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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月在回廊缺月初弓 > 第十回

第十回

阿笛在听到“血修罗”这三个字的时候,眼中是有着淡淡惊愕的,但是很快那惊愕便消失,似乎再没有什么好奇心思。江湖的一切,与他,与他们,何­干­?

所以他只是转回头对缺月说,“回房吧。”

缺月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事情少管为妙。

看着缺月关了房门,他稍稍犹豫,觉得还是应该打听一下,免得愣头愣脑的撞上什么事情。

他走到客栈门口,跟掌柜打听,掌柜叹了一口气道:“惨呐,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呐,就是邻街那个大院子里的,也不知得罪什么人了,全家上下二十几口,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条活口也没留下。官府的人刚刚去了,听说,是那什么铁血杀手血修罗­干­的!”掌柜还说了什么他没有仔细去听,他需要了解的信息已经了解了,只要行事谨慎一些,就算发生在近处,也跟自己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谢过掌柜,站在店门口踌躇一刻,决定还是少出去为妙。­干­脆跟掌柜借了厨房,给缺月煎药去了。

用过晚饭,给缺月换药、检查,每一次看着缺月日日好转,他都很庆幸自己能够有这般医术,咧开的嘴巴几乎要合不上。他以前也医过人,可是怎么就没有如此欣喜,如此的成就感呢。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救人,不为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心思,全心全意,只想治好她。

这种感觉,他过去想都没有想过。

待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他走出缺月的房间,却看到小二等在他的门前。

“这位公子,有人送了封信来,要小的交给公子。”

阿笛微微一凛,“信?哪里的?”

“是水媚居的小丫头。”

阿笛才放松下来,了然的结果那封信,或者说,一封邀请信。

只是他不解,原本的明日之约,为何提到了今晚,明明看起来只是一封旧友小聚的邀请信,为何字里行间俱是急切和惊慌。莫不是娆冉最近遇上什么事情,求他相助。

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就是去了,又能为她做什么?

然而过去的情谊总在,如果此刻娆冉在其他的地方,他只是听到她有困难的消息,也许他不会赶去。然而此刻娆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寻求帮助,总该去看一看的。

原来,摆脱了枷锁之后的自己,也勉强能算得上一个老好人呢。

他走出客栈,向水媚居而去。

夜里的水媚居,灯火繁华,让人眼花缭乱。浓浓香气弥漫在四周,即使隔着很远也可以闻到。同为风尘烟花地,这里却与别不同。这里并非青楼妓院,而是一处“雅地”。而这“雅地”二字,但看旁人如何解释。阿笛持着娆冉的信,在小丫头的引领下顺利来到娆冉的房间。

浓浓薰香,美酒小菜,房内一切看起来都只是在等着一个好友来访,把酒一叙。然而娆冉的神情却显然不是如此。他了解娆冉,多年琴友,他知道这个女子的聪慧,得体……所以他只能微笑看着娆冉努力装作一副平静模样,起身迎接,却掩藏不住眼底的焦虑。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明明上午才见过,不过半天的时间,会有什么变故?

“箫公子!”娆冉几步走到他身边,按乃着情绪,挥退丫头小厮,直到屋里只剩他们二人,才终于流露出惊恐。

“娆冉,出了什么事?”

“箫公子,请你救救我!”

“别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娆冉谨慎地看了一下门外,确定没有人在,才对阿笛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内情,但是我无意间听到大姐跟一个神秘人的谈话,当朝小王爷近日会来此地,他的仇家已经买通杀手,要在他的接风宴上动手——”

几乎是瞬间阿笛就已经猜到了情势,“他们要你去接风宴?”

“是,大姐要我宴上献舞,然后陪小王爷饮酒——可是……”

可是那哪里是宴会,根本是一条死路。他们要杀的是什么人——小王爷啊!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得死!作为一个距离小王爷最近的陪酒之女,她还有活路么!?

“……宴会在什么时候?”

“三日后!”

阿笛微微蹙眉,这件事情,已非他能力之内。

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就此撤手不管吗?要管,他又如何管?而今他不过一人之力,既无后盾亦不想暴露行踪,要怎么去帮?

“娆冉……容我想想,明日,我定来会你。”

他给了娆冉一个承诺,稍稍安抚了她一会儿,便准备回客栈。然而刚走出娆冉的房间,便有一个妖娆女子翩翩行来,“玉箫公子。”

阿笛转身,心中提起了戒备。

玉箫公子。那的确是过去偶尔在江湖上露面时,因着他高超的箫声,外人赠送的称呼。这个称呼娆冉知道,但是她一直只唤自己“箫公子”,况且,他也不认为她会随意告诉别人他的事。

那么这个女人,又是从何知晓?

“你是?”

“我是这里的大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要见箫公子一面,已经等候多时了。”

阿笛面上依然平缓,脑中已将这一切串联……小王爷,刺杀,大姐,宴会……要见他的人是谁,还难猜么?他就知道应该远离娆冉的,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那位[大姐]引着他走入长廊深处的一个房间便退了出去,房里的人一身黑衣把转着手里的酒杯,见到阿笛来,便缓缓起身。

“很久不见了。”

“我情愿一生不见。”阿笛的语气算不上好,只是也没有恼怒,他只是感到无力。对方似乎也懒得客套废话,只道:“主人还在等你回去。”

“我想你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何必还追着我不放。”

“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主人的命令,我自然要执行,而你,就当真能够枉顾么?”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回去的,我只想过我平静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黑衣人冷笑一声,“双手沾满血腥的你,也想过平静的日子?别笑死人吧!你以为真能够放下屠刀便立地成佛?说实话吧,主人早料到你不会回去,他要我不要强逼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负责刺杀小王爷。”

第11-12回

第十一回

“你要负责刺杀小王爷。”

阿笛可不可以直接回他一句[做梦]啊?打发人办起事来还真顺溜,可是他走都走了,又不打算回去,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办事?

“铁阁主,这种事,让你的血修罗去做不就行了?我看今日的灭门惨案他做得挺不错么,想必刺杀这种事,也不在话下。”

“我知道你不会情愿,但是你情愿与否,与我无­干­。主人既要你去,便由不得你拒绝。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听说……你身边还有一位美貌女子,你连她也不顾么?要对付一个女子,暗阁有得是办法,让她痛不欲生。”

阿笛眉头微蹙,低声喝道:“够了!”

的确是暗阁的作风,去与不去,他没得选择!

“好,我去。但是我已经离开暗阁,没理由白替你们杀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

“报酬!”

黑衣人低低的笑起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想不到有一日,你也如那为银子奔波的寻常杀手一样,谈起报酬来了。”

阿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惭愧,逼他杀人他已是不情愿,要个报酬有什么稀奇,他既要过日子,还要多养一个人吃饭,银子总是不嫌多的。

“好,你要多少?”

“十万两。”

“……你狮子大开口啊?”

“你买的可是皇亲国戚的命,你若嫌高大可找便宜杀手。”

“……罢了,没想到你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倒像变了一个人。”

“不离开那狭窄的笼子,如何真正看清外面的世界,如何找到真正的自己。”

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你可以回去了,行动之前,我自会派人通知你详细事宜。”

他看着阿笛离开的背影,在他如此的变化面前开始怀疑……难道,他能够顺利离开暗阁,其实是主人有意放他出去见识一番?那么……锁链的另一端依然还在主人手里吧,随时,都可以将他拘回。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跑得了吗。

这一夜,如何成眠。

阿笛和衣躺在床上,望着房梁走神——这件事本不该告诉织锦。但是聪慧如她,恐怕很难不被她发觉,既然如此索­性­不必隐瞒。

他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便从床上起来,去敲了缺月的房门。

昨天他说过,不会去赴约……该怎么跟织锦说明呢……

他还在烦恼着,房门已经打开,缺月站在门内第一眼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阿笛一时没有想好说辞,­干­脆实话实说:“呃,织锦……情况有点变化,今天我得去一趟水媚居,你……一起来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把她也带去。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的不是吗……但是,即使帮不上忙,织锦也必然不会拖人后腿。

缺月看他一眼,淡淡应道:“好。”

“呃?”

“我和你一起去,等我一下。”她略做收拾,拿了件披风,便跟随他出门。

阿笛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缺月……她的­性­格……还真的是­干­脆利索,半句废话也无。而且聪慧、有胆­色­,不娇气……嗯,好女人。

他……是不是捡到宝了?

白天的水媚居与夜里完全不同,宁静,清雅,这里本就是以“雅处”出名,来的多是文人雅士,只是夜里多招待达官贵人,便有了另一种风情。

娆冉显然也一夜未眠,略略显出憔悴,被脂粉遮掩了,几乎无法察觉。

若说昨夜走之前,阿笛只是来看看情况,帮她想想办法,倘若当真没有什么可行之法他便也无能为力。然而既然已经知道次番要刺杀王爷的是“暗阁”,自己又已经接下了刺杀的任务,这件事情便与他有关。定然要尽力想办法救娆冉一命的。但是虽然他也在宴上,一旦打起来,却未必顾得了娆冉……不,小王爷护卫众多,各各都是高手,他必然顾不了旁人!

他与娆冉的谈话,并未避讳缺月。

娆冉不懂武功,甚至不懂歌舞琴曲以外,一个艺妓应该会的东西以外的任何知识。如何自保,如何自救,在那种情况下,娆冉怎能做得到?

“难道,没有办法替换成旁人?”

“可是,谁去呢?无论谁去都是死,那些姐妹们也许从大姐的严肃中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次宴席的重要­性­,并无几人有足够自信胜任——何况,大姐已经通报过,将由水媚居的第一舞伎为小王献舞,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去?若找人顶替,万一被那些达官贵人看穿,怪罪下来……”

阿笛微微蹙眉,这的确是个问题。虽然小王爷并不知道水媚居第一舞伎的模样,但是宴席上有很多当地的达官贵人,他们却不会不知道。随便找一个人顶替根本没可能……除非——

“除非是能够超越娆冉姑娘的舞伎。”坐在一旁的缺月突然开口,两人略略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似乎都没有想到她会开口。“给小王献舞的将是水媚居的第一舞伎,也就是说,无所谓是谁,只要这个人是[第一]。”

“对……这样说没错,可是要在这里找到一个超过我的人,根本……”

“我可以。”缺月依然淡淡漠漠,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对有些目瞪口呆的两人说:“我可以代替娆冉去。”

“等、等等,织锦……”阿笛急忙开口道:“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舞艺,但是你的伤还未痊愈,先不说你能不能跳舞,就是当时那么危险的环境,一个寻常女子要逃已经不容易,何况你有伤在身?若是为了救娆冉而将你陪进去,我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顾及着娆冉在身边,阿笛无法明说——但是,倘若要让织锦陷入危险,他情愿什么也不做!

说他无情无义也好,不念旧情也好,此刻他心中的想法却是如此。

“只是一曲舞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只是需要一些暂时止痛的药物。”

“织锦,你不必……”

“阿笛,我去也许可以帮你。”这句话让阿笛微微顿了顿,显然她已经听出方才谈话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她知道了,他也将会出现在宴上。“而且,我知道怎样自保,虽然做起来有些困难,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缺月依然眉眼淡淡,却让人感到不容置疑。即使他明知道她比一个废人强不了多少,她的手甚至提不起一个水桶,可是此刻,依然感到她可以如此安稳的站在他身边,无论什么情况,什么危险,依然如此可靠。

他如果理智一些,就应该把这种感觉当作错觉,拒绝才是。

可是他答应了,连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潜意识当中,他也希望织锦可以是那个和他并肩而行的女子。

第十二回

“……好,织锦你去。但是你定要万事小心,情况一有不妥立刻想办法抽身……”虽然这样说着,他心里依然知道,情况不由人。到了危机的时候,她真的能保护自己么?倘若真的有什么意外,就算放弃行动,也要想办法将织锦带出来……

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淡漠如织锦,竟然会肯帮娆冉……

他的疑惑明明白白放在脸上,缺月看了,似乎是看得明白,淡淡的回了他一个眼神——她肯帮,不是因为她想救娆冉,而是因为阿笛想救娆冉……

有一瞬间阿笛真的很想就这么放弃,不要去救娆冉,不去刺杀小王爷,就这么带着织锦逃离……可是他知道没那么容易,暗阁已经找到他,必然已经派了很多人手监视以防他在宴席之前逃走。

他们想要离开,最好的时机,就只有刺杀之后的混乱……

“既然这样,我亲自带织锦去跟大姐谈,随后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跟织锦详谈……我们先回客栈去。娆冉,宴席当天你最好也做好准备,只要一开宴,你就离开水媚居,走得越远越好。”

刺杀之后,水媚居必然会遭牵连。他拉起缺月去见大姐——他知道她不会拒绝,因为她是知道内情的人,也知道他在当天的任务。

果然昨夜那妖媚女人在听完阿笛的话后并没有多说什么,执行任务的人是阿笛,虽然计划由暗阁制定,但具体细节还是要由阿笛安排。她只是细细打量了缺月,道:“可以,但是,这两天她要留在这里。我必须审过她的歌舞技艺,否则若有什么失误,我担不起。”

阿笛转头去看缺月,她点点头,没有意见。

虽然放心不下,但也只能这么做,他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阿笛嘱咐过缺月,“宴席之前我会来告诉你一切细节,将你需要的药送来,还有……我也会在宴上,不要怕给我添麻烦,一旦有任何情况就向我靠过来,我不会让你受伤。”

缺月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动,然而眼睛中却仿佛浮起一个淡淡温和的笑意,若有似无,宛若幻觉。

这两日,缺月便留在水媚居与乐师彼此磨合。

大姐曾经一度想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想她阅人无数,看错的时候很少,却有些吃不准缺月究竟是何种人物。

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应该有着良好的身家和教养,却偏偏对这风尘之地毫不陌生,琴曲歌舞中或雅或俗,甚至连被所谓正派人士所不齿的“­淫­词艳曲”也颇为­精­通。看过她一曲轻舞,便彻底打消了原本不放心的态度。

虽然这种放心,仅仅维持到傍晚的时候,便再次打破。缺月托了水媚居的小丫头去客栈取了她日常用的药来,大姐看到她衣服底下那一身伤痕,惊呼起来——

“天啊,这是什么!?怎么会伤成这样——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去献舞?要知道一旦被小王爷看中,陪酒是寻常,甚至可能要到房里伺候的——”

缺月淡淡看了她一眼,“他不会活到那个时候。”

这个……倒也是。

“但是舞衣怎么办?如果是穿着舞衣,根本没办法遮住你身上的伤疤……”

缺月稍稍停顿,的确,舞伎的衣服多会露出腰、手臂、腿一带……而她身上那些大煞风景的伤痕,根本不能露出来……

“这……只能在衣服上做一些变化。”

大姐轻轻叹气,“好吧,也只能这样。”那些伤……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可以将人伤到那种地步?一个女子,重要的肌肤被伤成这样,将来还如何嫁人?

“织锦姑娘……”娆冉似乎有话要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我所作的并不是为你。我仅仅是,在帮阿笛而已。”她没有跟娆冉多说,因为阿笛想要救她,所以她就帮阿笛……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么。因为阿笛曾经救了她,一直在照顾她,而这个女子是阿笛的旧友……在她和阿笛相识更久以前……至于心底那些微弱的烦躁,根本不必在意……

根本不必……

宴席之日转瞬即到,缺月是作为舞伎而去,跟随着乐队在偏房等候。外敷内服的药都已经妥当,暂时把痛觉压抑,只要忍一忍,跳一曲舞没有问题。

“织锦!准备好没有,该你上了!”

缺月站起身,紧裹身躯的舞衣上缀着串串莹润的|­乳­白串珠,在亮缎的天蓝舞衣上宛若映着光辉。

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换了一副神情,漫步前去——乐声已起,曲调婉转柔媚抑扬悠转,缺月在那乐曲之中形如水蛇,妖娆含笑。

放春周游忘三千里

昆明送湖见面雨错当苏堤

轻影瘦湖边投张绿 新撕小翠绸缎衣

轻柔歌声自嗓中逸出,柔得就如阳春三月绿荫湖畔,妖娆却清新。

腰肢无骨如蛇,眼波似水,笑靥如魅。她淡淡的撇着坐上正首的高贵年轻男子,身形柔转,视线却缠绕在他的身上,宛如丝线将人层层捕获。

将错就错乘春美意

岸离昆明十七句 诗兴拥挤 云茶素眉等水来请

两毫春意透湖心

别了低不语 平仄心牢记

她的眼睛不曾离开依然被她捕获的小王爷,却依然不影响她看到另一个人。两侧座上宾客其中一人……翩然蓝衫,身影秀挺,即使在持着酒杯之时,依然不耽误他的视线若有似无落在她的身上……

春来怒放春归爱不提

湖拥山水厅 心却住昆明

化装茶马送你离去

昆明转身湖水换成泪

我欲把心寄给春 再暖一回

阿笛轻轻摇着酒杯,浓醇的酒香飘散出来……酒杯不曾放下,但是他喝得并不多。

他是玉箫公子,虽不常在江湖走动,箫声却是极负盛名,被人誉为雅士。有这样一个对外身份,只要暗阁安排,让他被人引荐而入宴来,实非难事。

他举杯轻抿,借着这样的动作,细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舞伎。他从不知道缺月也可以这般妖娆风骨,烟视魅行,她的笑,如妩媚春水,勾魂夺魄,却丝毫看不出虚假。倘若他不曾熟识着真正的她,此刻怕是自己也无法在这张笑靥上看出丝毫破绽。

织锦在笑。她也可以笑得如此轻易,如此轻浮。然而,他想要见到的,决不是这般伪装出来的笑脸。

酒香中他状似微醺,眼睛的余光却不曾离开小王爷。小王爷为缺月的出现眼中微亮,为她的笑容显出痴迷,他招过身旁总管,吩咐了几句,待缺月一曲舞毕,立刻有人带她走去了后院。阿笛淡淡的看,酒气中,他的眼中显出杀机——

第13-14回

第十三回

时间到了——

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哨响破空而来,数个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跃入院中,分别击向院中护卫,几乎在同一时间阿笛如箭般从座上跃向小王——

“有刺客!保护王爷!!”

一时间刀光剑影,数柄钢刀刺向靠近小王爷的蓝­色­身影,然而那身影突然进前三尺,一柄软剑自腰间抽出刺向小王。

那一瞬间小王突然拉过一旁婢女,软件刺穿婢女的身体,从他身侧划过,一道血痕立现,只差几分便是心脏。

阿笛迅速抽剑,然而这耽搁的片刻功夫,小王爷已经向后一滚,逃离了他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护卫的钢刀再次密密的形成了网,拦住阿笛的去路。他举剑回击,突破护卫的阻拦,向后院追去——

小王爷一路逃向后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刀光剑影混乱成一团,更多的黑衣杀手与护卫们纠缠成一团。他吓得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往人少的地方跑去,没头没脑的撞在一个人身上,听到一声微微的惊呼,下一刻,他比那个人叫得更大声——

“哇啊啊!!谁!是谁!?”

“小王爷!?请小王爷赎罪——”

他定睛看去,却是方才宴上的舞伎,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王爷赎罪,是小王爷命人带民女入后院,民女不知会惊吓了小王爷——”

“对对,是你——”

小王爷终于想起来,看起来荒不择路一般抓住缺月,“快,快带本王躲起来!”

此时在任何人看来都有些荒唐了,且不说缺月此时的身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舞伎,更何况是个外人,自己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要怎么带小王爷躲起来?所以缺月显出微微的茫然惊慌,不知所措。

此时一个黑衣杀手从小王身后破空而来,缺月惊叫一声,向后退去——任何一个正常的普通女子都会如此。小王爷在她尖叫声一响起便知有异,眼见那杀手已来到他身后,手中的刀即将落下——突然小王爷回身一踢,杀手手中刀一时松脱,他的手已扼住杀手喉咙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杀手便倒在了地上。这一切不过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方才那慌乱逃窜的小王爷已经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缺月惊恐的后退两步,小王爷回过头来,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想杀他的人不少,可是能杀他的人却没有一个,这不仅仅是靠运气和他的护卫而已。即使他伪装得再胆小无用,走路时的步法却瞒不过缺月的眼睛。所以,即使方才只有他们二人,她依然选择继续伪装。只要她想伪装,自是天衣无缝。

他看了一眼缺月,转瞬收起了杀气。“你过来。”他懂武功,但并不高深,不足以让他冲出这里。他不想暴露武功,依然需要躲藏,这个女人留着,或许有用。他一把扯过缺月,一抓之下,感觉到她身上虚软无力,果然是没有内功在身的人。

他将缺月扯进房中,警告道:“你听着,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方可保一条­性­命,若你足够机灵,将来还可留在我身边从此衣食无忧。如若不然,你便和那杀手一个下场!”

“是……是,民女知道……”

他冷冷甩开缺月,靠在窗边侧身向外窥探,正要转回头来交待,突然一顿,惊愕的低头,看着一把短匕首准确的从肋骨间Сhā入心脏……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娇柔女子,正两手紧握刀柄,狠狠地一转——

一串血花随着匕首拔出喷溅一地,他的眼睛,至死不曾合闭。

缺月擦去脸颊溅到的血迹,开门微跛着走了出去。

那一日刺客突袭,小王爷护卫军全力剿杀,几乎尽数落网,自尽而忘。串通刺客的玉箫公子逃窜,未能得手。然而,小王爷却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凶手不明。

腿在痛——

身上的每一处筋骨都在疼痛,记不得药是在几时失去了效力,仿佛再没有力气向前走一步。可是缺月知道,阿笛在等她。他们约好的。

“站住!什么人!?”

一个护卫拦住去路,她匆忙换上一脸惊惶无助,“军爷,我只是今天宴席招来的舞伎,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的,军爷……”

“舞伎!?今天宴席上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审问!跟我走!”

不想再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发生……她已经没有更多力气和耐力去应付。眼看那护卫伸手便要来抓,本不想给阿笛增加任何麻烦的……她来,只是想帮他,而非拖累。

若逞这一时之强,反而将情况弄到更糟,却不是她该做出来的事情了。她倏地一抬手,将阿笛早先交给她的信号烟发了出去——无论她在何处,只要阿笛看到信号烟,定然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但是,同时看到信号烟的大批卫兵也会蜂拥而来。

如果,他不来,此刻定然已经安然脱身,可以不必面对眼前危机——如果。可是,他会来。缺月知道他会来,此刻就算她没有发信号烟,让他独自脱身而自己被困,他事后依然会回来救她,而那个时候,必然更麻烦。所以,即使知道此刻发­射­信号烟的危险,她依然要这么做。

对于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人,可以有如此信人么。

缺月会的。

她自小生活与沧冥水榭,虽然接受的都是最严苛的训练,但是有一点,却是水榭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那就是信任同门,信任身边的伙伴。她可以放任自己的信任,虽然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完全只依靠自信,不能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去依赖他人。但是若有同伴在身边,在她与四月中其他人一起面对困境时,她是可以完全把自己的背后托付给身后那人的。

这让她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习惯内敛,习惯淡漠,却不曾失去信任,不曾泯灭人­性­。

那护卫一见缺月发出信号烟,便知她非善类要来抓,缺月一挥手,一片白­色­粉末顿时糊了那护卫的眼睛。护卫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却挥刀乱砍起来。缺月强撑着向后退去,突然身后一实,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挡下乱挥的刀。

她背后的,依然是可以信赖的人。

更多护卫从侧赶来,阿笛一把抱起缺月,对她说了句,“抓紧。”赶忙飞出院墙之外……

阿笛带着她飞奔了许久才停下来,庄后林中,他早已经备好了马,甚至连跑路的包裹也一应具备。他将缺月抱上马,说道:“趁现在混乱,暗阁之人被护卫困住,我们快走。虽然错过了杀小王爷的最好时机,但是幸好十万两酬金我要他们先付了一半,跑这一趟赚五万两也不亏,剩下那一半放弃好了,谁管他杀不杀得了小王爷……”他是早已经打好主意的,能杀最好,杀不了,赚个定金就跑路,还是他和缺月平安脱身最重要。

“小王爷死了。”缺月突然淡淡开口,阿笛一怔,盯住缺月看了看,“死了?”

“是,死了。”

阿笛又看了她半晌,“……那我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然就亏了。五万两银子呢,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阿笛……”缺月并不认为了这五万两值得去冒险,但是阿笛只是给了她一个温和笃定的笑容,“放心,我早先约了对方明日在约定地点交付剩下的一半报酬,他们不会为这五万两食言得罪与我,而只要他们在明我在暗,我便有把握悄悄把钱带出来的。你不用担心。”

他既这么说,缺月便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点头。

“织锦,你的乔装术如何?”

“尚可……”

“这样就好,你乔装妥当,先去……就水媚居附近最近的一家客栈好了,在那里定了房间等我。暗阁找不到我的形迹一定会去四处搜查,但是也未必想到我们会躲在哪里。水媚居附近也算是一个意外之所,你订房时便化名……”

“——段锦。”

阿笛看看她,“好,最迟明日傍晚,我依这个名字去寻你。万事小心。”他说完拍了拍马ρi股,那匹马便驼着缺月跑起来。

缺月回头看去,依然见阿笛站在远处目送她,笑着对她挥挥手。

直到马完全离开阿笛的视线,确定他再也看不到,缺月才无力地伏倒下来,咬牙抱紧了马的脖子,全身的疼痛让她再也无力支撑……

第十四回

阿笛说的并不是安慰之言。他的确可以做到,只要他不是被时时监视处在敌暗我明的情况,只要他能够有机会让暗阁失去他的行踪,处在敌明我暗之下,那么以他对暗阁行事的了解程度,他不难做到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拿走他的酬劳。

因而当次日晌午,奉命带着银票等候在约定地点的暗阁中人估计着已经快到约定时间,正要再次检查银票,却发现所有的银票已经不翼而飞!

在小王爷被刺杀,阿笛失去踪迹之后,铁阁主已经隐隐料到这一点,听到报告的时候并没有太过惊讶。但是,却又另一个消息,让他有些意外。

“阁主,关于那个装扮成舞伎的女子……”

“怎么,那个女子有什么问题?”

“阁中有人认出,她……似乎是沧冥水榭的缺月。”

“什么?缺月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能够确定吗?”

“不,还不能完全确认……沧冥四月之中只有寒水月和风残月时常在江湖露面,而新月和缺月的面貌并不为江湖公知,鲜少有人见过。只是暗阁与沧冥曾经数次交手,有人曾见过缺月,指那女子与缺月极为相似。”

铁阁主蹙起眉头,怎么会与沧冥水榭扯上了关系。“这件事情通知主上了吗?”

“暂未确认,还未向主上通报。”

“嗯,暂时先不要惊动主上,待有所结论之后,再行通报。”

“是。”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主上已对沧冥水榭深恶痛绝,你……可不要让主上失望啊。

刚刚过了中午,街上的人明显的减少,各条街道上都还残留着炊烟的气息。一个貌不惊人的普通山里人穿着一身土黄|­色­短褂,背着斗笠,走进一家客栈里。

“掌柜,请问这里有一位昨夜投诉的姓段的客人么?”

“姓段的?是,有一位,您……”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山里人,但是面容俊秀,笑容温和宽厚,让人不自然的生起亲切之心。

“麻烦掌柜,那是我朋友,我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可否请掌柜带路?”

“这……好,请这边走。”

掌柜带了阿笛上楼,敲了敲一间客房的门,“段公子,您有一位朋友来找。”

——段公子?阿笛一怔之间,房门已经打开。他微微愕然的看着门内一袭白衣的文弱“公子”,斯文秀气,眉目平和。“他”的五官明明都看得出缺月的模样,但只是少许变动,便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婉,分分明明,是一个清秀男子。

“多谢掌柜。”——段锦斯文有礼的替阿笛谢过,侧身让与阿笛进屋。关上房门,阿笛微微惊奇的大量她,若不是事先知道是缺月改装,真要以为站在这里的是缺月的同胞兄长。虽然他也见过不少易容高手,但那多半是在面上附上一层薄薄的特制面具,再辅以化妆而成,却没有想到只用自己本身的眉目,却可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织锦,你是如何做到的?”

缺月淡淡笑笑,清雅温和,伸手拿了茶杯替阿笛倒茶,道:“我既能做得舞伎,如何就不能做得男子?”

阿笛默默接过茶,眼睛依然没有从缺月身上移开——是呃,她扮作舞伎之时,甚至没有乔装改扮,仅仅是略施脂粉,神情言语的变化,便让她的气质完全改变,如同二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无一不是风尘女子。而现在,她换了衣衫,稍动容貌,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翩翩佳公子。

缺月见他这般,也不卖什么关子,浅笑道:“也没有什么稀奇,这化妆之术原是我一个……”她略略一顿,该称为什么呢?朋友?不,她并不太懂得这个称呼……朋友,于她太遥远。而那个飞扬跳脱的女子……“这是我一个姐妹所创,我们一起研究改进过。”

姐妹。这样一个词,如今也只有这样一个词可以形容她们……原来,那漫长的水榭生活,虽然日日交谈不多,但同居共食,生活在同一个环境,她原来早已经把她当做了姐妹。

她如此淡然地提起有关过去的事物,阿笛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还要伪装成这般模样?”

缺月只是浅笑,“习惯了。要做到天衣无缝并不容易,因此只要做着这样的打扮,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将自己当做另外一个人……如此,已经养成习惯,很难改掉。”

……就算那是习惯……阿笛却不习惯啊,如同和一个真正的陌生男子在一起……

织锦的过去,还真复杂。

“事情还顺利么?”

“还好,虽然给的都是银票,他们必然会派人通报各个地方,一经发现我们前去兑换,就立刻通知暗阁,暴露我们的行踪。”

“看来你已有对策。”

阿笛转着手上的茶杯,“这个容易,我们只消拿银票去买金子,买了立刻就走,日后再把金子一点点溶了,换成银两。待那卖主去兑换银票,我们早已经走了罢。”

“我们接下来往何处去?”

“自然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待四处走过玩够了,再寻个地方落脚……估计那时候,这里的事情也早已经平息,我们再回来也是不错的。”

阿笛想着,有个同路人果然还是好的,幸好,当初捡回了织锦。

第15-16回

傍晚之前是城门出来往人群最多的时候,阿笛的习惯颇为奇怪,他明明是在躲避着暗阁,却坚持不愿半夜里上路。他似乎很讨厌那种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行动,于是二人在傍晚前走出客栈,混在人群中出城。

一位翩翩白衣佳公子与一个温和宽厚的年轻蓝衣文士便一路出了城,悠然惬意得如同只是出门游赏。

沧州大小十三城,附属镇县村无数。山陵叠翠,风光无限。

其中,阿笛最中意的,便是有笙乐水乡之称的——水越城。

他们曾经约好的,总有一日,要再一次泛舟湖上,共赏风月水­色­,共奏人间仙乐。这里,有水,有风光,有乐声……

湖上有舟,舟上有人。白衣的翩翩佳公子琵琶怀抱,轻灵跳脱的乐声自温玉般的手指之下飞扬,似少年又似少女的轻悠嗓音轻唱……

鸟一对 天空还或分飞

酒一杯 各自天南地北

两双腿 踏着岁月去追一个完美

不后悔 我们一去不回

你是谁 沾染日月清辉

我是谁 喝过银河之水

趁酒醉 双双到人间度一场是非

下一回 万水千山相会

我跟你相隔江山遥遥十万八千里

我跟你相遇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是缘分 是巧合 让你我成为兄弟

是可遇 不可求 那种无形的默契

“好!织锦……不,段锦,你似乎总是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表现……这歌,还有演戏上那一曲,都似乎与寻常不同,的确是……绝妙!这曲可是你所做?”

缺月虽然也唱过其他歌曲小调,纵然为寻常所见,也能够充分体现她在这一方面的造诣颇高。但是这两曲,如此高超而让人意想不到的编曲,闻所未闻。

缺月放下琵琶,浅笑道:“阿笛高抬我了,我是断做不出这般随意却又淋漓尽致的曲子,这都是我过去的姐妹所教。”

“你这位姐妹可真是个奇女子……倘若有机会,定然要见上一见的!”

缺月但笑,不语。机会,怕是很难。

她扶好琵琶,悠悠继续——

鸟一对 在天空中相会

酒一杯 冲淡是是非非

两双腿 踏过千山万水从来不累

纵不会 也在他乡交汇

你是谁 为我Сhā刀两肋

我是谁 对你掏心掏肺

风一吹 世间的传说转眼就破碎……

突然一阵掌声打断,缺月再次停下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大船缓缓靠近,甲板上站了数人都在看向乐声来源,看一看这般仙乐出自何人。

“好!小公子技艺不凡呐!”

一位三十年纪的颀长削瘦男子出声赞道,缺月和阿笛见此人年纪虽长,但容貌间依然风韵平和,气质超然,竟宛若出世高人一般不沾人间风尘。而船上的其他人各自红绿叠绮,竟是个满目绮丽如春,船上亦是乐器堆叠,一望便知是水越城常见的乐班出外游赏练曲。他们二人也不扭捏,洒脱的一揖,“多谢赞赏!”

此时另一个笑声响起,一位长须老者自几人中走出,爽朗笑道:“哈哈哈,我老儿从乐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有趣的曲子,不知可否请两位船上切磋,一同游湖赏景?”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没什么不可。如今他们本来就是随兴而行,既有这般邀请,为何不应?

“如此,多谢老人家的邀请。”

对方船上搭了船板过来,阿笛拉着缺月上船,方才那位老人家笑道:“老儿是舞乐坊的班主,人称我容老儿,这位,是水越秦楼的馆主,衣莫染。”

“久仰。”阿笛和缺月施礼,衣莫染淡淡还礼道:“不敢。”

水越山水闻名,歌舞更闻名。而水越歌舞界中,更是无人不知“秦楼”,甚至有人曾说,秦楼歌曲方称沧州第一。而这舞乐坊,他们二人也是听说过的,在水越的大大小小舞乐班中,虽称不上最大最有名,却是口碑最好的一处。

“难得我们舞乐坊今日和秦楼众人共同游湖交流,竟闻如此仙乐,笛声琵琶俱是技艺高超,能遇上两位如此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高人不敢当,在下阿笛,这是段锦。”

“好好,二位请。”

船上众人嬉笑着将他们让与甲板,一眼望去,宽敞的船上数张矮桌,瓜果甜品,香茶甜浆一应俱全,另摆着各种乐器,散乱随意却不显得凌乱。显然在遇到他们之前,这里的气氛正酣。

船上有男有女,个个都是年轻美貌,如花似玉,嬉笑如莺,面对陌生人的他们毫无扭捏作态,推了他们入席,便也各自坐了下来。

入席之后,依然是容老儿发话:“方才正准备让稚儿献上新创的一曲舞,便请两位贵客一起欣赏指教。”

一个少年应着容老儿的话站起来走到中间,十四、五岁年纪,肤白水­嫩­的样子,一双眼睛大而黑,睫毛长翘,忽闪闪的,让人一望便生出些许喜欢。

坐在阿笛和缺月身边的一位粉裳女子嬉笑着低声对他们说道:“他是柳稚,我们舞班已经登台的人里岁数最小的一个……”

这名字他们也是听过的,随着少年一曲绸舞舞得­精­彩绝伦,容老儿又依次点了几个人表演,与自己舞班的其他人,以及秦楼的乐师们一起评论指点。其间那粉裳女子一直亲切的为他们解释说明,不时添茶。他们这般潇洒欢乐的行事、生活,阿笛似乎颇为了解,应对自然,也就很自在。缺月却是见所未见,她因为过去的任务,接触过不少风尘中人,他们或苦,或苦中作乐,或已堕落不堪随波逐流纵声欢笑,却从不曾见过如此轻松和谐嬉笑颜开的一群人。他们似乎完全乐在其中,没有半分勉强,半分不愿。无论任何人,置身在他们的欢乐中,仿佛也渐渐被浸染。

第十六回

缺月渐渐注意到,似乎一直都是容老儿在发话,而同样作为一楼之主的衣莫染却只是淡淡的笑,偶尔对献艺者指点几句,便含笑而观。

她不由得多注意了些,隐约想起秦楼之主,似乎身有旧疾,近些年来已经不常露面。

那淡然含笑的男子带着些许软懒倦怠坐于矮桌后,虽然已近三十,但容貌上依然看得出风华绝代,如苍翠竹林中的第一抹晨雾,淡若绝尘,纵使稍嫌苍白的脸­色­与­唇­­色­也难掩风姿。

注意到“段锦”在看他,他只是微微浅笑着略点了一下头,并没有任何不自在。

“二位小哥,不知你们到水越来,是游玩,还是有事要办?”容老儿爽朗问道,阿笛笑答:“只是四处走走看看,并没有什么目的地。”

“哈哈这样好!难得有缘相遇,二位的才艺又如此为这些孩子们欣赏,不如就到我老儿的坊中小住,也让孩子们有机会再跟二位切磋,如何?”

“既然这样,就打扰老人家了。”

“哪里哪里,我坊中向来人多热闹,二位小哥肯赏光,孩子们也很高兴啊,哈哈哈……”老人家­精­神矍铄笑声爽朗,让人不禁觉得太客气反而觉得扭捏。

缺月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日会有今日生活,随心随兴,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可以这般自在悠闲。似乎跟阿笛在一起,连她也不禁感染了他的那份懒懒的悠然随意。

一趟游湖着实尽兴,傍晚方归仍然意犹未尽。几个姑娘小伙子们还缠着阿笛和缺月讨教,有秦楼的,也有舞坊的。这船上虽是舞班、乐馆共游,但人数上还是舞坊人数众多占了大半。见孩子们如此意犹未尽,容老儿去找了衣馆主一合计,­干­脆秦楼的人也一道到舞坊小住,尽兴方回。

水越城地域颇广,舞乐坊和秦楼相距也着实不近,难道凑在一起让弟子们交流,而且这里离舞坊较近,如今又是演出淡季颇为清闲,衣馆主便没再推托。看到弟子们听到消息开心的样子,他也只是淡淡欣慰的露出笑容,笑容沉稳安详,却有一丝疏离淡然。

这样的男人,虽然身体欠佳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魅力,成熟可靠,似乎永远都会安静的守在一边,让自己手下的孩子们有一个安心的归处。连缺月也不自觉地时常注意他,很难不发现他身上那种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依靠,想要沉溺下去的宽厚气韵。

回到舞乐坊,女孩子们开心的替阿笛缺月还有秦楼的人安排了住处,经过半天的接触,缺月已经对舞乐班和秦楼的人稍稍了解。

舞乐班的班主容老儿个­性­爽朗,对班里的年轻孩子们又颇为放纵,打成一片,所以舞乐班的人个个热情开朗,胡闹嬉戏起来向来没大没小,连容老儿也不放过。而秦楼之人则稍稍不同,虽然他们也同样年轻,有活力,但对于衣馆主则颇为尊敬。衣馆主为人宽厚,只是­性­子安详,身体微恙,从来不和孩子们闹到一处,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嬉闹,似乎只要这样,自己也便很欣慰了。所以这两个人在各自弟子中的地位,一目了然。

虽然舞乐坊地方宽敞,但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房间也颇为紧张。缺月在这里扮作段锦,一身男子打扮,便被同阿笛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刚安顿好,便有一片彩虹般的云彩飘进屋里,嬉闹着带他们去参观。

缺月和阿笛眼花缭乱的被拉了出去,已经有其他人拉着秦楼的人等在屋外,一起去坊里各处赏玩。其中尤其扎眼的,便有方才去他们屋里的“彩虹云彩”—— 一行七人,分着不同颜­色­的衣裙,分别是:粉、红、橙、黄、绿、蓝、紫,俱是女子。她们可算是舞乐班里弟子中地位最高的几个,平日里除了容老儿,其他的事情都是她们在打点。她们的七彩罗裙映着院子中的花红柳绿,让人只觉眼前­色­采纷呈,与秦楼大多粉绿与白相配的衣状相比,十分抢眼。

缺月并不是觉得舞乐馆这种风格各异的打扮有什么不好,美虽美矣,只是她个人更喜欢秦楼­色­彩缓和的统一青装。

因粉­色­罗衫的女子从船上就在他们旁边招呼,已是比较熟悉,自然而然的便走在缺月和阿笛身边。缺月虽知水越重歌舞,却未想到舞乐坊的占地如此之广,除了前院的台子、坐席,后院的住宿厢房、练舞场所,更有大片的花园、林子,林中正是桃花、樱花开时,满林乱花满树,争相夺目。

粉­色­罗衫女子名唤小桃,见缺月望着这里的景­色­怔然出神,笑着提议道:“今天天­色­已晚,毕竟不能够完全体现这里的景致,想来明日也不会开台,不如我们明日在林子里摆了宴席,大家接着船上未完之宴,美酒佳肴,玩个尽兴如何?”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应合,你一言我一语的提议,便定了个大概。于是相约明日一早聚头,纷纷去休息了。

小桃送了他们回房,临走时微微迟疑,轻声唤道:“笛公子,段公子……”

“嗯?小桃可还有什么事?”阿笛微笑着应了,和煦的笑容温柔亲切,小桃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个晃神,却突然有些不自然,笑了笑,只道:“没什么,两位公子早些休息,明日怕是还有得闹呢。”

“多谢小桃姑娘关照。”

小桃笑笑,退了出去。

看着房门关闭,阿笛和缺月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小桃方才似乎有话想说?可是,为什么又不说了?

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早早歇息吧,你睡床,我睡榻上,明天怕是要起个大早。”

缺月似乎有些不自在,对她来说这样随兴放纵的生活虽然美好,但总像是不真实一般……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属于自己。“阿笛,我们这样,真的好么……就这样一直玩乐?”

阿笛忽而笑了,戏谑道:“织锦,难不成你也是个劳碌命?安心吧,反正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们去做,银子我们有,时间我们也有,就走到哪里玩到哪里,不用想太多。”

她倒也真想象阿笛这般洒脱随意,无奈的笑了笑,的确……这样的生活虽然美好得过分让她如同一场大梦,但梦一天便过一天,便像阿笛这般,不用想得太多。

第17-18回

次日一早,小桃早早的来叫了他们,微弯的眉眼儿始终是笑嘻嘻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两位公子已经起了?快跟我来吧,宴席和台子一早就摆好了,等着大家入座呢。”

“台子?为何还需要特地搭台?” 阿笛随口多问了一句,小桃只是甜甜的笑,“去了就知道了。”

阿笛和缺月抵达林中方知,原来不知谁透了消息出去,秦楼和舞乐班要同宴交流歌舞技艺,于是几个比较大的乐馆便跃跃欲试也想来掺一脚,结果最后连官贵们都惊动,一同前来。水越之地既然崇尚歌舞乐曲,各种活动表演向来是不少,由县令官贵们出面主持或作为座上客也成了常事。因而并没有人因为官贵的到来有什么拘束,反而场面越来越热闹,最后人数太多不得不改成每个乐馆、舞班只派出几个代表与席。

一个简简单单的私下宴会便被搞得如此隆重。缺月感到他们如此抛投露面似乎并不妥当,阿笛却只是笑笑,“没什么事吧,大概……”真有什么,再想办法就是了。

缺月拿他没奈何,便坦然入座。

因着有贵客在,所表演的舞曲显然比昨日隆重得多,第一个上台的便是小桃和紫­色­罗裙的藤兰,有人抬了一面巨大的鼓上台横倒,两个较小纤细的女孩子,跳的竟是鼓舞。

只见她们两人赤着玉足,小腿上丝带缠绕而上,隐入群摆。

那样大一面鼓,恐怕就算是一个壮汉全力击下去,也是一声闷响,这样两个女孩子跳上去,每一脚踏在鼓面上竟然响声颇震。不知该说是有技巧,还是多年练习的结果。

两道身影在鼓上跳跃纠缠,丝带翻飞,她们娇小柔美的身影和震撼的鼓声融合在一起,竟有着一种强烈反差带来的美感。曲乐方停鼓声便罢,一时掌声轰然,上座官贵们个个赞不绝口,几个舞班的班主都稍作评价指点。

缺月倒不知道水越此地风气如此开放。

因昨日在船上,场地受限,表演的舞蹈种类不多,今日一席却令人叹为观止。缺月亦是习舞多年,自然看得专注,几场下来受教良多。正专心观赏,突然听到有人提起了自己的名字。

“若说是曲艺高手,阿笛和段锦两位小兄弟亦是当然不让,尤其昨日听得段小公子一曲仙乐,尤绕耳旁啊……”

“哦?既是如此,何不请段公子和笛公子也弹奏一曲?”

其他人纷纷附和,缺月不好推托,转头却见阿笛难得一脸幸灾乐祸,也催促着她上去一现。

她淡淡起身,清雅笑道:“在场既有人昨日已经听过琵琶,今日段某献丑,献上一曲歌舞,还请阿笛奏曲。”

容老儿赞叹一声:“好!想不到段小公子如此多才多艺,请——”

阿笛微微惊讶的看了缺月一眼,对于她把他也拖下水倒是没什么奇怪,似乎是在问:你的伤没问题么?

她轻微的一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经过不间断的治疗,她的伤比起上一次代替娆冉献舞已经好了很多,虽然筋骨偶尔还是会隐隐作痛,但不妨行动。何况她首要为歌,次要才为舞,这一曲,她自会斟酌,不动到筋骨。

“还请借扇子一把。”

容老儿立刻吩咐人送上扇子,翩翩白衣公子立于桃花林间,阿笛坐在琴旁,低声问:“奏什么曲?”

“小王爷宴上我所跳那一曲,你可还记得?”

阿笛顿了顿,这个……他自然是记得的,既­精­通音律,听过一遍的曲子就不会忘记,何况如此印象深刻的一曲。只是,那一曲极其柔媚,如今缺月一身男装打扮,要如何表现?

但见随着乐声响起,缺月如同唱戏小生一般,轻施一礼,折扇轻展——

放春周游忘三千里

昆明送湖见面雨错当苏堤

轻影瘦湖边投张绿 新撕小翠绸缎衣

明明是一样的曲调,男装的“段锦”唱来,却丝毫没有柔媚女气,反而是一种小生若有若无的诱惑。这不应该被称为“舞”,而更像是在唱一出戏剧,折扇轻扬缓缓诉说,好一个风华诱人的绝世小生。

将错就错乘春美意

岸离昆明十七句 诗兴拥挤 云茶素眉等水来请

两毫春意透湖心

别了低不语 平仄心牢记

连阿笛也微微愕然,同一个人,同一首曲,却唱出了截然不同的风姿。

这一日桃花林中,乱花纷落,白衣少年,恐怕终此一生,没有人会忘记这个情景。

“好,好……好啊!”

一曲终了,容老儿半天也只说得出这一个字,隐隐露出一丝惜才之­色­。“今日闻段公子一曲,方知如何才是真正的听曲儿,以往真是坐井观天啊!”

旁人这是后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叫好,只有衣馆主淡淡看了缺月一眼,浅笑着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能够让闻名沧州的秦楼馆主赞赏,缺月是不敢轻慢的,远远的浅笑点头谢过。

阿笛起身,走到缺月身旁和她一起归席,边走边侧头看了看她,仿佛自语道:“早说该把你藏起来的……果然是少出门得好……”

“什么?”

“没什么。”

只是为何她作女子时要藏,当了男子,怎么还要藏的?

第十八回

宴未毕,阿笛认为缺月依然需要多些时间用来休息,便向容班主告退,带着缺月回房。尽管阿笛和缺月已经不是昨日第一次来这桃林,小桃却依然坚持送他们回去。看着“段锦”的时候,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闪闪发亮。

“段锦”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险些就要挂不住,抬头求救般地看向阿笛。然而阿笛懒懒的对“他”一笑,摆足了看好戏的架势,十足幸灾乐祸。毕竟要见到缺月脸上有所动容,实在要比“天下第一商人世家——周记”店铺里酬宾算半价还要难的。尽管他知道如此此刻在这里的是缺月没有伪装过的真面目,她根本不会有任何表示,然而哪怕是假扮也好,总算聊胜于无。

“段公子,不知您的曲艺师承何处?如此专­精­高朝,必定是个高人吧?”

“不……小桃姑娘过誉了……”

“才没有!您不知道的,我们舞乐班向来最佩服就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连老头儿都对您赞不绝口,恐怕这会儿想来跟段公子说话的姐妹已经动上手争先后了呢。”

这个消息……会不会太恐怖了一点?

缺月脸上的表情让阿笛忍不住轻笑了出来——仿佛又看到小村里那个听到孩子们跑过来时的缺月,原来她不善于应对的不仅仅是小孩子,还有传说中相当于“一群鸭子”的女人……

对于阿笛莫名其妙地笑得忍也忍不住,小桃只是奇怪的看着,疑惑的望向“段锦”寻找答案。

“段锦”颇不满的瞪了阿笛一眼——这个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谁不知道玉箫公子的箫声称得上沧州第一,他却始终不曾透漏半点,就连方才她拉他伴乐,也是弹琴而非吹箫。他故意藏着自己的实力,却在一旁看她的热闹。

“段公子,不知您打算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

小桃问这句话的时候,缺月习惯­性­的注意到她有着微微差异的口气……尽管她脸上依然是巧笑嫣然,看似漫不经心,却似乎有些紧张。

尽管已经不必再过那种处处谨慎的生活,但那么多年的习惯已经融进了骨子里,即使她不特意去注意,也本能的发现小桃的异常。想起昨夜她离开时,似乎也曾经有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这个,还没有决定,怎么?”

“不,没什么,只是想找时间向段公子讨教……啊,不过段公子这般高雅人物,想必不会在我们这种地方久留……”

阿笛此时也注意到小桃的态度,似乎想让他们留下,又想他们尽快离开一般,矛盾不已。他们两人淡淡对视一眼,彼此间在一探究竟和什么也不要管,莫要扯上任何事情之间交换了一个意见,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房间就在前面了,多谢小桃姑娘。”

“嗄……”似乎对于这么快便走到房间,小桃有些失望,却很快掩饰了,笑道:“那不打扰两位公子休息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再吩咐小厮好了。”

缺月看着小桃离开,转身关上房门。

“阿笛,你怎么看?”

阿笛耸耸肩,“现在这里一切安详平和,能看得出什么?”

说得倒也没错,水越的一切都轻松和谐,惬意悠然,美好得宛若世外桃源……那或许真的只是小女儿心思,是她多虑。

有时候并不需要想太多,倘若对任何事情都要细细追究,那么她和阿笛这两个各有背景,来历不明的人也无法如此安然的同路。明知彼此身世绝非寻常,但不过问,不探究,他们两人不就是这样走下来的么。遇到阿笛之后让她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么,段老弟,你打算怎么对待这位小桃姑娘?她可是个好姑娘,别伤了人家的心——”阿笛笑得宛若一个宽厚温和的长辈在教育她一般,缺月瞄了一眼,没搭理。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道:“段公子,衣馆主请您去。”

衣莫染?怎么他也提前退席了么?叫她去做什么?

“好,请稍等,帮我带路。”缺月略一迟疑,开门对门外小厮说完,又转回房间。她知道阿笛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阿笛压低声音,确保门外的人不会听到,缓缓道:“织锦……自己谨慎些。”虽然知道说得不过是废话,缺月自己懂得应付,但到底还是想嘱咐一句。

“你觉得我不该去?”

“不,那倒不会。衣馆主这个人,还是可以一见的……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其实我以前见过他。”缺月看了他一眼,“他认识你?”

“说不上认识。但是‘玉箫公子’和衣馆主远远见过一面。虽然不曾有人引荐,但他想必是知道的。可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提起,即使听到我自称阿笛也没有任何反应,却不知他是如何想法。”

缺月点点头。她之前便隐隐感觉到了,这一次听到阿笛如此说法,便确定“玉箫公子”不过是阿笛在外的一个假身份,就如同她的“段锦”一般。

“没事,我去看看。”

想起那个带着如许沧桑却又平淡如云的人,缺月并不觉得他是个简单人物但也不觉得他会是什么危险的人物。

她随着小厮出门,由小厮引领着,走向衣莫染的房间。

“段公子,请坐。”

缺月见衣莫染备了茶并一两样小甜点,浅笑着招呼她,请她坐了,缺月素来不喜绕弯子,虽然通常在伪装的时候为了应付也不吝于客套,但是莫名的就是觉得在这个人眼前绕那些圈子着实无意义,便直接问道:“不知楼主要段某前来所为何事?”

衣莫染笑容淡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冒昧相问,不知段公子那两首曲子,可否将乐谱让与衣某。”

缺月默默看了看他,不知是何心思。

那两首歌的乐谱给他倒是没什么,但是,他需要么?这并非复杂的乐曲,这等浅显明了的调子,就连阿笛都可以听过一遍便弹得出来,这秦楼乐馆的馆主,要这谱子做什么?

第19-20回

缺月缓缓勾起一道完美却不带丝毫感情的笑容,应道:“好,我改日便将乐谱送来……”

“不,”衣莫染淡淡打断她,“今日宴席结束,衣某便打算告辞回秦楼去了……”

缺月略略迟疑,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她将谱子送到秦楼……?还在猜测,便听衣馆主继续道:“不知段公子可否与笛公子随衣某一同上路?”

缺月一怔,这……算什么?她几时成了香菜饽饽?但若说是邀请,也未免太仓促了些,完全不容人有考虑的时间……

“馆主是想邀请段某?”

衣馆主亲自缓缓替她斟了茶,一股清醇甜香飘散,他看着杯中一叶­嫩­绿缓缓道:“算是……但段公子若是不想来秦楼,我们便在途中分道扬镳,只是……衣某希望段公子和笛公子今日离开。这算是一点小小的忠告。”

既是这般含糊的忠告,缺月便明白其中有些事情不便或者无法细说,她不问内情,正想说“多谢馆主,段某自会斟酌。”,却听外面一阵­骚­乱,有人喊着:“出人命了!!”

缺月微微一滞,一瞬间的念头是:怎么她走到哪里都逃不了血腥的事?视线一转,正落在衣馆主脸上,却见那张温淡的脸上,竟然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苍凉。

今日席上,来的不少都是当地权贵,平日里的宴会上都没少见面颇为熟悉,因而一场宴席气氛轻松,行动随意。看着歌舞,饮过美酒,间或几人去林中走走赏赏美景再归来,宴席上少几个人根本没人在意。

可是就在小厮准备去窖里新取些酒来的时候,却又惊慌地跑了回来——

“死、死人了!!”

他看到了死人,最严重的是,死的还是宴会上的贵客——本地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贾公。

官府的人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便赶到此地,立刻封锁了舞乐坊,将班里的人、宴会上的人和曾经中途离席的人全部分开监守,展开盘查。

沧州此地离皇都甚远,且地跨两国,自古便是纷乱之地,官府在此地多半只是摆设,却极少­干­涉江湖人的事情,只有牵扯上权贵之事才偶尔出面,这几乎已经是官府和江湖默认的规矩。

此番死的人是当地举足轻重的大财主,官府自然不得不查,只是这般雷厉风行,却令人乍舌。缺月还真不知道,沧州的官,几时这么能­干­了。

缺月只是在意,和衣馆主一起走出房间时,他­唇­边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对她半是可惜地道:“看来还是晚了一步,你也……只能淌下这趟浑水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园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容老儿上前回话:“回捕头,本园的人,除了一两个被打发出去办事的弟子,都在这里了。今日的宾客还有一两人未到,想来是中途离席去别处散步未归,这秦楼的——”他向衣馆主看了一眼,衣馆主接道:“都已经到了。”

“好,一个一个的给我审!容班主,请你把今天发生的是详详细细说跟我一遍。”

缺月原本是和衣馆主一起出来的,此时听着容老儿向捕头回话,不过也就是流水账一般交待了今天宴会的情形,转头远远看到阿笛,便退了两步,趁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来到阿笛身边。

阿笛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官府来之前我远远的看过一眼,下手­干­脆利落,恐怕不是外行做的,我们尽量不要招惹上麻烦。”

缺月想着衣馆主那些话,却无法认为只要他们避开,麻烦就不会找上来。

“这参加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龙捕头问道,容老儿立刻答道:“都是这水越城里的同行和大老爷们,彼此都是熟识,没有什么……哦,只有两位外地来的,是我老头儿的客人。”

“哦?在哪里?”

他在容老儿的指点下看向阿笛和缺月,两人微微颔首,龙捕头走过去问道:“两位是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阿笛,这是段锦,我二人是沧州清越人,外出只为游赏,素闻水越歌舞之剩特来一观。”阿笛如今一身蓝衣文士打扮,容貌清俊气度温和观之可亲,着实不像那可疑之人。只是龙捕头的眼神在缺月身上打量颇久,要说眼前这公子也是个翩翩少年,容貌清秀斯文有礼,无论怎么看也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他哪里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就是不对劲!

缺月在他的视线里隐隐觉得不妥,仿佛要看破伪装,看穿她的真面目一般。只是她面上依然淡淡,毫无变动。无凭无据,龙捕头自然不能因为他们是外来人就怀疑别人。

“容班主,麻烦你提供一分宾客名单,我们要一一清点。”

容老儿立刻照办了,不多时一个衙役回报道:“龙捕头,按班主所说名单已经清点过宾客,除了方老板,其他人都已经在此。”

方老板?这方老板又是什么人?

当地的人,既知道贾公,自然也知道方老板。贾公有地,方老板有钱,一个是财主,一个是生意人,本来互不相­干­,但他们二人却是亲家,也是仇人。

谁都知道这两人关系不好,谁也都知道他们正是为了缓解互相的关系才让儿女结了亲成了亲家,然而非但没有缓和了关系,反而因为儿女之间脾气不合摩擦频繁而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不过他们的面子还是要的,所以尽管旁人都新知肚明,他们在外时却不会表现得互相仇视,只是漠视而已。

如今贾公被杀了,方老板却不见了人影,这让谁看来,都不得不怀疑。

但是,方老板那么­精­明的人,会办这么明显,这么白痴的事么?

那龙捕头蹙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道:“先带我去看看尸体!”

缺月顿了一下——现在才看尸体?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来了就先看尸体的么?难道这龙捕头看似雷厉风行,其实是个糊涂虫?

遇上这种人命案子当然是件倒霉的事,而更倒霉的,莫过于碰到一个糊涂虫捕快。

一番审查下来,那龙捕头看着贾公被杀的尸体,大大地觉得不妥。这不妥的不是他死的方式,而是他死的地方,为何,是在内院之中?

“凶手必定是他熟识之人!”龙捕头说得万分肯定,四周一片微惊,熟识?这岂不是说凶手就在他们身边?

第二十回

“这……不是龙捕头如何判断?”容老儿问了一句。

龙捕头不吝回答道:“第一,这贾公死在内院——照你所说,宴席上的宾客中途离席,或散步醒酒或稍作歇息,都是往附近林中或是离桃林较近的侧院而去,这贾公为何要到内院来?如果没什么事他自然不会随处乱走,但若有人找了他来,例如谈什么事情,不能不说没有这个可能。第二,看贾公死状,他死前并没有激烈反抗,可以假设为凶手就是他熟悉之人,所以才丝毫没有防备。”

——也有可能是高手所为根本来不及反抗。

阿笛和缺月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补上一句。

“但是……也可能有其他情况吧?”

“没错,的确也可以有其他假设,但是其他的设想都无法同时满足[贾公死在内院]和[死前无反抗]这两点,所以,这个假设是最有可能的。”

“这样会不会太……”容老儿仍旧有几分迟疑,龙捕头却一挥手,“不用怀疑,这是我办案多年的直觉!”

缺月微微茫然了一回,向阿笛看了一眼,却看到阿笛已经愕住了。

——果然……这龙捕头不过是个武断的糊涂虫?看这浓眉大眼一脸英气,明明不像的啊……

阿笛对缺月浅浅笑笑,意思是:随他吧。他那[多年办案的直觉]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已经谢天谢地了。他们何必多管闲事呢?

龙捕头,本名龙琰,虽然当捕头多年,但原来怎么说也算京城里当差的。只是用家里人的话说,这孩子有时候固执得令人哭笑不得让人生烦,但总归还是个正直的好孩子,就是傻了点,不知变通。就是他这个“不知变通”让他从一个“京官”被打发到遥远的沧州之境,继续当他[固执得发傻]的捕头。

从接到贾公被杀的消息,赶到这里,利落地布置好了一切,他就开始觉得闷。

直觉一事,绝非信口开河,他的确有时候[缺根筋],有些事情不能在第一时间想到,但是他的直觉却弥补了这一点。跟过他的衙役都知道,他的直觉有时候看起来没道理,却是准确得吓人。也许有些事情他只是“没想到”,但是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也说不定。

这件杀人案看起来似乎也没多复杂,线索也并不混乱,但是他就是有种被被包裹在浓雾里的感觉,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的直觉虽然给了他一个方向,却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这一步。

也许应该先找到方老板,才能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吩咐了手下四处去寻人,他一转身,又看到那两个来自外乡的人。不,确切说,他的眼睛只看着其中的一个人——段锦。

这是令他感到闷的另一个源头。

那爷们……他怎么看怎么别扭,明明是一个如玉的公子,他看着怎么就这么难受。一种说不清的严重不和谐感堵得他心里难受。

在他被自己堵出毛病之前,龙琰急忙转移了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案子上。

案子一天没有水落石出,这里的人就都脱不了­干­系,龙琰安排当地乡绅各自回府,到衙门讨了令,着令他们呆在家中不许离城、随传随到。而秦楼、舞班以及缺月阿笛二人则被留在舞乐坊中不准随意离开,尤其宴会席上曾经离开的人,更是被召集在一个院子中,留衙役看守。

入院时,缺月有意无意地看向衣馆主……这个是否早已知道什么,如今这一步,也是在他预料之中?或者……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衣馆主转过头对她略略浅笑,淡然道:“原本还在叹息怕没有机会与段公子讨教,如今,我们倒是有不少时间了。”即使遇上这样无端的祸事旁人都惶惶不安的时候,这个人依然如此安详平淡。只除了刚刚出事时缺月在他脸上看到的一瞬间如惋惜亦如失落的神情,再无其他表示。

“段公子。”小桃走来,对他笑道,“房间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你过去。”

她的笑容宛若昨日初来之时带他们去房间一般,让人感觉不到气氛的惶然和沉重。缺月便回了一个笑容,“怎么小桃姑娘也在这里?”

小桃无奈的笑了笑,“是啊,跳舞前后都去换过衣服,便被丢进这里来了。不过没关系的,现在衙门不过是以方便查案的名义让我们留在此地,又不是关押,舞坊的人还是可以出入。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缺月也只能笑笑,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从方才便被小桃直接忽略掉的阿笛正懒懒的谑笑。

以前好歹还捎带上一声“笛公子”,这回却彻底将人忽略了。小桃似乎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不妥,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了。

缺月难得地寒了一下,看来,一旦离开这里,还是尽快恢复女装吧。

“龙捕头!龙捕头!!”

“有什么事就说!大呼小叫什么!可是有什么发现?”

“捕头!找到方老板了……”

“在哪里!?”

“他、他也死了——”

“死了!?尸体在哪里?仵作,跟我一起去!”

当龙琰铁青着脸看过方老板的尸体回来,便直接进了暂留宴席离席之人的院子,将众人集合到院中道:“请大家配合,从现在开始我要与每个人单独谈话,请把从离席之后所有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有无人证一一说来,其间不许私下交流!”说罢便吩咐衙役将人看牢不允许交头接耳,从一人开始,逐个审来。

缺月感觉到一道视线,略略侧头,看到衣莫染淡淡望着她,几不可见的轻微摇了摇头,便又若无其事的转开。

缺月稍稍有所迟疑,她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知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又有无必要。他不想他提起他们单独见面的事情?当时院中无人,来唤的又是他带来的小厮,他若一口咬定,自己不配合反而会生出事端。既然如此,也没有别的选择。

阿笛一直站在她身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只需缺月一个眼神便已明白要隐瞒什么,对于缺月的决定自不会有异议。

第21-22回

龙琰一个一个问过来的时候,就偶尔分神,想到迟早要问到那个人的。但是当那个人真地站在他面前,平和恭敬的准备回答他的问题,那种无可抑制的不协调感又席卷而来让他直想挠墙——到底是什么?这个人身上究竟有着什么矛盾之处,让他如此的不自在?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追求极致之美容不得半点瑕疵的画师看到一幅­精­美的写意山水画卷上被人恶意的画了一只工笔鸭子,极度想要冲上去拿袖子擦擦擦擦个­干­净一般难以忍受的感觉。

他问话时一向是看着对方的脸,以便看清对方说话时脸上细微的表情。可是他的视线就是不敢往“段锦”脸上落。

“离开宴席之后你去了哪里?”

“房间。”

“回房做了什么?”

“休息。”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也不似醉酒,为何这么早就离席休息?”

“在下身有旧伤,不宜外出过久。”

“伤?怎么来的?”

“龙捕头,这似乎与这个案子无关。”

“让你说你就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匪类一流!”

“是,在下只是过去坠落山坡,身上各处筋骨都受了伤。”

“你身上当真有伤?有伤还出门游玩?”

“捕头,正是因为在下旧伤初愈,朋友才带在下出来散散心。”

缺月实在是觉得这人问的这些话很没意义,只是作着一副恭顺样子,问什么答什么。

“……你把手伸出来。”

缺月微微一顿,想到自己此刻毕竟是男子打扮,太过拘谨未免落人怀疑,便将手伸了出去。龙琰看了她一眼又慌忙移开视线,伸手握住她的脉门,缓缓输了一丝真气去试探。真气所走之处,宛若死水一般,毫无反应。且体内的确有着损伤,稍嫌虚弱。这才放下心来,相信眼前这个公子的确不会有问题。

他本来也更倾向于此案为本地之人所为,只是这两个外人来得太突然,时候又这么巧。而且这个公子给他的莫名感觉让他不得不在意,是以才多加了注意。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这般伤损体弱且毫无武功的人,怎么能轻易杀死一个比自己强壮一倍有余的壮年男子。

“那么,你一直和你的同伴在屋子里?”

“是。”

“他也不曾离开房间过?”

“是。”

“好了,你出去吧。”

缺月略略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她之后便是阿笛,两人擦身而过,阿笛温和的对她笑了下。

阿笛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应付,若是阿笛,她丝毫不用担心。正如阿笛不必担心她一般。

龙琰一番查问下来,直觉此事蹊跷得很。他本判断事情应该与那两个外人无­干­,然而众人言辞中,隐约却透出对他们不利的地方。那些若有若无被透露出来的线索,却隐隐都指向他们二人……难道,真是他看错了人?

案情未了,他也留在这里占了一间房间不曾离开,想来想去坐不住,便出了屋子。

那厢缺月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她这房间安排得也巧妙,一旁是阿笛的屋子,另一旁是小桃的。如此,闹得是缺月­干­脆连门也不想出,就是出门也要先看一眼小桃的房门,免得撞个正着。

然而她这一看,却看到一道青影闪过,飘然向长廊深处而去——好轻功!就是她见惯了以轻功见长的新月,也不得不这么说。然而如今这情势,却有人这般偷偷摸摸的来去,如何不让人生疑。

她刚一打开房门,阿笛的门几乎同时被打开,两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注意到了那道身影。阿笛并未亲眼所见,但是纵然那人轻功颇为不错,行动迅速,但要从他房间前走过,却很难不被阿笛发现。他向缺月微微示意让她留在这里,自己便要跟上去看个究竟。

然而未行几步,忽而一道劲风从侧袭来,阿笛挥手一挡,不过短短瞬息便与来者过了两招。阿笛匆匆一瞥,只见是个蒙面之人,转手便又袭来,他出手阻挡未及细看,却听缺月突然恭敬地道一声:“龙捕头。”

阿笛身形一撤,立刻收了招。蒙面人见被拆穿,也收了手退到两步之外,扯下蒙面巾,果然正是龙捕头。

阿笛已然恢复了安然浅笑,施礼道:“龙捕头。”

他们这般的淡然,不去问龙捕头为何这般作为,反而一脸自然,反倒让龙捕头不自然起来。看到龙捕头微微尴尬的神情,阿笛也不再让人家难看,问道:“不知龙捕头来,可是有什么事?”

事已至此,龙琰也­干­脆有话直说,“你会武功!”

而且……武功还不弱!

“这……是略略会些功夫傍身。”

“笛公子的武功,可不只是傍身而已。如此,之前查问时又为何隐瞒?”

“龙捕头见谅,倒不是特意隐瞒,只是出门在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龙琰哼笑一下,“没错,正逢多事之时,的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二位来得如此不巧,偏偏赶上这种事。不早不晚,也真让人觉得太巧了些。”

“怎么,龙捕头怀疑我们?”

“你们,”龙琰的眼睛扫过二人,“或是你一人。”

阿笛浅笑,“在下与那被杀二人素昧蒙面无仇无怨,何必特地老远跑来杀人?”

“没错,我的确也认为此事是他们的熟识所为,这一点我仍未改变。但是,不排除另外两种情况—— 一,你,或你们是否真的与那二人[素昧蒙面],二,买凶杀人。”

“龙捕头是说在下便是那[凶]?”

“是与不是,自然要查过才知。”龙琰说完,目光从阿笛转到缺月,问道:“段公子,龙某可否问你两个问题。”

缺月微笑颔首,“龙捕头请问。”

她脸上与阿笛如出一辙的笑容让龙琰好一阵别扭,心道这两人真不愧是一路来的,连笑起来都给人一样的感觉,总是这么波澜不惊悠悠淡淡,越看越觉得无力而窝火。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请问段公子方才如何认出龙某?”

“小生不才,对自己的眼力和记忆力还是有些自信,龙捕头人中龙凤,威风凛凛,风姿自是与旁人不同。”

龙琰努力忽略掉那些刺儿的客套奉承,“那么龙某还想请问,段公子为何说谎?”

第二十二回

“那么龙某还想请问,段公子为何说谎?”

缺月缓缓抬起眼,脸上笑容为变,“不知龙捕头何出此言?”

龙琰继续盯着缺月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变动,然而他的笑容依然毫无破绽,令他莫名恼火,掀牌道:“段公子说离席之后就一直在房间里不曾出来?”

“是。”

“笛公子也是这么说?”

“我似乎已经说过了。”

“好,那么,为何有人看到你——段公子离开过?”龙琰说完便灼灼的盯着缺月,然而他没有料到,她竟然毫不反驳。

“龙捕头既然已经知道,段某无话可说。”

话说到这里缺月并不认为死抗不认有什么意义,那反而增加自己的可疑而已,龙琰却是一怔,脱口问道:“你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为何隐瞒?”

“这……”缺月面上稍稍迟疑,龙琰逼问道:“这种时候可不要跟我说什么私事,这是在查案!不说清楚,你们都有嫌疑!”

缺月若有似无的轻叹,便恢复了笑容,“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了。我的确离开过房间。”

“去哪里?”龙琰追问。

“去见衣馆主。”

“他?你去见他做什么?”

“只不过是衣馆主对我的一套琴谱颇感兴趣,略作交流而已。”

“既是如此,你和他又为何要隐瞒?”

缺月看着龙琰,缓缓加深笑容,如花绽放,看得龙琰险些忍不住移开视线。

“这个……虽然只是探讨琴谱,但衣馆主怎么说也是个风尘中人,我们二人独处一室若被人知对名声毕竟有损,总要避嫌的。”

“强词夺理,你们二人皆是男子,有何——”

“但我是女子。”

“什么!?”龙琰下意识问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女子!?”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纵然纤弱了些,秀气了些,但无论怎么看,分明是个男子!

然而他心中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似乎终于找到了在这个人身上感到的强烈的不协调。女扮男装!难怪让他感到如此!

“你既是女子,为何要做男装打扮!?”他几乎未经大脑便脱口一问,缺月故意露出一脸无奈,好似在奇怪他怎么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我不是江湖中人,这般出行在外,总是多有不便……”言下之意便不用多说,龙琰也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个问题的确过于无意义了。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扮作男装,还需要什么原因。

缺月演起戏天衣无缝,说起谎来也同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如今体虚孱弱,说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又有谁看得出破绽?

只不过揭露真实­性­别便能够化解了眼前的困境,为何不做?

“那么……衣馆主也是知道的?”

“衣馆主在风尘中多年阅人无数,区区一个男装,他怎会看不出?”

龙琰暗道,可是自己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明明都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却愣是没有发觉……他偷偷瞄了缺月一眼,莫不是这个女子天生男相?

“这件事情毕竟不能只听你们一面之词,可否与我同去衣馆主处,当面问清?”

缺月自然明白这是想要同衣馆主对质,她点点头,见阿笛投过来的目光,对他笑了下。不必担心的,谎话,便是半真半假最高明。她到衣馆主处,的确是“探讨琴谱”这一点她不怕对质,而她是女子这一点……衣馆主已经知道了。从她一走进衣馆主的房间时,她便已经知道,衣馆主看穿了她的改装。那桌上甜点与满室香甜茶香,都是为着招待她而准备。那茶,是甜梅茶,素来受女子喜爱。衣馆主从那时就已经暗示了她,那个被他看穿的假象。

龙琰大步带他们向衣馆主房间所在——长廊的深处走去。阿笛脚步微微迟疑,同缺月对视了一眼。

“怎么?”龙琰似乎有所发觉,也停下脚步。

“龙捕头,这里,是通往衣馆主的房间?”

“没错,是衣馆主要求将他安排在僻静之所……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知这里可还住着别人?”

“只有衣馆主一人。”

阿笛沉默片刻,这里……正是那个青­色­影子消失的地方。难道那个不轨之人,同衣馆主有关?

他们正要再迈步,却听到一声爽朗招呼:“龙捕头,啊,笛公子段公子也在。”

他们转头,看到容老儿正从院外走进。

“容班主。”三人略略应了招呼,龙琰问道:“您怎么来了?”

“唉,这么大事情出在坊里,我老头儿怎么能安心在屋里坐着,过来看看几位有什么需要,若是有不便之处尽管对我老头儿讲。”

“容班主客气了,不过这里毕竟都是涉案之人,班主还是回避为妙。”

“是是,老儿鲁莽了。只是平素里紫藤和小桃都是老儿极疼的弟子,其他众人也是班中的人才,不免关心则乱。”

的确这里除了阿笛缺月两个外人,和一部分秦楼的弟子,大多却都是舞班中人。荣老头的担心的确也在情理之中。

龙琰本也没有为难之意,不过是略作提醒,如今更是软了口气,“这里到底是班主的地方,班主要来,龙某也不好阻拦,只是少不了请衙役跟随,稍稍避嫌。”

“老儿多谢捕头!啊,龙捕头和二位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过想去找衣馆主闲聊一下。”虽然宴会离席之人的嫌疑最大,但也不能说席上之人就没有问题,龙琰并不想在容老儿面前透露太多。毕竟要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案子查清之前,谁都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第23-24回

容班主多年阅历,懂得察言观­色­,见龙捕头言语不详便先一步退下,不去衣馆主那儿凑热闹。

三人走到衣馆主门前,龙琰的手刚抬起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里面淡淡一声:“请进。”

推开门,衣馆主正从内室走出来,一身青衣淡淡,举止有若风卷云舒,说不清的淡然舒畅。他浅笑,也不急着问他们的来意,只招呼道:“三位请坐。”

“不了,衣馆主,有些事情,想要向馆主确认。”

衣莫染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他们三人,点点头,“好,请讲。”

“请问衣馆主,之前审查时,为何隐瞒段锦到你房中一事?”

对于龙琰此问,衣莫染并没有感到意外。从他们一起进门,他心里便已经猜到个七八,再扫一眼“段锦”娟秀温柔的跟在龙琰身后的模样——“段锦”是温文有礼的,那是完全的男子之秀,完全不带女子气息,而此时她的表现,却有些反常了。衣莫染既知道此中内情,如何会不懂得她的暗示。

他面上故意显出一丝犹豫迟疑,缓缓道:“看来龙捕头已经知道一二,但这毕竟事关他人私事……”

“衣馆主,在案子之前,私人之事恐怕要先放一放。”

“是,既然这样,还望段公子见谅。”他向缺月略一示意,继续道:“只因段‘公子’是女扮男装,而衣某却是个风尘中人。虽说暂时这里还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但总要有所顾忌,以防毁人声誉。”

既然缺月和衣馆主二人言辞一致,龙琰也无法再说什么。

倒是缺月开口:“龙捕头,这件事情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不知可否请龙捕头不要将在下是女子这件事情声张,毕竟段某还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这件事龙某恐怕无法做到,还请段……[公子]见谅。毕竟查案一事,哪怕对事情的了解有小小的偏差,也可能错过重要的线索。我只能尽量不将此事公开,但是办案的衙役们却有必要知道此事,我会叮嘱他们不要声张。”

“这样已经足够了,段某也明白龙捕头的立场,多谢龙捕头。”

龙琰看着他此番不卑不亢进退有礼的作派,心里依然感到别扭非常。虽然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子,但眼中所见依然是男子样貌,况且如此胸怀气度,如何是一个­妇­人女子能有的?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矛盾起来,一面觉得她是个女子,这才应了自己的感觉,一面又觉得如此一个人物不是男子当真可惜,先前驱走的不协调感便又盘旋不去。

他就是庸人自扰没事儿给自个钻牛角尖,偏偏他自己还丝毫没有发觉。

这件事情放下不说,案子却又没了进展,此路走尽便立刻转寻新路,他一刻也不耽搁吩咐几个信得过的衙役分头去继续扩大范围去询问宴席与宴之人以及当日在舞坊却没有参加宴会之人,寻找新的线索。

龙琰先离开了衣莫染的房间,缺月在离开时微微驻留,问道:“衣馆主,不知方才是否有人来过?”

衣莫染轻轻摇头,“不曾,有何事?”

“没什么,告辞。”

那些被派往各处的衙役在天黑时陆续回来,然而这一问之下,却有当日负责在厨房里做杂事的小厮见到过阿笛走向内院!

龙琰听到这个消息不禁蹙起眉,并无隐瞒的告知了阿笛。这件事情如果阿笛无法作出解释,他将不得不关押阿笛。

“龙捕头,很抱歉,我不曾去过内院,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情。”阿笛站在龙捕头面前,不卑不亢,他的话只是放在这里,信不信都随你。

“那么在段锦离开房间之后,是否有人可以证明你还在房里。”

“没有。”

“笛公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份证词,但是我不得不怀疑你。请你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房间,倘若发现了其他不利于你的证据,就请你随我们回衙门。”

阿笛冷淡着一张脸回到房间,平日的温和全无踪影,周身冷冷的,让人感觉不到温度,甚至连“愤怒”也没有。

“阿笛……”

阿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调整了下心态,无奈一笑,“织锦,看来,有人是有意要我们做替死鬼。”线索先是隐隐指向缺月,并不明显,似乎在稍作试探看看她是不是合适的人选。一旦发觉此路不通没能成功,矛头便立刻指向了阿笛。

阿笛轻叹,“我只想带你一起平平静静过日子,没想到却总是天不从人愿……若是他们不来惹我,我自然也不想招惹任何人,但是被人诬陷到了头上,却是不管不行了。”

缺月点点头,阿笛的脾气已经很好了,但是脾气好也不能由着人欺负,她只是轻声说:“我帮你。”

温和亲切的笑容这才重新漫回阿笛脸上,戏笑道:“织锦,捡到你可真是我的福气。”

二人这才心平气和坐下来分析,缺月看了阿笛一眼,“你心里是否已经有了想法?”

阿笛就是喜欢跟缺月说话,聪慧敏锐,不用他多说半句。

“没错,照我来看,有两个可能—— 一是舞班中的人,他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杀人,自然要找替死鬼。二就是衣馆主,秦楼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想要诬陷给舞班,然而我们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缺月似乎对这个猜测稍稍在意,阿笛发现到这一点,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

“你怀疑衣馆主?”

“我只是没理由将他排除在外。倘若是舞班中的人所为,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但若是秦楼——能够决定秦楼中这么多人的去留出行的,只有衣馆主一个人。”

“但是既然要暗杀……去府上刺杀不是更妥当,不容易留下线索,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

阿笛听到缺月的问题不禁莞尔,隐隐也有些好奇缺月过去究竟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她明明对暗杀之术以及相关很熟悉,却似乎不太了解江湖上这些零散的杀手的风格。“那时我看到的尸体,的确不是外行所为,但凶手也并非高手,恐怕不是专门的杀手。江湖上有许多暗地的组织,做些贩卖消息、为人提供些密探、眼线一类,间或也做杀人的事。他们这些人若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杀人恐怕还是不易,一个不好要丧命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去做。所以如果报酬足够诱人,他们宁可大费周章的设计好,万无一失才会动手。跟杀手之流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同。”

缺月点点头表示了解了,看来她虽然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但是都在执行任务,完成便会回到水榭,毕竟对于一些接触不到的事情还是无从了解。

“但是……我觉得应该不会是衣馆主……”缺月有些意外自己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她想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主观放入到未证实的猜测中,更不会轻易作结论,为何……

可是她想到那个淡淡如风卷云舒的男子,心里隐隐的,不想去怀疑他。

阿笛看了看缺月,没有多说什么,对她温和笑道:“好,我们就先把注意力放到舞班。”

“阿笛……”

“没关系,你可以再多一点自己的意愿,哪怕是任­性­也好,我不会在意。”他的确不在意,他在意的却是,缺月太淡,太安静了……纵然在与她本­性­并不相似的伪装之下言语稍多,却也很少说出自己的心情。

他的笑容温和淡然,像温暖的光线一般缓缓将一切都包容。

缺月脸上“段锦”的面具有着微微的松动,一瞬间,似乎流露出属于缺月的神情。

第二十四回

阿笛见到她,究竟是阿笛的福气,还是她的?

他们这边刚有了打算,突然敲门声响起,听之前的细微脚步声应是女子,缺月便起身去开门。正见小桃似乎微微焦急地站在门前,见到她开门,却突然愕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小桃,有事么?”她面上微微浅笑,丝毫不将心里的疑问显露出来——小桃既是有事前来,为何反而如此愕然无措?

“没,没事……是这样,班主怕大家整日在房间里憋闷,正好前些日子有贵人赏了几盆奇花,让我送到各位房里,也换换心情。”

她端起放在地上的一盆花栽,那花­色­柔紫中带着一抹妖蓝,花香馥郁缠绕却不脓腻,确是极难一见的稀品。

缺月接过,“多谢班主好意,得这般稀品,实在是过意不去……”

“哪里,倒是老头儿才过意不去,说他邀请二位来本是好意,却不想碰上这等事情,反而耽误了二位的行程。”

“无妨的,这种事谁也没有想到。……不知还有谁房中也送了这花栽?”

“哦,衣馆主那里也送了一盆……”小桃笑着,笑容却似乎有些挂不住,“段公子……你……”她轻咬下­唇­一再犹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道:“段公子,你们快想办法离开吧!”

缺月略略收起了笑容,面上仍旧一派温和,“怎么了?”

小桃摇头,“我没有办法说再多,可是,相信我,快离开吧……”

“如今官府的人在看守着,我们怎么离开呢?”缺月避重就轻,试图让她不要那么紧张。小桃一怔,似乎这才想到了这一点。

“这……段公子,我知道笛公子其实是会武功的,让他带你快离开吧——”

“小桃?你还在磨蹭什么?”银玲似的声音传来,小桃的身子微微一震,然而回过头时,却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慌乱。

“紫藤……”

正是和小桃一起跳鼓舞的紫藤,笑盈盈的走过来,看了看缺月又看了看小桃,打趣道:“小丫头!让你送个盆栽就跑这儿来闲混,也不怕羞!快过来啦,别以为碰上出事儿就不用练舞了!”她拉过小桃,窃笑着看了缺月一眼,拉了小桃就走,“你个小蹄子,动春心了啊……”

她看着她们渐渐走远,转回身,看到阿笛深沉的目光。

她知道,阿笛的眼睛很深,虽然抛弃了过去的阿笛温和、懒散、随意,但是眼睛无法改变。当那双眸子里透出亲切温和的光,便只显得那双眼睛浩瀚浑厚,而忽略了它的深沉。她将花栽放好,盯着那妖紫花朵犹豫片刻。

阿笛也听到了小桃的话,他抬起头看着缺月,“看来,你的感觉没错。”

——果然,是舞班的人么?

小桃想说的,是什么?

阿笛看着门外笑了一下,“看来我们就照着这个方向查下去吧。你呆在房间不要四处走,我跟着小桃去看看。”

他刚起身,缺月却开口,“等等,阿笛。”

“怎么?”

“跟紫藤。”

“——好。你自己当心,万一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去找龙捕头。”

阿笛微笑点头,既然有这种便利,自然不用白不用。他脚步轻点,转眼便从缺月眼前消失。

缺月默默关门,在房间里坐下。眼睛的余光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明明是“段锦”的样貌,却已无半点“段锦”的神情。淡淡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然而这不透半分情绪的面容之下的心思,却只有她自己明白。

原来她的心情也已经动容到连维持着自己的伪装都做不到了么……明明毫不在意,有没有武功,是不是个废人,对她来说本已没有意义。但是当真正面对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看着阿笛独自去探查,她才知道只能留在房间中的自己是多没用……

难道终究,是她的心境变了么。

连自己都无法维持的伪装,对她来说已无意义。

她的注意力重新放回那盆花栽上,淡淡看了几眼。她没有将花盆放在窗前,而是摆在了墙边的背风处,想了片刻,拿起桌旁的茶杯将茶水倒在了花蕊上,又随手扯了桌布盖上。

她刚回到桌边坐好,突然有破空之声传来,缺月武功虽失耳力却在,如今的她已经无力侧旁躲开,情急之时向后一倾,自己翻了凳子跌在地上,数只袖箭擦头而过。

她就地一翻起身,房门突然被冲开,两个蒙面之人破门而入,持剑向缺月刺来——

以她现今的身手绝对无法躲过,而她方才那一翻却正翻到花盆旁,猛地扯下桌布,将上面的花一把扯下向两个蒙面人的眼睛丢了过去。

那两人显然颇为忌惮,急忙遮挡退避,对于缺月此举却万分惊讶。缺月不顾手上火辣辣的疼痛趁此功夫便要向门口跑去,

两人发觉缺月的意图,顾不得许多便再次举剑刺去,缺月反映虽快,手脚却不利,眼见这一剑正要刺上,突然利器相撞声突现,一柄飞刀击偏了剑锋,随即一条缎带缠上缺月的手臂,将她扯开。

随着那条缎带的出现,缺月一眼便望见翩然落地的浅青­色­身影,正是先前曾经越过他们房前,却又消失的人。那娇小的身影缺月曾经怀疑过是女子,如今出现在眼前,方知原来不是女子,而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是在船上曾经看过的缎舞少年!

他不是也是舞班的人吗!?

而那两个蒙面人同样惊讶,惊道:“柳稚!?”

“你这是做什么?你想背叛不成!?”

两个声音俱是女子,而缺月的眼力非常,只要她认真看过的人,她便不会看错他们的举止身量。先前她既然能够看出蒙面前来试探的龙捕头,现在自然也能够看出这两个蒙面人正是舞班七个首席弟子中的二人。只是眼前这少年上一次出现时以轻功掠过消失得太快,才让她没有机会认出。

又是舞班弟子……加上小桃和紫藤,难道这七个女子,都脱不了­干­系?

但是同为舞班弟子的柳稚又怎么会帮自己?

这些疑问只在脑中瞬间闪过,柳稚已经再次出手,半句废话也不同她们讲,跟她们交起手来。

两人大惊,看不出平日里乖巧沉默的柳稚,竟然会有如此身手!

她们原只想速战速决在房间里杀了缺月便走,怎知如此横生枝节,这一来已经惊动了衙役,掌风袭来,只见龙琰的身影飞跃而来,闯入三人之间,一股劲气分开了三人。

“你们是什么人!?”

第25-26回

二人见事情已经败露,想要离开,却有龙琰和衙役在,根本逃不了,已经存了死的心思,但求死个瞑目。于是对龙琰视而不见,只盯住缺月问道:“为何你未中毒!?”

缺月淡淡道:“妖潋紫,在中原之地极少见的一种奇花,剧毒,就算只是靠近三尺之内,闻其气味便会中毒。初时难以察觉,但真气涣散气力难以凝集,倘若中其花汁所制之毒,便会渐渐全身无力,经年之后怕是连一个童稚小二也可轻易胜其。因为难以一见,江湖中人对其知之甚少,而知道的人也根本不敢靠近。只是多年前这妖潋紫被奇人改造,毒­性­有了变化,若防护得当即使碰触也不会中毒,因此才被极少的人开始使用……”

“你——”那两个人惊讶万分,就连柳稚也不禁惊奇的打量着缺月,那二人惊道:“你竟然知道!?”

江湖上知道妖潋紫存在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因而他们才敢将此花送入缺月和阿笛房中,准备等他们中毒便可轻易下手——然而缺月不但知道这种花,甚至直接用手撕扯,竟然不怕中毒!?

缺月对她们不可置信的目光视若无睹,依然只是淡淡的,面上毫无表情。

——她如何会不知道这妖潋紫呢,那妖然妩媚的蓝紫­色­,曾经大大方方的与各种姹紫嫣红诡异­色­彩一起开满了她的院子。而改造了妖潋紫的人,却正是曾经与她在同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多年的新月,这要让她如何不了解?

“我并非没有中毒,那般情急之下直接用手扯断花茎,来不及做任何防护,自然会中毒,只可惜我身有旧伤,全身筋骨无一处完好,本就手脚无力又无内力,中毒与否,对我有什么不同呢?”

千算万算,算不到遇上的是这样一个人!

这要让她们如何甘心,又如何能不甘?难道这便是天意……二人凄凉一笑,却突然抬起剑,抹上自己的脖子——

“住手!”龙琰本以为她们要做困兽之斗,下意识想要先保护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缺月,待明白她们真正的意图,再要去拦已经来不及。

龙琰黑着一张脸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待拉下面巾看到她们的面貌,蹙着眉转头对柳稚问道:“你们同是舞班的人,你为何与她们打起来?这事情是怎么回事!?”

柳稚冷冷地看了龙琰一眼,爱理不理道:“她们蒙着脸我怎么知道是舞班的,只不过看见有人杀人,出手阻止罢了。”

龙琰要恼,对着一个孩子却也恼不起来,缺月略一考虑,便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简单对龙琰说了。龙琰又看看柳稚那一脸冷淡淡地样子,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气呼呼地转头对衙役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保护段公子,其他人随我去见容班主!”

“是。”

虽然这两个蒙面人是舞班的人,但没有证据就是容班主致使。只是如此一来,容班主却也脱不了­干­系。待龙琰带人离去,缺月才得了时间面对突然出现救了她的柳稚。

那柳稚从方才来了之后便一直冷冷的板着一张小脸,半句废话也无,一脸不苟言笑。然而此时面对缺月,却突然脸­色­一转,变脸似的浮上一脸讨喜的笑容,嘴上抹蜜似的唤道:“这位姐姐,你有没有受伤?没有吓到你吧?哦,姐姐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被这么点小事吓到的,馆主说得还真没错……”

“馆主?衣馆主?”

“对,这里还有第二个馆主吗?”

“你不是舞班的人?”缺月问话的时候依然面容淡淡,柳稚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我是秦楼的人啦……馆主要我来舞班的,本来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但是现在那老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我也可以回秦楼了,就没有什么关系……这位姐姐,你看起来……跟之前好不一样哦,你还是笑笑的样子好看,你这样……嘿嘿……”他尴尬的笑了笑,缺月也知道,从方才起,她就没有维持“段锦”应该有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帮我的?”

“是馆主叫我来的。馆主收到了舞班送来的花栽,知道姑娘这里也有一份,就知道事情不妙,便立刻让我赶过来了。”

缺月脑中一闪,急忙问:“衣馆主岂不是也中毒了!?”

柳稚一愣,似乎这才想到这个问题,大叫:“啊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该怎么办!?”

缺月没有心情和他多说什么,心里莫名焦急,转身往衣馆主的房间走去——

刚到门口,门已经从里面打开,衣莫染站在门内,淡淡微笑点头,如风过云舒,带着空旷的沧桑。

“段姑娘。”

“衣馆主。”缺月略一回礼,微垂了一下眼睑,抬头道:“我叫织锦。”

衣莫染微笑点点头,“进来吧。”

缺月细细观察着他,他一向苍白清瘦,也的确很难看出什么,只是似乎­精­神却更差了一些。身后柳稚跟了来,但往屋里看了一眼,便没有跟进来。

“衣馆主,可否让我把一下脉?”

衣莫染依然微笑着轻轻点头,在桌前坐下,将手臂放在桌上。

碰触到他的手腕之时,虽然隔着衣袖,缺月心中却微微抽动,莫名的带着一丝紧张。让她有一瞬间忍不住想要抽回手,然而终究是稳住了,面上未曾显露任何异样。

这种感觉让她陌生,她习惯了淡然,所以不会害怕面对任何事。但是这种隐隐的紧张,仿佛胸腔里微微抽搐,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静下心试过脉,缓缓收回手,不敢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

“衣馆主,既然你知道妖涟紫,那么你的情况想必你自己是清楚的。我虽知道如何解毒,但是需要的东西不是一两日可以收集起来的……”

“看来,果然只有请织锦姑娘等这里的案子结束,跟我一起上路回秦楼了。正好衣某原来也有这个打算,这样乐谱的事情,也可以一并解决。”他温温淡淡地笑着那笑,却与阿笛的亲和不同,温文,却保持着距离,宛若一道清流,流过心间。

第二十六回

缺月静了下心思,问道:“只是不知衣馆主怎么会知道我有危险?”

衣莫染的笑容微滞,缓缓收起了笑,眼中隐约浮现第一次听到有人死时的那种神情,荒凉,凄冷。

“我大概知道一些这里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没有料到,容老儿真的会这么做。算来,你们也不过是代替了我。其实一开始,容老儿是打算将杀人之罪推到我身上,不过因着你们在这个时候到来,而情况刚好有了变化,事情才扯到了你们身上。”

衣莫染说得含糊,但缺月已然听明白。

“我原是想离开了事,才劝着你和我一道上路,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虽然说不上交情深厚,但多年相识,想不到容老儿动起手来倒是毫不迟疑。”衣莫染说得淡漠,却有着丝丝嘲讽。他嘲讽的,是他自己。缺月隐约明白他的心思,无论嘴上怎样说,他心里怕是曾经当容班主是朋友过的,否则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耽误了离开的时机。想必……他是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存着一丝侥幸,是自己误解了容老儿。毕竟,多年的朋友,竟然也不过是拿来利用的工具……

“那柳稚……”

衣莫染微微笑了下,“他是我的弟子。是我让他到舞班来的,原以为不会用到……”

他安排的?但是柳稚已经来了多久?他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防患于未然了么?

且不说柳稚的身手武功着实不低,单在方才缺月替他把脉时就已经感觉到——他的身体根本没病。但是,他的虚弱与不适并非假的。那是经年的旧内伤,因伤了肺腑难以恢复而遗留下来的后症。

这个人,却也不仅仅是一个乐馆馆主那么简单。

缺月不想去探究他的身份,过去的,或者是背后的。方才他如此坦然地便让她探脉,不知是否也算是以诚相待。

那一边龙琰可谓铩羽而归,面对那个行事滴水不漏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的老狐狸,他丝毫没有赚到好处。的确就算是那两个蒙面人是舞班的,也没有证据人就是她们杀的,就算是她们杀的,也不能说明就是容班主指使的。

龙琰领着衙役闷闷地回来,可说一无所获。怎么看,那容老儿也可以得很,可是怎么看,那容老儿又无辜得很。他只能回来寻了缺月和柳稚再询问。然而柳稚­干­脆来了个一问三不知,又板了一张脸不冷不热,跟先前宛若两人。这并不似故意装出来的模样,让缺月不禁怀疑这难道就是“双重­性­格”?但是她明白柳稚封紧嘴巴的原因,因此面对龙琰的询问,她也有所保留。

在这种时候把衣莫染拖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龙琰眼见就要摸到事情的真相,却总是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纸,郁闷得他直想仰天长啸。

“你想知道真相?”突然阿笛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龙琰转身,看到阿笛从外面房檐上翻下来,无声无息。

“你知道?”

“对,你跟我来。”

他转身时向缺月看了一眼,面带浅笑让她安心。缺月见到阿笛平安,虽然早也知道应该不必替他担心,也终是微微松了口气。只是龙琰倒颇不给面子,说道:“说清楚要上哪儿去,否则我不去!”

阿笛没理他,直接伸手点了他的|­茓­道,拎起他的脖领,带着一个大活人还身轻如燕,咻咻地飞走了。

据阿笛后来的说法,他只是将龙琰拎到了容班主的房顶,好以提醒过他不要忘记屏息,自己便离开了。几个时辰之后天黑了,龙琰的|­茓­道也解开了,只是为了不被人发觉他只能等到手脚的血脉完全通畅之后才一个人摸回来。

缺月只看到龙琰黑着一张脸,不客气地一脚踹开房门,似乎忘记这里目前是属于一个女子的房间,然后愤怒却又无可发作的盯着正在缺月房里的阿笛。

阿笛浅浅的笑了笑,依然笑得亲切温和,“怎么样,龙捕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吧?”

“歪门邪道!”

“可是却最有效。”

“还是没有证据!”

“剩下的是你的事,与我们这些无辜之人无­干­。对了龙捕头,既然你已经清楚这件案子与我们无关,我们这些善良百姓是不是也可以离开了,我们在这里滞留许久,该做得也都做了,再扣留下去,也说不过去吧。”

龙琰的脸越发的黑,却无从反驳,“但是你们都走了,谁来作证?”

阿笛故作惊奇,“就算我们在,也是不能作证的啊,难道你要我上堂去说我是蹲在人家房顶听到的那些话?我可没蹲过,龙捕头别冤枉我。”

他是咬死了自己没去过——没去过他怎么知道要把龙琰拎去偷听?偷听的人是龙琰,不是他阿笛,正直的龙大捕头总不好说自己也去偷听过。

他愤愤地瞪着阿笛,阿笛偏偏好补上一句,“我们和衣馆主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明日一早便上路,到时就不向龙捕头道别了。请龙捕头别忘了将守门的衙役撤了。”

缺月怎么以前都不知道阿笛要坏心眼儿起来,这么有让人吐血的才能?看来他们真是还需要多多了解才是。

看着缺月­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阿笛有些意外,有些不敢确信。她此刻,是段锦,还是织锦?这似有似无的笑意是她面具上的表情,还是她脸上的情绪?

等把龙琰打发出门,阿笛关门之前还好心的提醒一句:“实在抓不到把柄,就给他做个套,也‘栽赃’一下好了。”

“我怎么能做那种——”他的抗议未完,缺月却淡淡道:“也许,有个人可以作证。”

“谁!?”龙琰一双眼睛顿时晶晶亮。

缺月略略思忖,答道:“小桃。”

“她?”阿笛想了想,“她肯么?”

龙琰也蹙着眉头想了想,对于他询问过的每一个人他都记得,小桃,便是那个粉­色­衣衫笑眉笑眼儿的女孩吧。“她知道内情?”

“她曾经来警告过我,劝我快离开。也许……好好劝劝,她会肯作证。”

“好!既然她会冒险告诫,必然是心存善良之人,我们这就去!”

——我们?

两人看着龙琰一副大家一起去的模样,对视了一眼。罢了……就同他一起去看看吧。没有“段锦”在,恐怕她还真不肯说的。

他们一行向小桃的房间走去,然而她的房间里却没有亮灯,龙琰咕哝一句:“这么早就睡?还是出去了?”伸手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加大了力气又敲,然而一敲之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一用力便吱呀打开来。

龙琰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这里唯一的女人缺月,她走进门,叫道:“小桃?”

转入室内,光线顿时变暗,她脚下一绊,低头看去,黑暗中一个模糊的形体倒在地面,脚下有着粘稠的液体,一点点浸湿鞋底。

第27-28回

“阿笛!”

阿笛和龙琰立刻冲进屋里,缺月已经摸索着点上灯,看到地上横倒着小桃的尸体,身上没有外伤,七窍里流出大量的血,已经渐渐变得粘稠。纵然她见过死人无数,双手早已沾满血腥,依然止不住微微的黯然。

昨日还笑意嫣然,不久前才焦急地想要给他们警示的小桃……

龙琰俯下身去查看,道:“中毒死的。”

“龙捕头。”阿笛突然开口,拿起桌上的一封信。

遗书!?

龙琰立刻接过来看了,愤愤地把遗书丢在桌上。

“怎么?”

“上面是小桃的告罪,她杀了那两个人然后想要嫁祸给你们,但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服毒自尽!”龙琰说得咬牙切齿,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情的主谋是容老儿,恐怕从紫藤发现小桃要来通风报信时,就已经决定了小桃的死。这样一来,容老儿倒是推了个一­干­二净,用小桃的一条命了结此事。

“龙捕头,你明知事情不是这样……”

“没错,可是只有我知道有什么用?小桃这封遗书如果确定是她的笔迹,就是铁证,谁还能说什么?”

缺月微微冷下脸,“那么你就不再查了么?杀人的原因呢?小桃与那二人并无­干­系,为何要杀他们?”

“织锦。”阿笛轻轻拉了她的手,看一眼龙捕头无话可说的样子,劝道:“算了,官府的事情,自有官府去处理,我们Сhā不上手的。回房去吧。”

龙琰想要说什么,阿笛摇摇头,拉着缺月走出小桃的房间。远远的离开,他才问:“你真的决定要跟衣馆主一起去秦楼?”

“衣馆主身上的毒……恐怕别人不知道该如何解。懂得妖潋紫毒­性­的人并不多。”

就算是她和新月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花花草草总是侵占到她的门口来,她恐怕也不会去多作了解。

“若是……没有这个毒呢?”他含笑询问,想要从缺月脸上看出她的心思。倘若衣馆主没有中毒,她会不会想要随他去秦楼一行呢?

缺月微微怔了怔,不知要如何回答……她想要怎么做呢?连她自己也……

阿笛脸上笑容加深,拍了拍她的手臂,“没关系,不用非要回答。至少你在犹豫,而不是否定,这应该说明,你并不是不想去的。你不必收敛自己的情绪,可以多找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你。”

多年的枷锁突然间被卸去的茫然感他是知道的。即使翅膀还在,却不知道该如何飞,该往哪里飞。他遇到了织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可是织锦却依然还在原地,没有迈出自己的一步。他是真心的希望织锦能够找到自己的路,在那之前,他会一直陪着她,支持她。因为那一日他捡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女子,就是他的方向。

“好,那么你去叫衣馆主,我们准备上路。”

“现在?”

“对。到了明天龙捕头如果依然完全想不出办法,他才不会让我们走。”

缺月随口问:“那秦楼其他的人怎么办?”

“只要衣馆主走了,难道龙捕头会去为难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子吗。”

缺月点点头,阿笛到底是比她想得周全些。

缺月去找了衣莫染说明,他立刻点头,只带了柳稚一个便同他们一起上路。舞乐坊和秦楼同在水越城,连夜赶路次日上午便已经到达。

缺月没有去考虑龙琰发现他们不在之后会如何暴跳,她看着眼前的秦楼,这里也算名满沧州,她却不曾来过。这里楼宇­精­致,环境清雅,完全没有风尘之地的气息。因为秦楼半数的人都还留在舞乐坊,这里显得十分清静,柳稚给他们安排了房间,赶了一夜路,略作休息。

进房间没多久,柳稚便又来敲门,进屋道:“姑娘,这是馆主让我送来的。”

她看了一眼柳稚放在桌上的女装,微微一怔,“这……是谁选的?”

“是馆主选的,怎么姑娘不喜欢么?”

“没有,请代我谢过馆主。”

柳稚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退出房去。她看着那套烟蓝­色­的女装,这巧合真是让人没话说。衣馆主挑选女装的品位与阿笛如此相似,竟是同样颜­色­。

她换上那一身烟蓝裙装,未多作休息便走出房门,不曾忘记衣馆主身上的毒。

一如过去每一次走近衣莫染的房间,未等她敲门,房门便已经打开,出现在面前的便是衣莫染淡远的笑容。

“怎么织锦姑娘没有再好好休息一下,赶了一夜路,想必累了吧。”

“我没什么,还是先看看衣馆主的毒吧。”

他依然浅笑,“不急的,这毒虽发作极快,却不会恶化,衣某等两天无妨。”

“不,并非不会恶化,只是极慢而已。到底是有毒在身,拖得越久对身体越没好处,还是尽早医治。”缺月淡淡看着他,倒是坚持得很。衣馆主也不再推辞,“好,需要什么东西,我让柳稚去准备。”

缺月重新给他试过脉,列了单子,衣馆主细细看过,道:“寻常的药材的确不难买到,只是其中有几样……”

“正是材料难齐,而且我只是略略知晓解毒之发,对于医术并不­精­通。恐怕治疗方面,我还需要阿笛来帮我。”

“这方面自然是织锦姑娘安排。”

柳稚和两个少年一起走过院子,远远的从衣莫染房间的窗户瞧见里面的两人,忙拉着两个少年躲在廊柱后面偷瞧。此刻的他,又是一脸顽皮少年模样。

“阿柳,我们­干­嘛躲起来啊,你在看什么?”

“哇哇,那是谁?长得真好看,现在咱们不是没开门做生意么?她是新来的乐师?”

“不是,她是馆主的客人。”

“我今儿晌午瞧见来着,可来的不是两个男的么?怎么又变女的了?”

“阿柳,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躲起来啊?难道那女的……和馆主……”

“不是吧?馆主终于肯找个伴了么?可是那一道来的男人是什么人,这女的不会跟那人是一对儿吧?阿柳,你倒是说话啊!”

柳稚怪模怪样的笑了笑,“你们猜呢?”

“看起来好像这女的跟一同来的那个男子比较般配……”

“才不,咱们馆主才是最好的,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比上馆主这般?”

柳稚做作地摇头叹气,偷看得颇有兴致,“那织锦姑娘睿智冷静,阿笛公子亲切宽和,馆主则温文稳重——三个人却都不是主动类型,难哦……”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些个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在这风月之地长大耳濡目染,一个个倒是如同人­精­一般。

只听这柳稚一说,便猜测了个大概。

三个人,都不是主动的类型,已经足够人急死了。偏偏衣莫染和缺月还都是内敛的­性­子,再搅进去一个阿笛……两个少年撇了撇嘴,这热闹是有的看了,期望——就免了。

第二十八回

缺月从衣莫染房里出来的时候,暖而潮湿的风拂过,衣袂翩然,但是心里去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情绪。淡淡的,宛若在膨胀,又宛若失落。

回头时,衣莫染还在门口目送她离去,笑意淡淡,如云之淡,如天之远。

她不懂此刻心里的情绪是什么,这对于她,全然的陌生。

她竟隐隐有些希望新月或者锦地罗能够在她身旁,或许她们都知道,或许能够告诉她……

她默默走了两步,看到阿笛在前面等着她,她不自觉地,竟然堪堪在嘴角勾了一个弧度。若有若无。

阿笛微微怔了一下,走过来,看了一眼衣莫染房间的方向。随即恢复了温和笑容,“看过了?”

“嗯。”

“需要我帮什么忙?”

缺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暖日的阳光投在阿笛脸上,让她微微眯了眼睛。

“阿笛,谢谢你。”

阿笛又怔,“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只是我一直没有谢过,你为我做的事,还有你救了我……”

“你谢过了啊。”阿笛疑惑。缺月只是淡淡垂下眼未答,她谢过,但是未曾真心谢过。似乎直到今日,她才清楚地感觉到他救了她——原来,她还活着。是真的,活在这世上。

次日便如阿笛所料,秦楼的弟子们就被放了回来,秦楼里不再那么冷清。人既然回来了,就要开门做生意的。秦楼不若其他风尘之地,既为乐馆,以乐闻名,平日里主要便是招收弟子授人乐曲技艺,也不乏贵人公子小姐前来学艺,或请专人到府教授。此外便有达官贵人到此摆宴宴客,共赏乐曲,或请乐馆弟子到府演奏。

仗势欺人纠缠无赖的不是没有,但比起其他同行之地,这里已是安宁雅致了许多。

在这一点上,的确不得不敬佩衣莫染的手法,硬是将一个风尘秦楼领到如今地步,无人小觑。

馆前渐渐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倒是后院里安宁如常,衣莫染听从缺月安排安心养身,只将馆中的事务暂时交给他人,自己只是每日接受缺月的调理和阿笛的治疗,间或同两人抚琴切磋,交流乐艺。

三人园中共乐的画面引得路过弟子流连,柳稚说得倒是没错,缺月睿智冷静,阿笛亲切宽和,衣馆主温文稳重,三人身上隐隐散发着相似又相异的气息,又俱是风神玉骨引人侧目的俊美之人,坐在一起,倒是如画一般和谐。

看着这样的情景其他弟子都觉得柳稚根本是多心了,眼前三人仿佛是合该天生就注定坐在一起,怎么能搅进儿女红尘的俗世进去。然而八婆柳稚却不这么认为,坚持着自古男女三人同在,便必有一个是多余。

却不知这碧波含烟的女子,最终会选择哪一个?

而当事的三人,自然是不知道这许多私下传言,相处却是颇为和谐。

衣馆主身上的毒她懂得解毒方法,但是毕竟没有新月制的解药,便颇费一些功夫。她配好了药材,与阿笛探讨过,便寻了柳稚来生火烧水,将洗澡的木桶里布好药材,烧热了水,请衣馆主入内。

衣莫染稍稍迟疑的看了她一眼,缺月只淡淡卷起袖子,未有所察觉地看着衣莫染怎么还不进桶,待他浅浅无奈一笑,准备脱去外衫,缺月才蓦然一僵,慌忙背转过身面向门外。

真是疯了,难道要看个男人脱衣服不成?

她在水榭看惯了新月治疗小九,这段时间以来又因为阿笛需要治疗她的伤势并无避讳,可是衣莫染却是一个无关的人,怎么竟然会连这个也疏忽了——

阿笛抱着需要填的柴火走进屋来,疑惑的看了一眼缺月,“织锦,你怎么了?你的脸……”

“没事,没什么。”

缺月静待片刻,转过身来,依然淡淡的一张脸看不出丝毫异样。

衣莫染已经脱了上衣只留贴身亵裤进入桶内,由阿笛来施针,缺月在一旁指点,不时试一下水温。她的眼睛微微垂着,目不斜视,只是在指点|­茓­位时不得不放到衣莫染的身上。他看起来很瘦,却并不单薄,能够看出练过武的­精­炼。

“织锦,来帮我一下。我需要用内力灌输他的一处|­茓­道,这段时间你来下针。”

缺月微微一顿,“但是……”她的确知道下针方法,但是力道轻重,确是没有经验。

“别担心,你没问题。我教你。”

缺月点点头,接过银针,拿在手里慢慢掂量。

衣莫染转过头来,淡淡似笑非笑问:“会紧张?”

缺月细微摇头。

“会担心?”

轻轻点头。

“那衣某岂不是要比你更担心?若连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缺月心里微微一动,面容松懈下来。她懂得,虽然没有明白的安慰,他却是在让她放松下来。

被扎的都不在乎,扎人的还在担心什么?

她对阿笛点了下头,阿笛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开始对她说明过程,随即缓缓将真气输入衣莫染体内。他不时提点缺月该于何时下针,用何力道,缺月的手因为筋骨的伤拿着针时并不平稳,却万分仔细的确认着位置,缓缓扎入。

冰凉的手指碰到衣莫染被水蒸得炽热的皮肤,温度一点点传递过来,她没有避开,因为明白何事为重。

治疗颇费了一番时候,在衣莫染准备穿衣的时候缺月已经避到门外,背对着屋里对他道:“药浴需要两天一次,请衣馆主这两日不要­操­劳,尽量休息。”

衣莫染的动作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脸上一抹淡淡无奈的似笑非笑,继而缓缓系上衣带——后背上还残留着那细致冰凉的手指的触感,原以为渐渐便会消失,却原来,还要继续下去。他……并不想记住这手指的温度。

第29-30回

然而未如衣莫染所料的,当隔日他走入为治疗专门收拾出来的房间,阿笛已经等在那里,却未见缺月。

他浅浅一笑,问道:“笛公子一人么?”

“还有我呢!”柳稚抱了柴禾进来,忙帮着阿笛将热水倒入木桶中。

“你……?”他倒是不知,柳稚几时懂得医术了。

阿笛安然笑道:“馆主不必担心,治疗的法子我已经了解了,只请柳稚来帮帮忙便是了。”他淡淡看看衣莫染,脸上笑容未变,补上一句:“还是衣馆主希望另一个人来呢?”

“笛公子,此言未免欠妥。”他不软不硬地挡回去,丝毫未流露出自己的情绪。

阿笛的视线细细在他面上扫过,却无法看透他的想法,歉然一笑,“失言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欠妥之处,但是既然他看到了这个人对织锦的影响,就必须要弄清楚他的态度。

衣未尽,忽然有弟子跑进来,道:“馆主!容班主来访!”

屋里的人皆是一愣,衣莫染和阿笛还未作反应,柳稚已经嚷开:“他怎么还有脸来啊!那些捕快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还没把他关了?”

衣莫染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闭嘴,重将准备脱下的衣服又穿好,道:“我去见见吧。”

“衣馆主,我和你一起去。”

衣莫染看了一眼阿笛,点点头,眼里带了几分谢意。

他们两人走向前馆,容老儿已候在厅里,见他们到来,笑容一如往日般爽朗,哪里看得出有丝毫芥蒂?

“衣老弟,笛公子,怎么突然不告而别,可是让老儿担心是否怠慢了你们。”

“容班主。”衣莫染脸上虽然在笑,却笑得冷冷淡淡。逢场作戏,若无其事不是做不到,只是面对这个出卖自己的多年老友,实在没什么心情。

“衣老弟,容老儿此番前来,怕是要打扰老弟几天了。”容老儿的态度如此自然,倒让人怀疑自己所知道的真相不是真相了。然而阿笛毕竟亲耳所闻,衣莫染又是早有预料,看着这样的笑脸只觉得分外心寒。

人心如此并不稀奇,但是却可以如此表里不一,虚伪做作,真是让人叹息。

却不知,事已至此,他特地到这里来却是为何?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彼此心知肚明,毕竟没有撕破了脸皮,衣莫染也不好发作,只有自己多留心罢。

“容班主自己一人来的么?”

“是啊……实在是让人心痛啊,也不知今年冲撞了哪路神仙,舞班竟然屡遭横祸。先是小桃竟然做出那种事……如今,哎……”

“可是舞坊出了什么事情?”

“我来告诉你们舞坊出了什么事情。”走廊上突然想起声音,但见一人走入屋内,竟然是龙捕头!

“龙捕头,你怎么……”

衣莫染看了一眼门口的小僮,那小僮也委屈得很,龙捕头一来就风风火火的往里冲,根本没有时间通报。

不过这龙琰是水越城的总捕头,到这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他跟容班主一前一后跟得这么紧,不知是否又出了什么事情。

龙琰还未站定,便道:“两日前舞乐坊失火,大半弟子丧身火海——容班主,虽说这件事情暂定为[意外],但你这么快就离开,不留下协助探查,未免有些无情了吧。”

“龙捕头,人已死,老儿纵然留下也只是睹物思人,徒增伤感。既然已判定为意外,老儿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这里的三个人,都是知道事情真相的。容班主能舍弃一个小桃,难道就不能舍弃了舞班?这场火来得蹊跷,死的大多是容班主亲近的弟子,尤其那七个衣裙颜­色­各异的女孩,之前已经死了三个,这回一个也没有逃出来。

无奈龙琰明知道事有蹊跷,却抓不住把柄。一听到他遣散了幸存的弟子独自离开,龙琰便立刻追了来。

容老儿这般死盯着衣馆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老儿苦笑两声,“如今我老儿已是孤家寡人,衣老弟若是不肯收留,我可是无处可归喽。”

这话说得让人无从拒绝,衣莫染只得应道:“哪里,衣某岂能这般。容班主安心留在秦楼便是。”

他向阿笛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如今也唯有留下容班主,才能知道他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彼此都多留意便是。

“龙捕头若不嫌弃,也请在秦楼小住几日吧。”

“好!”龙琰应得爽快,连谢也忘记了,巴不得有个借口留下来看看容老儿还能玩什么花样。他扫了一眼衣莫染和阿笛,“怎么没见段……姑娘?”

阿笛微笑应道:“你是说织锦,她在的,只是这两天用心太过,还在休息。”

“哦……”龙琰倒也不是很在意……可能也有一点点在意——织锦?那是她的本名?这么说来她已经不再做男装打扮,却不知会是何模样。

待旁人未注意时,衣馆主走到阿笛跟前,低声道:“衣某将容班主的房间安排在你隔壁,不知笛公子是否有意见。”

阿笛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信任自己,虽然有心避开是非,然而就在眼前的忙,他也不会不帮。何况,纵然他不想惹麻烦,这麻烦却未必与他无关。

衣馆主将容班主的房间安排在阿笛隔壁,另外一边正是龙捕头,二人房间将容班主夹在当间,如此明显的做法,容班主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丝毫不悦。

只是这样一来,为了妥当起见,便将原来在阿笛隔壁的缺月迁到了衣馆主的隔壁。

缺月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本也就没有多少,不过两件衣服和阿笛给她配的一些药而已。一抬头,看到阿笛靠在门边目光温和的看着她。

她一时被看得有些茫然,“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说……我贺龙捕头要注意着容班主,你在衣馆主那边虽然有他照应,自己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缺月越发茫然,怎么这话说得好像多不放心她一般,也不过是从院子前面搬到院子后面,到底都还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于是她也只能随意答道:“知道,我懂得……”

“你才不懂照顾自己!”阿笛微微无奈,是呃,这个女子如此聪慧睿智,又冷静懂事,只是偏偏完全不知道照顾自己。自捡到她之后,他一手监督期她的疗养起居,还未曾让她离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纵然缺月实在觉得阿笛只是瞎担心,但阿笛的担心却让人心里微暖,缺月的面­色­愈加柔和,­唇­角若有若无的浮起丝丝笑意。

“知道了,吃药吃饭我都会记得。”

“还有按时休息,不能劳累……”

……阿笛,她真的只是从院子前面搬到院子后面而已。

而已。

第三十回

缺月收拾好走出房间,阿笛下意识道:“我送你……”

缺月抬头怔怔看了他片刻,伸手指了指用眼睛就能够看到的自己新房间的屋顶——真的,就只在院子后面而已。

“呃……”阿笛一顿,“我帮你整理屋子,搬东西这种力气活儿你还是……”

缺月又怔,愕然地看向自己手里的包袱……两件衣服,几份药材。他要[搬]什么?

“阿笛?”

“……呃,不,没什么……”阿笛似乎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犯傻的行为,尴尬的笑了笑,连自己也莫名不已。

缺月不再看他,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多留免得他尴尬。才走出房间没有几步,正碰上龙琰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两人撞了个正面,龙琰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缺月,整个人愣愣站着,有石化的倾向。

“龙捕头。”缺月淡淡一礼,从他身旁走过。龙琰的脖子便如同安了轱辘,呆呆的跟着缺月向后转去,直到缺月的身影远去,依然没有解除石化状态。忽然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他呆愣愣的回过头,看到阿笛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龙捕头。”

“嗄?啊……她,她——”他远远指着缺月的背影,“她,就是段公子——不,段姑娘?”

可是,那段锦虽然斯斯文文清清秀秀,可分明也就是个少年模样,原来想就算她恢复女装也不过就是那个稍稍中­性­的模样,可是怎么、怎么会——

“对,是她。不过她不姓段,她叫织锦。”

“她——她——”龙琰“她”了两声,没“她”出什么结果来,只把自己下巴阖上了,唏嘘不已。唏嘘够了,又转回来看了看阿笛,“你和织锦姑娘……难道她是你的……?”

“……不,并无关系。”阿笛略略迟疑,着实也不知自己和织锦的关系该如何来定。

“这样……嗯……”龙琰望着缺月离去的方向出神儿,阿笛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用了七分力道,让他脚下一个趔趄,“喂!”

“别想了。”

“什么,你不是说你们没关系……”

“对,我们没关系,不过很可惜,织锦心里有人了。所以,龙捕头你就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他又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走人。

“嗄?有人?谁啊?哎,笛公子——”

衣馆主所住之处,因为长期静养的关系,清静得很。缺月在这里安置下来,走出房间,

门前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小院子,郁郁葱葱,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却不见时令的花卉。院墙处种了荫绿的竹子,占了半边院子,显得更加狭窄却幽静。

“织锦姑娘。”

衣莫染从身后走过来,缺月回头,颔首道:“衣馆主,叫我织锦便好。”

他但笑未应,转问:“虽然让你搬过来有欠妥当,但是毕竟你没有武功在身,不好将姑娘放在容班主处,万一有什么事情怕有所误伤。衣某这里虽不见的安全,毕竟有个照应。只是衣某常年静养,这里的环境未免寂寂,委屈姑娘暂时将就一下。”

“不会。”感觉出他的客气和疏离,缺月便也淡淡收敛情绪。

若说从一个人的住处来窥探内心,那这里幽闭静谧的环境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她于这里或许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暂居的过客,纵然被允许暂留,也是来了便走不会留下痕迹。

他固守心房,她路过就走,却不知心中淡淡的怅然究竟由何而滋生。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久,几乎也没有多少接触。一见钟情这回事,难道真的存在?

新月曾对沧溟公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她始终是无法理解。她的确有些在意衣莫染,他淡若浮云,却散发着历尽风霜的气息,会想多一会儿呆在他身边,寥寥几句,人心情宁静。见不到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却不会想念。这样……算是什么呢?

缺月略略收敛心思,道:“听阿笛说今日因容班主和龙捕头突然到来,并未来得及治疗。妖涟紫之毒拖得愈久对身体伤害愈深,大意不得,还请务必按时医治。”

“好,我这便吩咐柳稚重新准备。”他感激一笑,笑容便又重归亲切。似乎只要不触及到他的防线,他对缺月的态度便尤为和蔼温柔。但只要向前迈一步,这张温柔笑脸便迅速撤离,在几步之外淡淡疏离。而缺月退开,他便再次回复平常。

一阵风起,缺月单纯以一个医者的立场嘱咐道:“衣馆主请进屋吧,你的身子现在不宜吹风……”抬头,迎上的却是一双远山离雾般的眼睛,那般淡远,却满含温柔的注视着她。

缺月怔然片刻,对他的目光只感到莫名。“既然要重新准备,我去叫阿笛来。”她移开视线从他身边走过,依然能够感觉到背后的视线,温温淡淡,不松懈,不紧迫,像是柔和的丝,将人渐渐缠绕。

缺月不懂。人心复杂,她可以冷眼旁观看得透彻,只有感情一事似乎比人心更加莫测,她着实不懂。

阿笛来替衣馆主治疗,治疗完毕,擦着手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缺月正站在外面。

“怎么没回去休息,那边还住得惯吗?”

怎样都是在别人的地方,出门在外哪有什么惯不惯。缺月只不想他多­操­心,便点点头。

“阿笛,你教我医术好么。”

阿笛微微一怔,片刻之间心思已是千遍。他的医术、武功,他所懂得一切都来自同一处,而他虽然离开了那里,这些技艺,却是不可传给他人……

缺月见他犹豫便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用在意。我不学也……”

“不,你要学,我自然教的。天下医术都一样,治病救人而已,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教你。”难得缺月会主动要求,他怎么会拒绝?她能有一技傍身,于他也可以放心一些。只是他不知,这与衣莫染是否有所关联……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出来的房间,决定还是问清楚:“织锦,你……可是喜欢衣馆主?”

缺月一怔,下意识摇头,摇了一半却又停住,微微茫然。

喜欢?这就算是喜欢么?她不了解——如果是在方才,在她还没有察觉到衣莫染的特意保持的距离之时,也许承认了,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既然看到了他的疏离,她便已收敛起情绪,这样模糊的倾慕,这样轻易的收敛,这,算不上喜欢吧。

阿笛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果然如他之前所感到的,缺月多少是有些心思的。他看得出来,只是未免自己一昧猜测惹出误会,还是应该问清她本人的想法。见她如此反应,心里便明白个七八。

他温和笑着,伸手摘去微风拂于她肩上的一团柳絮,清朗的嗓音低声道:“你若喜欢,我便帮你。”

缺月微微愕然的抬头看着他温和如春的笑容,他没有多余的话,却明白地让她感觉到——他就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帮她,所以,她不用惊慌,不必不安。

缺月眼中的愕然渐渐变软,那双淡然的眸子便也如这柳絮一般,轻柔一团。

——傻瓜,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帮的么?

方才淡淡的怅然一扫而空,她的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也如这春风一般,难以捕捉。

第31-32回

衣莫染穿好衣服,柳稚递上外衫替他披了,转头,从门上镂空的花纹空隙正瞧见屋外的两人。这一边的院子宽敞,春日暖暖的阳光肆无忌惮的铺洒着,照在两人身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谐。

这里,与只属于他的那个郁郁葱葱的院子不同。深深浅浅的绿在竹林的­阴­影之下,幽静一片。那个女子,果然还是适合站在宽敞的地方,被暖暖的阳光所包围。

他收回目光,眼中柔和的目光已经消失不见,淡淡问身旁的柳稚:“容班主那边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龙捕头两个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盯着他,他就是想动也得动得了啊。”

“看着点。龙捕头­性­子太直,看不住那个老狐狸。”

“是。”柳稚麻利地把屋子收拾好,冷下脸,倏地变回了冷面柳稚,一丝不苟的去了。

衣莫染返回自己的房间,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显出一丝疲惫。

——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必看着江湖纷乱,人心复杂……背叛出卖,十多年的朋友也不过如此。如果可以,他已经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天涯海角,只去寻一个无人的地方,终此一生。

只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他在秦楼已经十年,难道这勉强也称得上安稳的日子,也要结束了么。只是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却原来也这么难。

透过窗户,他能够看到缺月已经回到房间。看着她身影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温和。

人心复杂,只有她那么­干­净。纵然外表如何的漠然淡定,她的心却一尘不染,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这样的女子,也只有阿笛那样的人能够相配。他自负一生看人的眼光极少出错,却只在容班主身上错过一回。他不是没有看出,只是不愿相信。而织锦和阿笛……他有些无法确定织锦究竟是在何种环境之下生活过来,但是对于阿笛,他不会看错。

只要一眼,他便能够看出阿笛的过去,只是难能可贵他抛弃了过去割断一切,可以压抑了自己­阴­暗的一面,如此真­性­情的生活下去。他的心也是单纯的,未必­干­净,至少单纯。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没有惹到他的头上,他便可以继续这样温善宽和的和织锦一起生活。

不要有任何东西打破他们的生活……包括自己。

傍晚用餐时衣馆主并未出现,就是缺月和他隔壁而居也没见到他出房间。虽然今天才治疗过,但毕竟自己没有亲自替他看看情况,隐约有些放不下心。

用过饭,便回到小院,轻轻敲了敲衣莫染的房门。

若在以往,都是刚走近他的房门前,衣莫染便会微笑着打开门来迎。缺月一直很喜欢他这个习惯,会让人心里有着微微的温软和喜悦。只是,今日他没有。他不是没有听到缺月的脚步,只是略略犹豫,想着如果她只是走到门前……若她不曾敲门,他便不要去开了罢。只是这一耽搁的功夫,敲门声已经响起。

衣莫染微微一顿,没有来得及细想自己心里微动的是什么样的情绪,起身去打开房门。

“织锦姑娘。”

“衣馆主,可否让我问一下脉?”没有多余的语言,但那种担心却清清楚楚地传达。只是这担心已无关了私情,只是作为自己负责了衣莫染的治疗而尽责而已。

她的确把情绪收敛得很好。若非如此,衣莫染怕是也不会让她进房间的吧。他浅浅笑了笑将她让进屋,一室淡淡的甘草香,让人心神安定。

缺月认真探了他的脉,于医术,她只因为有所需要而略通皮毛,然后便是常年同­精­通用毒的新月住在一起而对几种毒的了解。有时候,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突然想要跟阿笛学习医术,与眼前这个人是否有所关系?

“阿笛……”她突然轻轻开口,“他医术很好,这两日我便可以将解妖涟紫的方法全部教给他,也就用不到我了,以后……我不会过来了。”她淡淡地说完这句话,不带一丝情绪,感到手指之下所触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便再无反应。

“这两天劳烦姑娘了。”

“哪里。”

她收回手,明白应该适时远离,若流水无意,还是避免纠缠。

衣莫染面上依然淡淡浅笑,看不出如何想法。

缺月探过脉心中有数,准备回去再改一下治疗的安排,正要起身告辞,突然衣莫染神情一凛,挥袖扫灭屋中火烛,把缺月拉向自己,顺势掠向一旁。

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寒光一闪,数道铁索勾爪横抛而来——

衣莫染护住缺月往旁边一翻,一道勾爪划过肩头堪堪破了衣裳。方一站稳他便将缺月拉到身后,脸上不见丝毫惊慌,淡淡道:“容班主,你还是来了。”

来人虽然一身黑衣,但未蒙面,显然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认出来。他一笑,看起来依然是平日里的那个容班主,宛若此刻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衣老弟,老儿我还真是想不出来,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被你看穿?”

“没有,你一直都做得很妥当,大概问题只出在衣某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容班主人既然已经在这里,想必柳稚那里的情况也是不妙。龙琰看不住容班主他并不奇怪,只是他的眼光若没有出错,阿笛断不会也如此轻易被蒙混,他又为何轻易让容班主逃脱了出来?

这个问题,缺月也同样想到,心头一紧,不由担心起来,随即释然——

不会……阿笛一向妥当,自来不必她担心的。她要做的,只是如何面对眼前。如今没有武功在身的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只能成为别人的负累而已。

第三十二回

“容班主,却不知衣某何时得罪了你,或是得罪了其他人?”

如今既然已经把事情摆在面前,也用不着再装模作样,衣莫染收起了自己的温和,淡淡问道。

容班主大笑几声,“衣老弟,你真以为老儿是为了几个钱拼死拼活的探子么,那不过只是对外做做样子而已。”

“就连舞班,也不过是你做样子的工具么。”难怪他如此轻易的便抛弃了自己的弟子和整个舞班,又有谁能够想到有人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来伪装?难怪连自己也不曾看出丝毫端倪。衣莫染当然不会高估自己到认为容班主只是为了一两个目的伪装了这么久,但是……恐怕自己也是他这些[目的]的其中之一吧。

“却不知衣某一介风尘中人,有什么值得容班主看入眼的呢?”

“风尘中人?”容班主再次大笑,丝毫也不担心被外面的人听到——这也即是说,他已确保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扰。“衣老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盯了你许久,何必还装模作样?这么多年来你的确做得很好,我处处留心竟也未能抓住你的破绽,但是无论有没有凭据,老儿今日要的,就是你秦楼馆主背后的真实身份!”

衣莫染的眼中闪过瞬间寒光——他的身份?这似乎已经是连自己都要遗忘的东西。他是谁?他是秦楼馆主衣莫染,这么多年以来就只是衣莫染……谁能够说他是别人?

那眼里的寒光瞬间即逝,他恢复淡淡的若无其事,“衣某不太明白容班主的意思。”

缺月被他护在侧后方,从后侧看到他眼中瞬间的寒冷——难道就如容班主所言,这个人,还有着另一个身份?

秦楼代代相传,衣莫染自十七岁便掌管秦楼,­精­才绝绝,尤其近十年来更是将秦楼打理得蒸蒸日上,这是江湖中都知道的。他多年以来几乎很少离开秦楼,因身有痼疾,也不常抛投露面。

只是缺月没有忘记,衣莫染的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痼疾”,有的只是陈年的旧伤,伤及内腑留下的后症。

从替他诊治的时候开始,她就应该已经知道,衣莫染,不会仅仅是秦楼馆主。

在这瞬间的想法之后,衣莫染却微微侧目,向她看了一眼。那样不着声­色­的暗示,她试图解读,然而容班主却比她更快了一步。

“不要有任何的动作,衣老弟,你应该清楚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妖涟紫的毒在你体内,还没有完全清除吧。”

“容班主,你的目标既然是衣某,与织锦姑娘无关,可否放她离开?”

“无关?怎会无关,我倒是非常惊讶,这世上知道妖涟紫的人本就不多,能够解毒的更是少只有少,居然还就让老弟你碰上一个。不过……这个人既然是沧冥的人,会解毒倒也就不奇怪了。老儿虽然通晓妖涟紫的防御,却对解毒知之甚少,还想向姑娘讨教一二。如何呢,沧冥的缺月?”

缺月缓缓抬头,眼中瞬间明灭,未作反应。衣莫染却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沧冥四月的缺月?魔道第一剑的缺月?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缺月看不懂,那是怜悯?同情?还是……同病相怜?

那落向她的目光似乎更加柔和怜惜,宛如水面浅浅的波纹,柔柔地荡开来。缺月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不习惯这样的注视。

会被认出来缺月并不奇怪,江湖上见过她的人虽少,但不是没有,被揭穿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容班主略带嘲讽的笑了笑,看看眼前的两个人。这两人——不,确切地说是三人,衣莫染、阿笛、织锦,看起来可以毫不相­干­的三人,凑在一起,他们真正的身份还真是有趣到让人发笑。

容班主轻抛勾爪,“如今既然都已经揭穿,老儿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陪老弟继续玩下去——无论你是我要找的人或者不是,只要杀了你也就了解了——”容班主再次出手,丝毫不留余地——

阿笛在晚饭之后便去敲了龙琰的房门。舞乐坊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经过,容班主怎么突然来这里,他们离开之后的情况总要问个详细。

然而他刚进龙琰的房间没多久,便感觉到隔壁容班主离开了房间。两人正要追出门,忽然一道黑影拦在二人面前,一个眉目细长的年轻男子,目如寒冰,手中一炳短剑,寒光如水。

那一柄剑,渗着浓浓的血腥气。

龙琰喝一声,“什么人!?让开!”

正待出手,阿笛突然伸手挡在他身前将他拦下。龙琰焦急而又疑惑的看向阿笛,阿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这个时候急也没有用。因为——龙琰根本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那个黑衣短剑的男子,缓缓道:“——血修罗?我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大人物能够劳驾血修罗亲自上门?”

“血修罗!?”龙琰大惊,盯住面前这个传说中的杀手——江湖上没有人见过他,见到他的人只有一个字:死。但是今天他见到了这个血修罗,难道他也要死在这里不成?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阿笛认得血修罗。

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年轻男子,没有传说中的三头六臂凶神恶煞,只有冰冷的一张脸和周身宛若要冰冻一般的气息,挡在他们面前却并不出手——龙琰脑中一闪,暗道不好!血修罗不为杀人,仅仅为拦住他们而来到这里!——衣莫染和织锦有危险!!

他看向阿笛,阿笛显然已经想到了,但是面对血修罗,只能隐忍着耐住情绪,不肯露出破绽——就算是他,面对的人是“血修罗”,他同样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大意。

第33-34回

“龙捕头,我拖住他,你快去织锦那里——”阿笛低声说完,龙捕头只是稍一犹豫,便从侧奔去——血修罗一动,阿笛立刻封住他的去路。他手上没有兵器,只有一支随身的笛子,然而那支看似平凡的笛子却挡下了血修罗的短剑,丝毫无伤。

一招毕,阿笛似乎并不打算继续出手,血修罗也只是灼灼地盯住他。

“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胜过你,但是你也一样未必能在我手中讨得便宜,是吧,血修罗。”阿笛对他直说道:“你也清楚,倘若你在我手中负伤回去,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遭遇。暗阁不需要弱者,就算是你血修罗,倘若在任务中负伤回去,比任务失败的处罚也没有差。”若是负了伤又没完成任务,还不去你半条命——阿笛在心里补充。“这两边不讨好的事,何必去做?”

阿笛笑得完全像一个好脾气的和平崇尚者。看得血修罗冰冷的脸也不禁微微蹙眉——这个看起来温和宽厚一脸诚恳的人,当真是他要找的人么。

“我的任务还没有失败,我的目标,只是你。”

“我?”

“对,请前辈随我回暗阁。”

阿笛掩饰住担心织锦的情绪,悠然一笑,“原来你是来劝我回去的?”

“是,请前辈随我走。”

“不要前辈前辈的叫吧,会把人叫老。”

“请前辈随我走。”血修罗冰冷而固执地重复。

“暗阁如今有你,何苦还来纠缠着我不放?”

血修罗神情动也未动,道“前辈应该清楚,一入暗阁,至死方休。绝不容许有一人判离——况且前辈任期未满,请随我回去。”他举起手中短剑,倘若阿笛不走,便要强行动手。

阿笛看着他,就如同在看过去的自己,倒不想对他太苛刻。浅笑道:“既然我已经离开,就没打算回去。”

话音一落,血修罗已经如箭一般袭来,阿笛丝毫不避让,迎击上去——

他的确没有把握能胜过眼前之人,但是他也不是能够让人随意捏扁的软柿子,数百招下来,血修罗同样不曾占到上风——阿笛从容却认真地应对,不胜,也同样不认为自己会输。因为这个人学过的武功,技巧,他也同样学过。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他的“前任”。

——前任血修罗。

阿笛不多时便注意到,血修罗虽然招招紧逼,却不曾真正痛下杀手——他在顾及。不敢伤了他分毫。

暗阁的人不会杀他,所以他成为暗阁创立以来,第一个活着离开的血修罗。

阿笛好心提点,“你这样出手处处顾忌,难道真以为能将我带回去?”

血修罗一顿,收手。

阿笛料得不错,因为他也曾是血修罗,他明白,一旦判断出事情没有机会,血修罗断不会白费力气。

“你来,并不仅仅是为带我回去这一件事吧?究竟是为了什么?拖住我?难道容班主,也是暗阁之人?”

他的眼中闪过寒光,暗阁中人各司其职,除了必要的人以及阁主,其他人之间不会见面。自己已经是比较特别之人,也不曾见过暗阁中所有的人。若容班主是暗阁中人,也不无可能。

另一边,容班主已经出手。

虽然衣莫染身中妖涟紫,但是他身边的那女人却是缺月——有魔道第一剑之称,被沧溟公子所器重的缺月。纵然他不明白为何这段时间以来感觉不到缺月的功力,也知她身上有伤,但终究不敢大意,一出手便下了十分力道,七分的防御都放在缺月一边。

如此,对于衣莫染,除了攻击,便只剩下三分防御。

他不了解缺月的真实情况,所以他判断错误。

致命的错误。

在那一瞬间,衣莫染突然出手,向容老儿击去——

甚至连近在身边的缺月都来不及看清他如何避开了容老儿的勾爪,击向他的肋下。他只是徒手攻击,这一击若不是徒手,容老儿断无生机。可是他毕竟手中无兵器,积蓄的内力只能在这一瞬间爆发,容老儿霎时被震了出去,捂着肋下撞在墙边。衣莫染上前两步扼住他的喉咙,眼睛里霎时冰冷一片,冷酷残忍。

“你既然已经在怀疑我的身份,恐怕也知道了我是什么人,竟然还能够如此大意——难道你以为我只会束手就缚么?那你未免太小看了我,容班主——”那个温和淡然的男子全然不复存在,缺月有些讶然地看着眼前冷酷残忍的衣莫染,他的手越收越紧,几乎听得到骨头碰撞的声音,­唇­角犹带着一丝冰冷狰狞的笑意。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种时候,容老儿仍能笑得出来,被扼紧的喉咙艰难的挤出:“果、然是你……呵呵……咳,十年,你不曾露出一丝马脚……今日还是……”

“容班主,相识这么多年,我本不想杀你。可你却偏要来破坏我的生活——为什么,只是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就这么难?”

缺月心里微微一震,这句话……何其相似……与她,与阿笛。

“衣馆主!织锦!”龙琰的声音突然传来,衣莫染下意识的一松手,心底仍旧不希望被人看到他杀人的样子。他是衣莫染,平凡普通,一个乐馆里再寻常不过的馆主,他只想继续这样下去。

只这一松懈的功夫,容老儿突然弹起,趁机向门外掠去,与龙琰匆匆一撞,逃离而去。龙琰想要去追,终究放心不下屋里的两个人,冲进房来。龙琰冲进房门的瞬间,衣莫染只来得及向缺月看了一眼——她是唯一一个看到了这一切的人,但是只这一眼他便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缺月不会说,无论她看见了什么,都不会说。他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对缺月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

缺月心里微微黯然轻叹——原来,你,也是这样……

和她,和阿笛,是一样的人。这样三人的相逢,何其叹息,何其巧合。

第三十四回

“衣馆主!织锦姑娘!你们两个有没有事?”龙琰奔进房间,视线在二人身上扫过——本能地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但是二人却又都不说,也不表现出什么。衣莫染微笑道:“幸好龙捕头来的及时,我们两个都没事。”

……我们?

衣馆主和织锦有亲近到说“我们”的程度么?这样微小的细节,只有龙琰会察觉得到。衣莫染这个人是不会说“我们”的,尤其对方是一个女子,于礼,于情,都不会。龙琰“嗯,啊……”了两声,注意到自己走了神,现在可不是去考虑这些无关事情的时候。

“容班主来这里做了什么?”

“衣某也不清楚,他只刚来,龙捕头便赶来了。还要多谢龙捕头。”衣莫染脸上挂着笑容,如挂着一张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的面具,不肯让人上前窥探分毫。

龙琰微微蹙了眉头——以容班主离开的时间,和血修罗耽搁的时间来看,断不会如此简单。他看向缺月,缺月亦是面容一派平静,丝毫没有打算说什么。

衣莫染又如何不知道这样草草三言两语的应付,以及过于强硬地不允许继续窥探,着实不妥。只是方才的心情还没有平静,连自己的心里都微微混乱,没有心思再去应付龙琰。不管怎样,他的目标都不是自己,就算要怀疑也捉不到什么把柄。

龙琰紧紧盯着衣莫染——容班主、血修罗、衣莫染。他本来以为所有事情的关键就是命案幕后的容班主,然而现在,情况却似乎因为容班主的举动和血修罗的出现隐隐向衣莫染缠绕过来。以他为中心,若有若无地关联着。

容老儿究竟因为什么一直缠着衣莫染?

血修罗为什么会现身,为容老儿拖延住他和阿笛?

倘若容老儿和血修罗有关,衣莫染与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他开口试探道:“既然你们没事,我必须去看看阿笛——血修罗方才出现,是他拖住血修罗我才能够过来。”

衣莫染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松动,刹那间闪过的,是惊讶?或是了然。龙琰要的,就只是这一瞬间。衣莫染果然与这些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较于他,织锦的反应则完全可以让他将她排出事外。她只是在担心,对阿笛处境的担心与焦急,毫无杂念。

缺月在听到龙琰所说的话那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迈步冲出去。然而只是一动,便止住了。她去——做什么?她能做什么?一个没有武功,连普通人都不如,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她去了,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

她见过阿笛的武功,虽然没有办法看清深浅,却也能够看出绝非一般。她应该要信任的……阿笛不会有问题。只是,对方是血修罗,让她有一瞬间险些失了冷静。

龙琰压下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衣莫染与这件事的关系,而是阿笛的安危。

他正要转身出去,却正与飞檐走壁落在门前的阿笛险些撞在一起。

“阿笛!”

“笛公子。”

一喜一惊,看到阿笛平安站在这里,缺月自是不必说,龙琰则是惊讶不已,再看衣莫染,他的神情却微微异样,带着些许不置信,还有更深的探究。

阿笛拖住血修罗让龙琰在血修罗的眼皮子底下逃脱?而且,他还能够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这对于两个见过血修罗的人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血修罗一人之力也许无论怎样强大也有极限,但是可怕的,是他背后的暗阁。除非……暗阁不想杀阿笛。

对面的阿笛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只是似乎用尽了全力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几乎恨不得超越自己的极限,而显得有些气喘。直到见到平安无事的织锦,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笑容。

龙琰一脸惊奇,丝毫不管自己正挡在阿笛和缺月之间,只追着问道:“你没事?血修罗呢?你赶走他了??”

阿笛无奈笑笑,只能隔着龙琰去看他身后的缺月,确认她的确没有任何损伤。一边应付道:“嗯,啊……是啊,他自己走掉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好似他在说的不是血修罗,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龙琰哪能这么容易就压下惊奇,阿笛看缺月,他就挡,在阿笛的面前晃来晃去提醒他专心回答问题。终于阿笛一把将龙琰拨拉开一旁,走到缺月身边,“没事吧?”

“嗯。”

“那就好……”他的脸上还在温和地笑着,抬起头来看向衣莫染的目光里却已经没有了笑意。

衣莫染淡淡回视,彼此之间,都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龙琰看着这三个人——衣莫染隐瞒,缺月沉默,阿笛含糊。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三个人却都跟他打着太极拳,偏偏,他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容老儿。命案幕后的是容老儿,舞班莫名大火有嫌疑的也是容老儿,他只是追容老儿而来,这三个人却只是“无辜良民”,就算他们要隐瞒什么,自己有什么办法?既然不是嫌犯,他还能审不成?

气闷啊……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丝毫弄不懂他们在搞些什么!?

这一来二去,天已经黑了。借口衣馆主、织锦二人受惊需要静一静好好休息,阿笛把龙琰赶回去,自己却没有走。

“织锦,你先回房,我些有事要和衣馆主谈。”

阿笛按着她的肩对她说,眼睛却依然看着衣莫染。缺月抬眼看一眼阿笛,再看衣莫染,显然衣莫染也隐约知道他会找他谈什么。她不多问,点点头,走出房间替他们关好门。

“衣馆主,我突然这样说也许有些冒然,但是……织锦对你有意,这一点希望你明白。”

衣莫染微微一愕,他以为阿笛要与他谈的必然是容老儿和血修罗的事,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有些难以明白他的意思。

织锦的心情,他的确看出一二,但是……

“不知笛公子想说什么?”

“衣馆主,我不想探听你的身份来历,如果织锦对你有意,我自然会支持她,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但是,这只是在此时前。容班主和血修罗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想必你我都清楚,我不能让织锦涉身危险之中,倘若你没有办法撇清及远离这一切,就请不要靠近织锦。”

衣莫染微微一顿,浅浅笑道:“只因为……在我身边会有危险?难道若非如此,笛公子就会看着织锦靠近我?我以为笛公子对织锦……”

“我对织锦并非衣馆主想的那般。我的确在乎织锦,但只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她该得的,幸福也好,平静也好,我只会保护她到不再需要我为止。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包括你。”织锦受过的伤害已经太多,不止是身体。虽然他不曾知道她的过去,但是日日的相处,他如何感觉不到那个看似淡漠,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织锦,其实,不过是为了适应生存而自然养成的习惯?淡漠了太久,她的心,她真正的想法和­性­情,怕是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每每想到这样的织锦,他心里那柔软而窝心的,只有怜惜,只有心痛。

衣莫染却似乎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带着几分探究打量着他——恐怕,阿笛对缺月并不是[并非他想得那般],而是并非他自己想的那般——他,连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对缺月的感情。

衣莫染突然想到,织锦就是缺月,这一点阿笛是否知道?或者……缺月也并不想他知道。这次血修罗的出现也让衣莫染隐隐察觉到阿笛的身份,虽不中亦不会相去很远。这一点,缺月显然是不知道的。他们二人,彼此相伴,却不曾知道彼此的身份,亦不曾过问。

隐约之间,衣莫染竟有几分羡慕。

或许,他所想要追寻的,亦是这样一个身边人……

第35-37回

“笛公子的意思,衣某已经明白。”衣莫染收起自己的心情,已经换上那温和而疏离的笑容,“织锦姑娘的确是个好女子,衣某不敢说对毫无动心,但是……如笛公子所猜测,衣某的确不可能同织锦姑娘在一起。日后,自会注意。”

阿笛微微蹙眉,他既然来同衣莫染说这些话,自然已经想到两种可能的答案。虽未出意料……但是织锦可会受到伤害?他不想她有一点不开心,只是想到她可能不开心的样子,便已经心中不忍。

“多谢衣馆主坦然相告,既然这样,我便告辞了。”

衣莫染淡淡点头,淡淡浅笑。直到阿笛走出房间,才暗自叹息——

阿笛,何等幸运,遇到了缺月。可不要因为不了解自己的心情而错过了才好……有过,错过,那是何等惋惜。

如果可以,阿笛也许会立刻带了织锦,走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再被这里的事情缠上,不要被暗阁找到。

但是他知道,不完全解了衣莫染身上的毒,织锦不会走。

他的织锦看似冷漠,其实却是心善的。和自己不同。他可以善良,诚恳,宽和,这些他都可以做到,不是伪装,而是真心地去做。但是,一旦自顾不暇,便无心去顾他人。这或许是人之常情,他只是厌倦了江湖、血腥,只想安安稳稳的生活。

他从小在暗阁长大,一步步走过来,被教育成心硬如铁的杀手。除了杀人,他被灌输了许多知识,仿佛填鸭一般要将他培养得无所不能。而那些,在他离开之后,对他有用处的只剩下医术。他的医术是暗阁的培养,更是自己的天分。最初离开时,甚至没有想到用自己的医术维生,只想抛弃过去的所有,丢掉箫换了笛子,卖了自己的马,换得的碎银买了寻常乡下人的粗布衣裳和一头老牛,然后,便遇到了织锦。因为一时兴起想救她,才再次使用了被自己放弃的医术。

用了,才知道原来割断过去并不是一定要抛弃所有。隐藏起高深的医术,他也可以用自己掌握的知识来当一个寻常的药师,收入虽少,却已经足以应付自己的日常开销。虽然,他并不缺钱。只是离开暗阁时带出来的大把银票,让他没有使用的欲望,便尽数用到了织锦需要的药材上。

走到缺月房门前,他微微驻足,看着里面的烛火,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这一夜,阿笛莫名的无法入眠。

缺月的房间却早早熄了灯,她向来没有什么爱好,无事的时候,早睡早起,倒是很好的习惯。

在她的隔壁,衣莫染未曾掌灯,却一夜连床也未沾。他坐在椅子上,屋里只有透过窗纸而来的昏暝月光,堪堪能够识别屋内摆设的轮廓。他便如那些摆设一样静止着,慢慢回想着今日同阿笛的谈话。

他没有看错,阿笛与他,是同一类人。

只是阿笛得到了他没有的,或者说……阿笛只是比他先遇到。今日他对阿笛的话,回答得已经很清楚,那是自然而然的判断,在第一时间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该做的,并不一定是想做的。却不知……如今是否还有反悔的余地?

不,若他要反悔,何需“余地”一说?

太阳初升,他已然作了决定。反悔与否,都要先解决容老儿的事情再说,否则,根本无安宁之日。

清晨,当秦楼的陆续起床,本该失踪的柳稚却如平日一般,端着水盆按时出现在他的房门前。

“馆主,该梳洗了……咦,您怎么坐在这儿?难道您没睡?”

衣莫染好笑地看着八婆柳稚自己都还一副刚跟人­干­了架似的狼狈模样,却仍旧若无其事,搁下脸盆便要伺候梳洗。衣莫染伸手摘掉他头上的一片草叶,道:“你先自己梳洗一下吧。”

柳稚这才“啊!”了一声,惊觉自己狼狈的模样。

衣莫染耐心地浅浅笑着看他就着那盆水洗脸,也不着急,既然站在这里的是八婆柳稚而不是冷面柳稚,那么事情就还在控制之内。

待柳稚洗完脸,重新梳了发,他才问道:“如何了?”

“柳稚没用,没能拦住那容老儿,让他惊扰了馆主,请馆主责罚。”

“这不怪你,你的武功虽是我一手教授,但还敌不过容老儿。你且说后来如何,这个时候才回来?”

“是。容老儿从馆主这里受伤逃离之后,我便一路跟上去,已将人擒住,现在藏在外面。馆主可要见他?”

衣莫染点点头——他如何会放一个知道了自己身份的人轻易离开?柳稚由他一手带大,最合他心意,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容老而被他伤了之后正是最容易下手的时候,柳稚如何会放过?

“你将人关在哪里?”

“已关入暗室,下了药,不会出什么问题。”

衣莫染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笑容,“你已经渐渐可以独挡一面了。”

“哪有?我只是照馆主的意思去做,要让我自己去想,我可不知道该做什么。”

衣莫染不以为然,柳稚的确是照他的意思在做,但是他从未出口指示什么。一切的行动,也都是柳稚自己在揣测安排。这样,还算不是独挡一面么?

他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转问道:“这两天前面的情况怎样?”秦楼已经照常开了生意,只是自己一直都在后院解毒,这两天不曾过问。柳稚面有难­色­,道:“还算好……只是……不知是什么人,这两天总来馆里捣乱,已经惊跑了不少客人。”

“哦?”这倒是稀奇,虽然早些年也曾有无礼的客人上门胡搅蛮缠,但在他的治理下这种情况几乎已经杜绝,听来倒是颇感意外,“怎么回事?”

“是生面孔,看来应该是外地人,到馆里来了嫌这嫌那,偏要见馆主和头牌,还动手动脚的。”

衣莫染冷笑一声,那人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青楼不成?

“我看失去容班主这个目标,龙捕头应该也很无聊,请他多留两日,到前面听听曲儿吧。”

柳稚了然,狡黠一笑,“是。”

——还是馆主厉害,摆在眼前的大人物,不用白不用。

第三十六回

龙琰被请到馆中听曲儿,他理由一堆,念叨着自己是个捕头,公务在身,不好在这里耽搁太久。衣莫染浅笑一声,一眼看穿他不过是听不来这些[风花雪月式的软绵绵的曲子]。他去托了缺月一道听曲,龙琰立刻改口最近衙门里也没什么事,又怕容班主去而复返,他还是留下来得好。于是跟在缺月身后一起去了前馆。

这个人的心思,真是一眼便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笛公子也一起去吧。”衣莫染转头看向阿笛,他站在缺月身边,并不掩饰自己的温和亲近。

他的态度让阿笛微微不解,昨日才清清楚楚地说过自己明白阿笛的告诫的人,今日却以完全相反的态度站在缺月身边。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然要一起去,不能放着缺月一个人的。

前馆与后院完全是一派不同的景象,笙歌漫漫,风尘中又有着高雅之处,的确是一个文人雅士聚会的好去处。

衣莫染寻了一个楼上的单间,一层薄纱珠帘相隔,可以看到楼下乐台上演奏的乐师和舞者。

衣莫染陪他们坐了一会儿,很快便借口体力不支,告退离席。

“衣馆主,可需要我帮你看看……”

“不必。我的情况笛公子也是最了解不过的,休息一下便好。”他浅浅笑着拒绝了,转身离开。这样的安排,不仅仅是为了利用龙琰来解决前馆的麻烦。只要缺月跟来,阿笛便不会放她一个人。如此,他才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处理容老儿的事情。

自小院的密密竹林中进入暗室,容老儿全身被缚,又被灌了药,绝无挣脱的可能。

衣莫染站在他面前,依然维持着淡淡笑容。他的冷酷已经流露过一次,不想再失误第二次。衣莫染是个温淡如云的人,而非冰冷残酷,不是么。

“容班主,今日你我这样相见,实非衣某所愿。衣某也不愿相识一场,最后却残忍相对,容班主还是说出背后的人是谁吧。”

容老儿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依然能够大笑,半是讽刺地看着面前的人,“衣老弟——我虽然这样叫你,你还以为自己真的就是衣莫染么?或者我应该用另外一个身份来称呼你?当年你诈死离开,还不是被我发现。没有人逃得掉的,一入暗阁即终身,除非死,你别想撇清离开!”

衣莫染微微蹙眉,“你果真是暗阁的人?”的确在听说血修罗出现,阻拦了阿笛赶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然而……“不会,你调查我这么多年,绝非新人。你若是暗阁之人,我不会没有见过你!”

“没错,我不是暗阁中人,而是为了监视暗阁,直接听命于主上的探子!”

衣莫染微微蹙眉,似乎只是听到[那个人],也让他烦恼不已。

已经十年了……竟然还是逃不开。

“既然如此,便不能留你了。柳稚——”

“是。”

柳稚准备上前动手,容老儿笑了一声,道:“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愧是你培养出来的人,老儿竟然会栽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衣莫染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去,然而走到暗室门口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微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阿笛——他怎么来的?几时来的?听到了多少?

两人对视片刻之间,衣莫染心思已经千转,包括灭口。却见阿笛仿佛看不出他心思一般,只轻叹一声,道:“暂时还是不要杀他为好。既然他调查你这么久,那边恐怕早也知道他的行动,若是人就这么消失了,不是正坐实了对你的怀疑。”

衣莫染一顿,没想到他没有开口质问,反而诚心提了意见。

他的戒心便也放下,毕竟,他们两个既是同一类人,没必要互相伤害。

他侧身让了阿笛进来,容老儿看到阿笛,笑道:“老儿我近年任务缠身一直在外,竟然没有认出血修罗,倒是有眼无珠。”如果不是现任的血修罗出现,就连他也不曾知晓这个老好人一般善良宽和的男子竟然会是冷血无情的杀手血修罗。

衣莫染看了看阿笛,轻声念道:“血修罗?”语气里似有几分笑意。

阿笛也不理会,只问容老儿:“是你让血修罗来拖住我的?”

老儿呵呵一笑,“怎么会?血修罗听命于阁主,而我直接听命于主上,我既支使不动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阿地微微蹙眉,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

“没错,我们二人的任务并不相­干­,也就是都由主上下的令——主上已经没有那么多耐心,等你自己想通回去了。”

衣莫染初闻微微一怔,对于那个人竟然会对阿笛如此宽容感到不解,随即想起了[前任血修罗]的身份,便也了然。

容老儿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他说到这里,阿笛自己应该已经心里有数。他看看眼前的二人,又是一阵笑,“暗阁成立近百年,暗阁中人非死不得离开——然而有史以来能够从暗阁逃脱的两个人,竟然都在老儿我面前,事情不是很有趣么。”也只有容老儿这种人,在这个时候还能够笑得出。有趣?倒不如说是巧合到让人无话可说。

阿笛看一眼衣莫染,的确在血修罗出现时他已经猜测到衣莫染同暗阁有所关联,直到方才在门外听到他们的谈话才完全确认。

“衣馆主,到了如今这一步,我想我们之间应该不必再隐瞒什么。请馆主如实告知你的真正身份。”

的确……就算是想瞒,也已经瞒不住。就算他不说,只要问容老儿,一样可以知道。

“并非我想隐瞒,只是那些事情已经都过去……”

“那些事情永远都不会过去。”容老儿打断道,“你当年虽然诈死逃离,改名换姓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你是暗阁中人的身份不会改变。到死,暗阁都会追着你,这一点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不是么,冷阁主。”

衣莫染轻叹,看了一眼容老儿,“我真是应该杀了你的。”

这个称呼,实在是让人厌恶。

第三十七回

阿笛知道“冷阁主”这个人。

传闻他是暗阁阁主中最年轻便继任的一位,执掌暗阁多年,在十年前身亡,便由铁阁主接任了位子。阿笛虽然从小便入暗阁,但在成为合格的血修罗之前,一直便由当时还是执事的铁阁主封闭教导,不曾见过冷阁主。而他成为血修罗时,冷阁主早已经死去。

原来他竟然还活着。

“我们上去吧。在这里太久,怕是龙捕头和织锦姑娘要起疑心的。”

阿笛看着衣莫染如常浅笑,温淡如云,跟在他后面走出暗室,心里却一直在想一件事。

——冷阁主是十年前[死]的,衣莫染却已经掌管秦楼十多年。

“你不是真正的衣莫染。”

衣莫染在悠长的暗道内回头,火光霞的脸微微一笑。“现在,我是。”

这容貌,这­性­情,这微笑,都是衣莫染的。他不是衣莫染,谁是?

阿笛蹙起眉——那么织锦在意了,动心了的人,是谁?她眼中看到的,既不是真正从内到外的衣莫染,不过是一层虚假的皮子,却也不是冷阁主的本­性­。他和他们不同,他们虽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和过去,却是真­性­情地生活,而他,完完全全在扮演另一个人。这样,难道不是欺骗?

衣莫染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却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一般轻笑一声,“这件事,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十年,并不是因为你们而开始,也不会因为你们而结束。”

“所以你之前一直和织锦保持距离?那么,又为何突然改变了态度?”阿笛停下脚步,这件事情以及他的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弄个清楚。

“为何?”衣莫染转回身,“难道你不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女子去过普通生活,也不如织锦这样有过去,却抛却过去,彼此能够互相理解,互不过问得人更好些么。何况织锦清冷淡定,不聒噪,我实在中意得很。”

“但是你不是真正的衣莫染!”

他的笑容稍稍柔和起来,“十年来,我一直在做衣莫染,焉知这份假象,没有渐渐影响到我的本­性­呢?”

对此,阿笛无话可说。十年,太久了。一个人要扮成另一个人十年之久,恐怕连自己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原貌。

“你的样貌……并非易容,难道是‘换脸’?”

暗阁之中有许多秘术,这也是其中之一,然而难度太大,又十分危险,已经失传多年,阿笛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可是现在,他只能想到这一点。

衣莫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换脸,彻底抛弃了自己……从那一天,冷阁主已经不存在了。

“你杀了衣莫染取而代之?”对于暗阁出身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未料到衣莫染的脸­色­微微黯然,却否认了。“江湖上传闻秦楼馆主­精­才绝绝,却身有痼疾,这都是真的。我从暗阁诈死逃离,但也是奄奄一息,那时候正是他捡了我回来……只可惜他的病无药石可医,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这是他的主意。我来代替他,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死……”

衣莫染还在,秦楼也依然安定……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人,可以做得很好,比自己更好。

当年的衣莫染,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年,面对着自己的死亡,他究竟是如何想法会选择让人代替自己,这世上,除了那个代替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死……现在的衣莫染始终没有明白,过了十年,依然不明白。

只是每一次想起那个真正清淡如云的男子,心下微微黯然。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走出暗道。

真正的衣莫染给了他十年的安宁,难道这已经是极限了……

他们刚走出竹林,便有小僮跑来,“馆主,前馆有人闹事……”

“嗯,我们去看看吧。”他对阿笛说,我们。阿笛叹,果然能用的,就不会放过。反正织锦在,他也不可能不去的。

他们来到前馆的时候,场面基本已经被龙捕头控制住。他气势汹汹地拍着桌子教训那些闹事的人,“在我龙捕头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也敢闹事!?告诉你们,这里是我龙捕头坐镇,谁再敢惹事,全给你们抓到牢里去!”

……听起来简直就像个仗势欺人的恶捕头。阿笛听得一脸黑线,衣莫染则侧脸轻笑,这个龙捕头,有时候真爽直得可爱。

一个大男人被人用可爱来形容,那么他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衣莫染侧头对身后的柳稚问道:“可是那些人?”

柳稚细细看了看,却摇头,“不是常来闹事的那些人,这些都是生面孔,没见过。”

衣莫染微微蹙眉,看向阿笛,此刻阿笛的面­色­也已经沉了下来。

这些并非之前来闹事的人,那么他们跑来这里闹事,是巧合,还是有人指使?若是有人指使又是什么人?在平时,他们可以只当作是有人想要在秦楼捣乱。但是现在暗阁、血修罗、探子一一出现,他们又知道了彼此的身份,怎敢大意。

阿笛走到冷眼看热闹的缺月身边,道:“这里交给龙捕头就好了,我们先回去。这里乌烟瘴气的,改天再来听曲儿吧。”

从他和衣莫染走进来时缺月便已经注意到,多年的习惯,让她貌似看着场内混乱的景象,实则已经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内。她跟着阿笛走过来,视线扫过阿笛和衣莫染的脸,

“你们瞒了我什么?”

这两个人平日里都是各怀着心思,为何短短的时间内便好像突然站到了一边,合起来瞒着她一个人。几时,她独个儿成了“外人”么。

两人沉默片刻,倒像说好了一般,若无其事地挂起一脸浅浅笑容,同声道:“没事。”

缺月可以不过问,好奇心这种东西,她早已经忘记了。不关心的,自然可以不问。旁人不能说的,她也可以不问。但是她既问了,却不是愿意旁人来欺骗她的。何况,是这样两个人一起瞒着她?

——她,不高兴。

“织锦?”阿笛注意到她脸上一瞬间的变动,只一瞬间,便又消失不见,她似乎微微一顿,便从那些微的情绪中恢复正常,淡然下来。

“看来是织锦过了,我先回房,不打扰二位。”

缺月笑了……她竟然笑了。薄薄的一层笑容好像粘在脸上一般,看得阿笛心里一沉,与衣莫染对视一眼——

——她怒了?阿笛瞄了衣莫染一眼。

——不是你比较了解她么?依莫染微微一抬眉。

看着缺月离去,阿笛亦喜亦忧,总算她有了一点点正常人的情绪……可是,又分明是把面具遮在了脸上。她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情绪的变动?才躲进伪装之下,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缺月的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心里微微的不舒服,诸如生气、埋怨、撒娇那些情绪她从来都没有表现过,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微微感到无措。然而倘若是伪装出来的面具,她却可以自然而然的作任何事。

躲在伪装之下的人会感到安心而自在,是因为他们本身的不安和无措。只是缺月并不明白。

第38回

衣莫染是丝毫不打算透漏自己的身份的,毕竟他的身份牵扯了太多的危险。而阿笛,不是不能说,但凭心来讲他并不希望告诉缺月自己的身份。尽管缺月也明白阿笛并非看起来那般简单,但他依然希望自己在她眼里只是那个平凡和善的药师。

为何自己偏偏就是血修罗呢。他杀过的人,比屠夫杀过的猪还要多。

前面缺月已经快要走进房间,他一回神,正想要不要叫住她,衣莫染已经开口道:“织锦姑娘,一起来喝杯茶可好?”

缺月走进房间的身影一停,准备迈出的步子没有动,转身点点头,没有拒绝。

阿笛转头看着衣莫染,后者只是笑笑——他说过,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难道你忘记你的身份会带来的麻烦?

——彼此彼此。不过我当然会先确保解决掉一切之后才会跟她有所瓜葛……所以,你当然会帮忙吧?

“……”

对……如果是为了织锦……他当然会帮忙。他说出口的话,不会改变。

缺月突然回头时,正看着两人结束了眉来眼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柳稚还在前馆盯着,处理下剩下的事情,衣莫染亲自泡了茶,悠然道:“品品看,这泡茶的手艺别处却是喝不到的。”这手艺是[衣莫染]亲自传授,他曾经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泡出记忆中的味道。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没有人可以看出不同。

他将茶推到缺月面前,便在她身旁坐下,似笑非笑地抬眼瞧着阿笛——他真的打算把缺月拱手让人么。

阿笛微微蹙了蹙眉,低头,当没看见。

他究竟,在不舒服什么?不是从发觉织锦的心思之时便已经决定,要帮她和衣莫染走到一起。是因为衣莫染这般的出尔反尔,还是他那些尚未解决的麻烦……他知道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够放手将织锦交给他。

“这茶是不错,不过喝茶的环境就差了些。”缺月只当自己没有看到两人眉目间的交锋,脸上依然粘着那层面具似的笑容,“这样喝茶,怕是糟蹋了馆主的好茶,织锦还是告退了。”

阿笛微微愕然地看着缺月离开,很惶恐地发现,她也许……大概……是在生气……

这……他完全,没有[处理]过生气中的女人的经验……

“现在怎么办……?”他病急乱投医地看向衣莫染,对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半眯了眼睛,压住笑意。

难道,他认为自己会告诉他么。

莫名的,竟然发现看着阿笛的愕然无措,竟然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他的确很中意缺月……不过,意外地发现这个[前血修罗],也是个让人颇感兴趣的孩子呢。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去看看好了。”衣莫染悠然起身,对阿笛微笑一下,跟上缺月走了出去。

阿笛莫名地感到气闷,可是也只能睁眼看着衣莫染悠然的走出去。

衣莫染微挑的­唇­角便没有再放下来过。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善良的,但是也不曾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的恶趣。

走进缺月房间的时候,他­唇­角的弧度,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清淡温和。

缺月看到他,似乎也没有用那层面具来对待。衣莫染知道阿笛的身份,也知道她的,只是他们两人互不知晓,而他当然不会去多说什么。如此一来,他们两个在他的面前,自然都不必掩饰什么。

一直以来,连缺月也不曾看穿他的异样,只是因为连他自己都将自己完全当作了衣莫染,所以,他没有破绽。但是对付容老儿的时候已经被缺月看到了他自己都忘记的一面,又因为这两个过于可爱的年轻人而慢慢燃起了本­性­——如此还看不穿衣莫染的伪装,缺月便不是缺月。

她的视线在衣莫染脸上细细打量过,便淡淡收了回去,什么也没问。

她不问,衣莫染反而颇有兴趣地开口道:“你不是有话想要问么。”

“现在无所谓了。”她从来也不是个执着的人,从来都淡淡的,可有可无。如果被拒绝,那么便放弃,她从不知道什么叫死缠烂打,就如她不懂新月为何会有那么多用也用不完的勇气,不停的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只是想保护你,不想你知道太多事情。”

“我知道。反正就算告诉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必这样贬低自己呢,你并不是一般的女子。”

“一个毫无武功的[不是一般的女子]?”

“这种事情,与武功无关。”他浅浅的笑,笑容里有着让人安稳的力量,仿佛他的话,不容置疑。这与他之前给人的那种坐看云卷云舒的感觉,有着微妙的出入。

“其实……对于你搬到我隔壁那一日的事情……我有些后悔呢。”

缺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她隐约间对他有所在意的时候,他退开了。那时候自己便已经习惯­性­去收敛,放弃。而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也一样,不过是一层伪装,便连自己也有些混乱,不知自己之前看到的究竟是何人……如此,如何还能再动心?

衣莫染似乎懂得她的心思,并不紧逼,“看来还需要些时间,待你慢慢了解现在的我之后,再作考虑。”

“……为什么?衣馆主,我不明白……”为何突然间又改变了态度,对她这般亲近?

衣莫染只是笑,慢慢伸手去抚了她耳边的碎发,这样一个动作亲昵得让人不自在,只是缺月没有躲开。或许因为她很合适,或许因为他很中意,理由,没那么重要。

“是我,或是笛公子,我会耐心等你的选择,缺月。”

他的口气,似乎无论她选择哪一个,都乐见其成。然而缺月微微不解,问:“这与阿笛有什么关系?”

衣莫染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收回手。

“没什么,不用在意。”

阿笛可真是个连近水楼台先得月都不懂得的傻瓜。

深夜,阿笛在一向的浅眠中,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眼前纷杂着各种画面,有过去,有现在,有虚幻……也许,还有自己期望的未来。

他的希望是什么?看着织锦和衣莫染能够顺利在一起,然后放心离开?还是……心里,其实是希望织锦留下来,两个人就这样继续相互扶持依赖着走下去……

似乎是被自己似梦非梦的想法惊醒——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么?这种想法也许并不令自己惊讶,最初决定救回织锦,将她留下的时候,不就是期望着能够有同样抛弃了一切,或者被过去抛弃的人,和他一起走下去……

屋顶突然有细小的动静,他立刻收回思绪——果然来了。想起容老儿说的,他的主子已经等得不耐烦——来的人会是谁?这一点,阿笛几乎不用怀疑。放眼暗阁,现在也只有两人可以与他匹敌,一个是铁阁主,另一个便是现在的血修罗。

听声音,不止一人。

两个……三个,一共来了三个人。

铁阁主是一手将他训练出来的人,自然清楚他的程度。这么说……他也没有把握血修罗一定能够制服他。但是既然血修罗还有榜首,那么一旦处于被动,自己的情况就很不妙了。唯有先下手为强!

他在黑暗中跃起,从屋顶破瓦而出,直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出其不意的一瞬间,便足够他解决掉一个人。[血修罗]下手,需要的只是一瞬间。然而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个现任的血修罗。

血修罗几乎在同一时间已经反应过来,着手反击,血修罗的实力与阿笛相差无几,二对一的情形仍旧对阿笛不利。

正在这是,突然两把飞刀同时袭来,向着血修罗和另一人而去,血修罗分神抵挡,却被阿笛趁机击中,而另一人已被飞刀Сhā入咽喉。这飞刀,与曾经在舞班救下缺月的一模一样。阿笛侧头,看到衣莫染的身影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他收敛心思,集中­精­力应对血修罗,将他擒住。

这时屋顶下面门声一响,阿笛暗道不好——龙捕头仍未离开,依然与阿笛一屋相隔,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出来察看。

虽然龙琰已经见过血修罗,但阿笛可没有兴趣让龙琰平白捡了这个便宜,擒住血修罗,打探出任何有关他和暗阁的事情。他和暗阁之间的事情,只能由自己来解决。

他快速将血修罗封了|­茓­道,从自己方才上来时屋顶的那个洞丢进房间,用力颇为巧妙,血修罗落地后滚了两滚,滚进暗影里。

“笛公子,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人?”龙琰已经看到屋顶的阿笛,仰头问道。

阿笛没有回答,直接将两具尸体丢了下去。

龙琰看着两具尸体微微蹙眉,“……你……杀的?”

“不,我要抓住他们的时候,突然飞来了飞刀,将他们杀了。”

龙琰默默点点头,没有必要去深究阿笛的话是真是假。在沧州当捕头就是如此,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只要没有伤及官府及百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既然死是夜袭之辈,就算真是阿笛杀的,也不过走个过场。

他例行检查了一下两具尸体,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也无法确定是否与容老儿有关。

他叹了口气,“明天我会找衙门里的人来处理,去睡吧。”

原来以为容老儿跑了,无处追寻,又没有证据指明他的罪,这件事情就只能这么了结了。谁知这秦楼里也仍旧不太平……嗯嗯,他还是多留几日好了。

阿笛点点头回房,看了一眼地上的血修罗,这个大麻烦也着实不好处理。待确定龙琰已经回房,又等了许久,他才拎起血修罗,向后院跃去。

如今才发现房间安排的不便之处——他的隔壁有龙琰,衣莫染的隔壁又有缺月。两边都要小心翼翼格外仔细。略一犹豫,他没有去衣莫染的房间,而是向竹林而去,果然看到暗道入口处衣莫染已经等在那里。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开启暗道把血修罗重封了|­茓­道捆好,一同丢进暗室。

这回好了,探子、血修罗都在衣莫染的暗室里,阿笛可以预见,往后是没太平日子可以过了。

第二天一早衙门来人处理了尸体,在此地主人衣馆主的同意下,作为江湖仇杀,此事衙门不再做调查。

待衙门的人抬着尸体走光,龙琰便凑到缺月跟前,“织锦,惊到你了?不用担心,有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问题……”

“龙捕头。”衣莫染浅浅微笑着打断他,“笛公子的房顶破了,你可以帮他去修修吗。”

“咦?为什么我……”

“秦楼里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实在……缺人手。笛公子昨晚和歹人搏斗已经劳累,不过您若不愿帮忙……”

“怎么会怎么会,我这就去!阿笛兄弟,你就好好休息,交给我了。”

阿笛看着衣莫染浅笑悠然地目送龙琰离去,也只有龙琰一个人不知道那笑容底下的[别有所图]。

——你……是故意支使开龙琰不让他接近织锦的吧?

——怎么,你想让他接近织锦么?

不管缺月最后选的是自己还是阿笛,都只是[自己和阿笛],他可不会让其他害虫接近。

阿笛微微黑线……他们,是不是遇上个了不得的人物……||||

之后的几天之内,几乎在龙琰刚要准备同缺月说上两句话的时候,就总有帮不完的忙,被支使着跑来跑去,连缺月的衣角也别想摸着半片。

除去暗室里的那两个麻烦,之后的几天,算得上是安静悠闲。

纵然知道危机不会过去,却贪图在这短暂的安宁里。

“馆主,城外山上的重樱开了,要不要去赏花?”柳稚兴冲冲地跑来问,只是似乎在场的几个人都没什么期待的表情……

说起赏花……就让人想起命案,死人……实在打不起什么兴致。

柳稚的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还是落在衣莫染身上,可怜兮兮地凑上去,“馆主~以往每年都去赏花的,那今年……”

“好吧,我们去。”衣莫染拿八婆柳稚没有办法,询问地看向另外三人——龙琰自然没意见,阿笛和织锦也不会特意去扫人兴致。

一行不过几人,乘马车去了城外,樱花的美便在盛开时的缤纷乱缀,更在它怒放后纷纷飘落时果断壮烈的场面。缺月站在樱树下,今日她穿了一身淡淡粉绿衣裙,与落樱间初生的樱花叶映着,仿佛凛然飘香。

阿笛、龙琰和柳稚摆着矮桌,酒菜,这种事情自然是用不着缺月和衣莫染这两个被重要保护的伤患的。

衣莫染站在缺月背后不远处看着她,他一直以为如她这般淡然的女子该是适合远山碧湖的寂静,忘记了她也是一个如花的女子,在这近乎壮烈的纷纷落花中,亘古伫立。

他走过去,轻轻拂下她头顶的落花。缺月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突然明白了,自己会被他吸引的原因……他……有几分像爹。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到公子身边,小到根本记不得爹爹的模样。只是在模糊的印象中,觉得似乎爹也该是这般稳重,淡然,如天边云过般的样子……

她从不怀念,只是偶尔淡淡想起。

以为那些对她已经没有意义,原来依然会影响着她的感情。

“缺月,”他淡淡开口,用这个许久不曾听到的名字,顿时将她拉回现在。

“对于以后,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就这么一直和笛公子一起四处漂泊下去么?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可以留在这里,以后……”

“什么?衣馆主要收留织锦留在秦楼吗?”龙琰突然凑过来,大着嗓门道:“这怎么行!织锦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虽然秦楼算正经去处,但是到底还是风尘之地,怎么能让一个大姑娘留在这里!早听说织锦的歌艺颇高,衣馆主,你可真会捡大便宜!”他转对缺月道:“酒菜已经摆好了,织锦坐吧。”

还没等他引着缺月坐下,衣莫染自然而然地Сhā入两人之间,“坐这里吧。”

龙琰不满意地瞥了衣莫染一眼,半晌又抬头瞥了他一眼,过一会儿再抬头……他的不满的确是表达的很明显……不过……这两个人是不是忘记阿笛的存在了。

阿笛喝了口闷酒,直接起身,走到缺月身边。

“去我那边坐吧。”

“笛公子,你那边座位窄小,两个人未免拥挤,还是让织锦姑娘坐在这边吧。”

缺月抬起头,起身,却没有和阿笛一起到他那边——这两个家伙,当她没脾气的么。

她­干­脆到龙琰的旁边坐下,径自浅酌,不再理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衣莫染微愕,转而微笑,阿笛也只能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喝闷酒。

龙琰兴致勃勃地招呼着缺月,她只是淡淡的没有太多回应,落樱之中,她淡淡的面容让龙琰不禁看呆,不,应该说从见到缺月的女装那时候开始他已经呆得一直没有回过神儿了。看着看着,竟不禁脱口而出,“织锦,虽然我当这个捕头升不了什么大官儿……”

“嗯?”缺月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只耐心等他说完。

“我当捕头也有些年头……呃,那个,以前没攒下什么银子,不过我的饷钱过日子总是够了,所幸家中也算殷实……”

……他说这些是……

“那个,织锦,我想——”

第39回

“那个,织锦,我想——”

“龙捕头,”衣莫染悠然地打断他的话,“桌上的酒已经喝完了,可以帮忙去车上再取一坛么?”虽然是问句,语气却似乎不容拒绝。

龙琰指了指自己——又是我?

——好吧,刨去“伤患”两人,柳稚瘦瘦小小身量未开,阿笛又闷头喝酒……去就去吧。似乎这两天也被衣莫染支使惯了……

去马车上取了酒会来,坐下来正要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个,织锦,我想——”

话说一半,人已经被推到一边儿,阿笛一身酒气坐到两人之间,拿起桌上的酒坛继续倒酒闷头喝。

酒桌上的八婆柳稚一口酒险些喷出来,捂着嘴巴边咳边闷笑去了。

“我说阿笛兄弟……”

阿笛丝毫不予理睬,龙琰纳闷,不是明明说他和织锦不是那样的关系么?

阿笛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赏完花了?回去。”也不管其它人的差异,拉起缺月,卸了马车上的马,两人共乘一骑,扬长而去。

龙琰还张大了嘴巴搞不清楚情况,衣莫染却在落花纷雨中忍不住轻笑。

“馆主,您还有闲心在这儿笑!去追会来啊……”

衣莫染毫不收敛­唇­边半浓半凉的笑意,“无妨的,回到馆里自然就见到了。”

——不是这个问题吧?

“稚儿,有那个­精­神,你还是想想去那里弄匹马,我们才能回去呢。”

“啊——马!”柳稚这时候才想到,“馆主你在这里等着,我立刻进城去买一匹会来!”看柳稚匆匆离去,衣莫染才将视线重新落回阿笛缺月二人离去的方向……

他到底还是不想将缺月交给别人了么。

马匹一路颠簸,缺月只闻到阿笛身上浓浓的酒气,抬头去看他面­色­,并不见醉酒神情。阿笛不曾在她面前喝酒,因此不曾了解过他的酒量。但看他神­色­尚算清明,怎么突然作这么莫名其妙的举动?

迎面来的风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她只能把脸侧向身后的阿笛,长久以来都太过熟悉而且不曾避讳,倒没有觉得被他圈在怀里的姿势有什么不妥。

“阿笛,去哪儿?”

……他没说过么?

“回秦楼。”

——他是说过了,可是回秦楼­干­吗要丢下衣馆主他们?

一路入城,回到秦楼,其实阿笛在说回去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小村里那个简朴的小院儿。比起这里,他更喜欢那里的生活,只是因为有着织锦,手脚不便的她并不适合农­妇­的生活。

可是……他不可能一个人回去。没有织锦在的小院,似乎也不能被称为“家”了。

控制住自己没有继续想下去,然而在抱缺月下马的时候,仍旧忍不住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在完全习惯了和织锦一起生活之后,他真的还能够将她交给别人么?

“阿笛?”

听到缺月的声音才回过神,发觉自己就这么保持着抱她下来的姿势走了神,急忙把她放下来。结果,人是放了下来,他又忘记放手。——这个……大概可以归咎于酒太醇,让脑袋有些反应迟钝。

“阿笛……”今天似乎的确是有点不对劲的。

阿笛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缺月在说话,低头看了半晌,缺月那张碧波含烟般不真实的脸上有着浅浅的困惑,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龙琰那不经思考,什么话都脱口而出的原因。因为此刻,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滑出喉咙——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不,也不是骗,只是隐瞒了你很重要的事,你会不会怪我?”

缺月真的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不过他问了,便答:“你有你的原因吧?”

“对……但我还是瞒你了……”

“不怪,你可以一直瞒着,我不知道便好。”

“若有一日,知道了呢?”

“那我就等着,等你可以告诉我那天。”

“不怪我?”

缺月摇头,“毕竟我也有事情不曾告诉你,你也不曾怪我。”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骗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我还是等着,等事情过去,你可以给我解释的时候。”

阿笛继续看着缺月,看得缺月越发莫名,却见他的气息突然逼近,低下头去吻上了缺月的­唇­——直到这一刻,他的大脑也许仍旧在木讷之中,只靠本能在行动。

­唇­上微烫的触感,脸上微痒的气息——缺月愕了。

下一刻,阿笛却因为那软软凉凉的触感,大脑猛然摆脱了烈酒的麻痹,轰然惊醒。

倏地松开缺月连连向后退去,仿佛天塌了一半瞪着一双眼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被轻薄的那个。

一退,再退——他、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疯了不成!?竟然对织锦出手!?

阿笛一咬牙,转身——落荒而逃。

“……”

阿笛要逃的话,缺月自然是追不上的。所以她也没打算追,花了点儿时间把自己从愕然的状态转到思考的状态,然后发现,这里实在不是一个思考的好地方。

他们刚从后门进馆便下了马,虽然白天馆里的大多都在前面招呼客人,不过总是有一两个人在后院走动,所以刚才那一幕,观众还是有两个的……

缺月抬头扫了一眼,那两个人便慌忙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走开了。

缺月按部就班地拴好了马,回房间,关好门,坐下,才开始继续沉思,沉思,再沉思……

(亲了!亲了!!——啊哈哈哈哈~想当年新月的时候十四万字才跟一个非男主啵了一个,这次九万不到就亲上了……)

然而阿笛的这一“壮举”,仍然在衣莫染三人回来之前便已经传开。八婆柳稚一听便捶胸顿足,怪自己买马迟了没能尽早赶回来,让衣馆主快到手的媳­妇­就这么被人抢了。忽而­精­神一阵,抓住衣莫染的衣袖——“馆主!现在还来得及!快去抢回来!”

衣莫染浅浅一笑,“不必了,已经没有我什么事了。”

“馆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织锦姑娘又没答应笛公子呢,他们两个认识得最早,要有什么也早有了,估计织锦姑娘对他没什么意思,您一定不能放弃!”

衣莫染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摇摇头,淡然一笑道:“你还小。即使缺月之前对阿笛不曾有过动心,但只要他有所表示……其他的人,便没有什么机会。看来我也只能放弃了。”

柳稚听不懂,只能留心着衣莫染的神情,却也看不出他的情绪。是微微有着失落,还是无所谓,着实难以辨清。

一直到晚上阿笛都没有露面,还是小厮去通知衣莫染,他才知道阿笛正跑在厨房里抱着酒罐子反省。他只摆了摆手,说声:“随他去。”所幸他还没有跑进酒窖里反省去。

而另外一边的酒窖里,阿笛­干­脆一坛酒举过头顶,当头浇下。

——他做了什么?一边嘴上说着如果织锦喜欢,他便会帮她。一边却做这样让人混乱的事情——这也算酒的作用么?他喜欢织锦么?这似乎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只是……听到龙琰那意味明显的求亲时,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弦,连自己的行动都莫名其妙起来。

这样就突然跑掉似乎有些不负责,织锦现在恐怕也很混乱吧……突然间做了这样的事,他不知怎么面对织锦。她喜欢的,应该是衣莫染吧。却因为他的举动,而让她日后有了顾忌么。

他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只有这一次,自己将自己说过的话踩在了脚底下。

他真的着了魔不成?

一个人喝到深夜,却没有醉。他从来不曾喝醉过,一次也没有。所以今天他同样没有醉,只是被烈酒和不知名的情绪,麻木了大脑。没有了理­性­,便只剩下本能。

呆到其他人应该都已经睡下,他才走出厨房,回去自己的房间。

黑漆漆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月亮也在浓浓的云团里,伸手不见五指。即使烈酒麻痹了大脑,他的本能依然告诉他——房间里有人!

那种感觉熟悉,带着不容反抗的压力。他站在门口,没有继续向里走,房门却在他身后关闭。他静静看着桌子的方向,即使眼睛看不见,依然知道,他就在那里。

石玉相击一般的声音,冷冷的低低的,却并不浑厚,从黑暗之中传来——

“为什么不进来?”

“……你还是来了。”

月光渐渐透出云团,从半掩的窗户中透进一线。

黑暗中,阿笛只能够看到那个人衣角处流云的浅纹,静静浮在白­色­的衣料上。

“你一直都不肯回去,我怎能不来?”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几分的亲近让压力骤减不少,“你离开已经够久了,几时才能浪荡够呢?”

阿笛轻叹,“我并没有打算回去,你的手下也已经够多,不差我一个。”

一声轻笑,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他们怎么能跟你相比?不过都是用过就丢的,只有你,是要接掌一切的人。我知道你想走,所以我放你走,出去走走看看也就罢了,毕竟你从小在暗阁的训练下长大,除了杀人的时候之外几乎不曾离开暗阁,出来看看也是有好处的。不过,玩够了,总要回来的。”

阿笛只觉得跟这个人没办法沟通,难道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不,就算他说清楚了,对方也根本不会听的吧。

“你不回去,是因为你身边那个女人?”

阿笛一惊,“别动她!如果你不想我与你为敌,就不要打她的主意!”

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是阿笛知道,他在笑。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不可一世。

“放心,个把女人我不会放在心上……”

阿笛微微蹙眉,这句话什么意思?

“如果你现在不想回来,我可以再给你几天。不过你记住,你和外面这些庸人是不同的,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永远不会是这些庸庸碌碌中的一员——迟早你要回来,在你手中掌控的东西,是这些人一生都望尘莫及的。”

阿笛真的很想再一次说明,他没有兴趣,从来都没有。从他被送进暗阁的那一天开始,他要给他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注定没有意义。可是他说了,却没有人会听,再说多少遍也是一样。

“不过……你可真是给我惹了不小的麻烦。”低低的笑声再次响起,“血修罗是你困住的吧?如果他惹你不高兴,绑两天给个教训也无所谓——不过……我这里却是没有人出去[办事]了。你要留在外面,就帮我再做些事,直到你回去为止——”

阿笛蹙眉,果然,他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他知道阿笛讨厌什么,在那么多年的冷血杀戮之后,他已经彻底厌恶。而他,只是在逼迫,在慢慢逼着阿笛走上自己安排的道路。

“我不会再去做那些!”

“别这么说……对你,自然也有好处。我这里有些东西,想必你是感兴趣的。”

“我不想知道!”

“哦?就算是……‘天香续’么?”

“天香续!?”阿笛大惊,不禁上前一步,“在哪里!?”

他知道[天香续],仅仅是知道——接骨续筋的奇药,如果能够得到,那织锦的伤……他并不怀疑对方拥有,只是没有想到。在暗阁的教育中他知道天香续的存在,但是,从暗阁创立之始,为了能够控制暗阁确保不会叛乱,暗阁虽然拥有各种技巧方法,但是实质­性­的东西还是掌握在[主人]的手里。就如[天香续],虽然阿笛医术­精­湛,知道许多治疗的方法,但是所需药物却掌握在那个人手里。本以为[天香续]失传多年,原来还在他手中——

黑暗里有着片刻沉默,似乎那个人对于阿笛过于在意织锦这一点很不满意,不过仍旧没有多说什么,“我自然会给你——不过不是全部的用量。只要你完成了任务,我便给你一次治疗所需的量。你自己好好考虑,我会派人跟你联系。至于容老和血修罗,你什么时候开心,再放了他们便是。”

“等等!”阿笛意识到对方起身,想要上前去拦,却只是抓了一个空,那个人的身影已经从窗户掠出,转眼已经消失。

阿笛狠狠一拳捶在桌子上,难道只能这样被­操­控着,再次回到腥风血雨之中去。他知道,自己还对付不了那个人,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在他面前依然没有胜算。

第40回

他是为了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才离开暗阁,在捡到织锦之后,他找到了。

他只是想,和织锦一起,没有江湖,没有风波,平凡安静的生活而已,仅此而已……

天已经蒙蒙亮,衣莫染不必靠感觉,只凭嗅觉就可以知道窗外的人。

他起身披了外衣,“进来吧。”

阿笛从窗户跳入,身上的酒气浓得就象刚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衣莫染笑道:“你不是把秦楼的藏酒都喝光了吧?”

阿笛显得有些烦闷,苦笑了下,没有应声。

“有什么事?”

“衣馆主,我想见血修罗。”

“……怎么这么突然?”

“——他来了。”

衣莫染微微顿了顿,阿笛道:“你不用担心,容老儿虽然认得出你,但是他未必能认出。”

衣莫染点点头,虽然阿笛说得没错,不过也让人高兴不起来。“这一位我虽然接触不多,倒也见过几面。听闻他手段狠厉,比[老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主人]?阿笛对他的印象,还真是少得可怜。

他也想到,毕竟衣莫染还是[冷阁主]的时候,是十多年前,老主人仍然在世,那个人还不曾接任。而老主人过世不久,他便也趁着一切尚未稳定的时候诈死逃离了暗阁,所以现任的主人对他并不了解。如果能够解决掉容老儿的问题,瞒住他的身份也许不是做不到。

“他是来带你回去的吧?难得他回去了,而你还能留下——他要你做什么?”

阿笛继续苦笑——不愧是暗阁出身的人,还真了解情况。

“不过,从暗阁逃离,却没有被下追杀令的,至今就只有你一个人。”衣莫染看了看阿笛,“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才是现任暗阁阁主的继承人选吧?”

阿笛的眼神沉了沉,衣莫染继续道:“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如果我没有诈死,本该由我继续担任阁主,而后直接交任给你。铁阁主只不过是意外之下的一个替补……”

“但是他当得不错,所以还是让他继续当下去好了。”

衣莫染一笑,“有人却不肯放你如此逍遥呢。”他轻叹,“好,待明日找了时机,我带你进暗室。”现在却是不行的,缺月就在隔壁,他们如此见面已经需要格外小心,倘若开启竹林内的机关,不能不惊动缺月。也只能等到白天缺月不在的时候。

阿笛还不知道缺月的身份……衣莫染在阿笛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看向他,微微蹙起眉——江湖上只知道血修罗,几乎没有人知道暗阁,因此也无从谈起暗阁依附于哪里。但是他身为曾经的暗阁中人,是知道一切的。

继续沉默下去真的好吗,就这样让阿笛和缺月毫不知情的相处下去……

“阿笛……”

“什么?”

“……没什么。”

算了,现在正是他们两个要紧的时候,还是不要增添更多麻烦了。却不知,阿笛能不能迈出自己被自己困住的这一步……

不知不觉天已经快亮了,阿笛惊觉,忍不住变了脸­色­——织锦一向早起,如果就这么撞上了——

先不管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织锦,单自己一大清早出现在衣莫染房里就不好解释。

匆匆说了句:“衣馆主,我先走一步,找机会再谈。”便慌忙地从衣莫染房里跑出来,哪知没跑上两步,就被刚出房门的缺月看见,在他身后微微疑惑地叫了一声:“阿笛?”

被叫的人头也不敢回,直接当作没听到,逃窜了事。

这个……她可以当作阿笛是来找她的么?可是,为什么她好像看到他是从衣莫染房间里出来的……想不出的问题就先放下,那么,阿笛为什么一见她就跑?她以为,他们两个,不是有些问题需要解决一下的吗?

若要她追阿笛,她自然是追不上的。便只有等在他每天出入的地方,待他自投罗网。

于是阿笛回房会看到她,去厨房会看到她,去茅厕还会看到她——几番下来他逃得忘乎所以,终于仅存的理­性­之下,想起如果继续这么捉迷藏似的下去,缺月的腿怕是承受不了。偏偏缺月一副不追到你就继续下去的架势,丝毫没有打算放弃。

阿笛最终只能认命,告诉自己逃避也不是办法,在再一次习惯­性­拿腿就想跑的时候硬生生收回了迈出去的腿,却依然不敢回头。

见他终于不逃了,缺月才如常地走过来,脸上依然没有表露什么情绪。

“阿笛。”

没有回应。

“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

默默点头。

“你昨天那是……”

最不想提的,果然还是提起来了。

“织锦……”

“我想,我需要弄明白你那么做的意思。”如果只靠想的,她还是想不太明白。阿笛这算是喜欢她么?可是之前并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有那种苗头,而且事后阿笛一直躲着,更让她不解。但要说阿笛不喜欢她……那为什么要亲她?

这些事果然很麻烦,又没有人可以给她参谋,她一个人想不明白,也就不知该如何继续思考后续问题。既然如此,直接问本人不就是最快捷简单又明了的方法么。

不过她这个快捷简单又明了的方法显然让阿笛越发难堪,不知该如何回答。喜欢织锦,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不喜欢织锦,那算什么,轻薄人家么?

“织锦,我……”

“阿笛,你可以不必顾忌我,直接跟我说就可以了。不管你是一时兴起,还是醉酒后不太清醒,或者是这么长时间一直花心思照顾我而让你没有机会去找个女伴,才会一时冲动——我都不会介意。”

——但是我会介意!!——她每说一句就象良心的谴责之刀往身上扎来,织锦在说的,简直就是禽兽……

“织锦……”他终于正过身,无力地两手按住她的肩。“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么?”

……你所作的事情就是这种人的作为。

各种语言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就是组织不起来,不知怎么出口。半天才吞吐道:“昨日……龙捕头在跟你求亲,你知道吧?”

……怎么龙琰在跟她求亲么?

看着缺月微微疑惑的表情,阿笛更加无力。看来跟缺月说话,绝对是要直接说明白的。“他的确在跟你求亲。”

“哦。”

“但是我不喜欢。”

“……哦。”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仍旧点点头,“那我不答应就好了。”

“衣馆主对你也有意思……”

——这个她知道啊,怎么突然又提起?

“我说过,如果你喜欢他,我便帮你——那是我说的没错,我也不是随便说,而是认真的。”

点点,这个她也知道。

“但是,我反悔了。”

——呃?

阿笛叹了口气,收紧手臂,把她困在臂弯之内,低下头,呼吸吐在她的颈窝,热热痒痒的,缺月却不敢动。

“我没办法看着你跟别人离开,如果要有喜欢的人,不能喜欢我么?”

沉默了半晌,缺月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衣莫染远远的看着他们两个,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是用这样的距离在看着他们。

他不是说过么,如果阿笛有那个意思,那么无论是其他的什么人,都争不过的……

而后的几天,阿笛却常常不见人影,早出晚归。

纵然他在身边的时候对缺月也算得上很好的,但是隐隐之中,却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安。

“织锦!陪我喝个酒!”龙琰抱着酒坛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招呼着她。

看着那家伙敲着桌子大叫:“实在太不够兄弟了!还跟我说不是那样的关系——都这样了,还说不是——”猛灌了一口酒,“织锦!那小子如果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给你扁他!”

阿笛欺负她么……好像有点不能想象。

缺月静静坐着陪他慢慢喝,她自来便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只是由着他醉一次罢了。

一旁的龙琰醉倒在石桌上,她也放下酒杯,转头看向阿笛的房门……他依然不在,会去了哪里……过去阿笛也会有时候不在,她不过是安静地等,知道他总会回来。阿笛不需要她担心,他可以做好一切。但是现在,她似乎没有办法继续保持那样淡然的心情。

这样才算正常的么?即使相信着,仍旧忍不住担心挂念,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去叫来了两个小厮扶着龙琰回他自己的房间,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走,也许,她这样的­性­子不是不适合等待,只是她不喜欢。

晚饭之后她照常请柳稚多留了一份,夜里送到阿笛的房间,走到门口时微微驻足,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她知道他回来了。

犹豫了一下,推开门,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她微微一顿。阿笛正在水盆旁洗手,几近­干­涸的血迹被水浸泡下来,染了满盆的鲜红。

他抬起头看着缺月,一瞬间的惊讶转瞬敛去,浅浅的露出笑容。

“织锦。”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般亲切温和,似乎这满室令人心悸的血腥气丝毫不存在。

“……你受伤了?”

“不,没有……”

缺月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什么需要问,只静静把食盘放在桌上。

似乎在黑暗里,阿笛身上的一身黑衣并不显眼。也因为这样的黑,而看不出上面的血迹。沉重的黑,将一切都湮没吞噬。

阿笛并没有因为被缺月撞见而有什么不自在,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看着缺月替他盛饭布筷。他依然微笑着,抬头轻松说道:“织锦,我寻到一种好药,你的筋骨这回应该能治好的。明日我在,开始帮你治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带着一点点地回荡。一抹笑容在她­唇­边浮现,微微的苦,微微的暖,渐渐加深。

不必他说什么……她已经了解。

阿笛看着她的笑容,那是他等了许久的笑,然而此刻他感觉不到开心,只觉得这笑容里温暖和苦涩交杂地情绪透过这笑容渗到心里来,连他也一阵窝心。

他不在意的,能够治好织锦,不过是做一点早已经做惯的事,他有什么可在意。这暖暖的苦,都是织锦心里的,而他,只愿她平静快乐。起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没什么的,很快就好了……”

是什么[很快就好了]……她的伤?还是他的情况……

浓浓的血腥气息随着靠近她的手臂弥散开来……渐渐将她浸透。

她知道,阿笛最厌恶血腥气。

手腕和脚踝散发着淡淡的异香,馥郁厚重,带着些许药材的气息。

手脚的活动显然轻快了些许,冷的时候也不会像之前那般疼痛。但是只要想到这药可能的来历,心里便无法感到轻松。阿笛在外面做些什么,是否与这突然得来的药物有关……

衣莫染看着缺月坐在院子里望着湖发呆,走过去道:“如果闷了,就让柳稚带你去街上逛逛,买买东西,别一个人闷在院子里。”

缺月想要摇头,他却微笑着不容反驳,“去吧,出去走走总好过一个人胡思乱想。我去叫柳稚来。”

明白这是衣莫染的好意,缺月没有再拒绝。

柳稚没多久就收拾好准备出门,跑过来找她,“织锦姑娘,我们是走着去还是坐马车?”

缺月浅浅笑了下,“走走吧,如果坐马车,不一样是闷着么。”

柳稚怔了一怔,盯着缺月的脸一劲儿出神儿,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装的“织锦”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嘛。

真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却被阿笛拐跑了,让馆主白白丢个媳­妇­——柳稚已经完全忘记阿笛才是从一开始就在缺月身边的人。

八婆柳稚是个肚子里放不住话的人,一边走,一边问道:“织锦姑娘,你真的不喜欢我们馆主了?”

“……”这孩子……就算她喜不喜欢也不会给别人说,尤其不会跟他一个小孩子说的吧。

没有得到回答柳稚却依然没有放弃,一路上喋喋不休,“馆主的条件虽然不见得比笛公子好到哪里去,好歹也是有产业的……啊,年龄当然是比笛公子大了些,不过说起这个年龄,龙捕头倒是跟笛公子相当。又是在衙门混饭吃的,不比我们这些风尘里打滚的人,答应了他,从此就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了,不是个最好的选择么?”

第41回

……小八婆真的很吵。

缺月伸了手去面无表情地重重揉了他的头一把,柳稚惨叫着急忙整理自己的头发,这才没有心思继续聒噪下去。

这个孩子怎么会明白呢……缺月虽然想要过平静的生活,却根本不可能跟一个普通人在一起。对衣莫染微微的动心已经是意外,她和龙琰,却是没有可能。

伸手握上自己的手臂,想起在她醒来之初,阿笛曾经说过,会将她治疗到[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只是[看起来]而已。即使已经不再痛,她也不会忘记在衣服的遮盖之下的这具身体早已经惨不忍睹,斑驳交错的伤痕注定她没办法平凡地嫁人。

龙琰看到的,迷上的,不过是她美丽的外表,而从不知道这美丽之下的残败。

但是阿笛是全都知道的……这每一处伤痕,他见过,医治过,照料过,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要她留在他身边。如果阿笛不曾在意,那么她也愿意试着忘记这一身丑陋的伤。

四处走了走,缺月最后只买了些丝线,准备给阿笛编个玉绥儿,当作练练手指。

许久不曾做过这些打发时间的小件儿,过去倒是常常被锦地罗和新月拉着一起做,后来沧溟公子腰上那条做工上好的­精­巧玉绥儿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偷替换成了新月歪七扭八的作品。

那些事情,真的已经很遥远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素­色­丝线,正考虑着颜­色­的搭配,却听到身边的柳稚惊讶地说了一声:“那不是笛公子吗!?”

缺月抬头,果然见到阿笛正迎面走来——然而他身着华贵长衫,与身边一个俏丽女子有说有笑颇为开心。显然他也已经看到对面的他们,却依然视而不见,继续同身边的女子说话。

柳稚一见这情景便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上去理论,缺月暗中狠狠拉了他一把,阻止他前去。柳稚虽然八婆些,却是个机灵的孩子,立刻跟着缺月装作若无其事,与阿笛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走过时,听到身后那女子关切地问道:“箫?怎么?”

“没事,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身后的两人渐渐远去,缺月也拉着柳稚,加快了脚步。

直到走得足够远,柳稚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亏他憋了这么半天。

缺月淡淡道:“因为我不想害死他。”

“什么意思?”

“人群里有几个人在跟着他们。”虽然不知道阿笛究竟在做什么,但只看着情况,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柳稚颇感惊讶,“真的?我都没有发现……织锦姑娘你这么厉害……”

缺月拍了拍他的头,“你还小,不过是缺少经验罢了。”她看着身旁的孩子,恐怕过几年,他便很了不得了……

只是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和那个俏丽女子那一声——“箫”。她早就知道[阿笛]这个名字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字,[阿笛]不是,[玉箫公子]也不是。那么这一声“箫”,又是假的亦或真的呢……

“我们回去吧。”缺月正要和柳稚一起离开,突然间风里微微传来一股微弱的香气——冷而高贵,有种高高在上的遥远——缺月身子一僵,一阵心悸。这种香气,她何其熟悉,无法忘记——

不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织锦姑娘?”

缺月平缓了一下心绪,兴许是她太敏感了,天底下也不会只有一个人用这种香气。

“没事,走吧。”

回到了秦楼,衣莫染正在后厅里喝茶,似乎等着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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