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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龙腾之前

室外西北风怒号,蕲年宫南书房却室内如春。

金盆兽炭,火势正旺,琉璃灯照明的四壁,也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秦王政的书案上,奏简文书堆积盈尺,他埋首其中,迅速地批阅,眉头却始终是紧皱着的。

丞相奏简上说,今年天时坏得特别,四月天气犹寒,路上竟发现冻死人。同时天大旱,到八月才下雨,农民春秋的收成全都落空,要不是为了军粮补给,在各地广设谷仓,紧急由巴蜀运来余粮,早就会闹大饥荒了。赵魏两国就已传出了饥馑,百姓吃草根树皮、易子而食的消息不断。

他在丞相王绾的奏简上朱批:

“粮仓应增设,道路要多建!”

他丢下玉笔,在室内走动,掀开南窗的厚重锦帘,看到的是满天乌云,与宫内未熄的少数几盏灯光,遥远得像是天边的寒星。

“快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十月的天就这样冷,百姓的冬衣恐怕还未来得及准备!”

“陛下也该休息了。”赵高在身后启奏。

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儿时玩伴,心上浮起些许愧疚。自从失去成蟜以后,他是他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虽然赵高过度拘谨谦顺的样子,常提醒他赵高是奴才自己是主子的事实,使他无法和他畅所欲言地交谈。

可是赵高的确可爱,他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在身边,不想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在;平时赵高很少开口,但他想听什么话,赵高总是会适时适地地说出来。

“什么时候了?”他随口问。

“子时已过,陛下该休息了。”赵高恳切地说:“要为天下人保重玉体。”

“寡人何尝不想早休息?”秦王政苦笑着说:“事情没办完,只是想到民间缺粮,上床也会睡不着。”

“陛下英明仁慈,只怪王丞相等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秦王政看看这个神情猥琐的阉者,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赵高真是个会随时抓住机会恭维和挑拨的人,但奇怪的是他不会讨厌他!

“王绾、蒙武、李斯都是很能做事的人,但寡人不想再有吕不韦的事情发生,清除吕不韦和嫪毐的余孽已伤了国家不少的元气。”秦王政笑着说。

“是,不过……”赵高看了看秦王政微露倦容的脸,没有说下去。

“说啊,赵高,不过什么?”秦王政微笑着催促。

“奴婢认为,陛下意在天下,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可是行之不易,守之更难,将来政务的多与繁,绝对不是君王一个人所独力负担得了的,陛下天纵圣明,­精­力过人,应付没有问题,但千万代子孙中,总会出一两个资质平庸­精­力不济的人。”

赵高说到这里停住,又观察了一下秦王政的脸­色­。

只要提及政事和千万代为王子孙,秦王政的­精­神为之一振,脸上些微的倦容立即一扫而空,他笑着说:

“赵高,来,坐下说!”

秦王政先在正中的几案前坐下,摆手示意要赵高坐在下首几案。

“奴才怎么敢?”赵高躬腰屈膝,诚惶诚恐地说。

“赵高,私下不要太过拘礼,不坐下怎么议事!”秦王政用命令的口气说。

“是,奴才遵命。”赵坐在下首几案前,依然是半跪姿势。

“继续刚才的话,说下去。”秦王政看到他半坐半跪的姿态,心想这不比站着还累人?但他不方便再管。

赵高侃侃而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做法。

他的建议是建立一套权能分开的制度,丞相和国尉率领属官办事,分掌军政事务,但决定权在君主。换句话说,君主只要提出构想和要求,丞相和国尉就应按照君主的意图拟订详细计划,待君主批准后执行,不再有独揽政事的权力。而国尉在军政方面不再经过丞相,直接向君主负责。

同时加重御史大夫的职权,要他不再是丞相伴食的副手,而是独立行使职权,考核和监察百官,包括丞相在内,另外对君主也有劝谏的权责。并且御史体系应由中央到地方,形成一个整体。

为了防止吕不韦事件的重演,应设置一个秘密机构,掌握在君主自己的手上,随时侦伺中央大臣及地方首长的言行举动,使君主耳聪目明,能够知道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有事可预先防止。

这些侦伺人员又可分明派和暗Сhā。明派方面,朝中重臣和地方首长或分封君侯的机要人员,必须由君主指派,而暗Сhā人员则不暴露身份,分置在各便于监视的职位上。

明派可以震慑大臣或地方首长不得有异心,暗Сhā人员则是要受监视的人时时事事戒慎恐惧。

再有就是扩大廷尉的职权,虽然廷尉属于九卿之列,地位不如丞相、御史大夫、国尉等三公,但秦要以法治国,就必须将廷尉和地方的郡尉、县尉、亭尉接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完整严密的法网,由廷尉负责管理执行,而网纲掌握在君主手上,收发顺心,运用自如,用来对付所有不法之徒,只有君主个人例外。

听完赵高这一套做法,秦王政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以往只知道赵高深通刑名狱政之学,还了解他为人深沉富于机心,却从未想到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周密。

“赵高,寡人很同意你这套构想,先去拟订详细的组织体制,拿来寡人看,然后再决定那个秘密机构的首长和廷尉的人选。”

“是!”赵高恭敬答应。

秦王政忍不住想:赵高也真是天赋异禀,­精­力过人,他白天主持国际情报工作,晚上还得陪侍他,却一点也不显ae\f1态。何况他已去势,照说阉掉男­性­象征,身体会女­性­化,­精­力也会衰退,但他却超乎常人。

“陛下早点休息吧。”赵高正要出外找人掌灯笼送秦王回寝宫,只见一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来跪禀:

“太后驾到!”

“赵高,你先回去休息,太后如此晚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秦王政皱着眉头向赵高说。

“母后驾到,儿臣未能远迎,请恕罪。”秦王政拜见了太后。太后在上首席案前坐下,摆摆手要秦王坐回正中的主位上。“母后深夜到来,不知有什么紧急事?”秦王政关心地问。自地道重逢的悲喜剧发生以后,秦王政才发现到母亲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十几年时间里,连死三个男人和两个儿子。除了庄襄王以外,全都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他不免怀有内疚。

自从迎接母后返居甘泉宫后,他更感觉到世上只剩下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母亲对他有种相依为命的依赖。因此他从内心怜惜她,不但按照体制每天晨昏定省,而且只要抽得出时间,他都会尽量陪她,可是他抽得出的时间实在太少。

“没有事,”太后像怕打扰了别人的小女孩,脸上有点腼腆地说:“年纪大了,睡眠少了,往往会半夜醒来。刚才问绣儿,她说你南书房的灯未熄,我想你还未睡,所以过来看看。”

她看了看秦王案前成堆的奏简文书,而露关切地又说:

“寅时都快过了,还不睡,小心坏了身子!”

“事情不做完,上床也睡不着。”秦王政笑笑说。

“君王的事,什么时候会做得完?多分点给下面做。我见过你先祖孝文王办事,也伺候过你父王庄襄王治国,没见他们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国家还不是治理得好好的。”太后很显然不赞成他凡事躬亲的作风。

秦王政在心里想,吕不韦和嫪毐事件就是孝文王和庄襄王治国作风所造成的恶果。要在以前,他就会直言出来,但现在看到母亲出现了皱纹的脸,以及已经发胖的臃肿身躯,他不忍伤她的心,便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是,母后。”秦王政恭敬地说:“儿臣刚才和赵高还在谈论权能分开体制的事。”

“赵高?”太后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阉者不能重用,历史上、传闻中,寺人乱政的事,比比皆是。”

“是,母后。”秦王虽想说赵高此阉不同,但他仍然没说出,只要牵涉到这方面的事,恐怕会触及母亲的旧痛。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谈这些的!”太后微笑着说:“第一,我要你爱惜身体,别的太后劝儿子爱惜身体,多半是劝少喝酒,对女­色­要有所节制,我这个太后劝你这个儿子,却是要劝你少­操­劳政事,多做点消遣和娱乐。过犹不及,儿子,你应该懂。”

“母后教训得是,体制建立好,政事分层负责,儿臣也许就不会这样劳累了,到时候去多陪母亲。”秦王政刻意讨母亲的喜欢。

“你这样大了,自有主张。”太后开心地笑:“第二,你也该找个人伺候你了。”

“伺候我?”秦王政惊诧地微笑:“宫中服侍我的人好几千,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专人司职。”

“你扯到哪里去了!”太后笑着说:“我是以普通母亲的身份和儿子说话,你都廿五岁,还不打算立后?”

“立后?”秦王政支吾着说:“一时还找不到适当的人。”

“苏夫人怎么样?她帮你生的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秦王政知道太后喜欢苏喜,人美而端庄,最讨喜欢的是她从不多话,也不过问政事,只尽一个普通女人对一个一般男人的责任。在她眼中,秦王政不是君王,她也不是贵夫人。

秦王政不是不好­色­,他经过中隐老人的调教,身体健康,­精­力过人,在男女方面更是天赋异禀。但他遗传有生父吕不韦的­性­格,不愿为女人所控制。

他十八岁初近女­色­,不说没立初夜的女人为后,仍只是姬妾身份,而且连个夫人的称号都不给她。

以后也几乎夜夜都有女人,也纳有不少姬妾,连生了几个女儿,一直到苏姬为他生了长子扶苏,才封她夫人的称号。

他比吕不韦更进一步,吕不韦是在女人身上找快乐,追求美的感受;他完全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情yu。无论是在书房批阅奏简文书,或是兴奋不能入睡时,感到需要了,就要近侍找某个姬妾来,办完事,发泄了,即要近侍送走,从未让女人留过一个时辰以上。自从轮值表排定以后,他就按表找人。

历史上的周幽王宠爱褒姒,以致燃烽火,戏诸侯,博其一笑;商纣夏桀为了女人不早朝,在他都像是上古神话,哪有这样没出息的君王!

但他也不是完全轻视女人,他本身明白,当你爱——真正地爱——一个女人时,女人对你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不立后只有一个原因,他要将这个宫中最尊贵的位置留给一个他真爱的女人——他的玉姐。

看到他这副想得出神的样子,太后轻击席案喊:

“嬴政,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母后,有些政事儿子放不下心。”他红着脸说谎。

“你是在下逐客令了?”太后脸上出现不悦。

“儿子怎么敢!”秦王政连忙陪罪。

“不管,限你这两个月就将人选好,是不是苏夫人我不管,过年后就举行大婚!”

“娘!”秦王政带点哀求的语气喊。

“我不管,后宫无后,全国无母,后宫的事有时还找到我。娘老了不胜其烦,要是孝顺娘的话,就赶快立后,让娘清静。”

“儿臣遵命!”秦王政无奈地答应。

但在送太后走后,他再一想,这何尝不是个向玉姐开口的好藉口。

他回到寝宫,兴奋很久不能入睡,但不是需要女人的那种兴奋。

不知为什么,每逢他走近上苑的机织房时,他的心跳就会加快,踏上那条灌木丛中的小青石板路,鼻闻周围花坪传来的阵阵花香,耳听急促的机杼声,他心中就会充满一种温馨沉醉的感觉,忘掉政事的繁忙和一切不快。

每次来,他都是要座车停在上苑的月门前,他摒除所有随从,单独进入月门,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以延长这种享受。

一幢广大片屋,里面放着百余部织布机和纺纱机。织布机的穿梭声,纺纱机的哑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到近处震耳欲聋,在他听来却是绝妙的人间仙乐。

每次他来,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惊动玉姐,他只站在能望到里面全景的那扇大窗口看着。看到这些埋着机中的众多宫女,以及忙着来回搬运布纱的可爱女孩,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男耕女织的太平景象。

秦国人有句俗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壮牛好梭头(织布机)”。这就是百姓最大的梦想。

他日夜烦忙,不也就是为了要实现秦国人民这个最大也是最低限度的梦想,然后推广到天下?

有时候,偶然经过窗口的女孩中会有人发现到他,她们震惊失措,想去禀告她们的嬴大家,他都会示意不要,禁止她们发声。

他想看到的是在织布机间忙碌来往的玉姐,她像梭头一样穿梭在众多女孩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怕麻烦地教她们,修正她们的错误,为她们解说遭到的困难,帮她们修理机器简单的故障。

经过这多年的劳累生活,她的体态仍然如此轻盈,清秀脱俗的脸依然发出悦人的光辉,如此经得起岁月的折磨,他常常怀疑,她是否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他也常召她进宫垂询,表面上是要询问慰劳她,实际上只是想见见她。不过,他不喜欢看到她在众人环视中恭敬答话的那种样子,他喜欢看到的是在这里的玉姐,美丽、起逸,比图刻上的仙女更像仙女!

今天不能不见她了,他在犹豫,等下如何向她开口求婚。身为君王,出口就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以往他看中了哪个女孩,无论是民间选来或是宫中原有的,只要告诉近侍今晚送到寝宫,女孩就会高兴激动得流泪。要是告诉她要立她为后,任何女孩都会跪伏在地上谢恩,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连带家族都会谢天祭祖,感谢上天的恩赐和祖宗的保佑。

但对玉其他不愿如此,不愿用王命去压迫她,他需要的是一个他爱而对方也为爱而嫁他的女人。

男耕女织,也许只有平凡民家,才显得出男欢女爱的真感情。

他在窗口唤住一名经过的女孩,她在灯光的余光下认出是他,惊吓得就像见到鬼一样,在他来不及示意前,她转头大声喊着:

“大王驾到!”

屋中的机织纺纱声顷刻之间停止,代之的是一片杂乱惊惶声,整个屋子的女孩都跪伏在地上。

嬴玉闻声赶出,也带头跪伏在地,口中喊着:

“不知大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

这句话他每天不知重复要听多少遍,但听自嬴玉的口中,却觉得带点讽刺意味。

“起来,”他双手扶起她:“跟着寡……我来!”平时说得非常顺口的“寡人”,今晚也似乎难以出口而改“我”。

他带头向那条小路上走,她进入屋内交代继续开工后,急步从后面赶上。

他在一处花坪前面等着她,等到她走近身边时,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她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随即也紧握他的,虽然夜风仍寒,但一股温暖由两人握手的交集点传到两人的内心。

“你是否还记得邯郸携手共游的那段日子?”秦王政感叹地说:“两小无猜,无忧无虑!”

“大王……”

“不要喊我大王,”秦王政制止她说:“大王会惊醒我的邯郸梦。还是喊我嬴政或其他任何什么。”

“陛下——那我就这样称呼吧。”她笑了笑说:“人不能活在梦幻里,总得面对生活中的现实。”

“没有梦又怎么显得出现实呢?”秦王喜辩的本­性­只有在老人和她面前才会显露,对别人他只想下命令:“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梦,现在又有什么依托呢?”

“记得邯郸携手同游吧?”他坚持要她回答这问题。

“当然记得。”她也用同样梦呓似的口吻回答。

“还记得第一次在上林外重逢的情景?”

“很难忘怀,你想,分别时还是个孩子,再见到已是个英俊少年!这种惊喜的感觉,你说怎么能轻易忘记!”

“那你应该记得你那时说过的一句话。”秦王政逐渐进入正题。

“哪句话?我们那天说了很多话。”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不记得了?”秦王政握紧一点她的手,似乎在帮助她回忆。

“我想起那天所说的很多话,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沉吟着,握在他手中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你是指那句话!”

“想起来了?”他的语其中充满期待。

“想起来了,但是我不说。”她撒赖时的娇憨一如邯郸的那个小女孩:“要你说!”

“要我说,我就说,怕什么?”他也恢复了那个邯郸小子的豪气。

“那就说啊,看看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样?”她轻笑起来。

他们不再是大王和臣妾,而又再度变成了邯郸那对小儿女。

“你那天说,早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就会嫁给我了!”

“我没说这句话!”她急急抵赖,但接着在月光下现出的朦胧微笑,使他明白,他们所想到的是同一句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生活现实。”秦王政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是说要我喊你大王?”她促狭地问。

“不,不是那个意思。”下面的话,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不过他想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种手法让他轻易解决了很多政事上的难题,不妨也用在这里试一试。

“太后逼我在明年初立后。”他试探地说。

“大王,臣妾先恭喜你了。”她诚恳地说。

“但我还找不到王后的人选。”

“你夫人姬妾那么多,随便立一个。”她半开玩笑地说。

“这不能随便,”他说:“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今晚你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她语其中带点失望。

“正是,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你这是命令?”她一时震惊得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命令……”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听我说,王后要冰清玉洁,母仪全国,我已是败柳孀居之身……”

他也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口中模糊而蛮横地喊着:

“我要你当我的王后!”

这是他们儿时在邯郸常玩的游戏,一个捂嘴,一个挣扎着说话。

“唉!”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松掉两只手:“你这是王命?”

“不,这是匹夫匹­妇­之间的求婚。”他跪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答应我,做我的王后!”

“不嫌弃我残花败柳之身?”她赶快扶他起来。

“不会!”他坚决地说。

“准许我在内心保留一席之地?”

“什么?”他浑身一震。

“作供奉我先夫神主之用。”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到!”

“不,我绝对做得到,我只有感动,你对死人都这么好,对活人一定更好!”秦王政心里想的却是嬴得之死。

但她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感动得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他。

月光下她的脸满布着眼泪。

由这次立后的大婚,秦王政自己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混合着生父吕不韦的夸诞和好大喜功,以及母亲奢侈浮华的缺点,他平日的勤劳节俭只是中隐老人在他幼年时培养出来的。

他决定这次婚礼必须是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

在征得太后的许可后,他立即向各国发出喜柬,意思是要他们提早准备。他预计燕凄楚韩四国,目前邦交不恶,国君亲自来的机会很大,赵魏犹处于对立状态,但他们想议和,为了安抚,至少也会派太子或得宠公子代表参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这四国君王都亲自率领庞大的贺喜团来了,赵魏则派丞相跟随太子。尤其是燕王姬喜使他感激,他一接到请柬即出发,整整早到十天。

他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带着太子丹来,他向秦王政提到他和庄襄王生前的交情,谈起在邯郸的点滴琐事和庄襄王在燕国作客的趣事,他希望秦王政和太子丹能保持这段美好的两代感情。

因此,他临走留下太子丹作为两国友好的质子,而带走一位秦国质子。

这些国君和代表国为了显示国力,送的都是典藏级的国宝,秦王政下令将各国所送的礼物放在朝殿展示,并开放朝殿一个月供百姓参观。

这些礼物包括奇珍异宝,明珠古玉,也有各国的战争利器,如楚国金鞘镶珠的宝剑、韩国可­射­八百步的强弩、齐国挖地道行坑道战的全套工具、魏国新发明的投石机和改良云梯。

赵国的附加礼物很特别,乃是一班八八六十四名的女乐,赵国出美女,天下闻名,这班女乐更是经过­精­挑细选,不但个子一样高,而且身材纤肥,五官长相都几乎同样。这班女乐的歌舞、器乐全都是­精­彩绝伦,婚礼上的表演就是由她们担任,看得各国君主和贵宾个个如痴如醉,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

秦王政为了表示与民同乐,这班女乐还公开在外宫偏殿表演一个月,适逢过年休息,每天民众都将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敲缶击瓮,弹筝搏髀(大腿后侧)而歌呼呜呜的秦国人,这次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还有如此仙乐和绝­色­美女。

秦王政明白赵王送女乐的用意,是想他作通宵欢宴,君臣早朝都爬不起来。他并没上这个当,而是在婚礼狂欢过后,要这些女孩洗尽铅华,投入了织布纺纱的行列。

燕王喜带来的特别礼物是一队一百二十名片兵各带一匹备马。二百四十七的白马,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乃是自冀北产马地千万马群中­精­选出来的,匹匹骨骼均匀,前肢细长,胸部宽厚,耳尖如竹叶,一看就知是上好骏骑。骑卒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辽东大汉,身高都在九尺以上,每人都是虎背熊腰,凛若天神。所用的武器是燕国新改良的马刀,刀身沉厚,能抗拒长兵器,但运用灵活,翻转若飞,适于骑兵冲锋之用,不过,这要有相当膂力的人才能得心应手。

秦王政将这队骑兵编入虎贲军仪仗队。

他心里明白,各国送国宝级礼物是在夸富,送兵器战具乃是展示他们的战力,意在吓阻。

他也带着各国君王和贵宾校阅了虎贲军,这些君王和贵宾多半是首次如此近观秦国部队,礼貌上虽然赞不绝口,内心却在纳闷,为什么他们装备­精­良、数量也多的军队,遇到军容不怎样而且武器落后的秦军,却会像群羊见猛虎,望风而逃。

秦王政将各国锋利兵器用来和自己的武器比较,也是暗暗心惊,别国刀剑有的已进步到­精­钢地步,而秦国军队有的武器还是铜制的。

他不免恨吕不韦误国,在重商的主导下,由外国引进的冶铁、木工、制革和其他技术,全用在商品制造和达官巨富的宅室装饰及其他享受上,军队的兵器和装备改进不多。

在国内,秦王政为这次立后颁发大赦,涉及嫪毐及吕不韦案贬蜀者,全部赦回,迁房陵者亦可自由定居。

刑事犯除杀人、贪污及强盗犯以外,全减刑一半,轻犯立即释放。

已有战功者均进爵一级,无战功男子每人赐酒一坛,女子赏布一疋。

婚礼在正月二日举行,适逢各官衙封印休假,农民息耕农闲之时,全国主动将秦王生日、婚礼和过年加在一起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杀猪宰羊,欢宴宾客,整整闹到正月十五,真是一人有庆,万民同欢。

咸阳甘泉宫的寝宫翻修粉刷一新,秦王政还别出心裁,将七座内寝布置成七国内宫特­色­,除了秦室外,还有赵、魏、齐、楚、韩、燕各室,各以历次战争在各国掳掠来的珠宝金玉器具,加上这次各国送的礼物,布置陈列其中。

七室中的女官宫女全由该国女子担任,菜肴服饰皆同该国,秦王及王后轮流在七室内寝宿,等于周游了七国寝宫一次。

当然,在堆积如山的各国奇珍异宝礼物和民众主动献贡的土产中,最使秦王政及王后感动的是太后的礼物。

她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督导御裁为秦王夫­妇­裁制结婚礼服,并且新手为他们绣制了一幅文王百子图,当然是祝他们多生儿子。

婚礼当天进行得非常顺利,白天在太史和奉常的前导以及群臣拥戴下,秦王及王后祭天祀地,告庙祭祖。晚上举行婚礼后,分殿大宴各国君王及贵宾,然后接受群臣朝贺,分别赐宴群臣。接着是各国国君带来的歌舞伎献艺,以及秦国地方首长献上秦地特产——战技舞。

婚礼顺利,宾主尽欢,问题出在洞房里。

秦王政新婚夫­妇­首夜轮宿在秦室内寝。

他们脱去笨重的高冠长袍礼服,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在红烛光摇曳下,半醉的秦王政凝视着年过卅依然俏丽的王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她头梳马鞍髻,身穿龙凤彩纹大袖细腰红­色­锦袍,白皙的颈子围在露锋的白狐皮毛翻领里,坐在床边,在烛光下显得特别诱人。

“玉姐,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他温柔地挨近她。

但她转脸过来,眼神却充满哀怨和恨意。

“你怎么啦?”秦王政惊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秦王政想抱她,她却闪到一边去了。

“有什么话好说,给我这种闷葫芦我受不了!”秦王政心中也浮岂不快。

他想到这是新婚第一夜,要是吵架传出去,真是会笑坏各国君臣。他只得涎着脸陪笑:

“玉姐,早点安息,明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他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藏在大袖里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拉出她的手,就看到匕首冷光袭人。他惊得酒意全消,但他仍然不相信她对他有恶意,突然间他想起了嬴得,他的背脊开始发凉。

本能反应他想召人进来,但立即制止住自己,他解开袍内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说:

“不管什么理由,你想杀我就来吧!”

王后仍然执着匕首,冷冷地说:

“我不会杀你,而是用来自杀的。”

“为什么?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秦王政恳求,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只是为了某件事跟他呕气,而不是为了嬴得。

他这个万一的希望很快粉碎。

她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一块黑­色­绢布来,上面的血污点点,因时日长久,早已发黑发­干­,但仍然有股腥味冲鼻。

当然他认得出是嬴得的蒙面巾,那天他顺手带回,顺手不知藏在哪里,连自己都忘记了。

“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他冷静地问。

秦王政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上最大的优点,别看他平时暴躁易怒,但遇到越危急的事他越头脑清醒。

“南书房书柜里发现的。”王后仍然脸­色­冷峻。

“唉!”秦王政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的南书房除了召见心腹大臣及赵高,别人是不准踏进一步的,宫女近侍要打扫,全都是得有赵高在一旁监视,因为里面的国家机密太多。

想不到婚礼前的这段时间,他想常见到她,而要她在他批阅奏简文书时陪他;为了表示她的爱意,她也常主动为他整理清扫。这在他是莫大的享受,他有做民间丈夫的感觉,民间妻子为丈夫服务是为了爱,而不是迫于权势和职责,她愿为他做女官都不屑于做的事,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谁知道鬼使神差,反而使她有机会发现这块蒙面巾。不过这样也好,让他有机会向她说明,免得终身内疚,尤其今后要和她常在一起。

“你好狠心,杀其夫夺其妻!”王后恨恨地说。

“你能不能先放下匕首,慢慢地听我说。”秦王政勉强带笑。

“不能!”王后语气坚决。

“好,我告诉你!”他无奈地说。

他将上林的那次事件细细从头说起。她的脸­色­逐渐缓和,紧执着匕首的手也渐渐放松,最后匕首跌落在地,发出铿

他轻拥住她,用衣袖为她拭擦着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连他也不觉内心凄然。

很久很久,她才长叹一声,哽塞地说:

“都怪我不好!嬴政,我不该跟他提你的事。”

“怪我,”秦王政抢着说:“我不该为自己的心灵享受,打扰你们家庭。”

“本来嘛,”她自己取出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你后宫佳丽三千,何必独独钟情于我!”

“唉,很难形容出那份感觉。”秦王政长叹一口气说:“我总觉得有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比再多再美的佳丽都好。”

“为什么你不公开你的身份,名正言顺的召我进宫任职,你可以常见到我,也不会发生这场惨剧。”她有点遗憾地问。

“整天大王寡人的,我还有什么温馨可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和宫中其他女官一样,对我好只是迫于我的权势?”秦王政摇摇头说:“谁知道一念之私,弄出这大的悲剧!”

“假若不发生这件事,你会永远那样继续偷偷去看我?”她眼中出现了梦幻。

“当然!”他双手握住她的手,突然语气一转:“相信我?”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对我说的话,想不到你那次会对我说那样大的谎。”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秦王政无限惭愧地说:“从邯郸就开始了,你还相信我?”

“那不是欺骗,只是没说清楚。”她宽容地说:“再说,我自己也没问你。”

“这样说你是完全原谅我了?”他感动地说。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事情的起因是我一时疏忽,只认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纯洁和坦荡,不能怪你。”

“时候不早,我们早点休息吧。”他上前要为她解衣。

她一手推拒,一手连摇:

“嬴政,听我说,我愿意做你的王后,为你管理后宫一切,愿意做你的妻子,为你料理身边所有琐事,但是我不愿做你的女人,和你做那件事。”

“哪有这种分开算法的?既然做我的王后,就得做我的妻子和我的女人。”

“你错了,这三者的确是可以分开的,王后只是尽公事方面的责任,做妻子则只要关切你,照顾你的生活泼居,真心真意的爱你,做女人只要能给你暂时欢娱和­肉­体官能上的享受就可以了。你的女人多得很,只是缺少为你管理后宫、母仪天下的王后,以及一个真心关怀爱你的起子,三样我做到两样,你还嫌不够吗?”她笑着问他。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秦王政气鼓鼓地说:“这样对我太不公平,王后不像其他的姬妾,她应该同时负起这三种责任。”

“嬴政,”她苦笑着说:“是你逼我说的,你听了不要生气。第一,我对床第之间的事没有兴趣,只感到肮脏和痛苦。第二,嬴得的­阴­影不去,和你做那件事我会有罪恶感。我们一直是纯洁的,我们之间的爱超乎姐弟,也超过夫妻之上,所以你以君王之尊,从不逼我做什么,嬴得不明白这点,才会做出偷袭的蠢事,我要证明给他看!”

“嬴得已经死了。”嬴政无奈地说。

“我总感觉到他在窥伺看我。”她愁苦地说:“嬴政,等着要你去做的事太多,治理国事,平定天下,样样都要你费神,不要为我耿耿于怀。”

“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算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秦王政真的沮丧极了。

“你已经得到我整个人和心,何必计较每个女人都能给你的床第之欢?”她微笑着说:“这样好了,我们将次序颠倒一下,你先得到天下,那时嬴得的­阴­影也许已消失,让我真心全意的献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王政赌平地说:“也许我已战死……”

“不准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迅速蒙上他的嘴:“好吧,也许你可以用王的身份命令王后尽这方面的责任!”

“我不要,我要你自己喜欢做!”秦王政嘟着嘴,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也像在邯郸的那个小姐姐一样,拍拍他的脸颊:

“那就乖,要侍女来准备另一张床。”

“真是个奇女子,人也绝顶聪明。”听完了秦王政的诉苦,中隐老人赞不绝口。

这是他忙完婚礼,将赋归的国君积贵宾送走以后,第一次来见老人。他没有参加他的大婚典礼,虽然他一再派人和亲自来恳求他。

老人正在修练辟谷之术,人显得清瘦很多,看起来也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其实,在秦王政的心目中,他不只是仙,而是神,是他自己良心的准衡。每逢内心神人交战、相持不下的时候、老人就能发挥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一言释疑,使他对再疑难的问题立即豁然而通。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老人还在赞叹:“她明白女人像山水,男人像寻客的道理!”

“老爹的意思是?”秦王政不解地看着老人哂笑的脸。

“一目了然,山川美景全收眼底,寻客会倦游思归;只有山穷水尽,却有一线曲径通幽,才会激发寻幽客的好奇和好胜心。”

“老爹是说她很厉害?”秦王政有所怨恨而发。

“不,聪明和厉害表面上相似,实质上却完全不同。”

“老爹,愿闻其详。”

“她懂得男女在一起,未作­肉­体交接以前是日久生情,而在­肉­体交接以后,则是日久生厌,所以才会发生喜新厌旧,夫妻反目的事。但她也明白,要是完全让你在这方面绝望,会伤到你的自尊,你也会掉头而去,所以她给你一点希望,这是她聪明之处。”

“老爹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他有点不服。

“她是为了保护自己。”老人笑着说:“她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管天生国­色­,资赋再好,脱去衣服都不能和十六、七岁的少女仆美。而你恋她的是邯郸那股温馨回忆,对她要的是母姐兼情人的那种体贴和照顾,她只要永远扮演这个角­色­,长久让你只要在她身边,就会生活在邯郸那段甜美的回忆里,你就会终身都恋着她。她这是孙膑赛马,以上驷对下驷的战法,假若她以胴体和众姬妾争宠,岂不变成她以下驷对那些年轻貌美姬妾的上驷!”

“为什么不说她厉害呢?”秦王政坚持问。

“为了保护自己轻而伤害别人重,才叫厉害,”老人笑嘻嘻地解释:“她完全没伤害到别人,而且对你还有鼓励作用,这是聪明不是厉害。”

“但她伤了我的自尊和自信,”秦王政指指心口说:“一个女人都征服不了,还谈什么征服天下!”

“她不是说要你将次序颠倒过来吗?你就先征服天下给她看!”老人正­色­地说。

“根据在各国间谍报告的情势,赵王迁新立,其母原为娼女,后为赵悼襄王姬,非常得宠,以致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迁。赵王迁为公子时就品行不好,为王后更是胡作非为,朝野臣民都极其怨恨,所以嬴政认为正是攻赵良机。”秦王意气风发,侃侃而论。

“背孙武兵法〈首计篇〉给我听!”

“是。”秦王政恭敬地回答,不知不觉按照儿时背书的习惯长跪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校之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今民与上同意,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够了,”老人轻声说,但随即又大声问:“天、地、法,秦国都较各国占上风,但你可曾校之以道?秦国人民是否与你同意,而乐意和你共生死?”

“嬴政不敢说完全知道。”秦王政惶恐地说。

“那先亲自去探探民情,不能只听大臣们的阿谀。”

“是。”

“还有将,秦国谁能为大将?”

“桓齮和王翦。”秦王政回答:“两人去年攻邺地,表现很好。尤其是王翦,初次出征,行军布阵的熟练和奇兵运用之妙,连身经百战的桓齮都自叹不如。”

“桓齮已老,再勇也勇不到多久,未来想平定天下,单靠王翦一柱撑天是不够的,再说秦自白起自裁后,有大将之风的绝无仅有。其实,千里驹常有,识马的高手不多,能驯马练马的人更少,将才要挑选培植,不能全看作战胜负,因为有时候战争的事还真要靠点运气。”

“是。”秦王政还想问别的事。

老人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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