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套好马,上了车,齐虹嫣然笑着说:
“我们正事未谈,却看了半天打架,现在是回宾馆,还是继续谈事?”齐虹策动马车转头问。
“当然是谈事重要。”蒙武暗暗心惊,发觉自己竟有淡淡的舍不得她离开的感觉。
“要谈事也得顾着肚子,”她仰头看看太阳,都已快正午时分:“这样吧,谈话的地方再怎么秘密,都不如在这车上,这就是所谓最公开的地方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同意你的话,尤其是经过后胜密室的事以后。”他笑着说。
她又格格地娇笑起来。
他们在东门城门口一家小茶楼买了点烧鸡炊饼,并向店家要了一壶水。又再上车以后,齐虹说:
“到城外去,那里的风景绝佳,谈饿了,我们就在车上野餐。”
“这个主意不错。”蒙武衷心赞同。
“那就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让你看看林胡马拉车的脚力!”她一扬鞭,在半空中画着圆圈,接连劈啪出声,鞭子并未落在马身上。她口中吹起尖锐的唿哨,发出喔喔的叫声,只见两匹林胡马速度突然加快,四蹄翻飞,两点着地,粗浓的马尾水平挺直,就像两根白玉石柱,它们腾起、落地,节奏相同,因此车身只是前后有规律的摇动,平稳得有如轻舟行进在平静的湖面上。
蒙武抓紧座前把手,转头侧视齐虹,只见她鬓发扬起衣袍鼓胀,襟角随着风势啪啪作响,有如吹满风的船帆,脸色严肃专注,又像尊美丽女神。
“美丽女人驾车,姿态也比一般人美,即使是穿了男装!”他心里由衷赞美。
另外,他看到远山如画,道路两旁地里,麦子正熟,远近一片金黄,他不觉又感慨起来,他的祖先曾在这块土地上撒种耕耘,可是他自己却变成这块土地的敌人,他来不是为了亲近它,依恋它,而是为了算计它,谋害它。
现在他完全明了齐虹的心情了。
他们在一处小山边停车,下车解掉两骑马的服轭,来到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树下,坐靠在树干上,一边吃烧鸡一边谈起来。
他们谈到齐国升平日久,生活没有目标,而面对强秦纵横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感到惶恐又无对策。
今天这两批人正好代表齐国的联秦反秦两种意见,可惜的是这些人打斗流血,甚至是坐牢,完全是做了朝中政客斗争的工具。
照今天的情形看,反秦派占了上风,圆滑的后胜是否会害怕反秦势力而见风转舵?
齐虹在草地上折了一朵白色小花闻了闻,Сhā在发上,她坚决地说:
“看样子,我们必须推后胜一把!”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一面欣赏她妩媚的神情。
“后胜胆小,怕主张联秦,反对势力会对他不利,所以这次我们的利诱对他发生不了效果,”齐虹沉吟地说:“他平日贪财好货,广蓄资财,并且大批投资在楚国的木材矿业上,在楚国更置有别业田庄,因此用品国的安危来威胁他,收效也不会太大。”
“你的意思?”
“反对势力威胁他,假若他联秦,就要杀害他的家人。”齐虹感到好笑地说:“堂堂丞相,居处警卫森严,出入护从如云,他也真信这种恐吓!”
“有钱人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蒙武笑着说:“何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我想到一个办法。”齐虹带点神秘地说。
“说来听听。”
“我要告诉他,联秦,那些反对势力只是口头恐吓,不见得做得到;而背秦,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齐虹语气严厉,美丽的脸上出现杀气。
“你要怎么个做法?”蒙武问。
“是否能由我全权去做?做完你就会见到效果,不再是你去找他,而是他要急着找你!”
“不能告诉我吗?”蒙武无可无不可地问。
“能不告诉你吗?”她只调动一个字地反问。
“当然可以,”他坦然地笑了:“你们为间的人,做起事来都是神秘兮兮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突然黯淡,转过脸去,明媚的大眼里竟闪动着泪光。
“你怎么啦?”蒙武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从袖口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们家是如何纳入秦间组织的吗?”
“不错。”
“还想不想听?”
“当然想听!”蒙武高兴得坐正身子。7
“几代以前,我们家很穷,可说是穷得家无隔宿之粮。后来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救了一个受伤倒卧在雪地里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感谢我那位祖先的相救,伤好了以后,坦白告诉他,他是秦国在齐国的'生间',所谓'生间'就是往返秦齐搜集报告情报的间谍。那天就是遭到对方间谍的追杀。
后来他的伤完全好了以后,送了很多金子作为报答。他在我们家养了近三个月的伤,因此在养伤期间和我那位祖先结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他说,最好的医贫办法就是参加秦的间谍组织,这不但可以改善家境,而且他能使我家一夜之间由赤贫变为巨富。
我那位祖宗也许是穷怕了,就一口答应了。于是他带着我那们祖先到了秦国,摇身一变为珠宝商人。经过几代来的真实经营,以及秦国由我们这里转交的贿赂买通经费,我们家俨然成为临淄巨富。
但是到了先父手上,虽然他已变成临淄首富,却一直心中感到矛盾不安,为异国算计和出卖自己的国家,只要还有点良心的人都会感到痛苦,所以他想做秦间就做到他这一代为止。你也许不知道,一加入间谍组织,一辈子就是组织的人,根本不准脱离,自行逃离的,逃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追捕击杀。因间更为可怜,一踏入这个圈子,不仅是一辈子,而是要选一个儿子继承这项工作,然后子传孙的这样传下去,世世代代都不能脱离,否则,就会遭到所谓'家法'处置。'家法'处置通常手段都非常残酷,组织可能是透过关系密告朝廷,也可能是派杀手杀你的全家,弄得你满门抄斩。
先父开始时还庆幸他没有儿子,卖国做秦间只做到他这一代为止,因此自小将我送到赵国国都邯郸姑妈家养,只等到我十六岁就急着找人家将我嫁了。女儿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不用再继承父业,想不到丈夫早死,组织仍逼着先父把我找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那时应该找一个人再嫁,”蒙武半开玩笑地说:“就不会再陷入这个泥潭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先父也不便说明,只是一再劝我改嫁,引起我的反感,我就偏偏不再嫁,谁知道里面还有这层原因。”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内情的?”蒙武问。
“先父得病,死前不久。”
“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过,父亲流着眼泪要我答应,否则会危及家人,当时先母还在世。”齐虹转脸注视着蒙武,感伤地说:“先母前年过世,我虽然是富可敌国,却是孑然一身,世上没有一个直属亲人!”
蒙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蒙大人,”她突然口气一转:“你是否愿意帮我一点忙?”
他听到她喊大人,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样正式?他连忙回答说:
“只要在下能办得到的,一定遵命。”
“在这次事成以后,在秦王面前为贱妾美言几句……”
“这是理所当然的,”蒙武连忙答应:“我会为夫人的功劳作证。”
“蒙大人,你误会了,”她撇撇嘴,轻蔑一笑:“贱岂不是争功,而是要秦王特准我家除去间籍,还我自由之身。你可以转陈他,贱妾什么都不要,现有的产业,包括我们家几代努力辛苦经营赚来的都可以充公,请他指示李斯李大人,另物色齐国的负责人。”
蒙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连连说着:
“这又何苦!”
“你做过为别国伤害自己国家的事没有?”她眼中又是泪光闪闪。
“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虽然我祖先是齐人,但我生于秦,长于秦,生活习惯以及内心认同,全都自认为是秦国人了。”
“有一天要你率兵来攻打齐国呢?体会有什么感觉?”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他摇摇头,推拖地说。
“等你想到就已经为时太迟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种感觉:你会常感愧疚,晚上还会做恶梦,每逢午夜醒来,清明在躬时,你会为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感到无地自容。假若你领兵攻齐,杀了一个人,除非你的良心完全泯灭——看你的样子,你不会——半夜醒来,你都会心头滴血!”
“这样说来,主上将来要我率兵伐起,值得考虑一下?”蒙武说话的态度仍不太认真。
“你愿意为贱妾在秦王面前说项吗?”齐虹急切地问。
“你们组织有你们的家规,主上是否可以干预呢?”蒙武为难地问:“还有,王后是你表姐,也许她在主上面前说话更有力量。”
“主上命令应该有效,”看来她也没有把握:“表姐那个地方我提过几次,她都婉言拒绝了。”
为了打破这股尴尬的沉寂,蒙武另外找话说:
“脱离以后,你又要到哪里去?一个人没有生活目标会很无聊的!”
“一身一剑,翱游四海,”她眼中出现梦幻:“也许找一个青衫知己相伴,浪迹天涯,或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生儿养女!”
蒙武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蕴藏在心中已久的憧憬,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或是忸怩作态。
他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自己,丧偶已久,两个儿子蒙恬和蒙毅都已长大。
蒙恬十八岁,自小喜爱兵法,行事处众,隐约显出有大将之风。
蒙毅十六岁,学习典狱文学,颇有政治天赋。
这两个儿子从小都能独立,没让他这个单亲父亲操一点心,假设协助秦王平定天下十年可成,到时候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已成家立业,而他也是功成身退。要是能有她这样一个惠质兰心的红粉知己相伴,无论是遨游四海或是息影林下,岂不是比陶朱公偕西施归隐更有福气!
“你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确实回答我的问题?”
身畔的她正在发娇嗔。
“哦,在下会尽力的。”他嗫嚅地说。
“算了,看你这副敷衍的样子!不要紧,我自有打算。”
她突然间变得烦躁起来,吹着口哨唤来两片正在啃青草的小白种马。她驾好车,坐上了御者座,蒙武跟着上了参乘座,她皮鞭在空中挥动圆圈,口中喔喔连声,两马跃然而动,一开始就用大跑步,差点将蒙武摔下车来。
她的脸又恢复了驾车时的严肃专注,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比来时增加的,乃是脸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紧扶座前扶手,只听得耳边西风呼呼,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乌云,由远处地扑面向着他们飞来。
他对她心中充满歉意。
蒙武在临淄整整等了一个月,和齐虹相偕出游的时间居多。在这一个月中,他们至少看到三、四起街头游行的打斗闹剧,他忍不住心里想——
齐国滨海,民风强悍好斗,但如今已被奢侈淫佚的风气所腐化,加上升平日久,民众都怕战厌战,年轻一代更不知战争为何物,这是后胜虽然贪婪平庸,仍然能长久执政的主要原因。
如今朝中有反对势力出现,他们发动民众街头示威抗争,有的激烈分子和不良流民就乘机打劫,将示威变成暴动结束。
这些反对势力中的大臣,并不是对秦可能的侵略有了认识和觉醒,他们基本目标是要借群众闹事逼后胜下台。实际上他们中间很多人同样接受楚赵贿赂,在国内也和后胜一样,朋比为奸,集体贪污。
他们口中喊的是联楚援赵和誓死保卫祖国的口号,但在暗中行动上,他们早在楚国治产,有的甚至将产业设在巴蜀和秦国境内。
他们和后胜一样对抗秦没有信心,深怕战火会蔓延到齐国来。但他们已准备好退路,所以刺激群众,弄乱齐国,成可以拉倒后胜,让他们当政;弄糟了引得秦兵入侵,他们也可以逃到楚国和巴蜀,继续作他们的产业主。
他们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怎样都立于不败之地,齐国本身利益并不是他们最重要的考虑。
蒙武看得出,这种内部斗争、力量抵销的情形对秦大为有利,但想到自己的祖父代就是齐人,他又不免痛心。真如齐虹所说的,有时午夜梦回,他开始会有种刺心的内疚。
自从上次城外回来后,齐虹再不和他谈自己的事,只是告诉他,她已经在进行说服后胜,要他稍安勿躁,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他在想,做间的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喜欢那样神秘兮兮,故弄玄虚,不过,他不便于问什么说什么,他只有耐心等候。说实话,他的日子并不因等待而难过,每天和她出游,欢愉、兴奋,他真希望事情慢点有结果,他有借口可以留在临淄和她在一起。
忽然有一天,在他们驾车同游河上时,她笑着向他说:
“你准备一下,这几天气王恐怕会召见你。”
“齐王召见我?”他惊奇地看着她:“你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难道说事情就这样办成了?而且不是后胜找我,乃是齐王召我?”
“你这个将门之后应该曾熟读《孙武兵法》,”她俏平地讽刺他说:“还记不记得《孙武兵法》上所说的:'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
“先前只说你惠质兰心,天生美丽聪颖,想不到你还胸怀甲兵,真是佩服!”蒙武语气半开玩笑,内心却是真的折服: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无形中办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要等到齐王召见以后,事情一切妥当,才能告诉你。”她故作神秘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是齐王不召见你,告诉你还不是白说。”
“……”
果然,不出三天,齐王在便殿密室中召见了他,由后胜陪着。他主动向他表示道歉,因为国内多事,后丞相忙着处理,虽然早知道他来,但不便召见,如今政策已定,他要明白宣示齐国和秦国和平相处的决心,不过他要先听听秦王所许下的条件。
这点蒙武早经秦王授予全权,于是他和齐王及后胜几经讨价还价的结果,达成几点协议。
秦方承诺——
一、与其订定互不侵犯盟约,保证绝不向齐用兵。
二、齐国有在巴蜀买矿产及开采权。
三、齐国商人至秦贸易,除了货物税外,其他杂税规费全免。
四、齐国因与秦交好而遭到其他各国攻击时,秦有义务出兵相助。
五、……。
齐方承诺——
一、在互不侵犯盟约有效期间,齐绝不与其他国家联合对秦,绝不提供人力、物力及粮食援助。
二、齐绝不出卖军用物资给与正在和秦作战的国家。
三、禁止反秦公开活动。
四、禁止朝中大臣公开反秦言论及活动。
五、派特使赴秦正式订约。
六、……。
在达成这些口头协议后,第二天后胜就向朝中反对势力开刀,将他的对手全打入闲职。同时以齐王名义颁发诏命,禁止街头打架闹事,游行示威须事先提出申请,否则强制解散。
因集会游行示威而发生事故者,申请人法办,现行犯一律逮捕治罪。乘机打劫、纵火者,逮捕究办,拒捕者格杀勿论。
这样一来,朝中反对后胜的势力一举清除。那些大臣还想利用民间活动展现实力,用民众示威请愿威胁后胜。但奉到王命后,后胜表现出他凶悍的一面,接连逮捕几千人,斩首示众几十个后,以往活跃的街头终于沉寂下来。
蒙武发现到,在长远来看,这次蒙利的是秦国,但在近期利益来看,收获最大的是后胜,由他的行动看得出他已准备很久。这次他正好借蒙武的力量说服齐王,彻底消灭了朝野反对他的势力。
后胜真是老狐狸,牺牲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利益,但齐虹是用什么办法使他敢于下决心,不怕反对势力的刺杀?
在他一再追问下,她只得告诉他说:
“事情非常简单。那天晚上,我到我陪嫁婢女——也是他的宠姬——那里,说服她在他酒后熟睡以后,将自己一头美丽的青丝剪光,由她将他绑起来,然后自绑,并将他颈上的玉佩交给我,而我有意由警卫处飞身而过,要在府中闹了一夜飞贼。”
“这样说你承认你会夜行术了。”也笑着说。
“就这样简单?”
“另加上一张字条——抗秦者死!”
“你立了大功了!”他衷心为她高兴:“哪天我设宴为你庆祝!”
她默然无语,他再一细看,她竟是泪如泉涌,滴湿了衣襟。
他也不觉一阵黯然。
蒙武圆满达成任务,行动再也不像来时那样秘密,齐王召宴他,要众大臣相陪,临走还由丞相后胜在西门外长亭,亲自设宴祖道送行。
齐王还派了个特使团跟着他赴咸阳,正式签订互不侵犯盟约。
至于圆满达成使命的捷报,除了齐虹用飞鸽传书向间谍组织提出报告外,蒙武也派出健骑,换马不换人地日夜急驰,向秦王政禀奏。
就在祖道宴毕,蒙武和特使团已就车上路,丞相后胜所率领送行大臣纷纷上车回城时,空然有一匹快马直奔蒙武车队驰来。
蒙武先以为是事情有变,齐王临时反悔,但再驰近时一看,原来是齐虹府中的家人。他正在想着齐虹,以不能在临行前向她亲自辞别为憾。他已几天不见她,而且他每天上门辞行,全都为守门者所阻挡,只有一句话:
“小姐有病,不见客!”
“大概是她改变主意了,派人送点纪念起给我!”蒙武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摸摸腰间挂的玉佩,等下只有送这个以示礼尚往来了。谁知来骑赶上车队,翻身下马,跪伏在道旁,口中却大喊着:
“启禀蒙大人,小姐有急事,希望大人能回府中一趟!”
“你家小姐找我?”蒙武奇怪地问。
“不是小姐找大人,而是府中出了大事,恳求大人回府一趟。”说着话时,他还左右环视旁观的随从和赵国使臣。
蒙武明白他的意思,这里不方便说话,于是他向齐国特使上大夫管季说:
“管兄请先行,在下会随后赶上。”
管季笑了笑,其他特使团员和随从也都发出会心微笑。每个人都在想,蒙武这样俊秀的风流人物,在临淄种下点什么情缘也是正常的。
特使团车队继续前进。这名家人也就翻身上马在前面带路,蒙武跳上一骑马跟着急驰,心中无限纳闷。
他在进入外进堂前下马,那名家人将马接过去,堂内早有一名女仆焦急地等着,一见到蒙武就赶快上前迎接,口中还说着:
“蒙大人肯来就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武着急地问。
那名俏婢也不答话,带着他穿过重重庭院天井,最后来到后花园的小楼。
上楼以后,她在一间卧室门口禀报:
“小姐,蒙大人来看你了!”
“谁要你们去麻烦他的!”齐虹在屋内的声音分辨不出是怒是喜。
蒙武稍作犹豫要不要进去,俏婢已推开房门,躬身作请进状。蒙武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在帷帐外一个锦垫上坐下,俏婢忙着奉茶的时候,蒙武打量了四周一下,发现卧室大而宽敞,布置装饰简单而方正刚劲,颇符合齐虹的个性。
俏婢在奉茶以后卷开锦帐,走近蒙武身边悄声地说:
“蒙大人不靠近点去看看小姐。”
蒙武当然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他装作大方走向床边,心里却在想,虽然多日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的情形,都曾偶尔有过,但未经登堂就已入室,心里总有那么点别扭。齐虹躺在床上,两眼看着他,不作一声,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很久的憔悴。才几天不见,什么病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生病也不让我来看看你。”他接近床边,却仍然不敢在床边坐下,只有躬身下问。
“小姐昨晚割腕……”俏婢细声在他身后说。
“谁要你多嘴,滚出去!”齐虹叱喝,语气仍然听不出发怒还是娇羞。
她翻身向内,又复沉默。
俏婢伸舌头,调平地做了个鬼脸,出去将门带上。
蒙武在床边坐下,看看她撒在雪白枕头上的黑缎般秀发,又怜又惜,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拿起她放在锦被外的左手,那只包缠厚厚棉花纱布的手,有金创药的刺鼻味,也有渗出来的丝丝血迹。
“你为什么要这样傻?”他心疼地问。
“……”没有反应。
他又接连问了两次。
“不要管我,”她哽咽着说:“让我死,一了百了!”
“为什么这样?你立……”他本想说她立了大功,脱除间谍籍有望,但他立即警觉而煞住底下的话。
“我立了什么?”她真是反应奇佳的间谍人才,由这两个字就猜到他下面要说的话:“是说我为秦立了大功,也许可以要求除籍?”
“……”不否认就表示承认。
“蒙武,”她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又恢复刚劲有力:“你才错了,有了这次大功,他们更不会放过我!”
“我会为你在主上面前说话。”蒙武安慰她说。
“没有用的,他们在齐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和基业。交游广阔,又是女人,优游自在地行走于后宫王后、夫人及君侯重臣府内闺阁之间,没有人怀疑,所提到的都是闺中的第一手消息,要进行游说,走的是最有效的内线和裙带关系。再有,我们家是齐国百年珠宝世家,无论有什么事都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总是有办法的,他们派在齐国的主持人绝对不止你一个,只要主上下令,他们会另外物色人选的。再说,你们家都做了百多年,而你也忍耐了这久……”
“主上,主上,”她气愤地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主上,秦国的主上!忍耐,忍耐,自从办好了这件事,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齐虹,”他情感冲动,不自觉地也喊着她的名字:“办法总是有的,我一定会在秦王面前为你说话。”
“不要傻了,蒙武。”她叹着气摇头,他才发现到她露在枕头上的螓颈,竟是如此之美。
“这明明不是办不到的事。”蒙武带着鼓励的口吻说。
“蒙武,军人子弟都带点憨气,将门之后总有那么点愚忠,总认为立功就会受赏,”她仍然背对着他叹气:“还有,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为我说如此关系重大的话?秦王问起来,你要怎么回答?”
他一时为之语塞。
“忍耐?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夜夜做恶梦,梦见秦军大队人马若入无人之境,浩浩荡荡地开进齐国,他们奸杀抢劫,纵火烧屋,无恶不作,齐国军队只有望风披靡,抢着逃命的分。”说到这里,由于情绪激动,她有点气喘,咳起嗽来。
“你身体还虚弱,休息一会。”他不自觉地为她轻轻拍背,怜惜地替她整理好压在身下的散发。
“我昨晚又梦到好多齐人围着我咬打,口里骂着我是齐奸,说要不是这次我威吓住后胜,齐国会协同各国抗秦,齐国就不会落到这种任异国蹂躏,毫无抵抗力的地步,是我使齐国有了错误的安全感,所以我才……”
突然,她转过身来,满脸涕泪地抱紧了他,喃喃地哭着说:
“我怕,真的!我好怕!尤其是在昨晚听到你返秦的消息以后!”
蒙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伤手轻柔地移到自己的颈上,他坚决而缓慢地说:
“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立刻收拾一下,我要带你走!”
他抬起她的泪脸,用袖口为她轻轻擦干,笑着说:
“秦王要问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为你说情?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嗯?”
“随便你!”她闭上眼睛,微笑,菱角形的殷红嘴唇半张,露出编贝似的美齿。
“嗯……我就说你是我的妻子!”
他实在抗拒不了美的诱惑,他吻了下去。
虽然说是立即,但很多事情需要交代,等蒙武和齐虹处理好一切公私事务能够出发,也已经是三天之后。
他们在韩首都新郑赶上特使团车队,在那里得到秦军正在起阳和赵军激战的消息,等到他们回抵咸阳,朝野上下正陷入一阵胜利后的狂欢。
十三年十月,秦将桓齮率二十万大军攻赵平阳,赵派扈辄领军三十万来救,两军在汾水以东进行会战。秦军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拼死而战,大发神威,个个奋勇向前,以一当十,以百作千。一场会战下来,赵将扈辄阵亡,秦军斩首级报功者达十万,伤敌不计其数。
数万赵军残余退入太行山区,才免除遭歼的命运。消息传到邯郸,只会寻欢作乐的赵王迁,惊吓得差点从宝座上掉下来,赵国群臣更是束手无策。
秦国方面情形正好相反,报捷请赏的军使不绝于途,魏、韩迫于情势,也不得不派使前来道贺。
对秦王政来说,他亲自经过两次战斗,全是内战,虽然是他赢得胜利,而且胜利过程也非常轻松,但都伤到他的心灵,胜与负都伤害到他和秦国,他无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虽然,自他登基以后,秦国不断向外发展,除了内斗激烈的那几年外,秦军几乎每天都在国外攻城掠地,但那些战争都是由吕不韦和蒙骜等人在主导,他隔离得太遥远。
但这次战争完全不同,从构思、计划、监督执行、改正前方将领的错误,一直到后勤补给、兵员补充的督导,他莫不全程参与,而且是居于主导地位。
他发觉到,战争本身是一种最富刺激的游戏,弈棋和赌博都会使人废寝忘食,何况是下了无法梅子,输了就赔上万千、死而不能复生性命的战争!
他发现他喜欢战争为他带来的刺激、冒险和成就感。
他喜欢在作战指挥室听取战报、商议对策而致通宵不眠的气氛。
他也喜欢听到战事暂时失利、沮丧而后奋发,对问题苦思而后找到答案,终于决定面临挑战的那股兴奋。
当然他最爱的是这份胜利的感觉,前方回报的军使,个个喜气洋洋,群臣朝贺,全都是喜悦发自内心。
巡行在道上,百姓高呼万岁,空城空巷夹道欢迎,不只是因为他是秦王——他们的统治者,而是因为他带来了胜利和光荣,他是英雄。
蒙武和齐虹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这股欢欣的热潮。他和王后在南书房招待了他们,齐虹和王后这对表姐妹多时不见,当然多的是话要说。蒙武向秦王政详细报告这次达成任务的经过后,不知哪来这大的勇气,他单刀直入的要求秦王政赐婚并解除齐虹的间籍。
秦王政正兴奋头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在公,齐虹为秦立了大功,解除今后攻赵击楚的最大威胁;于私,她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姨,蒙武是他最欣赏的人才,在他眼中这是一项珠联璧合的婚姻。
蒙武要求赐婚。
好!秦王政答应他和王后主婚,除了家宴以外,秦王亲自为他设宴招待群臣,连久不在公众场合出现的太后也会亲自驾临。
蒙武请求为齐虹脱间籍。
那还有什么话说!她既然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在秦国定居,哪有时间到齐国主持间事。他当着蒙武和齐虹的面下手谕给李斯,要他立即另物色人选。
蒙武和齐虹都感激得涕泪横流,避席俯伏,接连叩头谢恩。
蒙武求赐婚假一月,让他们婚后可以优闲地遨游渭水之上,婚假满后再赴王翦军中。这是蒙武多年来的梦想,也是齐虹日夜所祈求的。一个不再有公务缠身,一个完全洗刷了内疚,完完全全恢复自由自在的女儿身。两个相爱的人享受两人独有的两人世界,这种快乐温馨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所能形容的!
那怎么成!一个月的婚假怎么够?他赐他们婚假三个月,快快乐乐地度假。当然他们可以遨游渭水上,其实泾水畔甘泉山的风景更佳。他在那里有座别宫,假若新婚夫妇喜欢的话,还可以进宫去住一段时间。只要他们不怕劳累,他建议他们洛水旁的山川形胜特美,他自己曾去游过,真的是乐而忘归!
蒙武和齐虹没有其他的要求了,他们拜辞,秦王政及王后亲自送到书房门口。
蒙武衷心感激,誓死效忠不说,连齐虹对秦王政的印象也有改变。
“英明圣武,谦恭下士,处事明快,体念臣意,秦国要想不征服天下也不可能了!”这是蒙武的赞叹。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英明圣武一转就是察察为明,多疑善变;谦恭下士的延伸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处事明快的极致就是暴虐深刻,反脸无情;体念臣意对臣本身最大的害处,就是你为他卖了命,还会对他心怀感激。”这是齐虹的警惕。
“不谈这些扫兴的话,”蒙武兴奋之余,听不进她的话:渭水,泾水,甘泉山上,我们都要尽情一游。只是洛水太靠近战场,会让我兴起髀肉重生的感觉,不去也罢。“
“我最想的还是早日息影林下,为你灯下纺纱课子!”齐虹叹了口气:“蒙武,你会不会骂我太不知足?”
在蒙武和齐虹走了以后,秦王政忽然又想起韩非这个人。
他笑着对王后说:
“我军已攻占平阳诸城,如今正在整顿休补,隔进攻邯郸还有一段闲暇时间,要不要找韩非来谈谈以法治国的道理?”
“我自读他的《孤愤》、《说难》等书以后,也一直想见见他,当面向他请教,只是说要他来,他就会来,没有这么容易,而且也非待客之道。同时,听说他为人甚为孤芳自赏!”
“这寡人自有办法,请不来一个韩非,寡人如何求才招士,又如何平定天下!”
秦王政哈哈大笑。
王后暗暗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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