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赵之地,也有赛马胜事,臣倒是没参加过。”好不容易轮到吕不韦说话,但仍然拉不上正题。
安国君以手上马鞭一拍脚上皮靴,带点恼怒地说:
“吕先生,三十丈!平日赛马相差距离都是以马头和马身计算!明年三月赛马盛会,真希望吕先生能参加。”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到吕不韦在等他将话纳入正题,他不耐烦地站起来,皱了皱眉头说:
“假若吕先生是为安国君立嗣的事而冒死闯上林,孤认为不值得,因为安国君已决定立子傒,立嗣书几天后就会上呈大王。”
“这件事虽然重要,但还不值得臣冒死闯上林。”吕不韦微笑着说。
“什么?”这下轮到阳泉君惊诧了。他直视着吕不韦,满脸怀疑地问:“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的,一来是奉白马主人之命,知道君侯在此行猎,特来献马为大王助兴。”
“什么?你说白老儿将马送给孤家?”阳泉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刚才见到阳泉君如此渴望得到这骑马,吕不韦就在心中盘算好了,这样嗜马若狂的人,送他一匹好马,比送他什么稀世珍宝都来得对味,等他高兴领情,再以他本身的利害关系来说动他,不怕他不就范。至于白翟那边,回去再说吧!看样子白翟不是个爱马若痴的人,总不会为了一骑马和他翻脸,尽管这是匹汗血宝马。
“是的,臣的来意正是如此。”吕不韦仍然坐着未动。
阳泉君转了几步,又在石头上坐下来,比刚才靠近了许多。吕不韦暗暗在心中高兴,看情形大宛马已开始产生效应。
“还有第二件事呢?”阳泉君微笑着问:“假若是安国君立嗣的事,孤只能说不是绝无办法,但想挽回很困难!”
吕不韦听到他已改口,内心雀跃不已,但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他摇摇头说:
“臣不是为异人公子,而是为了君侯的安危!”吕不韦特别加重“危”这个字的语气。
“孤的安危?”阳泉君仰天大笑,神情就像听到什么笑话的孩子:“孤会有什么危险?尤其是安国君立嗣是他家的事,跟孤有什么关系?”
“君侯是否能耐下性子回答臣几个问题?”
“请讲,请讲。”阳泉君移坐得更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今年高寿多少了?”
“哦,大王十九岁登基,今年是四十七年,算来应该是六十六岁了,而且近来也体弱多病。”阳泉君脸上出现了忧色。
吕不韦心想,看样子他对秦王倒是有点真感情,他又继续明知而故问:
“不知王后生了几位公子?”
“哦,不说公子,连公主也未生一个。”
“所以君侯名义上虽然是王后的幼弟,实际上大王和王后将君侯视同爱子。”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面有得色:“自小是大王和王后将我抚养成|人的。”
“因此大王对君侯不时行赏,据自各国及匈奴戎狄的奇珍异宝,先要君侯挑选自取,而且对君侯的建言也是言听计从,很少拒绝的。”
“这是主上和王后的错爱。”阳泉君益发洋洋自得。
“所以君侯骏马盈外厩,美女立后庭,朝中尊贵,多出君侯门下。”
“不错。”
“君侯知道吗?这就是君侯的危险所在!”吕不韦加重语气说。
“什么?”阳泉君惊诧得跳了起来,直瞪着吕不韦:“你说什么?”
吕不韦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你——”阳泉君叹了一口气:“说下去!”
“臣是忠心耿耿,作品腹脏腑之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臣是不忍见君侯执迷自误。吕不韦义正词严地说:”君侯不怪,不韦才敢说下去。“
“说都说了,干脆说完,免得令人烦闷,说下去吧。”阳泉君笑了,天真无邪孩子似的微笑。
“反观太子安国君,门下无贵者,声色齐用,也一切都不如君侯。”
阳泉君想了一会,沉吟的说:
“不错,事实如此。”
“大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吕不韦叹口气说:“太子用事,君侯就危险了!”
“这倒是真的!”阳泉君自言自语。
“所以君侯应早谋对策。”
“对策?如何谋法?”阳泉君显得有点徬徨:“先生有何妙计,请直言无讳,用以教我。”
吕不韦见他已上钩,心中暗自高兴,但表面仍装出慷慨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的忠诚模样。他语气恳切地说:
“立子傒,对君侯有害;立异人,对君侯则利大无比!”
“什么理由,分析给孤听听。”阳泉君认真地说。
“子傒年幼,生母得宠,一旦安国君当国,子傒为太子,理所当然,与君侯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嫉妒君侯得宠,一旦继位后,反而会加害王后及君侯之家。”
“有道理。”阳泉君不断点头。
“立异人情形则完全不同,异人生母不得宠,人且远质赵国,自知立嗣无望,假若君侯说动王后,助他一臂之力,他将感恩图报,一旦他得国,王后无子等于有子,君侯家也就高枕无忧了。”
“先生言之有理,但安国君已作决定,要如何挽回?立嗣本是他家的事,大王批准,只不过是一项程序。”
“在立嗣书犹未呈递批准以前,想阻止并不难。”吕不韦胸有成竹地微笑。
“什么高策?说来听听!”阳泉君好奇地想听下文。
“异人贤名满天下,这早已传到大王及王后和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的耳中了。”
“不错,孤就曾亲自听到主上有次对王后说,此子年纪轻轻,竟能靠自己的力量,得到天下的赞扬,不容易!”
“王后如何回答?”吕不韦问。
“王后当时说,真可惜,这孩子不受太子的喜欢。”
“那就对了!”吕不韦惊喜地说:“王后早有意立异人了,只是立嗣是大王和太子的事,她不便参加意见而已,君侯只要将臣今天这番话提醒王后,她就不会不说话了。”
“但安国君那方面怎么办?”阳泉君摇摇头说:“这是安国君的家事,王后也不容Сhā手。”
“安国君那儿,臣自有对策,”吕不韦以右拳击左掌说:
“华阳夫人无子,对子傒及生母得宠不会没有怨怼,假若让王后召华阳夫人入宫,赞夸异人贤名,再暗示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此事就成了。”
“假若华阳夫人不懂暗示,甚至不理暗示,那该怎么办?”阳泉君脸上竟充满了忧色。
“那怎么会?王后和华阳夫人是同病相怜啊!只要王后一暗示,涉及自己利害,华阳夫人向安国君争取收异人为子,乃是必然的事。只要异人为华阳夫人收认,那名正言顺,他就是嫡子,嫡子立嗣,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先生果然高明!”阳泉君高兴得跳站起来,想想他也应该主动点:“这样好了,华阳夫人由先生再去说动一番,王后这方面由孤进行。”
“敬领钧命,君侯请放心。”吕不韦也站起来行礼说。
“事情谈完了,我们该打猎了,看看他们猎到些什么?”
阳泉君一举手,近侍就将他和吕不韦的坐起牵了过来。
阳泉君跨上白马,笑着向吕不韦说:
“你全身猎装,似乎早有意陪孤打猎,现在我们就将马换过来,你骑孤的马,我们比赛一下行猎,也正好让孤试一试宝马脚力!”
话未说完,他已扬鞭驰马,绝尘而去,吕不韦飞身上马追赶,很久才追上,那是阳泉君勒马含笑在等着他。
经过这场行猎后,他们更由盟友进步成朋友。
吕不韦告辞回去时,太阳已半沉在西山顶,射出彩霞万道,东方的暮霭逐渐聚合。
但在吕不韦眼中,这不是近黄昏的夕阳,而是希望无限、刚刚升起的旭日。
华阳夫人要侍女将那幅“百鸟朝凤”湘绣挂在卧室里,她越看越喜欢。
图中绣的是一位著王后装的美妇人在操琴,面目像极了她自己。对面的高大梧桐上停泊着一只凤凰,树周围飞满了各式各样的鸟,在朝拜凤凰,也是在朝拜这位美妇。美妇人背后侍立一个年轻公子——异人,孺慕神情跃然布上。
绣像相当大,美妇像有真人大小,绣得面目栩栩如生,衣裙的棱角褶痕都显示了出来。
图中是采用了文王操琴引来凤鸟的故事,只不过将图中的文王换成了她。
“这孩子真是有心人,隔了这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我的模样神情,连左耳垂上那颗朱砂痣他都记得,可见传言说他每日哭泣思念我,这不会是假的了。”她在想。
难得绣这幅画的玉姬也是楚人,而且身世也和她同样可怜,自小父母双亡,流落到异国为歌伎,因为色艺受到贵人的欣赏纳为姬妾。
她已经是修成了正果,由姬妾扶正为夫人,如今又成为太子妃,将来更会成为母仪全国的王后,玉姬会怎样呢?是否她们前半段的路相同,后半段也会抵达同一目标呢?
听吕不韦说她人长得极美,而且面目也有点像她,看这幅绣像,更想得出她的慧心巧手。
巧手和慧心应该是相连的,她在少女时代也是刺绣巧手,设计绣出的湘绣,人见人夸。后来学琴学歌也是如此,真的是心慧百事通,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巧。
也许玉姬目前还不如她,但有一件却远胜过她,她怀孕了,而她自十五岁受幸,二十多年都无法有孕,如今更是绝望了。
她本来不愿管立嗣这件事,丈夫姬妾多,孩子也多,尤其是公子就多达二十多个,按照秦律和家规,这也都是她的儿女,她不想偏心哪个。至于那些姬妾争宠,千方百计争宿夜权,她更觉得好笑,为了男人一个关爱眼神,或是说一句:今晚留在你那里吧!间反目成仇,这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从不为这些向丈夫奉承屈迎,现在如此,年轻时更是如此。她端庄冷漠,不假丈夫以辞色,丈夫反过来尊敬她、体贴她,处处在讨她的好,这也许就是男人犯贱的天性吧!
当然她明白,尊敬讨好并不等于爱,男女之间热烈疯狂的爱通常排斥理性,但尊敬就是理性的疏远,而刻意的讨好,更是理性的虚伪,这和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丈夫也常说,她像个玉石雕成的神像,美虽然美,却只可供在神桌上,不可拿在手上亵玩。她知道他下面一句话没说出来:“你无法引发男人对你痴狂的爱!”
她需要那样痴狂专一的爱吗?当然她需要!不仅是男女间的,而是任何关系间的关怀和专注。她自小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姐姐相依为命,她专心一意地真爱她姐姐,但她感觉得出来,姐姐对她并不是真爱,否则不会同意舅父在她十岁时就卖掉她,而这些年来每逢表现一点亲情以后,接着很明显地就有所要求。
异人不一样,以前只是因为她可怜他生母不受重视,稍微多照顾偏袒他一点,想不到离开十年,他会日夜思念她,为她祝祷,却又不让她知道,这孩子多使人感动!
还有玉姬,和她有同样凄凉身世遭遇的楚国同乡,竟舍得花几个月的时间为她刺出这幅湘绣,真难为她了!
这才是真正爱她、关怀她的人,只是爱恋她而对她一无所求的人。
这由他十年日夜流涕思念,每天为她祝祷,却不让她知道,以及吕不韦今天见到她,出乎她的意料,竟只字未提立嗣的事就看得出来。今天吕不韦见到她,只说了异人的一些近况,最后隐约透露出异人思念故国,更渴望能回咸阳承欢在她和父亲膝下。
本来她有心理上的准备,在吕不韦为异人游说时,委婉的告诉他,她不想管这件事,而且就是想管,恐怕也无能为力。以子傒生母吴姬受专宠的现况,以及安国君下了决心就绝不改变的性格,她说了无益,反而会自取其辱,因为安国君会告诉她,所有的儿子在名义上都是她的儿子,生母只不过是代她生他们而已,她用不着偏袒谁。同时,他在和她讨论立嗣的时候,她表示过她没意见,而吕不韦来了以后,她又说想立异人,这反而会激其他的反感,只有使他立子傒的决心更坚定,因为他会怕其中有什么阴谋。
但吕不韦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吕不韦呈上这幅湘绣,侍女展开让她观赏时,泪弥漫了她两眼,当吕不韦轻语解释玉姬的身世和遭遇时,她的热泪竟盈眶而出,滴湿了绣布,她在内心狂呼:
“我一定要为这对可爱复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
她在室内转了几步,回身时,目光又被那幅湘绣所吸引,她细细地赏玩着异人绣像脸上的孺慕神情,心中涌起一阵温馨,两眼在不知不觉中又润湿了,她口中喃喃着:
“这对可爱的孩子,我真的应该为他们做点事!”
接着,她又想起昨天王后召她入宫的事。
在用过中膳后,王后要她单独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宫女远远跟在后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话要和她谈。
她轻扶着王后,看到她出现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盖不住的眼角纹,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还只五十岁出头吧?竟就老成这样!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会和她一样,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钱。”
她不禁有点伤感起来。
身旁王后在轻声说话:
“听说太子要立子傒为世子。”
“是的,立嫡书这几天就会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会提这件事,却想不到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她只有如此不经考虑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过没有?”
又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只有实话实说地回答:
“曾经商量过,臣媳只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五年前立太子时,老妇却是在主上面前力争过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完,因为这是惠及子子孙孙的大事。”
“老妇并不希望你们感激,说实话,老妇看中安国君,一半是为了看中你端庄贤淑,可以母仪全国,所以紧岂不舍,力争不放。”
“臣媳知道当时主上意不在安国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都反对,全靠母后坚持。”华阳夫人由衷感激地说。
“那这次立世子的事,你为什么不力争坚持?”王后瞪视着她,两目如电,逼使华阳夫人低下头来:“主上年事已高,安国君年纪也不小了,有五十岁了吧?”
“才四十六。”华阳夫人细声回答。
“这主要是他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体虚弱得哪像四十多岁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劝过,但是没有多大效果。”华阳夫人语其中充满委屈。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王后叹了一口气,厉声地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华阳夫人Сhā不上口,只得将头低得更低一点,表示对她的话有反应。
“你我同病相怜,色衰无子,空有一个正室的名份,但你就应用这个名份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语气转柔:“我力争立安国君为太子,刚才说过一半是为你的端庄贤淑,还有一半是为了老妇自己。安国君早年丧母,由老妇一手带大,就跟我亲生的一样,我虽无子,安国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谁?立别人生的儿子,一旦成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贵,也会尊奉为太后,而且是有实权的太后,你这个无权而又和她争过丈夫宠爱、甚至是责骂过她的太后,际遇之惨,不用想象也会知道!”
“……”华阳夫人仍然无话可对。
“你为自己打算过没有?”王后用怜惜的口吻问:“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生育的希望没有?”
“臣媳已经绝望了。”华阳夫人细声地说。
“而且安国君只是尊敬你,但总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刺在她心上,她脸发红,头更低。
王后停止了说话,华阳夫人也沉默地扶着她走回室内,要进门时王后突然转脸向她说:
“听说在赵质子异人有信使回来了。”
“是的,不过因安国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还没有接见过他,这个人名叫吕不韦。”
“吕不韦?赵国的巨贾,他肯为异人当信使,真不简单,其实异人这个孩子也真是异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主上和老妇也有所耳闻。你和安国君应早日接见他,问问异人在赵国的景况。”
“是,臣媳遵命。”华阳夫人柔顺地答应。
“异人这孩子也真可怜,辗转各国当质子,一去就是十年,母宠子爱,生母不受宠,他就流落一至于此!”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所深意地看了华阳夫人一眼,继续说:“你该好好照顾他一下。”
“是的。”华阳夫人仍然柔声而应。
告辞临行,王后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她一句: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王后这句话,暮鼓晨钟似地在空气中回荡,震动她的耳膜,也激震了她的心灵。是该为自己作打算的时候了,色衰无子,女人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
~~日月忽岂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
当年散发结辫的小女孩,如今已变成迟暮的美人,同伴的歌声却依然萦绕耳畔,而且是那样清晰。
歌声让她魂游故国,让她重温昔日情景。虽然其中满是坎坷和不幸,但年轻总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发斗志,不幸引来希望。
清越凄厉的歌声也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到自己站在那幅湘绣前,不知站了多久。
绣像中她仍青春美丽,异人则是满脸的孺慕之情,片刻间她作了决定:
“我一定要为这两个孩子作点什么!”
“太子驾到!”卧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着。
等她听到喊声时,安国君已笑嘻嘻地进到屋内。
他穿着一件黄袍,头戴黄金束发冠,瘦削的身体似乎承受不起厚袍的重量,干枯憔悴的脸,依稀残留着过去俊美的痕迹,只是蒙罩着一股晦暗之气,一看就是酒色过度,夜生活过得太多的人。
“贱妾未能远迎,太子恕罪!”华阳夫人连忙转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安国君微笑着将她扶起,端详她很一会,惊讶地问道:“夫人哭了,什么事值得你流泪?”
话未说完,他就发现到墙上的湘绣,他偏着头看了一会,没有多大感觉地问:
“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画中王后的脸好像你,那侍立身后的公子看来看去好像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华阳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夫人,你破涕为笑的神态真是美,有如朝阳中带露的芙蓉!”
“这把年纪了,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华阳夫人偷偷地擦掉眼泪,装着生气地说。
“我的儿子?哪个儿子?我真的一时想不起。”安国君一边嘟哝一边自行在几案前坐下。
华阳夫人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要他费点神好好想想,她也在他对面坐下。
“儿女多了也是麻烦,过年过节全来问安时,常会张冠李戴弄错名字。夫人,我们儿女是三十八个,还是三十九个?”
“四十一个!”华阳夫人没好平地说:“儿子是二十八个。”
“二十八个儿子,很多年龄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让我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安国君语带委屈地说。
“只有那一个儿子,恐怕你连头发都数得出来!”她讽刺地说。
但说完话,她立即后悔起来,往日她从未用过如此语气说话。
“今天你怎么了?”安国君惊诧地注视着她:“又是流泪又是生气的,谁得罪了你?告诉我,让我严惩。”
她沉默,看到他纵欲过度的瘦弱身体,王后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看样子子傒很快就会当上秦王!能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就该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泉似地涌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安国君怜惜中带点不耐地说:“这几个月我到哪里去睡,总是有人为立嗣的事哭着嘀咕我到天亮,只有到你这里来才勉强找个耳根清净,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啼的,”说完话他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来,坐到我身边来,好谈话些。”
她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他温柔地执着她的手在脸上抚摸,轻轻吻着她的耳垂说:
“今天怎么了?这幅湘绣是谁送来的?是不是触画生情,想起了什么?”
她擦干眼泪,娓娓道出今天吕不韦来访的经过,以及异人和玉姬在赵国的景况。
“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确亏待了他,”安国君感动的说:我要想办法调他回国,只是都是我的儿子,换哪个他的生母都会吵翻天。“他只感动片刻,接着又想到换质子的事,不但生母会吵,而且和父王及赵国全都有关连,换质程序更是繁复得不得了……算了!还是留他在那里好了。
他心里想到这些,嘴里却未说出来。
“异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生母夏姬就没吵?”
“……”安国君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
“母宠子爱,异人十年前送出去的时候,夏姬根本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想吵也无从吵起!”她哀怨地说。
“母宠子爱,色衰见弃……”她喃喃自语,说到最后声音哽塞,再也说不下去。
她长跪起来,又再俯伏于地,哽咽着说:
“贱妾十五岁得侍枕席,已二十八个年头了,如今年老色衰,无能再侍奉殿下,只求太子赐妾别馆一处,茅屋三间,容妾养老,于愿已足。”
“你怎么了?”安国君一把将她由地上抱进怀里,轻抚着她依然乌亮的秀发,也声带感伤地喊着她的小名说:“湘妃,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弄不懂。你十五岁将初夜交给我,我那年也只十八岁,什么也不懂,交给你的也是我初次。这多年来,我广置姬妾,那只是随俗,只是享乐,能在我心中真正占地位的只有你!”
“但你纵欲过度,连母后都说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她怜惜地拍拍他憔悴的脸。
“母后,她什么时候召见你了?”安国君心头一阵凛然: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昨天召见我,我们谈了很多有关异人的事,她说异人这孩子靠自己的力量贤名满天下,真是异乎常人,她还说……”她有意停住不说下去。
“说什么?快告诉我!”
“是你自己要听的,听了别难过。母后说,子傒生母吴姬烟视媚行,像个娼妓,怎配当太后,母仪全国!”
“哦,我全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国君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但他不敢发作出来,因为他从不敢在华阳夫人面前发脾气,何况是母后说的话。
“怎么,真生气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揉弄着,使他又仿佛回到他十八岁她十五岁那年。
“你要什么,求求你直说,要立子傒是经你同意的,现在你又想立谁?”他假装生气地说:“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我想……我想要自己的儿子。”她以袖掩面,低头细语。
“那今夜孤家不走,帮你生一个。”他戏谑地说。
这是他们在年轻时常玩的闺房游戏,如今重玩,使他觉得时空倒流,他又年轻起来。
他按照游戏常规,强拉下她掩脸的衣袖,不禁愕然,这次不是游戏,她真的是泪流满面。
安国君沉默很久,最后冒出一句话来:
“明天召见吕不韦,我要为你立嫡!”
她扑进他的怀里,真心地笑了。
吕不韦这次来秦国,可说是大获全胜,无往不利。
首先是他和白翟达成协议,由白翟负责将秦和巴蜀的煤铁原料和木材、药材运往赵国,吕不韦则负责向秦国提供炼好的铁和制成的武器,最终目标是提供冶铁技术及大量冶铁匠人给秦国,使秦国能建立自己的冶铁工业,制造铁兵器,逐渐淘汰较不锐利的铜兵器。
白翟介绍白起和他认识,并由白起将这项秘密协定向秦王报告。秦昭王大悦,除了赏赐他不少黄金外,还特地由白起转交一道“天下通行符”,手持此符,不论是秦国全境,或是秦军在各国的占领地区,只要见到此符,就知道是大王的贵宾,应由当地地方或是军事首长负责接待,维护安全,并护送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秦王本来要亲自召见吕不韦,但因吕不韦不便公开露面,以免被各国在秦使节或间谍发现他这项身份,所以作罢。
白起虽然在秦王面前极力夸赞他推荐他,但在见面时却明显表示出他对吕不韦、甚至是所有商人的轻视。他半开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
“有人说,商人无祖国,以前孤不太相信,因为秦国商人一直都是忠君爱国的。见到吕不韦先生后,才知道武人的胸襟太狭窄了,只要有利可图,管他什么国家不国家。”
吕不韦听了,只淡淡地微笑着回答:
“天下本来是统一的,只因周朝王室积弱,控制不住诸侯,才落得今天各国割据的局面。商人通有于无,眼中只有生民需要,没有国界,而不韦更自许为天下人。”
武安君白起当时因长平之战坑俘,大受各国非议,秦昭王也责备他太过份,他告病在咸阳休养。听了吕不韦的反驳,他默默不语,态度改变了很多。
其实,吕不韦在心中暗语:
“我这样不是为秦国,更不是为利润,而是为了我自己。有一天,我将到秦国来主政,而我的亲生儿子将到秦国为王,子孙世代为秦王,还有,谁敢说他有朝一日不会成为天下的共主!”
在生意上,由于白翟的安排,他和咸阳的大商人及负责商务的官员常相往来应酬,他和这些大商人也达成协议,今后货物交易不用付现,记帐抵销,每年再结算一次,多退少补,这样可以减少黄金和铜钱来往运送辛劳,并避免路途风险,各地目前都处于交战状态,军队、盗贼和难民都构成威胁。
这种办法他在齐赵行之多年,非常方便。
这些官员和大商人并答应协助他在咸阳及其他大邑开设分号,他在秦国的贸易网有了初步规划。
同时,他利用在秦停留时间,会晤了散居秦地的老朋友和昔日门下客,他要他们互相连络,秦地有事,立即用最快方法转告他,这些人有的在朝中或地方为官吏,有的属于市井,要通报的消息不只限于商情,也包括了朝中大事和重大人事调动。
这样一来,他等于组织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秦国重大举动,他都会比别人先知道。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达成了他来秦的主要目的。
安国君及夫人召见了他,当面一再感谢他对异人的照顾。同时三人品玉为符,立异人为华阳夫人的嫡子。华阳夫人并亲口赐名给异人,要他从此改名为子楚。
至于玉姬,安国君及夫人承认这项婚姻,无论生男生女,子楚都必须将她扶为正室。本来这不符合秦国宗室的惯例,一般都是姬平生公子后才扶正。但华阳夫人苦苦地恳求,并以她自身为例,安国君当然无话可说。
安国君要他带封书信给子楚,信中强调将他交给吕不韦管教,他已正式聘请吕不韦为他的师傅。
华阳夫人特别在信上附话,谢谢玉姬给她的湘绣,并交代子楚善待她,安国君和她都已正式承认他们的婚姻,安国君会设法换他们回国。
一切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开始怀念起邯郸和玉姬,还有她腹中的儿子。它虽然还不能知道性别,奇怪的是吕不韦在潜意识中却一口咬定是儿子。
他本来想在年前返赵,但却抵不过安国君及夫人的盛意,留在咸阳过年,初五才告辞。
安国君及夫人本想为他扩大祖道(送行仪式),但怕过于招摇,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对他不利,仅在府中设宴送行。
初五清晨,他仍是来时的双马安车,但所载回的收获,却是再大的骑马高车也容纳不下的。
他出得咸阳雄伟的城门,忍不住打开车后窗凭轼而视,巨龙盘捲似的城垣,猛虎雄踞般的城楼,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金黄灿烂,光芒四射。他忍不住对天暗呼:
“多伟大的国家!多恢宏的气宇!我的儿子将君临你,领导你征服天下!”
接着他又在心中喃喃的说:
“儿子,看你的父亲在你未世前,就为你做了多少事情!”
到达魏都大梁,他就在当地分号遇到子楚派往秦国报喜的信使。玉姬生了个公子,子楚并在信中要求父亲承认他们的婚姻,准许他将玉姬置为正室。
吕不韦要信使继续前往咸阳,他则急急赶返邯郸,一路上,只见秦军又在向东方集结,看情形赵国又将发生战事。
有了“天下通行符”,在秦军占领区通行无阻,赶路中,他已无心留意军队的调动和难民的疾苦,他只时时在心中喊着: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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