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日起,朕便不再是你父王。”戎晅黑眸静视,“我只是你的父亲了。”
戎商酷似其父的薄唇微抿起,甫久,“父王,不再考虑了么?”
“父王考虑了够久,准备了够久,如果不是不想让你重走朕走过的弯路,本应不需这么久。”十年,十年寂寞如雪的日子,若不是因她是如此引天下瞩目的人,他尚能借助他途获得她一丝信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熬不下去?
“父王,可是为了她……可是为了老师?”戎商问。
老师?稍倾明白,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你何不称她一声娘亲?”
娘亲?戎商微怔。
“如果你叫老师叫得顺口,倒也别有趣味。”戎晅只当长子自幼丧母,不好改口,也不强求,“你如何断定朕是为了你的老师才下如此决断?”
“因为,只有她……老师才值得。”戎商答得坦然果断。
戎晅颔首,再摇首,郑重道:“商儿,你要记得,你所下的每个决定,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结果,都需要你自己来负责。不管促使你下决定的诱因是什么,因为下决定的是你,而非别人。所以,身为一个男人,要能担当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为一个帝王,要有广阔的胸襟来纳取天下菁华;而身为一个丈夫,要给得起所爱的女人以唯一的爱。”
唯一的爱吗?男人给女人?戎商迷惑了。“父王有……老师的消息了么?”
“我和她,从未断了消息。”戎晅摸摸怀里的聚焰珠,一任天气炎热,他宁愿汗浸袍袖也不想与怀中物失了联系,多少个被思念悔悟折磨的夜晚,是它陪他度过。
“星儿如今已届二九年华,你需为她尽心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否则,你那睆睆姑姑定不放过你。”戎晅殷殷叮戒,唉,叨叨唠唠实在有损他风华天成的形象,可是无法,这是那个水人儿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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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已考虑好了?”
“先生今日好不罗嗦。”
“此言差矣,实在是王上此举堪称前古无人,后无来者,伯昊怕王上事后后悔而已。”
“朕长这么大,唯一悔不当初的是曾那般理所当然地伤害了唯一心爱之人,其它,朕何曾悔过?”
“而王上何曾想过,您此去未必能获得王上欲得的结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弃。”
“淼儿从来都不曾留恋过荣耀光华。”
“纵算夫人于名利之物视若粪土,却还需更重要的一项认知:当初她走得那般毅然决然,如今,是否仍愿以心付之?”
“这……朕在决定之初,已想得明白,若淼儿不能原谅朕,朕亦会终生随在淼儿左右,看到她,感受到她,好过我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锦鲤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伯昊想到多年前的一副卦象,是中秋月夜的宣隐澜。昨晚,特地为宣隐澜再卜一卦,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竟惑得他一时亦难明个中预示着的真谛了。若想说得是时过境迁,憾事难平,应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才对,偏偏一个上阙,有了太多可能,一切,皆看人心之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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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来了吗?
寰亭,寰亭啊,举目看出去,没有了亭台轩阁,没有了溪桥流水,取代而之的是以为只能成为记忆的高楼大厦、霓虹看板。她——回来了?!
淼儿,淼儿……他的声声追唤,绕耳不绝。
阿晅啊。她跌坐在石椅上,举步维艰。异域的时空,千年的岁月,我们终究是分开了么?
熟悉的社区建设,熟悉的绿化环境,二十几栋高楼组成的社区,各家窗口点点闪闪的是万家灯火,空气中飘浮着月饼红酒的味香,中秋月圆夜,人月两圆呢。
走出这寰亭,走出这假山,自己这一身异世纪的装扮可会吓坏了人?近乡情怯,离家近了反而胆小了,是啊,家,家,她几经梦回不敢忆及的家,她要回家。站起来,跌跌撞撞下得假山,循着记忆,找寻回家的路。
可是,路在何方?
……
你找不到路的。
有人说话?她旋然拧身,月光下,她孑然只人。为何,足下的路如此难辨,没了旧时模样?明明,是身在那个生活过二十几年的地方没有错。
你找不到路的,这里早已没了你的路。
是谁?这一回,她确定不是幻听,有人说话。“出来说话!”
好气魄,不愧是在那个世界做过大事的。
“藏头露尾的说话比较好玩吗?还是你根本没有面目见人?”她握拳在侧,只等全力一击。
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么?
“凭什么我要记得你的声音?”等等,这声音?如一把钝锯伐木的枯干嗓子,似曾相闻。
想起来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你啊,是你执意固念的一个结果啊,要从几十年后回来看你,你以为是容易的么?
……
“你到底是谁?”她喝问。
“我,识得么?”出声者近在身后,回头,是一个佝偻的老影。
“是你?”这张脸,这个声音,配汇在一起,忘却也难。
月下,老妪扯动面皮一笑,依然触目惊心,“你还记得我?”
她不语。
老妪啧啧称奇:“你毕竟不同,如果是常人,见到我这副形容,又处在月圆至阴时,不是魂飞魄散,也会逃得不见影子了。”
“你不是常人。”她肯定地。世间有无鬼神她无从考究,但老妪出现的时间、方式,无法不令人生疑。
“如果我说我是你,你信么?”
“你不是我。”
“如果你执意留此,我便是你。”
……
她醒来,薄汗袭襟。怎会又做了这个梦?虽然个中的一切都是她曾亲历过的,但进到梦中,仍会引人惊悸。
如果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是哪段思绪引出了它?
十年前,她执意要走,却被原本认为属于自己的世界打了回票,所以,她会耿耿于怀的吧?阴错相差地来到这方天地,她从不曾让心归属,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在此长久停留,更因为她以为,她真正的栖身地是曾经存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然奔波来回一遭,猝然获知,她的认为、以为都已不成立,却原来,她已无法再走回去。
回不去的,不止她和他,还有她曾心心念念一心回归的天与地呢。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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