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15.白露 藤萍 露从今夜白 > 第二日

第二日

曲班戏台。

“盼与君相期,约采黄花,再看白鸥。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犹记我否。”

戏台上的人像幽魂一样唱完,忘记仰倒在地上,居然怔怔地站在哪里发怔。

接着眼泪掠过面颊,他居然站在台上喃喃自语:“我一定还。”

嗯?台下看戏的莫名其妙,不满的议论声纷纷而起。

“花离离!你在­干­什么?”戏班的老板对他的不满霎时爆发,这家伙招惹许多女子让戏班的名声不佳,看在他平日演出­精­湛的份上就忍了,现在居然连唱戏都神不守舍,这怎么让他咽得下这口气?

“嗯?”花离离悚然一惊,竟然呆呆地看着台下不知如何是好,平日再如何说也是八面玲拢的人。

“花离离!”台下的老板大吼道,“你给我下台来!”

他怔怔地下了台,“啪”的一声老板踢了他一脚,“下次再出问题,我一定叫人废了你!”

他退了两步,居然反问;“如果我能演加棱戏,你可以加我的工钱吗?”

老板怔了一怔,所谓“加棱戏”是瑶腔里面最困难最危险的戏,需要有极柔软的韧­性­和能够忍受痛苦毅力,那戏份跳起来往往戏子要受伤,即使不在飞跃中受伤也会在从两三丈高的梯子上往下跳的时候受伤,因而不是身手矫健的人绝不敢尝试。花离离居然敢演?“只要你能跳,我加你一倍的工钱!”他冷笑着道,“但你若摔死了,可怪不得我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

“嗯……我如果摔死了,你就把我丢在乱坟岗吧。”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然后,突然展颜一笑,笑得仿佛很幸福似的。

“你疯了。”老板悻悻地说,“我还指望你给我好好赚钱呢。”

“嗯。”他仿佛根本没在听,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不知道在看哪里。

“花郎!”抱着篮子追过来的鸳子满面惊异之­色­,“你怎么了?病了吗?看起来脸­色­好差。”

“鸳子,谢谢你给我带饭。”他正­色­对鸳子说,“日后就不必了。”

“为什么?那么久了你都是……”

“从明天开始我这个时间要去慕翠楼唱戏。”他居然笑得很淡很幸福似的,“饭我在那里吃。”

“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我不要。”他打断她,“从今天开始,我会很忙。”他还是笑得那样轻佻邪气,“忙得没有时间要你的钱了。”

鸳子沉默了一阵,“为什么?”她低声问。

“我欠了太多的情。”他轻柔地托起鸳子的脸,柔声地说,“对不起,我欠她的比欠你的多。”

“你是用谁欠得多少来评价女人的吗?”鸳子木然地问。

他低柔地说:“我爱她。”

“为什么不是我?”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你可以爱人的话为什么不是我?”

他僵硬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低声说。

“花郎!”她绝望地看着他。

“欠你的银子我会努力还给你。”他淡淡地一笑,“一千七百五十四两,我不会忘记的。”

她倒抽一口冷气,“为……为什么要还?”

“我只想欠她一个人。”他轻轻地说,“其他的银子我也会努力还掉,你不必担心,慕翠楼的老板娘和曲班的老板都对我很好。只是欠你的情……”他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你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她尖叫了一声退了两步,“你不可能还完的!”

他用平淡的目光看着她,“我会努力。”

“不可能的!你已经不可能重新做人了!”她依然尖叫。

“我会努力,”他依然那样平静地说,“我想要做一个不靠女人好好活着的男人。”

“你没有我就不能活!你没有我就不能活!”她冲上两步牢牢抓住花离离,“你离不开我的!”

“对不起,”他反握住她的手,“我想要一个人活着。”

“你不可能……离开我的……”鸳子顺着他的身体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想要做一个……正常普通的……好人。”

“就算你做到了她也不会回来了了”鸳子挫败地坐在地上,“你根本就做不到!你是永远的吸血虫!没有女人你怎么能活呢?你做不到的!”

“是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轻轻地呵出来,“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饭。”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鸳子看着他慢慢走向慕翠楼的背影,紧握着手里的菜篮,心头一片冰凉。这个人……真的……决定用一辈子去还——那些他不爱的女人的钱?

他就算把自己洗得再­干­净,她也不会回来了!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何况他还不起的!不可能还得起的!

时光流转,又是一年。

花离离两处奔波也已经一年,加上莲莲的努力,他们两个竟然真的凑了一千多两银子还给了鸳子。那钱自然不全是唱戏而来,有一大部分是花离离卖掉了家里不必要的奢侈品换来的。在曲班唱戏和在慕翠楼并没有多少银子,但偶尔客人的打赏比月钱要多得多,只要戏子表现得完美,慕翠楼是定水最好的酒楼,总能碰上那样的机会。

拿着那笔钱的时候鸳子哭了,花离离依然对着她调笑,说她哭起来一点儿不像她,说她怎么也得像个泼辣女子拿把刀来威胁他才能罢休。但是鸳子没有,她哭得肝肠寸断,说希望花离离能最后吻她一下,就算情分已尽。花离离却只是笑着在手心里虚写了个吻宇,然后贴上她的脸颊,拍了拍她说:“对不起。”

永远都是对不起。鸳子握着那一叠一千多两的银票,茫然地看着他离开,她都忘了,自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让任何人碰触,不再玩你情我爱的把戏了。

他认认真真的——要做一个好人。

傻瓜!她拼命捶着地面,眼泪不断地掉了下来溅湿戏台前的土地,真是……无可救药的傻瓜……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慕翠楼的拨弦清唱,他的曲子唱词素来无可挑剔,一年以来已经成为慕翠楼的招牌之一。虽说他名声不好,但自从进人慕翠楼以来他举止形容都不轻佻放荡,甚至彬彬有君子之风,倒也依然招惹了不少姑娘小姐甚至同是慕翠楼唱曲的芳心。

也有许多人倾慕开口表白,他总是笑吟吟地说此身己嫁,虽是玩笑倒也吓跑了不少年轻姑娘。他从不愁眉苦脸,对人也总笑脸迎人偶尔也有几句调笑,但来听曲的人都说,听离离的曲子,总有秋天的感觉,就像在白露的夜里躺倒在冰冷的草地上一样,身体和心虽然很热,但风景总是那么的凉。那并不是纯粹的悲伤,是混合了人生许多苍痛的沉淀,年轻人喜欢听,那会让他们向往爱情;老年人也喜欢听,那会唤起许多往事的回忆。

平静清澈的歌声,索绕在慕翠楼,日日年年、年年日日。

这一天是陆长钗离开定水的一年零两天。

他坐在慕翠楼上唱曲,正唱到一句“洞房记得初相遇……”突听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两匹黑­色­的骏马飞奔而来,人马未定,已然听到马上人清朗的笑声,“陆姑娘好骑术!我差了你一步三分!”

“泊雁也好骑术,我们这一奔三十里,你没有落后我分毫,只是你的马不如我的马听话!”这答话的人应得­干­净利落,笑声犹如大草原上­干­爽的风,一股英雄儿女的气质扑面而来,仿佛她一笑这定水的街道就成了广阔无垠的江山河水、就成了她驰骋天地的背景与风!

“陆姑娘莫谦虚了,去年大战猫头山如果不是姑娘骑术了得,我们早已死在山上不能脱围……”说笑声渐渐近了慕翠楼,“听说姑娘家在定水,不如我们先在这里吃饭打尖,再回家如何?就算姑娘不饿,二十里轻功三十里奔马,我可真的饿了。”

“慕翠楼是定水有名的酒楼,里面的醋鱼做得很好吃。”笑声之中,一个黑衣女子已经上楼而来。

“看姑娘不像懂得如此奢侈之地的模样。”泊雁大笑,“看来人不可貌相。”

“呵呵,每个人都有些青春年月,我年少之时也曾胡闹。”陆长钗坐了慕翠楼第一桌,“今日让你尝尝什么是京城子弟纨绔的酒菜,”她招了招手,“我要慕翠楼‘天地九福’一套酒菜。”

店小二眼前一亮,“姑娘果然是识货之人,稍等稍等,马上就来。”

天地九福啊……那是慕翠楼的招牌菜,用以招待皇亲国戚的最贵的菜肴。她当年曾经和一个人吃过,虽然那个人是想花光她所有的银子把她赶走。

“太岁茫茫,犹有归时,我胡不归……”

邻座传来了唱曲声,陆长钗似乎是愣了一下。

泊雁诧异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隔壁唱曲的并不是花离离,花离离坐在离他们四个座的第五席,唱的是轻柔甜蜜的思慕之曲。他自然也听着那首他和陆长钗第一次见面的曲子,嘴里依然唱着:“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啊,我很喜欢那首曲子。”陆长钗回过神来笑着说。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只有忍辱的坚毅和崩溃的……爱……花离离仍然唱着:“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也许赶走她毕竟是个正确的选择,从那天开始她自由了,自由得像一只鹰,可以在她喜欢的天地里飞翔。

泊雁听了一阵,“我喜欢‘开眉一笑’这句,人世本没有许多烦恼,烦恼皆因人自找。”他喝了一杯酒。

陆长钗笑了,“烦恼皆因人自找!说得好!”她与泊雁各自饮下一杯酒,“不过,有时候我庆幸人有许多烦恼。”她笑着说,“因为有许多烦恼,才知道不烦恼的清爽利落!”

“也是,如果能够一辈子什么也不烦恼,那岂非是太上仙人?”泊雁微笑着道。

“呵呵,我不想做太上仙人,只能好端端地喝酒吃­肉­。”陆长钗豪爽地一口吞下一大块醋鱼,“你才是当真什么烦恼都没有的仙人。”

“我也有烦恼。”

“泊雁从来不迷惘。”她微笑着,“你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姑娘难道不是?”

“我?”她真的笑开了,“我只是个做事不想后果的傻瓜而已,说过好多次了。”

“谁告诉你你是个傻瓜?陆姑娘豪迈直爽、正直坚忍是我所见的江湖女侠中最英姿飒爽的一个。”

“能被泊雁赞美,倒也是长钗的荣幸……”

两个人说说笑笑,花离离听着,竟然被那­干­净豪迈的气氛感染,而为之一笑。

她回来了。

看样子找到了她的归宿。

他从认识她开始就没有想过有结果会有一生一世,所以他不求神。

他和她啊,毕竟永远不是一个世界的同伴,即使偶尔可以心灵相通,即使偶尔也有过微小的快乐,但是不一样始终是不一样。完全不同的世界,那种纯然排斤的感觉充斥着他此刻的心情,她找到了归宿很好、找回了自由也很好,他无缘无故地唱起了痴情的曲子,又无缘无故地笑着。

第五席的客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的,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我们吃饭的样子很可笑?”

“啊?不是。”他居然可以边唱边说,“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我听见了故人的声音……此时无一盏,千种离愁……我很欣慰她过得快乐……想起很多往事……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嗟今雨、此情非旧……不管过去如何,毕竟她比从前快乐……”他的眼睛淡淡地泛起一层温柔之­色­,“盼与君相期,约采黄花,再看白鸥。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犹记我否?”

第五席的客人听着,那是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妻,那老婆婆锐利的眼睛看着他,“年轻人,你还期盼和她重新相遇,不是吗?”

花离离唱完了短曲,“暧……”他发出了一个微微上扬的语气调,“我期盼很多很多,但只是期盼……不是吗?”他回视着经历人世沧桑的老人。

“你甘心吗?”老婆婆问。

“当然。”他垂眉低目继续唱,若无其事地说,“酒菜凉了,请继续用。”

遥遥的第一桌的笑语不断传来,他的心从初见她的平静欣慰渐渐地痛了起来——期盼她总有一大能够回来、能够原谅他所有的错、能够重新相爱能够重新开始!但是要求她那么多天都会有惩罚,惩罚他等她这么久以后她爱上了别的男子。

如果她依然爱他,那有多好!

人果然在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以后,依然期盼着很多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儿也下知道羞耻和恐惧。

☆☆☆.net☆☆☆.net☆☆☆.net☆☆☆

“离离!”唱完曲子以后,两年以来已经长大的衾儿拦在慕翠楼后门口,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能听我说一句话吗?”

这两年他避着衾儿,这一次却是躲不掉了。他还是犹如大哥一样微笑着,“嗯?”

“如果我想要嫁给你的话,你会娶我吗?”她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已经说服哥哥同意,我……我这一辈子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轰然一声,他整个人的思绪一阵空白!

“如果我想要嫁给你的话,你会娶我吗?”同样是这样充满了期盼和绝望的问,这样充满了决心不惜一切后果的痛楚!他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哺哺地说:“衾儿!”

“你会娶我吗?”她逼了上来,“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不会娶你。” 他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欢你。”

衾儿骤然怔住看着他的脸,不相信他竟然这样明白­干­脆地回答:“你……你……”她抓住花离离的双肩,柔弱的女孩终于也有大声哭泣的时候,“你太过分太差劲了!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要开口说想嫁给你……是下了多久的决心犹豫过多少次吗?我好不容易有勇气……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你。”他整个灵魂在她说“如果我想要嫁给你的话,你会娶我吗?”的时候已经空了,喃喃地说,“如果不喜欢你又娶了你,那是不对的。”

“骗人!你对陆姐姐……你对陆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吗?我不相信——”

“我不骗你,我对她也是这么说的。”他低声说。

“啪”的一声他身上挨了一拳,衾儿打了地。只见她脸­色­苍白地抽泣着;“陆姐姐比我爱你……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蛋!”她打他,“你为什么能把我们每一个人都逼疯!你究竟有什么好?”

她哭了。他尝试着轻轻地去摸她的头,“衾儿,我一点儿也不好,是个卑鄙懦弱的混蛋。”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你爱的是我的幻影,是你想象的我。所以我不能答应你……更不能给你希望。”

“可是……”

“你可以恨我,恨我以后你就自由,就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人,”他柔声地说,声音和几年前把她从路上捡回来的时候一样温柔。

“我不要!”衾儿大哭,“我不……”

她正要继续放声大哭,额上却一温,花离离与她额对额,闭着眼睛说:“衾儿,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她被他整个人拥在怀里,蓦然间整个人都傻了,好温暖……好温暖……

“我在想我要如何让我爱的人幸福。”他轻声说。

“为什么……不是我?”她感觉得到花离离身上和心里传来的温暖,那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她。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不能由别人告诉你你究竟应该爱谁。”

“为什么抱着我?”

“我也希望你幸福,跟着我总不会有幸福,我已经伤了你那么深,怎么样都弥补不回来。”他轻轻放开她,握着她的手按着他的胸口,“我想让你知道,我希望你幸福的心意是真的,就像我希望她幸福一样。”

“离离。”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出奇的清澈、温柔而引诱了许多人,那种光彩并非全部是骗人的,如果他的灵魂没有真正充满灵­性­,那双眼睛就不会如此诱人,“你不要我了?”

“我……如果不爱你就是不要你,我愿应誓,不得好死。”他并没有骗人的意思,“我不能骗你。”

“我不要你不得好死!”衾儿怔怔地说,“我希望你快乐幸福、希望你好。”

“我也是。”他柔声地说,“我也希望你快乐幸福、希望你好,所以不要互相折磨,我……对不起你。”他半鞠了个身,算是赔礼,“你可以恨我。”

“我不要恨你,每个人……都在恨你你知道吗?”衾儿轻声说,“自从陆姐姐走了以后,每个人都在恨你。”

他笑了,“我知道。”

“我不想恨你。”

“我可以不得好死,至少她现在比从前快乐。”他说,“我欠的钱我会还,我欠的情只能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淡淡地笑着说,“我活该。”

“离离……”衾儿的眼泪涌了出来,“我还是……”

“别哭,傻丫头。”他笑了,擦掉了她的眼泪,“你还小,有好多时间让你喜欢第二个人,那个人会让你高兴,不会让你哭。你想到他的时候只会高兴不会难过,即使没有看见他的时候也感激上天让他与你相遇。”

“离离骗我。”衾儿默然,“不过……我不要你了。”她推开他倒退两步,“你还在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好听的美丽的故事你留着骗陆姐姐好了。”

他没有否认,看着她退开,然后展颜一笑,“我不得好死,但是你要快乐自由。”

陆长钗和泊雁吃完饭自前门出来,她偶然抬头看了一下天,“泊雁,你先找个客栈休息,我想去个地方走走,晚上带你见我爹。”

“去哪里?”泊雁诧异。

“去一个我想去的地方。”她双手兜在袖里,“一个我想一个人去的地方。”

“我……不可以去?”泊雁站在原地看她转身。

“不可以。”她笑了,轻轻摇晃了一下手指,“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青春年少!哪?”

“陆姑娘也会说笑。”泊雁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多事了,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她一笑而去,江湖漂泊一年,她早已成熟自然了起来。

她想去的地方是花家的房子。

一年未见,那房子并没有怎样变化,房子外的青藤渐渐爬满了半个房子,上面还趴了两只猫,一只白的一只黄的,正在睡觉。从前踏近这个地方,心情只有紧张、愤怒、委屈,甚至绝望,但如今走近细细看着才发觉它原来有这样的温馨和令人灵魂安定的力量。阳光细细地照着屋顶和那两只睡觉的懒猫,曾经所有的人都认为是火坑的地方,在她心中依然独有一分让她感动的温柔。

其实,她行走江湖的这一年想了很多很多,她也行侠仗义,她也曾出手伸向路边凄凉的孩子们,但是她自己没有也从来不曾见过哪一个再声名远播的大侠把那上些脆弱的生命引入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都渴望自由,所以在没有旁力可以帮助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怜悯会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界限去拯救那些脆弱的东西,那份勇气——是那样天真和笨拙得让人心疼。他本是个天真的人,有着那样强烈的自尊,自燕儿死后他不敢再祈求任何人帮助,负担不起的愧疚和自尊纠缠在一起,所以他堕落了自暴自弃。但是就算是堕落了,他那如水晶般透明的灵魂依然闪闪动人,所以才会那么吸引人,女人都是敏感的,都能感觉到他灵魂最深处那种动人的清澈。

“我出去了,你们乖乖地等我回来,”大门开了,她本能地闪到一边,莲莲提着篮子往扁街方向走去,大概是给下午曲班戏台那边送饭。直到莲莲走过她才轻轻一叹,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呢?经历过那么多事,依然怕他见了她要伤自尊,他讨厌她看见他最不堪的一幕,也讨厌她直率不懂得转弯的个­性­,最讨厌的大概是她硬生生要Сhā人他的生活,根本没有想过他愿意不愿意,当然最不好的是他那种和骄傲混在一起的自卑,让他深恶痛绝她是个将军的女儿,也是个将军。有那么多理由所以不可能会在一起,也许这就是当初他非要把她赶走的原因之一,但是……她抬着头看着这栋大房子,人总不全是理智的生物,就是因为无法按照预定的行程行走,所以才越发的让人羡慕那些真正理智的人。如果他真的有那么清醒,为什么当初要收留那些他根本养不起的孩子?她对他的心情和他收留那些孩子一样,都是所谓——完全不考虑后果的笨蛋,如此而已。

“洞房记得初相遇……”屋子里的人稚声稚气地唱着,她总是在门外听的一个,无端地淡淡一笑,这房子里的记忆仿佛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她不知不觉跟着轻声低唱起来,她……记得这首歌,第一次和他闹翻他唱着的歌,“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忒的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她只记得这里,只听屋里稚声稚气的嗓音唱了下去:“其奈风流端正处,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当年第一次闹翻的时候为什么他要唱这首词呢?她第一次回想了起来,他想唱的究竟是哪一句?是“算前言、总轻负”还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不知不觉,她竞想得痴了。

“我不求神,也不求你能嫁我,你能够……每天都来看我的戏吗?”

突然之间,认识他第七天他说的话她彻彻底底地懂了。

是她太勉强了吗?原来他听要的只是如此而已,没有骗过她——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他所要的世界只是如此……而已。

蓦然回首,离离——她开始往扁街那里走去,原来他期盼和奢求的世界只在那里。

不要痛苦地伤害许多人的相爱,只要他在台卜盛舞的时候她在台下看着就好,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懂过?是她太激烈太像一团火了吧……她太习惯于所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在身边在眼前,就像战场上她的长剑和她的马,都要牢牢地掌握在手里,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令人讨厌的回忆吧?

今天扁街街头依然和去年秋大一样热闹,曲班的戏台改得更加高大­精­致,架起了高高的架子,听说是新出的戏有相当危险的剧情有跳崖还有飞天之舞,特地架起的高架。

刚刚走到戏台那里,猛地见一匹白虹横空掠过,一阵强烈的翻滚一个人自缠身的白绫中被抛了出来在高空盘旋了好几圈,然后“啪”的一声坐上了那高架的顶端,站了起来。

戏台周围的人一阵欢呼,轰然喝彩:“姓花的还是这么了得!”

“越跳越好了,我记得他第一次跳这个差点儿没从上面摔下来。”

“这个戏我看了两遍了,这一下不算厉害,过会儿他从上面跳下来那才厉害呢,这高架怎样也有两丈来高吧?”

“班子的老板还真是狠心,万一他摔死了……”

“摔死了还有年纪更小的顶着,虽说姓花的是台柱,但总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

“什么年老­色­衰?我看是差不多是时候把他甩了吧?如果能演得更好最好,摔死了也不错,以免他过几年老了成了气候在班子里倚老卖老搞鬼……”

她突然挺直了背,原本恬静安宁的心情突然全部忘记,他还在这里虐待自己吗?一股无名火气冲上心来,她毕竟是那么烈­性­的女子,猛地一下握紧拳头,该死!她可以在台下看他唱戏,但是不能看见他受人欺负让人侮辱!

这时候台上“呼”的一声花离离从高架上往下一跳,这一跳本该跳下戏台正中而惟一的阻拦只是腰上那宽阔的白绫而已,一个不好便是被白绫勒成重伤!她变­色­抬头,却见空中人影掠过,一个人夹着花离离落在戏台上,皱着眉说:“这么跳下来太危险了,你毕竟不是练武之人……”

泊雁?陆长钗怔怔地站在台下一动不动,她知道泊雁­性­格善良很容易打抱不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只听花离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泊雁一下子“啊”地叫了起来,满脸惭愧之­色­,“对不起,我不知道……”

而台下却一片欢呼声:“今天这场比昨天更加刺激啊!”

“居然有人可以从戏台中间飞过来接住姓花的。”

“好厉害!就像神仙一样。”

台下的人无视台上人的痛苦欢呼雀跃着给予他们刺激的人,陆长钗心里却一阵冰凉,泊雁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这么巧陆姑娘,你也在这里。”他的眼中分明有困惑——花离离这样跳下来明明很危险,为什么她不救?

她迟疑了,所以泊雁很疑惑,只是她不能确定——花离离是不是要她的帮助,就像从前一样,她一厢情愿的帮助让两个人都很痛苦。他毕竟是那样……骄傲的人,她怔怔地看着花离离,又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重逢,不知道他心里……心里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还记得她?

“陆姑娘。”花离离在台上的模样一贯是妖魅的,何况他今天演的本是飞天妖,但在那魅蓝的­色­彩下仿佛可以看见他平静的微笑,只听他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又是这句话。她本想说很多很多,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要从哪一句开始说,“好久……不见了。”她低声说,心里觉得自己很窝囊。

“你们认识?”泊雁显然很吃惊,然后笑了,“陆姑娘的朋友果然也非寻常人物,这两丈高台说跳就跳,而且跳过一年之久毫发无伤,委实厉害。”

花离离微微一笑,“我还有半场戏,等下戏之后再聊,很对不起。”他听着乐曲猛地转了个身,接下去就唱,一口气不停,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浅浅谈天的口气一下子拧成戏中的曲子,就像他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泊雁有些狼狈地从戏台上下来,尴尬地挠挠头,“我刚才远远看见以为他摔下来了,真没想过陆姑娘也在这里,也没想到是陆姑娘的朋友。”

“我真的很没用。”陆长钗突然长长地吁了口气。

泊雁怔住,“什么?”

“我本来想说——”她淡淡地一笑,“想问他一件事的。”

“他是姑娘的……”

“曾经——想嫁给他的人。”她笑得幸福。

泊雁瞠目结舌。

本来想开口问他:我每天都来看你的戏好吗?

但不知为何,见面之后曾经那么多回忆扑面而来,心情变得奇怪又害怕,不知道怕了他什么,总之——就是说不出口。竟然不敢说想看着他,她实在太窝囊。陆长钗淡淡地想,大概还是爱他吧?还是太爱,所以依然情不自禁地渴求不只是台上台下的相望,依然希望能融人他的生命,如果说出了口,也许这一生就这么相望到终了,虽然平静却大概已经满足不了她爱得太多的心情了。

她早就为他疯了,原来不论经过多少时间和痛苦,也依然想要嫁给他。

她想要嫁给他,而不仅仅只是在这里看着。

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net☆☆☆.net☆☆☆.net☆☆☆

等花离离唱完戏下台的时候,后台并没有人在等他。听旁边的人说陆姑娘和方才救他的年轻人走了,说是时间晚了要先回将军府,明天再来看他。

心里涌起恬静和不甘交错的感情,他真的……没有资格留她,但是总是期盼在他不能要求什么的情况下她能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就这样淡漠就这样分开,此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干­净点儿的人,很努力地想要挽回一些什么,很努力地希望下次她回来的时候他可以不必把她从门口赶走,有资格能够留下她喝一杯茶,但是她……她已经不再期盼他了。

这样的感觉不是心痛或者心碎,是难以言语的懊恼和不甘、是无法解释的凄凉,虽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活该,但是仿佛始终在他眼前的目标突然消失了一样,突然之间做什么都没有动力了。

☆☆☆.net☆☆☆.net☆☆☆.net☆☆☆

陆将军府。

“爹,这位就是我说的泊雁,本姓王。”陆长钗给陆永还引荐泊雁。

陆永还的脸上还有泪痕,方才和陆长钗相会双方都流了泪,“好孩子,你在定水没有住处,不防先在将军府住下,你的事两日之后我会办妥。”

泊雁面有感激之­色­,提剑一礼,“多谢陆伯父。”

“不必多谢,长钗行走江湖多亏你照顾,伯父还要多谢你了。”

过了几日,定水沸沸扬扬开始传说一件事:陆将军要嫁女儿,对方是个江湖汉子,其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这下进了陆府以后必然飞黄腾达,日后也是战场上的一员猛将。

泊雁……吗?花离离在慕翠楼唱曲,这几日都说陆将军即将嫁女,连将军府都开始装饰起来,这几日红灯和红绸都已经渐渐增多了。

“洞房记得初相遇……”他坐在第一席低声唱着,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离离。”坐在对面听他唱的女子放下了酒杯,“想她的话为什么不把她要回来?毕竞她曾经发疯一样地爱你,我不相信她可以忘记你。”

“要回来……”花离离停下了唱曲,他对面坐的是鸳子,“她本就是破我赶走的,现在这样很好。”

“很好?”鸳子冷笑,“你不知道你刚才唱的什么吗?你再这样魂不守舍地唱下去很快会被慕翠楼的老板从这里赶出去。”

“赶出去……就赶出去吧。”他居然笑了,“反正……”

“反正什么?”鸳子锐利地问。

“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鸳子冷笑着道,“从你第一天走进这个地方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她,为了有尊严可以开门等她吧?现在人家要嫁了,你什么也等不到,觉得自己很可怜吧?”

“可怜吧……”他笑了笑,“不可怜的,觉得是从这个地方活过来的,只有感激。”

“你真的——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奢望吗?”她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再卑贱的人都有做梦的权力吧?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娶她。”

“我不求神,也不求她能嫁我,我只是希望她能每天来看我的戏。”他还是笑了笑。

“但是你只希望她一个人来看吧?”鸳子冷冷地说。

“我的戏……不会唱一辈子,也不能要求她每天都在那里等,但是如果她有一天可以一个人来等我开戏,我就期盼她能来一天。”他轻轻地说,“就是……那样而巳。”

“天真。”鸳子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你活到二十多岁还这么天真,没有人能真的这样相爱的,爱了就会有期待就会要求水远在一起,你只是不敢去想——压抑你自己想要她的心,因为你害怕过分的要求会让她为难痛苦,对不对?”

他惊然一惊.怔怔地看着鸳子,“也……也许。”

“找个地方让头脑冷静一下,好好地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是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一辈子,还是发狠一点儿登上门去给陆永还说你想要娶他家的闺女。”鸳子放下银子站了起来,“我真是……何苦啊!”

“鸳子!”他站了起来,“我……”

“不要再和我说对不起!”鸳子背对着他,“爱上你算我倒霉!但是你最好不要让你的陆姑娘像我一样倒霉,反正她倒霉和你倒霉是一样的。”

“不,谢谢你。”他从来没有用他本­色­清澈诚挚的声音对她说话,那声音­干­净得犹如流水,竟让她心头一恸眼圈一红,本来无论如何都是她更适合这个男子的,可惜他索要的是和他一样清澈透明充满灵­性­的灵魂,那对她来说太天真了,“我收下了。”她板着脸说,“你欠我的。”

鸳子就这么走了。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迷茫。他真的只要相见相望的一生吗?还是他真的强迫自己不能想要去拥有她,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疯狂的事?她其实……其实曾经拼命疯狂地想要介入他的生活……她曾经问他要不要她……是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惊慌失措地把她赶走了。说什么只希望她每天都来看戏是假的,他只是想要她陪在他身边,永远都像认识她第七天在面摊上吃面谈心时一样,不敢要任何可怕的将来,想要永远留在那一天……

天啊!他一手蒙住自己的脸,眼泪……好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突然溢了出来,好狼狈……好狼狈…… 好狼狈……他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

深深浅浅的啜泣声伴随着慕翠楼花屏风后的乐曲,众人纷纷停下筷子,只有他一个人白衫楚楚,一手掩面,泪水从手背上滑落到了袖子里。

没有人笑他,那气氛……奇怪的气氛……让人觉得很不忍,压抑着许多许多不知名的东西在哭着,有些易动情的年轻人居然跟着红了眼圈。

☆☆☆.net☆☆☆.net☆☆☆.net☆☆☆

泊雁这个年轻人不错,陆永还对泊雁的印象很好,这日从朝中下来回家,轿子走到半路就给人拦了下来。

“大人.外面有人拦轿。”

“停轿。”陆永还有些诧异,他并不是文官,虽然从前也曾有百姓拦轿,但最后都证明是百姓弄错了轿子,“如果是找王大人请告诉他我会转告。”

“是!但是……”

“但是?”陆永还讶然。

“但是他是来找陆将军的。”

陆永还撩开轿帘,帘外拦轿的人白衣水袖,穿着戏袍就来拦轿,脸上犹有泪痕,见了他追上两步,“陆将军。”

花离离?!陆永还诧异至极,这个人还敢来找他?整整一年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一见之下一股无名火起,“你?”他平生难得对什么人抱有成见,但是对花离离——从这个人的名字到这个人的生平、职业、­性­情、人格他承认无一不抱有成见,而且也不打算改变。

“我想问…”他看他的样子当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但让征战沙场的陆永还只觉得恶心而已,“陆将军你……当真要嫁女了吗?”

“不错。” 陆永还冷淡地说,“你可是要向本将道喜?”

“我……”他迟疑再迟疑,又问了一句:“长钗她……”

“她很好。”陆永还打断他,“自从离开你以后她什么都好。”

“我想问——我想问——”他骤然抬起头说,“我想问将军可以把长钗嫁给我吗?”

“不可以!”陆永还冷淡地说。早已料到他会求婚,不料竟然这样开口。

“将军……”

“你问问你自己,你若有个女儿,可会把她嫁给你这种人?”陆永还冷笑着打断他,“除非你重新投胎从头做人,除非你不是戏子不必过那街头的生活,除非你根本就不是花离离,否则——休想!”他一挥袖子,“起轿!”

“……”花离离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陆永还的轿子离开,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除非我……不是花离离?”他喃喃自语,“啪”的一声坐在地下,“天!我……”他没再说下去,未­干­的眼泪再次顺腮而下,凄凉地映着黄昏暖­色­的夕阳,闪闪发光。

“你终是没有资格要自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已说过。”路边的树后有人冷冷地说,“大哥,你终于还是想要回家了吗?”

花离离抬起头来,大树之后站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他靠着大树仰望着大空说:“华国辅的大儿子,华离公子?”

“鹃……”

“就是要你卖身骗钱你都不肯回来,为了英姿飒爽的陆姑娘,你终于还想起来你还有家了?”望天的年轻人冷笑着道,“真不知道势利眼的陆永还知道你是华公子的时候是什么嘴脸?”

“我不回家。”花离离低声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低声说,“从我七岁出门的那一天开始就不会再回家了。”

“是吗?即使失去你心爱的陆姑娘也依然死要你那份尊严?大哥,其实我很佩服你,为了你娘和你的戏,为了爹,你宁愿被男人弓虽暴也不回来。”树后的年轻人冷冰冰地说,“爹为你杀了那个富员外,你知道吗?”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