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桑神情不定的坐在房内,因为家里没有仆人,所以众人无茶可喝。唐安琪坐了一ρi股雪,这时进了来,嘴里呶呶的依旧是说——师爷怎么欺负他了,他如何的不愿意了……也没个忌讳,听得虞太太变脸失色。
吴耀祖轻轻搓着两只冰凉的手,倒是面无表情。是戴黎民求他大年初一赶来添乱,而他无所事事,心里对虞清桑又始终是有些恨,所以乐得答应下来。其实戴黎民那人也不错,他想,起码有一说一,让人觉得痛快。
唐安琪说到最后,并没提要走的话,只用了赖唧唧的声调闹道:“我要回家去!”
虞清桑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虞太太搂着嘉宝,怯生生的溜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几动,末了才蚊子哼似的说道:“安琪不愿意……就让孩子回家吧……”
虞清桑沉着脸没理她,而是转向了吴耀祖,阴风凛凛的低声说道:“家务事,见笑了。”
吴耀祖好整以暇的一点头:“的确是让我开了眼界。”
唐安琪知道若论心计,自己不会是虞清桑的对手,所以索性大闹一场,纵算无用,也要扒掉对方那张平和慈悲的画皮。
房内一时寂静,嘉宝很不耐烦,在虞太太的怀里拱来拱去。虞太太梦游似的涨红着一张脸,下意识的低头还要逗弄孩子:“嘉宝,看,那是你爹。”
嘉宝转动着一双水盈盈的黑眼珠子,毫无兴趣的扫了唐安琪一眼,他挣扎着溜下虞太太的大腿,磕磕绊绊的走到了虞清桑身边,极力的向上伸出一只小手:“伯伯!”
虞清桑弯腰把嘉宝抱了起来,又把那只小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嘉宝真乖,比你爹懂事。”
唐安琪对儿子毫无感情,此刻便是退了一步,心想外面若是有人接应,自己这时说逃也就逃了。可吴耀祖现在成了师爷的人,嫂子虽然胖大,但也做不成挡箭牌——他情急之下,忽然来了一句:“师爷,你放了我吧,一个嘉宝还不够你养的?你把他当成我好啦,反正我们两个看着也挺像。”
虞清桑抬起头,和蔼的答道:“胡说八道。”
吴耀祖默然观看着这场好戏——他也没想到虞宅竟会如此空荡,若能早知道这个局面,那戴黎民一个人就可以把唐安琪救走了。
没有戴黎民,凭着他的本事,当然也能做到。不过犯不上去做,因为他既没爱上唐安琪,也没想和唐安琪睡觉。
唐安琪低头走到了虞太太身边坐下,低声咕哝道:“嫂子。”
虞太太怀里没了嘉宝,两只手仿佛都没了地方放置。安琪是她的宝贝,丈夫是她的天神,她在虞清桑面前一生自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吃醋。这时看着唐安琪,她满心作难,想要说话,又不敢出声,同时心里也很疑惑——丈夫是从小“不行”的,和安琪怎么睡?
唐安琪这时对着虞清桑又道:“师爷,我可没嫂子那么好性儿。你再逼我,别怪我当着人说出难听的来!”
虞清桑轻轻嗅着嘉宝的软头发:“威胁我?”
唐安琪答道:“没错,就是威胁你。”
“如果我不吃你这一套呢?”
唐安琪笑了:“你失面子我**,咱俩算是平局。”
虞清桑垂下眼帘望着嘉宝的小模样,看着看着就把孩子搂紧了:“安琪啊……”
他很怅惘似的长叹一声:“行,回家。咱们一起走,回去过年。不过我不放你,你也守点本分。要是将来总管不住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虞清桑和唐安琪一起回房,去换厚衣裳准备出门。这回两人单独相处,虞清桑一边系纽扣,一边淡淡的问道:“从哪里学来的泼妇手段?”
唐安琪弯腰穿鞋:“我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是原来敬重你,不敢在你面前撒野。”
虞清桑又道:“这样不好,不成体统。将来三四十岁了,也还是坐在地上耍赖?”
唐安琪答道:“你成体统,我把你当爹,你捅我ρi股。”
虞清桑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安琪,我很喜欢你。”
唐安琪冷笑一声:“喜欢我的人就多了,难道我还得挨个儿的全陪他们睡一觉?师爷,别说那话了,我听着牙碜。”
虞清桑听到这里,停顿片刻,转而又道:“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惦记嘉宝。”
“嫂子把他养的挺好,我没什么可惦记的。”
“毕竟是自己的骨血,难道就不想着传宗接代吗?”
“没用。我倒是个带把儿的呢,可是我那父母若能活到现在,也无非是多操几十年的心罢了。我只知道我爷爷叫唐约翰,小名拴狗,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将来嘉宝的孩子长大了,大概也只记得他爷爷我叫唐安琪,妈的不知怎么回事,一辈子总被人当兔子玩!”
虞清桑把自己的厚呢礼帽拿起来,扣到了唐安琪的头上:“净说胡话!”
当着众人的面,虞清桑拉着唐安琪的手往外走。虞太太抱着嘉宝跟在后面,吴耀祖则是率先上了打头汽车。
没等他那汽车发动,虞太太抱着孩子又过来了——后排座位挤不下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唐安琪很高兴的想要下车,可是虞清桑不让他动。虞太太见状,就识相的推门离去。嘉宝唯我独尊惯了,眼看伯伯拽着别人不松手,又是生起气来,把个小嘴撅成花骨朵。路上吴耀祖逗他说话,他也不理。
天黑之时,汽车终于进入了长安县地界。把虞家全体送进清园之后,吴耀祖没有下车,直接返回文县。
在家中后院一间小屋里,他见到了戴黎民,并且讲述了今日的情形。戴黎民一听,果然捶胸顿足:“你怎么不把他直接扛回来呢?姓虞的总不会是你的对手——唉呀,你这是错失良机嘛!”
吴耀祖这一天滴酒未沾,有点犯瘾,捏着一小瓶洋酒又开始往嘴里灌:“你只是让我过去瞧瞧情况,可没说让我把唐安琪扛回来。”
戴黎民急得直叹气:“唉,那不就是顺手的事儿吗?安琪现在怎么样?”
吴耀祖拎起褐色的洋酒瓶子,对着电灯晃来晃去,看那洋酒在里面荡漾:“他很好,只是被虞清桑睡了。”
戴黎民立刻瞪了眼睛:“什么?!”
吴耀祖没有看出唐安琪的魅力所在,所以也不是很理解戴黎民的痴情:“虞清桑把唐安琪睡了。”
戴黎民登时就激动起来——首先,唐安琪是他的,唐安琪被人睡了,就等于他戴上了绿帽子;其次,唐安琪最不喜欢被人睡,他爱了唐安琪这么多年,如愿以偿的次数都少的可怜。他舍不得动的人,却被虞清桑那个老王八蛋动了,这他娘的着实可恨!
“大哥!”他对着吴耀祖一抱拳:“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帮帮忙,帮我把安琪从老王八蛋那里弄出来。”
吴耀祖笑了一声:“凭什么?”
“凭你我当年都是这地面上的英雄,你我——”
没等他说完,吴耀祖一摇头:“土匪就是土匪,和英雄有什么关系!”
“相好是交情,对打也算交情嘛!你我打了好几年,硬是打了个平局,这不也是个缘分?大哥,帮帮兄弟,兄弟是真没招了,要不然也不能赖在你这儿过年。只要是能把安琪救回来,那我们两个立刻往南跑,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说完这话,他上前两步,凑到吴耀祖面前:“大哥,行不行啊?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吴耀祖带着酒意看向他:“别和我装傻充愣。我帮你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今日我有事外出,所以只有一更。
夜奔
唐安琪完全摸不清楚情况,可是当下的日子实在难熬,他豁出去盲信了吴耀祖,跟着那名对他招手的青年军官走入了黑暗之中。
如此过了一时三刻,虞清桑陪着吴耀祖走出楼来。吴耀祖拄着手杖费力坐上汽车,然后对着虞清桑一点头,说了一声:“再会”。
两辆汽车载着吴耀祖以及吴耀祖的卫士,就此绝尘而去。虞清桑若有所思的站在寒风中,暗想吴耀祖终日这样半死不活,一切事务做的全不合格,也难怪日本顾问要刁难他。也许真该用李香亭换下他了——是的,年后自己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运动一番,让李香亭来做这个大队长。
他思索良久,末了打了个冷战,转身回去。楼上楼下的喊了一圈,他没有找到唐安琪;挨个房间推门找过,依旧未见对方的影子。
这时就看出了家宅辽阔的坏处,他有些生气,因为此刻实在是很想见到唐安琪。
吴耀祖还没走出长安县,汽车就被虞家追兵拦下来了。
虞清桑一言不发的命令吴耀祖等人全体下车,然后亲自查找车内各处,又把后备箱也打了开。一无所获之后,吴耀祖问他:“虞先生,你干什么?”
虞清桑并没有失态,颇为沉稳的告诉他:“安琪不见了。”
吴耀祖听到这话,不禁笑了:“你当他是个宝贝,可是我不。”
虞清桑也知道吴耀祖对唐安琪不曾有过想法。急躁而尴尬的笑了一下,他一边做手势请吴耀祖上汽车,一边说道:“清园太大,丢了个人还真不好找。”
吴耀祖没再搭话,只怕自己言多必失。
吴耀祖平平安安的回到文县家中。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的开进院内,他下了汽车,就见前方房门一开,泼出一片灯光,正是自己的副官领着唐安琪迎了出来。
唐安琪穿着一身夹袍,瑟瑟发抖的站在冬夜之中。不久之前他在身边军官的引领下钻进吴家汽车,而汽车开出没有多远,他又莫名其妙的被带下车去,坐上了路边一辆等候已久的新车。新车风驰电掣,不由分说的冲破黑夜,把他一直送到了吴宅。
吴宅大门缓缓关上,唐安琪急切的开口问道:“吴兄,你——”
吴耀祖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言简意赅的答道:“戴黎民在我这里,他要和你一起走。”
唐安琪大吃一惊:“狸子?!”
吴耀祖把唐安琪带到后院,让他进入了戴黎民所住的隐秘小屋。
屋内亮着电灯,这回双方骤然见面,戴黎民又惊又喜自不必提,唐安琪却是愣了一下,看着一脸虬髯的戴黎民没敢上前:“哟……”
没等他“哟”完,戴黎民几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他转了个圈,口中笑问:“安琪!想没想我?”
唐安琪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的胡子,感觉十分扎手:“狸子,你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
戴黎民无暇回答,放开唐安琪转向吴耀祖,抬手抱拳一躬:“大哥,你没说的,太仗义了!大恩不言谢,将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说句话就行!”
吴耀祖心想你们马上就要往南跑了,我以后上哪儿用你们去?不过人既救了,险也冒了,现在也就不必再计较这些小事。
“今夜是不能够再往前走了。”他看着戴黎民和唐安琪,忽然感觉自己活得冷冷清清:“县里的日本宪兵不归我管,明天能不能走出文县,我也不能保证。”
然后他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唐安琪双手推着戴黎民往前走,一直把戴黎民推的坐到了床边。
这回一抬腿跨坐到对方的大腿上,他捧着戴黎民的脸左右端详:“狸子,你这模样可真够难看的!”
戴黎民看他那脸蛋皮光肉滑,就故意凑上去用胡子扎他:“我这么难看,那你还跟不跟我好了?”
唐安琪把他搂到怀里,一下一下摸他的脊背。他那身体热烘烘的很结实,隔着衣裳都能觉出肌肉的弹性。唐安琪喜欢这样的戴黎民,他简直恨不能在对方身上亲昵的乱咬一顿。
戴黎民感受到了唐安琪的爱抚,所以一动不动,只把手臂环到了他的腰上。和上次那场夜遇相比,这回两个人仿佛是真真切切的一起返回了人间。
“都说我留起胡子就像变了个人。”他把脸贴到唐安琪胸前,喃喃的低声说话:“我之所以扮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上了通缉令。等将来咱们跑出沦陷区,我就把胡子剃掉,变回原来那样。”
唐安琪听了这话,知道戴黎民是要和自己做长长久久的打算了,心中又是一喜。低头把鼻尖埋到对方的短头发里蹭了一蹭,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不臭,是讲卫生的狸子的味道。
“这回可是再不分开了。”唐安琪在他耳边说道:“狸子,我很想你。”
戴黎民有很多问题想要提出,可是在对方胸前闭上眼睛,他那周身软洋洋的像是浸入了热水,忽然很想就这样睡上一觉。
同时,他在心中做出预言:“这回大概能成!”
这句预言虽然并无根据,但是感觉十分强烈——他和唐安琪你追我赶的兜转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许真能修成正果了!
这一夜,两人都没入睡,嘀嘀咕咕的轻声讲话。唐安琪略去了自己那段特务经历,只从被捕之后开始讲起。最后提起虞清桑,唐安琪说道:“他不行。”
戴黎民没听明白:“什么不行。”
唐安琪没有详细讲那前因后果,只说:“他身体不好,心有余力不足。”
“干不成事了?”
“干不成了。”
戴黎民心里一阵高兴。伸手摸上唐安琪的ρi股,他半轻不重的连掐了好几把:“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他想用都没那个本事!”
说完这话他坐了起来,对着唐安琪笑道:“宝贝儿,你躺着别动,让我瞧瞧你!”
戴黎民瞧到了唐安琪满身的浅淡疤痕——是鞭伤留下的印记。
唐安琪本来很无所谓,可是看戴黎民满脸痛心,自己也跟着委屈起来:“我这两条腿,左边胳膊,还有肋骨——”他自己浑身摸着给戴黎民看:“全他娘的断过!”
随即他又笑了:“我比吴耀祖运气好,他瘸了腿,我可没事。”
戴黎民心疼极了,俯身用他的胡子脸在对方身上乱蹭了一通,扎的唐安琪哎哎直叫。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上午吴耀祖过了来,对唐安琪说道:“虞清桑已经联络了日本宪兵,如今正在到处找你。”
说完这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有你的相片。”
唐安琪和戴黎民看着吴耀祖,一点主意也没有。
吴耀祖也是没主意。只好把房门关严,姑且把他们藏在了这间小屋里面。
两茫茫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唐安琪和戴黎民躲在小屋里,始终是没有找到逃出文县的机会。
吴耀祖来了,坐在一张大桌子上,两条腿长长的垂下去,显不出他的瘸。面无表情的看着唐安琪,他说:“虞先生病了。”
戴黎民听闻此言,恨不能一拳捣进吴耀祖的嘴巴里去。他知道当年在唐安琪那里,自己的分量没有虞清桑重;现在情形似乎是变化了,可也不敢百分之百的保准。神情紧张的观察着唐安琪的反应,他很怕对方的心意会动摇。
然而唐安琪并没有大惊失色,他坐在椅子上,只低低的答了一声:“哦。”
戴黎民生怕吴耀祖继续揪着虞清桑说个没完,便出言转移了话题:“如今出城的路口,还都被宪兵把守着?”
吴耀祖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低头找到手杖拄稳当了,他开口说道:“日久生变、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下去了。”
戴黎民也站了起来:“那……大哥你有主意?”
吴耀祖用手杖轻轻磕打着地面,一双眼睛不看人:“主意是有,不过算不得高明。”
戴黎民立刻谄媚道:“大哥,你又谦虚。”
大年初十这天凌晨,唐安琪和戴黎民早早爬出被窝穿戴好了,随着吴耀祖的副官走后门离开吴宅。为了避人耳目,他们连汽车都没敢坐,一路凭着两只脚连跑带跳,黑暗中就见三个黑影快速闪过,一眨眼就能走出老远。
副官熟悉情况,带着他们避开巡逻宪兵,平平安安的抵达了一处肃静宅院。院内黑黢黢的,唐安琪和戴黎民也不知此处有没有人居住,提着一口气跟着副官直往内走。而副官把他们引入一间房内,这回开了电灯,大方光明,副官才说道:“两位,这是我家,趁着天还没亮,快装扮起来吧!”
唐安琪和戴黎民昨日已经受了吴耀祖的嘱咐,这时便是各自忙碌。戴黎民换上一身粗布棉衣,然后头戴狗皮帽子,脚穿绒布面大棉鞋。唐安琪则是脱了身上衣裳,将一件花红柳绿的灰鼠皮袍子穿了上。袍子是时新样式,把他那身体箍的有腰有ρi股。别别扭扭的坐下来,那副官把个假发套子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假发套子是个烫发的样子,前面还带了长刘海,一堆发卷堆在颈上肩上,看着倒也逼真。副官摆弄假发,唐安琪则是拿起早预备好的脂粉,一样一样的往脸上涂抹。昔日在妓院里混得久了,他对于化妆一道见得很多,所以这时无师自通,用小粉扑子噼噼啪啪的给自己拍出了一张粉脸。
戴黎民站在一边旁观,看到最后心里就想:“幸亏这是个男的——这要是个娘们儿,恐怕真就轮不到我了。”
唐安琪装扮完毕,最后将一件红披风系了上。披风后面连着个风帽,风帽边沿缀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唐安琪把那风帽掀起来戴好,一张脸就藏在了乌黑卷发和雪白兔毛后面,粉嘟嘟的看不清眉眼,只见嘴唇红通通的好看。
这时天已大亮,副官听得外面一阵马嘶,便把唐安琪和戴黎民带了出去。推开院门,一辆干干净净的马车已经停在眼前,唐安琪一掀帘子上车坐好,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一个大包袱,藏在了车内座椅的下面。
戴黎民也上了马车,和那车夫并排坐在外面。车夫一甩系着红绳的鞭子,吆喝一声便赶着马车向前走去了。
唐安琪和戴黎民心中紧张,惴惴不安,马车走的不紧不慢,却是坦然。几十分钟之后,马车在一道关卡之前停了下来,车夫和戴黎民把良民证都交出来让宪兵检查了,又陪着笑说道:“我们是警备大队陈长官家里的人,车里是女眷,您就别看啦!”
日本宪兵在这里守得久了,对于中国话已经是半通不通。对于女眷,其实是可看可不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上面命令下的严苛,不看还真是不放心。
手里拿着一张翻拍出来的唐安琪的照片,宪兵走上前去一掀马车车帘,就闻着车内扑鼻一阵脂粉香,而里面一个花枝招展的摩登美人抬起袖子一遮脸,很羞涩的把头扭了开去。
宪兵嗅了嗅香气,然后笑嘻嘻的挥手放行了。
车夫扬起鞭子甩了个脆响,心平气和的继续前行,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拐了弯。
大中午的,马车终于出了文县地界。
马车里面不时有响动传出,戴黎民这时才敢回了头:“安琪,干什么呢?”
帘子从里一掀,唐安琪伸出了脑袋:“我刚把衣裳换回来了!”
这时车夫止住马匹,然后对着戴黎民说道:“往前再走二十里是彭庄。过了彭庄就找机会上火车去济南,反正往南一出山东,这儿的通缉令就不好使了。”
戴黎民认真记下路线,又对车夫满口道谢。唐安琪则是蹲到一旁,双手捧起白雪满脸乱洗了一通。待到车夫交代完毕,他站起身来,一边擦拭着唇上口红,一边随着戴黎民向前走去。
在戴黎民和唐安琪在大雪地里疾行之时,虞清桑人在清园,已经病得力不能支。
躺在书房里间的小床上,他手边还摆着唐安琪的照片。唐安琪这次消失让他感到了不祥——他隐隐有了感觉,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是找不到对方了。
他让虞太太把嘉宝抱了过来。嘉宝坐在床尾,自得其乐的摆弄着两只布老虎。他没有玩伴,然而一个人就可以很热闹。嘴里模仿着老虎的吼叫声,他在床上扑来扑去,累出一头大汗。
虞清桑歪过头去,注视了小小的嘉宝。嘉宝的相貌真是像唐安琪,而且比唐安琪更适宜做他的儿子。可安琪就是安琪,他回首往昔,忽然发现唐安琪曾经那么爱过自己,可是后来怎么就不爱了呢?
费力的欠起身来,他对嘉宝伸出了一只手:“嘉宝,到伯伯这里来。”
嘉宝正在指挥两只老虎打仗,不耐烦理他。他伸长一条腿,轻轻蹬了孩子一下:“嘉宝?”
嘉宝生气了,扬起一只小拳头狠狠砸下来:“不去!”
孩子的力道当然小的可怜,虞清桑没有生气,只想:“孩子被太太惯坏了。”
然后他又想:“我看了这四十来年,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并没有看过什么美景,殚精竭虑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目光全集中在了“人”的身上。
然后他把目光又射向了嘉宝——他身边的那些人,各有各的丑恶;与其去看他们,不如看看嘉宝。嘉宝美丽娇嫩纯洁,是“人”里面一道山清水秀的好风光。
不过,“看过”总是好的,不开一开眼界,心里就总是憋闷着不得自在。
虞清桑心里很乱,一直坚持的人生道理有些动摇,这让他感到了茫然。
挣扎着坐起来,他拿过一只小布老虎,要和嘉宝对战。嘉宝告诉他:“伯伯,老虎是要叫的!”
虞清桑微笑着问道:“怎么叫呢?”
嘉宝认真的张大嘴巴:“嗷唔!”
虞清桑把布老虎送到嘉宝面前:“嗷唔!”
生计问题
六月天,唐安琪和戴黎民终于风尘仆仆的抵达了上海。
华北是一番模样,上海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华北的情形是日益凄惨,上海这边却还保留着当年的繁华。唐安琪和戴黎民这时终于略略放心,虽然不知将来能否成功逃出沦陷区,但此刻走在大街上,总算不怕再被日本宪兵搜查审问了。
在法租界内的一家中等旅馆里面,戴黎民对着浴室内的玻璃镜子,终于剃下了那一部黑亮的络腮胡子。唐安琪倚着门框在后面看着,就见剃刀过处,胡须落下,一张熟悉面孔就慢慢的重新显现出来。
这一路奔波良久,戴黎民除了担惊受怕之外,倒是没遭什么大罪,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被太阳晒黑了。低下头用自来水冲净剃刀,他垂下眼帘,显出了两道浓眉毛,鼻梁也是挺拔溜直。
唐安琪忽然高兴起来,上前去摸戴黎民的脑袋:“狸子总算又漂亮回来了!”
戴黎民捉住他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我可不敢再留胡子了,这几个月你天天嫌我难看!”
唐安琪抽出手来,继续抚摸他的面颊:“你喜欢小白脸,我也喜欢小白脸嘛!”
戴黎民立刻反驳:“我什么时候喜欢小白脸了?你天生是个带把儿的,我没办法也就是了;如果换个兔子站在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妈的,敢说我是兔子!”
“我可没说那话!除了你之外,你看我还和哪个小白脸相好过?别说小白脸,大姑娘我都没找过哇!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没钱没着落,等咱们将来安顿下来了,我先给自己修个贞节牌坊!”
唐安琪转身向外走去,且走且说:“这不要脸的!”
戴黎民洗脸梳头,把自己打扮利落了,然后就带着唐安琪出门吃饭。这二人都年轻,因为心里坦然,所以饭量也都不小。这一顿他们连吃带喝,十分满足,可是为了节省钱财,从下一顿开始,就日益简单起来,对付一餐是一餐。
这晚两人半饱不饿的回了旅馆,唐安琪悻悻的,洗漱过后便要上床睡觉。戴黎民知道他是没吃好,但是无计可施,只好糊涂着佯做不知,坐在窗前翻检两人的积蓄—— 他在天津的财产,大部分是被没收了,手里剩下的那点零头,东躲西藏之时也花了许多。亏得吴耀祖那人实在够义气,临别之时赠了他一笔款子,能够支撑他和唐安琪安然活到如今。但他们现在毕竟是个坐吃山空的局面,到达上海之后又分别换了一身行头,所以手中存款日益减少,简直令人心焦。
低头把钱数了一遍,他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哎哟,安琪,钞票怎么少了一沓?”
唐安琪闭着眼睛轻声答道:“我下午出门,用军票换了一些法币。”
戴黎民一听这话,几乎急了:“什么?法币早就不能用了,你换那个干什么?”
唐安琪这回把眼睛睁了开,不耐烦的答道:“笨蛋!法币在这里不能用,在重庆也不能用吗?现在一百块的军用票至少能换两百块的法币,简直就像用钱买纸一样,这样的便宜为什么不占?”
戴黎民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走到床前坐下来,俯身在对方脸上连亲了好几口:“安琪,你真聪明!”
唐安琪蜷作一团,软软的卧在床上,身体暖烘烘的散发出洁净的香皂气息。戴黎民凝视了他好半天,末了忍不住上了床,开始搂着他又亲又摸。
唐安琪很快就敞开了衣襟,被他调弄的面红耳赤,一只手向后捂住ρi股,他昨夜被戴黎民央求着干了一次,现在还有些心悸。戴黎民不知怎的那么有兴致,气喘吁吁弄个不休,压得他一阵阵发昏。
两人在床上嬉闹一番,闹着闹着却又对骂起来。戴黎民怒道:“他妈的摸摸都不行了?”
唐安琪抓着戴黎民的头发:“要摸就正经摸,别对着下三路打主意!”
“我的人,我还不能随便动了?”
唐安琪一把扯了戴黎民的裤子:“你也是我的人,让我也来动动你!”
说完这话,他一翻身把戴黎民压到身下,耸着命根子乱蹭乱顶。戴黎民连忙把他掀了下去:“小混蛋,又讪脸!”
唐安琪滚到一旁,嘻嘻笑道:“许你干我,不许我干你?”
戴黎民一听这话,顿时感觉自己夫纲不振:“胡说八道!我这皮糙肉厚有什么好干的?”然后他把唐安琪拉到怀中:“祖宗,别闹了,我搂着你睡觉。”
戴黎民抱他,他也要抱戴黎民。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没开电灯,七手八脚的依旧不老实。末了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唐安琪枕着戴黎民的胳膊,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两人在上海耽搁几日之后,继续乘车南下。一番有惊无险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重庆。
进入重庆那天,他们正是遇上了一场空袭。戴黎民一手拎着皮包,一手拉着唐安琪,随着人潮涌进了一处防空洞内。在此之前,他们也经过了几场轰炸,所以此刻并不十分惊惶。唐安琪紧随着戴黎民,戴黎民牢牢抱住皮包——这一路他们省吃俭用,很是换了一笔法币。如果没了这一皮包的钞票,他们出了防空洞就得要饭去了。
幸好空袭持续时间不长,他们躲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听闻敌机是朝成都方向飞去了。随着众人挤了出来,唐安琪热出一身大汗,肚子里又是咕咕乱叫;戴黎民也是口干舌燥,怀里还抱着那只皮包。
他们从南到北走至如今,一路见了许多风光,真是大开眼界。如今身在目的地,走无可走了,两人尽管形象狼狈,却是安下心来,决定开始好好生活。
吃过两碗面条之后,两人眼看天亮,就先去旅馆开了房间,然后也不休息,自去找房安家。没想到这一找,就是找了半个多月。
末了,他们总算在一户人家里分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屋,租金还很可观。
戴黎民既然没有差事,自然也无收入。他知道自己再闲下去,两人都得挨饿,故而打起精神,想要找些生计。唐安琪心想戴黎民是个土匪出身,打家劫舍或许很有经验,攻城略地也能算把好手,可是让他斯斯文文的凭着本领去赚钱养家,那着实就有些困难。
唐安琪并不看好戴黎民,可是自己这么多年也都是玩过来的。和戴黎民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能说会道,而且还懂几句英文。
这天傍晚,两人愁眉苦脸的从外面回了来,饿的前胸贴后背,然而都没吃饭,潜意识中是想省下一顿。
房内热的如同蒸笼,唐安琪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忽然一阵微风袭来,一张糖纸飘飘摇摇的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抬手摸下来一瞧,只见糖纸上面还印着英文,正是香港皇家糖果公司的字样。把糖纸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很怅然的闻到了久违的巧克力香气。
“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废物?离了他,我就只有挨饿的份儿?”
他这样扪心自问,因为不愿再提“师爷”二字,所以只用了一个“他”。
这个念头让他很不服气。扭头看了戴黎民一眼,他心中又想:“我少吃一点没关系,狸子这么大的个子,是挨不住饿的。明天必须要拿出办法才行,哪怕是出去卖烟卷呢。不过卖烟卷是发不了财的,也许我可以去卖点别的!”
唐安琪一夜无眠,思索良多,可是并没有对戴黎民多说。戴黎民那脑子也没闲着——他总记着安琪晚上没吃饭,如果明天还是没有起色,那他真有意跑到城外打劫去了。
生活滋味
大上午的,天气阴霾,想必不会有空袭。唐安琪穿着背带裤子和长袖衬衫,因为天气阴冷,所以又额外预备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厚外衣,一时还不打算穿,随手放在了面前的摊子上。
说是摊子,其实只是在地面上垫了一块木板,上面摆着玻璃丝袜子,三花牌口红,丝绸印花的小手帕,以及几包留兰香口香糖。一ρi股在干爽地面上坐下来,他抬头对着旁边的戴黎民说道:“你还是回市场里守着,一旦袜子到了,别管价格,多多的买进来就是!”
戴黎民这几天和唐安琪四处奔波,也了解了一些市场行情,这时答应一声便走。而唐安琪伸出干干净净的双手,把自己这一批美丽的货物重新排列一番,摆了个花样出来。
幸亏这一路上换了许多法币,可以充作一笔小小资本,让他能够把生意做得丰富多彩,不至于抱着香烟箱子到处去赚小钱。拿起外衣穿到身上,他静静等候着顾客光临,同时呼吸着附近咖啡店内散发出的甜美香气。
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他发现自己和狸子都变得越来越馋了。不知为何,人一缺钱,胃口就变得越来越大,头发也长的越来越快。唐安琪出神的臆想着热汤面条的滋味,想来想去忽然醒悟,不禁发出感慨——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正当此时,主顾上门了。
一名摩登打扮的妙龄小姐走到他面前,莺声呖呖的要买一支口红。唐安琪连忙把口红盒子端到她面前,让她自己逐支查看,挑选颜色。这位小姐正在慢条斯理的挑三拣四,忽然又有一名女士走上前来,伸手一拍小姐的肩膀,口中用英文问道:“密斯钱,这里能有什么好货色?我家里有真正美国来的口红,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支。”
唐安琪那英文虽然是久已放弃的,可因从小学得,印象深刻,所以此时一听就懂。对着面前这位小姐一笑,他用轻快的声音说道:“五百块一支,东西也不算坏啦。”
钱小姐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可是也没多说。扭头转向身后那位女士,她也讲起英文,不过那语气就有些迟疑了:“多谢你,我倒是并不缺少口红,只是没有粉颜色的,如今买下一支,备在家里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打开手上的漆皮小包,数出钞票递给唐安琪,然后拿起一支口红起身离去。唐安琪和颜悦色的道了谢,然后把钱揣进裤子口袋里,心中感觉十分得意——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后方的生活,总比前方要平安许多。一个人哪怕不聪明呢,只要舍得出力气,那也能挣来一口饭吃。
能够出入咖啡店的人,必定不会穷困潦倒,而且常以一男一女居多。战争时期物资匮乏,唐安琪面前这点货物不贵不贱,对于女士们又很富有吸引力,销路自然不差。及至下午戴黎民拎着一包袜子回来了,他已经把手帕和口香糖卖了个精光。
戴黎民来回挤了两趟公共汽车,又在混乱的大市场里度过半天,此时一身汗水尘土,看着十分狼狈。唐安琪挑了两双袜子放在摊子上,然后让戴黎民把其余袜子送回家去。戴黎民别的本领没有,力气是有的,二话不说拔腿又走。
天黑之前,戴黎民又来了。
他帮着唐安琪把余下货物收拾起来打了个包袱,这一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唐安琪冻得手脚冰凉,面孔雪白。戴黎民攥了他一只手,感觉好像是攥着一块软软的冰。
“明天换我来吧!”他转头对唐安琪说道:“我不怕冷。”
唐安琪随着他慢慢的走,两条大腿犯起旧伤,从骨头一直疼到皮肉里。先是腿疼,后来渐渐的全身都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受过伤,好好养息着没事,一旦劳碌受寒,那些旧伤就争先恐后的一起复活了。
“不用你。”他对戴黎民答道:“你哪有我机灵?”
从此处回家,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既不通公共汽车,人力车又都偏于贵,所以唐安琪和戴黎民照例是步行回去。两人半路进了一家面馆,唐安琪辛苦一天,不肯再在饮食上亏待自己。和戴黎民找了位子相对坐下,两人捧着盆大的海碗,头也不抬的大吃面条。面条是高价的,因为上面摆着两块油汪汪的排骨。
吃光这样一只大碗过后,唐安琪又买下四只肉馅大包子带走,算作两人入睡前的夜宵。
回到家中那间小屋,戴黎民忙忙的烧了几壶热水。两人用这热水洗漱擦身,末了唐安琪坐在床边,一边把双脚Сhā进热水盆里,一边懒洋洋的打了个打哈欠。
戴黎民已经上床躺在了一旁,正要和唐安琪说两句闲话,不想唐安琪忽然站了起来,伸长手臂抓过了装着包子的纸袋。
戴黎民坐起来,开始和唐安琪分吃包子。
夜里,唐安琪那脑袋一沾枕头,便立刻入睡了。
睡到半夜,他醒了过来,周身疼的要命。戴黎民不睡了,坐起来为他揉搓全身,又说:“你别信不过我,我又不是个哑巴,怎么可能连几双袜子都卖不明白?”
唐安琪痛苦的哼哼唧唧:“家里更冷,不如出去,还能看看热闹。”
然后他仿佛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闭上眼睛呻吟:“哪儿能买到止痛药啊?不行,狸子,明天你得给我买两贴膏药回来,我有点受不了啦!”
凌晨时分,唐安琪闭上眼睛略睡了片刻,随即却是又被饿醒了。
戴黎民倚靠床头坐着,横抱着唐安琪打瞌睡。被褥潮湿,还是他那胸前更暖和一些。唐安琪疼极转怒,又捶又打的把戴黎民叫醒:“狸子,我他妈的好饿!”
家里是没有剩饭可吃的,因为两人全都不通烹饪之术。戴黎民下床提起暖水壶,给唐安琪冲了一杯热糖水。唐安琪双手捧着杯子,慢慢的一口一口喝下去,身体均匀的打着哆嗦。
喝着喝着,他忽然抬头说道:“狸子,你快上来,现在我可以让你舒服一次!”
戴黎民站在地上,正很怜惜的看着他发呆。听了这话,他简直摸不清头脑:“嗯?”
唐安琪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旧木桌上,随即自己撕撕扯扯的脱了裤子:“快点,反正我现在全身都疼,也不差一个ρi股!”
戴黎民走到床前,扬手轻轻扇了他一巴掌:“屁话!你都这样了我还那样?我是畜生啊?”
唐安琪趴在床上,背过一只手拍了拍白ρi股:“别废话,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戴黎民好容易有了一次快活机会,没想到却是发生在此情此景之下。把唐安琪翻过来摆成仰卧姿势,他抬起对方双腿扛到了肩上。唐安琪穿着一件大衬衫,领扣袖口都解开着。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他人在衣服里面,就显得很小。
戴黎民早被他教训的老实了,这时虽然得了许可,但也不敢放肆。唐安琪那身体少经风雨,依旧是紧的要命;他咬紧牙关腰上用力,缓缓的往里顶入。唐安琪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果然是一声没吭。
戴黎民小心翼翼的试探片刻,身心开始兴奋失控。唐安琪周身冰冷酸痛,如今被他火热的揉搓压迫,两种痛苦互相抵消,反倒是别有一种痛快。及至事毕,戴黎民抽身而出,察言观色的问他:“这回觉着怎么样?我弄没弄疼了你?”
唐安琪被他吮吸的嘴唇红肿,从肩头往下全是捏出的指痕。
“腿疼的像要断了。如今就算你对着我的ρi股捅刀子,我都没有感觉。”他喃喃的答道:“不过还是胀的难受,你轻一点嘛,就好像和我有仇似的!”
戴黎民被他训的无话可说,也不睡了,在黎明晨光中开始忙碌——他决定不管唐安琪怎样坚持,今天自己都要代替对方工作一日。
戴黎民一片好心,然而到了晚上回来时,却是不动声色的犯起了疑心病。原来白天有位小姐停在他的面前,很诧异的发出一声疑问:“咦?”
戴黎民这时还没留意,热情的发出招呼。那名小姐仿佛是却不过情面了,买下一条手帕,一边付钱一边又道:“昨天我在这里买过一支口红,卖货的不是你。”
戴黎民有口无心的接过钞票:“那是我兄弟,今天病了。”
说完这句话,他以为就没了事,哪知对方竟然追问道:“病了?严重吗?”
戴黎民这时脑中电光一闪,随即答道:“多谢关怀,小病,没事。”
待到那位小姐离去之后,戴黎民不禁犯了嘀咕。他知道唐安琪模样好看,不显岁数,看着总还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人家小姐穿金戴银坐汽车的,不会无端跑过来问他,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
然后他就沮丧起来。心想安琪其实不必和我一起吃苦的,哪怕倒Сhā门做个女婿呢,也能安安稳稳的吃香喝辣。
戴黎民这一夜并未多说多问,而唐安琪贴着膏药休息了一日,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一边清点货物,一边支使戴黎民去市场批发手帕回来。戴黎民酸溜溜的出了门,下午拎着一包手帕找到唐安琪,却见唐安琪喜上眉梢,便出言问道:“吃喜鹊蛋啦?”
唐安琪眉飞色舞的告诉他:“狸子,我上午借到了一笔钱,不要利息,你说怎样应用比较好?”
戴黎民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借的?”
“一位钱小姐,人家有钱得很,看我背井离乡的挺可怜,就掏出一沓子钞票,要资助我。我哪能无故要女人的钱?不过呢,不要又是白不要,所以我给她打了一张欠条,说是三个月内全款归还给她。”
戴黎民勉强笑了一下:“钱小姐?还真不辜负她这个姓!她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唐安琪点了点头,然后又道:“狸子,你看我这个人缘,不服不行吧?!”
小两口
一九四零年的农历新年一过,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到乡下去了。
凭着钱小姐借给他们的那笔资本,他们大大的囤了一批货物。货物压在手里放了一个多月再卖,他们立刻就发了一笔半大不小的横财。
手里攥着钞票,唐安琪想要开一间铺子,正正经经的把生意稳定下来,可是城中铺面都不便宜,买下来是不合算的,租也有些为难。两人因此彻夜的商议了一番,末了决定改变战略,到城外村里去继续经营。而且听说轰炸季节即将到来,城外山村相对还能更安全些。
在城外两座新村之间的集市上,唐安琪的杂货铺开张了。
杂货铺依旧是租下来的,前后分成两部分,前方是铺子,后方是卧室。铺子里面摆着玻璃柜台,唐安琪捧着个热水袋坐在柜台后面,因为年后在乡村理发匠那里剪坏了头发,所以近来总是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
于是钱小姐在路过集市时下了汽车,遥遥的先看到了店内那顶乱动的鸭舌帽。
唐安琪一见钱小姐走了进来,就连忙放下热水袋站起了身,很开朗的笑道:“钱小姐,下乡来了?”
然后不等钱小姐回答,他搬着凳子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你先坐,略等我一下!”
钱小姐上下打量着他,只觉他实在是位漂亮可爱的青年。而唐安琪转身掀帘子进了里间,忙碌片刻后却是端了一杯热咖啡出来。
咖啡杯是洁白无瑕的,他那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钱小姐身在狭窄凌乱的小铺子里,本是不会生出胃口食欲,可是唐安琪端来的咖啡似乎很能保证卫生,让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又道了一声谢。
唐安琪重新走回柜台后方。把两边手肘架在台面上,他对钱小姐说道:“天冷,喝点热咖啡吧,这个不是代用品。”
天的确是冷,加之钱小姐衣裳单薄,显然是只顾摩登,不顾保暖。微微抿了一口咖啡,她环顾四周,口中说道:“你这里的商品是越来越丰富了。”
唐安琪微笑答道:“我这里的情形,也是紧随世界战局。道路通畅,货物能进重庆,我这里就丰富一点,否则——你要是三天前过来,柜台里面还空着大半呢!”
说到这里,唐安琪停住了话头——大概是从小到大总与风尘女子相好的缘故,他没有和女人大谈正事的习惯。钱小姐当然是个正经姑娘,不过唐安琪还是下意识的收起了生意经,转而问道:“钱小姐,这回上山,是要长住吗?”
钱小姐款款的答道:“这也不一定。现在城里没什么可玩的,不如到乡间躲躲清静——”
唐安琪替她把话接了下去:“打打小牌。”
钱小姐笑了起来:“唐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麻将组织?”
唐安琪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惊讶神情:“我?”
随即他笑着摇起了头:“无钱无闲,没资格加入啦!”
钱小姐深表同情的点了点头,又道:“这里没个伙计帮手,的确是辛苦了你。你那位兄长呢?怎么难得能遇见他?”
唐安琪如实答道:“他得在批发市场里守着,货物价格的波动很大,他守上一天,总能买到几样便宜东西。”
这时有人进来买货,而钱小姐正好喝完了一杯咖啡,便要告辞离去。唐安琪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出门外,等到她在前方路边坐上汽车了,他对着车窗挥了挥手。钱小姐坐在里面,特地打开车窗,对他又笑了笑。
唐安琪怕冷,不愿去沾凉水,所以就把空咖啡杯随手放到柜台一角,并未去洗。下午时分,戴黎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大包糖果。
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天两次凭着力量与灵活挤上长途汽车,经几十里的长路进城出城。路途上已是费力,市场内更要费心,亏得他眼光锐利,动作敏捷,一旦哪里有了便宜,他必能第一个冲到前方。
把几包糖果拿出来摆到柜台上,他斜眼看到台面上的咖啡杯,先以为是唐安琪自己喝的,伸手端过来就要用水冲洗,结果仔细一瞧,杯沿却是沾染了点点口红。
“钱小姐今天又来了?”他怪不得劲的问道。
唐安琪拆开包装,把糖果一把一把的抓到大玻璃罐子里:“来了。现在晴天越来越多,人家自然是要去山上别墅躲避轰炸。”
戴黎民一皱眉头:“我怎么总觉得她是看上你了?”
唐安琪嗤的一笑,用一条毛巾擦拭柜台:“许你看上我,不许别人也看上我?”
戴黎民转身面对了他:“我说,你要是和她成了相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上山住别墅了?”
唐安琪看着他:“干什么?难道我上山住了别墅,还能带你一个不成?”
戴黎民弯腰洗净了咖啡杯,口中答道:“我不是怕你跑了么!”
唐安琪把毛巾往柜台上一摔,气的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当年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当我是个雏儿,闻到女人的味儿就昏了头?”
戴黎民把咖啡杯送回里间,然后掀帘子走出来,对着唐安琪一拱手:“宝贝儿,我知道你身经百战,吃过见过。可是别提你那一千八百了行不行?我听着怎么那么闹心呢?”
唐安琪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歇着你的吧!”
戴黎民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拧了一把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遍,然后就躺在床上不肯再动,两只耳朵却是竖着,倾听唐安琪在外面和人欢声笑语,说东道西。
片刻之后,唐安琪进来灌热水袋,他侧身向外,依旧饶有兴味的盯着唐安琪。
他这些年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天躺在床上,看着唐安琪在房内走来走去。如今虽然房屋阴冷,可毕竟是美梦成真了。他凝视着唐安琪的眉目面庞,腰身大腿,末了忍不住起身下床走过去,把正要出去的唐安琪拉了住。
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头看他,屋内阴暗,显得他面孔白的发青,两只眼睛也越发乌黑。戴黎民抬手摸了摸他的凉脸蛋儿,然后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方才刚刚吵了几句,可是此时尽管尚未和解,吻的却是异常相合。唐安琪把舌尖顶到他的嘴里,他用牙齿轻轻衔住,吮糖似的轻轻的吸。
一边这样温柔的亲吻,他一边又抬起手,在唐安琪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爱抚。两人在一起过了一年,他发现唐安琪的孩子性很重,有点像驴,非得时常顺毛摩挲,否则就有尥蹶子的危险。
戴黎民没有道歉,可是也把唐安琪哄高兴了。唐安琪抱着热水袋回到前方铺子,一直忙到傍晚时分,也不叫苦叫累。
入夜之后,唐安琪关了铺子,回房算账。
戴黎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戴黎民的大腿上,借着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一笔一笔记账。写到最后放下笔,他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后一靠,侧过脸来去看戴黎民。
他看戴黎民,戴黎民也看他。灯光一跳一跳,两人周遭也就随之忽明忽暗了。唐安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随即翘着嘴角笑了出来:“狸子!”
戴黎民抬手一捏他的下巴:“嗯?”
唐安琪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我们两个白手起家,日子过的还真不错。”
“我对不起你。”戴黎民说:“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少爷,结果现在变成伙计了。”
唐安琪答道:“虽说当了伙计,可也有了自由,再说我喜欢和人打交道。”
戴黎民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着唐安琪,良久之后忽然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那年从土崖下面救了一个你。”
“胡说八道,明明是捡。”
“别狼心狗肺啊,我那千真万确是救!”
“捡就说捡,你少向我讨好卖乖!”
悬空
天气日益晴朗起来,轰炸季节到来了。
城外山林起伏,多是野地,对于日本飞机来讲,简陋的村庄显然是不很具有吸引力。可尽管如此,隔三差五投下的几颗炮弹也足以吓散了百姓的魂魄。山中别墅内的阔人们家中自有防空洞,可以不怕;山下村落中的平民们则是遭了殃,一天几趟的往防空洞里跑,跑进去之后又不知何时方能出去。如此反复几次,人们便是一起身心俱疲了。
在轰炸的间隙中,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唐安琪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捧着大碗吃面。面汤上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油,他吃的满头大汗,感觉十分痛快。一名少妇领着小孩子走进来买糖果,唐安琪连忙抬头擦了手嘴,动作利落的收钱交货,口中又问:“马太太,防空司令部又发新消息了吗?”
马太太摇头笑道:“这几天阴得很,想必是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客客气气的送走马太太,唐安琪抄起筷子,继续对着大碗用功。一个半大孩子在铺子门口探头缩脑,唐安琪一眼叼住他,立刻托起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然后说道:“来得正好,我吃完了!”
原来这半大孩子乃是隔壁小馆子里的伙计,每天中午给他送一碗面,隔上几十分钟之后再来一趟,把碗筷收回店去。
唐安琪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剥开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如果除去轰炸不提的话,他舒舒服服的想,重庆这地方倒也不错,饭菜多么的香辣,正合他的口味。
正当此时,又有顾客进门。唐安琪抬头一看,却是认识,连忙笑着唤道:“钱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
这位钱先生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正是钱小姐的哥哥。乡村集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大概是要锻炼身体,徒步登山,所以会经过此地,顺便进门买一包高级香烟。把文明棍夹在腋下,他一边打开皮夹抽出钞票,一边说道:“现在买点东西真是费劲,怎么连烟卷也紧俏起来?”
唐安琪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面前:“说是通往缅甸的公路又被炸了,所以一切物资都运不进来。”
钱先生接过香烟,然后抬头又特意多看了唐安琪一眼:“我妹子这几天下山了么?”
唐安琪在这里久了,对于钱家事情,倒也有所耳闻,这时便是答道:“我不清楚,好一阵子没见过钱小姐了。”
钱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原来那钱小姐看着斯文羞涩,其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行我素,很有主意。钱先生身为长兄,钳制不住她,想要把她赶紧嫁出去,她又闹自由恋爱,男朋友找了若干,却是始终不肯走进婚姻殿堂。
钱先生一提妹子就头疼,近来听说妹子常和一个开杂货铺的小商人亲近,他就动了心思——现在这个世道,是个买卖就能赚钱,杂货铺的老板定然要比普通的公务人员更富有。于是他按捺不住,亲自跑来验看了两次。可是话里话外的和唐安琪聊了一番,他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异常的心思,提起自家妹子,那表情平静的就好像在说路人。
钱先生一边点烟一边走上山路,决定要和妹子好好谈谈。
唐安琪倒是没有对钱小姐多用心思——首先,他已经有狸子了;其次,他对钱小姐只存一片感激之心,绝无其它非分之想。把柜台里面仅有的几样商品摆放整齐,他听得外面有人高喊“挂球了”,就咕哝了骂了一句,然后拎起墙角一只帆布袋子,锁了店门向外走去。
路上行人渐渐增多,都是朝着防空洞的方向行进。唐安琪一路走的跳跳跃跃,超过旁人先进了洞子,抢占到一处有利位置坐了下来。把帆布袋子放在大腿上,他先从里面掏出水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手Сhā回袋内,摸摸索索的捏出一枚大蚕豆塞进了嘴里。
这次敌机来的迅猛,唐安琪不过嚼了三四枚蚕豆,便听得洞外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旱天雷似的由远及近席卷而过。洞内的人们习以为常,并不惊惶,本地的团丁还从洞口探出头去张望。
唐安琪吃的口干舌燥,仰头又灌了一口冷水。这回未等他把水吞咽下去,忽然一阵巨响传来,疾风夹着砂石就把洞口团丁拍进洞内去了。
洞内立刻变了气氛,众人都听出这是敌机投了炸弹,只是不知炸弹落在了哪里。唐安琪隐隐有些担心,不过这也不是个担心的事情。紧紧搂住胸前的帆布袋子,袋子里面除了蚕豆和水壶之外,还有几本账目,一捆钞票,以及两小瓶昂贵的雪花膏。
昏天暗地的不知过了多久,敌机终于彻底飞过,直奔重庆市区而去。唐安琪一边牵挂着奔波在外的戴黎民,一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磕磕绊绊的走到半路,他远远就听得一阵嚎啕,放眼一望,山下平地上的集市已然化作一片废墟,他那家小小店铺自然也不能够幸免了。
唐安琪一路快跑,赶回店铺废墟之上,就见四面立着断壁残垣,几处青烟袅袅向上。隔壁馆子的老板一家比他走得更快,如今正在费力搬开瓦砾,抢救被褥家什;双方交谈几句,都是无可奈何。
唐安琪把帆布袋子斜挎起来,也开始蹲下去翻翻扒扒,不但扯出一床棉被,而且还捡出两只铁盆,以及完好无损的一罐子糖果。
剥开一颗硬糖含在口中,他坐在废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店铺里面的货物不多,钞票也大多存在银行里,所以损失倒也有限,可不管怎么说,家和店的确是忽然没了。
房东就住在附近的村庄里,可是唐安琪不敢贸然前去求援,因为不知道戴黎民何时回来。万一戴黎民到了家,一看房也坍塌了人也不见了,那岂不是要发慌?
唐安琪干不动力气活,所以也不能像隔壁家庭那样自力更生重建家园。天黑之前,他买了几个烧饼吃下去,然后披上棉被,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想要对付一夜。
唐安琪在废墟上迷糊了一夜,翌日天亮,戴黎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他真是稳不住神了,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手脚嘴唇都在哆嗦,扶着大石头站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还抱着那一罐子糖果,朝阳光芒射到他的头上,刺得他简直睁不开眼。正是失神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他充耳不闻的愣怔着,心跳似乎都暂时停止了。
于是钱小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在他身边弯下了腰:“唐先生,你怎么了?”
唐安琪慢慢的仰起脸面对了她:“狸子进城……没回来。”
钱小姐知道狸子就是他那位只管进货的兄弟。略微沉吟了一下,她见唐安琪面色惨白,便出言安慰道:“唐先生,听说市区轰炸的很厉害,如果长途汽车不通的话,狸——戴先生纵是想回,也回不来呀!”
这话虽然简单,却是让唐安琪恍然大悟——几十里地的距离,如果没有长途汽车的话,那狸子的确是回不来。
而钱小姐这时又道:“唐先生,我是特地邀你去我家里休息一天的。听说今日敌机还是要来,你看你这个样子……”
唐安琪气运丹田,颤巍巍的站起了身:“我……我还想留下来等等狸子……”
钱小姐抬手一指天空:“这样晴朗的天气,也许戴先生今天也不得回来呢。”
唐安琪一想也是,便魂不守舍的抱着他那点家什,跟着钱小姐走向了汽车。
多牵念
唐安琪躲进钱家别墅的防空洞内,整整一天都没有机会去见天日。飞机的马达声音在头顶来回盘旋,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静,以为敌机已经远去,哪知道未等把这一颗心放下,隐隐的轰鸣声音又传过来了。
钱家的防空洞,是很可以对付这一场疲劳轰炸的。和黑暗憋闷的公共洞子不同,这私家防空洞内四壁洁白,灯光明亮,而且像地上房屋一样分成几间,通风系统和自来水也都齐备。钱家此刻除了钱氏兄妹之外,钱小姐的一位表妹、一位女友也都耽搁在了这里。钱先生与妹子不和,自己叼着一根雪茄在隔壁读书;而钱小姐支起一桌麻将,这时就招呼了大家过来消遣。
唐安琪这时哪有心思打牌?可是眼看其余众人都是欣欣然的,他也就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钱小姐又搬出筹码盒子,认认真真的数出四摞——这当然是为了唐安琪好,牌局散后一起算账,如果唐安琪囊中羞涩,那她根据筹码数目,一并替他付清赌账也就是了。
唐安琪其实不大喜欢陪着钱小姐等人游戏。也许大多数男子是会喜欢的,因为钱小姐摩登斯文,言谈开朗,堪称新时代完美女性的典范;不过唐安琪粗鲁惯了,已经做不成风流潇洒的少爷家。眼睛盯着面前一排麻将牌,他小心管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时不慎蹦出几个脏字,会搞得面前三位小姐一起尴尬。
如此过了大半天的光阴,钱家仆人送来奶油点心和热咖啡。众人在牌桌上暂时停了战,各自洗手吃喝。唐安琪拿起一只蛋糕卷子咬下一口,只觉满嘴都是又香又甜,实在是种享受。
他正在奶油的气味中陶醉不已,钱小姐的表妹忽然笑问:“唐先生,听你口音,是平津一带的人吧?”
唐安琪连忙点头:“没错,好耳力!”
这时钱小姐不小心将一块饼干掉进了咖啡杯里,唐安琪一眼瞧见了,就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的面前:“你喝这杯,我没有动。”
钱小姐略一点头,没说什么。而那位表妹旁观至此,诡谲一笑:“唐先生,恕我冒昧,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可答可不答,可是不管答不答,都不许恼。”
唐安琪看这表妹狡猾活泼,倒是比钱小姐更为有趣。又拿起一只蛋糕卷子整个儿的塞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答道:“你问!”
表妹笑嘻嘻的开了口:“唐先生正当妙龄,可否婚配了呀?”
唐安琪咽下口中的蛋糕卷子:“配自然是早就配了。你也说我正当妙龄,不配岂不是蹉跎岁月了?”
钱小姐脸上微微变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那表妹继续笑问:“既然配了,为何我此刻只见唐先生,不见唐太太呢?”
唐安琪对着表妹笑了:“太太嘛……没能跟我一起跑出来呀!”
钱小姐的脸上立刻阴转晴——沦陷区里的太太,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表妹得意洋洋的围着牌桌走了一圈,这回停到了唐安琪身后,她忽然又问:“唐先生,我很想知道在战前,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唐安琪略一沉吟:“说来惭愧,战前我一直荒在家里,是做儿子的。”
钱小姐这时开口笑道:“那唐先生如今是奋发图强了。”
唐安琪对她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也是没办法,再不奋发就要饿死了。”
忽然间,钱先生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唐先生,令尊令堂可是一起逃出来了吗?”
唐安琪立刻惨笑:“唉,战火残酷,我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了。”
钱先生得到满意答复,当即把头又缩回去了。
吃过点心之后,牌局继续下去,直到了傍晚时分,警报才宣告解除。
唐安琪心中急切,这就想要赶紧下山回去,然而未等他走出别墅院门,远方木杆上又挂起了球,竟然是敌机又来了。
于是他被钱小姐又给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戴黎民站在自家那片废墟之上,正在怔怔的发呆。
没人知道他是站了多久,跑出防空洞的百姓们都在急急的寻找食物填饱肚皮,无暇去管旁人。隔壁馆子家的小伙计从路上跑过,忽见戴黎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临时转弯,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戴先生!”
他是好意呼唤,没想到一巴掌派下去,戴黎民竟是猛然一颤,随即咳出一口浓血来。
小伙计吓坏了,登时也打起哆嗦:“哎哟,您、您、您这是……”
戴黎民转向小伙计,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废墟。小伙计心惊胆战的后退了一步:“戴先生,您别上火,这一排房子全遭了炸弹,算咱倒霉呗!”
戴黎民失魂落魄的抬手一抹嘴上血迹,这回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呢?”
小伙计眼看戴黎民目露凶光,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也没说出什么,转身又跑了。
戴黎民是从城里走回来的。
他在防空洞里藏不住,一颗心总是惦记着家里的唐安琪。在城中熬过一夜,他抓住清晨机会出了城,想要步行返回。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毕竟是摸过枪打过仗,走在荒郊野外,敌机低空掠过时他能立刻找到地方躲藏隐蔽。敌机不会在野林中浪费炸弹,需要防备的只有机枪扫射。他拿出当年做土匪的劲头,飞禽走兽一样攀援跳跃着往家里跑。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几十里长路,他上午就到家了,简直比长途汽车还要快。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片废墟。
除了废墟之外,集市情况和昨日并无不同。他四处询问唐安琪的下落,然而无人知晓,都说“没见唐老板回来”。
戴黎民在城内见多了惨象,这时呆呆的站在废墟之前,他心都冷了。胸口壅塞着透不过气,耳孔中似乎也堵了棉花。木雕泥塑一样立在那里,警报声响起来,他也听不到。
直到此刻,小伙计把他唤回了现实。
呕出那一口血之后,他心里倒是松快了好些,气也透得出来了。眼前不断闪现过城内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简直不敢再去想起唐安琪。
警报声越来越响,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忽然有人从后方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硬往前跑。他拖着两条腿跟上去,发现对方正是隔壁的面馆老板。
“安琪没了?”他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那老板忙着跑空袭,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唐老板和那个阔小姐上山去啰,你不知道吗?”
戴黎民眼睛一亮:“他没死?”
老板本是要回来查看馆子“遗址”的,没想到顺手还救了个人。他一边飞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没死没死,我看他早晨就上山去了。”
戴黎民一听这话,忽然就哭出了声。老板见多识广,知道大轰炸常把人吓的发神经,这时便不安慰,气喘吁吁的只是飞奔。
戴黎民人高马大的跟在后面,就这么哭天抹泪的跟着他逃进防空洞里去了。
一对冤家
戴黎民蹲在防空洞里,哭的高一声低一声。
防空洞里本来就是个憋闷封闭的所在,孩子哭倒也罢了,这么个大人哭啼不休,可是让周遭众人很不耐烦。面馆老板坐在一旁,这时就出言解释道:“他刚从城里回来,可能是路上吓着了。”
此言一出,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偏巧旁边一对夫妇吵起架来,声音高昂,倒是把戴黎民的哭泣压了下去。原来那位丈夫被轰炸折磨的神经紧张,一遇空袭就拉肚子。方才此君一路连钻三次草丛解手,不慎把个装着干粮的袋子遗失了,便惹的妻子怒气勃发起来。
防空洞内吵吵闹闹的,一时几个孩子又嚎了起来。而戴黎民哭过一场之后,身心渐渐平定。一ρi股坐在地上,他自己搓了搓双手双腿,感觉肌肉松弛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样浑身抽筋了。
他既然是哭够了,身边就有人向他问道:“这位先生,请问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很委屈似的答道:“呜,城里惨得很,人死的太多了。”
戴黎民得知唐安琪平安无事,便低头紧了紧裤腰带,勒着个瘪肚子想要打个盹儿——现在才真觉出累来,两条腿都要不听使唤了。
一言不发的迷糊了片刻,他饥肠辘辘的抬头睁开了眼睛,饿的难受,简直睡不着。扭头转向身边的老板,他开始搭讪着说起话来:“老兄,这店铺一塌,你一家都安顿到哪里去了?”
那老板无所事事,便也热心答道:“村里有人刚建了一排水泥房子,本来是打算出租给下乡避难的城里人,不过租客很少,大多空着。你现在去租上一两个月,肯定也是没有问题。”
戴黎民把这话记在心中,及至午夜之时警报解除,他就和那老板一家共同进村,果然顺利租下了一间靠边的空房。
借了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他翌日清晨醒来,眼看头顶是个雾天,便安下了心,先去找到房东,要对方立刻把店铺重新修建起来;房东却是别有思想,认为店铺坍塌与己无关,他虽不会去向租客讨要赔偿,可是也无意重新出力建房。
双方既然不能达成共识,自然就要生出纠纷。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戴黎民开始动武。
房东,以及房东的老婆,房东的长子,房东的弟弟,皆被戴黎民追打的哇哇乱叫。房东竖了白旗,全家一起出村前往集市盖房——此地若说盖上房子,那也容易得很,无非是竹篾墙壁上面抹一层泥罢了。
戴黎民大获全胜,又出去买了一张粗糙藤床,一只暖水壶。这回把家收拾好了,他才买了十个芝麻烧饼,一边吃一边上山,要把唐安琪接回家去。
算起时间,戴黎民已有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时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便是越走越累;幸好烧饼味美,对他来讲,勉强算是个苦中作乐的享受。狼吞虎咽着走了老远,他眼看前方林海中此起彼伏的露出了各式洋楼,便知道阔人的地界已到。用手背抹了抹嘴上的烧饼渣滓,他四处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钱家别墅。
守门人听他是来寻找唐安琪的,倒是没有怠慢,马上就进入楼内通报。而戴黎民放眼望向前方,只见一幢白色小楼矗立在翠海之中,风景十分幽静美好。这样的宅子,住着自然舒服,难怪唐安琪迟迟不肯下山——这小混蛋,难道对自己就毫不惦念吗?
戴黎民想到这里,突然就有些生气了。
独自在院内徘徊了片刻,戴黎民忽听一声惊呼,抬头望去,正是唐安琪跑了出来。
戴黎民经过了这许久的操劳奔波,形象自然不大体面;唐安琪在钱家别墅安安稳稳的躲了一日一夜,则是周身整洁,一张脸白里透红的干净。唐安琪一露面,后方钱小姐也跟着出来了,当着外人的面,唐安琪自然不好和戴黎民亲热,跑出两步之后就停了下来,大声笑道:“狸子!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戴黎民压着怒火,强作平静的答道:“我在村里另找了住处,现在咱们回去吧。”
这时钱小姐走上前来,一片好心的挽留道:“今日天气阴得很,想必不会闹空袭。戴先生不如也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
此言一出,未等戴黎民回答,唐安琪抢先答应了下来。原来钱家伙食很好,尤其是各种肉品罐头全具备,简直可以随便大吃。而唐安琪答应的痛快,也并不是因为自己嘴馋——他是希望戴黎民可以借机开荤,吃点好的。
可惜戴黎民不懂读心术,只看见他和钱小姐一唱一和,满脸都是留恋不舍的样子。暗暗的咬牙咽下这一口气,他客客气气的对着钱小姐说道:“心领了,多谢。可是家里太乱,我们得抓紧时间收拾屋子,否则晚上就没地方住了。”
钱小姐点了点头,不好挽留太过,可是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空屋子也是有的,如果不好安顿,那就请到这里来吧。”
戴黎民对钱小姐挑不出毛病来,只能憋气窝火的连连道谢。而钱小姐这时又喊来家里轿夫,让他们抬出两架滑竿,送两位先生下山去。
山路狭窄,滑竿走的一前一后。唐安琪有无数的话要讲,可是戴黎民离他颇远,他喊出一句,前面半天才能传来回答。
良久之后滑竿进了村,戴黎民向轿夫打赏了小费,然后也不回头,自己一个人往新居中走。唐安琪看出他的异常,便连跑带颠的跟上了他:“狸子,你怎么了?”
戴黎民一个箭步跃过一条土沟,然后在那一排房子前方摸出了钥匙。打开最东边的一扇房门,他进去拎起暖水壶,自顾自的又跑去不远处的烧饼铺子里,卖了一壶凉开水回来。
唐安琪摸不清头脑,只好坐在了藤床边上,静静看着戴黎民忙碌。
戴黎民吃了十个烧饼,这一路几乎渴死。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杯水,他关上房门,这回走到了唐安琪面前:“我要是不去找你,你现在还不肯回来吧?”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了过来:“没有的事!你来之前,我正打算下山去集市等你呢!”
戴黎民看了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越发感觉他是在伶牙俐齿的撒谎。早晨刚刚痛殴过房东一家,他打顺手了,这时一巴掌就扇到了唐安琪的脑袋上:“你还和我死鸭子嘴硬?!”
唐安琪猝不及防,当场被他打倒在床。一挺身坐起来,他也急了:“狗娘养的才嘴硬!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没忘了你啊!我到钱家躲空袭怎么了?难道非得让我日夜守在集市上等着炸死,才算对得起你?”
戴黎民见他振振有词,打老婆的心思就生出来了。然而还未等他出手,唐安琪站起来,先向他那脏兮兮的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戴黎民眼珠子一晃,没想到唐安琪竟然还挺有力量。
两人开始武斗。
武斗进行了不到两分钟,唐安琪就被戴黎民一脚绊倒,踢进了床下。
他在床下叫了一声,声音很尖锐,类似惨叫。而戴黎民一听他叫的不是正常动静,就立刻跪趴下去,伸手把他拽了出来。眼看唐安琪双手捂着肋下,他连忙强行掀起对方衣裳,结果就见雪白皮肉上红了一片——皮肉还是薄,能够看到一条条的肋骨。
戴黎民心中一疼,怒气消散,知道自己刚才是混蛋了。
他把唐安琪抱到了床上,唐安琪挣扎不开,气的直喘:“你打死我吧,我不是你的对手!”
戴黎民匆匆拧了一把毛巾,给他擦净了脸蛋双手。坐下来把唐安琪紧紧搂到怀里,他想要赔礼道歉,可惜语言不够动人,以至于唐安琪把脸扭开,根本不屑于听。
和好如初
傍晚时分,戴黎民双手拎着大包小裹,腋下又夹了一卷草席,小心翼翼的通过房门进入家中。
唐安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还在低着头赌气。戴黎民这一下午为了哄他消气,已经快把嘴皮磨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转变战术。此时他一边把纸包放到桌上,一边厚着脸皮笑道:“安琪,我买了熏鸡,这鸡可是够肥的!”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馋嘴巴,如今听到有鸡可吃,就算不肯回心转意,那至少也能下床走动两步。哪知这话说出来,如同石沉大海,唐安琪根本不理睬他。
他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又道:“还有猪耳朵——看这大猪耳朵,蒲扇一样大!”
偷偷的回过头去窥视了唐安琪的动静,他顺手把热腾腾的烧饼纸包也打开了。烧饼是刚出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戴黎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忍不住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搭讪着去掀对方的衣襟。肋下那一脚真是踢狠了,那一片红已经转为青紫,隐隐的像是还有些肿。虽然唐安琪现在能吃能喝,可是始终还是偏瘦,不比当年那样骨肉停匀。戴黎民试探着用手指去摸伤处,就见他有一根肋骨似乎是略略的有些歪,大概是被打断之后,没有接好。
“唉……”他诚心诚意的说道:“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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