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及王后在南书房接见蒙武夫妇。
蒙武在韩地军中奉召,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刚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礼完毕就座以后,秦王政带点歉意地对蒙武夫妇说:
“蒙卿夫妇久别团聚,还未细叙别后种种,就将贤伉俪请来,是有点杀风景,但情况紧急,寡人能早一刻见到蒙卿,寡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说,蒙武怎么担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说:“杨将军兵败番吾,臣是知道了,不知陛下紧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个地方,担任一项你曾经担任过而且做得很好的任务。”谈到此秦王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齐虹,只见她面有难色。蒙武暗暗奇怪,前次齐虹自动请求要去赵国,这次怎么突然好像不愿意起来。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齐虹的神色不对,他转向她说:
“不错,寡人想派贤伉俪去赵国游说郭开,表妹有什么为难之处?”
王后和齐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并不稀奇,听到秦王首次这样称她,她不禁身心俱震,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口中越甜,内心越毒,这样称呼她是要她非卖命不可。
她心中有话想说,但是开不了口。
蒙武见秦王称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胆战心惊,不知是福是祸,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话,脸上已现出怒意,他终于忍了下去,和言悦色地又问:
“表妹前次自动请去,寡人为了你们新婚,不忍破坏你们新婚愉悦,所以不准。如今寡人有请,表妹怎么为难起来了?”
这时期虹不得不答话,她语词诚恳地说:
“臣妾前后矛盾,难怪大王生疑,实际情形是上次只要调开李牧,臣妾自认不需要经过郭开就可办到。如今李牧已成为灭赵最大障碍,非置于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宠正隆,要除掉他,只有郭开这条路可走,可是郭开……”她又说不下去了。
这时一旁久未开口的王后,附耳对秦王说了几句话,秦王击案仰天大笑,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齐虹面有愠色,但不敢说什么。
只有蒙武弄得一头雾水,坐立难安。
王后笑着对齐虹说:
“表妹,你和蒙将军都不是小儿女了,这次结合也是两人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你不愿说,让我来帮你说。”
“表妹!”齐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娇的时机。
“其实也没什么,”王后对着蒙武说:“郭开一直垂涎于表妹,他们虽从小认识,郭家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表妹一直讨厌他人品猥琐,从不假以颜色。只是他死缠活赖始终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齐虹在旁不断用眼神祈求王后别再说下去,王后也只能说到此为止。
“这对工作不是更为有利吗?”秦王政目光注视着蒙武说。
就在蒙武要答话时,忽然有近侍来奏:
“燕太子丹求见!现在在偏殿等候。”
“告诉他寡人正在议事,没有时间见他!”秦王政皱了皱眉头说。
“奴婢已对他说过,但他坚持要见。”近侍又禀奏说。
“有什么事,大王就出去接见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妇聊天等着你回来。”
“不见就是不见!”秦王政在蒙武夫妇那里所积蓄的怒气,藉机发泄出来,他对王后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多讨厌!他仗着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凭藉寡人和他幼时在邯郸相处过一段时间,整天缠着我要对不侵燕提出保证,口头不行还要书诸文字,寡人真给他弄得烦死了!而且每次说见就一定要见,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样。”
他越说越火,当他看到近侍犹跪伏在地等候答复时,他大声叱喝说:
“你没听见寡人的说话吗?不见,要他滚!”
近侍吓得脸色苍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会给燕太子丹好脸色看。
“其实你应该接见他,安抚他几句,”王后委婉地劝谏:
“秦国少一个敌国,攻赵也比较容易些。”
“不知为什么,寡人一见到他就烦,任何事都谈不上来!”
蒙武夫妇看到秦王政发脾气,有点惊惶不知所措。他这种反常的反应只有王后心里明白,可是不能说出来。
秦王政对邯郸的童年回忆是两极化的。他怀念和她两小无猜携手同游的时光,也忘不了那段日子里所遭的侮辱创伤。到如今,他还常在梦中和那些恶少打架,每次都是惊惧地哭叫流着冷汗吓醒过来。任何强者在噩梦中都是如此脆弱!他总是像个受惊的幼儿,钻进她的怀里寻求抚慰。
她怀疑,秦王政从不留任何姬妾过夜,是否和这有关?他不愿这些女人见到他这副孤独无依的软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后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到他征服赵国回到邯郸,他要好好算这笔帐,另加那些贵妇人对他母亲所有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来都会勾其他的噩梦,以及那些噩梦似的回忆?
蒙武夫妇见秦王政发怒,不敢再逆批龙鳞,只有主动答应。齐虹无奈地说:
“大王差遣,虽赴汤蹈火臣妾也不敢辞!”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变主意:“因为蒙卿自从完成联齐任务后,纵横外交之才已名满天下,此去目标太大。”
“臣一切听大王差遣,在咸阳稍待几天,臣就回去韩地军中。”蒙武一千个震惊,一万个无奈,可是不能表露出来。
“表妹聪敏过人,加上邯郸是她生长旧地,关系又多又好,蒙卿不必担心。”秦王政此时面色已变得和悦:“你也不必回军中,留在朝中主持间赵的事,这样你们夫妻可以一直有联络。”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个心的。”蒙武挤出微笑回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对齐虹说:
“寡人恭喜你有个这样好的丈夫,其他不说,就凭他生平不二色的操守,就不知羡杀多少王室金枝玉叶。当年他先妻过世,王堂姐长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丧心情不好拒绝了,最后还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气好!”
“臣妾这次去赵若有不测,长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齐虹故作大方地笑着说:“不然臣妾愿意退居侧室。”
蒙武不敢Сhā嘴,幸亏王后在一旁打圆场,她笑着说:
“你们还要谈间赵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接下去他们讨论了一些行动细节,蒙武夫妇拜辞。
深夜,廷尉李斯来报,燕太子丹已逃出咸阳,往函谷关方向轻仆简从而去,现在追缉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对李斯说:“让他去!”
蒙武夫妇回到府中,途中车上,齐虹始终神色凄然,不发一语。
蒙武这次回来,原本是久别胜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宽厚,府中上下充满欢欣气氛,这样一来,两人的心情就像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无奈。
侍女们不需齐虹的吩咐,就将卧室布置得像新婚洞房一样,新红色锦被,新琉璃吊灯,一切摆饰全用他们新婚当天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丝毫不差。
更可爱的是,她们还点上一对大红蜡烛,几案上摆着两副象牙箸、银壶玉杯、银调羹,上面都贴着“小别胜新婚”的红绢剪成字样。
齐虹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卟哧笑了,她说:
“都是你平日惯坏了她们,胆敢调侃起我们来了!”
“冰河终于解冻,”蒙武欢欣地说:“她们不能说没有功劳!”
齐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后,她亲手将玉杯注满了酒,举杯长叹一口气说:
“侍女们不知内情,个个欢天喜地,怎知道小别新婚酒竟又成了离别酒,武郎,干!”
两人碰干了,齐虹正色地说:
“郭开贪财好色,贱妾此去,前途难测,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给了你!”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主上留我在咸阳主持这件事,我们会联络不断,彼此的安危和行动都会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说。
“再喝一杯!”齐虹又举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蒙武听到她这样说,脸上显出一片悲伤,换成他沉思起来,室内空气变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贱妾为念,”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秦王明知道我和郭开的这种复杂关系,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释,长公主的事已成过去,我真会怀疑,秦王是否为了他堂姐,有意将我往虎口里送!”
“你怎么这样说?”蒙武不得不开口说话:“别说那个长公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的幼公主,蒙武说不动心就不动心!”
“长公主丑?”她不禁笑起来:“骗别人可以,别忘了我经常和她在王后那里见面,虽然谈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丑本来就是件乐山乐水因人而异的事,喜欢就是美,不喜欢就是丑,就拿长公主来说,别人说她严肃端庄,气度雍容,在我眼中却是一派做作,见了就想吐!”
“不要背后将人家说得这样不值一文钱。”齐虹格格地笑起来,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绪说变就变,她喝下这杯酒后,突然神色变得悲起,带点哽咽地说: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赵国真要有什么,我不会对不起你,我宁愿选择……”
她“死”字未说出口,蒙武已将她拥入怀里,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秀发,口中喃喃说:
“不要说死,为主上,为秦国,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为了越国,可以献身吴王夫差,范蠡日后对她一样敬爱。”
“我没有西施那么坚忍,”她倒在他怀里,泪如泉涌:“再说秦国不是我的祖国,秦王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国,也许可以将秦国当成祖国,你受秦王知遇,也许应该认为他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为秦作间,出卖祖国这多年,我已经恨死了秦国侵略成性,秦王当然也包括在内。”
蒙武一时语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泪,却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为了你,武郎,我愿意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完全是为了你!”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边亲吻着说:“为了天下万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战争之苦!”
“好吧,我会尽量用你的话来蒙骗自己。”她深情地注视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内心还是知道是为了你!”
“我相信,你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蒙武也变得情绪冲动起来。
他将她抱扶成为长跪姿势,举杯向天说:
“愿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鉴,我蒙武发誓,无论如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负齐虹吾妻!”
他们紧紧拥抱,半晌,蒙武突然说:
“你既然不愿到赵国去,我们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会答应的。”她摇摇头。
“我们弃职出走!”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性格?顺他,他会当你是稀珍异宝,爱惜唯恐不及;逆他,他会视之若寇仇,不彻底毁杀,绝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样多了,我只要你答应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要相信我!”
“我会的,我刚才不是发过誓了吗?”
“那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下太平后,我想像范蠡一样,带你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湖边——不,也许海边更好——隐居起来……”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眼前我们只有十天的假期,还不赶快享受!”她格格轻笑。
他接连两挥,熄灭了两根红烛火。
齐虹抵达邯郸,住进姑妈——亦就是公孙玉舅妈——家。
她发现到,离开邯郸十多年,邯郸的变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楼纷纷建起,有如雨后春笋;廿多年来未直接遭到战火的蹂躏,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但边境上不时传来的战争消息,促使这些年轻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颓废,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信条。
有能力赚钱或贪污搜刮的巨贾显要,拼命想法子赚钱搜刮,得到的钱有的在穷乡僻野另用姓名购置产业,准备赵国亡国,就躲到乡间养老。
有的怕国内不可靠,就到国外置产。其中部分人认为齐国和秦国一向友好,秦军不会打到那里去,纷纷到齐国买盐田,投资矿产。部分人觉得齐国人畏战,将来赵亡以后,秦军顺势就可轻易灭齐,所以齐国并不可靠,而楚国强大,民性强悍,兵强马壮,可与强秦一拼。因此他们又将用尽各种恶劣手段搜刮来的钱,转投资到楚国的土地、木材和矿产上。
他们人在赵国,心早就放在凄楚,一心只打算怎么亡国,亡国后该怎么办,却从未想赵国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贪污要钱,武将不贪生怕死,大商巨贾不囤积居奇,操纵市场,不投机炒地及垄断土地,使得农村破产,贫者连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赵国仍然是有希望与秦一决雌雄的。
因此,李牧连破秦军,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真的信心和振奋,潜意识他们还讨厌李牧,因为他扰乱了他们的移民计划,在将资金转出去的时候,又会多一份考虑。而且赵国要是不亡,岂不是显得他们以前的高瞻远瞩都是仆人和吓唬自己的,岂不是会突显他们的愚蠢?
所以,赵国民众将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来救赵国的神人,而在这些人眼中,李牧只不过是一时侥幸,突击冒险,战败了永不可败的秦军,他实际上只是一只奋臂挡车的螳螂。
齐虹也发现到,时隔十多年,邯郸仍有它一些毫未改变的规律。
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贫民窟依然肮脏杂乱,范围依然愈来愈大。
伤残士兵仍然流浪街头乞讨,只是其中参加过长期之战的都已白发苍苍,近三十年来的日子,不知他们怎么活过来的。
大户人家的声色犬马、丝竹笙歌,市井的灯红酒绿、寻欢买醉,夜夜处处,不夜的邯郸依旧。
尤其是赵王迁登基以后,他母亲原为歌伎,他血管里流着母亲音乐的血液,他不但喜欢音乐,而且是深通音律,谱曲填词,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郸家家传歌,随之传遍天下。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赵王喜欢音律声色,赵国朝野上下也就莫不嗜声色若狂。
大敌当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国听不到抗秦的言论和呼声,满耳都是凄凉的赵曲和靡靡亡国之音的郑风。
齐虹看到这些情形,心里非常矛盾。她预测这次任务不会太困难,威胁利诱,向郭开提出秦王的保证,亡赵后会给他优于现在的待遇和官职,郭开应该会很快就范。但她也为赵国难过,这里到底是她生长的地方,她对赵国,尤其是邯郸,真有一种难言的深厚感情,何况赵齐唇齿相倚,唇破齿寒,接下去就是齐国——她的祖国!
齐虹在邯郸拜访了亲友故旧,连络上原先珠宝店的旧属,这一趟下来就是两个多月去掉了。
只有两个最主要的人她没见——
郭开,她等着他得到消息来找她。
赵悦,这位秦王临行前交代的赵国地下领袖,非必要她不想惊动他。他太老了,托他办事,他一定会交代底下,这样太过招摇,惊动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开托她姑父带信,说是她来邯郸两个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人?
郭开为了表示权势和财富,有意在大厅接见齐虹。
齐虹只是带了一婢一仆,乘着双驾安车来访,他却开正门迎接,护卫兵卒由大门一直排到大厅阶下,整整好几百人。
容纳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厅,粗梁巨柱,雕刻精致,四周墙壁上更画着巨幅的壁画,全是出自名家手笔。
席案四周壁边全摆着奇花异草,远远看去一片翠绿,就像置身于花园当中。
厅中尽头今天只放了两副席案,显然他将她当作最亲密的贵宾,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是在厅中伺候的男仆超过十人,排列在他身后的燕瘦环肥佳丽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都锦衣绣袍,盛妆全饰,摆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宾主坐下之后,十几年不见,免不了要互相仔细打量。
郭开十几年来,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职,但因陪赵王吃喝玩乐,随时都伴随君王,赵王对他言听计从,实权超过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却一点都没有长进:尖头鼠目,猴腮猪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满六尺,却装出一副巨人相,说话都是眼看着天不可一世的模样,三十五、六岁的人,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贤妹来邯郸两个多月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愚兄?”他首先责难。
“小妹的意思是先处理好一些杂务,然后专程拜访,想不到兄长先见召了,我这不是已奉召来了么?”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不能不笑。
“听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郭开语其中嫉妒多于恭贺。
“唉,谈不上好坏,”齐虹叹了一口气,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可怜相:“表面上再好,性情不合,说什么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郸散心来了?”郭开眼睛发亮,似乎闪烁着无穷希望。
齐虹看了,心里感到高兴,看样子他对她犹未忘情,男人就是这么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后排列的二十多个女人,中间的确有几个称得上丽质天生,天香国色,而且年纪又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这个三十多岁已嫁过两次的半老女人真是无法与之相比。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脸上,似乎要将她活剥生吞,对后面那些女人却不屑一顾。
“贤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气地说。谁知他这一说竟引起身后这些女人的抗议,有人小声咕哝,也有人叽叽喳喳地当着客人面议论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顽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窝,照情形看来,他对这些女人也不是驾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赵王迁看上他那一点,竟如此宠信他。赵王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琴棋书画,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说是每个赵国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喜欢一天到晚和这样丑陋的男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也许他是想利用郭开的丑更为突显他自己的美吧!
这些女人的嘀咕嘈杂,使得齐虹不得不转移视线,改变话题。她指着厅内周围的那些奇花异果说:
“时值严冬,兄长还能找到这多长绿花树,真是难得!”
她这样说不打紧,只见郭开仰首哈哈大笑,身后那些女人也以袖掩唇窃笑。
“我说错话了吗?”齐虹不解地问。
“亏你还是珠宝世家,连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来。”郭开又是一阵大笑。
齐虹起身仔细一看,这些盆栽除了几颗冬青以外,的确全是些人造物。它们以金做枝干,外包绿色丝绢,花叶有的竟是翡翠和红蓝宝石点缀而成,其中更杂有五尺高的完美珊瑚树。
“手工之巧,连我这个珠宝世家的人也要叹大开眼界!”齐虹衷心赞美:“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来,乃是来自西域的礼品。西方沙漠很难看到绿色,他们喜欢用人造花草点缀篷幕,不过像这样贵重的却不多。”郭开得意地说。
齐虹回座,正在为难,今天这种场面如何谈到正题,不如改日再来。只见一名总管模样的家人,匆忙地走进来,附耳对郭开轻言了几句,郭开皱着眉头听完,坐着对齐虹说:
“刚才是大王使者来过,传话愚兄今晚进宫,大王要赐宴前方回来的军使,要我作陪。郭开语话中掩盖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来吧。”齐虹想乘机告辞。
“那怎么成!贤妹难得来,多年不见,我们应该有番畅谈,大王的宴会酉时才会开始……”
他还未说完话,那名总管又进来报告,大概又是有什么人求见。
“今天不见客!”郭开看了看齐虹说:“贤妹,我们另外找地方谈!”
在郭开专供机密议事的密室里,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郭开并不笨,他明白齐虹肯一召即来,一定有事要和他谈,而且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场面给她看,什么时候该谈论正事。
密室同样是设备精致,和他的人一样,华贵却带着俗气。
“今天我来,半是奉召,半是为了有点事要和兄长商谈。”齐虹在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
“愚兄人虽长得丑,但心生得玲珑,否则怎么会得到大王如此宠信?我知道你来一定有要事。”郭开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谈。”齐虹熟知郭开的个性,她不直接点破,他不知又会拖到什么时候。
果然,郭开吓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和妹婿相处不太好,到邯郸来是散散心么?”
“和夫婿处不好来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来谈事也不假。”齐虹娇笑地说。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郭开只要看到她这种娇笑,就会看得发呆、丧魂落起。好久他才定过神来,奸笑着说:
“赵秦现处于交战状态,我身为赵国大臣,你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舍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舍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着爱和欲。
“舍不得也是不敢,”她纠正他说:“别忘了你拿了秦王多少好处!”
“好处,嗯,好处。”郭开有点不安:“说吧!这次秦王找我有什么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样调开他?”
“上次调开,这次不又来了?想办法斩草除根地杀掉他!”
“事情太难,恐怕办不到。”郭开习惯性地抓头。
他抓头的动作使她不禁回忆到儿时。郭开小时是癞痢头,痒起来就拼命抓,总是抓得头上脓血淋漓,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偏偏老是喜欢缠着她,时时跟在她后面。
“以你在赵王面前的宠信,这件事并不是办不到,而是看你肯不肯尽力。”她是在奉承他,一半说的也是真话。
得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称赞,在男人来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郭开心痒难抓,只得又抓头。
“头上还长得有东西?”齐虹装得关心地问。
“哦,没有,没有,”郭开笑得像儿时般尴尬:“早就好了,早就好了!”
“怎么样?”她又追问。
“嗯……”他沉吟着:“赵人视他为神明,赵王待他如擎天栋梁,短期间动不了他。而且前次告他私自征税,税收不缴国库,这次他出马是赵王答应他,战区内的税由他统筹统收,全拨作军费和民政补贴之用。赵王也派人查过,李牧的确廉洁,身无余钱,家无私产,连七十多岁的老母都由经商的长兄在奉养,他本身妻子早亡,没留下儿女,他也未再娶,像这种毫无牵挂、又臭又硬的家伙,实在是个苍蝇都无缝可钻的铁蛋!”
“那小妹只有回咸阳了,兄长都没有办法,别人想必更没有办法了,小妹现在告辞。”齐虹作势行礼要走。
“慢着,慢着,”郭开连忙阻止她:“再难的事总是有办法可想的,贤妹先回座,从长计议!”
她坐下来,两眼注视着他,等他说话。
“秦王给我什么好处?”他认真地说。
“只要事成,随君开价!”
“财物我已不感兴趣,目前我已够多。”
“亡赵以后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后的事,再说裂土而封,只是说说罢了,秦国本身将军建功,如今都不封了。”
“亡赵后保证你和你家族、门人,以及一切与你有关的人之生命财产安全。”
“这是不花钱的保证,”郭开讥讽地哈哈大笑:“赵国只要有李牧在,秦灭不了赵,再过几年,秦只怕会被赵所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牧手上还另有法宝?”齐虹大吃一惊地问。
“不告诉你,事关国家机密。”郭开半真半假地说。
“那多谈无益,小妹只有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实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李牧正计划训练一批职业武士作为统军骨干,三年以后赵国军队的战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别扯这样远了!说说你的条件。”齐虹听了他的话,心里又矛盾起来——李牧是良将,她这样陷害他,日后良心如何得安?
“第一,给我时间!”
“多少时间?”
“很难说,至少三年。”郭开比了比手指头。
“至少三年?为李牧训练出一批人亡秦国?”
“短期间实在没有办法,要想彻底除掉他,只有让他意图谋反,这要慢慢搜集证据——也许说制造证据比较恰当些——慢慢在赵王跟前进言,才能有效,否则赵王怀疑到我,结果适得其反。”郭开不慌不忙,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齐虹想到秦王政说在韩魏有事,多耽搁一点时间应该没有关系:“还有第二呢?”
“贤妹住进我府中来,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开色迷迷地说:“而且事成以后要答应我……”
“这不可能的。”齐虹一口回绝。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
齐虹怀疑地看着他,这不像他平日死缠活赖的作风,她想翻脸,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只有他帮得上忙,她只好委婉地说:
“我住在姑妈家还不是一样。”
“那才不一样呢!”他笑着说,小时候贼头贼脑的样子又出现了:“住我这里,我天天可以看到贤妹,办起事来会快些,否则我事多,说不定就忘记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妈那里太久,是会引人品疑;住到他这里来,只要自己留意,他也不敢怎样,身边却听到他又在说:
“我不敢冒犯贤妹的,我会收拾一个别院安顿你,你可以带自己的佣人品女来,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住得舒服一点比较好。但事成以后,你得……”
“好,我答应,同时也感谢你的操心,”她勉强微笑说:但我不希望待这样久,你要尽快,还有什么条件?“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当然秦王答应我的那些条件,还是要保留的。”他贼嘻嘻地笑着说。
接着他们交换了一些消息,讨论了行事细节。
齐虹留下吃了晚饭才回,约定第二天就搬进郭开府中。
在这段时间,秦王政并未闲着。
得到蒙武转报的赵国情报后,对等待三年的时间,他一开始也是不耐烦。他命杨端和与王翦两面发动攻击,全遭到李牧巧妙的击退,而且用的都是极弱势的兵力。
秦军想找赵军主力会战,就是难以找到,一个不留神,李牧的部队却突然集中,歼灭了秦军的小部队。他用品兵来真如《孙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身则首尾俱至。
赵军旗兵更是飘忽,急速无定,防不胜防,连最善用敌后突击战术的李信也大感头痛。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骑兵都尉,率领三万轻重骑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没的骑兵运用,他也是一筹莫展。
这些和赵军接战多年的秦军老将,也全都奇怪起来,原来怯懦、行动缓慢、动不动就整批投降的赵军,在李牧的指挥下竟脱胎换骨地完全变了!不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且都宁死不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将边境上的农民都组织起来,每隔段距离就设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规定好的信号不但能报告有敌入侵,而且连敌军的兵种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种类和数目报告得清楚确实。只要秦军有任何行动,李牧就能很快发现敌踪。
秦军只要一进入赵境,就像进入泥淖一样,随时会遭到民兵的攻击,其中甚至有很多老人、儿童和妇女,水源遭放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军喜欢到赵境作战,因为赵国民间普遍较富裕,攻占以后可以饱掠一番,如今进入赵境,随时有遭到袭击和中毒的可能,秦军人人视赵境为鬼域。
连次遭到挫折的结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击,耐心等待齐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并没完全闲着。
十六年九月,秦发兵接收韩南阳地区,将这个地区改成诸县,正式成为秦国的一部分,男子全编成年籍册,抽丁至秦军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军的压迫下献出雍地,秦置为郦邑。
十七年,内史韩腾攻韩,俘虏韩王安,整个灭了韩国,将所有领土收为颍川郡。
这一年秦国内部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关中地区大地震,百姓伤亡甚重,财产损失无法计算。
接下来是令秦国朝野上下都敬爱的华阳太后去世,当然最伤心的是王太后,她们平日处得就跟母女一样,没有华阳太后的提携,她和秦王政就没有今天。
但华阳太后的死,秦王政却没有太大的伤悲,他的注意全被国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让华阳太后的遗体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筑陵的时候,早就为他们预留了那个位置。葬礼之盛大,各国派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话下,尤其是韩王安还为她披麻带孝,行孙辈礼,被俘君王命运如此,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是更大的灾害,秦国全境都遭到蝗虫的袭击,很多地区刚要成熟的麦子全被啃食一空。蝗虫来时,乌云似的遮蔽天日,啃食庄稼草木的声音有如万千架织布机,但在转移目标飞走时,整个大地就没有留下一点绿色,庄稼草叶全都一扫而空。
今年的饥荒是闹定了!
不过,他和王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事,十二月他们生了个儿子,取名为胡亥。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蒙武。齐虹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狼窝,时时与垂涎她已久的色狼为伴,而且时时有谣言传来,齐虹和郭开常常成双作对的出入,参加各种宴会。由于郭开没有正室,要是招待宗室显贵夫妇同时参加的宴会,齐虹还代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过,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们之间书信往来还是不断,除了情报资料以外,齐虹和他也以诗来表示对对方的思念。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写了这样一首诗给她——
渭上冰解,
陌间花开,
千思百问,
卿何时归?
所得到她的答复是——
子规夜啼,
日日思归,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这样一来,李牧不除,她真的没有归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样,焦急地等着事情的发生,不过秦王政是为了征服,他却是为了爱情。
十七年年底,他们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7
宫外下着大雪,室内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多少。
修长儒雅的李牧,全身甲胄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双卧蚕眉紧皱,单凤眼微闭,陷入了沉思。他刚接到赵王的诏命,召他和副将司马尚回朝任职,将军和副将职务由赵葱及颜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准备交接事宜。
左侧席案上坐的是副将司马尚,他容颜苍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曾参加过长期之役。他此时也是神色仓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在侧坐的则是一名年轻裨将,乃赵名将廉颇的儿子廉越,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隆鼻海口,如今是满脸充满愤慨。
“数年经营,废于一旦。”李牧抚摸着三绺清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末将早对将军建议过,要提防郭开这个小人,必要时也可用点钱财敷衍一下。”司马尚哭丧着脸说。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司马将军,郭开富可敌国,我们怎样送,也满足不了他,”李牧笑着安慰他说:“再说我们征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国防抗秦上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用来填郭开那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洞!”
廉越接着声如洪钟地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开诬告我们造反,我们就真的反了吧!相信全军士卒和战区百姓都会拥戴将军的!”
“那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给郭开诬中了吗?”李牧摇摇头。
“这些年来,将军一直表现忠诚,为什么主上还是会听信郭开那个小人的谗言?”司马尚沮丧地说。
“莫提那个昏君了,整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狂欢彻夜,什么时候来过战区,看看士卒和民间的劳累疾苦!”廉越气愤填膺地吼着说。
“廉越,不要这样说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谓檐水日滴,阶石为穿,屋檐滴下的雨水虽然无力,但天长日久,阶石仍然会滴成孔洞,何况郭开日夜都陪侍主上,进谗言的机会太多了,主上怎么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赵悦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帮我的倒忙,发动邯郸市井人物、战区百姓为我请愿,说我功劳太大,武安君已不够,应该封侯裂土,增食邑为二十万户!”
“赵悦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司马尚问。
“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总之害惨了我们!”廉越粗声粗平地Сhā口。
“商人无祖国,利之所在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豪侠更是无祖国,只要能生存,随处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赵悦是秦王政的养外祖父,他想将他的地下势力渗透天下。有这两个原因,当然他会帮秦国的忙。”
“我曾建议将军注意来自秦国的那个女间。”司马尚叹口气说:“将军总认为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想不到还是栽在她和郭开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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