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中,秦王正在主持一项作战准备会议。
参加者为丞相王绾,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将军王翦,俾将蒙武及其他有关文武大臣。
大将军桓齮已率廿万大军赴赵,正接近赵国旗阳地区部署,等待秦王的攻击命令。
秦王政首先宣布作战方针——
一、全力攻赵,争取中原轴心。
二、顺道灭韩,去除侧背威胁。
三、威胁魏国合作,用为征赵军后方。
四、暂与燕楚修好,但加强对楚防备。
五、中立齐国,避免齐援助赵国。
接着是国尉报告军民动员情形、士卒安家与阵亡负伤者抚恤制度的革新,以及征赵军的后勤补给准备与执行。
兼管情报系统的廷尉李斯,在报告了各国重大动态后特别提出——
齐国原为秦的与国,秦赵长期之战中,都未应赵的要求提供赵国粮食,导致赵国因缺粮而战败。秦王政十年,齐王田胜亲自来咸阳修好,主上曾以盛大仪式及宴会以示欢迎,更创下了两国友谊的颠峰。
但自太后君王后去世,齐王胜逐渐转变政策,最近有与赵国联盟的可能,值得注意并作有效防止。
在楚国方面,去年秦国曾发四郡兵卒助魏攻楚,除了设法与楚修好外,在秦攻击赵时,可会同魏国防阻楚攻秦侧背。
燕赵之间屡有战争,而燕王一向对秦友善,必要时可邀燕共击赵国。
再下去是丞相王绾及其他大臣报告与战备有关的本身主管事务。
然后开始讨论中立齐国的问题。有人建议派使怀柔,只要岂不助赵,可给予种种优厚条件;有人赞成强硬警告,齐要助赵,我一并攻之。
赞成怀柔者的首脑是丞相王绾,他说:
“齐国既然不稳,目前政策摇摆不定,假若强硬威胁,等于逼他走上与赵联合的道路,齐国长久休革息兵,多年没有战争,国力积蓄雄厚,要是共同击秦,胜败就难以决定了。”
强硬派的领袖是国射尉缭,他说:
“假若我们向齐国示弱,答应给予优厚中立条件,齐国自恃强大,又有左右战局的能力,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开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反而会弄得谈判不拢,反脸成仇,这才是驱使它与赵联合的危机。因此,假若一开始我们就采取强硬态度,齐国升平日久,朝野上下都恐惧战争,这可收先声夺人、事先哧阻的效果。”
折衷派首领李斯则提出意见:
“只是单独威胁利诱都有偏颇之处,最好是双管齐下,先派人示好,再以战争威胁,但两者都不宜过于明显,否则会引起齐国以能左右战局自重,也易引起赵国方面的注意。如何执行,则要请各位讨论,陛下圣裁。”
秦王政这才点头微笑,他指名坐在一旁始终未发言的蒙武说:
“蒙卿,寡人注意到你今晚未发一言,听了别人这么多意见,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蒙武避席躬身说:
“臣奉命调军中协助王翦将军,理当思虑驻韩军中事,对此大事没有发言资格。”
“蒙卿,与会者都应发言,不必自限。”秦王政看得出蒙武情绪有点消沉。
“依臣所见,对齐无论是威胁或利诱,全都应在暗中进行,而且是择定对齐王有决定性影响力的人物进行,进行目标不必多,择其一、两个即可。”
秦王政击案大笑,他对着李斯等人说:
“众卿家看怎么样?这才是箭不虚发,发必中的,蒙武的意见与寡人暗合!”
众大臣相看无言,秦王政这几句话等于是下了结论。他又说:
“李廷尉和蒙将军会后留下,寡人另有事交代。”
再接下去是王翦报告驻韩军出发准备的情形。
秦王政指示,驻韩军队应该保持高度战备,任务有三——
一、作为攻赵军总预准备队。
二、监视楚军,防止楚军突袭。
三、准备听令袭灭韩国。
众大臣散去,秦王政单独对蒙武发出口令,派蒙武前往齐国游说齐丞相后胜,授予蒙武全权,便宜行事,威胁利诱甚至是狙杀皆可,务必要其就范。
他另指示李斯,提供蒙武一切后胜个人有关资料,以及其他必须的协助。
蒙武以秦国富商的身份来到齐国首都临淄,他虽然乘的是高车骑马,骑从甚多,几乘后车全装着秦国搜刮自各国的奇珍异宝,但他没挂秦国任何官方名义,完全是私人的经商行动,他的名字也改为蒙询。
以往齐秦商人进行贸易,为了旅途方便,免去许多关卡的苛捐杂税,往往会花大钱向政府买个代表或使者之类的名义,蒙武这次正好相反。
到了临淄,他住进一家原来是吕不韦事业的珠宝店。吕不韦在秦的产业被没收后,这家店名义上是卖给了别人,实际却是由在齐的秦国间谍组织接收。
这家店的女店主也就是秦国在齐的间谍组织首脑,姓齐名虹,乃是齐国的珠宝世家,世代住临淄,也多代为秦间谍,在间谍分类上,乃是所谓因其乡人而用之的“因间”。
由于经营的是珠宝店,名正言顺地来往各国,并在各国首都设有分号,当然他们家的人来往咸阳极平方便,秦国有大臣使者因公来齐,或是私人富商地主来齐办事,也大都住在珠宝店所附设的迎宾馆里。
齐虹,三十岁出头,生于赵国邯郸,长于在赵任上大夫的姑父家,十六岁出嫁,无巧不成书,她的姑母也就是玉王后的舅妈,说来算是表姐妹,在邯郸时见过秦王政,他登基后,她去秦国,秦王政也曾召见过她。
齐虹身材修长,极为健美,清秀的脸蛋却充满英气,平时喜欢作劲装打扮,不施脂粉,头发高卷,梳成双髻,分盘在头顶两边,与一般女人的丰鬓高髻相比,别有一番韵味。
她和公孙玉正好相反,从小喜欢骑马射箭,舞剑弄刀,据说曾得异人传授,一身武功深不可测。
她丈夫早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几年前过世,只有她这一个独女,她责无旁贷地回到临淄,继承父亲的事业——遍布各国的珠宝分号,以及秦的间谍组织。
蒙武经李斯的安排,到临淄来第一个要会见的人就是她。
当天晚上,齐虹带着两名佩剑劲装婢女,先行到迎宾馆拜会了蒙武,两人分宾主坐定以后,蒙武先开口说话:
“这次奉命来气,在下的任务想必夫人也知道了,全靠夫人大力协助。”
“李斯大人早就有飞鸽传书和密使将消息传到,命我全力配合蒙大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齐虹笑着说。
“齐相后胜为人如何?在下虽然从李斯大人那里得到一点基本资料,但总嫌不够,还望夫人详细告诉在下。”蒙武诚恳地说。
“后胜为人胆小贪货,乃是齐国出了名的,此人可利诱也可威胁,”齐虹叹口气说:“我常奇怪,这种人怎么能高据相位如此之久!”
“胆小事上谨慎,贪货一定广结人缘;主上喜欢,再加上利益集团的吹捧,无论做什么都是能把持得很久的。”蒙武微笑说。
“可是齐国中下层民众都看不其他,”齐虹气愤地说:“朝中也有很多大臣反对他,说他采取的是乌龟政策,遇事头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对我们秦国有利,”蒙武提醒她:“齐国擅盐铁之利,富甲天下,人民好勇善战,犹存齐桓管仲之风,要是参加反秦阵容,秦国想纵横宇内,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蒙大人对齐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齐桓管仲称霸天下,以及其襄王和田单以即墨、莒城两地复国的故事。现在情形可完全不一样了!”齐虹叹口气说。
蒙武看着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不免迷惘起来。她世代为齐人,当然对这块土地具有深厚感情,但她又是为秦国做事,应该是以秦国利益为她的利益,这种角色颠倒的事,要由他蒙武来做,不出一年他就会发疯。
“现在又怎样了呢?”他不得不好奇地问。
“受赐于三十多年没有战争,真个是物阜民丰,国库充实,粮仓的粮食发霉腐烂,钱库里穿铜钱的贯索都朽断了。连民间市井小贩,有的都穿珠鞋丝袜!有钱人更是夜夜笙歌,极尽享受之能事。”
“这虽对秦国有利,但在齐国本身来说,也是件好事。”蒙武神往地说:“我们日夜辛劳,冒着各种危险,驱使秦国青壮奔波天下,鲜血头颅撒遍各国,目标不就是要天下人民都过这种生活吗?”
“所以,齐国人现在是厌战惧战,听到说国事谈战争就摇头。年轻人好逸恶劳,吃力和肮脏的工作都找不到人做,只有利用魏赵因战争而逃到齐国的难民。”
“唉,物极必反,太过安逸也会丧志,齐国如此,真是齐国之祸,秦国之福了!”蒙武语带感叹,一时弄不清楚是该为秦国喜,还是该为齐国忧。
“齐国民间好逸恶劳不说,自后胜担任丞相以来,更是连每年春秋两季的民卒训练都敷衍了事,战备设施及兵器用具更不必说了,很多武器装备还是沿用三十多年前的旧东西。”
“这对我们倒是个大好消息!”蒙武高兴地说:“在夫人的相助下,看来蒙武的这次任务不难达成。夫人与后胜很熟?”
“与他本人并不太熟,但和他夫人及那些姬妾倒是再熟不过了。”
“哦?”蒙武先是惊喜,接着一想,男人好货,他的女人不会不爱珠宝,所以他不自觉又说了声:“哦!”
“蒙大人真是聪明人,闻弦歌就知雅意,贱妾就不用多解释了。”齐虹笑着说。
“什么时候安排在下与后胜见面?”蒙武想到正题。
“尽快,安排好会通知大人。”
他们随后又谈了些后胜的为人和性格,供作蒙武游说的参考。
两人交谈甚欢,齐虹夜深才离去。
后胜在丞相府密室中接见蒙武,摒退所有从人。
蒙武坐上宾客席位后,很快打量了后胜一眼。
只见后胜生得一张满月圆脸,皮肤白皙,面色红润,没有留须,看上去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他未开口说话,先就亲切微笑,一看就知道是个圆滑却深具亲和魅力的人。
由于齐虹背后的居中介绍,他们彼此已很了解,再加上蒙武是秦王亲信,聪明能干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所以虽然是头次见面,两人并不感陌生。
在蒙武说明来意后,出乎他意料的,后胜脸上亲切笑容全失,代之的是一股看来诚恳的歉意。他说:
“秦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蒙先生的重礼也不敢收,全都要下人送回到齐虹夫人那里去了。”
蒙武看着这头老狐狸,齐国政坛的不倒翁,一时想不起该如何答话,开门见山一口拒绝,完全出乎他事前的准备范围。他只得强笑着说:
“相国真是太客气了,谈事不成,主客的礼仪仍在,些微薄礼只不过求见应有的仪式而已。”
“黄金千斤,无价白璧十双,再加那么多奇珍异宝,总算起来可说是价值连城,还能算是薄礼吗?”后胜脸上又浮其他深具魅力的微笑:“老夫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
“相国是否能说出原因,让在下也好回去在敝主上面前交差。”蒙武几乎是带着事情绝望的口气。
“蒙先生可以转告秦王,齐国主战派势力转强,老夫一人无法回天。”后胜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这样说,相国是主张和秦国修好的?”蒙武在绝望的黑暗中见到一线希望之光。
“天下人都知道,先太后君王后在世时,事秦谨,与诸侯来往也极讲信用,所以能与贵国交好,却不受各国的怨恨。她对内的政策则是极力与民休养,轻税薄赋——有几年甚至是田赋全免——藏富于民,所以齐国才有今天这点小康局面。”后胜叹口气说:“先太后去世,齐国再要遗世独立,但求自保,迟早也要灭亡在贵国各个击破的策略下。”
“这只是赵魏的宣传而已,”蒙武在心中暗赞这班人倒有警觉心,但口中不能不强辩:“敝国自今上立位以后,一直也想学贵国与民休养,厚积民富,出兵征伐乃是不得已的。譬如前次赵挑拨我主上与长安君兄弟相残,它想渔翁得利,近日更一再煽动上党民众叛变,害我兴师动众。赵先向我挑衅,我们不得不对付。”
“那么贵国一再攻打韩魏,又是为了什么?”后胜言词锐利,却不失去脸上的笑容。
“伐赵借道,为了防止侧背受袭,用兵也是不得已的。”
“蒙先生的不得已也真多。”后胜笑着说。
“为了向相国解释,在下非好辩,不得已耳。”
这一个“不得已”引起两人哈哈大笑,室内气氛缓和不少,蒙武乘机说:
“敝国并没有征服天下野心,尤其是凄楚均是强国,最多是三分天下,所以昔日期灭宋,秦国也未干预,希望相国亦有我国昭襄王的智慧,不要Сhā手秦赵间的事,临淄就能长保如今的繁荣,相国自亦是为民兴利的太平宰相。”
蒙武此时语中已带威胁。
“请蒙先生给老夫一点时间考虑,”后胜的态度软化:“据消息,朝中主战派预定这几天发动一项弹劾老夫的行动,据说民间的一些士人也要街头请愿配合,够老夫头痛的了。”后胜摇摇头苦笑。
“街头请愿?”这个名词对蒙武新鲜。
“就是士人拉布条在街上游行,在秦国也许是大逆不道,但在齐国却是司空见惯,自古即有,亦为百姓表达心声的方式之一。”
“在敝国,个人拦驾喊冤是有的,聚众街头闹事,倒是没听说过。”
“……”后胜苦笑没有说话。
“秦齐两国一向修好,两国当今主上交情也非浅,要是有人在朝中捣鬼,敝上一定是支持相国的,因为只要相国在位,秦齐就会维持和平。”
“老夫要蒙先生等几天,也就是要看这波风潮会产生什么结果。”后胜说:“老夫本人是一向讲求和平的。”
“在下从未到过临淄,乘此机会一游亦是好事。”蒙武顿了顿又说:“不过百姓有时候也不能过于宠坏了。”
“老夫谨奉教!”后胜脸上又浮起那股圆滑微笑。
蒙武告辞。
次日,蒙武到齐虹家回拜。只见珠宝世家,气派果然与众不同,大宅深院,多进的房屋,亭台楼榭,花草树木,规模宏大不下秦宫,只是少了一些王室专用的图腾表记罢了。
齐虹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穿的却是一身男人袍带,头上的秀发往上盘拢成髻,作男子状,露出白皙的颈子,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
初一照面,蒙武大吃一惊,很久才定过神来,她着男装长袍比女性劲装俊俏多了。
她带着他在家中庭院转了一趟,不将他带入客厅,反而又将他带出门外,指着一部带华盖的双驾马车向他说:
“今天我们换一个谈话方式,一来可以让你逛逛临淄,二来我们谈话也比较方便些。”
齐虹说着上了御者座,蒙武也只有坐上参乘座位,他们没带任何仆从。
这是部雕刻精巧的小马车,车身还镶着金边嵌着珠玉,在阳光下显得金光闪闪,珠玉晶莹。两起林胡特产的小白种马,只有一般骡子大,但四条腿特别粗壮,尾毛浓多而特长,背后看去就像长着五条腿似的。这种马拉车,跑起来速度超过一般马,而平稳的程度更非任何马所能及。
齐虹一拉丝绳,唿哨一声,双马走步,车缓缓地动起来。他们先是走在一些少人走动的长巷。
“这是林胡始种马?”蒙武问。
“你对马很内行?”齐虹惊异地看着他:“临淄这样大,只有这么一对。”
“夫人不要忘了,将门子弟相马,跟夫人家相珠宝一样,靠此为生,也各有一套秘诀。蒙武笑着说。
“夫人夫人的多难听,想不到嫁人不到三年,这辈子都得套上这个头衔!”齐虹有点不悦地说。
“那蒙武该称夫人什么?”他在心里想——我总不能称你姑娘吧?
“你自称蒙武,为什么不喊我齐虹?”她嫣然一笑,自有一番风韵。
蒙武丧偶几年,虽然府中也有多名俏婢,但他不像别的富贵主人喜欢跟下人混,他总觉得主人不管是威胁利诱,下人都是为势所逼的可怜虫,男女相处,有一方面是为形势所逼,就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没有意思。
今天闻到阵阵由齐虹身上传来的衣香和肌肤香,他久旷之余,不禁有点醺然醉。
“昨天我到后胜府中……”他想藉谈话消除这股绮念。
“不必说了,”拉拉丝绳,将车放得更慢:“你跟他的谈话我都知道。”
“什么?我们是在密室中谈话!”蒙武惊异得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
“什么密室!”齐虹轻蔑地噘噘嘴,神情还像个小女孩:
“在你们是密室,在我们听得比你们对面说话还清楚。”
她格格地大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
“这是怎么回事?”蒙武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老实跟你说吧,”她还是有点忍不住笑:“后胜现在最宠的一位爱姬,正是我陪嫁的一名片女。自小我对她就很好,先夫死了以后,我将所有家仆婢女解散,还他们自由身,前几年我回邯郸,发现她竟然变成后胜的姬妾,为了任务,当然我主动接近她,后来也将她纳入组织,因此后胜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表面上,别人认为我是去府中推销珠宝的,当然也不会生疑。”
“那密室又是怎么回事?”蒙武仍然好奇。
“哦,后胜没有那位宠姬不欢,除了上朝和出外公干外,只要在府中就必须她相伴,因此讨论国家大事的密室就设在她起居室旁边,熟客都是要她奉茶添水,是炫耀,也是想常看到她。我们就在密室墙上做了手脚,装上了通音管,里外都用摆饰伪装得很好。”
“对你们女人真是防不胜防!”蒙武叹口气说:“既然你全知道了,你有什么意见提供?”
“只有等几天再说,正如后胜的话,看这次反秦浪潮有什么结果。怎么,临淄你从未来过,多玩几天不好么?”
“可是王命在身,哪有心情玩!”
“听说你祖先也是齐人。”她言外有意地问。
“不错,原先世居即墨,先父这代才事秦昭襄王。”蒙武没有心机,照实回答。
“那你不会因我为秦作间而轻视我了。”她笑着说。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蒙武惊问。
“小时候我对先父及上几代为秦作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回邯郸后发现,其后又继承父业以后,一直以齐人为秦耿耿于怀,知道你的事后,我心里好过多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蒙武注视她良久,心里在想——表面如此洒脱、英气逼人的美妇,内心竟是如此郁闷。他只有安慰她说:
“天下本为一,何来秦国旗国?只是周室不振,造成诸侯割据而形成的局面罢了!为了消除战争,让百姓过长久太平日子,统一是必须的,所以你将起想成是为生民解除战祸痛苦而尽力,心上会好过些。”
“多谢你的指教。”齐虹注视着他一笑,真是百媚俱生。
“你们家是怎么被吸收进秦间组织的?”蒙武好奇地问。
“一言难尽,有空再告诉你。”齐虹摇摇头幽幽地说。
此时马车已转入临淄东大街,蒙武注意到,这里和邯郸同样繁华热闹,建筑式样也大同小异,但邯郸的不夜喧哗享乐,带有不知明天的狂欢气氛;这里却是一团懒散无知,为了无所事事而用享乐打发时间。
蒙武在内心警惕:忧患太过,超出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固然会使人丧气颓废,但安乐日久,却会使人感到生活毫无意义和目的。
他判断,将来吞并齐国比目前征服赵国要容易得多。
东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十字路口,正有大群人围着,喧哗声高冲入云。蒙武正想问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齐虹吹了声尖锐口哨,那对小白林胡马突然加快脚步。她转脸笑着对他说:
“让我带你开开眼界,这种景观你在秦国是绝对看不到的!”
十字街口围满人群,连附近的茶楼酒肆楼上和屋顶都站满了人。卖糕点、炊饼和山楂糖葫芦的小贩,将货盘用绳子套在颈子上,穿梭在人群中推挤叫卖,吆喝声为人群的喧哗增加了另一种气氛。
齐虹在离十字街口很远的地方停了车,因为各种车辆早已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堵得死死的。
齐虹带着蒙武在人堆中挤,走到正对十字路口的一家布庄,里面一个掌柜模样的老者迎了出来:
“夫人也来看热闹?”
“楼上有空地方没有?”
“有,有。”老者一口气答应。
他们走上二楼一间收拾整洁的客室,这里是专招待客户谈大批买卖的地方,今天正好便于他们欣赏。
老者带了一个俏婢来伺侯,蒙武连忙说:
“老丈不必客气,等车子能通行了我们就走!”
“哦,那我得为两位准备午餐了。”老者笑笑说,语气相当幽默。
蒙武两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老者下楼,蒙武和齐虹并肩看着楼下人堆。只见街中央有两批人相对而坐,一边是一百多个儒衣儒冠的儒生,一个个盘坐、低头、垂眼,沉默不做一声。另一批人较多,大约有两三百个,他们或坐或立,有的人手上还拿着木棒和石头,口中不断叫骂,偶尔做出要冲过去揍人的样子,其他的人又拉住劝解:
“在齐国每个人都有表达心意的言论自由。”
这两批人都拉着很多白布条,儒生那方面的白布条大都写的是:
“拥戴主上和后相国的和平政策!”
“不与秦国和平相处就是死路一条!”
“楚国不会为我们打仗!”
“激怒强秦是惹火上身!”
“要求主上及后相国维持三十年来的不变!”
“……”等等。
另一批拉着的白布条则是:
“打倒后胜的缩头乌龟政策!”
“不爱这块土地的人没资格说话!”
“只有拼命才能保命!”
“凄楚联合,天下无敌!”
“秦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杀掉齐奸后胜!赶走所有'非齐人'!”……
“'非齐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要赶尽齐境内所有外地人?”蒙武不解地问齐虹。
“非齐人是个专设名词,乃是指逃居齐国的鲁国人,”齐虹笑了笑说:“鲁灭于楚后,很多鲁国贵族和知识分子不愿受他们视为南蛮的楚国统治,纷纷逃到齐国定居,因为齐鲁到底是同血源,言语风俗也完全一样,楚人在这些方面,距离就很远了!静坐示威的儒生都是'非齐人'.”
“那为什么又叫'非齐人'呢?既然什么都相同,移居齐后,同样为齐尽各种义务,应该算是齐人了!”
“因为这些居齐鲁人念念不忘复国,虽然在朝中任官,或是在私家任教,或是经商致富,仍然以鲁人自居,所以也就遭到本地人的排斥,为他们取了似通非通的'非齐人'这个名字。”
“这些'非齐人'占全齐人口多少?”
“大约十分之一还多点,只是,散居各地的各阶层,影响力不小,尤其是齐军中的将领和职业基干,多全是这些'非齐人'.”
“齐王也放心?”一听谈到军事,蒙武的兴趣就来了。
“不是完全放心,但也无可奈何。齐国太平安乐几十年,稍微苦一点的事都找不到人做,何况军中这种平时劳累、战时期命的差事!”
“那为什么'非齐人'又肯做呢?”
“这些'非齐人'多半是贵族和将门之后,逃到齐国后,没有根,当然经济状况不会好,又放不下身段做市井的事,除了做官任教,到军中谋发展是唯一能走的路!”
“这种情形对我们有利!”蒙武自言自语地说。
正当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耳听楼下人声忽然大哗起来。他们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批人马竟已混战起来。
那些人先用石头攻击这些儒生,儒生们先是低头静坐不理会,以不抵抗政策表示轻视,更激怒了那些人。
“×他奶奶的,让他们死!”有人叫骂。
“打死这些'非齐猪'!”
很多人冲上去,石头棍棒齐飞,打在这些儒生头上,立刻有人倒下,血流满地。
儒生看到不抵抗政策无效,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纷纷起立还击,原来他们臀部下面坐得有刀剑。儒家讲究习六艺,剑术亦是必修课程之一,这下对方人数虽多,却转为下风。
“啊,'非齐猪'早有打架准备,×他奶奶的,大家上!”示威中有人在大叫。
“齐人上来帮忙啊!不来帮忙就是齐奸!×他奶奶的!”有人怒吼。
“'非齐猪'杀人了!齐人快来帮忙啦!”又有人在拉观众。这时部分观众冲入街心参加了战团,部分观众却突然四散,口中狂吼着,就像被人激怒的野兽。
不知这些人哪来的武器及火种,突然刀矛棒棍和火把都出现了,他们疯狂攻击围观群众,抢劫附近的店铺,掀翻停在路边的车子,撵走拖车的马,将车子砸碎放火烧。
原是嘻笑看热闹的群众,这下惊惶逃散,大的叫,小的哭,有人倒下也没人扶一下,就踏着他的身上而过。
整整四条街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上门板声音,店起纷纷关门,攻击者就用火烧,一时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
“怎么还不见城卒或卫兵来?临淄是首都!”蒙武惊奇地问。
齐虹还未来得及答话,先前那位老者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拿着兵器上来。老者对他们说:
“你们负责保护夫人!”
齐虹看看蒙武,转头对老者说:
“有蒙先生保护我,不需要他们,带下去,不要防碍我和蒙先生谈话!”
等老者和这些大汉去了以后,蒙武笑着对齐虹说:
“向闻夫人武功深不可测,应该是你保护我。”
“同舟共渡,谁保护谁都是一样。”齐虹小声地说。
奇怪的是,说完话她脸上竟出现难得一见的羞涩,低下了头。
蒙武心中一阵荡漾,赶快将头转向窗外去。
“怎么卫卒还未到?”蒙武感到纳闷地说:“要是在秦国,刚发生打斗,人早就被抓走了,那会造成如此野火燎原之势。”
齐虹闻声来看,似乎临淄全城都在暴动一样,连远处也发现了怒吼打门声和烧房子、烧车的火光。她叹口气说:
“城卒平日包娼包赌,吃喝玩乐,有事还要到处找人,没有两个时辰集合不拢。每次逢到这种场面,他们都是姗姗来迟。有人问过卫尉大夫和城尉大夫,他们说是让双方面两败俱伤,残局比较好收拾,吃饱白米细面没事干,用打架来做消遣,那就让他们打个痛快。”
正说话间,只听阵阵闷雷似的车轮滚动声,以及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四城向市中心卷来。红色的骑兵部队,黄|色的战车队,盔鲜甲明,旌旗在阳光下翻飞,看上去军容不错,但再仔细一看,用的兵器真如齐虹所说的三十多年前的旧家伙,居然铜兵器居多。
这些部队上阵杀敌,战力如何,齐国已三十多年未经战争的考验,所以无法知道,但对街头镇暴的确有他们一套。
他们先是用铁甲重旗兵并辔齐鞍地向前后行,不留一点空隙,两旁店门都已关上,暴乱群众两边没有逃路,见机早的由小巷溜走,练有武功的,翻墙爬屋逃走。一些反应迟钝或是打杀抢劫变得疯狂的暴徒,等发觉时已被逼到十字路中心点,然后战车上来丢下一卷卷的刺丝将这些暴众圈围起来,再向圈内丢下大批削尖的竹钉。
暴众的棒棍石块对持着盾牌的重骑兵根本岂不了作用,在被包围后,更是无计可施,沾不上骑兵的边。
但这些被包围的暴众开始不理不睬,仍然在圈内混战,根本分不出什么齐人、'非齐人'.等到头脑清醒后,他们又一致对外,辱骂那些骑兵。
“乡亲们,自己人不抓自己人,去斗你们的'非齐猪'长官!”说这话的人摆明是'齐人'身份,立刻遭到圈内'非齐人'的攻击和辱骂,其他的'齐人'又围上来帮忙打'非齐人'.
打累了又停止下来一致对外,辱骂骑兵和战车部队。又有人在辱骂的时候表明了'非齐人'的身份,于是遭到'齐人'的踢打,'非齐人'上来帮忙,又惹起一场混战。
这种混战周而复始在圈内进行,骑兵就骑在马上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们渴了,身上水壶有水,饿了可以换班用餐。
圈内的人渴了饿了,打不动了,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在痛在流血,才想起家人还等着他们买米下锅,有的自怨自艾,有的甚至放声哭了出来。
“还要看下去吗?”齐虹笑着问。
“嗯,我想看个结果。”蒙武回答。
“这还要等几个时辰,”齐虹用手比了比:“还是我们先走,让我来告诉你结果,这种场面我见的多了。
“也好,”蒙武说:“结果如何?”
“等到这些人渴了,饿了,打累了,城卒会将刺网开几个孔道,然后要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走出来投降。”
“投降后怎么处理?”
“送医,交家人领回,有确切证据的也会判刑,但那是微乎其微。”
“难怪下次还会闹事,在秦国要发生这种情形,铁定会处死很多人!”蒙武叹口气说。
“你有什么感触,如此这般叹气?”齐虹以袖掩口而笑,虽然穿的是男装,仍然脱不了女儿娇态。
“为齐国叹,为秦国喜,假若齐国内部再这样分裂内斗下去,我敢保证可兵不血刃占领齐国。”
齐虹垂首不语,神情黯淡。
在街道旁边的烧砸残骸中找到自己的车子,还好车子尚称完整,只是镶上的宝石金玉全被人用利刀挖割走了。两匹林胡马的引绳已被割断,但宝马认主,隔着很远就跑了回来,它们以头挤擦齐虹,状甚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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