譬如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第二十七号之一,我以为比二十七号之二,即名满天下的《月光曲》更为隽永耐听,语调更为平心静气。可是我找到的二十七号之一的至少七八个演奏版本,虽然都是名家弹奏,却每不如我早年听的版本(安德烈耶娃,一九五九年录音),阿劳的版本比较地好,我买下:第一乐章沉静徐缓,对了(所有记忆,记忆的情节,立即活转过来),第二乐章首句,那空荡荡的况味就大为欠缺(记忆于是受阻、中断、失落)。自然,录音品质是比六十年代的唱片好得太多了,可是录音的品质并不等于音乐,尤难比照记忆:呜呼,音乐记忆能够“核对”么?怎样“核对”?
再就是《鳟鱼》五重奏,室内乐的神品——前年读到关于罗思科的一份资料,纽约抽象表现主义大匠,他也独钟这首曲子,原来他割腕自杀时便是一边听着《鳟鱼》,一边死掉的。这细节,竟看得我心中大喜——《鳟鱼》演奏版本我曾选过不下十套,总是差强人意,唯在收音机听得流亡俄人“鲍罗丁”乐队的演奏版,似乎“像”了,去店里找,回说还没到货。没到货,我可以等,等着,不免自问:是在计较音乐诠释,还是在纠缠于无法核对的记忆?我是忒过执著于内心的偏私了,但这点偏私也是音乐给我的。CD发明之后,音乐演奏的品质(而不是录音品质)亦必随之提升么?连CD也在找寻音乐自身的记忆呢,以室内乐为例,近年重新翻录的许多二战前后的旧版本,实在要比今人的演奏要好得太多,愈被爱乐者认作是不可超越的经典了。但文字是无法描述音乐的,我们得坐下来听。
同谁坐下来听?人不免以自己的经验去揣度他人,有时,我会想到一代代流行音乐“发烧友”:他们的音乐记忆愿意同父辈儿孙分享么?(真多管闲事!)我是什么乐器都不会弄的,古典音乐的世家,三代四代同堂坐拢,玩一阕海顿或舒曼的四重奏,没有“代沟”,不必“发烧”,他们彼此分享共同的记忆,或者,根本无所谓记忆,唯余音乐的纯度。我那些伧俗寒碜的记忆,若非遭遇音乐,将是什么?如果仅只遇到样板戏?而样板戏今天也不易听到了。此间每到圣诞,亨德尔的弥撒曲就总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还有数不清的宗教歌曲:这大概就是西方人的“样板戏”?这里的孩子们不假思索地跟着唱,跟着听,他们的太祖父母的太祖,孩提时代也是这样地唱过来、听过来的。
我会唱《语录歌》、《少年先锋队队歌》;我母亲会唱《五月的鲜花》、《毕业歌》。我母亲的母亲,佛教徒,不唱歌,她出生在光绪年间,大清有没有“朝歌”?乡下人是有山歌唱的,但我在乡下时,如“七十二岁黄花女”之类,是被严格禁止的,只听村里的老妇在秧田里偷偷给我哼唱过,不敢放声。
咱们是从“周代”就有音乐的国族啊!今天,单是看一期期《音乐爱好者》,就知道当代中国的新音乐新歌曲,正多得很呐,每年“春节联欢会”上唱不完地唱,十之有九是新歌。好极了。只是迄今为止,我们有没有一首歌龄百年以上,几代人耳熟能详、同声一唱的歌?诸位的孩子要听样板戏、语录歌么?诸位的生在“旧社会”的父亲母亲,有谁胆敢唱一声孙中山先生缔造的民国国歌?民国,好歹也曾是咱们的“国”呀。台湾同胞有一首《梅花颂》,大概是美台“断交”后唱开来的吧,我眼看他们且唱且哭,且哭且唱。对了,还听他们唱过一首国民党党歌。
都已忘记。正在忘记。而况党歌、国歌、语录歌、革命歌、旧山歌、新民歌,加上如今畅销歌曲榜首榜尾的流行歌,都不算“纯音乐”,即便以纯音乐的招法去做作改编,也不好唱、不好听,唱一阵子,终于是忘记。不过好东西就不会被忘记么?适巧昨夜看了一部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讲的是河北农村一组据说是承自明朝以上,香火延绵,如今人称“音乐会”的老人国乐队,在刈过的田野上,他们围成一圈,吹打弹奏,曲目高古。可是说到乐曲的传递,乐队的传人,则方圆百里,只有一位十九岁的瞎子,拎一管笛子跌跌撞撞地跟着——现在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声色也柔美的,片子结束后,她柔美地说道:这位盲孩子,正是乐队老人“心中的希望”。
临了,还有两件事怕要忘掉,不妨写下来:
一九八四年,霍洛维茨出访伦敦。是夜,皇家老小首相政要来了一大群,起立鼓掌良久。老头子鞠够了躬,等大家坐定,一抬手弹下去,是《上帝保佑女王》。那是英国国歌?我不确知,只见皇族领头,全场又赶紧站起来,瞧老霍一个人坐在那儿弹。
我看的是电视,自然坐看坐听。一九九二年在洛杉矶露天大场子听音乐会,一上来就演奏美国国歌。瞬时,上万男女老少风吹草动般纷纷起立,照例右掌按在左胸,齐声跟着唱。我是在场的外国人,不会,也不必唱,只为入境随俗,入场随众,也便起立,垂着手臂,茫然环顾全场,直到曲终落座。
一个身在外国的外国人,听外国音乐,会有这么一段小Сhā曲等着,这可是当年缩在蚊帐里叫唱《外国名歌200首》时万万想不到的。洛杉矶那夜的音乐会曲目,早忘干净了,闻歌起立的一幕,也是走笔收束时才记起来。这又怎样呢,我想了一想,结论是:其实没有怎么样。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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