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是个靓妹崽。她爷是现行反革命,也是从南昌那边下放过来的。”
那天我是第一次见梅姨,一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其实在这之前我已多次听妈妈说起过她。妈妈又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几个月前奶奶和我们一起住在县房地产公司的宿舍楼里,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接送我和弟弟上幼儿园,可后来她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接着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了。走之前她搂着我哭,说妈妈是坏人。
“……明晓得树生是单传,家中又只有小文一个男丁,还要去引产。这不,引下一个带把上墙的来了,她这不是造孽作恶吗?”
奶奶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估计这与妈妈那次上医院有关。妈妈从医院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一天,好看的脸变得枯黄。爸爸那段时间已经被管制,每日都要按时到单位报到,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脸也挂得越来越长。妈没上医院之前爸和妈总是咬耳朵,讲悄悄话,可那段时间爸爸也学奶奶的样不理妈妈。后来我听人讲,本来我又要有一个小弟弟的,可妈妈自作主张把他引掉了,爸和奶奶为这个生妈妈的气呢!妈其实也气得苦,她经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哭的时候喜欢把门窗都关拢,背对着我们,也不出声,就那样让眼泪静静地流,可有一回妈哭出了声,而且是搂着我和小文一起哭的,结果把我们俩也引哭了。妈小声告诉我们说,我们被下放了。我和小文对望一眼之后,却抹干眼泪偷笑起来。在我们印象中,下放蛮好玩的。妈原先剧团的老同事有好几位下放了,后来我们在街上碰见他们卖烧草,不但装束变了,人样子也变了。他们的细鬼更好玩,脸上乌乌涂涂的,手里不是捏块黄泥就是拈着枝野花或是菜花,看到熟人就大叫大笑,比在县城时野多了。问他们,说乡下除了没好吃的以外,什么都比县城好,可以到田沟捉泥鳅,上树掏鸟蛋、下圳抓青蛙,在塘边捞蝌蚪、在草丛里捉蚂蚁,有趣得很,所以我和小文才会那么向往下放。
“唉,你们这些大细崽啊,不晓得苦哟!”
妈后来总这样感叹,每次不是摸着小文的脸就是抚着我的头,声音里有种东西让人听了鼻子发酸。
下放很苦吗?为什么隔壁余大叔家不下放?我们下放回哪里?
那段时间只要得空,我和小文便会用这些问题不断地搔扰妈妈。妈告诉我们,下放是种政策,而我们家下放是因为爸爸打了右派、奶奶的成份是地主,下放之后我们天天劳动,思想就会越变越好。至于下放的地方,由于妈妈找了熟人,管事的人现在同意我们回爸爸的老家龙女村去,那儿有奶奶,尽管奶奶前段时间是负气走的,可她到底还是奶奶呀!
下放这件事就这样突然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当我站在那个春夜最后一缕灯光下时,一些繁杂的思绪跑马般从我脑海里掠过。那一刻,我明白自己一家其实是被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县城抛弃了,正像几根鸟的羽毛,缓慢地坠落到生活的更底层。而那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就似一条锁链,将我们与不幸牢牢地拴在一起。当黑夜退去、朝阳当头时,我发现那条山路是那样的漫长,仿佛永无尽头,翻过一道坡爬过一道梁、越过一条河,明明消失在绿树丛中了,可拐个弯又见它藤般悬在对面的山头上,让人眼睛发花。我们艰难地走着,喘气声脚步声越来越沉重,刚开始还吸引我和小文注意的云朵、雉鸡以及那丛丛簇簇、不绝于路的各色野花,还有海般无边无际的树木统统退隐到脑后,我们干躁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脸上的神色痛苦而无奈。春阳似在捉弄我们,它透过树隙调皮地洒下一些光斑,这光斑使我们成了一群华美的山豹,可我们的步履却如笨牛,半天抬不动腿。妈的杨柳细腰在重压下几乎折断,粗壮的表姑皱起了眉头,梅姨秀丽的脸上也不再有那人见人爱的桃红色泽,就连那头一直闹腾的小猪也倦了,响起了鼾声,而小文因为一步没走,坐在箩里一个劲地嚷ρi股痛,可当妈说让我坐一会儿他走一会儿时他又不肯了,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紧紧扒着箩筐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满是警惕。我委屈地哭了。哭那些无穷无尽的山,哭这条延绵不绝的路,哭我那双越来越疼的脚。我吵着要妈妈返回县城,妈不理我,我赌气返身撒腿就跑,结果被恼怒的妈抓到,甩手就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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