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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唯一生还者的记述(二)

所谓“上船下船的人多”,是有许多人不断地下船上船,有的空手,有的带著货物,竹篓或木箱,进出之际,都有军队护道──根本不让人接近。梅观察到这一点,是潜在水里,用土制的潜望镜看到的。

更引得梅注意的是,船的吃水线,每天都在下沉。

梅是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据说自九岁起,就在湖上“讨生活”,对于水面水底的一切活动,都了若指掌。所以,她估计像神户丸这样的大船,吃水线每下沉一寸,就等于船上多了十吨的重载。连续观察了几天,船的吃水线竟下沉了一尺多,可知船上所载的货物,超过了一百多吨。

奇的是,梅并没有看到巨型的物件由起重机搬运上船,于是她的脑中,就闪过了两个字:金子!

只有黄金,才是体积小而沉重,大量的黄金,可以使船的吃水线下沉。

梅于是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和想法,向四嫂报告,四嫂一听,就同意了她的看法。

这才有四嫂和四大金刚一起在湖口镇出现的事──一来是搜集更多资料,二来是告诉江湖同道:她们盯上神户丸了。

四嫂和她手下接下来的行动,我在后面会补述,先说这一点,是据此可以肯定,神户丸上确有很是奇特的东西在。

日本搜寻队的船,在小孤山下的江边,溯江而上,来到湖口镇,完全依足当日神户丸航行的路线和时间。他们在湖口停了约半小时,就进入了鄱阳湖的水域。

鄱阳湖的湖形,极其不规则,三叉八角,像是一团棉花被随意扔在地上所形成的形状,在湖的北部,也就是自湖口镇向西南航行,在地图上看来,是一片狭长的水域,最宽处不超过六公里。

自然,六公里在地图上看来,只是很狭的一条,但是在实际的水域上,却是很大的距离,足以造成烟波浩淼,碧波万倾的景象。

潜水队乘坐的,是一艘经过改装成铁甲船的小轮,装备的武器­精­良,一旦遇到袭击,这三十六个人组成的队伍,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强大战斗力。

而且,队员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道自己此行关系重大,所以个个士气高昂。据山下堤昭的记述,队员每每引吭高歌,歌声嘹亮,惊得大群水鸟振翅高飞,蔚为奇观。

神户丸由湖口镇到失去联络的老爷庙水域,航行了两天一夜,潜水队的船也按照此航行,到了失去联络的地点,正是清晨时分。

湖面上有大团大团的晨雾,犹如漫天撒下了无数薄纱一样。等到船在估计的水域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只有湖水荡击在船身的泊泊声。

他们的任务,是早已交待了的,一到达神户丸失去联络的地点,全队就分成两组。甲组由队长率领,乙组由副队长率领,每队十八人,轮流作二十四小时的潜水搜寻。

他们采取的方法,是以泊船处为中心,作“蜂圈式”的搜寻,也就是以船为中心,不断地增加直径,作圆圈式的搜寻。

他们用这样的方法,那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还有著当时科技尖端的产品──无线电波探测仪,那种被称为“雷达”的仪器,直到如今,仍被广泛使用,当时是人类的最新科技。

队长率领甲组队员先下水,时间是三小时,乙组的人员则准备小艇,在湖面上打转,小艇驶出半公里,准备接回甲组人员,乙组人员便接著下水。甲组人员在休息期间,再将小艇驶远半公里。这样,二十四小时下来,就可以驶出四公里,四十八小时后,便可以完成搜索了。

因为根据神户丸航行的记录,船只不可能驶出五公里之外。搜索队作八公里的搜索,已经是超过失踪范围的了。

搜索队在一开始执行任务时,个个充满了信心。甲组人员在三小时后出水,一无所获,信心略受打击;乙组人员三小时后又无功,已是下午时分了。

甲组人员再下水,又三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这一带的湖水并不深,水又清,湖中大鱼水龟都历历可见,若是神户丸沉在湖底,断无不见之理。

轮到乙组人员第二次下水,已是夕阳西下,山下堤昭为了振奋人心,在下水之前,和每一个队员击掌、高呼,可是,他们的三小时努力,依然白费。

甲组再下水时,月轮高照,水面泛起亿万点银光,一望无际的湖面,如同是一张银丝编成的网一般。

山下堤昭记得极清楚,甲组下水的时间,是晚上九时正,也就是说,到午夜十二时,就会轮到乙组第三次下水。

在努力了那么久之后,仍然没有收获,队员不免大是沮丧。尤其在通报机上,海军大将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询问一次,更给他们造成海大的压力,觉得若不能成功,就愧对国家了。

在小艇上休息的时间,并不易过,因为甲组的队员,在水底下不断传来的讯息是:并无发现,并无发现。

由于湖水极清澈,而且小艇一直跟随著甲组的队员,好使他们在三小时的潜水之后,一上水面,就能登艇。所以,在小艇上的乙组队员都隐约可以看到,从湖水下面透上来的,甲组潜水队员所用的­射­灯灯光,灯光透过湖水,荡漾不定,形成一种朦胧迷离的美景。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下,是绝不能有甚么意外发生的了。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先是在十一时五十分的时候,副队长命令队员作下水前的准备,因为在十分钟之后,就又轮到他们下水了。各队员依照规章,作下水前的准备,包括检查潜水器具在内。

那大约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在这四五分钟之内,没有甚么人注意湖面的情形,等他们检查完毕,重又注视湖面时,他们都在等待甲组的队员冒出水面。

日本军队训练严格,几次交替,下水的队员,几乎都是准时的一下子自水中冒出来。

可是这次,乙组的队员全神贯注的等著,已过了午夜十二时三分钟,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时,山下堤昭只感到一股极度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想大声问“这怎么了”,可是竟是开了口,而出不了声。

他的目光­射­向其他的队员,只见每一个队员的神情都古怪之至,又惊又疑,看来感觉和他一样。

整组人怔呆了又有一分钟,甲组队员已过时四分钟,还没有冒上水面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队员尖声叫了起来:“他们不见了,甲组的队员不见了!”

山下堤昭的第一个反应是厉声咒骂:“蠢驴,胡说──”但是他没有骂完,也陡然感到甲组的队员,确然是全不见了。

因为本来是可以看到湖水下移动的­射­灯灯光,或远或近,这表示甲组的队员正在搜寻。可是这时,湖面一片黝黑,绝没有水底的光芒映上来。

这种情形,可能是早已是这样的了,不过当大家从紧张的检查工具后,再定过神来之时,并没有在意而已。

直到过了时候,甲组的队员仍没有出现,这才徒然使人感到事情不对头,出了事了,甲组的队员不见了!

湖面上一阵晚风吹来,虽然是在夏天,可是仍不免令人汗毛直竖,所有人都发出了无意义的惊叫声,显得混乱之至。

作为副队长,山下堤昭自然要设法控制这样的局面,他先看了看时间,各人竟在惊愕之中,又过了五分钟,甲组的队员还没有出现。

山下堤昭大喝几声,令各人静了下来,他宣布:“乙组队员立即下水,照计划执行任务!”

他大声叫“一二三”,可是在他的命令发出之后,只有几个人应声下水,其余的人竟然犹豫著,没有立即下水!

这种情形,在军队之中,已经可以构成“抗命”的罪行了。

山下堤昭再次大声发令,这才令所有的队员一起下水,他自己也一踪身,下了水。

山下堤昭下水之后,其他人的情形如何,他不得而知,因为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队员。不论是甲组的还是乙组的,他都没有见过,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或者说,他是事后唯一还存在的人,其余的人都消失无踪了。

山下堤昭下水后的经历,他记述得颇是怪异,简单得出奇──看来,不是他不想详细记述,而是发生的事就只有那么多,他想详述,也实在不能。

山下堤昭的记述是:“怀著惊疑无比的心情下了水──不知道甲组的队员出了甚么事。才一下水,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拽著自己下沉,同时,眼前一片漆黑,竟不像是进入了水中,像是进入了墨汁之中,再接著,全身产生了一种极奇怪的酥麻之感,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以上简单的记述,就是山下堤昭下水之后的全部经历。其过程大约只是十来秒,或者更短,所以,他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或者说,他是唯一再度在世上出现的人,当然在失去了知觉之后,又醒了过来。

倒是他记述醒过来之后的情形,十分详尽,因为对山下堤昭来说,那可以说是一生之中最大的奇遇──他一下湖,就在奇异的情形下失去了知觉,自然是奇遇。但由于时间太短,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不如他醒来之后的遭遇那么奇特。

他醒来之后,首先感到手腕和足踝都有疼痛,而且,全身都在摇晃。到神智渐渐清醒时,耳际更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嗡嗡”声,而且,全身各处都奇痒难忍。他还未曾睁开眼睛,就想去抓痒处,但是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全被绑住了。

接著,他发觉双脚脚踝也被紧绑著,他这才睁开眼睛来。起先,甚么也看不到,接著,他就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之上,而且,置身在一艘小船之中,那小船有著半破烂的蓬,可以透过蓬上的破洞,看到天上的星月微光。

小船有人在划桨前进,所以船身在摇晃。那种嗡嗡声,却原来是大群的蚊子,绕著他在飞行时所发出来的声响。他之所以全身发痒,自然是由于大群蚊子都已饱餐了他的血之故。

山下堤昭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毕竟是久经训练的职业军人,立即想到的是:自己被俘了!

而且,根据情形,他也判断出自己不是被正规军队所俘,多半是落在游击队的手中了。

他学过中国话,船既然在摇动,当然是有人在摇,他勉力定了定神,大声叫了一声:“放开我!”

叫了两声,船身两旁传来了“刷刷”的声响,那是船身擦过湖中生长的芦苇时发出的声响。

山下堤昭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苦,因为这种湖中的汊港最是隐秘,纵横交错,水道曲折,不是熟悉地形的人,转以几天几夜,也转不出来。而且,最难被人发现,故他被发现、获救的可能,自然也相对减少了。

他著急起来,又大叫了几声,中日语并用。就在他叫了一阵,喘著气,心中更增惊惶之际,就听到自船尾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那女子说的竟是流利的日语,斥道:“你鬼叫甚么,信不信我抓一把烂泥塞住你的臭嘴?”

山下堤昭一听之下,不禁呆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听到了日语,自然令他感到亲切。但是有生以来,都听惯了女­性­使用敬节的日语说话的人,忽然听到了一个女声,说出如此粗鲁无礼的话来,却又令他感到怪异莫名。

所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接著,那女声又传来:“你叫山下堤昭,是一个少将,对不对?”

山下忙道:“是,你不能再问别的,根据日内瓦战俘条例,我只需回答这个问题就已足够了。”

那女人的声音怒道:“放屁!我要问你杀过多少个中国人,只怕你数不过来!”

山下沉声道:“我可以回答:一个也没有,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是潜水专家。”

那女人怒道:“侵略他国,全是兽军!”

山下堤昭出不了声,作为军人,他服从命令,他明知侵略不当,但却也身不由己──战时,在日本军人之中,也有极少数良知未泯的,山下堤昭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叹了一声。

那女人咄咄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

山下道:“我无话可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可是别……别人……”

山下说不下去,那女人冷笑一声:“我看你和别人也没有甚么不同……哼,潜水专家带了那么重的铁筒,算甚么专家!”

山下一时之间,不明白那话是甚么意思,那女人又道:“不过你们有点家伙倒也有用,在水中能发光的灯是其中之一,你要教会我使用。”

山下这才知道,女子口中的“铁筒”,是指潜水用的压缩空气筒而言。

这时,他不禁对对方的身份起疑,忍不住问道:“你是甚么人?”

他问了一声之后,只听得那女人的声音大是接近:“你看我是甚么人?”

山下的双手双足被绑在木板上,身子转动不灵,他循声勉力偏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离他还不到一公尺。

那女人的身子还在蓬外,只是探身进来望向他。那女子双眼很大,乌溜溜地有神,不算很美丽,但是青春气息迫人,虽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出她面颊红润,显然是一个极其健康壮实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

山下一看之下,不禁啼笑皆非──他一个堂堂的海军少佐,竟然落在这样的一个大姑娘手中,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偏偏这大姑娘说话虽然粗鲁不文之至,但是不但声音动听,这一照面,更是讨人喜欢。

山下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人。”

那女子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才是潜水专家──你不配。”

山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快放开我,你要是怕我,放开我之后,再把我的手脚绑上就是。”

那女子怒道:“谁怕你这鬼子少佐!”

随著那句话,只见她手腕一翻,手中已经多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匕首,可是却分成三个分叉,很是尖锐锋利,长不过尺许。女子一出手,那东西便在她的手中飞快地转动,闪起一闪­精­光。

山下堤昭虽然不认得那东西,可是寒光闪动,杀气扑面,那分明是一件兵刃。

他张大了嘴,不知那女子要­干­甚么。

那女子徒然停了手,把兵刃直搁到了他的鼻尖上,一股清飕飕的寒气传将过来,令得山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那把刀竟如此锋利,看来那女子只要随便一挥手,他的鼻子便要离开他的脸。

所以,他也不免现出了骇然之­色­来。

那女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用兵刃在他头上敲打了几下:“鬼子少佐,害怕了?”

这鬼子少佐,刚刚因出奇不意,确然大吃了一惊,但此际定过神来,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便大声道:“你怎可以虐待俘虏?”

那女子冷笑一声:“要是仍当你是皇军,你早就被大斩八块,丢到湖里喂王八了!”

山下道:“你不会杀我,你还要我教你怎样用在水里会发光的灯。”

那女子晃了晃手中的兵刃,出手极快,刷刷两声,已把绑手的两段绳削断,山下一挺身,坐了起来。

那女子立时又把兵刃对准了他的咽喉,三叉共刺,只要向前略送,这海军少佐的脖子,不会比常人更硬,自然也会多三个窟窿,所以山下不敢再动。

那女子道:“你自称潜水专家,能说出我手中家伙的名称么?”

山下堤昭已然算是“中国通”了,甚至会说一口中国话,可是这个问题,却也把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他只好道:“请多多指教。”

那女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笑后极其欢畅,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但是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由衷地发出欢乐的笑声,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山下堤昭盯著她看,不觉有点痴呆。

那女子也发觉了山下的目光有异,她止住了笑声,和山下默默对望了一会,忽然俏脸红云陡生,偏过了头去,低声道:“那叫分水娥眉刺。”

看官,那“分水娥眉刺”是女子使用的短兵器,尤其适宜在水中近身搏斗时使用,出击快,攻击力强,杀伤力大。这种兵刃,又有一个名称,叫“水鬼喜”,据说,水鬼找替身时,也要借助它来害人。

别说山下堤昭不懂,只怕日本帝国大多的汉学家,唐诗宋词,子曰诗云,甚么都懂,也不会知道这兵刃叫作“分水娥眉刺”。

当下山下重复了一遍,才又问:“你……究竟是甚么人?”

那女子此时已进了船蓬,她一挥手,又把绑著山下双足的绳割断,一挺胸,大声道:“东南湖滨挺进独立团副团长!”

这种古怪的番号,听得山下堤昭直眨眼。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竟带有几分稚气,看来很是可爱。

山下笑道:“能成为你的俘虏,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不知副团长要如何处置我?”

山下这一问,却使那女子踌躇了起来,望定了山下,竟是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情。

山下反倒问她:“可是有甚么为难之处?”

那女子应声道:“是啊──”

可是她说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妥,便住了口。显然她又不知如何处理才好,神情更是犹豫不决,咬著下­唇­,看来更是稚气。

这时,山下堤昭已完全放下心来,因为眼前这女子,虽然身手不凡,但是却很是稚­嫩­,看是一对一,再容易应付不过。

他搓著手腕,道:“我能成为你的俘虏,也算是有缘,你有甚么为难,不妨大家商量。”

他一面已伸手在自己的裤脚处,搭到了自己用以防身的匕首还在,看来那女子绑起自己之时,竟然未曾搜过身,可说是疏忽之至了。

那女子望著山下堤昭,神情仍是犹豫,声音也变得低沉:“照说,你落在我手中,我应该把你送到四嫂那里去是,可是四嫂她……她恨鬼子入骨,你一到……只怕就──”

她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手势,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作砍了一刀之状。

山下堤昭自然看出,眼前这年轻女子对自己大是同情,他不禁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是你敌人,叫四嫂杀了就杀了,你为何为了我的死活为难?”

五、白、金对话

日本军队的情报工作做得好,他们一队人在前赴目的地之前,早已对当地的情势有过一番了解,也知道金秀四嫂是重要人物。所以当山下堤昭知道了这女子是四嫂的手下时,本已绝望,可是偏偏对方的态度如此,似乎又有了生机,所以他才故意如此说,以肯定对方的态度。

他这样一说,那女子震动了一下,咬著下­唇­,神情有几分幽怨,彷佛是在说他不了解她对他的关心。

一看到这种情形,山下堤昭心中雪亮,他用极诚恳的声音道:“姑娘不必为难──若是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恳请姑娘别把我交给四嫂,放我一条生路,我山下堤昭有生之日,不敢忘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这样的话,本来是绝难出自一个标准的日本皇军军官之口的,但是山下堤昭此时说来,竟是自然之至。这可以说是奇怪的现象。

各位看官,男女之间的相遇相识,以致三言两语,甚至是一个照面之间,由起初的互相吸引,以至立即可以知道自己和对方会情投意合,本来就是一件奇怪之极的事,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自古以来,人类对这种奇怪的现象,在弄不清摸不准,无法可施之余,便把它归诸一个“缘”字。

然则“缘”是甚么,也没有人说得明白,但人人又都知缘是甚么。

缘之奥妙,也就在于此。尤其在男女之间若有缘,在再不可能的情形之下,也会纠缠在一起;若无缘,再刻意撮合,也是白搭。就像春雨三遍,满地野草茁发,但若想凭人力制造一根野草出来,却又万万不能。

闲话表过,却说山下堤昭和那女子,自然是一双有缘人了。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秀四嫂手下的四大金刚,梅兰竹菊的竹。

这四个出­色­的女子,每一个人的出身、经历、事迹都可以写一大部书,但是却和本故事无关,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

当下,竹见到山下这样求自己,她本来就甚犹豫不决,听了恳求,心中其实已有了主意,可是想到此举实在太大胆,仍自沉吟。

竹的­性­格爽朗豪放,何以对山下产生好感,连她自也说不出来。

算起来,她只好归咎于她曾被山下堤昭紧紧地拥抱过,虽然那是在特殊情况下的行为,但在一生未曾和异­性­有过那样接触的竹来说,自然也足以造成巨大的冲击了。

事情得从头说起。

在神户丸失踪之后,不但日军大是紧张,各方面都大为关注,大家的心思一样,都认定了金秀四嫂下的手。

所以,在第三天,就有三大司令、五位将军一起造访金秀四嫂的事。

(这一段记述,是日后山下自竹的口中得知的,也归在山下的记述之中,为了便于明白竹救山下的经过──那是很重要的关键,所以我提前叙述。)

在访客之中,有两个将军是正式的军队司令,地位很高。尽管访客之中互相敌对,但是目的相同,只想知道神户丸的失踪,是否和四嫂有关。

四嫂的回答是:“我确然想打神户丸的主意,因为神户丸在小孤山下泊岸几天上货,吃水线下沉一尺有多,我估计必载了极多的黄金,所以想下手。”

这一番话,已令得各方面的军豪首领惭愧不已,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神户丸载了甚么特别的货物,只是在船失踪之后,日军异常的反应之中,才知道神户丸有点不寻常而已。

四嫂又道:“可是我未来得及下手。神户丸经过湖口,进入鄱阳湖,我就水上水下的跟著它,准备伺机下手,可是到了老爷庙附近,就失去了它的踪迹。”

神户丸正是在老爷庙附近的水域失去踪迹的,所以四嫂这样说了,大家也只好相信。虽然当时各人心中都还是有点疑惑,但是四嫂既然说没有下手,各人也不便再有甚么表示,不然,惹恼了四嫂,她翻起脸来,虽有好几个将军之多,只怕也担待不起。

当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只有后来,白老大探索这件事的时候,会晤金秀四嫂,提起当日的事来,四嫂仍然用这番话来应对。

一来是白老大为人­精­细,听出话中大有破绽。二来是他为人大胆,不怕四嫂翻脸。三来是他自恃在江湖上行辈尊大,所以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就哈哈大笑,直呼其名:“金秀,你这番话只能唬弄那些司令将军,为何对我也这样说?叫你盯上了的盘子,一举一动,哪怕是闷声不响的放一个屁,都在你的眼里。老大的一条船,会在你眼底下不见了,这话唬谁了?”

金秀四嫂大是不愉,但碍于白老大的身份,也不敢太发作,她冷冷地道:“白老哥要是认为是我下了手,那就当是我下的手好了。”

白老大笑道:“我不认为是你下的手──这船很有点古怪,你下了手,也吞它不下。我告诉你,幸亏它不见了,你没有机会下手,不然,你手下的人连你自己,只怕不能剩下多少。船上有二十支重机枪,有一个加强连,配的是全新的武器,连美国人用的火焰喷­射­器都有近一百具,一起喷起火来,方圆十里,湖面上全是烈火,你的那些人马能挡得住吗?”

金秀四嫂听了,脸­色­难看之至,但是却也流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白老大找金秀四嫂,是在一年之后的事,那时,战争早已结束,四嫂也已金盆洗手,正准备彻底和过去的生活划上句号,重新开始新生。

(四嫂这个女人的一生,传奇之至,她的“新生”,更是出人意表之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女子,有机会,当略记述一二。)

所以,四嫂并不像过去那么火爆,只是冷冷地道:“白老哥当时也在那船上?”

这一问,自然大有讥讽之意在,潜台词是:“你又不在船上,怎能知得如此详细?”

白老大长叹了一声:“我的情报,是直接从东京方面来的,为了传递这情报,牺牲了三位出­色­的情报人员。情报还说,这船关系著日本帝国生死存亡的命运,所以,我也联络了一批人要打它的主意。”

四嫂的忍耐力再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叭”地一下,一掌击在桌上,把桌上的杯碟打得全都跳了起来,怪叫道:“好哇,你联络了一批人,竟然不来和我联络,小瞧我到这种地步,你不说清楚,我和你没完没了!”

白老大搓著手:“我联络的,上有空军,下有海军,全是有极强的战斗力,不是潜进水去凿沉船这种勾当,不来找你,是为了不让你无谓牺牲。”

四嫂心知白老大所说是实,因为她的力量虽然不小,但是和正规的军队相比,当然大大不如。

她闷哼一声:“那你得手了?”

白老大道:“没有,我们的情报,只说在长江有一艘船关系重大之至,能俘虏了这条船,就大大有利,连船上的武装配备都可拥有。但就是不知是甚么船,在长江的哪一段水域。”

四嫂道:“那有甚么用!”

白老大苦笑了一下:“等我们好不容易弄清楚是神户丸时,神户丸失踪的消息已传出来了。”

两人的对话,回到了原来的题目,四嫂道:“我告诉你它失踪了,你又不相信。”

白老大一字一顿:“我不是不相信,而是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

四嫂默然不语,白老大又道:“神户丸上的二百来人,全部下落不明,后来日军组成了搜寻队,三十六人也全部下落不明,所以,只有你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那时,白老大并不知道在搜寻队之中,有山下堤昭副队长并未消失。山下并未消失的经过和竹有关,山下和竹两人的经历还有一些曲折,他们的存在,直到若­干­年之后,才为人所知。所以,当白老大和四嫂谈话之际,白老大并不知情。

整件事都十分复杂,要从多方面不同的角度去看,才能明白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也就不得不“主体化”,使列位看官,更容易在多方面叙述的各个角度,明白事情的经过。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当下,四嫂沉默了片刻之后,反问道:“船上载的,究竟是甚么?”

白老大一摊手:“不知道──就是为了想弄清楚,所以才一步一步想把失了踪的神户丸找出来,所以,首先要知道它失踪时的情形。”

金秀四嫂抬头向天,又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几下,才叹道:“这一年来,许多人问过我,但是我都不愿说。”

白老大道:“难得的是四嫂手下上百人,没有一个说了半句,都说没有四嫂的话,不敢透露半个字,由此可见,四嫂治军之严,威信之高。”

白老大捧了四嫂一番,四嫂却大是感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手下四个最亲的亲信──”

白老大早就注意到了,四大金刚只有两个随侍在侧,这时又听出四嫂话中有因,就问道:“还有两位出了甚么事?”

这随便一问,四嫂却勃然大怒:“别再提这事!”

当时白老大未曾想到“这事”和整件事大有关系,所以也没有节外生枝,只是笑道:“不提就不提,且说当时的情形如何。”

四嫂的神情仍很激动,兀自喘了好几口气,才道:“不但我们盯上了神户丸,连后来搜寻队的船,我们也一直盯著,你可知道?”

白老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有鬼子才不知道,以为封锁了水域便成。他们不知道,封得住别人,又怎能封得住四嫂的队伍,四嫂的队伍,个个在水中就像大黑鱼一样,鬼子焉知厉害。”

白老大虽然因为有求于人,称赞的话多了些,但是说的,却也是实情。

当搜寻队一过湖口镇,四嫂就全力盯看他们,全部过程皆在水中进行,日军封锁再严,也想不到会有几十个水­性­出神入化的人,潜在水中,窥伺他们的行动──山下堤昭身为副队长,就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事发生,直到后来发生了变故,竹告诉了他,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可知四嫂的部队,在水中出神入化的本领。

四嫂听了,却又叹了一声,过了一会,才道:“两次我们经历的情形,都对你说了吧!”

白老大大喜,道:“若有所收获,定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金秀四嫂淡然道:“我已决心跳出了,以前的一切,和我再无轇轕,我甚么都不要。”

白老大此际不知四嫂准备如何,但他身在江湖,当然知道要跳出江湖之难,四嫂既然有此决定,自然也是新生活的开始,所以他道:“金秀,恭喜你了。”

四嫂淡然一笑:“我们一直跟著神户丸,神户丸吃水深,船行不快,要盯著它,并非难事。我们已经决定,过了老爷庙后,有一段湖面很阔,湖水也深,而且,又有不少急速的漩涡,在那里下手最好。”

白老大“嗯”地一声:“九鬼井。”

就这三个字,已令得金秀四嫂对白老大肃然起敬。因为“九鬼井”这个地名,正是她所说准备下手的那个所在。

这个所在,在湖中极其隐秘,水分两重,上一层有五公尺,水面平静无比,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凶险来。可是下一层却是急漩连连,一共有九个之多,最大的一个,涡径有两丈开外,最是急速,急漩漩向湖底深处,无人能知究竟底在何处。

这种水面以下的奇特的水文现象,只有在湖中讨生活,水­性­非凡,经验老到,几次险死还生的人才知道。白老大居然能随口就说了出来,那表示他识见非凡,四嫂自然佩服。

白老大在说了九鬼井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你们若选了九鬼井作下手的地点,在水中把船底弄出几个大洞,等船下沉,那是可以成功的。”

四嫂神采飞扬,因为刚才白老大说她绝无可能成功,如今改变了看法,可知当年她的方法确实可行。能得白老大如此称赞,自然值得高兴。

不过,白老大词锋一转:“可是,弄沉船,令船上的鬼子都葬身湖底,你也没有好处,因为船若是沉到了九鬼井,不但无法捞得上来,只怕连四嫂你,人人都说你是鲤鱼­精­化身,也难以潜下去,看看沉船之中究竟有甚么宝物在。”

四嫂听了,反应得是奇特,先是灿然一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的话也分成了两截,笑的时候道:“谢谢你的美誉了!”叹的时候道:“确然欠思量,但当时想的是,先解决了再说。”

她叹息时的话,很易理解;笑时的那句话,却要解释一番。

原来,人人都因四嫂的水­性­好到了出神入化,所以,都传说她是“乌鱼­精­”化生。那“乌鱼”是水中一霸,生命力极强,寿命也长,可长到寻丈大,若是在水中闹腾起来,寻常小船一下子就掀翻了。但其形若鳍,又遍体乌黑,卖相很是难看。此时白老大明知传说,但是却改口称她为“鲤鱼­精­”化身,鲤同是鱼,但鲤鱼体形优美,且多有红­色­、金­色­的鳞片。传说中有鲤鱼仙子的美誉,又有鲤跃龙门之意在内,四嫂听了,自然心中欢喜,白老大可说是老江湖之至了。

两人继续讨论,白老大道:“照你看来,神户丸是不是叫九鬼井的漩涡扯到湖底去了?”

四嫂道:“照说,除此之外,别无去处。偌大的一船船,连两百来人,总不成溶在湖水中了,可是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白老大问:“何以见得?”

四嫂道:“这就要说当时的情形了,我们盯上神户丸时,情形比较简单,鬼子可能认为船上的武器已足够保护,所以并没有封锁水域,我们至少有五六十人一直把神户丸留在视线之内。”

在这样的情形下,神户丸居然还会失踪,这真是奇上加奇。白老大知道四嫂已快说到关键时刻了,所以他并不催促。

四嫂道:“那一刻,我也是目睹者之一,我还有一具望远镜,是一个将军送给我的,连神户丸甲板上的人走来走去,都可以看得清楚之至。那一天早上,天清气朗,水波不兴,是一个好天气,日出之后,连湖面上的那一层薄雾,也消散了,由于天气太好,所以我们都不敢太接近,怕被对方发现。这样的天气,不怕看不见目标,所以,我们大都不免有些疏忽。”

四嫂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气,声音有点乾哑:“所以,以致后来问起来,竟没有人说得上那一大团黑雾是甚么时候聚起来的。”

白老大扬眉问:“黑雾?”

四嫂道:“是,湖上常有大团的雾无缘无故而生,有的白,有的黑,据老人家说,甚至还有五­色­纷呈的。”

白老大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白老大的明白和四嫂的理解,自然不同。四嫂只当那种雾是神仙或妖魔的力量,但白老大却知道那是一种自然的气象现象。雾是由水蒸汽凝聚而成,湖水不断蒸发,遇上气压低或是冷空气突降,就会在湖面上形成大团的雾,雾大的时候,甚至极目眺望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通常,雾都是一大团一大团凝聚在一起的。雾和云一样,若是水气重了,就会形成灰­色­、浓灰­色­,那就成了黑雾。若是遇上阳光反­射­,那么,经阳光分解成红橙黄绿青蓝紫,当然也就有五­色­的雾团。

大湖之上,出现这种自然现象,不足为奇。

四嫂继续说下去:“在我身边,是梅先低声叫起来:‘看这团雾!’我向前看去,只见一大团黑雾,不偏不倚的就罩住了神户丸。那雾看上去很是怪异,由于阳光好,黑雾之中,竟像是有金蛇乱窜一样的光芒在闪动。”

白老大忙道:“说清楚一点!”

四嫂道:“雾是浓黑­色­的,一被罩住,根本甚么也看不到,可是雾中有闪动的光,倒像是船上有许多人都在挥动著强力的手电­棒­一般。”

白老大道:“有多久?”

四嫂呆了一呆:“说不上来,但不会太久,梅还说:‘鬼子船要倒霉了,看这雾,只怕是湖中的青龙吐出来的,会迷人!’”

大湖之中,甚么样的传说都有,也特别多妖魔鬼怪的故事,青龙吐雾云云,都是很普通的传说。

四嫂也没在意,只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些,别让鬼子船趁雾溜了。”

梅格格地笑,四大金刚之中以梅最是俏丽,她边笑边道:“看这团雾,旁边多么空明,船只要出了雾团,就一目了然,能溜到哪里去。”

四嫂也嫌自己太小心了,可是她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

大湖上的这种雾,起得快,散得也快,但到底持续了多久,四嫂实在没有确实的概念,大约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左右。在黑雾散去一半时,所有望向黑雾的人,就都已经发现船不见了!

神户丸不是一艘小船,在内河船之中,可以说是庞然大物。在起雾之前,还在人人的视线之中,雾散去后,却失去了踪迹。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看到它驶出了雾团──事实上,如果它驶出来的话,也绝无可能逃得过那么多人的视线。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当时的情形是,四嫂和梅、兰及几个手下在一艘小舟之上,其余竹、菊各在另一小舟上,还有七八只小舟也在附近,总共有将近一百人,十来条小船一直都盯著神户丸的。

突然竟出现了这样的奇事,别说是他人,就算是四嫂和四大金刚,也都震惊得不知所措。四嫂在回想那一段时间的情形时,对白老大这样说:“雾散了,散得乾乾净净,但是神户丸却不见了。没有人动,也没有人作声,人人都在等,等那船出现,可是那船不见了。”

过了很久──在震惊之中,更加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梅才首先叫了起来:“船不见了!”

她一叫,人人都重复著同样的话,其余的小船也向四嫂的船靠近来,个个都冲著四嫂叫:“船不见了!”

叫得四嫂心烦意乱,大声喝道:“都知道船不见了,还嚷著作甚么!”

等到大家定下神来,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船沉了!

就算船能飞上天,在飞天的过程中,也必然为人所见。如今,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黑雾罩住船的时候,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船沉入了湖中。

四嫂扬起手来,本来,依她的行事作风,爽朗之极,应该早下令下水察看了。

可是,这时她举起手来之后,还是迟疑著,因为事情怪异,令得她的心中有著一股极度不安的情绪,使她感到有不可测的可怕事情正在发生。

六、永远的秘密

金秀四嫂自然不知道发生的究竟是甚么可怕之事。在那一刹间,她自小听到的,种种有关大湖之中妖魔鬼怪的传说,一起涌上了心头。

鄱阳湖自古以来,烟波浩渺,水域广阔,经历了那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丰富之至,湖底有鬼怪神仙之说更盛。湖面之上,时有“鬼船”出没的说法,四嫂也自小听到大。历年来,在湖中翻沉的船只也不知多少,死在湖中的冤魂,成­精­作怪的又有若­干­?

这种种纷纷的传说,都足以令人遍体生寒,所以四嫂虽举起了手,却始终不下了“下水看看”的命令。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划近点看看去──可得千万小心。”

她说了之后,自己也不禁苦笑──“千万小心”,小心甚么?如何小心?载重两千吨的大轮船,都无声无息的突然不见了,十来艘小船又如何小心呢?若是有甚么力量一下子就吞吃了神户丸这样的大船,那么,十来艘小船还不够它塞牙缝。

四嫂一下令,梅、兰就先划著船向前,不一会,十来艘船都已到了刚才黑雾笼罩的那片水域,可是风平浪静,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嫂知道,若是一艘大船沉下水,大大小小的气泡,至少要冒上一两小时,可是如今连半个也没有,这说明船并没有下沉。

然则,船若不是下沉,它去了何处?

所有小船上的人都围在四嫂的身边,等待她的决定。四嫂吸了一口气,作为首领,她这时就要有所表现了。

她沉声道:“事情很怪,要到水底下去看看,才能看出名堂来。”

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可是人人听得心惊­肉­跳,在发生了那么神秘的事件之后,下水去,就等于去面对不可测的凶险。

四嫂向各人望去,见到大多数人都脸有惧­色­,心中不禁一凉,感到很不是味道。然而她没有发作,因为她自己也不是不害怕,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一定是有超自然的力量在发生作用。人在自然力量面前,尚且是如此之渺小,何况是超自然的力量。

她吸了一口气:“我下水看去!”

她这句话一出口,梅兰竹菊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连声道:“我也去!”

四嫂看了她们一眼,感到很满意,四大金刚不愧为四大金刚。

四嫂略想了一想:“梅和我两个去就行。”

其他人还想说甚么时,四嫂和梅已经纵身跃进了湖水之中。

当白老大听四嫂说到此处时,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两人的勇敢。梅那时在四嫂的旁边,白老大向她道:“梅小妹,你是好样貌的,我介绍一个好男人给你作丈夫。”

梅红了脸:“老前辈取笑了,我跟四嫂是不嫁人的。”

白老大大笑:“金秀也要洗手不­干­了,她也得嫁人,你当然更要嫁人!”

梅低头不语──白老大不是说说就算,后来真的替梅介绍了一个好男儿,双方一见钟情,结为夫­妇­。那男儿极其能­干­,后来在海上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名闻全球。梅在家相夫教子,知道这个豪富家主持中馈的­奶­­奶­,竟是绿林出身的人,万中无一。白老大很是得意,自夸生平作了十二桩媒,没有一桩不是花团锦簇的──这些全是题外话,说过就算。

当下,四嫂和梅一到了水中,就打手势。她们长时间在水中活动,已发展出一套相当完善的手语。四嫂吩咐梅跟在她身边,不可远离。

两人一直游著,直游出了一里多水路,已可以远远看到九鬼井几个漩涡卷起的白水花了,仍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神户丸失踪处,离九鬼井有三里水路,似乎和九鬼井扯不上甚么关系。

四嫂和梅回到了船上,众人七嘴八舌的,也议不出一个究竟来。

第二天,神户丸失踪事件已传遍了方圆百里。第三天,日军开始封锁湖面,大小巡逻船,在神户丸失踪的那一带水域,来回行驶。

四嫂一则由于好奇,二来还想打神户丸的主意,所以仍然带领了几十个水­性­极­精­的部下,潜在水中,留意日军的动作。

不几天,潜水队来到,当潜水队分成甲乙组开始下水时,四嫂和她的手下就伏在湖水之中,把潜水队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四嫂他们看到日军潜水队戴上古怪的面具,背上铁筒之后,竟可以在水中好几个小时,也大表钦佩。他们又看到日军在水中发出强光,可以照­射­极远,更是叹为观止。

四嫂不敢离日军太近,又不断变换潜水的位置,她把部下分成了许多组,每组一至二三人不等。

四嫂他们行动隐秘,日军潜水队并未觉察──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甚至表示不信会有这样的徒手潜水能力,不信当时附近有人窥伺而他们竟未曾觉察。

就因为这样,四嫂和她的手下,不但在神户丸失踪时就在近侧,连日军潜水队失踪时也在近侧。

白老大听到这里,也不禁有点紧张。可是他却发现四嫂现出了茫然的神情,他忍不住问:“你看到了甚么?”

四嫂叹了一声,和她身边的梅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其实甚么也没有看到!”

四嫂的话,听来有点前后矛盾,不可理解。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并不言语。

四嫂也吸了一口气:“当时,正是午夜时分,我们已知道鬼子把人分成了两队,定时换班,其实我们在水底并看不到鬼子的人”

白老大问:“那叫甚么监视?”

四嫂道:“可是我们却知道鬼子在活动,因为鬼子都带著灯,灯光很亮,我们看到灯光在水中移动,自然可以知道鬼子在水中活动。”

白老大没有说甚么,在不能太接近的情形下,这样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四嫂又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眼前成了一片漆黑,我们还认为是自己的行藏被发现了,更是在水中不敢动弹,但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

四嫂的忆述,和后来山下堤昭的记述,是相吻合的。四嫂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事后,便派人浮上水面看去,看到在小船上的日军很是著急,显然也知道发生了意外。接著,就看到小船上的日军也下了水。

那时,在水中的四嫂等人,也看到了乙组潜水员下水,灯光闪动,在水中移来移去,可是,只是极短的时间,眼前陡然一黑,又甚么都看不见了──离下水最多只有两三分钟时间。

所有浸在水中的人,包括四嫂在内,在那一刹间,心中的吃惊,真是难以言喻。

置身在漆黑的湖水之中,就在视线可及之处,竟连连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他们都知道并不是鬼子手中的灯坏了,而是潜在水里的鬼子出了意外。大家同在水中,发生在鬼子身上的不可测的意外,自然也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

所以,在那一刹间,竟然发生了在四嫂的部队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不等四嫂下令,几乎所有的人都纷纷自行浮上水面。

这种情形,令得四嫂在事后痛心之至。当她和白老大对话时,仍不免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真没想到这些人跟了我那么多年,却个个全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徒,真叫人失望透了。”

白老大缓缓摇头:“不能这么说,我相信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看,若叫他们冒著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去,他们都不会皱眉。问题是,当时发生的事太诡异了,已经超出了人力和自然力量的界限,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和不可测的妖魔鬼怪有关。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决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不是一个人不怕死,去拼命就可以有结果的。所以,人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畏惧,是正常的反应,不必深责!”

白老大的分析,令四嫂长叹一声,苦笑道:“别的人倒也罢了,可是竹和菊也是如此,她们竟然不告而别,逃走了,这才真令人伤心。”

白老大也不禁无话可说,因为这时,白老大也不知道竹和菊在湖中另有遭遇。四嫂也不知道,只当她们也和别人一样,争著浮上了水面,又怕受责备,所以就逃走了。

梅兰竹菊四人都是四嫂自小养大的,发生了这种情形,自然令四嫂痛心之至。

当时的情形是,在一阵混乱之后,在水中只剩下了三个人:四嫂、梅和兰。

四嫂勉力镇定心神,向梅、兰打了手语,三人齐向前游出了一阵,湖水静极、黑极,她们这才出了水。

奇)四嫂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在发现竹和菊不见之后,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叫声。

书)四嫂一下子就认定竹和菊是逃走了,但是梅、兰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们道:“四嫂,她们……会不会在水中出了意外?”

网)在这种情形下,“意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竹和菊和日军一样,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四嫂瞪著眼:“她们一直在我旁边,若是有甚么变故,何以单不见了她们两人?”

梅兰竹菊四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梅、兰还是不相信竹和菊会因害怕逃走,但四嫂盛怒之下,她们也不敢说甚么,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人看到她们是甚么时候离去的!”

为了她们这一句话,四嫂质问了所有当时在水中的人,有没有人见过竹和菊何时离去。当时,由于人人心中紧张,都只顾了自己,没有顾到他人。只有竹和菊的部下,一致说竹叫各人在原地别动,她去找四嫂有话说,菊是看到竹游开去之后,追上去的,两人游出没多远,就因为湖水­阴­暗,就看不到她们了。

同时间,则是在第一批日军潜水员的灯光消失,第二批的潜水员下水之后。

那至少说明,竹和菊不是和别人一样,是在第二批潜水员(乙组)也突然消失之后,才不见的。可是四嫂却不肯听,反倒道:“这说明她们两人比别人更胆小,早就溜了!”

四嫂硬要如此说,梅、兰自然也无可奈何。四嫂又道:“从此之后,谁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她们两个!”

四嫂说得出做得到,所以白老大问起何以四大金刚只剩了两个时,四嫂铁青了脸,并不回答。

当我们了解到上述的情形后,心中不禁疑惑之至。因为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中,我们确切可以知道竹的下落。竹不知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捉住了山下,并和山下发生了感情。

竹爱上了一个日本鬼子,当然是杀头也不敢再去见四嫂,她后来跟随山下堤昭到了日本,改名山下竹子,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奇怪的是,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竟然没有半句提到竹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捉到自己的。

山下的记述只说:“曾问过竹,我是如何成了她的俘虏的,但竹却不说,并且声称,若我一定要问,她就消失,我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愿失去她,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反正因此我有了一位好妻子,已心满意足,又何必为往事多费神。”

他一个“不必为往事多费神”,那么这件事的发生经过,就成了一个谜。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菊去了何处?

菊和竹一起离开,竹捉了山下,山下却从来没也没有见过菊,那么,菊又遇到了一些甚么,下落如何呢?

这两个谜团似乎都不应发生,但是偏偏又不合情理地发生了。

转过头来,再说山下堤昭和竹。竹不忍把山下交到四嫂的手中去,但要她放了山下,让他回去归队,自然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同时,此际她又产生了一种极度的依恋之感,不舍得离开山下。

山下看到她在犹豫,便叹了一声:“你我是敌人,但是你我都无意与对方为敌,只要我们和过去断绝关系,那敌对关系也就不再存在了!”

竹定定地望著山下:“说来容易,如何去做?”

山下大著胆子,伸手握住了竹的手,把竹拉到身边来,沉声道:“我们这就离开此处,远走高飞。”

山下堤昭在他的记述中,在这一部份有一段颇为特别的心声剖白。

他说,他一伸手把竹拉近自己的时候,左手自然而然向身上所藏的那柄匕首摸去。在那一刹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匕首一出手,一定可以把竹一下子刺死在他的怀中。

可是,当竹的身子其软若绵的靠向他,秀丽的脸庞离得他极近时,他看到了竹双眼之中的真诚和情意,在那一刹间,山下改变了主意,立定了决心,要和竹共度余生,确如他刚才所言,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

需知道其时,山下只知自己“被俘”,并不知道整队人发生了甚么事,能在刹那之间,有了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出生于军人世家,自一懂事起就接受军国教训,把军人的名誉当件生命第一要务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反叛。

使得他有这种反叛行为的,竟是一个全然处于敌对地位的陌生女子。

由此可知,男女之间,是真有所谓“缘分”这回事的,在“缘分”的牵引之下,男或女都可以有异乎寻常的行为,全然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抵挡得住。

在山下以后的生活之中,并不曾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或感到惭愧,他只是有一次向竹说出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并且说明,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连自己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他对竹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几天之后。那时,他和竹连夜离开了鄱阳湖,仗著竹对地形的熟悉,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弃船上岸,由陆路来到了南昌。一路上,两人在外人的眼中,全然是一对合称之至的夫­妇­。

那几天之中,虽然他们行藏隐秘,但是一路之上,茶馆食肆之中,甚至道旁舟车之上,也都听得人们沸沸扬扬的在传说神户丸失踪和三十六名日军潜水员失踪的事情。

直到这时,山下堤昭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三十五个队员,连队长在内,在下水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和神户丸一样消失无踪了。

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山下又惊又疑,向竹询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我的?”

竹摇头不答,山下如何肯休,一再相询,竹才道:“我不能说,你若是一定要问,我只有离开你。”

竹说得极其坚决,这几天下来,山下和竹如胶似漆,如何还分得开。

山下于是把自己内心斗争的那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道:“我视你在军纲之上,在自己生命之上,怎舍得你离去。我不信你会舍我而去。”

竹泪水直流:“我自然不舍得,但你若是不收回这个问题,无异是迫我和你分离,我失去你之后,也唯有一死而已。”

竹说得认真之极,山下倒抽了一口凉气,自此不敢再提此事。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在记述中说到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一直在想,但一直没有答案,神秘之至,也想不通何以竹坚决不肯说。

他认为,竹不肯说出来的经过,和神户丸失踪、潜水人员失踪等一连串神秘事件,一定有著关键­性­的关连。

在看了山下堤昭的记述之后,我的看法和他一样,也认为竹没有说出来的那段经过,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而且,竹是为了甚么,宁愿离开山下,也不肯把经过说出来,也是一个极大的疑问。竹竟然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生,那么多年一直不肯说,这又岂是没有特别原因的事。

而且,从山下在记述中所说,怀疑有人在偷看他的记述这一点,我可以判断,偷看者一定就是竹。竹偷看山下的记述之目的,只怕也是想了解山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所保守的秘密,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山下一直没能知道这个秘密,他只知道自己的遭遇,却无法知道他是如何被竹捉住的经过。

关于这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问官子:“你祖父先逝世,还是你祖母先逝世?”

官子道:“祖父先走,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他们过世的时候,实在还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都只不过五十岁出头,要是活到现在,也只有八十岁左右。”

我再问:“你祖母临死之际,没对你父亲说甚么?”

官子很是佩服地道:“卫叔的联想能力真强。事实是,祖父临死的时候,嘱咐父亲一定要设法问祖母一个问题,令祖母回答。”

白素道:“自然是问当年发生的事了。”

官子道:“是,我父亲一直不敢问,一直到我祖母临死前,他才问了,祖母并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但在九泉之下,若是见了你父亲,我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我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的,他这样说:‘我也快到九泉之下与他们相会,也可以知道答案了。’”

我不禁苦笑──若真是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有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等于是永远的秘密了!

山下和竹两人在中国躲了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他们趁混乱回到了日本,日本在战后更是乱成了一片,要建立完全忘记过去的生活,并不是很困难。

他们的专长是潜水,就仍然以此为业,安定了下来。可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一直存在山下的心中,所以才有了一代传一代要把神户丸找出来的心愿。

官子比她的父亲能­干­,她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成,或许是由于太短命(不到五十岁)。官子却极其神通广大,她化了很多功夫,从事近代的鄱阳湖志研究,搜集了许多资料,给她在资料之中,发现有一个奇人在事后也关心过这件事。

这个奇人,就是白老大。

官子虽然知道有白老大其人,也知道白老大掌握著不少资料,可是要找到白老大,也还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她是如何找到白老大的呢?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官子的神情有点迷惑:“我也正想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请两位分析一下。”

官子说了之后,停了一下:“要从头说起──我在搜集资料时,曾求助于当地的县文史馆,在那里,收获并不多。一日和馆长闲谈,馆长忽然道:‘近几十年的鄱阳湖历史,可以说全在一个老人家的脑中,我曾很多次提议上级请这位老人家来当顾问,好好地充实一下近代鄱阳湖的资料,可惜上级认为没有必要,真是可惜。’我一听得这话,心中大喜,当时就有第六感──我的追寻,可以有大突破了!”

七、一个老妪

我觉得很奇怪:“难道一个县文史馆长也知道白老大其人?”

白素笑:“那‘老人家’自然不是爸,是另有其人。”

我怔了一怔,向官子望去,官子忙道:“是,我是先见到了这位老人家,通过了她,这才见到了白老爷子的。”

我咕哝了一句:“真复杂!”

官子道:“至今,我还不知道那老人家的身份。”

我大是惊讶──事情一桩接一桩,越来越有趣味。我道:“那又是甚么世外高人了?”

官子侧著头,想了一会:“文史馆长指点我去见她,说那是一位老婆婆,一个人隐居在湖上汊港之中的船上,行踪不明,神出鬼没,与外间几乎断绝接触。馆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上了她,闲谈起来,才知道她对鄱阳湖附近的风云变幻,了若指掌,令馆长大是叹服,觉得她是活的历史,极宜派人把她所知的全都记录下来。

可惜上级不予重视,馆长前后也只见过她三次。

官子一听,这样的一个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于是就雇了一艘船,没日没夜的在湖中寻找,虽然犹如大海捞针,但到了第二个月,居然就给她找到了。

官子在找到那隐居的老婆婆时,正是傍晚时分,暮春季节,在几株大柳树下,柳叶掩映之中,一艘陈旧的木船泊在旁边。官子的船靠近去qǐζǔü,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自岸上走来,手中提著鱼篓,鱼篓上是几扎菜蔬,还有一只大葫芦,看来很是沉重,想必是盛满了酒,看上去,真如图画中人一般。

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还说不上来,只见她走路之时,体态矫健,绝无老年人的龙踵,虽然隔得远,也可知那是一位世外高人。

那老婆婆来到了岸边,一伸手,拔开了下垂的柳枝,踏上了上船的跳板。

官子早已注意到了,那小船和岸上联系的一块跳板,又窄又薄,长为一丈五六,看来木­色­残旧,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那老婆婆才一踏上去,官子心中便是一凛,一声“小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那老婆婆却如履平地,在那跳板上稳稳地走著,一任那跳板颤悠悠地上下弹跳,她却已经轻轻松松的上了船。

这时,官子的船,船家早已停了桨,官子吩咐道:“船家,快划近去,我就是要见这位老人家!”

船家是个中年汉子,却把头摇得博浪鼓也似:“姑娘,这位老人家不喜别人打扰,我不能摇近去。”

官子呆了一呆:“那我有何方法可以见她?”

船家向岸上一指:“我送你上岸,你自己上船。”

官子心想,那又有何不可,忙道:“快!快!”

船家把船荡了开去,在离小船不远处靠了岸,让官子上了岸。

官子急急向小船走去,来到岸边,只见那老婆婆正在船边生起了一只炉子,正在煎鱼,官子来到跳板前,扬声道:“婆婆,我叫官子,从县文史馆来的,求见婆婆,是想讨教一些事,请婆婆准我上船。”

她语音清脆动听,和那婆婆相隔又不远,可是那婆婆却如同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慢条斯理地把鱼翻了一个身,洒上些盐花,又抽空喝了一口酒,动作悠闲之至。

官子连说了三遍,老婆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官子心中发急,就要踏上跳板去。谁知她才一举脚,那老婆婆忽然伸手,取起一根棍子来,在跳板的另一端敲了一下,那跳板竟然直翘了起来,打横落在船上,官子一脚几乎没有踏著。

这分明是拒绝之意了,官子行事颇有毅力,她就在岸边大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也不理那老婆婆是不是在听。

那老婆婆自始至终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煎香了鱼,把鱼盛起,慢慢吃著。细细的鱼骨自她乾瘪的嘴中,纷纷落下,若不是自小吃惯多骨河鱼的行家,断难有这样的功夫。她根本不向官子看上一眼。

官子哀求道:“婆婆,我祖母也是中国人,我虽然未曾见过她老人家,但是听父亲说,祖母正是在鄱阳湖长大的,她未嫁我祖父之前,中国名字叫‘竹’。”

那老婆婆直到这时才徒然震动,刹那之间,满脸通红,像是鲠了鱼骨,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向官子望了过来。

她声音沙嘎,反问道:“竹?”

官子道:“是啊,我曾问父亲,难道中国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父亲说,别人都不是,但祖母是,她没有姓,只有名,只是一个‘竹’字。”

那老婆婆拿起葫芦来,手却有点发抖,喝了几口酒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说你……祖母的事给我听听。”

官子其时已看过了山下堤昭的记述,就把记述中有关的故事全说了出来,她所知的也不过如此──竹到了日本之后的事,就很是平淡,没有甚么值得说的了。

那老婆婆在官子说的时候,一声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在喝酒,酒香在春风之中飘来,中人欲醉。老婆婆的酒量也真好,等官子说完,一葫芦的酒也叫她喝了个­精­光,只见她定定地盯著湖水,如同泥塑牛雕一般。

官子叫了她很多声,她才缓缓的站了起来,到船尾解缆。官子一见她要走,大是著急,叫道:“我把甚么都告诉你了,你……你怎么仍不理我?”

那老婆婆解了缆,拿起一支长长的竹篙来,向岸上点了一点,湖面上起了一阵水圈,小船便穿过柳枝,荡了开去。官子再要叫时,那老婆婆已道:“我也不会再听你的话,我不能告诉你甚么,但却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你去找一个人,他能告诉你许多。”

官子道:“那是何人?”

婆婆道:“其人姓白,人皆称白老大,他人在法国,你到了法国之后,先到云氏企业找穆秀珍去,她和我相识,请她带你去见白老大,保能见著。”

穆秀珍和我们关系很好,和白老大也相识,那老婆婆指的这条路,确然行得通。

官子又叫:“我见了……穆秀珍,却说是谁叫我来的?”

老婆婆不答,船又荡得远了些,官子大叫:“婆婆如何称呼?”

那婆婆道:“风烛残年之人,有何称呼,鄱阳湖中一老妪而已。”

说话之间,绿水荡漾,船已远去了,只剩下官子一人在岸上发呆。

官子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所以,我并不知那婆婆是甚么人。”

我道:“不对,你见了穆秀珍,她难道没问是谁叫你来的?”

官子道:“问了,我把情形一说,才说了几句,她就明白了,不必我再说下去,就带我去见白老爷子了。”

官子见到白老大,收获果然甚丰,但对于解决谜团,仍然没有多大用处。白老大便把球交到了我们手上,这便是官子来找我们的缘由。

我望向白素,道:“那鄱阳湖中一老妪,可是当年的金秀四嫂?”

白素道:“不会是,我听爸说过,四嫂金盆洗手之后,先是在上海耽了一阵,后来到了香港,再后来据说到了欧洲,也有说到了南美的,下落不明。当年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四大金刚之中,竹到了日本,菊和竹一起失踪,梅嫁了一个好男人,成为国际知名的豪富夫人,只有兰留在当地没走。”

我“啊”地一声:“这老­妇­人是四大金刚中的兰。”

白素道:“最有可能是她──所以她也没有甚么可告诉官子的,她知道的情形,四嫂都曾向爸说过,她不愿再涉世事,所以支使官子去找爸。”

我吸了一口气:“对,兰、梅都不是关键人物,主要角­色­是竹和菊。”

官子道:“我祖母早已过世了。”

说到这里,我们的意见一致──关键人物是菊,如果能找到菊,谜团可望解开。

可是矛盾的是,菊本身就是谜团中的人物,她是整个谜团的一部分,也是当年神秘失踪者之一,却又到哪里找她去?

官子望著我,我摊手道:“真是不知该如何著手才好,这事──”

说到这里,我陡然想起石亚玉来。

石亚玉先官子而来,谈的也是鄱阳湖神秘事件,他说他搜集了许多资料,正准备大规模地和美国方面合作,进行探索。

只不过他误会了我曾在《水晶宫》这个故事中叙述过的成吉思汗墓,和一批当时殉葬,却一直在海底岩洞之中生活下来的人,是鄱阳湖底的事,以为神户丸和那些潜水员是被那批人弄走了。

虽然我一再向他解释他弄错了,但是看来,他未必相信。不论如何,他探索的决心和行动,不会改变。

而且,和他合作的,不但有美国的专家,还有当地的政府,要比官子一个人独立进行,方便得多了。

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事情很好,在官子来之前,就有一个叫石亚玉的人来找我。”

我望向官子,官子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这位考古学家,他和美国公司组成了搜寻队,也是要找出神户丸的下落。”

我道:“你和他联络过?”

官子点头:“可是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说甚么。”

我忙道:“你没有把你祖父的记述给他看吧?”

官子笑:“当然没有,这是家传之秘,岂是随便可以给人看的。”

这小姑娘不但人机灵,嘴也很甜,我道:“不但不能给他看记述,连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也不能轻易透露给他。”

白素对我的话表示不同意:“常言道:待人以诚。你想要从人家那里得到资料,自己却不肯把资料给人,那怎么行?”

官子忙道:“也不是不给,看有适当的时机,才可以互相交换。把行情打听清楚了,这才不吃亏。”

我早看出官子­精­灵,闻言大是赞赏,心想:这种心思,红绫是决不会有的,固然由于红绫是“野人”出身,但天生­性­格也起决定作用。

我道:“正是如此,我去和他联络──若是他真有新发现,自然最好。若是他所知的还不如我们,那我们就先在一旁冷眼旁观。”

官子拍手:“好,就依计行事。”

白素看著我们摇头,感叹道:“人心险诈,莫过于此!”

我道:“他们的行动,目的是为了某种利益,我们则是为了解决神秘谜团,道不同不相为谋,略用策略正是智者所为。”

白素微笑不语,我拿起电话,和石亚玉联络,劈头就责备他:“你还说要探索神户丸之谜,有一个关键人物来找过你,却叫你拒之门外!”

石亚玉大吃一惊:“有这等事么?那是甚么人?”

我把官子的身份说了,石亚玉顿足道:“那个日本小姑娘?唉,我怎知她是山下堤昭的孙女,唉,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白素和官子望了一眼,向电话道:“你也知道山下堤昭其人?”

石亚玉道:“当然知道──当年三十六个潜水员的名单我都有──那小姑娘处可有甚么资料?卫先生,我的资料是三十六人全部失踪,怎么又冒出一个山下堤昭的孙女来,要是冒充的,我们可得老猫烧须了。”

我道:“你少说废话,你那里有多少资料?”

石亚玉倒也不是百分之一百“老实”,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很多!”

我闷哼一声:“很多?多到甚么程度,不会多到有山下堤昭的记述吧?”

这时,我知道石亚玉知道的不少,自然也要抛出一些我这方面所有的去吸引他才是。

果然,他一听,连声音都先颤了:“甚么?山下堤昭的……记述……那内容是甚么?这……太珍贵了。”

我道:“带著你所有的资料,速来我处,保证你一日所得,胜过你十年探索。”

石亚玉大声道:“得令!”

我放下了电话:“他很快就会来,官子,你要决定是不是参加他的搜寻团。”

官子的神情很是犹豫,难以决定,红绫一拍心口:“你要是怕一个人受欺侮,我和你一起去!”

官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参加了一个搜寻团,好像……好像有违我祖父的遗命。”

我呆了一呆:“怎么会,你祖父的遗命,不就是要把神户丸找出来么?”

官子叹了一声:“这只是其一,他还有深藏心底的一个愿望──”

白素笑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心愿是,要弄清楚当年竹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他的──这一点,竹一直没有说,也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

白素一边说,官子就一直点头。

我道:“那也不矛盾,官子参加搜寻团总有好处,要是能找出了神户丸和潜水队失踪的原因,那第二个问题,也就有了迎刃而解的契机了。”

官子侧头想了一想:“说得是,当然,最主要的是这石教授掌握了些甚么。”

说话之间,门铃响起,石亚玉来得很快,红绫一声“来了”,扑向门,打开了门。门外那人一步跨进,却一把将开门的红绫抱了个结实。

这一下子,当真是意外之极,我只看到红绫用力一挣,但竟然没有挣脱,这更是惊上加惊──红绫力大无穷,叫人抱住了挣不脱,这可是骇人之事。

就在这时,我仍未看清抱著红绫的是谁,红绫已发出了宏亮之极的欢呼声来,来人也同时呼叫。虽然只是两个人在出声,可是声音就像是千万人在呐喊一般,惊天动地,震得通屋子都是嗡嗡的声响。

在欢呼声中,红绫叫道:“外公!”

来人也已叫道:“好女娃,外公快抱你不住了!”

在他们出声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一头银发,当然知道是白老大到了。

这一下,真是又惊又喜,眼看白素已箭一般的­射­了过去,三代人搂成了一团。

那头鹰居然也凑热闹,在三人头上,扑翅不已。

闹了好一会,白老大才牵著白素和红绫的手,向我道:“可曾欺侮小姑娘?”

我笑道:“没有,不过小姑娘要做的事,却是难以下手得很,眼下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是──”

我迅速地把石亚玉要组团去找神户丸的事,说了一遍。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先请他们去找,我要去见一个人──”

白素立即接口:“爸何必亲自出马。”

白老大“嘿”地一声:“你知道我要去找谁?”

我笑道:“令嫒的推理能力,号称全球第一,当然料得中。”

白老大道:“连我也不知要找的人究竟是谁,你怎可能知?”

白素微笑:“我猜那人是菊,是不是?”

白老大鼓掌:“好!好!算给你猜中了,官子在鄱阳湖见过的那老­妇­人,不是兰,就是菊。如果是菊,那就更好,但只怕八成是兰。”

白老大的这番话,不明情由者听了,自是莫名其妙,但我们都了然──我们自己也曾为此分析过。

白素道:“若是兰,你去找她就没有用,她当年和四嫂在一起,也不会有新的资料提供。”

白老大叹了一声:“四嫂和梅、兰一直对竹、菊的下落不明,耿耿于怀,以为她们当了逃兵,现在有了竹的下落,应该让她们知道。我不知金秀的生死下落,但相信她若还在人世,和兰一定有联络,去告诉她一声,也好了了她们的一桩心愿。”

我摇头:“其实不用了。一来,竹不但是‘逃兵’,而且还跟了一个日本人,那是‘降敌’,更不能得到她们的原谅。二来,官子已告诉了那老­妇­人关于竹的事,她们应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皱著眉,他年事已高,眉毛又白又长,但仍不失威严,他想了一会,长叹数声:“说起来,其实我还是再想见金秀一次,因为当年的事,还是有许多疑团。”

白素道:“疑团太多了,能解决疑团的人,除了竹就是菊,除她们两人之外,无人能解。”

我补充道:“菊能解疑团,也只是我们的猜测,竹则肯定知道关键­性­的秘密,只可惜她把这个秘密带到了九泉之下。”

白老大向官子望去:“你有没有检查过你祖母的遗物?或许她也有甚么记述之类留下来。”

官子摇头:“我父亲早已做过了──他连祖母生前所穿的鞋子,都一只一只剖开来检查过。”

我不禁有点骇然,官子的父亲很短命,只怕也和一直想探索到那秘密有关──人在太过于热切地希望达到某种目的时,心理和情绪都会反常地不稳定,自然不是健康长寿之道。

白老大一摊手:“你们进行你们的,我要去见见那鄱阳湖畔一老妪。”

他说走就走,只在向门口走去时,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他到了门口,才打开门,就看到门外的石亚玉正待按铃。

石亚玉陡然见到一个身材魁伟,白发白须白眉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吓得倒退了一步,几乎跌倒。白老大也不理他,身子略侧,掠起一股风,就走远了。

石亚玉仍呆了半响,我走过去把他带了进来:“刚才那老人家是我岳父。”

石亚玉“哦哦”连声,这才定过神来:“山下堤昭的孙女在哪里?”

官子大声道:“山下官子在,请石教授多多指教!”

石亚玉望向官子,双眼睁得极大,疾声问道:“当年三十六固潜水员,何以只有你祖父一人生还?”

官子道:“石教授,还有三十五人不能证明他们已死亡,所以,‘一人生还’这说法不能成立!”

石亚玉怔了一怔,连声道:“是,是,是我措词不当,何以……何以三十六人只有他一个人……”

石亚玉迟疑了一阵,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我道:“你该问,何以只有他一人没有失踪。”

石亚玉苦笑:“然而在记录上,他也是失了踪的。”

官子道:“据我所知,他回到日本之后,曾几次想和海军部联络,回复自己的身分。可是战后混乱,档案资料散佚不齐,竟连他调去鄱阳湖的资料也没有──”

石亚玉Сhā言道:“是,当年这次调动,属于绝顶机密,根本没有文件留下来,所有人员都还当是在原服役的舰只上──”

官子道:“是啊,原舰只早已沉入海底,舰上的官员,自然也当作阵亡了。”

我点头:“这种情形,在战后不算少见。教授,先听听你掌握了甚么资料。”

八、任务的­性­质

石亚玉却坚持:“我想先知道山下堤昭如何可以成为例外。”

看来,他这样坚持,还是有点不相信官子的身份。

官子向我望来,我想了一想,道:“先让我知道你究竟掌握了甚么资料。”

石亚玉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现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但是他立即下了决心:“好,但是我要对资料的来源保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那要以不妨碍资料的正确­性­为原则。”

石亚玉道:“当然。当然。”

他把带来的一只公文箱放到了桌上,打开,是一具手提型的电脑。

他迅速地按著键钮,我留意到他先按动了十二位数字的密码。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基本上,资料是一组日本军本部的绝密文件,这份文件是手写的,注明只有一份,所有阅读过的人都必须在阅后签字,交回。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的,一共是十七人,请看。”

石亚玉一面说,一面­操­作著电脑,电脑的荧屏上,出现了“绝对机密”的警告字样和“绝对机密文件阅读守则”,和石亚玉所说的一样。

接下来,便是十七个人的签名,我一个一个的看下去,看一个吸一口气──这些名字全是当时叱吒风云,不可一世,妄图征服世界的日本军政首脑,这些人现在当然全已死了,我也不必把他们的名字一一例举。

石亚玉道:“请看文件的内容。”

他再­操­作,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帝国的取胜计划:把日本国土扩大,离开四岛,全面扩展到中国。”

我呆了一呆,日本军国主义者有此野心,并不是甚么秘密,尤其是在败象已呈之时,日本本土受到了严重的攻击时,更有“放弃本土,进驻中国”的主张。

但这种计划当然不可能实行。日本侵略中国,在最兴盛的时期,虽然占领了中国不少国土,但是中国的反抗力量,从未也没有停止过。

日本侵略者若是真的放弃本土,全力进驻中国,那么,唯一的结果是日本军队全部葬身在中国的反抗浪潮之中。以为藉此可以把日本从四个小岛转为一个大国,那实在是一个妄想。

可是当我再看下去时,却吓了一跳,那一个标题是:“全部消灭中国人口可行­性­之探讨。”

我呆了一呆,刹那之间,全身发热,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

“全部消灭中国人口!”

竟有这种灭绝人­性­的探讨,真他妈的天良丧尽,残暴之极了!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全身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论文件上所使用的字眼是多么严肃骇人,但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那是绝无可能之事,那只不过是神经病者的梦呓,是癫狂者的妄想!

白素也从紧张的情绪中松驰了下来,我冷笑道:“这是垂死狂人的痴心妄想。”

石亚玉吞了一口口水:“确然如此,他们拟了几个方案,例如在长江和黄河的源头上放毒,使中国的所有江河都成为毒源等等,但当然不可能真的成功。不过,这计划的原则­性­很是恐怖──在消灭了中国人之后,全体日本人都搬到中国来,原来的四岛不要了!”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狂想式的计划,在一个濒临灭亡的情形下出现,不足为怪。纳粹德国在面临灭亡时,也有类似的计划提出过──当时的科学水平限制了他们的想像力,不然,他们大可以想像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消灭,把德国人或日本都搬到月球去。”

白素笑道:“要消灭所有地球人,实行起来,比消灭所有中国人可行。”

石亚玉骇然道:“有这等事?”

我接上去道:“理论上如此,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把大气层弄走就可以了。”

(我在《玩具》这个故事中,记述过若­干­年之后,这种事真的在地球上发生。)

石亚玉喘了几口气:“别开玩笑了!你且先看看这文件的内容再说!”

我想责斥他,这种无聊的文件有甚么可看的,可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勉强答应。

于是,由石亚玉­操­纵电脑,我们一起看这份文件的内容。

大约有十七八种办法消灭全中国人口,使所有江河变成毒源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五花八门,例如放毒气、改变气候等等,都属于天方夜谭。令人看了之后又好气又好笑这一类。

可是看到了最后一个方案,却令我笑不出来了。

这个方案的标题是:“长期­性­进行,不求速达之实行方法。”

这方案的内容,虽然一样荒诞,可是看了之后,却令人怵自惊心,笑不出来。

方案的实行方法,且有理论­性­的基础,从民族­性­著手,指出一个特别喜欢自己人杀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民族,只要挑起其争斗残杀的情绪,就会不断地自己人杀自己人,等于一个人发了疯,不断自残自己的身体,终至于死亡的地步。

对于这一点,方案且举了不少历史上的佐证,证明人在自己人残杀自己人的时候,特别英勇,但在对付异族时,却又特别容易屈服的实例。还指出在历史上,两次大规模以及许多次小规模的异族统治,都是被异族以极大比例的少数所征服,比例所差之大,甚至达到一比一百,甚至一比二百之数。

也就是说,在和自己人争相残杀之际,英勇莫名,花样百出。在异族之前,虽然可以一百对一,但是也双膝发软的跪下了,屈服了!

看到这样,我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污泥一样,连呼吸也难以畅顺。

石亚玉苦笑:“这些历史,倒不是捏造的。”

我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回避心态,凡是身为这个民族的一份子,只怕都难以避免),就带著不满问道:“这份文件,只不过是军国主义狂人垂死的妄言,你却当作宝贝,是何道理?”

石亚玉道:“因为……有可能和神户丸的失踪事件有关。”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吧──我自叹勿如。”

石亚玉忙道:“我是有根据的。”

我望向他,他忙著­操­作电脑,过了一会,才道:“请看这几句。”

我望向电脑荧屏,只见那是文件的附注:“以上各计划,若研究有一定成果,交由广雄真三少将执行。”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甚么“证据”,这个少将的名字也陌生得很。

石亚玉吸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位广雄少将,是直接由大本营派到中国来的,不隶属任何部队,直接向大本营负责。他有极大的权力,可以调动任何部队供他指挥,执行任务。”

我扬了扬眉,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也听出一些名堂来了。

石亚玉续道:“请看,这是另一份文件,签署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一日,签署者是日军兼中派遣军司令,调动了一个营的兵力,供广雄少将指挥,除了这一个营的兵力之外,还有许多­精­良的武器和另外二十名军官,以及很多辎车配备,其中包括运输船神户丸在内。”

他一口气说著,越说越是兴奋,一面不断­操­作,令电脑现出有关文件来,证明他所说的话。

其中,有关“­精­良武器”的部份,和白老大所知的,十分吻合。

他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我们都不出声,石亚玉问:“这些资料表示了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们人人都在心中问自己的:这些资料说明了甚么?

我先回答:“这些资料,说明广雄少将有一项行动和神户丸有关。”

石亚玉道:“从日期来判断,他的行动,就是神户丸在小孤山脚下载了货,向鄱阳湖航行的那一次。在神户丸上的,也就是那一营士兵和一批优秀军官,并且还包括了广雄少将本人在内。这次行动是一次绝对机密的行动。行动的内容,连当时派遣军的司令都不知道,只有大本营才知道。”

石亚玉的分析,很是有条理,也很合理,所以我们都表示同意。

石亚玉这才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他的结论:“由于大本营分配给广雄少将的工作是执行‘消灭中国人口’,所以他这次的行动,目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可是用意再明白不过。

他的意思是,广雄少将带著士兵军官和一批不明的物资,在鄱阳湖向南航行,行动的目的,是要完成“消灭中国人口”的任务。

虽然石亚玉的推理,在逻辑上完全可以站得住,但是除了他一动也不动地在等我们的反应之外,我、白素、官子、红绫都不约而同的大摇其头。

我们并不是不同意他的分析,只是感到实在无法可以接受。

石亚玉看到我们的反应,著急道:“你们有甚么不同的意见,只管说。”

我道:“虽然大本营的文件中,有把消灭人口的任务交给广雄少将执行之说,可是,先决条件是,要有了‘可行的计划’──我并不认为会有一个这样的计划出现,所以,也无法接受你提出的分析。”

我的意见显然可以代表另外三个人,她们都“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石亚玉道:“广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命!”

我摇头:“那也不能说他一定是去执行消灭人口的任务──一艘内河运输船,只有一营兵力,二十名军官,武器的配备再­精­良,试问如何消灭五万万多的中国人?”

石亚玉沉声道:“我认为神户丸上有秘密的武器在,有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设想可以成立,但是,再强有力的杀伤武器,也不可能达到‘消灭中国人’之目的。”

石亚玉吸了一口气:“就算只能达成五分之一、十分之一,这种武器的威力,也就骇人之至了!”

我呆了一呆,石亚玉的说法有道理,两颗原子弹投在日本,也不过炸死了几十万人。以日本的人口比例来说,一成也不到,还不及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南京一地的屠杀数目,但原子弹的威力,当然比日本军刀和机关枪要厉害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可是,绝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日本在那时,也从事核武器的研究,更不用说她已成功地制成了核武器。”

石亚玉听了,先是一怔,接著,定定地望著我。从他的神态看来,分明是以为我说错了话。我不禁心忖,难道他又获得了甚么秘密文件,证明日本军方在那时已拥有核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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