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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秦始皇大传 > 第十一章一切逐客

第十一章一切逐客

茅蕉连忙谦谢。

当晚,秦王政在母后居处甘泉宫,以盛大晚宴接待茅蕉,太后亦亲临,诸宗室及重臣全部参加。

酒至三巡,秦王政先向母后敬酒,然后又向茅蕉敬酒致意。他私下向茅蕉说:

“母后的意旨,想留先生长在秦国教导寡人。”

“臣使命在身,幸不辱君命,还要赶回齐国,将大王呣子团聚的好消息回报敝国国君。”

“替寡人体谅母后的用心,让寡人尽点孝心吧!强留先生是太后的意思,贵国君之处,寡人自有交代。”秦王政恳切地说。

茅蕉听秦王政如此说,也只得答应了。

秦王政当着太后及群臣宣布:

“立茅蕉为王傅,爵上卿。”

蕲年宫议事殿的密室里,时间虽已午夜,犹是灯光辉煌。

秦王政亲自主持这项御前会议,参加的共有八位宗室及旧臣。他们是以左丞相嬴非、右丞相王绾为首,自吕不韦罢相国以后,秦王政不再设总管政事的相国,而是分由左右丞相治事,分别向他负责。

参加这项会议的,例外还有两位武将,一位是大将军桓齮,一位是裨将军王翦。他们去年攻邺,连取九城,王翦表现特别优异,用兵布阵,桓齮都自叹不如,特别向秦王政推荐,要他参加这项会议,也是表示重视他,让他能参与国家最高决策。

桓齮首先报告攻邺胜利经过,将功劳都加在王翦头上,显示出他对他的激赏。

接着是左丞相嬴非的报告,他揭穿国际间对秦的一项­阴­谋——

韩国接壤秦国,饱受秦国远交近攻策略之苦,本身小弱,无法抗拒,秦兵攻楚,更是常向韩国借道,罢兵回国,顺便攻击掳掠一番,韩国饱受兵连祸结之苦。

后来有人献计,韩王派了水利工程师郑国来游说,建议自雍地云阳县西南二十五里起,至中山西郊瓠日止,傍北山而开渠,东引洛水,全长三百余里,可灌田地无数,目的是要将秦国人力、物力和财力都花费在开渠,而无余力再从事东征。

嬴非最近得到消息,察觉了这项­阴­谋,前相国吕不韦所以批准,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集团着想,因为水渠开成后,沿岸荒地变成良田,他们的利益不知要增加多少倍。

再有,这项消息他是由别的管道获得,而主管情报的李斯却一无所知,表示他有所偏袒,知情不报,损害秦国利益太大。

他的结论是——

诸侯各国人士来秦,有人是为了秦地新开发,有利可图,一心一意谋求自己的利益,贵为大臣,并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利用职权,官商勾结,最好的例证是前相国吕不韦。

有的是为各国当间谍,受到秦国重用后,利用职位为各国游说或是提供情报,而对各国的动态则伪造情报,或是知情不报,譬如李斯。

有的更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到权势­阴­谋造反,根本不想秦国对他的恩惠,嫪毐就是最近的例子。

他这一带头提出后,众宗室大臣纷纷发言,举出很多例子证明,外国来的客卿个个靠不住。

蒙武虽然站起来为李斯辩护,但为众人的声音所压制下去。

群臣的言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因此他只含笑让各大臣尽情发言,并不加以阻止。

最后,他根据群臣的提议作成几项决定。

第一,郑国渠立即停止建构,秦国力量主要放在对外发展,能够征服天下,兼并各国,就有耕种不完的肥沃土地,到时各国俘虏都是用之不竭的人力。

第二,外籍客卿一律驱逐,限其出境,小生意人可留下,有垄断利益及大批田地的外籍商人兼地主,全部限其归国,产业收归国有,田地分给原佃农价购,折价分期归政府。

第三,客卿李斯掌管的情报业务交由车府令赵高掌管,李斯亦在驱逐之列。

第四,吕不韦畏罪自杀,门客窃为厚葬,并有数千人送葬和尔后前去祭墓者,这些人全有登载记录。若是外国人,驱逐出境,秦人送葬或是哭祭者,六百石以上官职者夺爵,谪迁房陵守陵;五百石以下,不夺爵亦迁房陵。凡是未参加送葬或祭墓的秦籍舍人门客,不夺爵,但迁居房陵。

秦王政为了表示决心,在作成结论以后,不再像起日一样询问群臣有何意见。

蒙武对由宦者掌理情报总感不安,这表示秦王的情报网不再是针对外国,亦将用在国内各大臣身上,这会造成宦官掌权,乘机挑拨君臣彼此的信心而遂行自己的私欲。但秦王已宣布散会,他想等有机会再说。

看到群臣纷纷行礼离去,秦王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7

自认忠心于秦的李斯也接到秦王的逐客令,并限在三天之内离开咸阳。

他一面命自韩带来的家人李福收拾行李,一面洒脱地自嘲:

“一把破剑,两箱旧书简,孤伶伶一身,不要三刻时辰就可遨游四海,何必要等三天!”

今天早晨一接诏命,他就将情报业务交给副手,让他去向赵高作交代,看来秦国又会走上商鞍变法以前的宫廷专制路线,秦国事不可为,走了也好。

他决定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动身,行程第一站,当然是先回韩国老家看看,拜见一下恩师荀卿。来秦以后,老师和他曾有数次书信往返,他正逐渐走向得意之途,免不掉在信上大谈抱负,老师每次的来信,除了鼓励他施展抱负,以秦国作儒家王道的实验场,尔后推展到全天下外,也不忘要他尽力促进秦韩之间的邦交与和平。

但他从未想过秦韩之间应该有邦交与和平。韩国虽小,却有如鲠在秦国喉咙的一根鱼骨,阻碍它的对外发展,攻击赵魏,深怕韩截击其后;想伐楚,韩正是一块挡在路中间的石头,所以他始终劝秦王消灭韩国,先吞下这根鱼骨,就可大口并吞其他的国家。

这也许是他想衣锦荣归的潜意识促使他这样,但无论怎样,这表示他忠心为秦,连自己的故国也不除外,可是这些宗室旧臣却说客卿个个是为本国作间谍,这种话冤枉一多少以天下为己志的仁人,首先就是他李斯!

想到这里,他再怎样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床,剔亮油灯,就着灯火写份上秦王政的疏。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合纵,使之西面事秦……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此数宝者,秦不生一,而陛下悦之,何也?……夫击瓮叩缶,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声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应,故能明其德……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者,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书写完毕,李斯掷笔而起,胸中郁闷消除不少,他在室内走动,一面在心中感叹:

“此疏上去,未必见效,吕不韦和嫪毐事件给了秦王太大的打击,而吕不韦到底是商人出身,凡事只讲求利润,只顾图一己私利,不懂治国旗天下之道,甚至动摇秦国以农为本的基础,限制了它今后其天下的国力,难怪秦王要如此做!”

“唉,晓风残月,明晚又该梦醒何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着书剑飘零的落寞。

此时,他忽然想起蒙武,他们年纪相当,意气相投,蒙武一直在秦王面前支持他,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为秦统一天下。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蒙武个­性­刚直,不通权变,不如他李斯能趁势顺机。可是想不到李斯平日自负,善于将危机变成转机,看样子这次敌不过秦王政刚愎自用的个­性­。

他决定不向蒙武辞行,明天顺道在他府门前,将上秦王疏交门房转交。

想着想着,他又用另一块绢写了几句话给蒙武。

他安心地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秦王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蒙武呈上的李斯〈谏逐客疏〉,看到深得其心之处,还敲击几案兴叹。最后他将疏交给侍立身后的赵高说:

“你拿去看看,真是绝好的文章!”

赵高跪下双手接过去,就这样跪着阅读起来。

接着秦王转向侍坐左侧的蒙武说:

“李斯的确是宰相之材,可惜不是秦人。”

“大王认为他书中的话是否正确?”蒙武恭敬地问。

“再正确也没有了。”秦王脸上流露着佩服。

“既然正确,就表示大王认为逐客之举有商榷余地了?”蒙武紧紧追逼。

秦王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脸看看赵高,赵高已看完卷好,又再双手递还秦王政,秦王问道:

“这样快就看完了,有什么意见?”

“文章绝佳,只是立论不合时宜!”赵高仍然跪着回答。

“哦,你站起来说,哪个地方不合时宜?”秦王坐着说。

赵高遵命起立弓身说:

“秦国昔日国小地窄,没有人才,所以要借重外才,但如今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再借用外才,不但会引起旧臣怨怼,形成对立党派,而且有的的确是在为敌国做间谍或游说,将故国利益放在秦国利益之上。”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秦王又转向蒙武问:“蒙卿家的意思呢?”

“赵侍中也是赵国人,难道就对秦国不忠?”蒙武指着赵高叫阵。

蒙武一直看不惯赵高那副猥琐的样子,见到他说话时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更是无端会起厌恶,心中作呕,偏偏每次面对秦王议事,赵高总站在秦王身后,要看秦王就必须看到他,而偏偏十次有八次秦王都要他参加意见。

“奴婢虽是赵国人,可却是大王的旧臣,蒙大人不要忘记。”赵高下面半句话不敢说出来——我还是自小和秦王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

秦王政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看他们争论。在他的眼中,赵高是一只丑陋的哈巴狗,虽然又小又丑,但摇尾乞怜,用舌头舔你的脸所引起的爱怜,他不能不承认他可爱。一时不见,还像缺少点什么,而且他所提出的见解,多半也是中肯合理的。

而蒙武在他看起来像头年轻力壮的狮子,骄傲自负,目光心胸宽大,有不料之才,看问题有卓越超人的见解,稍经磨练,会是上选的将相栋梁之材。

他喜欢看这两个人斗嘴争辩,就像看一场雄狮斗狗的游戏,狮子虽猛,大开大阖用尽全力,却往往为哈巴狗善于闪避腾挪的小动作所困窘,最后弄得­精­疲力尽,两者都占不到便宜。

“大王的看法又是如何?能否指示臣等?”蒙武这次急着解决问题,不愿节外生枝和赵高争论。

秦王政沉吟不语,蒙武和赵高都是他的亲信心腹,经常接近他,都明白秦王硋现这种神态,接着就是他出人意料的决定,果断迅速,不容器他人再作异议。

但两人不知道秦王政的决定到底偏向谁。

“蒙武。”秦王政突然发声,将焦急等候的蒙武和赵高都吓了一跳。

“臣在!”蒙武恭敬地回答。

“派你迅速查看李斯是否已走,不管现在何处,都要找来见寡人!”

“赵高!”秦王又喊。

“奴婢在!”赵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拟诏书,撤回逐客令,待寡人看过后用玺,即办!”

“是!”赵高看看兴高采烈的蒙武,很难过这场争论这样快就输给了他!

蒙武急忙赶往李斯府邸,在半路上他还一直在想如何跟他措辞,因为他认为李斯虽为客卿,官并不大,但偌大府第,说要解散善后,总得费一点时日,诏命上限三天,应该是在第三天走。

谁知道李斯做事­干­脆利落,一天之内就将诸事处理就绪,第二天就走了,信到他手上时已是下午的事,现在秦王命他留客,李斯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

他望着空洞洞的庭院,想起和李斯的交情,不免有点感伤,但记着秦王的命令,李斯无论在哪里都要带回来,这是一项“绝命”,含有找不到李斯就不要回来见他的意味。

他急忙又赶到东门,找到司阍察问。门监告诉他,早上辰时李大夫就带着一个家人,驾着一部单马安车出了城。

蒙武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办法,尽管天已秋凉,英俊的脸上却流满汗珠。小个子的门监看不过去,请他进到门守的小衙门里,为他斟上一杯茶帮他出主意。

“李大夫出秦一定要经过函谷关,”门官说:“只要交代函谷关的守将注意就好!”

“你不知道,要下军令须得请到王命,这又得花费时间,同时前命只限三天离开咸阳,李大夫又是书呆子脾气,假若他游兴大发,在秦境游山玩水十天半个月的,我到哪里去找他!”蒙武自言自语地发牢­骚­。

“那也是啊,”门官附和着他说:“他若离开大路,不经关卡,在渭水上钓半个月的鱼,主上就会等不及,蒙大人你也就没办法在主上面前交差,那真没面子!”

“是啊,”蒙武不自觉地也学着门监的口吻:“这点事也办不好,真没面子!”

“那也是啊,请王命下军令要费时间……”门监沉吟着,忽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嘿,我倒想起一个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并不指望这个看来呆头呆脑的矮子会有什么好办法,但他还是要姑且一听。

“请教有何办法?”蒙武拱手行礼。

“蒙大人,千万别这样客气,大人肯坐下来喝小人一杯茶,就是给小人莫大的面子了,行礼小人担当不起。”

“请教!”蒙武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他急欲知道办法,这个小个儿门监却和他歪缠,但是他自己要问别人,他官虽大,也不能翻脸发脾气,他又拱了拱手。

“大人,”门监连忙摇手制止,他不说答案反而问了蒙武一句:“秦国什么系统最严密,办起事来最快?”

“缉拿人犯系统吧?”蒙武不懂他问话的意思。

“对啊!”门监又拍了拍大腿(这老小子真是得意忘形)说:

“蒙大人去向廷尉报案,说李大夫盗了机密文书出秦,不出三天,哦,他才走没多久,不出几个时辰,不管他在渭水上钓鱼也好,在官道上赶路也好,包管有人送他回咸阳,你只要坐在家里等就好了。

“这样不好吧?”蒙武犹豫地说。

“那小人就没有办法了!”门监不说话,露出送客的神­色­。

蒙武告辞,门监恭送。

蒙武上马再仔细一想,稍加修改,这个主意的确可行。他明白,假若直接向廷尉说出奉秦王命找李斯,这位宗室大臣可能阳奉­阴­违,拖延时间,加上没有王命,说不定根本置之不理,因为李斯在秦王面前言听计从,早已是这些宗室旧臣的眼中钉。往更坏处想,这班人知道秦王急着找他,也许会设法逼他走快点,才好除去这枚眼中钉。

他向廷尉报案,说是他有份机要文书为李斯借阅,他不小心带走了,希望搜查李斯下落,并暂时扣留,不准出境。

蒙武是秦王的心腹大臣,这项机要文书当然非同小可,廷尉立即飞出传骑,下令全国侦缉系统,搜查李斯下落。

蒙武离开廷尉,找了两匹快马,带着一名家人沿途赶去,他默默祝祷:

“李斯兄,也许会让你受点委屈,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待见面时再当而道歉吧!”

果然,他快马直追,沿途打听,一天一夜以后在丽邑县尉衙门见到李斯。因为李斯是名臣,只受到软禁的待遇,准备押送咸阳,但也忍受了几个时辰的惊吓。

李斯看到蒙武来,高兴地跳站起来,大声向他说:

“武兄,你来得正好,我奉秦王命离境,这里的县尉却说我私带机要文书出国,将我的行李搜遍了,搜不出还是不让我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斯兄,事情一时说不清楚,我这里先道歉,你受的委屈我日后会补偿。”

蒙武拿出证件证明自己就是报案人,县尉一听是蒙武,连忙赶办领人手续,将李斯交给蒙武带走。

出得县尉衙门,李斯仍然是一脸不高兴,蒙武陪笑说:

“斯兄受一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小弟是奉秦王命特地请斯兄回去,一时无法,只有出此下策。小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识吃了点­干­粮,先找家酒家,喝点酒细谈。”

在一家具有乡土风味的酒馆,两位大臣找个清静雅房,要了酒菜,据案大嚼,菜味本来就不错,尤其是配上古法泡制的汾酒,一面饮酒一面谈未来军国计划和个人抱负,蒙武家人在一旁侍候,不知不觉竟谈到东方发白,意犹未尽。

据两人日后回忆共同承认,那天他们喝到平生最好的酒,吃到最好的菜,他们对人谈话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过。

秦王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蒙武在旁侍坐,三人脸上都未带丝毫倦容。

秦王政佩服李斯所学包罗万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更深通刑名经济,真可与中隐老人品美。更重要的是他热衷名利,可与之有所作为,不像他跟中隐老人初见,老人就已老迈,虽教他各种学问,却并不刻意激发他有所为的雄心,老人只要他凡事顺其自然,水到自然渠成。

听老人训话如食淡茶白饭,也许是日常必须,不无营养,却食外无味,只是为了有所受益,勉强听下去。好在老人也不愿多说话,凡事点到为止,要他自己去想,要像这样谈一天一夜,恐怕他早睡着了。

但李斯不一样,他的谈话像烈酒,喝一口就会兴奋,还想再喝一口;他的见解像辛辣菜肴,入口就感刺激,越吃越想吃。

李斯向他分析了天下大势,说明各国的强处及弱点,结论是:经过秦国这多年的用间和挑拨分化,诸侯各国合纵之约已解,近年来更是互相征伐,血战不已,秦国如今应趁各国兵连祸结,民生凋敝之际,迅速出兵器定天下。

他又提出:欲灭六国,首先最有利的目标是韩国,因为韩地小民弱,容易征服,在战略上吞掉韩国,一方面可以先声夺人,使天下震恐,另方面师一出即竟全功,对我军士的士气和自信都有增益的效果。

蒙武在一旁Сhā口取笑他说:

“李大夫是韩国人,提出首先灭韩的主张,不怕故国父老怒骂吗?”

“蒙大人差矣。”李斯正­色­说:“天下本为一,只是周室积弱,历代共主昏庸,才造成诸侯割据、自相残杀、民不聊生的惨况。灭六国统一天下,正是我大王替天行道的义举,因为只有统一,天下才能免却战争之苦。”

这正合秦王政的心意,他忍不住击案称好。

“至于我本人,”李斯又继续说:“一向以天下人自居,只要对天下黔首有利,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何况,首先灭韩,也就是首先让韩解除战争之苦,蒙大人要是肯进一步仔细想,也许还会说在下偏袒自己的故国呢!”

“不错,”秦王政有所悟地接着说:“先攻占韩,在我可以解除尔后出兵赵楚侧背的威胁,在韩也可免去多少年来借道及战祸波及之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蒙武笑笑不再说话。

另外,李斯取出几张带来的羊平地理图,他一一展开在几案上和秦王政及蒙武观看。只见这些地理图绘得非常详实­精­细,举凡地形要点、通路、城市、村落、粮食、水源地等的人口和人力与资源提供能力,全都清晰地注出。

“先生真是有心人!”秦王政赞叹。

“臣一向以天下为己志,尤其在秦这几年奉命主持间谍系统,对各国人物、天时和地志,莫不尽力搜集。”

秦王政点头称好。

李斯跟着话题一转,谈到秦国内政的种种得失,他总结说:

“秦地民风淳朴,怯私斗而勇公战,重法纪而不徇私,这是孝公变法所留下的遗风,但自吕不韦当国这多年后,官民风气都逐渐败坏,常发生官商勾结共谋利益的情事。由于工商业发达,各国商人云集,将各国尤其是楚赵的颓废­淫­乱之风带来,民风走向浇薄自私,唯利是图,追求个人享受,而置国家乡里于不顾,财富逐渐集中于少数人之手,特别是外国商人之手,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再过若­干­年,就会出现农村破产,农民无以为生,集体流入城市,而城市无法容纳,种种乱象将由此而生。”

“先生认为应该如何防止?”秦王政忧形于­色­地问。

“再用商鞅之法,并予加强,重农抑商,以维国本。”李斯简要地答复:“发展国家经济,节制私人资本,以积国富。”

“愿先生助我。”秦王政诚恳地要求。

“臣当一一拟定详细计划,再请大王过目。”

“好!”秦王击案。

在讨论完敌我情势和内政得失以后,秦王政等三人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整理内政与并韩同时进行,然后视情况先灭赵魏,再及燕楚;齐国地偏,与秦不接邻而最富强,于最后集中力量灭之。最重要的战略改变是:秦国不再像以前那样蚕食各国,适可罢兵,而是按先后次序,全力整个吞并。

中隐老人主动派侍僮找秦王政来,在秦王政坐下后,两者有以下一段谈话。

“听说你和李斯谈了一天一夜,而且很中你的意,是吗?”

“老爹真是隐者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谁告诉老爹的?”

“宫中正在盛传,何必要人告知?只是我要事先提醒你几句话——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凡事强求,必有恶果。”

“不过,如今诸侯自相征伐,财竭民穷,正是出兵统一天下的良机。”秦王政信心十足地说:“老爹不也是常教我,统一天下,彻底根绝战祸之苦,解救天下人民于倒悬?”

“秦国不至于财竭民穷乃是凭藉巴蜀富饶的财源。但这几年的连年战争,十五岁以上壮丁死伤过半,你抚死恤伤还来不及,就想出兵征服天下?”

“时不我予,等到各国休养过来,再合纵对我,就后悔莫及了,我想乘机顺势,也应该是所谓顺其自然吧!”秦王政带调皮意味地笑着说。

老人长长地叹口气,然后闭目说道:

“你眼前的神态,使我想起你的先祖秦孝公!”

“我们两人有何相似之处?”秦王政显得非常高兴,与使得秦国由偏僻附庸一变为天下强国的秦孝公相比,本身就是很大的赞誉。

“我想起商鞅说孝公的故事。”

“哦,”秦王政有点失望,但由于好奇,还是说:“愿闻其详。”

“当年商鞍以孝公宠臣景监求见,头次见面,商鞅言事,孝公不时打着瞌睡,等到商鞅走后,孝公怒骂景监,说他介绍来的人是个疯子,说的尽是狂言乱语。景监以此责怪商鞅,商鞅说,我向孝公说的是帝道,他听不懂。过了五天,孝公主动找商鞅去,这次谈话比较投机些,但还是不能合孝公的意。于是孝公责备景监,景监转过来怪商鞅。商鞅说他这次是谈王道,孝公还是听不进去,请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说不成他就回家去种瓜了。”

“你不是在睡觉吧?”

“老爹,怎么会!”秦政王也笑起来:“后来呢?”

“孝公却不过景监的恳求,于是再召见商鞅。两人相谈,数日不厌,在谈话当中,孝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头都伸到席案前面来了!于是景监问商鞅,这次怎么能使孝公如此满意。商鞅说,这次我谈的是霸道,孝公因此大悦。而孝公最后告诉商鞅说,行帝王之道,等得太久,他没有这个耐心,行霸道能及时看到国家富强,这才合他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问若有所思的秦王政说:

“让我考考你,何谓帝道?”

“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天下共举,依然辞让,仆人之出,天下庆幸,尧舜是也。”

“何谓王道?”

“一心行仁,泽及百姓,万国景仰,莫不愿为平民,征伐一地,多地盼王师,如商汤周文等。”秦王政回答。

“那霸道呢?”老人笑着问。

“修刑厉法,富国强兵,使民怀刑畏威,以法服人。”

“你很懂治国旗天下之道嘛!”老人叹叹气说:“尧舜以前为公天下,有德者居之,由天下选出来的共主,当然天下心服,这种制度应该行之有千万年,虽无史可考。所以行帝道时,天下太平,人民不知有帝,只在危难时才会想起。行王道已是家天下,为争王位虽然发生战争,但战争时短,太平日久,人民安居乐业的时候多,所以商能维持六百多年而后败亡,周能维持八百年而后崩溃,但行霸道以力服人,力消即衰,力尽则亡。”

“但自秦孝公行霸道一百多年,秦国却日益富强。”秦王政不服平地说。

“要我说实话得罪你呢?还是要我编谎言让你心喜?”老人睁大眼睛注视他,神情显得非常忧郁。

“当然希望老爹说真话。”秦王政诚恳地说。

“自孝公变法迄今一百多年中,秦国对外发动多少次战争?秦国在国际上所得到的称号是强秦和虎狼之国。各国君主畏惧不说,各国百姓莫不痛恨,比之当时武王之师,各国盼望如久旱望云霓,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才有天下合纵与连横之议。合纵是合力对秦,连横是共同事秦以避刀兵,全都是畏惧的结果。至于秦国百姓如何,我不说,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老人闭上眼睛,脸­色­沉痛。

“老爹!”秦王政恳求地喊着。

“秦国行霸道,力尚足控制秦国,但一推广到天下,不用等多久就会力竭而亡。”

“那我先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行仁道呢?”秦王政悚然而惊,想出折衷办法。

“有人向南方走,他告诉别人说,等我走到南方极处,我就会回向北行,你相信吗?”

“……”秦王无语。

“注意李斯,商鞅尚有两次不合王意,最后一次才作逢迎,而李斯一次逢迎就使你如痴如醉,他比商君更没有原则,更会见风转舵,善于投机者不可靠!”

老人闭目不再说话,秦王知道该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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