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两人的神色,笑问:“怎么,玩得不开心?”
“馆主,你听我说,我们今天在街上……”柳稚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衣莫染脸上淡淡挂着笑,听着他说,眼睛却看着缺月。听他说完,便拍拍柳稚的肩,“出去了这些时候,前面还有好些事情等着你去做,快去吧。”
“噢。”柳稚知道衣莫染倒未必这么苛待自己,出个门回来就要忙里忙外,这是要支开他呢。于是乖乖地走了。
衣莫染看了看缺月,“心里不舒服?”
“倒也不会。他做这些,总是有理由的。”
“即使瞒着你?”
“要瞒我,自然也有瞒我的理由。”
衣莫染笑了,半开玩笑道:“就这么看着你留在他身边,还真的有点可惜。你当真不再重新考虑了么。”他这话,确是隐隐带了几分担忧。不为自己,而是这两个人……
缺月却只淡淡一句:“衣馆主说笑了。”缺月既然没有拒绝阿笛,自然清楚自己应该遵守的[界线]。对于衣莫染,无论过去如何,如今是不该有任何心思的。
“是啊……的确是说笑了……”既然一开始他没有阻拦的打算,何必到现在才开始担忧呢。但是,倘若缺月是留在自己身边,倒的确可以避免未来可能面对的场面。希望,他们有那个幸运,能够避免。
从这一天,阿笛一直没有回来。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打扫房间的小厮在阿笛的房间找到一封信和一盒药膏。言简意赅地说了他需要离开几天,留下织锦这两天需要用的药量,用完之前他便回来。
接过那一盒药膏的时候,缺月仿佛被那小巧的盒子烫了手,随即默默握紧。
那药大约是三四天的用量,也就是说,阿笛四天之内就会回来。
然而过了两天,衙门里匆匆来了人,找到龙捕头慌张地耳语几句。龙琰正巧与缺月、衣莫染在一处,听了衙役的汇报大惊,跟衣莫染简单交待道:“衙门里有事儿,血修罗这几日接连在水越周边大开杀戒,昨夜终于被邻县捉了,但是邻县衙门里也是损伤惨重,急调我们去协助看押,我先告辞!”
衣莫染微微一顿,才应了一声,微微蹙眉。
——血修罗被捉?怎么可能?他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官府捉住,便枉费了血修罗的名号。那真的是血修罗么?倘若是另外一个……
“衣馆主?”缺月看着他的神色,从一丝丝的怀疑,渐渐明了。她突然转身欲走,衣莫染一把拉住,“你去哪儿?”
“去确认。”
“他若是真在衙门的牢里,你如何确认?”
“去了再想办法,总不能在这里干等。”缺月说得坚决,但衣莫染仍旧没有放手。虽然她是缺月,也是个经过风浪的人物,但毕竟武功尽失,筋脉的伤都还没有好全,他怎么能放她去冒险。
“再等等,也许不是阿笛,或许过两日他就回来了……”
“那只是或许,你也不确定是么?否则方才,你便不会露出那种神情。你猜测被捉的人是阿笛?为何?血修罗明明另有其人——衣馆主,如今这种情况,最好不要瞒我。”
衣莫染轻叹,的确,虽然阿笛并不想缺月知道,但是如今的情况,与其让缺月一个人猜测,不如告诉她实情,才好做好打算。
“没错,现在血修罗另有其人,但那是因为阿笛不肯再当血修罗。”
“……阿笛曾经是……血修罗?”那么,以那些为她治疗的药物为要挟让阿笛去做的事情,便很明显是什么事了。“……你认为被捉的是阿笛?”
“对,因为血修罗是绝不会被捉的。他下手决不会留情,无论对要杀的目标还是围捕的衙役,倘若一旦真的逃不掉,便会立刻杀了自己,决不让人抓到。但是……”
“但是阿笛不会那么狠心。”缺月接过他的话,“他早已经厌恶杀戮,除了非杀不可的人……对那些衙役,他不会下重手……”
如果再加上接连几天的奔波,长时间的疲劳……并不是没有可能。
“我先到邻镇去,看看情况再决定。”缺月还是挣开了他的手,去牵了一匹马,策马而去。
衣莫染站在原地半晌,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一起跟去的。
但是,这里还有[衣莫染]亲手交给他的秦楼,还有他花费了太久的心思以及坚持。他选择的从来都是[守],而非破坏。
“馆主,您不去?”柳稚一直都在旁边保持着沉默,见他迈步准备回房才开口问。
衣莫染稍稍驻足,不以为意地微笑反问,“我为何要去?”
“因为馆主想去,不是么?”
衣莫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小子——精明劲儿净用在这些地方。
缺月赶到邻镇之后,便找了衙门附近的地方安身,察看情况。
倘若那牢里的人真是阿笛,不用她去查看,也自会出现破绽——那个破绽,就是龙琰。这里的衙役不认得血修罗,龙琰却是见过血修罗,也认得阿笛的。
她也渐渐打听到,围捕血修罗时,目标共有两人,一男一女。为了捉这二人官兵死伤大半,即使如此其中的女子仍旧在男子掩护下逃脱了。由于原来的捕头也重伤卧床,龙琰此番前来,也算身兼重职,暂时代为指挥。
缺月在附近茶楼上观察着龙琰几进几出,但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复杂纠结便也明白了。
当他忙碌一天从衙门里出来,抬头猛然见到站在前方等候他的缺月,当真唬了一跳,转而露了个笑脸,“织锦,你怎么会来?”
缺月没有笑,只道:“我来的原因,你该知道。”
“嗄……啊。”
是啊,见到牢里的那个人,他当然应该知道。一开始在牢里见到阿笛的时候自己也惊讶得不行,但是阿笛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问什么又闭口不答,搞得他也有心无力,只能认清现状。
“龙捕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吧。”
龙琰点点头,这大街上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找了酒馆坐了,虽然点了几样酒菜,却都没什么胃口吃。
“织锦,阿笛兄弟和血修罗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缺月淡淡的,却肯定。
“但是他出现在围捕血修罗的地方,被抓之后又一句辩解也不肯说——”
“出现在那里,也未必是血修罗吧。况且,江湖上没有人见过血修罗,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官府又如何知晓他们围捕的便是血修罗呢。”缺月慢慢斟了酒,递给他。
“这次几起血案,手发都与血修罗一模一样,是前日终于救回一名幸存者,以血修罗的手段必定再次上门追杀赶尽杀绝,所以衙门才部署了一切捉拿……”
缺月轻轻打断,“江湖上所谓杀人手法,其实出了个别手段古怪或暗器独特的,大多也差不了多少。杀人灭门的,又何止血修罗。既无人能见过血修罗还留下一条命来,谁知那些血案有多少真是血修罗所为,有多少是错认,又有多少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阿笛是不是血修罗,难道相识这么多天,龙捕头对他就没有一点信任?”
“这个——我也知道阿笛兄弟为人宽和,怎么会是那种冷血杀手,但是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肯说,我就算想帮他也无从帮起——”
缺月沉默片刻,便道:“我知道你职责在身,为难你了。相识一场,只望你能帮忙拖一时算一时。毕竟没有证据说他就是血修罗,说不定,还有转机。”
“这个自然,大家都是朋友,若阿笛兄弟是被冤枉,我自然不会看着不管!”
看着龙琰狠狠灌下一口酒,缺月微笑谢过。
能拖一拖自然是最好,生机不是没有——既然从衙门这边走不通,那就只有等待暗阁和血修罗的动作——如果他们不打算放弃阿笛,自然会来劫狱。如果……只愿,没有另一个如果。
缺月一直没有离开,她就在附近的客栈里,寻了一处能够看到大牢的房间,时时注意着。夜里困极了才和衣在床上小憩了片刻,半梦半醒之间,熟悉而令人心悸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散开,香气那么冷,那么远,虽然那个人就在她床边——有人在她床边!
缺月猛然惊醒坐了起来,然而床边并没有人,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微微起伏。
难道只是梦么……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气,淡得无法辨别。
第42回
这一番惊醒便再睡不着,起身往窗口看去,却见黑夜里有影子闪进大牢,门口的守卫早已经横倒在地——他们果然还是来了!
缺月急忙出门,客栈前门已关,她从后门绕了出来。
牢里,几条黑影瞬间闪过,无声无息地放倒了所有守卫。阿笛坐在牢中,看着那些人倒地,知道他们已经再不会起来。他不想伤及无辜,这些人却还是因他而死。
牢门被打开,一条黑影闪进,唤着:“箫!”急忙去看阿笛有无受伤,见情况确实没有大碍,才松下一口气,拉下蒙面的黑布。一张俏生生的脸便出现在他面前。
“箫!你不可以再那么做了!你为什么要为了不伤那些庸人而让自己受伤?更不能……为了让我逃脱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知道么?你的身份和我们是不同的!”
阿笛只是默然,对于这些,实在不想说什么。
牢门外的一个声音响起,“走吧,如果被发现,官兵立刻就会到的。”此人也拉下黑布,正是血修罗,他走进牢房,打开了阿笛手脚上的锁。
阿笛跟他们一起出来,见到大牢门口竟然是铁阁主亲自带人前来,无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回,看来自己走不掉了。
“有人!”一条黑影突然开口,持剑而去——阿笛眼疾,一眼看到走过来的缺月,连忙喊道:“住手!”
他拨开身边的人走过去,“织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如果我不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见不到你了,是么。”她的眼睛淡淡扫过周围几人,这架势,当真只是来劫狱?恐怕,顺便还要劫人的吧。
阿笛当真无奈了,缺月固然敏锐,但是她现在却是毫无自保能力,“你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对,”缺月老实地点头,“只是顾不了。”
飞蛾扑火这种事情,她没想过有一日也会落到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确认阿笛平安逃脱,其他的便顾不得去考虑。她一向自持冷静,所以这一点令她自己也颇郁闷。
她该做的,是留在房里从窗户确认他安全离开,而不是莽撞地跑出来。
她郁闷,阿笛却笑了,虽然她的行为欠考虑,心里却有些欢喜。关心则乱么,她若依然冷静自持,怕是自己该郁闷了。算了,所幸他在,总不会让人伤了她。
阿笛曾经是血修罗,这里认得他的人,见过的也都是他作为血修罗的时候。几时见过他这般温言软语,亲切含笑的样子了?
先前那俏丽女子脸色微暗,再次见到箫时,虽然惊讶于他的改变,心里却是高兴的。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对着另一个人,原来他的笑容来自一个[外人]——
“箫,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磨蹭了,走吧。”她开口说道,这时的这一声“箫”,已经让缺月确定,那是阿笛真正的名字。
倘若不是,这女子也不会如此口气,宛若昭示着什么。
阿笛回过头,却轻轻摇头,“罗衣,我没有打算回去过。”他又转向铁阁主,“请代我转达——”
“不必了,”铁阁主打断他,“主上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亲自同主上说吧。”
缺月感到阿笛脸色微变,缓缓转身,看向月色中走来的人,自然地将缺月挡在身后。然而缺月依然能够看到,月如银盘,白皓皓的月光照在那人云纹走边的白色的长袍上,那么冷,那么耀眼的白。他的脸,俊美如同用白玉石完美地雕刻,竟无一丝瑕疵,在月光下越发的不似真人,比天高,比云远。还没有走近,便已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渐渐迫近,伴随着冷冷的香,且冷,且远,令缺月全身僵硬——
那个人走近,露出一个尚称得上温和的笑容,缓缓道:“你退步了,箫凌,你几时变得这么心慈手软了?”
“我只是不想再跟过去一样罢了。”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让你再回到过去的生活?箫凌,你知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弟,但只有你才是继承了义父血脉的人,所以你要接掌的不是暗阁,而是我手中的一切。这一切,都是你的,从此你便高高在上没有人能动你,怎么还能让你再和过去一样?”
阿笛一汗再汗,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如此偏执,“那些我都没有兴趣,既然爹把一切交给了你,自然就是你的,我不想要,只想离开,过安稳的日子。”
那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转冷,“箫凌,我以为你自小在暗阁受训,能到外面长长见识对将来接掌总有好处,但不是要你变得像那些庸人一样。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时间,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今日你便跟我回去——对了,还有你身后的人……”
阿笛蹙眉,正要说与织锦无关,那人却将目光落在阿笛身后的缺月身上道:“箫凌还没有正式见过你的小嫂吧?身为妾室,也实在不该擅自离家那么多时候,是吧,织锦?”
阿笛一震猛地去看缺月,却见缺月已经惨白了脸色,同样无法置信的看着阿笛——
他——是那个人的弟弟!?清尊楼主君御清的弟弟!?
这算什么?在以为自己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却是老天给她的一个玩笑么!?
“织锦……”阿笛不想看懂缺月眼中的东西是什么,这一刻,仿佛[失去]这两个字已经摆在了眼前,他看着缺月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自己的脚却有千斤,无法迈动一步。
刚才君御清说了什么……他说织锦,是谁?
君御清的妾……他的小嫂……
怎么会这样的……
似乎有什么长久以来一点一滴筑造起来的东西,渐渐崩塌。
君箫凌。
他是天下第一楼清尊楼前老楼主的儿子。与君御清这个养子不同,他才是真正有着君家血脉的儿子。
他从小便被老楼主送进暗阁,接受了最冷酷的训练,在血腥中摸爬滚打。
从遍体鳞伤到无心冷血,那些日复一日的日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该为什么而活,在彻底厌倦,离开暗阁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现在所能拥有的东西。
然而在他拥有了一切之后,却发现原来自己依然在那个人的骨掌之间,从未逃离。
那是他从小就看得到,也不得不承认的差距,他和那个人之间永远也追不上的距离。无论自己变得再强,一旦站在他面前,依然如飞蛾入网,无法挣脱。
阿笛知道君御清的能力,也知道因为老楼主选中了他,而曾经付出的努力,因此无论是清尊楼主的位子,还是自己进入暗阁这些事,他都不曾在意,不曾怨恨,不曾有过一丝不满。但是,只到今天,这一刻,连织锦也同样成为网中之蛾的这一刻为止。
心中,有丝丝毫毫的情绪,慢慢滋长起来。
他眼中映着的织锦的身影向后退去,不仅仅是远离君御清,即使,这样短短几步的距离只是徒劳。人,真的很奇怪,仅仅一步,心,就可以相距千里。
他不知道织锦和君御清之间的瓜葛,只知道,她不想跟他走。
这个认知,已经足够抉择他的行动。
“等等。”他转回身,不再看织锦,面对着君御清道:“我可以暂时跟你回去,但是放她走!”
“箫凌,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除非你接任了楼主之位,并且和她永不再见,我便放她走。”
“那是爹交给你的,我不想要!”
“你错了,从一开始,清尊楼便是留给你的。义父对你寄予了所有的希望,所以才将你送到暗阁磨练,借暗阁来抛却你个性中那些不必要的负累,才能够变得更强。”
“——那些事情我从来都不知道。如果爹要的只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有你已经足够。”
眼前摆着一个完美得近乎可怕,万万全全符合了爹的心意的继承人,何苦还要费力去打造另一个。
君御清轻笑道:“不要说傻话,义父将清尊楼交给我代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你成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时能够交给你一个最强大的清尊楼。我会继续辅助你,以暗阁阁主的身份——所以,”他的眼睛扫向缺月,“那种不必要的人,也只会让你显出你性格里不必要的部分。这种连背叛者都算不上的奸细,还是交给我吧。”
君御清身形一动之时阿笛已经挡在了他面前,紧紧盯住君御清问:“织锦身上的伤,是你——?”
君御清依然没有丝毫愠怒,似乎对于阿笛,他永远是这般温和言语,却丝毫不容反抗。
“箫凌,你以为她是什么人?若只是我的妾,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眼前——不过她却是个奸细,我不过是把她还给她自己的主人去处理而已,至于是什么结果,我可不知道。”
曾经是自己的枕边人,却也不过是如此。
从一开始,缺月就知道自己要接近的是什么人。所以她从来就没有过侥幸的想法,不过是小心翼翼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谨防出错罢了。可是既然失败,就应该知道自己要承受的后果。
但是这一次,她绝不想再回到与过去有关的任何一处。
君御清想带她走,不过是想日后用她来威胁阿笛——她既然听明白也想明白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落进君御清手里!
她的目光落向阿笛——几乎在同一时间,阿笛如同有感应一般,侧目过来看向她。她眼中的坚定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意愿,视线相接的瞬间,无论有任何的距离,都可以消失不见。他是阿笛,只是阿笛,无关他的身份。
无论他们之间要面对的是分别还是无望,都不会改变已经过去的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阿笛的眼神微微黯然,似乎明白了缺月的想法。可是,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如何能够让缺月离开。无论能不能成功都要一试,即使机会再小!
他突然撤身,闪电般向旁边的暗阁杀手掠去,一击夺下他手中的剑——连同铁阁主和血修罗在内暗阁在这里的共有五人,单一个血修罗已经难以应付,除去罗衣难以对他下手外,他必须同时应对四人——他胜在他们对他不敢下了重手,而只要场面还在控制之内,君御清便不会出手——他必须拦下他们!
必须拖延到缺月逃入一旁的民宅巷中——只要她能藏起来,君御清绝不可能在此大肆扰民。
发觉了他们二人的意图,君御清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这个女人对君箫凌的影响居然已经如此大,他太低估她了!
同样的,[危害]多大,她的用处也就一样大!
念头一动,他微笑着等待缺月逃开,在她离开阿笛能够保护到的范围之外,才倏然动身,飞跃而去——
他毫不费力便拉住缺月,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抬向自己——
“虽然听说过你武功尽失,看来倒是不假,着实可惜了些——为何这般眼神,还是你过去温婉乖驯的模样更适合你,本来还在想我见过的女子中,你倒是最合我意的一个。”
“君楼主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乖驯不懂得违逆的偶人而已!”
“那么,你便继续当回我的人偶——”手上的力度突然加大,强迫捏开缺月的下颌,在冰冷的笑容之间,一颗药丸滚入口腔,被强迫咽下。
“或许我该庆幸笑无情没有杀你,才让你还能出现我面前——否则我还真的有些拿箫凌的固执没有办法——”
——那药是——!!
不行!她不能跟他走!!
缺月猛地甩开君御清,他并不阻拦——如今,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她的命,已经在他手上。
突然之间一道白绫飞来,缠上缺月的腰身,君御清出手去拦,一柄飞刀随即飞来,他险险避过,却让那道白绫卷走了缺月。
君御清凌空而起再次出手一掌震断白绫,另一手抓向缺月,然而一道人影飞来,挡开了他的手,抱着缺月翩然落地。
从看到白绫的那一刻缺月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微微诧异地抬头,“衣馆主?”
她只是想不到,避世如他,竟然肯Сhā手。
“真是没想到,到底也有我沉不住气的时候……”衣莫染轻叹,还是没办法放手不管。
君御清冷冷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微微蹙眉,骤然再次出手——这一次,却不是抢夺缺月,而是步步紧逼向衣莫染——虽然方才只是短短一瞬间,但衣莫染的功夫竟然隐隐透出暗阁的影子,暗阁的轻功步法与别不同,他断不会看错。
第43回
衣莫染护着缺月,与君御清交手只得步步谨慎,白绫再次卷来,击向君御清,他侧身避过,柳稚已经挡在二人身前。
“馆主!我尽力拖上两盏茶功夫,您先走!”
衣莫染看了看被暗阁中的人缠住,但尽量在向这边靠来的阿笛,如果有他照应,柳稚的性命——“别硬撑,拖一盏茶,立刻脱身!”他还不想为了这点时间陪上柳稚的性命,即使这个时间是他和缺月用来脱身的时间,立刻抱起缺月飞速离去。
“衣馆主!”
“有话回去再说。”衣莫染低头对缺月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全力施展轻功。
进入秦楼,他直接带缺月去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书架后面的暗门,里面还有着另一间屋子。
“进来吧,暂时你不能露面,有必要的话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君御清若要找你很快就会来,如果这两天暗阁的人没有出现,那么说明阿笛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
缺月仍然为这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有些无法接受,抬头看向衣莫染,“衣馆主,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阿笛是血修罗我虽然意外但是不难理解,可是他怎么会是君御清的弟弟……”
“来,坐下,先静一静。这些我都会告诉你。”
缺月深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静下来。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衣馆主,你说阿笛他应该[知道该如何处理]?”
“对……他的确[应该]知道,只是他并没有去想。阿笛他的确就是君御清的弟弟,确切的说,是义弟,君箫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君御清并不是前楼主的亲生儿子,只是养子。而老楼主的亲生儿子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甚至不曾出现在清尊楼,所以才有老楼主的亲生儿子失踪多年一说。但其实,那个孩子一直都在,只是从小被送进了暗阁,作为血修罗被培养成|人。
其实暗阁一直就是属于清尊楼的。历任暗阁的阁主,都是由清尊楼主的兄弟或者亲信担任,我也曾经以为老楼主将他送进暗阁,是为了培养他继承暗阁辅助君御清,没想到……竟然他才是被选中的继承人。不过如果是我,也许也会那样做吧……抛开身为血修罗时的他不谈,阿笛的本性毕竟心软,不是个能够轻易无情的人。”
“衣馆主,你对清尊楼和暗阁很熟悉?”关于暗阁的信息可以说密不透风,就是她潜入清尊楼那么久也不曾探得一二,而衣莫染却似乎对这一切都很熟悉。
衣莫染浅笑道:“没错,我也曾经是暗阁的人。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必要瞒你。”
缺月略略诧异,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衣莫染依然隐瞒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衣莫染一事。心里隐约并不想她知道这件事。
“可是……既然衣馆主你曾经是暗阁的人,这样出面帮我们,可以吗?”
“……君御清并没有见过我。我在暗阁时,还是老楼主还在,他并没有资格接触到暗阁之事。不过……今天的交手,他应该也已经怀疑到我了。”
“衣馆主,我……”
“道歉的话就不用说,”衣莫染打断她,“还是先让我看看你的脉。”
缺月一怔,他果然看到了……
“不必看了。”那颗药,她大约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衣莫染看了看她,微微轻叹,“其实我也大约猜得到。君御清无非是想用你来要挟阿笛,所以他未必会追来……但是为了解药,阿笛恐怕会很犹豫。”
缺月蹙眉思忖片刻,“衣馆主,可否帮我离开,不要告诉阿笛我的去处——”
“不行。”衣莫染很轻,但很坚决,“我不会让你离开。况且,难道你一走了知,阿笛就不受威胁了吗,以他的为人,恐怕依然会答应君御清的条件,取得解药然后想尽办法找你。你忍心让他焦急么?凭心而论,若是换了你们两人的立场,你当如何?”
缺月微微黯然,“是,我欠考虑了……”
“恐怕这一回,阿笛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因此,我的问题便不成问题……想到了么,若阿笛成为清尊楼主,那么对于我的处置,不过在他意念之间。虽然君御清仍在,必然会处处有着约束,但是某些事情他还是有那个权利。”他看看缺月,“只是……对于你们两人的事情……”
缺月也明白,君御清是断容不得她的存在的。
君御清的人没有来。
阿笛和柳稚也没有回来。
缺月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祸水”这个词,似乎过去的自己跟这个词毫无关系,然而现在沾上她的人却都惹上一堆麻烦。
原来当一个半废人,真的有点不方便。
使用过天香续之后她的恢复情况很好,尽管还是比不上普通人那般伶俐,却也基本无碍,再养上一年半载应该会有很大进展。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筋骨,还能不能从头练起。
没有消息的日子,她开始练习脚力臂力,和手的灵巧程度。一日日,即使看起来没有多大进展,却依然在持续。
衣莫染从不多说什么,对于了无音讯的柳稚,他只说,生死有命,他信他是个命硬的孩子。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起阿笛。或者,只有一次——不知什么时候衣莫染改变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吃饭的习惯,每日和缺月一起用餐,只在一次吃早饭后,浅浅地轻啜着清茶的时候,淡淡道:
“倘若阿笛就这样不再回来,你便留下吧。若是不喜欢秦楼,我陪你离开,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几十年,很快就晃过去的。”
缺月看向他,浅浅的笑了,心里微微温软,却还是摇头。
“我等阿笛。他不会就这样放下我离开,就算暂时还不能脱身,他也会送消息来的。”
衣莫染半是欣慰半是低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缺月还没有放弃,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这样的坚定与坚持,还真是让人连安慰她的机会都没有,省心到感到失落。她怎么就不能让人多替她操操心呢。
她的房间依然还在衣莫染隔壁,没有人提起,便不曾更换。许是她太过安静,连向来避世且好静的衣莫染也习惯了与她同住一处。
夜里,已经宽衣睡下,却被脸颊上暖暖的摩挲感扰醒。她很少睡得如此不警醒,也许,正是因为悄然来到的人太熟悉,才没有警觉。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知道会看到阿笛温和的笑脸。
也许是因为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幽深,宛若一口深潭,带着若有若无的悲伤和不舍,浅淡得让人看不清。
“阿笛?”
“我回来看看你,顺便送柳稚回来。”黑暗里他的声音很低,很柔。缺月支起身,问道:“你还要走?”
“嗯。我暂时要离开一阵子。”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这里面有治疗筋骨的药,还有些银票,解药我暂时没办法拿到,但是不会太久……”
缺月看了看包裹,“你需要我离开这儿?”
阿笛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直维持着微笑,那样轻柔的笑容在缺少光线的地方几乎难以辨别,可是这时,缺月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笑容微微消失,轻轻点了点头。他低柔的声音宛如耳语,继续响起:“我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暂时无法照顾你。但是他……也同样顾不上你。你离开这儿,只要离开他的视线,我也安心一些。”阿笛眼里的不舍渐渐变得分明,“别担心,只要过了这阵子,我一定去找你,等一切都处理妥当……”处理?处理什么?怎样[妥当]?缺月没有问,听他继续嘱咐道:“你一定要掩藏好行踪,不要出头,不要理睬闲事,尽量藏身在人群里不能显眼……”
缺月轻轻一笑,阿笛才发觉自己罗嗦了。这些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织锦,现在我身边还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不能派人保护你……”
“我会照顾自己。”
阿笛显然对她这句话并没有多大信任,继续道:“我方才已经见过衣馆主,柳稚那孩子武功还靠得住,他答应让柳稚陪你一起上路。”
“可是这样岂不是……”
又要欠下衣莫染一个人情么?
她不喜欢欠人情,欠了,总是要还的。但是衣莫染这一次为他们做的,要如何还?
阿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抚摸过她的头发,温柔笑道:“没关系,这些我自会还他,你不用担心。”他将额头轻轻抵在缺月的额头上,虽然明白让她离开比较好,但终究无法放心得下。
若这一别,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
“阿笛……”
感觉到他的不安,缺月低声唤他,阿笛稍稍离开一点,无奈地笑着看着她,“我真想就这样带着你逃走算了。”
“好啊。”缺月淡淡回答,很淡,却很认真。
阿笛摇了摇头,“别说傻话……”她不会明白,君御清给她吃下的毒药……是啊,历代清尊楼主为了有效控制暗阁,收藏了多少秘药,只能代代由楼主相传。就算是他,或是衣莫染这个前暗阁阁主,也根本无法窥探。
缺月却拉住了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道:“阿笛,我不是说傻话。我有一个姐妹,大凡是毒药,她总有办法的。我们一起逃走,只要找到她,或许能解了这毒……”
“或许?”阿笛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捧住她的脸,“织锦,事关你的性命,我如何容得下‘或许’?我去拿解药,虽然花些时间,但这是最妥当的方法。”
“可是——你的自由呢?”
“那不重要。”
都不重要了……他突然拉过缺月紧紧抱住,那些都不重要,他只要她一个。
“我会去找你的,一定。”
她的命在他手上,他一定会去。所以,这不是分别,只是暂离。
阿笛在当夜便趁着夜色离去,回到落脚之处,毫不意外君御清已经等在那里。
若不是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笛想从这里带走柳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要交待的事情已经都交待完了吧,我们也该启程回清尊楼去了。”君御清微笑起身,如此一来,便可以割断了阿笛与那些他不乐于见到的人的联系。看着阿笛与往日的温和完全不同的阴沉表情,他走过去站在阿笛面前,“你还在为下毒的事情不高兴?不用担心,只要你成为清尊楼主,无论是毒药,还是解药,我自然都会交给你。箫凌,你才是——清尊楼真正的主人。”
阿笛紧紧地握起拳——回清尊楼。回去那个记忆中早已经模糊的地方。
清晨,秦楼——
缺月走出房间,正要去敲隔壁的房门,衣莫染已经在她抬手之前,轻轻打开房门,站在门内对她微笑。
这曾经,让是她喜欢的一个习惯。
“衣馆主。”
衣莫染看了看她的装扮,一袭白色长衫,白色扣玉束带绑起头发,眉目清秀恬淡,温文俊秀。这是他并不陌生的“段锦”。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缺月点点头,“是。我想尽早上路,去找一个朋友。”
衣莫染浅浅笑了,对于缺月的[决不放弃]以及不肯坐以待毙,不愿只等着别人来救这一点,颇感欣赏。在眼下这种情况,的确不难猜出她要去找的人——
“你要去找新月?”
“对。我已经跟阿笛说好,他去帮我拿解药,我去找新月。只要能够解了这个毒,他便立刻抽身。若新月不能解,我便等他来。”
衣莫染点点头,“只是,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么?”
“怎么?”虽然她不曾想过竟然有一日会回去,但是要找到新月,应该……
“你如今已经不是江湖人,且人在水越,恐怕还不知道——沧冥水榭已经一分为二,江湖上现在只有以朔月为主的北沧冥,沧冥水榭许久不曾出现,而笑无情和新月,都已经在江湖消失多时了。”
缺月微微一顿,随即释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要去找找试试。”
“——好,我这便叫柳稚随你上路。”
“衣馆主——柳稚他没事么?”
衣莫染微微一笑让她安心,“虽然被捉,但阿笛多有维护,那孩子没什么事。”
不多时柳稚已经备好了马,那机灵的孩子俨然一副书童打扮,牵着马对缺月露出牙齿一笑,“少爷,我们上路吧。”
缺月对他点点头,转身道:“多谢衣馆主多日照顾,缺月告辞。”
第44回
江水淙淙,一叶扁舟。
舟上白衣翩翩佳公子悠然而立,如一幅水乡的墨画,让人看着,便看丢了魂魄。
可惜了大好的男儿郎,不爱红妆,却盯着一个男子傻傻地看。
“冷公子?冷公子??……冷二公子??——冷遇!!”
“嗄?什么?”冷遇从呆愣状态中被人提着耳朵狂吼,终于回过神来。临江的酒楼之中,几个青年俊公子同坐二楼临窗的雅间里,小饮正酣。
“我说你看什么呢,跟你说话都听不见?”有人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出去,搜寻了半天,满心以为能看到什么翩翩佳人一类,却一无所获。那个方向,江面只有一艘缓缓靠岸的船,船上一个白衣公子和一个小书童,还有一个老船夫。
“怎么,见到熟人了?”
“呃……不……”
“不?那你还盯着人家……那样……看……”说着说着几个人的脸色变一点点地变,一脸怪异地往一旁闪,好似冷遇得了什么怪病。
“那个,冷,冷二……你什么时候好上这一口……”
“胡说八道什么!?”冷遇拍桌而起,正待怒吼向这群损友,突然眼睛瞄到船已靠岸,那白衣公子正从船上下来,顿了一顿,却丢下这群人飞奔下楼——人海茫茫,若不趁现在拦住他,怕是就见不到了!
看着冷遇跑下楼的身影,一个个脸色微青,互相看了几眼,决定与他划清界限!
冷遇赶到江边时,那公子的书童正跟船家结了船钱准备离开,他急急地跑过去,“公子,请留步!”
白衣公子回头的瞬间,四周景色宛如瞬间蒙上一层薄雾,能够映入眼中的,只有他如碧湖般的眉目,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尽管一开始便是觉得眼熟,不,不止是眼熟……那种莫名的感觉催促他赶来,一刻也不敢停。但是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冷遇还是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儿。
白衣公子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眼中微微诧异,怔然在原地。
两人怔然对视,一个是风流倜傥的俊公子,一个是清秀如画的美少年,映着背后江水粼粼,相对凝视,倒真如画一般美好的情景……
冷遇愣愣地失了神儿,脱口喃喃道:“公子……好生面善……”
一旁的书童重重咳了一声,冷遇才慌忙回神,自觉唐突了些,被小书童瞪得尴尬地笑了笑。
白衣公子对书童浅浅一笑,示意他无碍,书童这才收回了目光。
这一笑,再次看愣了冷遇。这张脸的确与记忆中曾经撩动了心弦的那个人如此相像,但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却从来没有笑过。
“这位公子,”书童再次打断他的出神,“您总这么盯着我家少爷看不好吧?还有楼上那些如果是您的朋友,麻烦提醒他们不要摔下来砸到人。”
冷遇一愕,抬头——果然看到酒楼二楼的窗户上自己一干损友伸长了脖子探出半个身子,拼命地往这边瞧,连带着其他的路人也好奇地看看他们在看什么,于是,他们两人一时[万众瞩目]……
冷遇额头青筋浮了浮,弯腰拾了一块石头,运足了气向上丢过去——“看什么!都给我一边儿去!”
几个损友慌忙躲闪进屋内,一时鸟散状。
他重新收回注意,尴尬笑笑,对白衣公子抱拳道:“在下冷遇,方才唐突之处望公子见谅,只是……公子实在很像在下一位旧识……”
“不会。”
“公子!呃……”冷遇略略一迟疑,“公子是外乡人?若是对这里不熟悉,不如和在下同行……”
“你也算外乡人吧?”一个人翩然走来,折扇轻摇,手搭上冷遇的肩,眼睛却一直在大量着白衣公子,“不如还是由我……”
冷遇一记肘击,灭掉这个在那群损友当中唯一一个毫不节制风流还好男风的家伙。冷遇倒的确不是这里的人,但是时常因为冷家庄的事情而来,又常常来会这些损友,对此地的熟悉也没有比他们差。
白衣公子浅浅一笑,没有去在意突然冒出来的人,对冷遇还礼道:“在下段锦,承冷兄照顾了。”
冷遇面上一喜,又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黯。
——他为何会这般不自禁地找上这位公子……仅仅因为,他和缺月的相像么……即使,他曾经一见钟情的人,是新月。即使,出现在他面前的缺月不过是新月的替身……但是,毕竟他所见到的[新月],有一部分,是那个淡若轻烟,不曾有过笑容的缺月。
对于那段“一见钟情”的感情,其实就连自己,也已经有些混乱不清……
敛了敛心神,对被自己拐了一记的宇听筠道:“告诉上面那群家伙,我先走一步了。”说完不再理这些损友,对段锦客气道:“段公子,我们也走吧,先找地方给你落脚。”
段锦微笑,“劳烦冷兄了。”身旁的书童轻轻拉了拉他,示意——没问题么?
他微微点点头,看了看冷遇——虽然遇到他是个意外,但是,也许却是一个找人的捷径……
冷遇在这里,是从来用不着住什么客栈的。向来是随便找个损友家一住,住够了拍ρi股走人。如今他硬是赖了人家一栋闲置的别庄暂住,安顿了段锦,谁知消息一经走漏,一群损友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地来骚扰,一睹令冷二少爷“一见钟情”外加走上龙阳之路的根源。
“书童”柳稚一直对此状况颇为不满,抱怨道:“缺月姑娘,你干吗要跟那个姓冷的来啊?一看就是个风流色胚,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一个都是纨绔子弟——他该不会看出姑娘是个女子才来纠缠?”
“不会,他若认出我是女子,便不会是现在这般轻松。恐怕他,要不知如何来面对我了。”何况,她的伪装虽然面目上没有完全改变,却是将女子的精致硬是改成了男子的线条,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看穿性别。
“……姑娘识得那冷遇?”
“见过几次。”
缺月既然这么说,柳稚自然无话。
“姑娘,我们出来也快有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新月的消息,却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来这里找一个人,他或许能有什么消息……”
原来已经一个月了……缺月看着窗外远处的景色,便恍惚有些出神。柳稚已经习惯了她的心思偶尔会不在这里,缺月过去不曾如此,因为过去的她,不曾懂得思念。
懂得了,方明白,思念也许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想见的见不到,想聚的却只能散。一个月以来,她注意的并不只是新月的消息,还有清尊楼的。然而无论是哪一边,却都没有音信。
她不想只留在原地等,即使自己能做的事情再微小,也想做点什么。
她支着下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柳稚看着她镀了一层阳光的侧脸,眼睛里看到的分明是个男子的形态,带着一点茫然,一点朦胧,一点悠远……然而看着看着,心里便止不住地怦怦乱跳。
“缺月姑娘……您变了好多……”
“嗯?”缺月略略茫然地回过神,并没有太在意他说了什么,“是么……”
——不是么?以前漂亮是漂亮……但也就跟画上的人物似的,没什么活人气儿,哪里像现在这样看得人心里乱蹦?
女人……真是妖怪,说变就变。
门上响了几声敲门声,“段公子,饭菜已经备好了,我们一起用餐吧。”冷遇按时出现在门口,缺月起身走出来,客气道:“有劳冷兄特地来叫……”
“哪里哪里,我左右不过闲着。”看看走在身旁的少年公子,他的俊秀温文之处,与记忆中的人既相似,又相异,有种微妙的感觉。只是因为相像的关系吗……为何他一看到这个俊秀少年,就止不住想要照顾他的念头。
“这两天吵到你了吧,那群家伙我已经都赶回去了,你别见怪……”他们走向后厅,脚还没有迈进门,就看到餐桌旁已经围坐一圈等着他们到来的[已经被赶回去的那、群、家、伙]。青筋浮了又浮,结果,他依然连跟段锦单独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来来来,就等你们了,快坐……”
“你们——”冷遇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立刻有人过来好哥们一般勾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道:“冷二,别怪我们啊,我们也是为你好。这龙阳之路走不得——”
握拳,挥出——忍无可忍!
“哎哎,这里这么热闹——你们还真没义气,一起凑在这里却不叫我——”随着声音,一人锦缎长衫脚下生风翩翩而入,缺月转头看着走入的青年公子——果然,跟着冷遇,便是找到他的最快途径。
缺月转身,淡淡的挂起笑容,“周少,许久不见。”
周少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你——”
“在下段锦,周少难道已经不记得了么。”
“你——明明——怎么——”
段什么锦啊?这明明是……
缺月对他笑了笑,果然,瞒谁,也瞒不过有一双生意人利眼的周少。
“怎么,段公子和周少认识?”
“是,段某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寻周少而来。”缺月回答得很自然,似乎这不过是一次巧遇。周少显然依然疑惑不解,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 一个生意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闭紧嘴巴。
“如此甚好,不如大家一起来吃了饭,有什么事情吃完再谈——”
有人出面招呼了大家落座,一顿饭吃得倒也颇为热闹,只是显然个别之人颇不自在,不时地偷偷瞄向缺月——她来找他到底什么事儿?怎么越想……越觉得不怎么妥当。
跟某个家伙沾边儿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妥当。
饭后在“段锦”的要求下,他不得不单独与他谈谈。进了屋,便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该称你织锦夫人,还是缺月姑娘?”
“周少请不要取笑我了,你也知道清尊楼中的事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哪里是什么夫人。叫我缺月好了。”
……这个名字他更不想叫,让他不想起某个家伙都不行。
“不知缺月姑娘找在下,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周少是否记得,还欠了新月一个消息。”
“……”
——他就说吧?跟那个女人沾边儿的人来找他,肯定[不妥当]!
“新月在离开清尊楼之前将这条消息让给了我。很抱歉,未曾事先知会于你。不过这对周少你来说,也许不是坏事。我想要的消息虽然也不会太容易,但总不比那个丫头的难办吧?”
这么想来……倒的确不错。早早的把欠着的这一条消息还了,好过以后再见面时她处处借此压榨他。当初被新月[救]了一命,付出的代价虽然不大,却麻烦得很。真不知当初是谁吃准了谁,这种亏本生意,早解决早好。
“好,那么缺月姑娘想知道什么?”
“我想找到新月。”
“这……”周少微微蹙眉,“可是新月和笑无情一起消失了有一段时间……”
“我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请周少帮忙。”
“但你不是水榭的人,若连你都不知道……”
“我已不是水榭之人,与水榭无关。”
周少略略思索,“好吧,我找找看,只是这一次事情蹊跷,事关新月那种家伙我着实没有把握能够找到——我会尽力,但若真的找不到,这条消息只能作废。”
否则这样每一次都是十足的难题,他岂不是要没完没了的找下去?
“这个我自然明白,劳烦周少了。”
周少倒没有急着离开,看了看缺月,道:“虽然你现在跟清尊楼没什么关系……不过却不知你是否有兴趣,清尊楼即将易主的事情?”
“清尊楼易主!?”缺月一惊,“周少可否说详细些!?”
“这个我也还没有确切消息,若缺月姑娘有兴趣,待有了新的风声,在下再来叨扰。”周少浅浅笑了,那是生意人的笑容,生意人的脸。在新月那里吃的闷亏他不得不认,但是,这并不耽误他顺便做做其他生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过任何商机的可能性,这就是他周少颇以为荣的敏锐直觉。
第45-46回
一出房门,周少便被一只爪子拉到一旁,看着冷遇难得一副做贼似的样子,问他:“段公子找你什么事?”
“生意上的事。”
“他?那样一个刚走出家门的书香公子能找你谈什么生意……”
周少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冷遇卡在那儿没话说,周少看看他,又看看屋里——里面的人是缺月……那么……
“你对她……余情未了?”
可是他记得冷遇看中的不是新月么……?
“你胡说什么,我对段公子不过是……不过是……”
……段公子?
“你……不知道她是谁么?”
“你说段锦?”
——段锦。也就是说冷遇完全不知道她就是缺月,因此对他来说[她]也就是[他],那么……
“冷二……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伯父知道么?你要当不孝子么?”
冷遇彻底无力……他……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
“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么。”这句话,还真是震撼。
冷遇抬头看向周少,周少摇头——不是他说的。再转头——宇听筠……你个变态断袖没资格说话!
冷遇自诩风流大少,二十多年来所遇女子无数,红颜知己遍天下,他很~确定自己喜欢的绝对是女子!对于段锦……应该……大概……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容貌,让他不自禁地想起缺月,到底那个女子曾经让他以为她就是自己寻找的那一抹惊鸿之影——如此而已。
只是这种感觉,让他的心好乱。
“冷兄?有事?”缺月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她早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以为他们不过在她门口碰上了,说两句就走,谁知竟然这么久没有离开。她打开房门看个究竟,然而在开门之后,却只见到冷遇一个人在那里顾自烦闷,根本不见另外两个。
“嗄,不……”左右看看——那两个家伙呢!?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
“冷兄看起来有什么事情在烦心?”
冷遇看着眼前白衣清爽,纤纤而立的少年公子,片刻间微微恍惚。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早已经放下。无论是黑夜里夺走人所有视线的新月,还是有一双淡然无边眼瞳的缺月,都该随着他师兄的离去,一并忘记。只是眼前这个清秀的白衣公子却轻易的勾起了一切,原来,他根本没有放下过。
“段公子,不知可否问几个冒昧的问题?”
缺月浅浅而温和地笑笑,“请问。”
“……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吧。”总觉得应该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话,冷遇莫名的有种被人盯住的感觉……不,也许不是莫名。
缺月依然没有拒绝,跟随在他身后走去。
“喂喂,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再等等,他们还没有走远,小声,别被听到。”
树上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宇听筠单手抱住周少的腰,另一手抓进树干,两人躲在树枝之间。
“我们干嘛要躲?”
“难得冷兄对男人有兴趣,不忙他一把怎么成?旁边有人在他会拘束,为了兄弟的幸福,我们当然应该回避一下的,是吧~?”温热的气息吐在周少耳边,他依然迟钝的一无所觉,犹在思考明明缺月是个女子,直到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游走,他才突然像炸了毛的猫,狠狠地往他腹部拐了一记,跳下树来。
宇听筠捂着肚子蹲在树枝上——才这么两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吃肘记了。
“冷兄,你想问我什么?”
花园里冷遇和缺月一前一后的走,她不知道还打算走多久,开口问道。
冷遇这才停下来,略略犹豫,支吾问道:“段公子,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姐妹?”想了想缺月的身份,补充道:“也许,是从小失散也说不定……”
缺月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问道:“在下并无姐妹,不知冷兄为何如此一问?”
冷遇听到他说没有,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点失望,解释道:“只是段公子与我一位旧识颇为相像,在下以为……也许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许久没有她的音信,着实有些担心……”
缺月浅浅的笑了,道:“冷兄不用担心的,我想,有你的挂念,你的那位朋友现在一定平安无事一切安好。”
“多谢吉言。”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这张脸的缘故,尽管冷遇不知道段锦为何说得如此笃定,但是听他这么说了,心里莫名的安心下来,似乎他既然这么说了,就必然是真的。谢过,抬头,眼前的段锦似乎正看着远处的风景略略有些出神,清秀的脸庞有着一种非男非女,无关性别的柔美,恍惚而缥缈,宛如一个美好的梦境,就这么好无预示的撞进眼里。冷遇心里猛地一跳,连忙收回了视线,忐忑不已。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面前的是一个男子,却如此惶然心跳……难道,难道他真的——冷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变了脸色。缺月注意到他的失常,转头问:“冷兄,有何不妥么?”
“不不,没,没有——我先走一步,失陪了,见谅,告辞——”顾不得失礼,冷遇转身就走,落荒而逃。
为什么总有人在她面前逃跑……难道她做人就这么失败?缺月反省中。
风流倜傥的冷二少若爱上了个男人,人生还有什么指望,他不如死了算了。
蛰伏两天之后,他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干狐朋狗友正拉了段锦一道饮酒谈诗——淫词艳曲喝酒划拳,一样样兴致勃勃地拉着段锦耐心教授,乐此不疲,段锦始终浅浅的挂着笑容,看起来既不热衷也不排斥,倒也同他们相处的和乐融融。
冷遇微微黑线,他果然是昏了头,才把段锦和对记忆中的人的感觉混淆——这分明是个真的不能再真的男人嘛。眼前这张虽然温和,但谈笑自如的清秀脸蛋,便怎么也无法再与那张冷冷清清淡然无绪的脸挂在一起。
他大步走过去,踢了踢某人ρi股底下的凳子,“让开,少占我位子!”
“喂,这里成了你的位子哦。”
虽然嘴上这么说,人还是乖乖顺着冷遇被拎到一边儿,换了位子。冷遇在段锦旁边坐下,歉意地笑了笑,“段公子见谅,我把你请来这里,却没能好好招呼……”
段锦才刚开口说了个“无妨……”旁边已经有人代答道:“没事没事,你来不来都一样,段兄弟我们来招呼就好了!”这一群人显然已经没拿段锦当外人,“段兄弟一表人才,性格好脾气又好,将来必定颇有女人缘啊!”
冷遇突然不爽,“要那么多女人缘干嘛!”
“又不抢你的,你激动什么……”
宇听筠阴阴一笑,“是怕女人抢了他的……”
一干人脸色立变,终于又想起冷遇现在的“口味”……段锦的确是[秀色可餐]可是……呜……男人。
缺月并不讨厌与这些人周旋,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但至少大家都活得率性自在,没有纷争没有阴暗,也没有邪恶的心思。他们之中哪一个人家里的财产也都够他们一生吃喝不愁,烦恼这种事情,与他们无关。
只是与这些少爷们在一起却远离了江湖,难得有外面的消息。缺月心里掂着清尊楼发生的变化,在这里,便只能让柳稚时常借外出之时出门打听。
清尊楼易主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有所流传——清尊楼老楼主亲生之子已回到清尊楼中,君御清将让位于君箫凌,逐渐将清尊楼交予其管理,两月后正式让位,君御清从此金盆洗手。
这件事方一公布天下便引起不小的轰动,清尊楼被称为天下第一楼,在江湖中的地位自不必说,清尊楼易主又岂是儿戏。而且自君御清执掌清尊楼以来,他的能力手段有目共睹,堪称完美,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十分巩固,很难想象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子。如今一面因为他的养子身份,以及君箫凌才是真正君家血脉继承人,方能堵着悠悠众口,让人无法反驳。但即使君箫凌才是君家血脉,却从未在江湖露面,根本难以服众。
缺月明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提前放出消息,并逐渐将事务交给君箫凌,让人见识新楼主的能力,以留足够的缓冲,力求让君箫凌接掌时能够压住众人。而另一边,他所谓的金盆洗手不过是一个幌子,让自己借此由明转暗,主持暗阁。
如果不考虑他太过强硬的手段,和枉顾人意,看起来还真是一个正直守信的好养子,好哥哥,处处为着君箫凌着想——为他准备一个强大的清尊楼,为他的接任铺好道路,扶他上任,然后自己功成身退。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君箫凌好,足以让天下人人羡慕,又有谁知道君箫凌的心意?
君御清在明,他是清尊楼主,暗阁为他所用。君御清在暗,掌管暗阁,却难说清尊楼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光辉的傀儡,被他操控。
缺月无法知道这一个月来阿笛过得怎样,只从这些表面的消息中,根本无法窥探。无论他是暂时妥协还是继续抗衡,恐怕都不会轻松。
还有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如果情况依然没有转机,君箫凌便会成为新的清尊楼主。到那时,他是否还能够一走了之,再做回那个普通,却善良亲切的药师阿笛?
为什么,不过是过了一个月,她却好想见他。
第四十六回
周少接到传信之后便赶来,见到缺月还稍稍有些疑惑。
“缺月姑娘找我有什么事?若是寻找新月的进展,才这么两天时间实在有些仓促,还……”
“不,我明白找人自然是需要时间,我请周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周少一听便明白了几分,立刻来了精神,坐下来做洗耳恭听状,“缺月姑娘请讲。”有生意上门,他自然来精神。
“想必周少跟我提起清尊楼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我会在意?——我便直说了,我想请周少帮我见君箫凌一面——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这里是我现在所能负担的酬劳——”
周少微微怔了证,他的确猜测缺月会对清尊楼的消息感兴趣,但是为什么会是那个失踪多年以后突然冒出来的君箫凌?虽然疑惑,他还是拿起缺月推过来的银票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如果周少觉得不够,我可以再想办法。”
“这个……够倒是够了……”甩了大把的银子,只为见个人一面?会不会太败家了?“缺月姑娘,您不是打算去寻仇的吧……?”这个……既然要由他来安排,他不得不谨慎一些不是?
“周少请放心,我不是去寻仇的。”
……不是寻仇,那么肯花这么多银子去见面的,就只有……汗,貌似她是君御清的小妾吧?跟君箫凌……会不会不太好?不过这些自然与他是无干的。
“好吧,虽然这件事有点超出我的生意范围之外,不过既然都是熟人,我就接了。我会去安排,等一切妥当,我再来通知你。”
在周少离去之前,缺月也有一瞬间迟疑。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冒险做这件无用的事,现在她该做的只是继续隐藏好自己,不能露出踪迹,等待事情有所转机。但是她没办法不去想,不去思念,不去担心。
已经一个月了……阿笛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出去新月那种太过脱线太不容易捉摸的情况,对于有头绪的事,周少办起来还是颇有效率。两日后,他带着大小包袱直奔进来,还拉上了冷遇。
“周少,你这是做什么?”
冷遇不解的看着他打开包袱拎出里面一件件华丽至极的衣服,若不是那些料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开个戏班的打算。
“换上,准备出门。”周少塞了一件袍子给冷遇,一看到那富贵到令人恶寒的锦缎长跑冷遇就感到头皮发麻,问道:“你至少该告诉我要做什么吧?”
“什么都不用问,照做就好。”周少不再理睬他,对缺月道:“已经都安排妥当,今日清尊楼摆酒宴客,君御清为了让君箫凌混个脸熟以便将来容易被众人接受,不时让他出席各种场合亮相。今日这宴席其实也是为此而办,君箫凌必然会在场。我要带个把人进去不难,但是一定要掩藏好身份。冷遇跟我们一起去,帮你做个掩护,你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缺月接过衣服,却站在那里没有动,冷遇看向她手里的衣服,也愣在那里。
“怎么了?”周少终于觉得气氛不对,抬起头来——女装。他给缺月的是一身女装。“啊!你是怕穿帮?放心,我带了易容的面具来,只要不看得太仔细,不会有人认出来……怎么,还有别的问题?”
他顺着缺月稍稍为难的目光看向冷遇……后者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
——这家伙什么意思!?明知道、明知道他对段锦有那么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许不止是一点点的立场不坚定,还要他在自己眼前扮女装来刺激他!?
女装……段锦的女装,想必同记忆中的那张脸,更加让人混淆不清。
周少真不知道该说冷遇迟钝还是单纯,明明是同一个人,不过是男装和女装的区别……当然,他也颇为佩服缺月男装时这天衣无缝男儿态十足的模样,但是那也就是骗骗不相识的人吧?冷遇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认出来?或者说,他压根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现在要换别的身份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别想些乱七八糟,快去换。”
他知道缺月顾忌的东西跟冷遇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只是不想因为女装而让冷遇认出,两人之间太尴尬而已。于是将易容面具一并塞入她手中,缺月方转入内间去换了衣服。
冷遇从以前就觉得,段锦太[瘦]了,细细的身量,个子不高,就算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照顾他。只是他没有想到,段锦穿起女装,却是这么的……这么的……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脸都已经换了,却还是让他无法平静!
难道……让他在意的,真的就只是[段锦]这个人?
他——爱上男人了!?
作为多年的朋友,周少只看冷遇的天塌了一样的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没兴趣去照顾那个家伙无意义的胡思乱想,围着缺月看了一圈儿,确定没有什么大的破绽,点点头,“我们走吧。”
无视掉冷遇的纠结,拖上他,上路。要知道从这里去清尊楼,可是不近的。
这一路,缺月的心思怕是已经不在。为免暴露,她没有让柳稚跟来,三人先一路骑马赶至附近,再乘上周少早已经吩咐人准备好的轿子。缺月的手心冰凉,以为自己能够去见阿笛,心里应该是平静而欣喜的,却从不知可以这么紧张。甚至,连她要去的地方是清尊楼,那个有着她不想回忆的过去的地方,也依然没能转移了她的心思。
阿笛,阿笛……这个名字,这个人,无关君箫凌。
周少在路上已经交待好他们的身份,不会太高,刚刚够参加宴席而已。这样的身份,没有人会去过多的注意他们,行动起来便方便了很多。而周少则刚刚相反,他的身份,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人注意,索性便借此拖住君御清,另外安排了人引缺月去见君箫凌。
清尊楼易主之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想看看即将新任的君箫凌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静望以待,于是清尊楼的宴席之日也算门庭若市,一改这些日子以来的闭门修整。
轿子在清尊楼大门前停稳,缺月款款下轿,手心冰凉微微的一片潮湿。
侧后一步走在冷遇身侧,她的易容清秀恬静,与她的气质相合,但算不得出众的美人,很容易让人忽略。借着周少冷遇二人的周旋,她只需跟在一旁适时微笑,借此掩饰稍稍有些乱,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思。
甚至不知怎么入宴,旁人说了些什么,她的目光只在君御清出现时才微微一动。依然是俊美得宛若一尊雕像,完美却冰冷,散发着迫人的气势,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缺月完全没有兴趣听他说了些什么,这些场面话当中她得不到任何她想要的信息。而以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他根本不会发现到她。
她不知道君御清说了什么,宛若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只看到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所以下意识地跟着一起看过去。
然而向这里走来的人,她不认识。
一袭黑缎长袍,滚着暗金色的暗纹,宛若藤草一般在袖口、衣摆处蜿蜒,随着脚步折射出幽然的光。乌黑的长发已经被放下,没有风,静静搭在肩上。
没有风。
这个人所在的地方,连风都静止。
他的周身散发着宁静庄重的气息,缓缓一路走过,没有一个人敢嘈杂喧哗。无论对于清尊楼易主一事有多少的疑惑诽腹,在这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敢有一句置疑。
他就像是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王者,有着淳厚、凝重,却安静宽和的气息,包容万物。他静静走到君御清身侧,站定。一黑一白,宛若世间的两极,黑夜与白昼,平分秋色。
这个人不是阿笛。
除了这张依然属于阿笛的脸,完完全全的陌生。
这就是君箫凌……与阿笛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
缺月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没有阿笛这个人。
在这一刻,阿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这里没有,世上也没有。心底隐约开始浮现一丝惶恐……倘若,阿笛就这么消失不见……
旁边的冷遇隔着袖子握了握她的手,担心地看过来。她的脸色大概有些难看,令冷遇有所察觉,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抽出了手。
冷遇并不知道段锦与清尊楼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来见君箫凌,周少已然告诫过他该让他知道的自然会知会于他,不该他知道的,还是少问为妙。
缺月冷眼看着君箫凌微微笑着站在君御清身侧与他人周旋,让所有满腹疑惑而来的人完全地接受了这个即将接任的新任楼主。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无论怎样,都要先见过君箫凌再说。
周少作为贵客,一直坐在上首的座位,特地安排了他们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席间有下人送上酒菜时,轻轻碰了碰缺月的衣角。
缺月起身离席,远远的跟着那个身影,走到偏僻之处。
第47-48回
“段公子,请随我来。”
那个人带着她避过有人的地方,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院子,藏身在一丛矮树后道:“段公子,清尊楼内多处布了眼线,周少说过这些情况您是了解的,且君楼主对君箫凌盯得颇紧,我们没有办法提前联络上君箫凌。不过按照他的习惯,通常会中途退席,而且他和君楼主有所约定,在他住所附近,是不会安排人监视的。到宴席结束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小的只能送您到这里,一会儿君箫凌便会路过此处,您若要见面请把握时间越快离开越好,小的就在后面等您。”
缺月点了点头,“他现在……时常被监视?”
“倒也不会,只要没有超出允许的活动范围,监视的人是不会跟去的。您放心,这里是不允许监视者靠近的,只是巡逻的护卫会例行巡视。”
缺月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个如黑夜帝王一般宁静宽和的君箫凌,即使君御清将他推得再高,却依然如笼中鸟一般,没有自由。
身旁带路的人已经自觉退下,果然不多时君箫凌便从远处走来,他走得很慢,宛如没有目标一般,随意看看园子里的风景,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进眼中。收起了方才的气势,只有他周身的宁静,愈发宁静得寂静无物。
缺月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淡淡拍了裙子上在树丛中沾染的灰尘,抬起头对他微微笑笑。
君箫凌显然没有料到竟然有人藏在那里,微微一惊,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你……?”
“我只是来看看你。”缺月淡淡一笑,如同只是顺道走来一般。君箫凌听到她的声音脸色一变,瞬间浮现的惊喜又强压了下去,心里的担忧和些许责怪又不能发作,只做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能来这里,这么冒险……快回去!”
见到他这般,缺月的心反而定了下来,不甚在意地道:“我来都已经来了,你不想见到我么?”她好整以暇的盯着君箫凌等着他答复,君箫凌的话一下子被卡住,一对耳朵蓦地红了——
不想见她?天知道他多想见到她!日日的挂念,不知道她现在独自在外情况如何,就算有柳稚跟在她身边,也依然无法安心。反倒后悔没有让她留在秦楼,拖给衣莫染照顾。他在努力的忍着不让自己派人去找她,可是,她竟然自己跑来了这里!
略略无奈地看着缺月,“你似乎改变了不少……在外面的生活没问题吗?旧伤有没有再痛?”
“我没事的。”每日里跟那些富贵公子们吃吃喝喝,只谈风月不谈江湖,又怎会不好?似乎跟他们处得久了,自己也有些被影响,难怪他会说自己改变了吧。
君箫凌没有问她是怎么来的,缺月向来谨慎,既然能够混进来,想必也早已经安排好出去的方法。他只是静静看着她,无奈却是易容过的脸,面对面,却没办法好好看看她。
“织锦……”君箫凌的眼神微微复杂,想要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在清尊楼的过去,回到这里之后,他就全知道了。可是为什么,经历过那么多,被负过被伤过,她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那份平淡?
这样的平静淡然,让他觉得好痛。却又如此可贵。
他的手还没能碰触到眼前的人,忽然一颗小石子打过来,一惊之下正要出手,却被缺月拉住。只见不远处带缺月来这里的人正躲在树丛后,探出半个身子拼命招手。
“怕是有人要来了,我得走了。”
君箫凌一把拉了她的手,紧紧握了握,无奈地露了一丝苦笑。温暖的手掌依然是她熟悉的温度,无论变成怎样,他依然是阿笛。
又一颗小石头打过来,远处的手招得越发急了,缺月狠狠心,抽出了手,转身快步走去。
回头时,君箫凌依然站在原处,静静凝视她的远去。
彼此的心里有钝钝的痛,仿佛隔了再远,也同样都能够感受得到。这痛,什么时候才能够停止?
缺月跟随着引路的人绕开巡视而来的护院,还没有转回宴席,突然听到上方一句:“什么人!?”引路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旦被发现,他恐怕就会没命。缺月听那听声音未在跟前,急忙推了他一把让他快走,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树上的暗影中跳下一名护卫,身上的衣服显然与其他护院不同,缺月知道这是清尊楼里隐藏在四处的护卫,微微低着头尽量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以防看破易容。
“这位大哥,小女子是跟随表哥来此与宴的,中途离席,却不小心迷了路……不知是否冒犯了不该进的地方……”
护卫上下打量了她,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所幸这里已经离宴席不远,这话说来也没太大破绽。毕竟对方只是个护卫,对于府上贵客,也不敢得罪。
“梅儿——啊,在那边……”
身后响起冷遇的声音,只见他身侧有一个下人陪着,几步走过来,拉起缺月,“梅儿,你出来有一会儿了,我怕你迷路,出来找你……”他看到眼前的护卫,客气地点点头,又对陪他来的下人道:“已经找到人了,多谢。”
“公子客气了。”下人恭敬地回道,转头跟护卫递了个眼色表示没什么事情,便请冷遇和缺月回到席上。
待人退下,冷遇才低声问:“没事吧?”
“没事,多谢你来解围了。”
冷遇摇摇头,“不用谢我,这是周少交待过的,万一你去得久了,便让我找人带路去寻你。”若实在难以脱身,就由周少亲自出面,硬当作误会蒙混过去。缺月这钱,花在周少这里还算值得的。
现在无法提前退席,他们也只能尽量不显眼地留在原位。
虽然方才的事情可以当作宾客偶然迷路,但是仍旧不得不防君御清会有所察觉。总算待到席散有人告辞,他们才与其他宾客一起,尽快离去,并未等周少。
赶到城内周家的客栈里,他们才算松了一口气。来时便是在这里换了轿子,约好他们出来以后在这里等周少一天,若是他有事耽搁,他们便先走。
缺月一直未换下易容的装束,就这么穿着女装在冷遇眼前晃,可怜冷二少爷一代风流公子,号称只要看上一眼的女子,无论容貌身姿都不会认错,然而继混淆了新月和缺月之后已经是信心受挫,对自己的眼光产生怀疑,如今更是疑心糊眼,压根认不出眼前这个只看身姿便让人怦然心动的女子,却是早就见过的。
看着眼前身材细细,清淡如烟的女子,她脸上那平凡的易容竟然丝毫不能折损她的风姿。冷遇拼命的提醒自己——他是段锦,他是男人,是男人是男人……
可是就算是男人……他也……
虽然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眼前的人总有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的冲动,每每勉强的压抑了,更悲哀地发现自己是真的动了心。
“段锦”似乎显得有些焦虑,突然站起来道:“冷兄,我们现在就走吧。”
“但是周少……”冷遇略略一犹豫,想想,恐怕周少还要在清尊楼耽搁不少功夫,他并不了解段锦与清尊楼之间的详细情形,还是听段锦判断的比较妥当。“好,那就不等周少,我们先走。等我去掌柜那边给周少留个口信,你……呃,是不是先换了衣服……”要走自然是骑马,男装总是方便一些。缺月点点头,二人便分头去准备。
冷遇托掌柜留好口信,回到房间门口等了片刻,便看到段锦走出来——恢复了男装的他还是那副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样,再无女人的柔美,冷遇略略松了一口气,似乎没有那么紧张,心里却更复杂了。
对着女装的段锦动心,对着男装的段锦竟然——竟然还——
冷家的大公子浪荡江湖没有音信很多年了,冷家的二公子若是再来个龙阳断袖——冷家没了后,不知道他会不会被老爹乱棍打死?
“冷兄?”
“啊,没事,我们走吧。”
请小二牵了马来,二人骑马出城,见段锦赶路似乎有些心急,冷遇虽然心里跟猫挠一样,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却仍旧强压着什么也没问,策马跟上。
方一出城,忽然有两道人影袭来,缺月一惊——果然还是被君御清发现了!
两个人,两柄剑,齐齐向缺月袭来,冷遇快马一鞭赶过去,纵身跃向缺月的马背,单手握缰,另一手抽出佩剑抵挡——
一人转手向马腹刺去,马长嘶几声,将他们甩下马来。
冷遇抱着缺月,就地一滚翻身起来,与来者交起手来。来者武功俱是不俗,一人拖住冷遇,另一人只盯住缺月袭击,他们都是暗阁中的人,而此人缺月更是见过——罗衣,她记得,是这个名字。
冷遇的武功,招架一个暗阁杀手足够,但是两个却顾此失彼,他惊叫一声“段锦!!”看到罗衣的剑已至缺月胸前。
第四十八回
那一瞬间,缺月看到一双愤恨的眼睛——无关命令,无关任务。是愤恨,或是嫉妒。
剑已至眼前,缺月自知无法避过,可是,她怎么能够甘心死在这里——
怎么能够。
刹那间眼前一黑,却是一片温热的气息包裹而来,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凌空带起,然后稳稳地落在地面。抬起头,应上一双担忧的目光,虽然布满焦急,却让人觉得亲切温暖。
她的人,已经被君箫凌抱在怀中,避开了罗衣的攻击。
看到君箫凌的瞬间,罗衣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辩解的话。另一人也已经停了手,对君箫凌低头行礼。
君箫凌的眼睛不带温度地扫过二人,最后停在罗衣的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罗衣?”
“箫,这是楼主的命令……”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打断了罗衣的话,“你现在,应该是我的直属部下吧?还是说,你觉得回到铁阁主或大哥那里比较好些。”他的口气平静,没有责备,只是在陈述。然而罗衣听到他的话,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箫,不要!我错了,我不会再犯的,让我留在你身边……”
君箫凌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看缺月,见她没有受伤,才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该确认你平安离开的……”
缺月浅笑着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的处境……你这样出来没问题么?君御清不会为难你?”
君箫凌脸色微沉,“没事。我真要出来,谁又能拦得了我?何况这一次是大哥先破坏了协议,对你动手,他不会说什么,最多当作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自然也就没有离开过清尊楼。”
罗衣移开了视线不肯再往他们俩人身上看,冷遇却无法不看——在一身黑衣的君箫凌面前,纤细的段锦显得弱而柔韧,他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心都刺了冷遇的眼。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眼睛的人都不会看不出来。
这个人,就是清尊楼即将新任的楼主君箫凌——他都能够不顾世俗,放下一切做到的事,自己没理由做不到!男人又如何?
(……冷二……乃真的误会了 |||| - -)
“君公子。”冷遇上前一步,抱拳道。君箫凌回过头,“你是……”
“在下冷遇。”
“逍遥客冷二公子?”君箫凌温和一笑,“多谢你一路护送……”
“不必谢,我跟段锦既是朋友,保护他的安全也是应该。只是我虽不知此事内情,但君公子既然关心段锦,是否也应该为他的安全着想一下?”他长了耳朵,自然听到方才他们的谈话——要杀段锦的人是君御清,无论是什么理由,自然都与君箫凌有关系。
君箫凌微微一怔,不会听不出冷遇话里的另一种意思。无奈地看了缺月一眼,并未气恼,“在下自会反省。回程,还有劳冷公子多照顾了。”在袖子下面握了握缺月的手,他微微一笑,似乎若有所思。
“段锦,我们该上路了。”看到段锦站在君箫凌身边就觉得刺眼。
缺月抬头看了君箫凌一眼,他笑道:“去吧,剩下的路上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我不会再让意外发生的。”他俯下身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道:“回去就换一个栖身之处吧。”
看着缺月走向冷遇,正要上马,冷遇却一把将她抱了上去,自己也坐在她身后共乘一骑。缺月微微怔了下,对于冷遇这么突然的[体贴]……她还没有废物到自己不能上马……(显然,这不是重点)
冷遇一扬马鞭,“驾!”载着缺月离去。
君箫凌目送了他们很远,才缓缓回身,看向那两个当了半天木桩的人。方才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外人]示弱的罗衣,这时候才突然半跪下去,她其实知道,今日的君箫凌已不是过去的血修罗,他的身份已经不同。
君箫凌先看了一眼另外一个人,“你是铁阁主的人?”
“是。”
“……你走吧,既然你是听从命令,我不会为难你。”
“谢君公子。”
那人离去,他才缓缓走到罗衣身旁,却没有低头去看她。
“罗衣,我现在还不是清尊楼的楼主,你真正的主人仍旧是君御清……只是我曾经以为,以你我过去的交情,你会偏袒我这一边……”
“不,是罗衣的错,既然已经跟随了你,就不该违背你的意愿,请处罚!”
“……你方才说不会再犯?”
“是,罗衣决不再犯!”即使再恨,再痛,她只能忍……忍一时,是一时。
“好,我再信你一回。”君箫凌的声音淡淡响起,让罗衣微微一怔。她以为,他很在意那个女人,会不肯原谅去刺杀她的自己……却没想到……
“所幸织锦没有受伤,我便原谅你。曾经织锦对我说过,即使有一天我骗了她,她也会等,等我可以告诉她真相。即使有一天我伤了她,她也可以等,等事情过去,我能够给她一个解释。在那之前,她不怪我。——在这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所谓的善良宽和,不过是伪善而已,只是因为与自己无关,所以可以不去在意。但是因为她,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宽容,只想成为和她一样可以去宽容的人——你该感谢织锦。也该庆幸,方才没有真的伤了她。”君箫凌的笑容那么温和,声音那么亲切,可是罗衣突然全身发冷,如同一把锯子在她心上狠狠拉过——此刻她情愿被处罚,她情愿不被原谅,也不想要他这样的“宽容”!——来自那个女人,让她的心一遍遍将伤口撕得更加鲜血淋淋的“宽容”!
缺月同冷遇返回住处,本想按照君箫凌嘱咐,立刻更换地方,然而冷遇意见却不同。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倘若对方派人跟踪过来,即使现在换地方也来不及。况且项比较起来,在这里有他,有他的朋友,还有周家的人可以照应,总好过去别处。
缺月知道他这话倒也没错,只要暴露了行踪,走到哪里不都一样。君御清若真要对付她,就算现在离开又能走多远。关键还在君御清和君箫凌的互相牵制,让两人都无法前来寻她。
她最终没有离开,只是隐约觉得这次回来之后冷遇对她的态度与过去有些不同。哪里不同,却又让人说不清。
夜里,一道黑影在她房外一闪,缺月警觉地起身,却再无动静。
虽然微微疑惑和担心,但始终未发生什么情况。只是一旦有所察觉,便注意到每夜似乎她的房外都有人在。
几日之后周少才再次露面,他自然不同这些富贵公子一般整日悠闲,他毕竟代理着周家的生意,动辄几天几日不见人影也自然不会有人去过问,大家习以为常。这日风风火火的进门,甚至忘记冷遇还在一旁,便冲着缺月道:“找到了!找到了!有新月的消息了!”
一旁的冷遇一震,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缺月从位上坐起来,“她在哪里?”
周少拿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通,才道:“她人正和笑无情在漠南,我在那边的联络人已经联系上她,若她立刻从那边赶回来,大约需要个七八天。”
漠南?难怪在沧州完全找不到她的踪影,她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周少,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酬金我自会另付——”
周少立刻点头,他最喜欢和缺月这样的客人打交道,绝对的自觉上道,和某些整天赖账要他做白工的人完全不一样。
“请务必帮我把这个消息送给君箫凌!越早越好!”这是君箫凌身上最后也是唯一一道枷锁,只要能够摆脱,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可以不用再有所顾忌!
周少蹙了蹙眉,“这倒是有点困难,上次你们见面之后君御清防备得又紧了些。我会尽量。”
两个人说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一旁的冷遇。直到他沉着脸站到周少身后——“这些话什么意思?”
“呃?”
“段锦为什么要找新月?”
“呃……”
周少看看冷遇,看看缺月……竟然……这么多天了还没发现么……
如果只有一个长得像缺月的段锦,那可以是巧合。但是这个长得像缺月的段锦却在找沧溟中的人,这还能是巧合么?就算是傻瓜,也能察觉出其中的关联吧。
“段锦……难道你……”他紧紧盯住缺月,“你果然—— 一开始你说的就不是真话,对不对?你果然就是缺月的兄弟!”
“……”
“……”
冷二……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指望了!
缺月基本可以确信,周少的确已经将消息送到了清尊楼。只是,究竟送给了君箫凌,还是被君御清中途拦下,暂时还未可知。周少派进清尊楼的人一直没有消息出来,却是新的杀手被派了出来。
冷遇要求安排的护院在黑夜里无声无息便被放倒,来者悄悄地探查过一个个房间,这样一个小小的别庄不多时便找到缺月的卧房,悄然地打开了窗户,人刚刚跃起还未落进房内的地面,突然一条绳索飞来套住他的脖子,硬将人又扯了出去,连惨叫也没有发出,归于宁静。
如果不是天亮时有人发现了护院的尸体,恐怕这一夜发生过的血腥根本无人知晓。
留在这里的其他公子已经吓得变了脸色,冷遇蹙眉看着这几具尸体——杀手既然来过,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难道要他认为那些人不曾找到段锦?但是段锦窗外的痕迹,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莫非有人拦截了杀手?会是什么人?既然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为何不露面?
冷遇看向缺月,显然缺月也略略疑惑,但是很快便想到曾经出现在她房外的人影。
她曾经以为是冷遇或者周少安排的人,但是他们二人俱不知情,如今想来的确冷遇没有这样好的轻功,若是周少,又怎么肯这样默默不作声。
“此人看来并不是与我们为敌,但是为何不肯现身?这样身份不明,总是让人不能放心。如今既然杀手已经上门,不能让段锦一人独处——”冷遇抓住缺月的手腕,“我暂时搬到你房里,事情结束之前,我和你一间房!”
缺月一怔,微微愕然。连旁边周少都忍不住汗颜,“这个,冷二……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现在情况特殊,不这样,如何保证段锦的安全?”
缺月看到周少苦笑着看向她——是否要说出身份,毕竟不是周少好做主的。但是,冷遇和她一间房这……冷遇的手还握在缺月的手腕上没有放开,她低头看了看,抬起头,正要开口,一个下人匆匆跑来,“死、死人!又发现一个死人!!”
那些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一个个欲做晕倒状,冷遇只能立刻跟着下人去查看,要说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最后这一具尸体,却是杀手的。
绳索还套在颈间,颈骨已经被扭断。这神秘人物出手着实狠辣,但既然是友非敌,为何却要躲躲藏藏?
这几具尸体不能就这么放在庄上,冷遇和周少自然出面处理,缺月若有所思地回到房中——为什么她在的地方永远没有平静,这一次,又是她将死亡带进了这里。难道这世上有君御清的一日,便没有她的安宁?
“杀”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曾经杀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过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这是第一次。可是这唯一的一次,她却已经没有实现的能力。
天黑时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冷遇说过的话,忙碌一天,连周少也已经忘了,可惜显然冷遇没有忘记。当他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走进缺月的房间,屋里的缺月——那个看起来叫做段锦的少年公子,再次愕然。
竟然……真的来了。
“冷兄……”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今天在这里留定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你一个人在房里。”
……这位兄弟,乃把柳稚小弟当透明么?
第49-50回
房顶上响起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响,冷遇拿起剑便冲出房间,显然君御清已经知道了她寻找到新月的消息,才着了紧,接连的派出杀手。
然而杀手没有进房间——冷遇追出去之时,才发现房顶上几道身影已经纠缠在一起,混战起来。其中一人阻拦着其他人跃下房顶的攻势,虽是一个对三,却游刃有余。转眼间已然解决掉两人,冷遇见此形势也明白那人便是昨日解决了杀手的家伙,可藏头露尾必不是好人,见他又解决掉一人,准备提剑上去,却被缺月拦下。
“别去。倘若是敌非友,就是去了也讨不到便宜。”
“段锦你认识他?”
缺月轻轻一点头,“他是血修罗。”
血修罗既然会出现在这里,既然会出手拦住那些本是同门的杀手,便无需再疑惑,只有一个解释:血修罗已经跟随了君箫凌。
冷遇惊诧地看着段锦,在他眼中段锦只是个清秀干净而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理应身家清白无关江湖,就算之前与清尊楼和君箫凌有所纠葛,也不过是私人之事。但是如今突然扯上了血修罗,而且显然段锦对血修罗并不陌生。
从旁边的房间跟出来的柳稚嫌他少见多怪地白了他一眼,对于他抢了自己的活——缺月是衣莫染和阿笛托给他的,她的安全自然是他的责任——至于这个横Сhā出来抢了他的工作的冷遇,他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血修罗已经收拾掉最后一个人,从房顶上跃下来,走到缺月面前,“很抱歉,惊动到您。”
他恭敬的态度让冷遇越发狐疑,缺月只淡淡问:“他派你来的?”
“是,君公子让我保证您的安全。”
柳稚立刻瞪圆了眼睛——又来一个抢差事的!
缺月伸手揉揉柳稚的头,继续问:“你要留在这里?”
“是。”
缺月轻轻摇头,“你回去,他那里会更需要协助。”
血修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冷冷的声音道:“你如果出事,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努力什么。”
缺月无法反驳,只得默许。
冷遇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的疑惑,他已经憋得够久了。“谁能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清尊楼的君箫凌和血修罗?这样的组合还真让人得好好琢磨!”
“冷兄……”缺月无奈地笑了笑,“并非想要瞒你,只是一旦知道了内情,恐怕从此无法抽身。”
“从帮你进清尊楼的时候,我就没打算置身事外。”冷遇说得肯定,缺月静静看了他片刻,便道:“现在的确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尽管只是私事,就当段锦自私,便将一切告知冷兄……请帮我。”
漆黑的夜里,段锦纤细的身子被白色长衫包裹着,在微风下显得那么瘦弱。宛若月下的一个幻影,随时都会消失。这一刻,不管是私事,还是其他的什么,冷遇都会答应。他都会帮他。
柳稚,冷遇,血修罗——也许在这一夜,也许不仅仅从这一夜,而是更早开始,她有了新的打算。她不要一直处在被动,被君御清步步逼迫。即使没有武功,即使与废人没什么两样,她同样可以借助外力,结束眼前的局面。
是不是只有毁了清尊楼,她才能够得到平静,阿笛才可以得到自由。
缺月详细地对冷遇说了清尊楼的内情,只是避过自己的身份这一点。果然不出所料,江湖上神出鬼没的血修罗居然会是“天下第一楼”所养的杀手,这样一个消息已经足够让身在江湖的冷遇震惊而且愤懑。
那就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楼!
缺月的声音淡淡而缓缓的诉说,“我没有什么为正义,为江湖而揭发清尊楼的想法,我不过是想要和阿笛,也就是君箫凌回到平静的生活。想让他离开那些他讨厌的生活。如果,这样你仍旧愿意帮我,今后,恐怕就要拖累冷兄了。”
冷遇说不清心里是苦是涩,虽然早已经看得出来,不过听他亲口说出却又是另一回事。果然段锦和君箫凌早已经是一对。他冒险混进清尊楼也只为见君箫凌一面,让他如何忍心不帮他。
“既然这样,只要揭穿清尊楼和暗阁的关系,已经足够他身败名裂!”
“没错,但是没有凭证。”
“还需要什么凭证!血修罗本人就在这里!”冷遇干脆一把拉过那位寡言的大哥,指给缺月看。
缺月看了一眼,却道:“有什么可以说明他是血修罗呢?江湖上见过血修罗的,只有死人。倘若将这件事公开,你说,江湖中的人是会信我们,还是天下第一楼的楼主?”
冷遇一时语塞无法否认,“但是……就这么算了么?”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清尊楼一定要对付,但是却需要好好的考量和安排,绝不能贸然。而且,虽然君箫凌早已经厌弃了清尊楼的生活,但毕竟对那里没有恨。说到底清尊楼也是他的家,该做到什么程度,还需要好好把握。只是……我想等到新月来之后,确定此毒是否可解,再详作打算。”
听到新月的名字冷遇仍旧微微介怀,依然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这个名字。
缺月注意到他的神色,既然已经决定接受冷遇的帮忙,他和新月将来可能都要一起对付清尊楼,她不想还没有面对敌人,自己的内部先出了问题。这或许……也是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身份的原因。
“冷兄,你还是不想见到新月?”
“不……没什么。”他对新月,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从知道新月就是小卓的时候开始,他的心已经完全放下,必须放下。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新月——她和风师兄的反目,风师兄的离去……他目睹了这一切,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见那个曾经熟悉的女孩子。
“冷兄,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吧。”或许这种时候,还是应该让他一个人静静,想一想。缺月先一步转身回房,冷遇没有多想就要跟上去,面前柳稚横跨一步叉腰拦住,“我们少爷要休息,冷爷请回。我们少爷的安全我自然会负责!”
——你么?冷遇充分表示怀疑,不过是一个小书童,靠什么保护段锦?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一步就这么僵持着,血修罗看也不看他们二人,默默地往门前一站——谁也别进去。
缺月返回房中,漆黑一片中她正要去点上烛火,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拦住了她的动作——缺月一惊竟然丝毫没有发觉屋里有人,正要挣扎,那只手轻轻捂了她的嘴,温热的气息靠在耳边,“是我。”
缺月一怔,那双手已经放开了她,她回过身,看着黑暗中温和的笑脸感到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你找到新月的消息我就立刻想办法出来了。无论如何我都想亲眼来确定她究竟有没有办法解毒,实在没有办法只留在那里等消息……而且,大哥似乎对新月颇为忌惮,被他知道了消息之后他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放你在这里实在太危险。”
连君御清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么——缺月自然是很了解,君御清对于新月的忌惮……恐怕这一辈子他也不会忘记这世上第一个让他栽了跟头的女子。
“但是你来了这里,君御清怎么可能放过你……”
“没错,只要他一发现我不见了,立刻会派人前来——我们必须立刻找地方藏身,等到新月赶来。”
“现在?”
“对。”
“但是柳稚和冷遇、周少那里……”
“我们必须先走,若这么多人一起有所动作,必然会露出行踪。天亮之后血修罗会告诉他们现在的情况,我们再找机会联络。”
缺月心知他的做法没有错,理智上来说,这是最妥当的。只是就这样不告而别,一旦君御清派来的人来得太快他们来不及防备——这仍旧让她微微犹豫。
君箫凌看了看她,漆黑的眼睛依然温柔,却有着浓厚的低沉的忧郁。
“织锦,从前两次见面……你一直都没有叫过我。”
缺月微微一怔,她没有开口叫过他,因为不知道该叫他阿笛,还是君箫凌。虽然心里知道他的内心不曾改变……但是眼前的人,与她认识的阿笛太过不同,似乎一旦开口,过去的阿笛便就此烟消云散。
“我真的改变了那么多,让你不知道如何面对么?”
脸上是他的手掌温热的触感,缺月想摇头,她知道,就算阿笛改变再多,也都是因为她,若不是为了她的解药,他何必回去,何必要成为清尊楼的下任楼主,君御清的扯线娃娃。
感受到手掌中缺月摇头的意图,君箫凌微微笑了,不需要她说什么,伸手轻轻抱住她。
他们两个,早已经说不清谁连累了谁,谁在支撑着谁。如果他没有救了缺月,缺月不会活下来,但是也就不会被卷入他和清尊楼的纠葛。如果他没有救了缺月,他就不会找到自己的生活,但也不会勉强自己回到清尊楼。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早已经纠缠在一起,融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
可是,只有一点,他不敢去想……只要想到织锦曾经在君御清身边,曾经君御清拥有了她却没有丝毫珍惜,他就忍不住想要去恨。那个人是他的大哥,就算道不同,他也不想毁掉一切。不想恨,却难以不恨。
他的手臂渐渐收紧,那纤细的身子真实地在他怀里,如此才能够感到安心。
君箫凌带着缺月连夜离开,他们没有走远,就只在附近落了脚,以便随时和周少联系。缺月一觉醒来时,睁眼便看到晨光中坐在床边藤椅上的君箫凌,他的长袍脱在一边,身上穿着黑色长衫,腰带和袖口处暗金色的绣纹映着晨光,流光闪动。他单手拿着书卷翻看,另一只手放在床上,轻轻握着缺月的手。
这种情景让人有种错觉,好似眼前的安宁可以就这样在晨光中凝固,永远的持续下去。她的手微微一动,君箫凌转过头来,对她微笑道:“醒了么?早上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这一句话让缺月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阿笛的厨艺,忍不住也轻轻笑了,“我去吧。”
她起床穿好外衣洗漱完毕,才注意到这里是城里一条偏僻街道上的小客栈,简单得几乎称得上简陋,门面小,生意颇冷清。君箫凌包了店,让店家这两天对外关门,小二也不用伺候,有什么需要他们自己动手。
缺月觉得这样好似回到了过去小村的生活一般,不由得轻松下来,暂时忘掉外面的一切。君箫凌搬了凳子坐在她身后满足地看着她,道,“如果,新月真的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我们就这样走吧,走得远远的,回去小村里继续生活。那院子不知道是不是还给我们留着,过了这么久,那老财主的事情也早就过去了吧……”一切就跟过去一样,就像他们从来不曾离开那里过。
缺月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应。
真的有那么容易么?君御清会放过他们么?就算离开了,躲起来,又能够平静多久?只要君御清在,清尊楼在,他们就只能一辈子躲躲藏藏。
“阿笛……”她真的许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背对着他,只盯着自己手中的锅铲没有回头,试问道:“倘若……我想要除掉君御清……”
身后一片静默,几近压抑。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你可以不要阻拦么?”
君箫凌站起身缓缓走近,从背后抱住她,头搁在她的颈间,“不要冒险。有把握做到万全么?”
“还没有。若没有部署好,我不会动手。”
“嗯。我知你向来谨慎,可是……别让我担心。”
缺月轻轻应了一声,努力若无其事地身上挂着一个大活人,继续做菜。君箫凌的话,算是默许了……不曾要求他与君御清反目,只要他肯袖手旁观,已经足够。她要毁的,是他的家。
第五十回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再提起,至少到新月到来时前,他们可以暂时不用面对。他们两人窝在这个小客栈里,血修罗会替他们联络外面,也算安静地过了几天日子。
缺月以为自己应该会很心急的等待,然而却意外的心情平静。也许是因为有阿笛在的关系,每日看着他劈柴生火,干着日常的粗活,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满足。
原来……自己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倘若她没有从小跟在笑无情身边,没有成为缺月,就那样平平凡凡的长大,将来找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嫁了,说不定就是个很好的归宿。
“阿笛,你将来想做什么?”
“当药师啊,还能做什么?”
“药师啊……虽然也不错……”只是每日都在山上采药,回家里也只是配药,很少能看到他“勤勤恳恳”的一面……
“阿笛……其实,耕田也不错的,可以再去把你那头牛买回来……”
“呃……哦……”
“或者当个木匠,打铁的也不错……”
“哦……||||”
——她到底想说什么……?
两三天的时间很快便过,血修罗从周少那里传来了消息,新月已经到达了。
未免新月入城引起君御清安排在这里搜寻的人的注意,他们约了地点在城外见面,君箫凌心里似乎微微提起,或者说他这些天一直没有放下过,只是事到眼前,缺月的毒究竟能不能解很快就会知道,仍旧忍不住有些着紧。
把缺月塞上马车,就直催着乔装过的血修罗赶车快走。
缺月难得看着阿笛紧张的样子,自己倒是一点也没有显得焦急,好笑地观察着面前依然黑衣凛然,既是君箫凌也是她的阿笛的人。或许……这也算是近乡情怯,不,该说是近人情怯。太久没有见到新月……久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而且……新月应该是跟公子在一起吧。她没有怨恨,因为从没想过,只是不知道真正面对时,是否真的可以没有一丝怨言?
“新月……就是你过去说的那个[姐妹]?”
阿笛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点点头。
“说起她,你似乎很开心?新月也算名动江湖了,听闻她的曲艺比她的毒更有名,倒真是让人期待一见。”
——曲艺?
缺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呃,的确,也是颇为“惊才绝绝”,十二岁时便压倒性胜过了沧州名歌姬凤恋香,虽然,“惊”比“才”多。明明新月的才艺的确不俗,可是回忆起她的才艺,竟然浮现的全是乌龙乔段,让人不暗笑都难。
马车驶向城外偏僻的郊区,在约好的地方停妥,阿笛下了马车,习惯性地伸手去扶缺月,半扶半抱,人还未落地,便听到远远的清朗嗓音兴奋地喊着“缺月”。
一回头,明明在十数丈之外的人影,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已经来到眼前,对他这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当作挡路障碍物一般一把拨开,伸手便抢走了缺月紧紧抱住——
“缺月缺月!缺月!!真的是你——五十两那不值钱的死财主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涮我玩儿呢,你没事太好了,我看看我看看——”
阿笛站稳,瞧着那个淡黄衣衫的纤细女子行为一点也不“纤细”地抱着缺月抱够了蹭够了蹂够了,便捧着她的脸左左右右地看,看完了又从肩膀开始沿着胳膊上下其手,确定她四肢健全没少一根指头,才终于消停,重新挂在她身上继续“久别重逢”。
——乃还要“重逢”多久啊?
一阵冷冷的气息逼过来,阿笛警觉地望去,却见到一人缓缓走来,白衣重纱无风自飘,步步生莲,细长凤目,唇角轻勾,明明是噙着一丝笑意,却让人感到一股冷冷的邪气,混在他清濯如莲的幽雅气质之中,难以辨认,宛如错觉。
他走得并不快,脚步缓慢,那逼近的气息却如此不容忽视,散发着冰冷的不悦。
连缺月也察觉到靠近的气息,抬起视线,越过新月的肩膀看到迎面走来的人。笑无情。他同样视旁人如无物,只是含笑盯着挂在缺月身上的新月——这个笑容缺月很熟悉,几乎不用揣摩,就知道他不开心,很不开心。
缓缓走到跟前,笑无情伸手揪住新月的领子把她从缺月身上扒下来,拎到自己面前,笑,继续笑,笑容越来越深——“你,是不是忘记你的[活动范围]了?”
“……”新月看了看自己刚才一路“飞”来的方向,反驳道:“我不是没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之外吗?难道你近视了?眼瘸了?边儿呆着去,表打搅我和缺月说话!”
“是视线范围和五丈之内!”
缺月和阿笛仿佛看到眼前以笑无情为中心,地面上宛若画了一个范围五丈的会移动的圈……显然,笑无情在不满方才新月“咻”地从他身边飞开。
——不准离开视线之外,不准离开距离五丈之外、要随时随地让他睁眼就能够看到人——江湖盛传沧溟公子对新月的紧迫盯人,那已是后话。
新月摆脱掉笑无情,重新扑回缺月这里来,缺月浅笑着看着她,看得新月整个傻住——“缺月,你笑起来真好看。”
缺月不太知道怎么应对她如此直白的话,不过看得出来,新月已经等到了她想要的。她的十年没有白费,缺月也替她高兴。只是这笑无情……当初若即若离,整天摆着一张臭脸,阴阳怪气死不承认,今日一旦承认,却又粘得紧紧的,看得牢牢的,着实是极端到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新月继续挂回她身上,粘粘腻腻磨磨蹭蹭。她真的很后悔当初没有早点这么做,一起住了那么多年,她们看起来似乎只是平平之交,缺月都不怎么和她一起闹,可是也从没拦着她闹……她是真的很喜欢缺月的,只是缺月的性子热络不起来而已。在缺月出事之后,她才知道五年的相处,是一段多深的感情。
即使现在这样抱着她,也觉得她随时会消失似的,纤弱得让人心疼。
“缺月,周少说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她终于从缺月身上分开,知道以缺月的性子,没有重要的事,绝对不会特地托人来找她。
缺月轻轻点头,“我想找你帮我解毒。”
新月一怔,二话不说立刻切脉,扒眼皮,捏下巴,看舌头……将她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蹙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你被人威胁?”只看这毒的毒性,便知道这个毒是被拿来做什么用途。“哪个敢威胁你!?你告诉我,我去让他断子绝孙!”
“……”
——乃想让他绝几回?
“我会详细告诉你事情的原委……”缺月移开话题看向阿笛,“他是君箫凌,你可以叫他阿笛。”
阿笛微笑着对新月和笑无情颔首示意,笑无情笑容略浅了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缓缓道:“君箫凌?——清尊楼的二公子?”君箫凌浅笑未语,一黑一白分别站在两个女子身后,气氛算不得僵持,却也并不友好。
缺月和新月心里都清楚沧冥水榭和清尊楼的关系,眼前的人是清尊楼的二公子,而且还是最近江湖盛传的君御清即将让位于他的下一任清尊楼主,这个身份,似乎足够让喜怒无常的笑无情立刻发难。不过新月没有这种想法,她向来就事论事,向笑无情挥了挥手让他别Сhā嘴,自己走到阿笛面前,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最后把目光停在他的脸上——
“这位小哥——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我最近有一个构想,只要让我来捧你,保证让你名动天下名满江湖,全沧州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追着你跑——小哥你长得不错,虽然还算不上绝色,但是气质这么好,也算世上难寻,我的梦想就由你来当开路先锋,我保证将你捧为天下第一美人——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再次被人揪着领子拎回去,这一次笑无情的笑容里显然阴霾一片,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从今天起,范围缩到一丈之内!”
缺月有些无法消化眼前看到的,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过去看了那么多年笑无情的不冷不热,现在实在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笑无情忽而抬眼,视线淡淡的扫过缺月,她微微一顿,笑无情已经若无其事的移开。
再次见面以来,他还没有正式看过她一眼。
他也会在意么……她以为,公子是个无心的人。向来阴晴不定惯了,即使那样处罚过她,再次见面,他依然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只会悠然应对如常。只是,过去那个冷眼看着世事无常,悠然嬉戏于世,却又置身世外宛若世外妖仙的笑无情,终于还是被一个人绑在了身边,绑进这红尘里。
“缺月,你先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
“——是君御清。”
“什么!?那个阉货!?丫姐姐就是当年对他太手下留情!这一次非要毒他个肠穿肚烂让他再蹦跶!”
身后笑无情轻笑一声——毒人家?当初不知道是谁被君御清逼到跳崖。
新月决定忽视掉那一声欠扁的轻蔑笑声。
第51-52回
缺月将事情原委大致讲清,新月看了看她,“你打算怎么做?”
“如今由不得我,君御清不肯放过阿笛和我,我只能毁掉清尊楼……”
“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毁掉一个天下第一楼需要费多少心思和力气?倒不如把一切转暗——窝里反!只暗中对付君御清一个,取而代之,统御清尊楼!反正我们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对外不难堵住众口。”
“可是阿笛已经不想回去过去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新月的眼睛肆意而明亮,“什么样的生活还不是未来的清尊楼主说了算?是结束暗阁,还是淡出江湖,将来清尊楼的主子是他,不是别人。如此才是一劳永逸!再没有人能动你们!”
缺月微微一怔,连阿笛也仿佛恍然惊醒,看着眼前笑容明亮而灼灼的女子,她一向都是如此,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怎样得到,直取要害。反而是缺月和阿笛,太过想要逃离过去,才会蒙蔽了眼睛,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去想过。衣莫染早就提醒过他们不是么,只要阿笛当上清尊楼主,一切都得以解决。
是他们不愿,所以才没有去想。
新月看得明白他们已经想通,握紧了缺月的手,“别担心,我帮你!”
缺月点了点头,看向阿笛。
如今,也只能如此。
“好,既然这样,我们先找地方解了你身上的毒——恐怕要还颇费些功夫。其他的事情,等解完毒再想!”
看着眼前飞扬跳脱的女子,缺月想,也许,她是羡慕过新月的。
所谓的两个月后清尊楼易主,只不过是用来昭告江湖的形势。任何一种权力转移的情况都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完成,清尊楼内部,君御清和君箫凌纵然还不是两分天下,却也在渐渐的过渡,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君御清要将权力逐渐移交给君箫凌,却又要有所防备,未免他做其他动作,而在某些方面将他架空,有名无实。
只要君箫凌能够取得实权,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清尊楼真正的主人。可是对于君御清,阿笛不知改如何处理。他所作的事情从道理上并无不对,甚至某些方面还称得上“正直”得很,只是手段太强硬,枉顾人意。
他要强加给阿笛的,是本来属于阿笛的。他要阿笛回的,是他本来该在的地方。一切君老楼主都已经设想好,他只是照做,只是太固执。对于君御清,阿笛下不了手。
“是男人就自私一点!你既然招惹了缺月就该为她着想!她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死都不能让她死,何况个把阉货!”
……人长得那么纤柔,说话还真不客气。
从了解到事情的详情,新月对阿笛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虽然她也清楚毕竟兄弟一场——谁让她是缺月这边的人呢,管他君御清死活!
她替缺月检查了身体,眼见着那张脸越来越黑,已经阴云密布。
“你的手脚……”
——是[他]干的吗?是[他]干的吧!那一天冲进刑堂的时候,满地的血把她的鞋底都洇湿……
“新月,我没事了,阿笛寻了续金的良药,筋骨都可以接好的……”
——接好!?断了的东西,再接起来,能够和原来一样吗!?再怎么样都比不了常人不说,还有她多年辛苦练出来的一身武功——新月的脸已经变成了锅底,蓦地起身就要冲出去找[某人]兴师问罪。
“新月!”缺月忙拉着她,“现在还是眼前的事情要紧,过去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就算了吧。”——现在他们的敌人是君御清,时间紧迫,没有窝里反的时间。
新月脚步顿了顿,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来,继续替缺月诊治。缺月略略松了一口气,幸好她还没有看到自己满身的伤痕……她看着新月浅浅地笑,虽然过去的事情曾经那么难熬,但是没有那些过去,也就不会有今天。也不会看到新月这样为自己担忧上火——被人关心的感觉还不错。
新月蹙眉瞄了她一眼,“还笑,这种情况也笑得出来,真怀疑你出来这些时候,是不是打击太大脑子坏了。”
现在的缺月变化好大,新月将之归结为“恋爱中的女人”,不予表示自己的稀奇——“恋爱中的女人”啥都不稀奇。
“这毒能解么?”
新月琢磨了半天,“不太容易。这是清尊楼传下来的毒?配得奇怪得很……你吃下去多久了?平时有什么不舒服?”
“一个多月。但是从来也没有什么感觉……”
“哦……”新月思索着,一抬头,看到缺月略略有些担忧,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没事,我在,别担心。”
缺月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怕这个毒会拖累阿笛,被君御清拿来要挟……”
“不会。这个毒我虽然暂时还解不了,但是压制它是没有问题。我配些药,你每天按时吃,等到除了君御清,让阿笛当了楼主,他自然就拿到解药了。”——对,君箫凌必须得得到清尊楼,毫无退路。
“我得去找些药材……还有些寻常药材需要到药铺去买,这个,谁去?”
阿笛走过来,“让血修罗去吧,比较不显眼。”
“那好,你也来,我得交代清楚。”
新月拉着阿笛走出房间,一起去找了血修罗写好药方,待人走后,新月才盯着他道:“你知道那个毒的毒性吧?”
阿笛略略点头。
“给我讲清楚!”虽然她也有些察觉,只是始终需要确认。
“那个毒根本就没有毒发不毒发的问题,吃下去以后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人的身体,只消四五个月,就会将身体彻底破坏……中毒的人根本不会感觉到异样,然而一旦生病或者受伤……哪怕只是小小的风寒,也会药石无医,直到死。”
果然……这,这简直是古代版的艾滋病……
“要解这个毒只有三个月时间,一旦过了三个月,就算得到解药,身体也无法恢复如初。”阿笛看着新月,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线希望。
不过新月丝毫没打算给他光明,道:“你已经没选择了,去当楼主吧。”
“你解不了!?”
“我刚刚就说过我解不了了——我只能配药压制毒性,阻止毒素继续蚕食身体,虽说拖上个几年都不成问题,可是体内毒素不清,一旦停药还是会照旧。就算有这个耐心吃上一辈子的药,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呢?配不齐药材呢?这可是玩命的事儿,只有拿到解药才能彻底解决。没时间给你婆妈了,缺月,还是君御清,你自个儿选吧。”——当然,如果敢选君御清她现在就灭了他。
阿笛沉默未语,他的确,没有选择。
看着阿笛阴沉的脸色,新月笑得很开心,“怎么样,小哥,干吧!灭了那个死太监!”——为了缺月,顺便为了她的“初吻”之仇,跳崖之仇,断腿之仇……
——到底谁是[顺便]的?
为了对付君御清,阿笛吩咐血修罗去将柳稚冷遇和周少接来,谁知来的只有冷遇和柳稚两个,周少一见情况要变得麻烦立刻落跑。
新月暗暗骂那个没义气的生意人,果然是一点亏本生意都不肯做。
一转脸,看到已经到来的冷遇,脸上立刻灿烂如花。
“冷大哥……”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声调,甜甜腻腻。
冷遇身体僵了一下,犹豫片刻才转过身来——虽然在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会见到新月,但是实际见到,却是另一回事……而跟在新月身后悠然而站的笑无情让他又是一顿,只能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感觉——毕竟他此次前来是来帮助段锦的,既然要与笑无情站在同一阵线,就只能暂时忘记风师兄和这个人之间的仇恨,选择视而不见。
“小卓姑娘,很久没见了——段锦呢?”他不想被过去束缚,急急地寻找着那熟悉的纤细身影,新月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段锦?她也知道那是缺月的化名啦,但是为什么……
“冷兄。”缺月从后面走来,已然换下这两天的女装,着一身男子长衫。
看到她,冷遇眼前一亮,忙迎了两步,“段锦,这两天你怎么样?清尊楼没有找到你吧?”
缺月微笑摇头,看到新月愣愣看着他们两人这奇怪的组合——毕竟多年姐妹,互相之间蒙混掩护的本事早已经默契十足,立刻换回一脸甜笑凑上去,“段哥哥~你跟冷大哥很熟啊?世界真小~”
她和“段锦”的亲昵看在冷遇眼里,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段锦……应该对女人没兴趣吧?
“阿笛啊,麻烦你招呼冷大哥了,我带段哥哥去治疗了……”新月乐呵呵地挽着缺月,丢下他们便向屋里去。虽然她是很想好好的跟冷遇“玩一玩”啦,不过……面对这个人,难免想到风无忌,不免愧疚。
她拖着缺月就走,冷遇在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一阵恍惚——这身影……好像!之前竟没有发觉段锦不仅是容貌,竟然连身段也……尤其她们二人站在一起,倘若段锦再次换上女装,几可混淆——
暗自摇摇头,自嘲一笑,不过是错觉吧。
——曾几何时他冷二公子对自己的眼光何其自信,只要自己见过的女子,就算只看背影也绝不会认错——在他遇到新月和缺月之前。自从他连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都认错,将新月与缺月混淆,他的自信已经完全摧垮,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光。
段锦不过是纤细些,毕竟是个男子,怎么能连这个都看错。他的眼力是越来越差了。
第五十二回
要制克制缺月身上的毒的药物,有几味药材并不好找。新月不敢耽搁,打算暂时以针刺|茓,然而一排银针摆好,坐正,对面前的缺月道:“脱衣服吧。”
缺月犹豫了下,“……能不能把针法告诉阿笛,他来下针就可以了……”
新月正在给针消毒的手一送,针落在桌上,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你——”
缺月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句话容易引起误会,登时血气冲上脸,那张淡然的容颜眼看就要破功,却听新月哀号道:“你竟然有了他就嫌弃我——你不要我了是不是!?”缺月的脸色一个急转,红白青紫变化无常。——是因为太久没有跟这个丫头相处了么,一下子不适应,竟然会被她愕到。
“好啦,我去叫你的亲亲阿笛来,有异性没人性唉……算了,你不用解释什么,姐妹就是用来抛弃的嘛,这个我懂。”她摆摆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故作黯然的出了房间。
缺月苦笑不迭,她只是不想让新月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疤……幸好,新月不曾深究。
新月的确没打算深究,她现在比较有兴趣的是——冷遇这孩子傻了么?
走到屋外,看到阿笛和冷遇、柳稚、血修罗、笑无情正在讨论对付清尊楼的对策——确切地说在讨论的只有阿笛、冷遇,柳稚小人儿不大净出馊主意,血修罗不发表意见无条件服从,而笑无情,根本不痛不痒不关己事,懒懒地靠在那里一派悠闲。
新月走过去,问,“商量得怎么样了,有对策吗?”
阿笛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子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冷遇代答道:“清尊楼方面应该没有大问题,一个是将要退位的楼主,一个是即将上任的楼主,只要矛盾没有完全公开,其他人都好应付。而且君御清这个人一向习惯把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几乎没有几个心腹。只要解决了他,清尊楼自然落进阿笛手里——问题是君御清的武功,还有暗阁。”
“君御清啊……”新月干脆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发愁,那个家伙的确是个大问题。至今跟他的那一次交锋还让她记忆犹新。让她新月被逼到跳崖,他还是第一个做到的。
“喂,阿笛,你是君御清的弟弟吧?能跟他打平手吗?对他的武功总会有些了解吧?弱点呢?死|茓呢?”
阿笛遗憾地摇摇头,“为了保证清尊楼对暗阁的绝对统制,历任暗阁阁主不是清尊楼主的血亲便是亲信,而且绝对不允许修习清尊楼的武功,为的就是不让楼主的任何弱点被人发现。”
冷遇瞥了笑无情一眼,“既然沧溟公子都在这里,对付君御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么?还是沧溟公子也自认无法对付君楼主?”似乎对于他不咸不淡置身事外的态度有些不满,不过,笑无情显然未将他的激将放在心上,悠然一笑,道:“我能不能应付他,自不必让你知道。这些事情也与我无干。”他要成心将一个人不放在眼里的时候,即使你再他眼前跳脚,再怎么出言相激,他也只当耳边微风,悠然安坐。
难得的是,新月只保持沉默,瞪了笑无情一眼,竟没有说什么。
缺月正从屋里出来,方才的情形看了个正着,略略疑惑。——笑无情看起来与过去并无异常,依然的幽雅清濯,行若流云步步生莲——只是,再见以来却未见他用过轻功。就连再见时新月远远地飞跃而来,他虽不满却也只是缓步而来。结合着他们二人从江湖上的失踪以及沧冥水榭销声匿迹……难道,公子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她疑惑的视线投向新月,后者领会,耸耸肩,表示无奈。
在她离开沧溟之后,发生了什么吗……竟然有人能够让公子受伤?
“对了,”新月终于想起来自己出来是干嘛的,“阿笛,我教你针法,你替‘段哥哥’下针。”
这句话,冷遇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新月下针是下,阿笛下针也是下,比较起来,他似乎情愿让阿笛去。但是,柳稚却听得瞪大了眼睛——“什么!?下针!?那不是要脱衣——”
新月伸出胳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这张无遮拦的嘴巴堵上,“是啊是啊,两个大男人,有什么问题吗?”
“唔唔——呜!”
“有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没你的问题就乖乖闭嘴表说有问题!”新月紧了紧手臂,威胁道。柳稚露出严重不满的眼神——那是他家馆主的媳妇!不能就这么没了!
新月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小男孩儿,发现新大陆一般,捏着他的小下巴细细看了看,“小弟,你哪儿来的?要不要跟着我混?保你将来风靡大街小巷迷倒大姑娘小媳妇……”
“……”
“……”
“……||||”
……谁能来管管这个女人?
缺月将柳稚从新月手里[解救]出来的时候,新月已经从柳稚那里把自己想听的东西全部得到了——秦楼,衣莫染,冷阁主。小小年纪的柳稚,哪里是新月的对手。
而这个闻名未曾见面的衣馆主让新月大感兴趣——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男二号?衣莫染的大名她是听过的,不知道比阿笛如何?啊啊,梦幻的男二——温柔无私痴心不悔!
她自己没那个福气遇到男二,总得让缺月好好享受一把。
(乃把无忌小九都当路人甲么?)
借着教授阿笛针法的时候,她便从头到脚的把阿笛观察了一个遍,一旦知道了男二的存在,对这个男一便诸多不满。
长相气质是不错,可是听闻那衣莫染年轻时也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阿笛的性格温柔宽和,但毕竟不比年上三十的人那般稳重安然,最重要的是……
“阿笛,你不觉得你太淡了啊?”
“嗯?”阿笛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
“你和缺月是情侣哦……可是,老那么不咸不淡的态度,跟十年八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没点激|情。这样怎么行哦,也不怕她被人抢走……”
阿笛只是浅浅一笑,“不会的。缺月不是那样的人。”
新月微微怔了怔,对阿笛的笑容多了几分赞同,“算你会说话。我从来没见过缺月表达自己的想法,更不要说去对付什么人……可是她想跟你在一起,为此甚至要对付君御清,难得她会主动想这么做,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她。所以如果你敢对她不好,我可不会饶你!”新月揪起他的衣襟威胁道,阿笛浅笑,“果然如缺月所说……你们感情很好呢。”
“——姐妹嘛。”
姐妹这种东西,就是困难的时候会帮你,有难的时候会挺你,有男人的时候……别客气,甩了就行。
现在,自然是她力挺缺月的时候。
“新月姑娘,有个问题若是冒昧,还请见谅。”
“问吧,不用姑娘来姑娘去那么麻烦,叫我新月就行。”
“在下略通些医术,看沧溟公子的样子……似乎有些微恙?”
“你懂医术?”新月立刻来了精神,通常说自己略懂医术的,多半大有来头,“内伤,你治得怎么样?这用毒方面我精通,补身调理也没问题,可是内伤就太麻烦,喂喂,相识一场帮个忙喽,你看我和缺月是姐妹,你跟白莲就是连襟了,这个忙你可不能不帮……”她拉着阿笛越说越近乎,这时候大门一开,笑无情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冷冷道:“一炷香时间到了,回你的[规定范围]……——你~们,在做什么?”
“我后面可以不用加们,”新月放开阿笛,对他摆摆手,“剩下的你自己琢磨了,替缺月治疗完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头。”
转身出门,走过笑无情身边的时候揪住他的长发拖走,“催啊催,你把我绑你腰带上好了!”
“……值得考虑。”
新月略用了些时日将缺月的药配好,柳稚外出探听,清尊楼竟然发出了君箫凌被歹人所掳的消息,悬赏百万格杀,救回君箫凌。
新月冷遇和柳稚三个人凑一圈儿商量着,反正现在这里没阿笛什么事儿,他迟早要回去揽权的,况且留在这里一旦被发现还给大家添麻烦,所以一合计,干脆把他踢回去,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巩固根基。
看着三个急急地把他往外丢的人,阿笛也只能无奈一笑,轻轻握了握缺月的手,“我先去了,别担心。”
缺月的眉头刚一蹙起,他便道:“这次我已不会受制于大哥,你还担心什么,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对对,你放心,君御清也没工夫对阿笛怎么样。阿笛专心揽你的权就好,君御清交给我们——能解决他最好,解决不了,就拖住他等你大权在握,再一起合力解决。”只要不会在江湖上暴露阿笛与君御清的间隙就万事大吉,至于君御清[被害]的理由——江湖上谁不知道君御清和笑无情之间的关系?反正笑无情也有参与,把事情推到他头上不算冤枉他吧?沧冥水榭的名声已经够差了,也不在意多加一条。
第53-54回
阿笛忍不住轻笑,“看来你们倒是都合计好了?”
新月耸耸肩,“虽然不是最妥当的办法,却是最省时又不费脑筋的。只要沧冥水榭背了黑锅,你就可以撇清,干干净净的当你的清尊楼主—— 一般白道上的名门正派私底下不是都这么干么?我们借用一下而已。”
“可是……只有你们几个?”
阿笛的视线缓缓扫过现有的几人——
新月,过去的[魔道第一剑],但是是伪的,真要打起来,护身的功夫不过是一身使毒的技艺。
冷遇,武功尚可,但称不上高手,以他的功夫应付暗阁的两人已是极限。
柳稚,虽是衣莫染一手调教出来的,毕竟年纪尚小,不能依靠。
然后是笑无情……根据他的判断与新月的描述……这个人有等于没有,可以直接忽略掉。
最后只剩下血修罗——
他的视线刚一落到血修罗身上,新月和柳稚便跳出来挡住他的视线,“不许看!不许带走!我们这里已经很危险了,你那边自己应该应付得了,不许把他带走!”
……看来,她也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保护伞。
阿笛摇摇头,真不知道该说这个女人勇敢还是胡来,明明很清楚自己这一边的实力,还要去鸡蛋碰石头。他紧了紧缺月的手,这个女人胡来不要紧,可是别连累了缺月。缺月似乎能够明白他的心思,回握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她了解新月,这个丫头胡来是胡来,可是从来都惜命,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
“好了好了,告别也告完了,你该走了——”新月跟柳稚合力把他往外赶,阿笛笑看他们一眼,这俩倒颇能玩到一起去。
赶走两个碍事的家伙,阿笛拉着缺月,俯下身去,轻轻吻上她的唇,“别乱来,待我接管了清尊楼,便来帮你们。”
一旁的人看得瞪圆了眼,缺月微微错愕,没料到他就这么在众人眼皮底下吻了自己,只知道下意识地点点头。直到阿笛转身离去,才蓦然通红了一张脸。
看到缺月半晌没有转回头来,新月很~了解地拖了柳稚和冷遇转身,剩下的两个自动跟上,留缺月一个人静一静。
“新月小姐,”进了院子,血修罗突然开口,让新月微微惊讶了一下下,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主动开口。“请问你是真的打算挑战君楼主?”
“对啊。”她说得不够清楚么?
血修罗的眉头一点点蹙起来,要对付君御清和暗阁,他比谁都清楚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种情景——他的任务,是保护缺月不受任何伤害——这要让他如何做到?
看着他的眉头越拧越紧,新月暗自偷笑——还真是个认真过度的大哥。她是要对付君御清,可是没有说过就靠他们几个人。现在首先要做的么……就是先去会会传说中的男二号!
清尊楼的君箫凌回来了。对于这位失踪多日的未来楼主,君御清却没有问过他这些日子的行踪。一切就如他未曾离开时一样,默默交割着清尊楼的执掌大权。
一个月之后,清尊楼易主仪式已在准备之中……
此时,一张请柬送入了清尊楼。
“水越祭?”君御清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眼,水越是曲艺之乡,犹以秦楼楚馆为盛,自然少不了不少比赛的名目。这水越祭三年一次,其中的花冠之会在沧州十分有名,就连沧州名姬凤恋香都是从此脱身而出,那衣莫染更是在十二年前与九年前的花冠之会连续夺魁,使秦楼盛极一时,俨然成为水越琴曲之首。
正因盛大,历届水越祭邀请江湖上的名门望派,官府贵人,并不稀奇。君御清也不是不曾出席,只是再过半个月,便是清尊楼易主,难道他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君御清漫不经心地将请柬丢在桌上,这些事情一直是由管家处理,什么样的直接退回,什么样的该送来给他过目,向来不曾出错,这一次,倒是稀奇。
“楼主,”管家看他的态度也明白,但仍旧略略躬身,道:“请楼主过目此次发出邀请之人。”
“嗯?”
君御清重新拿起了请柬——发出请柬的无非两种人,一是被推举而出,负责安排主持此次水越祭的乐馆舞坊,二,若当年没有可以胜任主持的一方,便由官府代为安排,这向来是水越祭的传统。
他看了一眼落款,目光一顿,闪出些许冷光——“秦楼?”
“是,而且这份请柬是秦楼馆主衣莫染亲自所下,所以老儿认为,应该给楼主过目。”
君御清这才将请柬细细看了一遍,忽然瞳孔一缩,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把请柬一合,冷冷道:“安排马车!”
距离清尊楼易主不足半月之际,现任楼主却突然离开了清尊楼,前往水越。在江湖上,也引起了小小的惊疑。
君御清前脚离开了清尊楼,后脚便有人敲开大门,自称君箫凌的朋友,要求通报。
阿笛略感疑惑地有请,却见到冷遇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清尊楼——君御清临走早已经安排好暗阁防止君箫凌私下同任何人接触,却未料到,冷遇就这样以再正常不过的方式,出现在清尊楼。
“冷兄,你怎么会……”
“别问我,我跟你一样没弄明白——是新月那个女人把我丢出来,让我来这里帮你。”
这个时候,更需要帮助的,不是缺月那边吗?
“别想那么多了,”冷遇打断他的疑惑,“现在君御清离开了清尊楼,你要做什么赶快动手,我能帮上忙的尽量吩咐,到君御清回来之前,我们把一切搞定!”
阿笛点点头,这个时候,君御清离开清尊楼无疑给了他极大的方便,一切行事起来容易了很多——只是,这一点,君御清应该同样明白的。既然如此,她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离开了清尊楼?
那请帖没有问题。
那的确是出自衣莫染之手,只是,却不合常规地在落款之下补了“恭候大驾”四个字。字体不同于衣莫染的稳重劲瘦,却是清淡疏狂,让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出自笑无情之手——清尊楼主君御清的手段雷利作风稳重人尽皆知,根本不会轻易为挑衅所动——可是,天下只有一人可以让他不得不动,也不甘不动。这人,便是笑无情,与其说是清尊楼的对头,不如说是君御清的冤家。
笑无情的挑衅,即使明知是挑衅,他也一定会去。
沧冥水榭偃息多时全无音信,他知道缺月找到了新月,那么笑无情出现也没什么稀奇。他怎能不去会会这只落水狗。
一入水越,四处已是喜气热闹一片,水越祭两日前便已开始,路人兴奋地期待着花冠之会,君御清对此不感兴趣,对于他来说这不过是秦楼邀请他来的一个理由罢了。马车直奔秦楼,这里俨然是门庭若市,他方一下车便有小僮来引着他入内,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引入大厅之中。
此番前来的宾客不乏江湖名门,不少与君御清亦曾相识,点头招呼。
君御清看着眼前和乐热闹的景象,未曾放松警惕,却不明白他们这是玩得什么花样。仿佛自己走错了地方,一派和乐之中,只有他格格不入。
“君楼主。”衣莫染从那热闹中走出,带着一身淡然清冷,丝毫未曾沾染上深厚的气氛。“久候多时,楼主这边请。”
明明两人曾一度交手,却若无其事着,在人来人往之中,宛若普通的主与客。君御清没有问,衣莫染便也没有提起请帖上最后那四个字。似乎他发出的不过是众多请帖中的一张,与其他并无不同。于是君御情,便也只是个普通的花会贵客。
大厅一侧是演奏的台子,两边沙帘与珠帘隔开雅间,中间是一条通道。引着君御清到雅座安置好,眼前所见的不止是乐人、江湖人,甚至还有官府中人。花冠之会本就是地方盛会,四方游人云集,甚至官府也可以从中得到一大笔好处,自然也格外上心。
君御清隐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既有官府的人在这里,便如绑住了手脚,不便有所动作。
“君楼主,您请稍坐,衣某还要招呼其他客人。”
留下他淡淡地转身离去,君御清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玩得什么把戏,便也静下心,静观其变。
琴曲幽幽,但见台上纱帘轻覆,让帘后弹琴之人影影绰绰。
旁边雅间里的人谈论声不断,他很快便从旁人的谈话里听出秦楼在这一次花会上秦楼打算捧出几个乐伶,志在夺魁。邀请这些贵客前来,是想让大家先见一见这几个伶人,以求背后支持。这种情况在历届花会上都很常见,各家有各家的支持者和保人,饶是秦楼对此寡淡,以实力取胜,也难免要应酬一下。
这一切看起来都并无不妥,但是,在秦楼的衣莫染帮了缺月之后?在那张请帖上,落上笑无情的字迹之后?难道他还会认为没有不妥?
对面的台上,纱帘之后人影纤柔,琴声水流琤琮之声,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厅中,让人不禁放低了声音私语,不忍扰了这优美琴声。君御清听得微微蹙眉,盯紧了帘后的人,却看不清面目——这琴声,隐约之间听出了几分熟悉。像极了……[他的]织锦。
——哼,莫不是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以为有官府的人坐场,又是大庭广众,他就不敢动手,而让缺月如此抛投露面?
他冷冷一声,若真是如此,还真是胆大妄为。
他君御清若真要杀一个人,纵然这里大庭广众,又有谁能抓住他的把柄?反正现在大局渐定,倘若这女子真是缺月,他便杀了她,正好断了君箫凌的想念!
此时一曲已毕,厅内之客赞不绝口,此时帘后的人悠然起身,盈盈素手一掀纱帘,人便婀娜而出,向众人轻轻一拜。纤纤佳人,举手投足让人不胜怜惜,只是脸上轻纱覆面,那轻纱细密,看似薄透竟然让人难以窥探面纱后的容颜。露出的一双眼睛略略低垂着,遮住了眼中神采。
这一招用的巧妙,既让佳人拜见过各位贵客,又让人看不清,看不透,越发勾起了心中无限遐思。而君御清,也无法完全判断——这女子,若有七分可能就是缺月,便还有三分可能不是。眼前的女子确实如他曾经认识的[织锦]一般,纤柔如水,翩然如烟。但是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他便不能确认——这里随时都可能有陷阱在等着他。
女子退下,很快便有人继续弹奏,之后两三人,个个技艺不凡,无论男女也皆是薄纱覆面。看起来似乎之前那个女子混在其他两三人之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君御清便只注意到她,对其他人并未在意。
“君楼主,”一个小僮走来,端上酒菜,“请君楼主用餐。”
“衣馆主呢?”
“馆主正在忙,招呼不周,请君楼主见谅。”那小僮布好饭菜便撤下去,君御清见其他的雅间也已经送去酒菜,一时间宛若掉进一个荒诞的场面——他,清尊楼的楼主,在还有半个月清尊楼就要易主的关键时候,却跑来这风尘胜地,悠闲地饮酒听曲。既没见到笑无情,也见不到衣莫染再出现。这秦观的丫头小厮仿佛个个都是风花雪月里打滚出来的太极高手,泥鳅一般让人抓不到要害,无从责难。时间由白天到傍晚,灯火初上,摇曳成影,却让人渐渐不耐烦。四周的人酣饮畅快,似乎只有他,走错了地方。
眼角一闪,似乎在宾客之间看到一个端着酒壶穿梭其间的身影,隐约间倒像是曾经随衣莫染一起来救走了缺月的那个少年。君御清起身,盯住那个身影追了上去——早在那个女伶退下时他就该追上去的,这样就不会耽误这许多时候。
那少年的身影极其灵活的在宾客间穿梭,待他追出大厅,竟已不见了踪影。
第五十四回
夜风凉凉的吹起,前方的院落未点灯火,与身后热闹的楼馆宛若两个世界,越发的扑朔迷离。只是他已不打算回到大厅继续等,便循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迈步走去。
远处人影闪动,细看便不见了踪影,君御清正要追上去,忽闻有人问道:“什么人!?”
便见到一个虎目俊朗的捕头走来,他无意招惹官府的人,便摆出平时应酬的微笑道:“在下清尊楼君御清。”
“原来是君楼主,久仰。在下水越总捕头龙琰。”龙捕头一抱拳,问道:“君楼主怎么没在前馆,却到这后院来?
君御清微笑着,甩出“迷路”两个字——用到俗烂的理由。但是,自月光下这玉雕一般完美却冷硬的人口中旋出,不容置疑。
“如不嫌弃,我带君楼主回去吧。”
君御清并不需要他的鸡婆,正要应付过去,却见龙捕头突然眼中一亮,惊喜地对着远处喊道:“织锦——”
——织锦。
君御清微微眯起眼睛,看到纤细的身影自黑暗中走来,缈缈而动人。
的确是台上所见的抚琴女子,面上依然轻纱覆面,她半隐在黑暗中不再走近,龙琰立刻迎了过去,欣喜道:“我听到你下午抚琴了,你要夺冠一定没问题!安心,我那群兄弟一定都支持你,哪个敢偏向别人我一定去收拾他!”
面纱之下的脸似乎不置可否地一笑,并未应答,只淡淡向君御清扫了一眼,也不看向这边,宛若这个人不存在一般。只是那一眼,如水含烟,确是缺月无疑。
有龙捕头在,君御清不能出手。
那女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周身破绽百出毫无防备,端得有恃无恐。
这让君御清有一丝怀疑——缺月性子平淡却稳妥,这果真是缺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那龙琰分明是喊她“织锦”的,她不是缺月又会是谁。这唯有等到龙捕头离去,才能探个究竟。只是龙捕头一直拉着那女子说东道西,几乎要忘了君御清还在这里。
“织锦。”他突然开口,唤了那女子。
龙琰一顿,回过头来,略略疑惑。因为他方才那一声,全无客气,十分自然,甚至透着点刻意的亲昵。倒是那个女子,淡淡的,没有多大反映,略略颔首,“许久未见了。”
“——也不是很久吧。”
“……也许。”显然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她的声音隔着夜色,隔着风声,听起来宛如来自遥远彼方一般不真切,就如这个扑朔迷离的夜晚,“既然来了,就好好的放松一下吧,秦楼的乐艺沧州第一,不看过花会再走,未免可惜。想必衣馆主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房间,还请早些安歇。”林子里树影婆娑森森一片,在夜风里沙沙作响,空气里一片草香与木香。
那女子说完,便娜娜一拜,想要离去。
君御清正想要追,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青衣少年,站在面前三步之外恭敬道:“请君楼主随我来。早些休息。”
再抬头,那女子和龙琰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施展轻功绕开那少年,然而少年始终在他前方三步之外,竟然绕不开。他本不是善良之辈,既然此处无人,自然是出手便要除去障碍。然而却靠近不了这少年,他近前,那少年便如影子一般飘退,依然在他三步之外。
君御清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有些不真实,敏锐地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中奇门阵中。鼻端清新的草木香让他闭住呼吸——奇门阵法多与可以致幻的药物相配使用,这草木之气,未免太浓了些。
那少年见他识破,也不急,便是一笑,重复道:“请君楼主随我来。”
君御清冷哼一声,看来他们自知不敌,才耍这些小手段。只是今日既然一时大意入了阵,若是硬来,自己便也讨不得好处,不过是白费力。于是随了那少年去,看他们明日又想玩什么。
半夜里后院整夜的风声大作,吵得人不得安眠。君御清收敛心神静坐了整晚,倒也未被惊扰。
清早推开门,才发觉自己的房间就在前馆后侧旁,出门几步便到大厅。听得大厅里一片喧闹,便向那里走去。
“大——大——”
“押小!”
“离手不悔了啊——开——”
昨日高雅听曲的大厅里此时乱嚷嚷一团,君御清昨夜早早退去,竟不知这里许多彻夜未离去的客人几时开了台子,围成一团赌了起来,其中还有不少是衙门捕快也跟着哄闹成一团。其间不少秦楼的姑娘陪着嚷嚷下注,又有小厮穿走其间供应茶水美酒,吵嚷不堪。
君御清方一走进去,脚步微微一顿,赫然见到那张大桌子的另一端,一人一身白衣重纱缥缈如雾,斜斜地翘腿坐在一把宽大的雕花木椅上,一手拿着精致酒壶,妖颜含笑慢慢啜饮地坐着庄家,等众人再次下注——
这般的清莲如妖风华无限,不是笑无情还是谁?
自昨日来到之后的所遇所见,真是越发诡异了。
君御清隔着人群遥遥地看向笑无情,他明知道自己来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目光淡淡扫过他,便继续饶有兴致地等着人下注。——即使近在眼前,却闲人众多且有不少官府捕快,让他只能这么远远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恐怕,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笑无情远远地递了个笑容给他,那一笑,风华绝代,天地失色。
君御清冷笑一声,笑无情几时也这般藏头露尾起来了?他讽刺的笑容看在笑无情眼里,丝毫不为所动,依然笑得悠然魅惑,还心情不错地拿着酒壶对他举了举,便又专心当回他的[庄家]。
缺月也好,柳稚也好,笑无情也好,都安心扮演着自己在秦楼的角色。
君御清走过去,似乎连喧闹的众人都能够感觉到冷冷迫近的压力,静下来看向他——君御清并没有什么异样,完美如石雕的容颜摆出惯常的场面笑容。见并无异状,其他人也便恢复了原来的热闹。
君御清走至桌前,隔着桌子对笑无情道:“不置可否跟庄家赌一局?”
“赌局既开,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我想区区银两恐怕入不了沧冥公子的眼,不如我们赌点别的?”
这句话让人群里一阵骚动——沧冥公子!?是开玩笑的吧,那个魔道中除了名肆意妄为的魔君公子怎么会在这秦楼当一个庄家!?可是说这句话的人是君御清,君御清又怎么会认错沧冥公子!?
在众人的惊疑中,笑无情不慌不忙地邪魅一笑,看得人呼吸微滞,连心脏都跳漏一拍。“君楼主恐怕认错了人罢。我不过是秦楼里一个小人物罢了。”
听到这句话有人释然有人不信——的确,那沧冥公子在这里坐庄没人会信。眼前这人矛盾得很,只嘴上不承认,然而言行着装却丝毫不掩藏自己的身份——白衣翩然,清濯如莲,世上除了沧冥公子,还有谁能有如此风华?
不管旁人如何猜测惊疑,显然这两人丝毫没有兴趣,继续对话道:
“不知君楼主想要赌什么?”
“我要一个人。”
“何人?”
“昨日在这里演奏琴曲的那名乐伶。”
昨日在这里演奏过的人虽多,但乐器各不相同,弹琴的也只有一位。
笑无情笑得依然悠然,“君楼主为难我了。那些伶人都是跟秦楼签了契的,这种事情,自然应该同衣馆主说,我如何能够做主?”他轻巧地推了个一干二净,轻轻摇晃着酒壶,让里面的酒香飘散。
此人怎会不是笑无情呢?除了笑无情,还有谁能够面对君御清,还这般轻巧悠然?
“既然如此,那么[你]呢?”
笑无情低低的笑了一气,“怎么,君楼主对[我]有兴趣?可惜,我现在也是秦楼的人,如果衣馆主没意见,我么……”
“却不知,衣馆主在何处?”
“馆主自是繁忙——至于在哪里,忙些什么,又如何是我能过问的?”
虽然明知他的话不过是为了应付他,但想不到心高气傲的笑无情竟有一日也肯这般委屈了自己,这又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保护缺月那个女人,有他笑无情在,自己也未必能够得手,何必如此麻烦——君御清不曾知道笑无情的内伤,根本无法想通他这样做的目的。
这里看似扑朔迷离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混淆他的视听。
“不过……这样拖着又能拖多久呢?”
“这个……”新月苦笑着挠挠头,对手是君御清,恐怕他们这样的小把戏根本拖不了多久吧。可是,君御清人已经被他们引来了,一旦被他发现笑无情现在根本就是一棵[废柴],他们还不得全部玩完……
“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吧。”衣莫染代她将话说完,对她浅浅笑了笑,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鬼主意,荒诞又危险,但是既然是自己也同意的,那么他便也有责任。“若真的被发现了……”
“若真的被发现了就拼了吧!”柳稚倒是干劲十足,缺月浅笑着摸摸他的头,心里仍旧有些过意不去——新月是她多年姐妹倒也罢了,而笑无情虽然喜怒无常,其实却是个护短的人,尽管处刑之后自己已经不是水榭的人,他仍旧肯帮她。但是,柳稚不过才是个大孩子,还有衣莫染……多年辛苦的经营与隐匿,却要为了自己就这样破坏。
只觉得自己命运多桀,但其实,她也是幸运的……至少,她曾经遇到过这些人。
第55-56回
“既然衣馆主事务繁忙,有劳转告——君御清愿当那个女子的保人。”
君御清的话说出口,笑无情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耸耸肩——新月这丫头这回打算怎么办呢?君御清要当保人,安规矩,伶人可是要正式向保人行礼的。
“好,我自然会转告。”
笑无情的笑容稍稍转浓,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新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呢。
衣莫染这一次终于出现,摆酒行礼就定在今日,竟然没有推托委蛇。君御情未免他估计重施,要求单独相见,不要外人参与。衣莫染淡淡一笑,露出一抹为难,“君楼主,这恐怕不合规矩。虽然可以不公开摆酒,但还是需要有陪客在。”
“好。”君御情冷笑着答应。他们倒真是干脆忘记骨气为何物,躲个彻底。只可惜君御清已经打定主意,一两个陪客他不会放在眼里,是要杀人灭口还是瞒过他们的眼,都非难事。他们未免看低了他君御清!
掷下千两,不久便有小僮引他上楼,楼上不若大厅里的喧闹,轻纱帐曼珠帘晃动。珠帘之后早已有人静静等候,见他到来起身盈盈一拜。
君御情扫视屋内,只有主人衣莫染、小厮柳稚伺候,另外两位客人一个是昨夜见过的的龙捕头,还有一个圆胖的当地乡绅。并无笑无情在场。
君御情并不把那个乡绅看在眼里,至于衣莫染和柳稚他都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斤两,只有那个龙捕头麻烦些。他若无其事地点头见过,便落座。
“君楼主的眼光不错,衣某此番为了花会特地培养了几人,当中数织锦最为出色。必然会花会夺冠,不让君楼主这保人失望。”
君御清对衣莫染这番话并不感兴趣,花会与他无干,与织锦,也将无干。
一个死人,自然与花会无干。
稀疏珠帘闪动着光辉,当不住帘后纤细身影,映得人如梦幻。素手轻轻撩拨琴弦,短短几个音便流泻出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划过君御清心头,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却又抓不着。从身形以及音色,君御清确认过此女身份,便突然间执起桌上木筷注入内力一击甩出直向帘内人咽喉而去——
他的出手太迅速也太突然,让旁边的人来不及阻拦,那根木筷已到珠帘之前——缺月已经没有武功断多不开这一突袭,他没有补第二击猛地转手袭向旁侧的龙琰。
然而帘后一动,那女子猛地掀起桌上的琴去挡,纵身一跃,避开了穿透琴盒的木筷。
这刹那间君御清的手已经制在龙琰的大|茓上,让屋里的人无法轻举妄动,只有那个坐在龙琰身旁的乡绅吓得瑟瑟发抖。
“君楼主,你这是做什么?”
龙琰根本不知道君御清为何突然发难,微微恼怒。衣莫染在旁边开口道:“君楼主,若是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跟衣某说,还请先放开龙捕头。”
“我同你并没有什么可说,让她跟我说好了。”君御清看向从帘后出来的女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覆了面纱的脸——“你不是织锦吧。”
缺月现在根本没有武功,而这个女子,身法却如此利落。
女子站定,一把拉下面纱,“我当然不是,如果是,还不等着让你一筷子穿心!?”清泠泠的嗓音,同缺月完全不同,能够让君御清都混淆不清,不是新月还会是谁?
君御清眼中蓦地冒出冷冷的杀气——新月!好,有胆——竟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察觉到他的杀机,衣莫染不着痕迹地向新月靠去,递了一个眼色,要她不要再刺激君御清。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结,不过显然一见到新月,君御清冰冷的怒气徒升——这样一来,在他控制之中的龙琰便很不妙。
不过,新月似乎丝毫也没有接收到。就算接到了,龙琰的死活与她何干?
龙琰一脸惊讶地盯着她,“你不是织锦!?”
显然没人有心思理睬他的惊讶,新月回瞪着君御清,偏生故意惹怒他一般说了一句:“阉货。”声音不大,但刚好够入君御清的耳。君御清脸色顿变,原本周身毫无破绽的一个人,顿时怒气腾腾——新月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额上微汗,但仍旧不肯罢休地说道:“看什么,说的就是你个生不出儿子的!活该欺负你个老头没儿子!”话音还没有落君御清突然向新月出手,不杀不快!
但就在他放开龙琰的刹那间,旁边瑟瑟发抖的圆胖乡绅突然弹起,一把手刀藏在袖中,向君御清扎去——速度迅速且毫无多余的动作,这样的偷袭君御清本可以轻易化解,然而他愤怒蒙眼,注意力全在新月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
待到察觉时,已至身侧——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尽管及时避开了要害,刀锋仍旧刺入了腰腹。疼痛让头脑瞬间清醒,抬掌一挥,强大的掌风将乡绅圆胖虚浮的身体击飞出去——
失手了!
君御清没能在第一时间杀了“织锦”,他们也没能一击杀掉君御清。
那乡绅撞到墙上,滑落下来,揪住自己的头发狠狠一掀,竟然连头带脸揪下来一层,底下露出血修罗的容貌。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将身上那层虚浮圆胖的伪装也除下,方便行动,再次向君御清袭来。
只是从失手的那一刻,新月就知道他们已经失去杀君御清的机会。那机会从一开始就很渺茫,而且只有一次。尽管君御清受了伤,终究伤得不重,他们不是他的对手。
血修罗和柳稚缠住君御清,衣莫染拉起新月准备带她离开——谁都看得出来,君御清出手,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新月。
她是这世上君御清最讨厌的人——也许不仅仅是讨厌那么简单。不杀了她,如何能让君御清甘休。可是,柳稚和血修罗又能挡多久?只见君御清一旦认真起来,几招之内柳稚已经被甩开在一边,新月立刻跟着衣莫染跑掉,她可不要把自己的小命儿搭进去。
君御清一掌击开血修罗便要追来,新月一急,干脆变成她拉着衣莫染在跑。她的轻功恐怕还在衣莫染之上,但是仍旧死不肯撒手——万一君御清追来了,只剩下他还能给她挡挡,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可没自信能够挡得了君御清几招。
险险地跑出楼,她突然对楼顶喊了一声:“缺月!!”
君御清听到这一声时便知有埋伏,然而为时已晚,从天而降一张大网,他试图以内力震开,却一时没能完全震断,只是稍稍损坏。
新月一见大惊,这样不出片刻,君御清就可以挣脱出来——她还是低估了君御清的实力,毕竟,这家伙是过去那个强到变态的笑无情的对手!
没有机会了,只能放弃!
她再次抬头,喊道:“缺月,走!”
她向楼里打了个暗号通知柳稚和血修罗,拉起衣莫染再次撒腿就跑。顶楼的缺月已经明白,他们已经拖不住君御清,只能撤离。还未来得及做反映,眼前白影翩然一落,笑无情已经站在她面前,看了看她,微微思忖——那目光倒不像在看一个人,好似看一件货物一般在掂量她的体重和自己目前的承受能力,在缺月一愕的功夫,将她拦腰一夹,施展轻功离去。
君御清不过片刻就已经挣脱出来,然而已经是人去楼空,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被打斗声惊动了的茫茫然的宾客。
君御清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或者说他早已经想到,只是非来不可。
立刻稍稍处理伤势,安排了车马,直奔清尊楼。
缺月与新月检查过柳稚和血修罗的伤势,商量之下,新月需要照顾两人伤势,只能由衣莫染赶赴清尊楼通知冷遇和阿笛。一旦君御清赶回清尊楼,阿笛倒罢了,冷遇的情况必然凶险。
他必须快一些……因为柳稚和血修罗的伤而耽搁的那些时间,他必须追回来。
——清尊楼。
放下卷宗,君箫凌轻轻捏了捏眼角,房门开合,冷遇从外面走进来,见到他,怔了一怔。“怎么你还在看?那么多东西看到死也看不完,还是先休息会儿吧。”
“这怎么行,我必须尽快万万全全了解清尊楼的运作才行。时间紧迫,还不知道秦楼那边能拖多久……”
“还真是麻烦……这种事情,不是只要拉拢好几个掌权的人物,让君御清原来的部下戈倒就了事了的?”
阿笛浅笑一下,“一般来说是吧。只是清尊楼的事务都是由君御清一人管理,底下个人分属个人的工作,并无其他人掌权。”也正因此,君御清一走,便只有管家临时负责一下,根本就没有一个管理人物的存在,所以他也就可以轻易接收掌管。
培养亲信固然需要时间,但是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可以暂时一用的人,利也好威也好,取得对方的协助,分派在楼中的各个渠道分管不同的事务,将主权分散,最终集中在他的手中。这样一来,就算君御清回来,也没有办法立刻取回一切。
第五十六回
的确是有些累了……但是想起还在秦楼的缺月,他却不能休息。
虽然有其他人陪着她,但是秦楼那边毕竟要直接面对君御清,比这里却危险得多。
刚闭了闭眼睛,耳中突然听到外面细小的声响,蓦地站起来。冷遇也已经发现了动静,打开窗户向外看了看——并没有人在。正要关起窗户,忽然一道劲风袭来,他下意识去抵挡,然而那道劲风只是袭开正要合起的窗户,并无攻击的力道。
从重新打开的窗户中,两人都看到了外面树上的人影,一身黑衣,却是衣莫染。
二人将衣莫染让了进来,只是这样一个如风卷云舒一般淡远的人,着实让人觉得不适合这一身夜行衣。——这本不是他自己的脸,不适合也无可厚非。
此时倒不是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阿笛和冷遇看到他来,便都升起了一丝不安。
“衣馆主,出什么事了!?”
只看阿笛的脸色便能明白他想到了什么,衣莫染开口道:“别担心,他们都没事。现在有问题的是这一边——君御清随时都会回来,冷遇你立刻跟我走。”他一路拼命赶来,本来一直担心会落在君御清之后,幸好君御清有伤在身,稍稍耽搁了速度才让他终于赶到。
他没有问阿笛眼下已经将清尊楼的事务掌握得怎样,如果他没有做到,便枉费了大家的一番心血,如今说什么也是徒劳。现在要紧的,是先带冷遇走。君御清不会对阿笛怎么样,但是他在秦楼惹了满腔怒火最终还让这些人跑掉了,若见到了冷遇,怎能不杀了他来泄愤。
冷遇立刻收拾与衣莫染上路,行出未远,果然有追兵跟搜寻来,衣莫染却渐渐体力不支。冷遇想到关于衣莫染常年痼疾的传闻,连忙道:“衣馆主。我们分头走,我去引开他们。”
“慢着!你不能露面!”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在这里一起被抓回去。”他拍了一下衣莫染的肩,根本不管他的劝阻,挑着显眼的地方跑去。
君御清信手翻动桌上的卷宗,随意看了几页,忽而露出一抹笑容。
“箫凌,你的能力看来锻炼得不错,果然不负义父所望。”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阿笛夺了他在清尊楼的所有权利,“这样我也可以放心撤手了。”
阿笛没有回应,沉默片刻,静静看了看君御清,决定跟他摊牌。
“大哥,我希望提前进行易主仪式。”
“好,这有什么问题。难得你肯主动,我自然会全部交给你,仪式不过是给江湖人看的罢了。明日便着令人去准备吧。”
“还有一件事。”
君御清如同一个寻常的兄长,耐心地微笑道:“说吧。”
“我要结束暗阁。从此,只有清尊楼,没有暗阁。”
君御清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紧紧地盯住阿笛,片刻之后缓缓恢复了笑容,却冷冷的没有了温度。“箫凌,你跟那些没用的人一起混得太久了。这句话我只当我没听过,你也不要再提。”
君御清冷冷地说完,便转身出了阿笛的书房。
转回房中,他方才周身压迫般的气势消失不见,在床上坐下来,掀开衣衫——回到清尊楼之后刚换下的衣衫,内里也已经被血浸透。
伸手拿出柜子里的药撒在伤口,心口跳动的火苗却让他无法安心休息——新月!织锦!笑无情!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窗外响起暗号声,他系好衣带,低声道:“进来。”
“主上。”一个黑衣人走进房间,“已经找到这几天跟在二公子身边辅助那人的行踪。”
“好,抓到以后直接送到暗阁,不必送到这里来!”
待人领命离去,他立刻也起身,准备前往暗阁——这里他给了君箫凌,给了就不打算再拿回来,而本来君箫凌夺权的表现也意外地让他满意。但是,那群害虫让他很不高兴!定要除掉他们,才能安下君箫凌的心。如今,只有暗阁,君箫凌够不着,也管不到。
待他来到暗阁,便已经见到了被抓来的人——记忆中并不分明的脸。宛若一段故事中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可以只当作路人甲乙丙丁,而不去记住他的脸。若在其他时候,君御清甚至不会将这样一个小角色放在眼里,特意去对付。
而今,他无处可发泄的怒气,却只有眼前这一个可以迁怒——迁怒,这个词他向来厌恶,因为这似乎是笑无情的拿手好戏。
唇边绽开一个冷冷的笑容,宛如冰冷的火焰,没有温度的灼烧。
冷遇被五花大绑着,逃了半天,到底还是没逃得了,不过捉都捉了,他也就没什么好想了。懒懒地跟君御清对视着,连一丝慌张和丧气也没有。
“笑无情和织锦他们在哪里?”
“君楼主不是刚跟他们见过?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可跟你弟弟厮混得正欢,哪里有兴趣去想别人——”
“啪”地一声重响,君御清的手重重甩在他脸上,“我可没有耐心听你在这里跟我扯——来人,准备刑具,我亲、自、审!”
冷遇吐掉唇角破裂渗出来的血,脸上一阵苦笑——苦归苦,还是得苦中作乐。
“君楼主,不劳大驾,还是让您手下来如何?别累着您——”他可不是瞎子,看不到君御清那冷冷而高傲的脸上嵌着怎样一双眼睛——那是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来泄恨,绝非仅仅逼供那么简单。
缺月等人匆忙赶到,在约定之处等了大半天才等到衣莫染露面,却不见冷遇。
新月的脸色有点难看,不安地问道:“还是没赶得及?那家伙……不是被抓了吧?”她们把冷遇打发到这里来,协助阿笛不过是一个原因。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缺月不想冷遇知道她的身份,因而为了新月的计划能够实行,便只有把他打发出来,才看不到缺月的“真身”。
可若是因为这样,而害了冷遇……
丫小子死得有点不值吧?
让冷遇到这里来是新月和缺月达成过共识的,此时冷遇被捕,缺月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他现在人在哪里?还在清尊楼?”
衣莫染摇了摇头,“君御清将他关在了暗阁。”
——果然君御清根本不会给他们救人的机会,如今他将清尊楼交给了阿笛,自己退居暗阁执掌,那里无疑便成了铜墙铁壁,难以救援。
“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投奔阿笛么?”新月看向缺月,缺月略略犹豫。
去吧去吧——如今只有阿笛能保我们了,万一我们在外面到处乱晃也被暗阁抓回去怎么办?何况还有两个伤员在——新月朝缺月挤眉弄眼传达她的想法。缺月倒也不是看不懂,不过……用嘴说不行么?非要挤得眼睛抽筋。
“可是我们若现在就出现在清尊楼,让他们兄弟加速反目也就罢了,倘若君御清认为冷遇没有了利用价值,杀了他怎么办?”相比,君御清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在他们去清尊楼,进入阿笛的保护之前从冷遇口中问出他们的行踪。
“那就是要先救冷遇?就我们几个?连君御清都对付不了我们怎么可能去暗阁救人?”
“我去。”衣莫染开口道,“君御清也明白我们的实力闯不了暗阁,所以定会预料我们会去向阿笛搬救兵,他会把注意力放在清尊楼,以留意我们是否会出现——但是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会料到我对暗阁却是了如指掌。——血修罗,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的伤没问题吧?”
血修罗点了一下头。衣莫染知道也许有些勉强,但是若要救人,就只能勉强下去。血修罗是从暗阁的教育里过活下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倒下去。
只是,他们都明白,只靠两个人,着实无法抱希望。
新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在救与不救之间挣扎了一会儿,伸手把缺月拉到一边儿,“我们的救兵什么时候能到?”
“这个不是应该你比较清楚?”
“我不会计算路程嘛。”
“……应该还需要两天。”
“等救兵吧,到时候一举拿下暗阁!”
“只是这样做,怕是要掀起一场江湖风波……”
“自己都顾不了了,还顾什么江湖,等解决了君御情,再让阿笛出面和解好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突然从两人中间Сhā进一个脑袋,柳稚还脸色乌青,问道:“你们在打什么谜?”
缺月伸手揉着那颗脑袋,推到一边儿,新月还很配合地双簧配音——“小孩子边儿呆着去。”
转回身,缺月对衣莫染道:“馆主,请稍等两天,和血修罗先好好休息一下。两天之后,我们救人。”
只但愿冷遇能够熬过这两天……
新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看了看血修罗气血不足的脸色,又看看衣莫染消瘦的身子——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得补。不知道大补汤的配方还记不记得起来……”那配方倒是好久没用了……
(无奖竞猜时间:那配方是用在哪里的?“
就这样衣莫染和血修罗被缺月和新月关在小屋里,喝了两天补药汤。
衣莫染没法说清这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喝下去,显然气血顺畅,连陈年的旧伤所损伤的身体都似乎暂时恢复。不过他也明白,这只是用要强撑出来的效果,停药之后虽然不至于反噬,但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
——当初她在清尊楼“奉命”给风无忌调理身体的时候,“补”得可没这么猛。她可还得心疼着风无忌呢。所以见效虽没有这么快,对身体却没有影响。而如今这种情况,衣莫染和血修罗又不是她什么人,比较起来冷遇还比较亲近呢,她自然不用客气。
第57-58回
另一边的暗阁牢房里,冷遇正龇牙咧嘴地忍过一顿鞭子,拼命胡思乱想着分散精力好忘记身上火烧似的痛。
娘的他都说过好几回了他不会说出那一干人的藏身之处——事实上现在他们躲在哪里他也的确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死脑筋的家伙还是不肯放弃,非要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虽然,这审讯显然带了点泄愤的味道。
到底他也是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撑着一口气,身上的伤他忍了。可是他也有绝对无法忍的事情——他被审了两天,这个事实意味着他满身伤痕纵横交错甚至有的已经皮肉翻卷,身上的汗水一层层冒出,一层层干涸,伤口上的血迹也一层层流淌,一层层凝固。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臭掉,不能梳头,不能洗澡。偶尔兜头浇来的水冰凉刺骨,却只是让汗水和鲜血的混合物更均匀地流满全身。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想洗澡,想睡觉。哪怕让他洗个澡然后就那么睡死过去不再醒来,可惜他每一次试图昏厥一下的时候都会被水泼醒,然后继续。
忍吧,忍了。
可是他最不能忍的就是牢房里的苍蝇,嗡嗡地绕着他这个血人飞,在伤口上起起落落。他只要一想到那些苍蝇一边把他当作食物,也许还在他的伤口上交配产卵,他就全身发抖撞死的心都有了。
可惜他被锁链牢牢地锁在木桩上,连寻死的可能都没有。
每一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多坚持一刻,也许下一个瞬间自己就会再也受不了的发狂,可惜每一次当君御清大驾光临地牢,他便不自觉地又摆出那副懒洋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容。
真是糟糕……看起来不过两天的时间,他这笑容已经成为条件反射了。
不过还好,至少每一次君御清这样既高且贵的大美人要到来,都会有人来拼命地赶走苍蝇以免污了那高高在上的人的眼。所以,他还真是有些盼着他来。
再一次看着那高洁如天神雕像一般的男人缓缓步入牢房,冷遇满意地看着地牢里大幅度减少的苍蝇,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剩下的那一两只苍蝇身上,观察着它们的飞行路线,让自己忽略掉身上疼得麻木的伤口。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鞭子玩腻了,烙铁?挫骨?似乎疼得有点错乱,挫骨明明也挫过一回了,他左边胳膊从臂膀到手指的每一根骨头都已经错开,还软软的搭在那儿呢。
再这么折腾下去真不知道自己下葬的时候能不能留个全尸,新月那丫到底还在磨蹭些什么?赶紧该干嘛去干,该闹什么去闹,事情早解决了,他也好早解脱。
君御清走到跟前,似乎很不满意他的走神,对于这个烧不烂煮不烂的死鸭子,还真是不如把他车裂了,丢到新月和缺月面前,说不定还能有些作用。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冷遇觉得好笑,可惜一笑边抽动了身上的伤口,微微抽气——哥们儿,貌似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这么迟钝,你理解能力有问题?
对于他那张明显讽刺的表情,君御清直接拿起旁边刑具台上的一根锥子,狠狠扎如他右臂的内肘窝——冷遇闷哼一声,差点想要破口大骂。
丫废了他一条胳膊还不够,这条也不放过!?
——不过对于即将死的人来说,留着胳膊也没什么用。
“既然你不肯说,我留着你似乎也没什么用了。”他缓缓地松开手,后退,却将锥子留在他的手臂上。这几天他打也打够了,怒气在他身上发泄了个七七八八,现在,他只想看看新月他们见到他的尸体时的反应。只是想想,便觉得恐怕会很畅快。
“来吧,让我看看,该让你怎么个死法好呢。”君御清冷冷地伸手,握住冷遇手臂上的锥子,重重地在皮肉之内搅了几下,一把拔出——血柱如泉地喷涌出来,溅湿了君御清的袖子。他毫不在意,举起锥子,向其他血脉集中之处,再次扎下去——
冷遇已经明白,他是想让他流血而亡。落在君御清的手里,这样的结果,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丢开手中的锥子,君御清结过手下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带人离开地牢——他没兴趣欣赏一个小人物的死。宛如蝼蚁。
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回房间换衣服,如此而已。不久之后,就可以让人去收尸。
两行人,分别由两条密道无声息地进入暗阁之内。领路之人分别是衣莫染和血修罗。
即使久违了十年,衣莫染依然对暗阁之内的路径了如指掌,往昔历历在目,熟悉地宛若不曾离开过。
他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再回来。
他用自己的[死],和[衣莫染]的死,换得了在暗阁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一个奇迹——唯一一个活着离开暗阁的人。
暗阁之中很快便起了骚动,那是血修罗所带的一行人,故意为引开暗阁注意而暴露了行踪。衣莫染稍待片刻,待血修罗一行拖住了大部分护卫,方带着其他人潜进牢房。看守地牢的护卫与他带来的人打在一起,他绝不恋战,一人冲入牢房,其他人配合默契,全力为他开出了一条路。
衣莫染进入牢房,脚下粘腻的触感让他一顿,满地的血,微微凝固,透出暗陈的褐色。衣莫染心里感到不妙,加快步子走上前,看到木桩之上,已五血色的冷遇。
他伸手,探上冷遇的鼻息——
砍断冷遇身上的锁链,他打了一声长哨,将冷遇扛在身上,冲出牢房。
一见到他,长哨声立刻此起彼伏,所有人立刻放弃纠缠,向同一个方向撤来,护着衣莫染带人离开。这一切配合得有条不紊,天衣无缝,就连暗阁中的人也摸不着衣莫染的一片衣角。
一路离去,衣莫染不曾休息片刻,提着一口气,直回到他们的藏身之所。
“回来了!”柳稚远远张望着,喊了一声,缺月和新月急忙迎过来,缺月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女装,但脑中只片刻犹豫,便不再顾忌。
看起来冷遇好像没有帮多少的忙,没有让人感恩戴德的功劳,但是他一直在帮。即使危险,依然留下帮忙。只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可是,对于这样一个一直在帮忙的人,她却连自己的身份都瞒着他,自始至终,冷遇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衣莫染沉默着走到跟前,一句话也没说,将冷遇放了下来。
新月想问,为什么不送他进屋,为什么放在地上,才刚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冷二的脸色,怎么那么白?白得好像纸……她知道被君御清捉去,冷二一定要吃不少苦头的,但是,他这模样,还真惨……简直,就跟个死人似的……
“呐……地上凉,还是赶紧送他进屋去治伤吧……”兴许是昨天没睡好,耳朵嗡嗡地有杂音,不然为什么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一样。
但是衣莫染却没有动,依然沉默地站在那里。
“喂,不能总把伤员放在地上吧,是吧,缺月……”新月依然没有放弃,转头向缺月寻求支持,然而缺月也只是默默地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来,细白的手指,缓缓摸向冷遇的颈间的动脉。她的手,安稳而固执地摸在那里,一直没有放开——
她在等什么……等着那里细小而微弱的跳动么?为什么还不跳?
新月看着地上躺着的冷二,和坚持不肯收回手的缺月——喂……她不过是怕冷二留在这里,会妨碍缺月恢复原貌施展计划,所以才选中他去清尊楼帮阿笛的忙,不要这么容易就死了吧……那岂不是她害死了他的……
“冷二你这笨蛋,装什么英雄啊……你以为死了就能当个人气男配……还不是一个小角色,根本连个为你伤心的人都没有……你别死得那么不值吧?”
是啊,谁会为你伤心呢?心里,竟然连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只是闷闷的,却感觉不到一点难过。真的死了?如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死得无声无息,连女主的一个回顾都捞不到……冷二你个大白痴,怎么会有人死得这么不值?
新月有黯然,却没有悲伤。
缺月有愧疚,却没有伤心。
如同枝头的一片叶子,置身在千千万万的绿叶之中,都还没来得及陪衬一下花朵,就落叶归根了。
新月看着不说一句话的缺月,在她身边蹲下来,不敢去看冷遇伤痕交错的身体。她伸手想要拉回缺月的手,缺月却依然不肯动。
“缺月……”
“新月……为什么我都不会伤心?他是为了救我,而且一直对我那么好……”因为不伤心,所以愧疚更深。可是若不伤心,为什么心里这么闷,闷得难受。
新月拉回缺月的手抱住她,遮住她的视线,她知道,一直都知道,看似冷漠的缺月,其实心很软,很善良……
“新月……我想见阿笛。很想见他……”
“好,我们去找阿笛,我们立刻就去清尊楼。”
男一死了,故事就讲不下去了;男二死了,天也不会踏……更何况,有些人的死,死得却无关紧要。阿笛还在,君御清还在,他们就得打起精神,继续对抗,也许连愧疚的时间也没有太多。
他们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只待全力攻陷暗阁!
新月瞥向地上的冷遇——至今她仍旧感觉不到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们得杀了君御清!缺月想得没错,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只要他留一天,就永无宁日!
第五十八回
从某一天,一个传闻爆出江湖,顿时掀起一阵骚乱——清尊楼主君御清被血修罗组织所掳,以威胁君箫凌与其合作。君箫凌不从,即时接任楼主之位,誓与血修罗为敌,要救出君御清——然而血修罗组织神出鬼没势力强大,难以歼灭,君箫凌甚至为此,不惜借助宿敌沧溟水榭的力量——消失许久的沧溟水榭,便如同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又纷纷冒出了江湖……
清尊楼的花园内,君箫凌静静坐在石椅一端翻着一卷书,缺月侧坐在他身后,将额头抵在他背上,静默无声。
天气似乎有些冷了,阳光明晃晃的,却没有温度。但至少,还算宁静。
尽管谁都知道,这宁静不过是一个假象。
翻书声不知何时停止,阿笛仰望着天,轻轻叹气。侧头看到缺月混混沌沌地寐去,知道她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轻轻地转过身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未来的路已经注定。他会成为清尊楼的楼主,并且——杀了自己曾经称为哥哥的人。
用脸颊轻轻贴了贴缺月的额头,心里渐渐静下来,单手拿起书,再次翻看起来。
“好温馨哦……”
“是哦……”
“唉……”
“唉……”
“你小子跟着叹什么气啊?”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找个媳妇跟我温馨一回?”
“去,你小子毛儿还没长齐想什么媳妇!”
树丛里悉悉簌簌,新月和柳稚蹲在地上支着下巴羡慕地看。新越是不能离开笑无情的视线的,所以她来偷看,笑无情便懒懒地坐在树枝上闭目养神,确保他睁眼,低头,就能够看到新月出现在视线里。
柳稚抬头瞥瞥头顶上方的白衣美人,嘟喃着:“你自己不是有么……还羡慕别人干什么……”
新月脸上露出一个标志性笑容,耐心有好心地给小弟解释道:“这男人呢,变了态的和没变态的,是没法儿比的。”
树上突然掉下一只鞋子砸在她的头顶,新月倏地站起来正要发作,柳稚突然狠狠拉了她一下——转头一看,竟是精彩镜头!
阿笛缓缓低头,靠近她的唇,却又稍稍停住,似乎怕扰醒了她,想要作罢。
然而方一退离,缺月突然伸手拉住他的头发再次拉下来,结结实实地将唇吻了上去。阿笛一愕,那吻已经结束,没有让人流连的痴缠。缺月睁开眼,弯眉一笑,碧湖春色,瞬间漫天。
阿笛知道他的织锦是美丽的,一直都知道,可是仍旧忍不住看得怔然。
——那一日,他在山中捡回了那个不会笑的女子,能够看到她的笑容,变成了他唯一的心愿。
“好好哦……”树丛后面的两个人同时作向往状。
树上的白衣人影倏地落下来,站在新月面前——
“怎么,你也想要抱抱亲亲——?”他说着就已经动手,两手搭上新月的肩,低头便向莹润的唇落下去——新月纤纤五指一张,按住那张几乎贴上来的脸,一把推去。
“你有暴露狂啊!?我还没兴趣当众表演呢!”
当众!?
笑无情淡淡一瞥——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笛和缺月已经站在了树丛前,缺月稍稍尴尬地移开视线,而阿笛向来温和的脸色稍霁,显然有点不满树丛后悉悉簌簌如老鼠聚会一般的声音打扰了他的安详时光。
新月偷看被抓包也毫不惭愧,从树丛后跳出来,同阿笛嬉笑道:“这么悠闲出来晒太阳?马上就要攻打暗阁,阿笛你已经准备好了吧?”
果然一谈正事,便成功的转移了阿笛的注意力,忘记方才被偷看的事。攻打之事自然早已经安排妥当,新月这样问想问的是什么,他不是不明白。他和这里其他人不同,对于攻打暗阁,杀君御清,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行动上的准备,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上完全觉悟。
阿笛浅浅笑了笑,带着几分黯然。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真要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或许……还可以有其他不用杀他的方法。”他可以废去君御清的武功……尽管那对于一个君御清这样的人,或许比死还难。
“没错,的确还有其他方法,不过……得把人交给我。”
阿笛微微不解,新月皮笑肉不笑地解释道:“他这样的人,就算废去武功,也难保不会兴风作浪。除非将他交给我处置,我才能完全放心。”
“你想怎么做?”
“这个……下点药,化去武功,残食掉精神,然后找个地方关起来,这样才万无一失。”
其他的人也许并不了解,对此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过此时笑无情和缺月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关在石牢里的“猩猩”们……或许,君御清还是情愿被杀吧。
缺月抬起头看着阿笛的眼睛,“我不想为难你,但是君御清我们不能放过……”
“没错,时间只有一点点,你还是赶快做一下心里准备吧。”新月抢过缺月的话,也许她不想这样的话从缺月口中说出,毕竟缺月和阿笛关系不同,他们之间不能留下芥蒂。“如果,曾经还有过让我们放过君御清的机会,那么现在,已经绝无可能。”
——因为,冷遇死了。
两个女子的眼中,有着同样的锋芒,在这一刻,因为一个人的死—— 一个或许可以无关紧要,但究竟是她们的朋友,而让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子有着相同的决然。她们用了太多时间,去明白那个亲切嬉笑的人是真的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君御清大概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大肆宣扬昭告江湖,以[江湖]来牵制君御清,牵制暗阁。如今暗阁从过去的神出鬼没无人能够琢磨,到如今被暴露在阳光之下,便再也无所遁形。而君御清能怎么办,除了留在暗阁之中指挥,他根本无法出面。他能够说什么,说自己不是被暗阁所掳?说自己就是暗阁首领?还是说暗阁本身就是清尊楼的一部分?
他不会那么做,那样会毁了他自己的名声,也毁了清尊楼。君御清那个人,就算死了,恐怕也不会毁掉这两样东西。
这几日清尊楼的某个院子中来来往往俱是白衣缥缈的沧冥水榭门人,这让清尊楼上下颇不自在,然而既然这是新任楼主意思,他们也只能对这些往日的夙敌视而不见。
于是依然由衣莫染和血修罗分别带两批人沧冥门人负责进攻暗阁,柳稚跟随衣莫染,至于阿笛、缺月、新月以及笑无情,则带领着清尊楼与水榭其他的人,围攻君御清。
虽然阿笛觉得留下缺月和笑无情比较好,但是笑无情不肯离开新月,缺月也坚持一起前往。
新月大手一挥—— 一起去!怕什么,反正我们人多!拿肉墙也足够围住他们俩了。
长久以来血修罗在江湖之中早已经是一个血腥和屠杀的代名词,背负了清尊楼所有的阴暗面,做着清尊楼碍于名誉不能做的事,暗中扫清障碍。血修罗,早已经天怒人怨。暗阁一旦被托出水面,自然是引起江湖公愤,却碍于过去的残忍形象无人敢动手,今日清尊楼与沧冥水榭联手攻打暗阁,怎能不引起一阵轰动。
暗阁会从此在江湖上消失,君御清会在被救出的过程中因暗阁狗急跳墙意外身亡,而君箫凌从此在江湖上名声大躁,清尊楼[天下第一楼]的名号也将愈发巩固,——如此完美。
是的,完美。
这个由笑无情拟定,缺月略作补充的计划,实在是让人感叹——明明他们两人各自有各自的原因,一个武功尽失,一个内腑劳损不便使用内力,已经是他们当中看起来最没用最废柴的两个,可是危险程度依然未降。阿笛够睿智,但是没有笑无情阴险,新月够搞怪,可是没有缺月细密。
汗,貌似这两个人配合起来才真叫天衣无缝,这文是不是要换男主了?
出师有名,众人整装待发,容不得新月悠闲地胡思乱想。
那一战,天地变色。
彼此的厮杀中再无阴谋、计策可言,以武拼武,以力敌力。
清尊楼与沧冥水榭围攻暗阁,然而暗阁的杀手,个个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站会有的死伤,只是势在必行。
江湖史上,这还是清尊楼和沧冥水榭第一次联手,将暗阁团团包围。衣莫染和血修罗所帅两翼分别从不同的方位攻入,以自身对地形和机关暗道的熟悉,长驱直入。
暗阁之中几乎血流成河,所过之处,踏着尸体开出一条路。
新月入内,脚下一点直上暗阁之内最高的楼顶——暗阁隐蔽,所建楼阁最高也不过两层,且院内房屋院落布置复杂,着实令她不满。不过即使如此,也不会耽误太多她的打算。
不知何时四处漫起一阵白雾,暗阁中的杀手都接受过基本的避毒训练,立刻闭息。然而他们不会料到,新月的毒,不见得非要从呼吸进入体内。
——遇血则溶。身上只有伤口,融合在雾里的药便立即溶进血液里。一时间,院子里黑衣之人倒了一片,只剩下不足半数,其余均是清尊楼的青衣与沧冥的白衣。形势,一目了然。
暗阁自来不容小觑,清尊楼内有极少数人又知道内情不能带来,而沧冥自从分裂,实力大大折损——如此情况,怨不得她使诈。尽管不是这种情况她依然会使诈。
情势立刻出现了一面倒,青与白,立刻围住了所剩不多的黑色,步步紧逼。
水榭里最精英的一行人护着缺月,和阿笛一起进入最后一重院落,道路上,已无人能够招架。
院中,君御清早已经在等着他们,白玉石桌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走近,才缓缓站起来,对阿笛冷笑道:“箫凌,你终究还是羽翼丰满了。只可惜,我做错了一件事……”
他的眼睛扫过阿笛身边的缺月,冰冷犀利——他不该为了逼迫阿笛而利用她,而是应该一开始就杀了她!这个曾经在他身边温柔笑语的女人,他怎么会疏忽了她的能耐!?
阿笛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却摇摇头,“不,你的错不在这里。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你执意不肯放弃爹的嘱咐,要我回到清尊楼的时候就已经错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没有人就该理所当然地强迫他人。
“箫凌,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甚至连清尊楼的影子一般存在了百年的暗阁都要毁掉!”对于君御清来说,的确“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可有可无,可以是这一个也可以是另一个的女人。无论他曾经对这个女人的感觉有多好,也多得是别人可以替代。
阿笛真的没办法接受这种想法,没办法按照他的期望,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从走进院门开始,他就隐隐把缺月护在身后。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了缺月,已开始,那或许不是爱情。只是一点同命相连,只是一点互相扶持。如同涓涓细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汇集成深潭,宁静无波。
那从来都不是海誓山盟,只是相濡以沫。
他很珍惜这样宁静却温暖绵长的感觉,绝不想失去。
阿笛缓缓执剑,他了解君御清,这个人不会妥协,只能一战。
出剑之时,或许,有过一瞬间犹豫。
但是暗阁杀手的剑,不会留情。只要剑已出,阿笛心中便摒弃犹豫,身体自然地反映,手下再无留情。
因为若非全力,输的就是他。
但是即使全力,赢的也未必是他。
——当然,那是一对一的情况。
阿笛的确想要以一人之力,同君御清做一个完全的了解。可是他的功力,看似与君御清在伯仲之间,实际内力却仍逊一筹——清尊楼怎么可能让自己养的杀手超过自己的主人?虽然阿笛身份不同,教授他的人并无保留,但他所习的武功本身已不及清尊楼世代所传。
数百招后,阿笛明白自己仍旧胜不了眼前这个人。
即使挣脱了枷锁,阿笛还是阿笛,君御清也还是君御清,他们之间的强弱不曾改变。
黑与白两道身影交错,缺月在一旁静静地看,失去武功,不代表她看不清形势。她已经不打算继续观望下去,突然一挥手,守护在一旁的沧冥门人一拥而上,以绝对的人海战术攻向君御清。
数人齐攻,就算君御清阵脚不乱,也绝对无法在如此分散了精力的情况下还能胜过阿笛。然而即使阿笛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颈,这个高傲得容不得半分妥协的人依然不肯束手就擒,决然地反手刺来——阿笛的剑峰匆忙一偏,仍旧划破了君御清脖子上的皮肤,浅浅一道,立刻有殷红渗透出来。
这个人好狠,对自己的命,依然可以如此狠心决然。
阿笛不再抱任何侥幸心理,一剑刺向他的肩头——要让君御清罢手,唯有让他丧失反击的能力!
血红色的一团迅速在白色衣服上洇开,宛若绽放。
君御清只是身子一震,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他的眼睛冷冷盯着阿笛,忽而露出一个冷笑。
阿笛只听到后方缺月微微一声惊叫,由于暗阁杀手基本已经肃清,他们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君御清身上,竟然疏忽了缺月!猛然回头,看到铁阁主持剑制住缺月,一言不发,只是失望地盯着阿笛。
阿笛可以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那时候冷阁主还在,他是暗阁的最高教头。由于阿笛身份特殊,除了和其他杀手一起训练之外,便由他全权负责,经历比其他人更为严苛的考验。
那样的考验,阿笛都熬过来了。他一直以为阿笛会很出息——因为暗阁里的人,不能出人头地,就只能死,余下来的,都是摒弃了私情的精英。可是他料不到,阿笛竟然会如此儿女情长,甚至不惜与清尊楼和暗阁为敌。
他手中的剑稳稳放在缺月白皙的脖颈上,他不说话,等着阿笛自己做决定。
毫无疑问的,阿笛的选择只有一个。从看到缺月在铁阁主手中,他的心就已经揪了起来。但是他看到缺月的眼神,沉静如水,没有惊慌,只有着微微的不赞同。他们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阿笛蹙眉,倘若缺月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用?
第59-60回
然而缺月的目光依然沉静,不待他做出反应,突然抬手向铁阁主的脸上按去——铁阁主在瞬间做出反应偏头,下手——在手中锋利的剑刃割破缺月肌肤的同时,一把白色粉末扑向他的脸。缺月为了将伤害减到最小,用力偏过身体,那把剑没能割破她的喉咙,却在肩窝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缺月视若无睹拔下头上银钗,那钗头尖锐如锋透着幽幽的蓝色,一把扎进铁阁主的手臂!
反射性的闭息之后,铁阁主知道,自己上当了!那粉末或许有毒,但非危险,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银钗至上——微痛而沉重的麻木瞬间从手臂扩散,半个身体动弹不得——她和新月在一起这么多天,新月怎么可能放着她毫无防身之力。
“织锦!!”阿笛飞奔而来,迅速点|茓止血,紧紧压住缺月的伤口。
他迅速瞥了一眼仍旧被众人制住的君御清,他应该立刻杀了他,亲手。但是,缺月的情况更为紧急,伤口就在颈窝,鲜血喷涌,就算点|茓并且压紧,也缓和得有限。
他一把抱起缺月,对沧冥门人道:“把他交给新月!”便迅速飞跃离去。
如果可以选择,也许由他亲手杀了君御清是最好的。
但是他现在既然没有杀,那么过后,恐怕更下不了手。就只能交给新月,无论君御清将来如何,与他无干。不听,不问。
他也只是个自私的人,宽和,善良,温柔……那些东西,只有缺月安稳地在他身边,他才能够悠然地一一展现。
找到铁阁主的房间踢开房门,他将缺月放在床上,从柜子里拿出止血伤药潵在伤口,迅速包扎。即使知道只要处理及时,这样的伤口并不会致命。然而撕开的衣服之下,交错的旧伤累着这血淋淋的新伤,让人万分揪心。如果那伤口再偏一些,便会割断了她的喉咙。
他守在床边,把外面的乱摊子丢给其他人去处理,自己专心照顾缺月。
缺月一直坚持着没有昏迷,但是她失血过多精神不济,昏昏沉沉的靠在床上,看着一支在照顾他的阿笛,勉强打起精神问:“情况怎么样了?”
阿笛握着她的手,“没事的,局面已经完全控制了,有衣馆主出面主持,其他人都在帮忙,或许还需要整顿两天。”
她轻轻“嗯”了一声,这才安心睡去。
门很轻地被推开,新月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阿笛转头递了一个“多谢”的笑容,接过碗放在一边,不想现在就叫醒刚刚睡去的缺月。新月伸头看了看床上的缺月,也怕吵着她,又轻手轻脚地猫了出去。
站在门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都结束了吧。今后,缺月和阿笛之间再没有什么阻碍。
——冷二,你这个笨蛋,竟然不能多活几天,看到现在的情景……
你喜欢的“段锦”,现在得到了幸福——不是你给的。你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缺月现在也得到了幸福——也不是你给的。不过你该欣慰了。
用力地拍了拍脸颊,重新振作精神——现在,该她去好好考虑要怎么整治那个生不出儿子的东西!
缺月的伤好得很慢。
暗阁的事务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能够收用的,就收归清尊楼,不能收的便直接除掉。衣莫染做着这一切,雷厉风行毫不留情。这让他明白,即使在秦楼当了十年衣莫染,他依然无法摆脱自己身上从暗阁带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早已经深入骨髓。可是,他却可以不必再介意——连暗阁都已经不存在,他还有什么必要纠结于此。
在这一切的顺利之中,唯一让人挂心的,便是缺月的伤。
虽然武功已失,但过去因习武而锻炼出的良好体质不曾失去,正是这一点曾经让阿笛治疗起她的伤来事半功倍。只是如今,却意外地治愈缓慢,时好时坏。
新月对此未曾表态,一径地沉默装傻。阿笛自身医术高超,自然不会看不出——郁结于心,症结却在心中。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却不见欢喜。
阿笛一句话也没有问,也许,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默默地照顾着缺月,如常地温柔微笑。
“阿笛,我们要不要先回去,再慢慢养伤?”缺月看着他和煦的笑脸问道,阿笛笑着摇摇头,“伤势未愈,还是不宜搬动。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只是怕……你和衣馆主会在这里住得不自在。”
“别想那么多,我们……都已经放下了。”我们放下了,那么你呢,几时才能[放下]?阿笛微微收敛心思,面上若无其事,“今天阳光很好,我抱你出去透透气。总闷在屋里也不好的。”
在院中摆好软榻,他将缺月安置好,和声问道:“想吃什么?我去做。”
缺月忍不住一笑,“我只想吃新月做的水果羹。”意思就是阿笛的手艺还是省省吧。
“喂,你这样会害我没机会进步的。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哪里去找新月来做?”
“以后我来做就好啊。”缺月展颜一笑,轻轻道。
见她的笑容,阿笛微微欣然,“好,我去叫新月。”嘴唇轻轻触了她的额头,转身离去。
缺月静静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
有脚步声走近,既轻且稳,她有些熟悉。睁开眼,看到衣莫染站在面前,挡住了一片阳光。一如往日的稳重清淡,只是曾经的沧桑似乎淡了许多,宛若放下了负担,恬然轻松。
“怎么?最近究竟在烦心些什么?”他毫无客套,开门见山地问。似乎这样有话直说才是最自然的,那些客套,那些虚与应付,都随着负担一起被抛弃。
“没有啊,为何如此问……”
“若没有,你会这般郁结于心?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连小柳稚也在担心你,只是……这却让我明白,原来我并不够了解你。看得出来阿笛和新月都知道你在为难什么,但是我却并不了解……终究,不够了解你……”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一直以来他的笑容虽然清淡如云,但是太远,远得让人感觉不到温度。只是今日,除了那份淡远,似乎更多了几分怜惜和迷离,像一个普通人一般。“虽然都是七拼八凑,不过你的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了。……你,可还顾忌自己曾经是君御清妾氏的事?”
“也许是,也许已经忘了,我并没有细想过。我既死过一次,那么过去的自己,便只是过去,我不在意那些过去,至于阿笛在乎与否,只看他的想法。”
“想必这一点,早有定论。阿笛虽然从来都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他对你一直未曾改变。”正是这[未曾改变]的一点,更能够令人自在,安心。“或许……真的没有人能够比得过阿笛。也惟有他,能够让沧溟缺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平凡女子,平淡,却幸福……那时候,错过了你,真的让我很遗憾……”
脸上手指的触感轻柔,温暖,让人竟有一丝丝眷恋。
恍惚间就如初识时,这个人对她若有若无的吸引——成熟,平和,有一点疏远,却让人不自觉地仰望追寻——就像她印象中,早已模糊了容貌的爹爹。
衣莫染轻叹,他珍惜缺月,因她经历如此苦难,最终却依然宁静无争,仿佛没有任何怨恨能够将她洗染。他也留恋缺月,因她日日的改变,从那个淡淡如同无痕的女子,一天天丰满,有血有肉,温暖如花,能够看着,守着这样的绽放,让人有着难以放下的成就感。至可惜,这份感觉不属于他。能够让她这样改变的,只有阿笛。
就算当时他抓住了,没有错过,也没有自信能够让她有着今日的笑容吧。他倾身向前,嘴唇如羽毛般轻轻碰触缺月的额头——缺月一滞,呼吸微微停顿。
“衣馆主——”阿笛手里端着一碗水果羹,面色阴沉地盯着衣莫染放在缺月脸颊上的那只手。
衣莫染回头一笑,那只手却没有放开,似乎颇为愉快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每次在缺月滑腻的脸颊上轻轻划过,阿笛的脸色就更沉上一分。
“衣馆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衣莫染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缺月看得一怔,阿笛却一张脸黑了红,红了白,白了黑。衣莫染明白不能太过分,站起身拍了拍阿笛的肩膀,“别太介意,只是一个祭奠——我对缺月已无想法,对你,或对她,并无不同。”说着,嘴唇轻轻在他额角上一点,阿笛手中的那碗水果羹终于落地,就此浪费。
衣莫染已经远远离去,身后还传来他放开一切的爽朗笑声,阿笛却依然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停止思考。
缺月扯了扯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聪明地决定忘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第六十回
阿笛略显尴尬地在缺月旁边坐下来,立刻又站起来,“水果羹——我再去盛一碗!”
“不用了。”缺月拉住他的袖子,“陪我坐坐吧。”
阿笛坐下,沉默了许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本来准备想跟缺月说的话,被衣莫染这一搅,却不知要从何说。缺月自然知道他今日是特地有话要说,只赔着他坐,并不催促。
只是……稍稍有些意外。向来成熟稳重的衣莫染,怎么会故意做这种事……
“那个……织锦……”阿笛挠了半天头,找不到话头,便直接挑了最要紧的说:“我们回村子去走走吧。”
“好。”缺月露出笑容,在和暖的阳光之下,暖暖的平和着。
“我去准备。”
“嗯。”
缺月的笑容一直浅浅地挂在脸上,是的……她想回去……原来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
阿笛派人准备了宽敞些的马车,亲自将马车布置柔软舒适,连车轮也用厚厚的麻布缠裹起来,便去收拾起药材绷带一类。
刚把那些东西也放上马车,考虑着该准备些什么点心给缺月路上吃,便见新月风风火火地冲出来,看到他就吼道:“你疯了啊要带缺月出门!?她身上的伤还没好,你是要她死在路上啊!?”
“不会。”阿笛笑得温和却又自信,“我会照顾妥当,况且又不是赶路,我们两个慢慢走便是。”
“去什么地方非要现在去?等缺月的伤好了再去不行?”
“我就是希望她早日痊愈,才要带她去。”
新月的眉头紧紧皱起来,谁让缺月是“郁结于心”,而偏偏待在这里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缺月那个“郁结”,这一点新月不能不承认。郁闷,挣扎,最终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就当度假疗养了。
“可是你就这么走,清尊楼无人管理没问题吗?”
“这种事情——等回来以后再慢慢去想吧。”
现在,需要优先考虑的只有缺月一个。
一切收拾妥当,阿笛重新用布巾束起长发,脱下黑缎锦服换上棕色粗布衣裳,卷起衣袖,活脱脱一个山里出来的乡下人。新月颇感稀奇地绕着他看了又看,鼻子还是那鼻子,眼还是那眼,可是一身气质收敛得干干净净,竟看不出半分“清尊楼主”的样子。她重重在阿笛肩上拍了拍,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小哥,有前途!哪天在清尊楼混不下去了,一定要来找我!”
阿笛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至于新月,话才刚说完便被笑无情拎回去了。
阿笛进屋,将缺月抱了出来,安置上马车。新月挣脱束缚再次扑了过来,拉着缺月道:“路上小心,要让阿笛好好照顾你,能使唤使劲使唤,千万别自己累着。他要是敢欺负你一定要想办法传书给我,我带人去把他殴成猪头!”
缺月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只是去养个伤,你不用这么惦记着。”
“我怎么能不惦记着?当初我一个没[惦记]好,你就不见了……还吃了那么多苦,我却什么忙都没帮上……”那时候她还在跟笑无情怄着气,当知道缺月出事的时候,赶去却已经来不及了。缺月没想到她竟然到现在都还想着这件事,对她笑道:“怎么没帮上?你可是救了我一命的。”
嗯?新月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你还记得当初在清尊楼,我被囚禁后你来看我,塞给我的药丸么?”那都是新月特制的保命良药,“在沧冥受刑之后,倘若没有你留下的药,恐怕我根本挺不到遇到阿笛的时候。”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有时候却让人感到如此温暖。
新月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一点也没有帮到缺月的,心情好了许多。
“缺月,我们也要回去了,回沧冥,沉寂了这许久,沧冥也该重出江湖,我要把沧冥建设成魔道第一大帮派!从此横行天下无人能阻!”
看着新月那双晶晶亮的眼睛,缺月毫不怀疑她能够做到。看着她这样的兴致勃勃,连那莫名冒出来的一丝不舍也就此掩盖下去。
从此,沧冥和清尊楼再不是敌对关系,她们随时都可能会遇到,也许是在江湖上,也许是在某个好山好水美食丰富的去处。不舍,本就不该属于她们这般随兴或是淡然的女子。
阿笛和缺月一路上走得很慢,阿笛把车架得稳稳的,哪怕有一点颠簸也尽量放慢了速度,沿途看看景致,累了便休息。这样的日子也许不会太多,所以格外珍惜。
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小村,阿笛赶着马车,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院门开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门口嬉戏,看到有[陌生人]来,停下来好奇地张望着。阿笛笑着走过去,弯下身道:“怎么不记得我了?”
几个孩子歪头想了想,其中一个大一点的突然指着他叫了一声:“阿笛!!”
仿佛洪水开了闸,其他的几个孩子便跟着一起惊喜地叫起来“阿笛阿笛!”,一窝蜂似的扑了上来,阿笛弯着腰一个没站稳,直接被他们扑倒,坐在地上无奈地被几个孩子围着。
“阿笛!阿笛回来了!”
“阿笛阿笛!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阿笛娘说你去了很好玩的地方,有多好玩?”
“阿笛阿笛……”
阿笛被围着,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幸好东家嫂子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出来看,见到阿笛也是一喜,“哎呀,阿笛兄弟回来了!——去去——别缠着阿笛兄弟,像什么话!——来来快起来!哎哎这些皮孩子……”
阿笛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从地上起来,笑着打了招呼,“嫂子,好久不见。”
“你可回来了,屋子都还给你们留着呢……妹子呢?”
“她在车上,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能不能请嫂子帮忙收拾一下床铺?”
“唉,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已经把身体养好了?出门在外奔波就是不行,这回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养养。我这就去,你去把她扶进来吧。”东家嫂子转身进门,阿笛掀开车帘,把缺月抱下来。
那些孩子似乎也还记得这位大姐姐身体不好,像过去娘和阿笛嘱咐过的一样,不去吵她,只瞪着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仰头看着。
缺月在阿笛怀里低下头,对他们微微一笑——几张小脸蛋儿立刻变成了红苹果。这张[壁画里的仙女姐姐]还漂亮的笑脸就此印在他们脑中,从此为他们将来面对自己媳妇时总是唉声叹气不尽人意埋下了隐患。
走到门口,东家嫂子正铺好床从卧房里出来,缺月微微笑着点头,“嫂子。”
东家嫂子一时也看愣了,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见这妹子笑过。那张淡淡的脸,好似就没有其他表情。
屋子里的摆设都跟从前一样不曾改变,这里边宛若他们二人的重生之地,回到熟悉的环境,心情也宁定下来。
当天傍晚东家大哥回来,说什么也要找阿笛过去喝几杯,阿笛照顾缺月吃过饭,喝完药,看着她睡下,自己才去了主屋。酒是自酿的,算不得烈,但有熟悉的味道。阿笛是揣着心思来的,喝酒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东家大哥看出来,问道:“阿笛兄弟在烦心什么?可是你媳妇的情况不太好?”
“不,这倒不是。只是……其实她还不是我媳妇……”阿笛的话说出来,东家大哥略略吃了一惊,当初他们来到这里时为了方便,避人口舌,对外便一直以夫妻相称。倒是东家嫂子一脸果然如此,“我就说呢,看你们两个这么年轻的小夫妻,相处起来却不咸不淡的,真少了点什么。但你们两个可一直是住一个屋的,不早点把事儿办了,对人家姑娘家总是不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麻烦二位……诸如成亲之类的事情,我着实不太清楚该怎样办。”
东家嫂子一阵轻笑,“明白明白,你一个小伙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们,村里的婶子们都帮人操办过许多回,赶明儿叫你大哥上镇上去扯些红布回来,我和村里的嫂子帮妹子做身漂亮的嫁衣!你就安心帮妹子养好身体,挑个好日子就给你们办了!”
“多谢嫂子和大哥!”
“跟我们客气什么!”
第二日东家大哥便去了镇上,东家嫂子在村子里各家一串,小村里立刻便热闹起来。这里地方小又偏僻,民风淳朴,阿笛之前在这里人缘极好,全村的人都跟着乐呵呵的准备起来。
大家倒也没有在意之前两人还未成亲的事,只道阿笛那个漂亮得跟仙女儿似的未过门的媳妇要过门了。村里热闹了,却是正在养伤的准新娘缺月还什么都不知道。当天下午东家嫂子便带着东家带回来的红布和一大堆花样儿去了缺月屋里,往床上一放,“来来,妹子,看看你喜欢哪种花样儿?赶紧定下来,要绣被面枕头和衣服,时间紧着呢——”
缺月被弄愣了,看着床上红彤彤的一大团,还有那些牡丹鸳鸯的绣花样子,茫然地问:“嫂子,这些是做什么的?”
“哎?阿笛兄弟不会还没跟你说……?”
阿笛正端了药碗进来,走出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嫂子进了屋,只是要拦也拦不及。
两个人都看向阿笛,他略略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只盯着手里的碗。嫂子“噗哧”一笑,“阿笛兄弟还害羞啊?”干脆不管他,转头对缺月说:“阿笛兄弟摆脱我们给你们操办婚事呢。过几天就有个好日子,赶紧的准备好了,别耽搁了日子。”
缺月微微怔了一下,眼中再次填满一团红艳艳的颜色,以及牡丹鸳鸯的绣花样子,才终于消化了东家嫂子所说的事情。茫然片刻,看看[专心]盯着药碗的阿笛,看看床上的一团红艳,蓦地通红了脸色。
——虽虽虽然这本来就是没什么悬念的事情,阿笛一直都很明确地表示想要两个人过一辈子,她也就决定留在阿笛身边,成亲大约也是迟早的事——但但但是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她还,还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过这回事……
东家嫂子看着缺月红红的脸,忍着笑——姑娘家脸皮薄,经不得笑的—— 一回头,却看见身后那个[专心]盯着药碗的也是一张大红脸。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没了,瞪了阿笛一眼——人家姑娘家害羞,你个大老爷们凑什么热闹!一屋里住那么久也没见不好意思,这回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阿笛被她一瞪,惊醒过来——好象,是不该他害羞。
这么一想,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娶媳妇么,新媳妇去害羞就好了,他只需要乐呵呵地高兴就好。
于是他微笑着,一脸喜气地走上前,“来,织锦,趁热喝了药慢慢挑。”
缺月伸手去接,他却不松手,非要亲手来喂。
缺月看了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嫂子,对于递到嘴边的药就张嘴喝,只是她就是想不明白——衣莫染也好阿笛也好,为什么男人都可以前一刻还是谦谦君子,后一刻脸皮就比发面包子还厚?
自打这一日,不仅仅是东家的院子,连缺月屋里也热闹多了,每日里总有几个村里的嫂子到东家屋里帮着绣被面枕面,不时也上缺月屋里坐一坐,只是还碍着她身子不好,不便吵闹。尽管如此这份喜气仍旧被带了进来,渐渐让缺月和阿笛也习惯了这种气氛。
缺月安心的养着伤,当她的待嫁新娘,而阿笛便每日挂着笑容,安排好缺月的治疗之后便跟着村里人区镇上采购置备,面带喜气地准备着娶媳妇。
阿笛在镇上出出入入,缺月便看着屋里的小物件一件件被替换,置了新的,都是喜气的颜色——就好似,好似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若能就这样一辈子,该多让人期待。
第61-62回(完结)
“阿笛兄弟,你看什么呢?”
东家在街上停下脚,看着不知道在注意什么地方的阿笛,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他盯着一家首饰铺子。村里人不比镇上的人,就算买些首饰给家里的女人,也是挑街市摊子上的,很少进店。在他们看来,那店铺里买一件东西,足够他们好吃好喝过一两个月了。
“大哥,我们进去看看。”
“啊……可是……”还没容他[可是],阿笛已经走了进去,东家想了想,成亲是大事,买件好点的首饰也是应该。便急忙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之外的街道边上,有两个人看着走进首饰店的那两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你看刚进店的那个人……”
“要不要回去通知?”
“先找人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是不是……”
店里,东家大哥的脸色已经渐渐铁青。
阿笛略过那些平价的首饰,专拣精巧细致手工不凡,价格自然也不菲的挑来拣去。眼见着一件又一件的看不上眼,每一次换上来的,价格也越来越高。
如果不是阿笛容貌端正,气质平和,谈吐也不象普通的庄稼人,老板早就要以为他们是故意来装大爷的。不过,他该庆幸今日的耐性,阿笛最后高价购了一只雕工颇巧的翡翠簪和玉坠儿。他也知道知道在这种地方买不到十分上等的翡翠,这簪子和玉坠儿都胜在雕工巧妙,弥补了品质的不足。最重要的,还是此地,此时,无论这东西的贵重,都值得珍藏一辈子。
当他掏出银子的时候,东家大哥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
出了店门,还紧张兮兮的抓住阿笛,“兄弟,你跟大哥说,你不会是……不会是干了什么……”
“大哥你多想了,没的事。”
没的事?没的事一个小药师能掏这么大把的银子买这么两个小玩意儿?
阿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找理由道:“我不过是有个机会,治好了一个大户人家里的怪病,人家赏我的。”
“哦,哦……”东家总算放下心来,接受了这个理由——大户人家么,拿银子都不当银子的,赏了大把银子也没什么稀奇。不过,阿笛这奢侈风不可长。“我说阿笛兄弟,这次你成亲,买个把好东西也就算了,以后银子可不能这么花……就算人家赏了再多,总有花完的一日,你如今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可不能这么浪费……”
阿笛无奈笑着,只能点头称是。
喜庆红绸,大红嫁衣绣着牡丹富贵,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和枕套,花样都是村里的嫂子们帮忙选的,布料都算不得上好,却柔软温暖,绣工也不是一流,却在这些人的说笑声里一针一线完成。缺月无所谓喜欢,但是觉得温暖,在这样的日子里,便接受了这些本来与她无关的东西。
大红嫁衣显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便被扫了胭脂,看起来倒也如火红的山茶花一样绽放起来。
有人给她盖了盖头,视线里便只有一片温暖耀眼的红色。
两边有人扶着她,缓缓步出房外。
今日,村里的人几乎来了一大半,院子里摆了桌,厨房里各家嫂子来帮忙,忙忙碌碌地备了酒菜。
阿笛一身新衣,胸前一团红绸花,含笑看着他的新娘子走近。
相遇时,如何能够想到今日情景?如何能够预料今日心情。这份安稳,这份满足,都随着红盖头之下那个人走到他的身边,尘埃落定。
一切始于这个小村,也终于这个小村,总算,要把她娶回来了。
阿笛脸上的笑容就不曾减淡过,越来越浓。他现在很庆幸自己的决定,回到这里来操办婚事——若不是在这里,哪里能够如此顺利,如此容易的娶到,不会有[某些人]的百般刁难,说不定还会把婚礼闹个天翻地覆。
缺月已经走到跟前,他伸手拉住,虽有些不合规矩,但谁都知道新媳妇身子尚虚,村里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旁边搀扶着新娘的人退了一个,仍留了一位小嫂子在旁轻扶,免得她站久了受不住。
美人已在旁,安安稳稳的拜了天地。虽然不过是一个仪式,即使没有这个仪式,他们同样会相伴一生。但因面前这为他而穿上一身喜服的新人,便足以让人心中澎湃。
他牵着红绸一端,正要先将新娘送入洞房,忽闻院门外脚步嘈杂,十几个江湖中人围堵门外,其中几人推开院中的村人闯了进来。
——江湖人?
阿笛一时有些疑惑,清尊楼和暗阁的事情都已妥当,他可还与其他江湖人有瓜葛?看那几人,倒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见院子里的村民一阵惊慌,慌忙往旁边避开,隐约听到几句“梁庄”“护院”——脑中一亮,对了,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开这里的?梁庄欺人——这可不就是梁庄养的那些江湖人么。
恐怕是不知道怎么得到了他们回来的消息,竟然还没有忘记过去的茬儿,才找了上门。不过偏偏挑了今日,可真是会找晦气。
他拍了拍缺月的手背,从屋里走出来,笑脸依然温和敦厚,“几位不知有何贵干?今日寒舍大喜之日,若不嫌弃,还请一起坐下喝一杯。”
“喝你个——”一句话猛地被截断在嗓子眼儿里,那人拼命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竟是被点了哑|茓。
“你——”又是一人见此情形想要上前,待遇一般无二。
那领头的人微微一愣,面前这男子笑容无害,客气地站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到他出手。他们不曾忘记第一次遇上这男子时,他诡异的身法夺了他们的刀,只是,毕竟人多势众,难道怕他一个?
“小子,看来你果然有两手,否则大概也不会得罪了梁庄还有胆回来——”开口的人,是鹰爷,独眼鹰。他向堂内看了一眼,在视线落向那个大红的身影时,张扬的神态微微收敛,道:“我们自然知道今日是缺月姑娘的好日子,只是,当年你削了庄里兄弟的一只耳朵,这笔账,却不能不算!”
阿笛毫无惭愧,温和应道:“当年是贵庄先来招惹,我们不过防卫而已。不过既然你们为此事而来,在下自然不会翻脸不认,只是今日大喜,不适合谈论这些血光之事,还请等过了新婚之期,在下自会与各位慢慢详谈。”
“我们今日既然来了,这么容易就打发吗!?”
话音刚落,阿笛突然手一扬,一个物件被丢过去,鹰爷下意识接了,听阿笛道:“暂作抵押,在下自不会赖帐。”低头一看,手中的,竟然是清尊楼令牌!
——天下第一楼清尊楼的令牌!?这、这岂他们这种小人物惹得起的!?
鹰爷顿时一阵冷汗,阿笛微笑抱拳依然客气,“在下失陪,如不嫌弃,几位就请留下来喝杯喜酒。”他转身回去,鹰爷哪里还敢留下来,慌忙把令牌放在桌上,带着手下连忙撤去便再也没有上门。
村人近乎崇拜地看着阿笛,想不明白他们这个亲切和善的药师怎么出去了一段时间,竟然变得颇了不起,连那梁庄的人都要顾忌。
阿笛返回屋内,也不再固守陈规地拉着红绸一头,直接拉住缺月的手,对喜娘笑了笑示意她可以放手,亲自扶着缺月进洞房。
院子里重新热闹起来,酒菜上桌,各自落座,倒好了酒,等着新郎官出来方要大展身手。
阿笛将缺月送进新房里,扶着她坐下,轻声问道:“累不累?”
“还好。”
“先趟一下吧,别坐着等我了。我去叫嫂子进来照顾你。”他轻轻把缺月的盖头掀了,照顾她躺好,自己才出了房间。
酣饮到半夜,阿笛自来海量,不曾见醉。送走宾客,他洗去一身酒气才进屋,站在床边看了看睡去的缺月,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靠在床头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阿笛熟练地去煎药,帮东家劈劈柴,打水,让宿醉起来的东家一脸愕然——他这个新郎倌,怎么比他起得还早?
缺月不知几时也已经起床,靠在床边透过窗户看着阿笛忙忙碌碌,终于又感到了异常的满足——她果然,还是喜欢看干重活的男人……但是……清尊楼主,怕是以后没什么机会干粗活吧。
阿笛发觉她的视线,将井里提上来的水倒进缸中,稍稍拭汗,对窗内的缺月温柔一笑。缺月贪恋地望着他脸上映着晨光的汗珠,大为叹惋。
东家嫂子作了早饭送过来,阿笛和缺月一起吃过,为她检查了伤势。
虽然这里饮食居住都不如在暗阁的时候,但是也许是心情宁定,没有任何负担和心思,反而比先前好得快许多。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也没有再反复。看来,他们的新婚之期结束之时,她的伤势便可以好很多。
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便一直挂在脸上。
“怎么?干嘛笑成这样……”
“治疗得很顺利,看来,不用几天我就可以不必打地铺了。”
“……”
缺月看到的,只有一张笑得憨厚老实的脸。他说的……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第六十二回
阿笛对于缺月的伤势,关心得越发勤快勤快起来。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一丝惫怠过,但是每天检查八回,尤其集中在傍晚之后要检查上五回,是不是太频了些。
终于在一天傍晚阿笛收起了自己打地铺的家什,如常地照顾缺月喝药,自己洗漱过,便自然而然地脱衣上床。缺月茫然地看着他如同老夫老妻般的自然,他却对于缺月的茫然显得更茫然,看到她看着自己,便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怎么了,要枕吗?”
好个老实憨厚的人,连这份“茫然”,也叫人挑不出一丝不妥。缺月忍不住笑,“好啊,要枕。”
一条手臂自她颈下穿过,小心地护在她肩窝的伤口处。
也许并不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温度。
人的体温,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在那个人身边,她始终不曾习惯过。只要身边有人,她便无法安睡。她在让自己忘,让自己习惯,因为今后在身边的人,会是阿笛,她必须习惯。
即使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绵长,阿笛却似乎依然知道她没有睡着。
“织锦,你并不想回去是吗……”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缺月的“心结”——清尊楼,那个地方,她并不想回去。同样的,她所熟悉的一直都是那个亲切平凡的阿笛,但是从今往后,阿笛,却要成为另一个清尊楼主——
缺月缓缓睁开眼睛,或许连自己也没办法分得很清,她的心结,是清尊楼那个充满了不好回忆的地方,还是将要变成清尊楼主的阿笛?
阿笛一直手握住她的手,声音轻缓,却没有犹豫,“可是,现在的清尊楼主,只能是我。”他除掉了君御清,那便是他要付出的[代价]。这个位子,从此只能由他来坐,他对清尊楼有着不得不负的责任。
缺月明白,阿笛便是如此。如果君御清好好的当着清尊楼主,那么他可以抛开一切,毫不留恋。但是如今清尊无主,他便无法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个冷硬心肠的人……”倘若阿笛是,那么,世上早已经没有她这个人在。“只是……”
“你在担心些什么?”
“阿笛,我曾经是前清尊楼主的侧夫人——如今,你当了楼主,我却成为楼主夫人,这对你……”
“这有什么关系——”阿笛撑起身,笑俯身着看她,“如果清尊楼主夫人,不是过去的织锦夫人,而是缺月呢?”
缺月一怔,听他继续道:“我想,沧溟公子应该不太反对把缺月嫁到清尊楼吧。”
缺月缓缓勾起嘴角,“你可要想清楚,新月立志要让沧冥成为魔道霸主的,将来做了什么,你可不要被连累才好。”
阿笛笑起来,心知她这样说,便是已经赞同,“那有什么,缺月若是脱离了沧冥,他们要闹腾,干清尊楼何事?——相信我,清尊楼会和过去完全不同,有关过去的一切,不会存在。”有关过去,有关记忆……清尊楼的夫人是缺月,不是织锦。将一切抹去,没有人会再提起。
他俯下身去轻轻吻她,凉凉的,带着一点药香。辗转的唇由浅渐深,他唇上的温度传递过去,终于让另一双唇也渐渐温暖。
手指触到衣带,缓缓拉开,身下人的回应一顿,睁开眼,从他的唇下逃离,“你不是这么禽兽吧?”——她的身上可还有伤呢。
“我是你的大夫,禽不禽兽我说了算——”
喂喂,你真是阿笛——?
唇再次被封了起来,那吻轻柔地,毫不霸道,却也不肯退让,如那温暖手掌的抚摸一般,缓缓游移。阿笛的动作很轻,很柔,宛若珍宝般对待。他的单手一直护在肩上的伤口处,不让身体的起伏使伤口被床面摩擦碰触,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温柔可以如此无处不在,缓缓将人包围,渐渐沉溺。
朝阳初升,缺月在一阵笛声里恍恍惚惚的醒来,头脑昏沉得异常。很快察觉到自己并不在床上,那种规律的摇晃和颠簸,让她知道自己正在马车里。
她睡觉从来都不会如此的不警醒,这种异常的昏沉很显然她是着了某人的道儿。听着外面悠扬而熟悉的笛声,缺月轻声唤道:“阿笛。”
笛声一停,马车也跟着停下来,车帘掀开,阿笛的笑脸便出现在帘外,“你醒了?”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趁着她睡着把她带出来不说,居然还下药?
阿笛无害的一笑,“绑架你。”
“……”
……随便你吧。缺月倒回去,闭上眼睛就要继续睡,管他醒来之后会在哪里。
“车里有水,包袱里是东家嫂子帮忙做的吃的,饿了就先垫垫。”
缺月摆摆手,别管什么吃食……似乎药力还没有完全过去,还是想睡……不知道阿笛给她下了什么药……
马车再次缓缓地动起来,阿笛将缰绳套在手腕上,举起笛子,继续吹起来。
天高云淡,季节和暖。
阳光依然暖暖的投在身上,把整个人晒得懒懒的,却已经不再茫然。
车里,躺着他[绑]来的[压楼夫人],连笛声也欣然轻快。
——回去了,虽然,那里不是他们想去的,不是他们喜欢的,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在那里制造新的回忆,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清尊楼也会成为[家],会有恩恩嗳嗳的楼主和楼主夫人,那时候,那里必然就是最好的。
事情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故事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生。故事结束的时候,清俊公子,娶了美貌佳人,悠悠然地驾着马车拉回家去。
而清尊楼,巍然屹立,静候新楼主归来。
——缺月初弓完
《缺月初弓》的部分到这里就完结了,总算,也写了一回“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一次,幸福不会飞。
番外 冷夜情澜
冷遇,冷家庄二公子,江湖人称逍遥客。
简称冷二。
上 在生
——某庄,某院,某屋。
“冷二!!你给我出来!!”
房门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摇摇欲坠。从外面进来的女子一身火红,剑眉凤目,怒气冲冲地冲进内室,将坐在床上发呆的人拎了出来。
“冷二!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个交待,别想逃!你到底选哪一个!?”
只见院子里还有四个女子,为首一人白衣胜雪,眉目温宁,盈盈而立。冷遇看了看她们,长长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坐下。
女子们一怔,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冷遇不是应该立刻抱着头逃跑么?
看着冷遇的样子,白衣女子轻轻挥挥手,除了那个红衣女子之外,其他人便很合作地默默离去,谁都看得出来冷遇似乎心情沉重,这个时候不能给他再增添烦心。
白衣女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声音温润和婉,询问道:“还在为你师兄的事情难过?还是……为了之前那个女子?”
谁都看得出来,自从冷遇的师兄走后,他就一直精神不振。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却不曾对人讲过——或许会讲,但是对象也只有一个,就是他多年的朋友周少,而不是她们这群“粉红罗刹”。
冷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红衣女子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招惹我们的时候不是挺爽快的么,怎么遇上这个女人还腼腆起来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冷二少爷对女人向来是看上就搭,最多我们再多个姐妹,我们都不介意了,你郁闷什么……”
看着冷遇的脸色越来越不怎么样,白衣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唤道:“惊凤!”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她略略一停,开口道:“冷遇,这样不像你。你若是心情不好,我们便暂时不来吵你,好好静一静,想想你是要继续消沉下去,还是好好面对?不要让我等太久,嗯?你知道,我的耐性一向不太好——”温润和婉的声音,和婉温润的笑容,却让冷遇和惊凤都忍不住脊背发凉打了个冷颤。
“呃……映雪……”
——他就算是想继续消沉下去,看到映雪的笑容,也没有那个胆量。
长长舒了一口气,的确,他已经消沉太久了。
师兄——小卓——新月。
那些事情,他又如何能够对她们说得明白?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为什么还不能满足呢?身边明明有这样多的“红颜知己”——虽然他更时常叫她们粉红罗刹团。只是,为什么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没什么要紧,只是偶尔觉得难受。
算啦……就在她们之中,乖乖的挑一个娶了吧。若是再招惹别人,怕是映雪和惊凤也不依的。他可不想后半辈子就活在被人追杀中——该忘的,还是忘了吧。
想开了,肚子就饿了。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正要走,就见映雪离开片刻,已经回来,手里还端着份点心。
“来的时候买的,尝尝看。”
冷遇兴致勃勃地塞了两个进嘴里,“正巧,你怎么知道我饿了的?”
“你想完什么事情,总会饿的。”
微微一顿,冷遇问:“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想完?”
“因为你这颗脑袋,烦恼一件事情不会烦恼很久。”她嫣然一笑,似乎把他的一切都轻松掌握,握于股掌。有时候,冷遇的确觉得自己会被她吃得死死的。
“怎么样,决定好娶哪一个没有?”
冷遇嘴里的点心咕咚一下咽——没咽下去,噎得捶胸顿足,就知道映雪的体贴没那么白给你。
“庄映雪!你犯规!”惊凤气势汹汹地走来,“怎么可以趁我们都不在,自己一个人问!?”
“若是冷遇心中已有人选,一个人问,和一起问,又有什么不同?婚姻大事非儿戏,又不会因为我单独问了,冷遇便随便更改一个——是吧?”
“是你个鬼!”
冷遇终于艰难的把点心咽下去,顺了气,看着她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前一刻还在同一阵线,现在变成了互相竞争的对手。
是哦……在遇到新月之前,或者说是遇到“小卓”之前,他不是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一切只是回归原处罢了,其实,这样也还不错的……
“冷遇!”
两个人同时站在眼前,吼回他游离的思想,“说!你到底选哪一个!?”
——其实大家都清楚,“粉红罗刹团”的其他人不过都是“候选”罢了,只有这两个才是真正的竞争者。
冷遇还没有完全回神,半清醒半恍惚地看看白衣柔婉的映雪,红衣明艳的惊凤——的确,这样的生活也挺不错的。人生何必自寻烦恼,不如坐享齐人之福。
“那——我娶你们两个,不分大小,两头大,这样可以了吧?”
两只粉拳毫不留情地挥过来——
“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
“我看,是[很不明白]!——映雪,我们走!”惊凤气呼呼地转身走人,映雪慢她一步,冷笑道:“我再给你点时间想清楚,不过时间不会太多,你可要好好想。”她的笑容,让人从骨头缝里发冷。
……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气走了那两个人,冷遇没清静上半天,第二天一大早就见两队人抬着大箱小箱浩浩荡荡进了冷家庄。
“这——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冷家老爹黑着一张脸走过来——“我还想问你干了什么呢!这是[下聘]!游家和庄家来下聘!”
……下聘?冷遇十二分不解地费力想了想,问:“爹,你还有个女儿?我怎么不知道?几时生的?”
“什么女儿!?是来给你下聘!!”
冷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男的。”
“你自己跟他们说!”
冷家老爹一把把他拎过去,丢在两队领队人面前。
“冷二少爷,这是庄府的聘礼,这里是聘礼单,请过目——”
“冷二少爷,这是弊府大小姐所下聘礼,请务必收下——”
——她们两个这是商量好的么?是逼他做选择,还是逼他入赘?——不管了,跑!
冷遇掉头就跑,丢下一堆乱摊子就躲进后院死也不肯出来。
“你可真行,遇到事情不是跑就是躲。就这样还男人呢,真不如入赘算了。”
冷遇猛地抬头,看到出现在他房里的红白二人,“你们怎么来了!?”
“来下聘啊,亲自来才有诚意。好了,别废话,快选吧,聘礼你收哪一份?”
……果然是因为他昨天那句“两个都要,两头大”么?他是真心那么想的,才会说出口啊,不好么?至少以后都不用争不用打了,也免去了他选中一个,会被另一个打死的危险——而且,有她们两个在,他比较没时间去想起一些让人难过的事。
可是,这是聘礼,她们要逼他入赘,他当然就不可能“赘”两家。
看着两人各不相让,冷遇叹道:“你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嫁给我?”貌似他也没做什么非要负责的事情,他不过是为人开朗,这个风流……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点。遇到欣赏的姑娘就忍不住去结交,可是也分得清哪种是可以把酒同游的江湖儿女,哪种是招惹不得的千斤小姐,素来极有分寸,更不会逾越——明明其他江湖中的年轻人也是这般无顾忌地豪爽结交,为什么只有他招来一身桃花债?
对于他的问题,惊凤毫不吝惜答案:“因为你比大多男人值得嫁。”好男人不少,可也不多,他算不得最好的,但是很适合拿来嫁。
“而且,嫁给你也不会太无聊。”映雪补充道。这世上值得嫁的男人不少,只是值得嫁,却又不会无聊的,却不多。
“……”
冷遇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当天夜里,再次落跑,只是这一次,粉红罗刹们并没有追上去,因他留书一封,要求给他三个月之间,三个月后,他必然会来,给她们答复。
眼望着滔滔江水,奔流天际,他叹啊叹,没感受上多久落寞,便被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打断。
“冷兄,一听说你来了我们可全员聚齐,怎么样,这次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就怕是呆不了多久,又要被那群粉红罗刹找到了人。”
“哇哇,不是吧,那群粉红罗刹还没有放弃?我说冷兄,你这次不会又是被追得走投无路才想起我们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冷遇一头黑线。这些人,难道不知道给人留点面子么?
“好了好了,别说了,既然冷遇来了,照老规矩给他接风——吃遍全城!”
从城东到城西,只要是华贵的酒楼,就一家一家吃喝个遍,这是他们给冷遇接风并且压惊的老规矩了——虽然冷遇一直都觉得这不过是他们要吃喝玩乐的一个借口罢了。
一日复一日,饮酒作乐,虽然开心,却也觉得空空洞洞。
那一日,临江的酒楼上,他不经意之间一瞥,顿时收不回视线——滚滚江水,悠悠长天,白衣的少年清秀娟细,翩翩立在船头。
此时不曾知晓,有时候一眼,也可以万劫不复。
下 往生
清尊楼、沧冥水榭、暗阁——那一战还在蠢蠢欲动时,不曾有人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冷遇。而当这一战惊动江湖时,其间,已经没有冷遇的名字。
一辆马车停在清尊楼外,车上走下来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进了大门。
纜乳空圩,小园疏香,她们本是客,却没有在见客处见,而是迎来了这后院之中。待客之人,是一个娟细女子,眉目温淡如碧波含烟。有一问,便有一答,寥寥几句,说得清楚明白,并不多言。
庄映雪的视线略带探究地打量片刻,她静静地听着女子的每一句回答,不若身旁游惊凤流露出来的悲伤,却依然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冷遇就葬在此处,并未迁回冷家庄,我们来,只是想看看他。”
“是,入土为安。冷家庄的来过,但是不想再惊扰了故去之人,因而没有迁墓。”主人沉静道,“我这就命人引二位前去。”她唤了小厮来,便要引她们离去。庄映雪走了两步,却稍稍停步,微微侧头视线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轻声道:“他,从来都不是个英雄。不会为什么大义抛下生命不顾。但是,为身边的人,为在意的人,他却会义无反顾。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人,让他甘心赴死?”
女子未语,庄映雪也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不需要答案。
她略略颔首告辞,跟上前面的两人离去。
自清尊楼后门转出,遥遥地进入山中,君家列宗的墓地之外,遥遥相隔,是几座单独的坟,埋的,都是与清尊楼密切相关的人。
那座新坟在这里,孤单静谧。
——挚友,冷遇之墓。
墓碑上的字,字体娟秀细长,虽难以分辨,隐隐还是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小厮适时退下,庄映雪走到坟前,未拜,只是静静看了片刻,如同自语般问道:“只是‘挚友’,你便满足了么?你想要的……得到了么?”
“映雪……你没事吧?”
游惊凤有的时候弄不懂庄映雪,她好像总是看到很多,自己看不到的,别人看不到的,她却总能看到,总能感觉到,尤其关于冷遇。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冷遇会死。
甚至连自己的悲伤也毫不真实,只觉得从听到他的死讯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就像在梦里,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还欠我们一个答案呢,怎么可以不回来?”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等他回来,就会给她们答案。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可是三个月之后,他没有回来,她们却来了。
庄映雪缓缓回头,似乎没有想明白惊凤在说什么,“答案?”她嗤嗤一声轻笑,却笑得黯淡。“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答案。”
又或者,她们眼前的墓碑,就是答案。
——自始至终都是个“挚友”——不,只有死了以后吧。冷遇,你值得吗?
素手抚上墓碑,触感粗糙冰凉。她的手指可以如此轻柔眷恋,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怨愤。
游惊凤看了她很久,久到忘记了自己的悲伤。
再来这里的时候,的确是悲伤的吧。毕竟她曾经是真的想要嫁给冷遇,他是适合嫁的,嫁了,一定生活无忧,日日开心。如今,这个人不在了,她当然是伤心的。可是,一份不真实的悲伤,她不知道该如何持续。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冷遇就突然冒出来,像过去一样,被她们追打着四处跑。
长长的叹一口气,仰头望着灰灰的天空,“映雪……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继续生活。”
“就只是这样?”
“还能怎样?”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以为……你,对冷遇,是不同的。”跟其他的女人不同,甚至跟自己也不同。只有映雪,如此的了解冷遇,宛若能够看透他的一切。
“那又如何?相同与不同,他都已经死了,将来不过是一坯黄土。而活着的,总得继续活着,继续生活。无论谁死了,日子都还是一样的过,没有什么不同。”对她们来说如此,对冷遇心里的那个人来说,也是如此。
她也曾经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所以,总有一日,冷遇也会回头。但事实却是,他到死都追逐着自己心里的一个影子,抛下了她,和她们。
“既然你这样毫无眷恋,忘记了你答应过的事,那么,我也要忘记你。”手指从冰凉的墓碑上缓缓撤离,那种粗糙的触感,仿佛要凝固在手指细致的皮肤上。“我不会再来看你。”
“惊凤,我先走一步,你也不要留太久了。从今往后,恐怕你我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保重。”
“映雪?”
她如雪的白衣在风里纷飞零乱,渐渐走出惊凤的视线。
她们追了许久,打了许久,争了许久。即是统一阵线,即是互相敌对,一切的缘分纠葛,都缘于冷遇。如今人死了,她们两人,也不必再见。
原来一个人的死,也并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年后,游惊凤成亲,其他昔年“粉红罗刹”也早已成家,悉数来道贺,独独不见庄映雪。又过数年之后,有人说,庄映雪远嫁漠北。
“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继续生活。”
“就只是这样?”
“还能怎样?”
一个人的死,便是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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