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立刻下去。”步奷奷挥挥手,遣退梅庄下人。
“可是……”
“我马上带他下去,可以走了。”柔荑又挥了好些回,奴仆只能唯唯应诺,阁楼上又只留下两人。
步奷奷起身拂平浅黄罗裙,移动到梅舒城面前,花颜一凑,与他眉眼相对。
“结果了没?”傻愣愣的,一点也不像众人口中的梅舒城。
梅舒城被眼前蓦然放大的俏丽五官给逼退半分,瞠得圆圆大大的眼只容得下她此时半偏着脑袋,灿眸专注觑他的模样。
结果是没结成,只是他听到更多颗豆苗发芽、窜生、开花的声音,一气呵成呀……
“又开了……”他抚额痛吟。
“你这个奸商不是巴望着满园的花开最好?现在又在恼什么?”她以为他的“开花结果”是指梅庄的牡丹。
“此花非彼花。”梅舒城大掌在俊颜上揉搓数回,待双手放下后,他又恢复成乎日为商的嘴脸,哪里还有什么傻愣或失常。
高招!
步奷奷也偷偷学他揉揉自己的粉颊,除了抹下大半的水粉之外,可没他这般变脸的神速,她不由得在心里大叹三声“佩服”。
“走吧。”梅舒城衣摆一曳,刷开纸扇,率先下了阁楼。
再不分心做些正事,恐怕他心窝里开出来的花要胜过梅庄任何一处园圃。
下了阁楼、入了纱棚,梅舒城和迎面而来的赵王爷揖身寒暄,两人算得上旧识,毕竟赵王爷每年在梅府砸下的银票可非小数目,加上春季赏牡丹、芍药,夏季观芙渠,秋季觅菊姿,冬季闻梅香,赵王府的四季飨宴全让梅庄四位当家给包“抢”了,如此大肥羊,怎能怠慢?
一个愿抢、一个愿挨,发展出的交情也够匪夷所思。
“赵王爷。”梅舒城躬身行礼。
赵王爷忙搀起他,状似热络,“每年一见到梅大公子,我就知道城里牡丹又开得极艳了。”
“此话怎说?”虽然年年听到相同的赞扬,但梅舒城从不坏了赵王爷的兴致。
“我怀疑牡丹全是让你给唤醒的。”
“王爷说笑了,只有司花之神才有这能耐吧?”
“偏偏你们梅庄就出了四个花神。”赵王爷爽朗一笑,“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仍照往例没替你打理繁忙事务?”
“芙渠没开、掬花未萌、寒梅尚青,他们三人还不到清醒的时节。”
“四兄弟同心齐力不是更好,何必分时节掌事?”
“我可不想我的牡丹被他们给糟蹋了。”同理,其他兄弟也是这样想。
两人又是一阵笑。
“来来来,舒城,我替你引见这次的新科状元郎,也将是我的大贤婿。”赵王爷右手拉着梅舒城,左手招来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温文男子,“远儿,这位就是城中花商翘楚,梅舒城,梅大公子!舒城,这位是薛远。”
“梅公子,这个春季您的名字成了薛远最常听到的,如雷贯耳,幸会。”薛远微揖,打了个不失礼的招呼。
“薛状元客气,我们这种成日在铜臭间打滚的人,哪如您所言一般?您过奖了。”谦虚归谦虚,梅舒城的语气仍带有当家的气势,他轻轻颔首,回敬薛远的行礼,在视线不经意垂低时,看到自个儿腰后悄悄探出一只柔荑,往薛远方向递出一张纸笺。
“薛状元,幸会幸会,以后请多多关照。”
那张纸笺的左侧晕染着一朵墨绘牡丹,色泽神似于西阁所植种的“青龙卧墨池”品种,那重瓣墨紫花色掌握得恰巧,紧接在牡丹花之后是一成串工工整整的字迹──
琅嬛阁。这三个字最醒目,再来一排标注着琅嬛阁所经营贩售的项目,还不忘将琅嬛阁位处城西三街给记上,最后落款着她的大名:步奷奷.
梅舒城才怔了片刻,她已经又发了好几张同款的纸笺给赵王爷及其身旁众多亲朋好友。
“请大家多多指教,我们琅嬛阁里的古玩绝对是品质保证,物美价合理,欢迎大驾光临,多关照。”
“你给我等等!”梅舒城压低嗓音,脸上维持着淡笑,将她扯近自己,“你在做什么?!”
“把握大好时机,将琅嬛阁推荐出去,这也是你教过的。”她挣开他的箝制,抚平被他弄皱的衣袖,“别阻碍我,还有好几个人没发到──”
“在我的地头上做生意,没这么便宜的事。”
两人咬着耳朵。
“有钱大家挣。男人太吝啬会被讨厌的噢。”她好心告诫。
“先付个二五八万来巴结我这条地头蛇,否则别想在这里立足。”
“你土匪呀?!去抢好了!”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在此过,留下买路财!”他也不跟她客气。
“你……”对,这里是梅舒城的地盘,花花草草都是出自他之手,所以他土匪得理直气壮!好女不跟恶男斗。“了不起以后梅大当家上琅嬛阁挑选古玩时,我给您打个折,算是礼尚往来。”她的口吻像在安抚无知小孩。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吗?”
“老奸商,那你想怎么样?”给他打折已经是最大极限,再贪求就没有了!
“我当然是想──”
“琅嬛阁……这古玩店名好似曾听过。”
听见这声音,步奷奷不等梅舒城说完话,一溜烟从他腋下钻出,朝说话者的方向小跑步而去。“是是是,我们琅嬛阁在城里是三十一年的老店,童叟无欺,而且店里货源充足,包君满意。”
“小奸商!”梅舒城嘟囔着,殊不知他是最没有权利指控她的人。
蓦地,梅舒城又听到情荳萌芽的声音。
低头瞧着自己的胸膛。不,这回不是他,那声音从何而来?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源头。
薛远正专注地盯着步奷奷的脸蛋,聆听她轻软的嗓音吹嘘着琅嬛阁的好,他的模样宛若是朵向阳的花,被步奷奷光彩夺目的脸蛋所吸引。
梅舒城眯起眸,感觉心窝里的情花长出了刺,扎得他有些疼,还来不及上前打断步奷奷和薛远的交谈,他自己也被人群淹没──
“梅公子,您来替我们介绍这园里的牡丹可好?”一群官家千金围绕在他身边,每张粉颜上都有着崇拜的红晕,绢色团扇半遮半掩的菱红唇瓣微微弯起。
察觉步奷奷投来的目光,好一会儿,两人只是隔着许多闲杂人等互望彼此,直到她被薛远关心的低唤给拉回了心思,直到他被众脂粉给扯开了注意,两人的视线才错开。
“这是'姚黄',重瓣黄花,花面径长盈尺,也称一尺黄……关于姚黄还有个故事……你们若是喜欢,何不带几株回府?”他在东边说着。
“有有,琅嬛阁里就属古玉指环最多,冰种白玉、血玉、绿玉,样样齐全……薛状元若是有兴趣,我可以给您最合理的价钱。”她在西边说着。
“梅公子,我想折朵魏紫做髻饰,可以吗?”
梅舒城先是投给梅福一眼,待梅福极有默契地在帐上记下一笔,他才将视线转回粉嫩姑娘脸上。“当然可以,你喜欢哪一朵?”
“那朵大的。”奷奷五指落在绿丛中最高最傲的那朵,“梅公子,您替我摘下来好吗?”
“当然好。”梅舒城永远是顾客至上,笑容可掬地折下牡丹,“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他将红艳艳的花儿递到粉嫩嫩的俏颜面前,还附带诗句,哄哄小姑娘的心。
“替我簪上,好吗?”粉嫩小姑娘得寸进尺。
“梅某不敢,这太过逾矩。”喂喂,这要求太超过罗!要他梅舒城出卖色相,这笔天价她付得起吗?!
“我只是想……梅公子既是种花人,自是清楚如何将牡丹之美完全展现,并无唐突之意。”粉嫩姑娘半掩着容颜,羞怯怯的。
“这……”
“舒城,莲儿和你都是自己人,没什么禁忌。”赵王爷在一旁敲边鼓,巴不得梅舒城和他的女儿赵莲牵扯不清。
梅舒城当然知道赵王爷的用意,这花,哪还簪得?
更何况他哪里和他们是“自己人”?他可不记得梅家有达官贵人的“自己人”,就算有,也早在二十年前和他们撇清关系。
不远处的步奷奷用眼角余光瞅着状似郎才女貌的两人,不自觉加快了鼻息的喷吐──很像要喷火的那一种。
“看来王爷有意思将三小姐嫁给梅公子,他们很相配。”薛远说道。
“是呀,呸。”乍听之下很像附和薛远的“配”字,偏偏就是荒腔走板。
“听说先前赵王府三名千金都曾陆续请媒人向梅公子说亲,但皆遭婉拒,赵王爷似乎对梅公子很满意,原本等四小姐及笄也准备再来说一回媒,现在看来……三小姐希望很大。”
步奷奷细眸紧眯,咬着贝齿,端看梅舒城要如何处置那朵牡丹!
“能与王爷府攀上关系,应该是很多人的心愿。”薛远贴着她,轻轻呼拂的气息逾炬地近在她耳壳一寸外。
“包括您吗,薛状元?”步奷奷扬高语调。
“我不否认。”
“那么恭喜您的心愿达成指日可待。但我并不认为梅公子与您有同样的心愿,否则早在王府大小姐试探之时他便能攀附权贵,犯不着错过一次又一次的好机会。”她看着梅舒城还在和赵王爷虚与委蛇,迟迟不将花Сhā在三小姐头上,看来他亦很清楚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涵义。
“欲擒故纵才是高招。”
“薛状元不是城里人吧?”她突然问。
“我进城不过月余。”
“所以你不知道梅舒城对城里几百名闺女使出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笑话,当真以为只有王府在觊觎梅舒城这个乘龙快婿吗?!
“那或许该说,他自视甚高。”这句话,薛远说得更为贴近。
闻言,步奷奷皱起眉,原先的静淑全数自俏颜上褪去。“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拒婚的理由吗?”
三个问句换来薛远三次摇头。
“那你凭什么说他自视甚高?!他不娶是因为他要赚钱养家养弟弟,没那么多心思去打量自己的婚事!他可不像那些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一样,全赖父母兄弟甚至是糟糠之妻去赚钱供他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理会,也不像富家子弟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我们这种追逐着钱财过生活的商贾,不容不明就里的人来置喙!”到后来,她火力全开,吼得薛远一愣一愣,方才误以为步奷奷纤弱可人的错觉在此时幻灭。
怒咆暂歇,全园陷入尴尬,尤其是那群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宾客。
场面只有两个字足以形容──尴尬。或许三个字也成──很尴尬。
鸦雀无声中,梅庄主人肩负起打圆场的重责。
“梅福,多送两坛玉露春酿和掬花甜糕过来;梅寿,别怠慢了客人,还有梅禄,这朵牡丹替莲儿小姐簪上。”梅舒城将手中牡丹抛给下属,并抢在赵莲开口前续道:“梅禄是梅庄最懂种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艺定会让莲儿小姐满意。”他转向在场人士一一客套,“梅某有事暂退,稍晚再陪各位喝两杯,失陪,各位请随意。”
然后,他收起笑,朝步奷奷勾勾指。
“你,跟我来。”
第五章
两人又回到阁楼,梅舒城慢条斯理地冲泡着香茗,神情高深莫测。
沸水注入壶中,飘起清雅茶香,他的动作怡然且轻柔,斟了杯茶递予她。
“谢谢你……”
那杯热茶,成了这三字所附送的赠礼。
“谢我什么?”难道是指为他辩护的那席话?
是了,在众人都误会他的同时,只有她一人替他点出真相,想必他心底是感激万分,不过若要磕头谢恩的话就免了──
梅舒城笑得好和蔼,弯弯的眉眼加上弯弯的唇弧,让步奷奷有片刻痴迷。他就是用这种笑脸欺骗了无数姑娘的感情吧。
他倾身贴近她,气息呵在她鬓发间。
“谢谢你让我见识到蠢商人才会有的行为举止,好引以为戒。”俊颜上的笑容灰飞烟灭,连半点残渣也下留,只剩下愠色。
“什、什么?”她愣住,完全追不上梅舒城翻脸如翻书的速度。
“你竟然教训金主!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无知的商人吗?!”
“我……”
“你知不知道赵王爷一年在梅庄洒下多少银票?!那些银票全换成一文一文的铜钱,足够将你压扁砸平还有剩!”他深吸口气,再轰:“明明知道薛远是未来的王爷女婿,你去招惹他做什么?!招惹他就已经很过分了,你还当众对他叫嚣!你不知道什么叫恼羞成怒吗?万一他恼火起来,只消一句话就可以斩断梅庄多少进帐,你懂不懂?!你赔得起吗?!”
他的一字字都像炙人火星,砰砰砰地砸进她的耳里,引来快教人受不住的疼痛。
“我是替你──”
“替我怎样?!替我出口气?哈,我有拜托你吗?!谁给你自作主张的权利?!整件事的起因全是你招惹薛远的错!”重罪一扣,不留情面,梅舒城没发觉自己的指控充满了酸味。
茗杯怒碰茶几,溅起澄黄热茶,步奷奷被他轰得也上火了。
“我招惹他?!我怎么招惹他了?原本我们相谈甚欢,要不是你替那什么三小姐的折花簪花,一副奸夫淫妇的肉麻亲密状,我怎么会和薛远论及你做过的好事?!是!我鸡婆、我欠骂,我活该倒楣替梅大当家辩驳你非攀权之人,我咎由自取替梅大公子解释你非自视甚高之人,我不自量力替梅太少爷洗刷你没有对全城的闺女使出欲擒故纵的无耻手段,您梅大官人的声誉干我屁事,个人造业个人担,我犯得着替你背吗?您骂得好、骂得对,我欠人教训、我多管闲事、我自作自受!”吼完,只剩怒气喷吐。
两人眼底都酝酿着炽焰,谁也不遑多让、谁也不输半分。
“就因为这样,你当众给薛远难看?”他的声音还是很酸。
“我认为这理由太充足了!”
梅舒城两指一夹,拧上她的嫩颊,不顾她的呼痛。
“我教过你没?在商场上只能有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就算别人朝你脸上招呼一个巴掌,你都不能吭半句,我的话你全听到哪里去了?!这点小事都沉不住气,你还想成什么大事?就算我真被指控为攀权、自视甚高又怎样?嘴长在他们脸上,说说又不会少我一块肉,我若是像你一样,自小到大不知要搞砸多少生意、推掉多少进帐,你到底蠢明白了没?!”两指一收一放,还不忘左甩甩右晃晃,故意拧疼了她。
步奷奷也不认输,双掌一拍就贴在梅舒城脸上,使劲压扁他的俊颜。“笑笑笑,像你这种为了生意而枉顾尊严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别人都指着你的鼻子骂了,你还捧着笑脸让人践踏,你才是极蠢的那个──”
“真可惜,我是商而非士,尊严如果值得了一千两,我自会珍视它,可惜它一文不值!”
“你的脑子里剖开除了银两之外还剩些什么?!”压压压,压扁他!
“银票、珠宝、黄金──”拧拧拧,拧死她!
俊男美女的容貌开始朝猪头看齐,一个被左右拉开,一个被向鼻尖推拢。
“你没救了!”
“谢谢赞美!”
两人的声音全因对方作怪的手而变调,谁也不认输,但是拧的终究是比压的痛,步奷奷眼眶浮现代表痛楚的泪光,却仍是倔强死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说。
梅舒城松了手劲,她白皙的脸上残留着他使坏的红印,看来更像颗诱人的甜果。
掌心取代了拧挟的指,惩罚的力道转为轻抚。
步奷奷立刻竖起警戒,“你做什么?!”纤掌不只压制在他脸上,还努力将他往外推开。
她推着他,他却又拉近两人距离。
“梅舒城,你做什么──”
他答得自然:“做什么?我们不是在吵架吗?”此情此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很适合斗嘴。
吵架?!一个快被臭男人压抵在桌沿的女人,两人四手捧着彼此的脸庞,暧暧昧昧到了极点,哪里像吵嘴?!至少她步奷奷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和一个男人叠在桌上吵架!
“我很想继续吵下去,但换个姿势再来。”她向敌手提议。
“我觉得这种姿势很能激发我的兴致。”
“什么兴致?!这样我没办法思考接下来要羞辱你的话!”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哪来的气势炮轰他?!
梅舒城腰杆一弯,轻轻松松将娇小的步奷奷逼退到冰冷桌面,背脊完全失守地牢贴其上,莲足也被迫离地数寸,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着。
“你别越来越过分──”她哇哇大叫。
“来,我们再来吵,嗯?”他的声音好轻,像在诱哄,他的动作也好轻,像在爱抚。
“小人!奸商!这样怎么吵?!让我起来!”步奷奷像只翻身不得的小乌龟,挥舞着四肢。
“我顺便替你上一课──在任何情况下,奸商的口才是不容有片刻退步迟疑,否则气势会全被压过去,到时想翻身都翻不得。”
“我相信!如果现在被压在桌上的人是你,你一定也能骂人骂得滔滔不绝!要不要马上试给我看?!以身作则才有说服力!”她也想教梅舒城尝尝这种被人压在底下的滋味,看他还有什么本事笑得嚣张!
“我在上你在下,或是你在上我在下,这……有什么差别吗?还不都是眼对眼、鼻对鼻,唇──”
步奷奷急忙捂住他的嘴,让两人之间多了只手掌,捂去他饱含暧昧的句子,也捂去于礼不合的贴近。
“你成功了!无论你是想教训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梅庄贵宾、不该妄自触犯梅家家规,抑或是你想嘲弄我试图成为与你并驾齐驱的奸商还久得很,你都成功了!我认输了!可以了吧?快让我起来!”她胡乱吼着。
她脸红了。
梅舒城像是揪着她辫子的顽童,没逗弄过瘾之前怎可能轻易放她自由?
他的声音由她指缝间逸出:“我不只想教训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梅庄贵宾、不该妄自触犯梅家家规,更不只想嘲弄你试图成为与我并驾齐驱的奸商还久得很,还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它扳离自己的唇畔,缓缓钉扣在桌沿。“不要用美色来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
“我什么时候用美色招惹男人?!你这条罪名扣得莫名其妙!”
“就在刚刚你脸上漾着光彩,四处散发名笺时。”
“那是为了宣传琅嬛阁!”她吠回去。
“就在刚刚你对薛远露出笑容时。”
“那是因为我想赚他的银子!”她对薛远压根没什么好印象好不好!
“就在刚刚你为了我对薛远大吼大叫时,就在刚刚你摔杯子发作时,就在刚刚你瞅着我瞧时,就在现在,你一脸无辜时……”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彷佛带着火焰,烫红了姑娘家纤薄的脸皮。
“不要用美色来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他又低低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
“你……你这个只爱钱财的老奸商……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说得破碎不全,因为他的指尖越过楚河汉界,正滑上她的唇瓣。
“说教。”
“用这种轻薄姑娘的姿势说教?!”
“嗯哼,似乎只有这样,你才会乖乖将我的话听进耳里,不是吗?”
“那你有屁快放呀!”她顾不得大家闺秀的气质,对着梅舒城的脸大喝,藉以壮胆。
梅舒城只是惩罚性地点压她的俏鼻,表示着他对她那句粗话的不悦,步奷奷一迳怒瞪着他,换来他的沉笑。
“薛远被你勾引得情窦乱开,你知道吗?”他道。
她怔忡了下,“什么?这……不可能,他是赵王爷未来的女婿!”
“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他这里──”梅舒城指着自己的心口,“有情荳萌芽的声音。”
步奷奷好生困惑,开始回想着她与薛远短短的交谈。“我不知道他……”
“不过还好只是初萌芽,大概在你吼完他那番话后,情荳已经枯萎了,可喜可贺。”
“你又怎么知道?”
“我听到情荳枯死的哀号声。”凄凄惨惨哩。
“胡诌什么?!什么情荳萌芽又枯萎的声音,奸商说的话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了,你倒解释解释,情荳发芽是什么鬼声音?!”
“这种声音。”
语歇,梅舒城的薄唇印在她额心,发出浅浅的“啵”声。
“不对,不太像,再来一个。”他自己先否定,转移阵地,换到她的鼻尖,仍是啧啧摇头,双唇在她粉颜上巡视完一圈,最后落在丰润樱唇,教她清清楚楚听到他故意在她唇间烙下的声音。“就是这种声音,听清楚了吗?”
然后,他陡然吻住她的回覆、她的惊骇、她的青涩,或是差点脱口而出的痛斥。
步奷奷瞠着水眸,那张贴在眼前的俊颜因为太过靠近而变得模糊,她的视线无法交集拼凑出梅舒城的模样,只看见那双黑眸间闪动着满满笑意,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她就算是闭起眼,都能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她认识他,认识了好久好久,恐怕连梅舒城都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将他的一切事迹深深刻在心版;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曾经因为他的拒婚而哭了整整一夜;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多心疼他义无反顾的为梅庄奉献出青春及幸福──
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将他视为神只,既遥不可及又完美无缺。
即使他现在的行为完全构不着“神只”的边,倒更像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她从没想过,她与他能有如此贴近的一天,就像场梦境一般……
步奷奷挣开了那双原本就无意紧箝她的大掌,在梅舒城以为她会赏来一记火辣辣掴掌的同时,她却拉下他的脸,让濡沫相交的四唇更无空隙。
现下梅舒城已经分辨不出是他在占她便宜,还是她在享用他的孟浪。
两者对他都是好事呵。
但是……不对呀,为什么他听到的萌芽声还是来自于他的心口,那步奷奷这小奸商咧?
她享受着他的吻,却吝啬给他任何鼓舞,他心里开得满园满谷的情花情荳,她咧?
商人不吃亏的理性又冒出头,打散了他品尝桌上“佳肴”的兴致。
“先等等──”他拨开扣在自个儿脸上的柔荑,拉开两人的距离。
步奷奷发出不满的咕哝,好似在说着“等什么”之类的抱怨。
梅舒城的脑袋枕躺在她浑圆酥胸前,右耳贴着她的心窝,想聆听他在自己身上所听到的声音。少女的馨香在他鼻尖徘徊,他却无暇分心,只是专注听着她有些紊乱的心律。
“为什么没有?!”他霍然抬头。
“没有什么?”她浑浑噩噩,气息不稳。
“情荳初开的声音!”
梅舒城的低狺震回步奷奷的心魂,也让她瞧清自己正用着怎样柔媚诱人的模样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
“什、什么情荳初开的声音?!你、你……”虽然为时已晚,但她还是挽回了一点点残缺的矜持,猛然推拒起他。
“说话不要结巴。”
“我……”她也很不想呀,可是她连呼吸都有困难,哪还有充足的气焰来辅助她的伶牙俐齿?!
“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情荳初开的声音?”梅舒城老大不爽地点点她的胸口,害得步奷奷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赶忙挥开那只长指。
“手脚放乾净点!为什么我要有情荳初开的声音?!你别想,我才不会爱上你这个老奸商、老钱鬼,想觊觎我,你慢慢想吧!”她身子朝桌沿翻滚,不管摔下桌的危险,终于脱离梅舒城的双臂囹圄。“当年你带种拒绝我,就别奢望我会准你啃回头草,我步奷奷可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女人!想听情荳初开的声音,简单呀,到东圃去朝王爷三小姐卖个笑,包准她开给你听!”赤艳双唇忿忿不平地抛给梅舒城越来越多的疑惑。
“我拒绝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哼、哼哼,坏事做太多,多到自己都数不出来了是不?”步奷奷取下髻上Сhā置的玉梳,梳顺一头被梅舒城弄散的发,再俐落地重新盘好简单的发髻,一切恢复原状,只有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红霞诉说着两人方才的唇舌缠绵。
“如果你是指我拒绝所有提亲这件事的话,我只能说,我并没有针对任何一个女人,无关娴淑、无关家世、更无关容貌,我是来者皆拒。”他甚至不记得步家曾为闺女来提亲。
“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说就会让我心里好过些?”已成的事实,已存的伤害,岂可能因他一句话而磨灭?她早就明白他迟迟不娶的理由,站在他的立场,她知道他没有错,但站在她的立场,被拒婚对一个姑娘而言是多难堪的事!
“至少你不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女人。”他好心安慰她,希望她的少女芳心别受创太深。
“你好可恶!”步奷奷咬紧贝齿,恶狠狠地吐出每一个字。
“你也不是唯一一个说出这句话的女人。”
“但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定是唯一一个。”步奷奷走到梅舒城身边,笑得像朵盛开的牡丹花。
接着,她狠狠抬起脚,朝他飞踹而去!
第六章
那双在裙摆半掩半现下的腿,真美。
或许称得上是她全身上下最符合“奷奷”之处,匀称而白若凝脂,并且……有力,踢起人来很带劲。
那时踹完他一脚后却反被他箝住莲足的小女人,脸上又红又白的神情可真精采,握拢在他掌心的脚踝更秀美得令人垂涎三尺。
他开始觉得她比银两顺眼,也可以说,她越来越“值钱”了。
这个念头如果说给那小奸商听,八成又会天外飞来一脚,呵。
“梅公子,您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怎么了?”赵王府三小姐赵莲藉赏花之名,与两名婢女半请求半强迫地在梅庄客房暂住三、四天──当然也付了一笔让梅舒城心甘情愿留人的钜额寄宿费,才破例让闲杂人等滞留悔庄。
“没什么。”梅舒城仍是轻笑,不仅是为今日帐册的收入而笑,更为盘旋在脑中那抹和他赌起娃儿气的身影而笑。
牡丹夜宴在亥时结束,送走了赵王爷及其他宾客,梅庄进了笔天大的盈余,再加上十数位官家小姐簪在发髻的高“贵”牡丹、宫夫人看中的牡丹株种,连盆带土地搬了二十多盆回府,林林总总就够梅庄一年不愁吃穿。
“大当家,三小姐的厢房打理好了。”一名模样灵巧的丫鬟福身禀报道。
“好。莲儿小姐,你尽早去休憩吧,明天我再请人带你去好好欣赏其他园圃里的牡丹。”卖了整天的笑、陪这些达官贵人赏了整天的花,他还真有些累。
梅舒城灌下好几口浓茶,暂缓他每年每季每天都要重复解说一回“牡丹经”的口乾舌燥。
“明儿个……不能劳烦梅公子您亲自陪着吗?”赵莲垂下眼睫,发髻上那朵折了枝的牡丹经过一日折腾后已呈现枯萎,一如她现下娇颜染上的失望。
又开了一颗情荳──来自于赵莲。这个春季可真是绿意盎然。
梅舒城非常有礼地摇头,也因太过有礼也更形疏远。“明儿个我有事。”他堂堂梅庄大当家,可不是用来陪姑娘赏花扑蝶兼浪费时间。
“那后天……”
“后天要和城里的大小花商研讨此季牡丹、芍药的植种情况。”他随口编来一个小谎。
“大后天……”
“大后天城西大富豪也在梅庄以牡丹宴招聚亲朋好友,梅某必须安排一切宴客事宜。”梅舒城仍是拒绝。
赵莲咬咬唇,定心一问:“那梅公子何时有空?”
梅舒城咧嘴扯出笑弧,语气中有着哂然,“等这满园子的牡丹尽凋,梅家换了梅二做主,我自是偷得整年的空闲。”
梅二当家,也代表着夏季来临。
“你……你今天下午就有空闲和那名姓步的姑娘独处好些时辰,为什么却没办法在这三、四天空下闲暇陪着我赏牡丹?”毕竟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哪容得了人再三拒绝,赵莲禁不住端起宫家小姐的架子。
“那个姓步的姑娘可不会吵着要我陪她赏牡丹。”提及步奷奷,梅舒城眼尾的笑痕加深,也更真实了些。
“她与你是什么关系、什么身份?”
她话一脱口,换来梅舒城的挑眉,那眼神在反问着她──你又是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我和她的关系?让赵莲清楚明白自己的逾越及大胆。
但梅舒城终究是商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不会大剌剌让她难堪,何况她是金主的宝贝千金,开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来向我学习经商的方法,我与她自然没有太多闲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讨着怎么让自家帐簿多几笔进帐。”他收回视线,不让自己的眼神呈现出与他的话全然相反的情绪,“让莲儿小姐见笑了,这些铜臭话本不该让你听闻,否则岂不坏了莲儿小姐这几天在梅庄的好兴致。”
“原来她只是来向你学习的……那今儿个下午?”
“还不是见她得罪了薛状元,我将她领回帐房去好好'训诫'了一顿。”只是后半段的香艳,他可没兴趣和赵莲分享。
赵莲似乎确信了梅舒城对步奷奷没有任何异常情愫,这才收敛了架子,恢复小女人娇态。“看不出来梅公子也会教训人。”
“每个梅庄人都被我教训过了,你可以一个个问问。”这是实话,出了梅庄,他彬彬有礼、进退合宜;关起梅庄大门,他可不会将从商那套守则给牢记,大吼大叫是他惯用的教训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庄人,你不也教训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训她,还把她当成所有物,不容别人沾染半分,所以才会在看到她和薛远谈笑之际大动肝火。
她不是梅庄人,他却用对待梅庄人的方式对待她,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样的。”
然而,怎么个不一样法,梅舒城没有说。
不仅赵莲满腔困惑,连深夜难眠,起身到牡丹园圃贪拜月华而无心听闻的步奷奷,也在花丛外一头雾水。
她,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是不如其他姑娘来得婉柔温驯,还是比不上她们的娇美轻灵?抑或……
步奷奷不由自主地将右手轻搁在锁骨上,熨贴着某件穿系在颈间红绳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万分。
待她再抬头,却见赵莲已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回房,脸上的不快应该是来自于梅舒城那句请她休憩的有礼逐客话语吧。
梅舒城吁了口气,因为赵莲的退场,才得以小人嘀咕一、两句:“该开的豆儿不开,不该开的豆儿乱乱开,真麻烦。”这就是俗称的烂桃花吧。
“唔……你是谁?”
一句带着睡意的话语震醒步奷奷的冥想,也牵来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步奷奷,而她望向身后三步远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睁开快闭合的眼,无论再怎么秀气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时睡眠不足的愣傻样给破坏殆尽。他仅着单衣,连件薄外褂也没披,垂散的墨黑长发随着夜风轻拂飘荡,在这深夜时分倒有数分索命鬼魅的模样。
步奷奷那句“鬼呀”还梗在喉头,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唤让她硬生生吞下惊声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着虚浮的步伐,胡乱揉揉眼,才勉强将视线定在梅舒城脸上。“我……”
他跨开小小一步,却蓦然瘫倒,步奷奷只来得及抽口凉气,根本挽救不及那个快和地面相亲相爱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冲上前,将梅家小四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种过度亲匿的撒娇动作攀在梅舒城身上,双臂挂在他颈间。
“小四,你怎么醒了?你……提早了……六个月清醒。”不到冬季,这个种梅的四当家怎可能会清醒,更何况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饿了……”肚皮咕噜咕噜地支援他可怜兮兮的梦呓。
“没人喂你吃饭吗?”他向来安排几名贴身小斯伺候“春眠”的小四,不该让他饿着半分,更何况是饿到深夜醒来!
“我不知道……饿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脑袋贴枕在梅舒城的肩窝,将全身的重量依赖在他身上。
“该死,我明天就替你换批机灵点的丫鬟或小斯!”
无力的声音再响起:“什么都好……我饿到没办法春眠了……”
“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饭菜出来!”梅舒城朗声大喝。
“已经过了亥时,大伙早睡下了,别折腾下人。我煮清粥给你吃,可好?”前头那句是对梅舒城说的,后头那句则是问向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间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应道。
“厨房在这边。”梅舒城打横抱起梅家小四,领着步奷奷前行。
屋檐下只剩几盏灯笼勉强照耀出园景,夜已深沉,满园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庄醒着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奷奷.
昏黄摇曳的烛火投映着三人两影,步奷奷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样,一股莫名酸意涌上眉心,拧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轻哼摇篮曲的梅舒城发出疑问。
“他向来都用这种姿势赖着你?”
“是呀,向来。”梅舒城说得很轻,怕惊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这样……梅庄没人说话吗?”看他们兄弟俩根本就快交缠成麻花了好不好?!
“说什么?断袖之癖?乱仑?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别人置喙?何况是子虚乌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问什么。“再说,他不是只赖着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贪赖撒娇的对象。”
“原来这是梅四当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这模样,绝对会教你刮目相看。他这只猛虎只在腊梅时节发威,其余时刻都甘于成为病猫。”
“很难想像。”这副德行的家伙在清醒后会有多大改变,她才不信咧!
“虎兄无犬弟呵。”一句话吹捧了自己,也褒扬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轻拍着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骄傲又是疼惜,那神态,活脱脱像爹爹对待孩子般。
“你……看起来像他爹。”她诚实说出所见心得。
“长兄如父。况且我爹过世时,小四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娃儿,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应该也是偏像于爹亲吧。”见钱眼开的势利此时在梅舒城脸上难见分毫,剩下的只是为人父兄的温柔光彩。
他的口气虽轻松,但听在步奷奷耳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揪心。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也还是个孩子呀……
一个家庭的担子压在八、九岁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积下的负债和三位稚弟的教养,那沉重压力怕是连成年男人都不见得能承受,身为孩子的他却扛了下来,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个未成形的生命,但从她所听闻来的“梅舒城传奇”拼拼凑凑,她知道幼年的他过得辛苦,即使现在从他身上再也无法探知当年的刻骨风霜,只剩下勤俭贪财的“恶习”……
一想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温饱全家……
一想到那样的他不曾体会过何谓撒娇、何谓童年……
她觉得,好不舍。
“当年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不?”步奷奷搁下正在搅和锅里汤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颇讶异她有此一问,从梅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后,谁也不记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彻底,众人侃侃而谈的只不过是他窜上成功的过程,而成功背后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铭心。
苦吗?当然苦,若不苦,他不会立下鸿志想跳出绝境,更不会在跳出之后依然如此害怕再回归原处──在此时、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认,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个弟弟只能啃着半颗硬馒头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极力想掩饰的饥寒交迫,他们不想让他更辛苦,而他却是负疚于他们的体谅。
“当然苦……”梅家小四在睡梦翻身间Сhā话,“比生啃黄连还要苦上千百倍……”接着,轻鼾取代话声。
梅舒城与步奷奷凝望无语,厨房内只有柴火劈啪声及锅里米汤沸腾的声音。步奷奷重拾竹筷,搅弄清粥。
“苦的人是你大哥,你在凑什么热闹。”良久,她才对梅家小四这般说道。
“小四也苦过。”梅舒城为爱弟辩护。
“但我相信他的苦绝对不及你的一半,在他真正懂事之后,梅家的生活已经开始获得改善。论苦,梅庄里有谁能及你?”
梅舒城因她口气中那股为他打抱不平的意念而笑,但他仍开口纠正她,“小四懂事得非常早,在梅家生活改善之前,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微垂着脸,灶火无法照清楚他的神情,带笑的口吻没变,“有时候最苦的人不是付出辛劳那方,而是将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足够力量帮忙的人……我的苦,只要咬咬牙便能承担下来;他的苦,却是咬碎了牙也无法改变丝毫,你说,谁比谁苦?”
步奷奷默然,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不是梅家人,根本无权评断梅家里谁吃的苦多、谁吃的苦少;她不是梅家小四,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曾体会过梅家最苦的日子?
“对不起。”她向梅家小四道歉。
窝在梅舒城怀里的梅家小四露出笑意,不在乎她的失言,甚至带着认同她的意味。
“粥好了,我去拿碗。”她跑向隔壁的小橱柜去拿碗。
梅舒城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头溢出些微暖意。
“大哥,这个女人有趣……”
梅舒城微讶地看着小弟,“你也喜欢她?”
“也?”梅家小四睁开一只眼,笑觑着梅舒城。
“别想调侃我,小心我敲昏你,让你直接睡到腊月再醒来当家主事!”梅舒城吼得很小声,近似于两兄弟的窃窃私语。
“我又没胆调侃你……”梅家小四打了个不甚文雅的哈欠,“而且我是这么敬爱你、崇拜你……就算我和你爱上同一个女孩……我一定会让给你的……放心。”天底下什么都可以抢,就只有梅舒城的东西不能争、不能抢,也不容其他人来抢──这是他们三个弟弟的共识。
“我需要你用'让'的吗?!”
“因为如果我不让,你一定不会同我争……什么都给兄弟,你自己怎么办才好哩?有这种笨大哥……我当然要待你好些……”梅家小四又陷入昏睡,只剩一张嘴在嘀咕着饿。
“你们都长大了,我可不会像对待小孩子时的你们,再让你们予取予求。”梅舒城摇晃着自家小弟,让他睡得不安宁。
“大哥……我院里欠个檀木书柜……”
“我明天叫人量一个送过去。”梅舒城不加思索地回答。
唔,还说不会再让他们予取予求?前句话的唾涎还没乾,下句话就赏了自己一个巴掌。
“我知道,你什么都能让我们予取子求,只有她──”梅家小四手一指,正巧落在捧着两只碗的步奷奷身上。
“只有我什么?”
“没什么。”
“……予取予求不得。”
梅家兄弟同时开口,却是两番不同答案,步奷奷狐疑地盯着两人,仍探不着什么蛛丝马迹。
舀了碗清粥,见梅舒城要接过碗以便喂食梅家小四,她不赞成地小退一步。“梅四当家,喝粥了。”
“大哥喂……”他含糊地撒着娇。
“自己起来吃!”步奷奷一手擦腰,一手将碗举得半天高。
“好凶……大哥……”
“快起来吃吧,你还想再饿下去吗?”梅舒城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梅家小四神色痛苦地将脑袋自梅舒城温暖的胸怀移开,颤颤地捧着碗,身子半瘫在长椅角落,边喝粥边打盹。
“喏,你也来一碗。”步奷奷递上另一碗热腾腾的清粥。
“谢谢。”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你没占着好处,说什么谢。”她坐在他身旁,两人面对还烧着小小火焰的灶口。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而你却花了工夫生火熬粥,我占着了这个好处,自然得言谢。”他吹凉了粥,小尝一口。
“把你的感谢化为实质更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她伸了只柔荑在他面前又晃又勾,明摆着要他赏些工钱来塞牙缝。
“我让小四清醒后送坛酿梅给你抵债。”他笑。
想起酿梅的滋味,步奷奷嘴馋的直点头,“这还差不多。”
“这么晚了,你还在花园溜达什么?”
步奷奷正拿着铁钳在灶里玩弄起炭火,闻言也只是略微停顿。
害她在园子里溜达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都是他下午在阁楼的反常,害她也跟着不对劲起来,整个午后躲在房里,痛失观摩他周旋在金主身边的奸商手腕,就连入了夜,她也只能在床杨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看梅庄园子里哪株牡丹最值钱,到时我艺成下山好偷挖几株走。”她故意说得势利。
“最值钱的牡丹种在品香阁,里头几株御赐花名的最珍贵,要挖就挑那些,每株身价少说万两以上。”
说得真轻松,她看哪,要是哪天品香阁里少了株牡丹,他这奸商不会翻了梅庄才怪。“受教,我会去品香阁精挑细选的。”
“用不着选,我直接告诉你,最靠近东侧檐边的那株'都胜'最好,那株叫价到三万五千两,我都舍不得卖。”
都胜形似魏紫,但花面更大,色泽由瓣基的墨紫色渐层至瓣梢的粉紫,堪称一绝。
“咦?梅庄里还会有你舍不得卖的花?”对梅舒城这个唯利是图的大奸商而言,这还真是天大的奇迹。“你不是信誓旦旦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吗?”她顿了顿,才轻呀一声,“都胜……不就是你十五岁那年,在牡丹春宴上,让城里所有品花人为之瞠目并且赞不绝口的牡丹品种?”
这回吃惊的人换成了梅舒城,“我十五岁时,你不过是个奶娃娃,怎么会知道这事?”还一清二楚咧,好似她曾亲眼目睹当年的盛况。
“听来的。”她欲盖弥彰地捏捏自己的耳垂,“梅大当家的事迹在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正巧也是那群知道的人之一,别太自满了。”她不忘拍拍他,一副好心告诫的模样。
梅舒城倒也没挥开她的手,将她的手劲当成舒展筋骨的推拿。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那株都胜不能卖?”步奷奷问。
“因为没有人开得出适合它的价码。”
“三万五千还不够适合?!你奸商呀!”步奷奷大嚷,一株牡丹叫价上万,比她家的古玩还坑钱!
“我从头到尾都没否认过自己是奸商。至于我所谓的适合并不是指价码的高低,若遇上有缘人,一文钱我也卖。”
“有缘人?”
一颗脑袋瓜子突然卡在两人相贴的肩胛上,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只见被他们误以为陷入昏睡的梅家小四衔着见底的空碗,咕哝道:“就是我大嫂……我还要一碗……”
鼾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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