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起身走去洗了双手,然后把鸡肉一条条撕下来夹到烧饼里。这回把烧饼送到唐安琪面前,他低声下气的陪了笑脸:“宝贝儿,一天没吃饭了,来个烧饼吧。”
唐安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戴黎民心虚的接着哄道:“宝贝儿,我错了,我是个畜生,对不起你。你先吃饭,吃饱之后我随你打,让你出气,好不好?”
唐安琪一扭身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要睡了。
唐安琪不饿。
不是赌气绝食,是真的不饿,完全没有食欲。戴黎民的讨好哀求声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个晴天。戴黎民已经把跑空袭所需的干粮水壶全部预备好,桌上又摆了一大碗热汤面,面条上赫然两块油炸排骨。
唐安琪一声不吭的起床洗漱,这回戴黎民不由分说把他推到桌前坐下。用勺子舀起一点面汤吹凉,他直接喂给唐安琪喝。
唐安琪沉着脸喝了一口,尝不出滋味来,就觉得是温吞吞的一口汤,仿佛还带着一点怪味道。勉强咽了两次,他起身走出门去,把那口汤吐掉了。
这一天,戴黎民和唐安琪是在防空洞里度过的。
唐安琪连热汤面都不肯吃,袋子里的硬烧饼就更不会碰了。傍晚时分两人回了家,戴黎民给他冲了一杯代|乳粉,可是他只喝了两口水。
这一夜过后,又是晴天,百姓自然免不了去防空洞打发光阴。及至到了傍晚,警报解除,戴黎民和唐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可是有些发慌:“安琪,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仇报仇,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一顿,别不吃饭啊!”
唐安琪将近三天不曾进食,这时走起路来,脚步就有些发飘:“我不饿。”
戴黎民实在想不出还能给唐安琪弄点什么吃——平时对方中意的美食都摆出来了,怎么摆上去的,怎么收下来,唐安琪是一口都不动。
到家之后,戴黎民拧了一把毛巾,给唐安琪擦净满身的汗。唐安琪穿着裤衩上了床,腰腹那里薄薄的只剩骨骼,后背显出了脊柱的形状,唯一一点肉,是长在了面颊上。
戴黎民看他瘦的像个鬼似的,心里难过极了。自己打水擦了全身,他顺便又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吹灯上床,把唐安琪扳过来搂到了怀里。
“不该怪他的。”他心里想:“自己又不是刚到重庆,轰炸时的情景,难道还不知道吗?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反应什么模样都有,有傻大胆不在乎的,也有发神经拉裤子的,甚至还有吓疯了的。安琪当时一看房塌了,自己晚上该回去可又没回去,兴许也就吓得糊涂起来。”
探头在唐安琪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他轻声说道:“我知道错了,宝贝儿,饶我这一回吧。”
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中,他抬手抚摸了唐安琪的短发:“你要是饿死了,让我怎么活?”
唐安琪低声答道:“我听说长途汽车不通,我以为你总要等到通车之后才能回来。”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在废墟上等了一夜,第二天真是没主意了,正好钱小姐来找我,我才跟着她上了山。我忘了托人给你留个消息,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忘了,真忘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而清晰:“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真是正要下山去。我想第一班长途汽车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站,所以我没赶时间。”
说到这里,他坐了起来,背对着戴黎民说道:“我这些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活了这二三十年,除了父母之外,我对得起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这人不够意思,那咱们两个可以分开,存款一人一半。我不强求你,更不占你便宜。正所谓好聚好散,咱俩聚得不大好,散的时候就体面点吧。”
戴黎民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安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唐安琪侧面看着像个纸片人,显得脑袋特别圆特别重,垂下去就抬不起来:“苦一点累一点,我都能忍受,可是我扛不住打。那年在牢里,我被打怕了,而且现在体格也不好,就算心里不怕,身上也挺不住。”
戴黎民在他身边默然片刻,最后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安琪,别说了,我心里都明白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将来再也不打你了,一指头都不动。”
戴黎民整夜搂着唐安琪,偶尔亲亲他的额头脸蛋。唐安琪躺在他的怀里,先是无声无息,后来呼吸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想必是入睡了。
戴黎民暗叹几声,心想本来一切都很好,对吵两句也是常有的事情,全怪自己那一脚——那一脚踢出去的时候,自己真是带了泄愤的意思。
要放先前,他肯定不敢——不舍得,也不敢。现在两人把日子过久了,他不由自主的就学了村里汉子的做派。手掌滑过唐安琪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他很心疼,只怕唐安琪快要饿死。
一夜过后,唐安琪和戴黎民算是和了好。
唐安琪手上还保留着几样化妆品和半罐子糖果,这时眼看天色阴霾,便放心大胆的和戴黎民共同出门。这回在集市摊子上喝了半碗豆花,他预备把自己这点东西尽数卖掉。
戴黎民陪他到了中午,天上飘起了雨丝。唐安琪撑起雨伞,然后扭头对戴黎民说道:“你去面馆占个座位,要两大碗面,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戴黎民说道:“就剩一瓶雪花膏,今天别卖了。好容易没有空袭,咱们也回家歇着去!”
唐安琪不听他的,一定要留下来再试试运气。戴黎民没奈何,只得起身走向面馆——说是面馆,其实是四根木杆撑起的棚子,八面来风,只能遮阳而已。连天轰炸,面馆老板一家始终没能把房子重建起来,只得如此先对付着。
戴黎民在棚子里面坐下了,一边等着面熟,一边放眼去看唐安琪。唐安琪瑟缩着蹲在一柄大伞下面,看起来是特别的小。一名教授太太模样的女士在他面前停下来问了两句,随即转身又走。而直到两大碗面被小伙计端上来了,唐安琪那瓶高级雪花膏也还是没卖出去。
唐安琪把那瓶雪花膏揣进衣袋里,然后卷起地上铺着的那一块布。起身走到棚子里坐下,他把雨伞放到一旁,先用冰凉的双手捧着大碗暖了暖,同时说道:“以后这牌子的雪花膏可不要再买了,没人认货,价格还贵。”
说完这话,他把雪花膏瓶子掏出来又看了看保质期。再次放回雪花膏,他抄起筷子,开始挑了面条往嘴里送。面汤里辣子很重,他那嘴唇很快就被染成油亮亮的鲜红。
戴黎民不敢看他,心里觉得唐安琪现在操劳得可怜。
他想两人做了这许久的小生意,银行里倒是也颇有积蓄,只是这点积蓄虽然比下有余,比上却是肯定不足。自己须得加一把劲,不能让唐安琪总是这样辛苦。
和好如初
傍晚时分,戴黎民双手拎着大包小裹,腋下又夹了一卷草席,小心翼翼的通过房门进入家中。
唐安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还在低着头赌气。戴黎民这一下午为了哄他消气,已经快把嘴皮磨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转变战术。此时他一边把纸包放到桌上,一边厚着脸皮笑道:“安琪,我买了熏鸡,这鸡可是够肥的!”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馋嘴巴,如今听到有鸡可吃,就算不肯回心转意,那至少也能下床走动两步。哪知这话说出来,如同石沉大海,唐安琪根本不理睬他。
他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又道:“还有猪耳朵——看这大猪耳朵,蒲扇一样大!”
偷偷的回过头去窥视了唐安琪的动静,他顺手把热腾腾的烧饼纸包也打开了。烧饼是刚出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戴黎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忍不住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搭讪着去掀对方的衣襟。肋下那一脚真是踢狠了,那一片红已经转为青紫,隐隐的像是还有些肿。虽然唐安琪现在能吃能喝,可是始终还是偏瘦,不比当年那样骨肉停匀。戴黎民试探着用手指去摸伤处,就见他有一根肋骨似乎是略略的有些歪,大概是被打断之后,没有接好。
“唉……”他诚心诚意的说道:“我不是人。”
然后他起身走去洗了双手,然后把鸡肉一条条撕下来夹到烧饼里。这回把烧饼送到唐安琪面前,他低声下气的陪了笑脸:“宝贝儿,一天没吃饭了,来个烧饼吧。”
唐安琪垂着头,一言不发。
戴黎民心虚的接着哄道:“宝贝儿,我错了,我是个畜生,对不起你。你先吃饭,吃饱之后我随你打,让你出气,好不好?”
唐安琪一扭身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要睡了。
唐安琪不饿。
不是赌气绝食,是真的不饿,完全没有食欲。戴黎民的讨好哀求声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个晴天。戴黎民已经把跑空袭所需的干粮水壶全部预备好,桌上又摆了一大碗热汤面,面条上赫然两块油炸排骨。
唐安琪一声不吭的起床洗漱,这回戴黎民不由分说把他推到桌前坐下。用勺子舀起一点面汤吹凉,他直接喂给唐安琪喝。
唐安琪沉着脸喝了一口,尝不出滋味来,就觉得是温吞吞的一口汤,仿佛还带着一点怪味道。勉强咽了两次,他起身走出门去,把那口汤吐掉了。
这一天,戴黎民和唐安琪是在防空洞里度过的。
唐安琪连热汤面都不肯吃,袋子里的硬烧饼就更不会碰了。傍晚时分两人回了家,戴黎民给他冲了一杯代|乳粉,可是他只喝了两口水。
这一夜过后,又是晴天,百姓自然免不了去防空洞打发光阴。及至到了傍晚,警报解除,戴黎民和唐安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可是有些发慌:“安琪,你别这样行不行?有仇报仇,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一顿,别不吃饭啊!”
唐安琪将近三天不曾进食,这时走起路来,脚步就有些发飘:“我不饿。”
戴黎民实在想不出还能给唐安琪弄点什么吃——平时对方中意的美食都摆出来了,怎么摆上去的,怎么收下来,唐安琪是一口都不动。
到家之后,戴黎民拧了一把毛巾,给唐安琪擦净满身的汗。唐安琪穿着裤衩上了床,腰腹那里薄薄的只剩骨骼,后背显出了脊柱的形状,唯一一点肉,是长在了面颊上。
戴黎民看他瘦的像个鬼似的,心里难过极了。自己打水擦了全身,他顺便又刮了刮脸。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吹灯上床,把唐安琪扳过来搂到了怀里。
“不该怪他的。”他心里想:“自己又不是刚到重庆,轰炸时的情景,难道还不知道吗?人到了那个时候,什么反应什么模样都有,有傻大胆不在乎的,也有发神经拉裤子的,甚至还有吓疯了的。安琪当时一看房塌了,自己晚上该回去可又没回去,兴许也就吓得糊涂起来。”
探头在唐安琪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他轻声说道:“我知道错了,宝贝儿,饶我这一回吧。”
在窗外射入的月光中,他抬手抚摸了唐安琪的短发:“你要是饿死了,让我怎么活?”
唐安琪低声答道:“我听说长途汽车不通,我以为你总要等到通车之后才能回来。”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心里没有你,我在废墟上等了一夜,第二天真是没主意了,正好钱小姐来找我,我才跟着她上了山。我忘了托人给你留个消息,这的确是我不对,我忘了,真忘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而清晰:“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真是正要下山去。我想第一班长途汽车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站,所以我没赶时间。”
说到这里,他坐了起来,背对着戴黎民说道:“我这些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活了这二三十年,除了父母之外,我对得起任何人。你要是觉得我这人不够意思,那咱们两个可以分开,存款一人一半。我不强求你,更不占你便宜。正所谓好聚好散,咱俩聚得不大好,散的时候就体面点吧。”
戴黎民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安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唐安琪侧面看着像个纸片人,显得脑袋特别圆特别重,垂下去就抬不起来:“苦一点累一点,我都能忍受,可是我扛不住打。那年在牢里,我被打怕了,而且现在体格也不好,就算心里不怕,身上也挺不住。”
戴黎民在他身边默然片刻,最后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扭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安琪,别说了,我心里都明白了。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将来再也不打你了,一指头都不动。”
戴黎民整夜搂着唐安琪,偶尔亲亲他的额头脸蛋。唐安琪躺在他的怀里,先是无声无息,后来呼吸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想必是入睡了。
戴黎民暗叹几声,心想本来一切都很好,对吵两句也是常有的事情,全怪自己那一脚——那一脚踢出去的时候,自己真是带了泄愤的意思。
要放先前,他肯定不敢——不舍得,也不敢。现在两人把日子过久了,他不由自主的就学了村里汉子的做派。手掌滑过唐安琪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他很心疼,只怕唐安琪快要饿死。
一夜过后,唐安琪和戴黎民算是和了好。
唐安琪手上还保留着几样化妆品和半罐子糖果,这时眼看天色阴霾,便放心大胆的和戴黎民共同出门。这回在集市摊子上喝了半碗豆花,他预备把自己这点东西尽数卖掉。
戴黎民陪他到了中午,天上飘起了雨丝。唐安琪撑起雨伞,然后扭头对戴黎民说道:“你去面馆占个座位,要两大碗面,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戴黎民说道:“就剩一瓶雪花膏,今天别卖了。好容易没有空袭,咱们也回家歇着去!”
唐安琪不听他的,一定要留下来再试试运气。戴黎民没奈何,只得起身走向面馆——说是面馆,其实是四根木杆撑起的棚子,八面来风,只能遮阳而已。连天轰炸,面馆老板一家始终没能把房子重建起来,只得如此先对付着。
戴黎民在棚子里面坐下了,一边等着面熟,一边放眼去看唐安琪。唐安琪瑟缩着蹲在一柄大伞下面,看起来是特别的小。一名教授太太模样的女士在他面前停下来问了两句,随即转身又走。而直到两大碗面被小伙计端上来了,唐安琪那瓶高级雪花膏也还是没卖出去。
唐安琪把那瓶雪花膏揣进衣袋里,然后卷起地上铺着的那一块布。起身走到棚子里坐下,他把雨伞放到一旁,先用冰凉的双手捧着大碗暖了暖,同时说道:“以后这牌子的雪花膏可不要再买了,没人认货,价格还贵。”
说完这话,他把雪花膏瓶子掏出来又看了看保质期。再次放回雪花膏,他抄起筷子,开始挑了面条往嘴里送。面汤里辣子很重,他那嘴唇很快就被染成油亮亮的鲜红。
戴黎民不敢看他,心里觉得唐安琪现在操劳得可怜。
他想两人做了这许久的小生意,银行里倒是也颇有积蓄,只是这点积蓄虽然比下有余,比上却是肯定不足。自己须得加一把劲,不能让唐安琪总是这样辛苦。
蒸蒸日上
唐安琪怒气消散,心病痊愈,就又欢欢喜喜的忙碌起来了。
如此忙过夏天,轰炸季节渐渐远去,他那手中的积蓄数目也翻了几番。戴黎民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想要雇个伙计帮忙,让唐安琪回家歇着;可是唐安琪别有心思,想要转一转行了。
十月份,唐安琪退掉店铺,和戴黎民搬回城内居住。这回他倾尽所有,又借了点钱,竟是买下一辆老旧卡车。
他和戴黎民都会开车,可是技术也都不好,所以只好花钱雇了一名汽车夫。汽车夫开上卡车随着车队前往昆明,将各种货物成车的运回来;而唐安琪在一处大楼内租了一间写字间,竟是挂上牌子开起了贸易公司。
这回他算是发了财。
起初几趟,戴黎民还跟着车。但是这回不比当初进城买货,可以早出晚归。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他自己惦记着唐安琪,唐安琪也是怪想念他。
所以跟了几趟之后,戴黎民也就不跟了。唐安琪和年轻的汽车夫处成了好朋友,汽车夫的父亲在轰炸中受伤入院,唐安琪会亲自带着礼物前去探望。等到老爷子要出院了,唐安琪自己没有汽车,特地借来一辆去送老爷子回家。
平日汽车夫在往来之时带些私货,他也不甚在乎——总而言之,只要别耽误了公司生意,那其余的小问题,全可以忽略不计。
汽车夫被他笼络住了,死心塌地的认真工作,对待卡车也很精心。
唐安琪和戴黎民这回总在一起了,然而依旧是分工协作。场面上的事情,依旧是唐安琪亲自出马,如果谈笑风生解决不了问题,那戴黎民就要露面了。
戴黎民看起来很不好惹,旁人说他身上有股子杀气,唐安琪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可是知道凭着戴黎民的出身和经历,有杀气也纯属正常。
钱这东西是越多越有,越有越多。去年此时,唐安琪还要守着露天摊子,一张钞票一张钞票的赚些小钱,如今他在一座二层小楼的楼下租了两间房屋,动动脑子打打电话便可发财。如果嘴馋,也可以安安稳稳的去那高等饭店美餐一顿。真到了要谈生意的时候,他干干净净的穿戴了,去他的写字间里会见客人。写字间里面收拾的也挺像样,可因为任何建筑在空袭的阴影下都是朝不保夕,所以里面的家具全是华而不实的便宜货。幸而唐安琪不在此地久留,所以写字间里保持的很好,总是有股子窗明几净的新鲜气氛。
这日傍晚下起大雨,外面的恶劣情形自不必提,房内也是阴暗清冷,只比外面少了雨水。戴黎民在屋角生起了一只小火炉子,先是用小铁锅煮了一点稀粥,然后又把几只红薯摆在炉子上烘烤。烤红薯这东西向来都是闻着比吃着香甜,唐安琪披着厚外套蹲在一旁,这时就一边深深吸那香气,一边伸出两只手,在炉边取暖。正是舒适之际,戴黎民忽然停在他的后方,弯腰往他ρi股下面塞了一个小板凳。
唐安琪咕哝了一句:“算你是个孝子!”
戴黎民捏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拧:“扯你的王八蛋!”
唐安琪笑了,回头向他一招手:“你也过来坐,这里暖和。”
戴黎民果然实在一旁挤着坐了下来。重庆的冬季,若说温度,和天津的秋天差不许多,可是别有一种阴冷,让人不能轻易的熬过去。
无所事事的拉过唐安琪的一只手,他翻来覆去的看,又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尺寸,末了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小爪子,怎么又生了冻疮?”
唐安琪没理他,全神贯注的只盯着那几只红薯。
戴黎民把唐安琪那只手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遍,末了起身端来一只小碗,从里面挑出白色膏子抹上冻疮。膏子是用猪油和蜂蜜搅拌而成的,据说是专治冻疮。
给炉子上的红薯翻了个身,戴黎民忽然问道:“安琪,今天几号了?”
唐安琪想了想:“是……十五号。”
戴黎民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然后扭头又对他狡黠一笑。炉膛里漏出的红色火光映照了他半边面颊,越发显得他轮廓端正、鼻梁挺拔。
唐安琪却是很不情愿的皱了眉头:“天冷……我可不想脱衣裳。”
戴黎民立刻反问:“小混蛋,要造反吗?本来说好是一个礼拜一次,后来你说天冷,改成半个月一次,怎么着?又要耍赖了?嫌冷就上床睡觉去!米粥和红薯都别吃了!”
唐安琪在小凳子上扭了两扭,依旧是不情愿。伸手捏了捏滚热的红薯,他搭讪着转移了话题:“是不是已经熟了?”
然后他自己又下意识的低头舔了舔手背上的冻疮——猪油已经被烘烤的渐渐融化了,舔一口又香又甜的,蜂蜜味道很足。一边吮着手背上那一点甜味,他一边心虚的瞟了戴黎民一眼,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黑白分明,清澈的带了稚气。
戴黎民微笑着凝视了他,心里感觉很是无可奈何。其实唐安琪在床上真是乏善可陈,简直快要不能碰。可戴黎民偏偏被他吊足了胃口,每干一次都像是洞房花烛——哄骗着,强迫着,身体的反应那么青涩,总像是怕的要发抖。
半个小时之后,唐安琪就范了。
可是他不愿离开火炉,扭扭捏捏的拖上一刻算一刻。戴黎民没了办法,索性拉上窗帘挪开板凳,在火炉前的地面上铺了一张席子。自己脱下裤子坐在席上,他不由分说的扯过唐安琪,三下五除二的就扒了裤子。硬邦邦的顶了两下,他忽见那只盛着冻疮膏子的小碗正在手边,便顺手抹了一指头膏子,匆忙涂到了对方股间。
这回压下去再捅,果然就滑溜许多。三下两下尽根而入了,他怕唐安琪不能适应,所以暂时停了动作,不敢乱动。而唐安琪仰面朝天的躺在席子上,忽然又道:“狸子,你让我坐起来,这么躺着也是冷。”
戴黎民依言抽身而出放开了他。唐安琪爬到火炉前跪好,自动自觉的就把ρi股向后一撅。而戴黎民凑上前去,很快又和他契合在了一起。
“别动。”唐安琪哼哼的说道:“肠子疼。”
戴黎民很听话,唐安琪不让他动,他就当真不动。哪知唐安琪得寸进尺,熬过疼痛之后竟是伸出手去,拿起半只烤红薯吃了起来。
这红薯烤的好极了,里面色做橙红,腾腾的冒着热气。唐安琪自己吃了两口,回头又给戴黎民吃。戴黎民见了他这个举动,就一边张嘴尝了一口,一边不动声色的缓缓动作起来。
唐安琪的红薯,吃着吃着就不吃了。
今天不像往日那样滞涩抽扯着疼痛,虽然没有什么动人的好滋味,不过滑溜溜的出出入入,倒也有些趣味。想到狸子此刻是很快活的,唐安琪自己也不禁欣慰起来。右手捏着一块红薯皮,他用左手摆弄着自己的东西,戴黎民留意到了,就从后方伸过手去,捂住了他那一套器具。
“别动……”他喘息着低声说道:“一会儿我让你好好舒服一场。”
戴黎民说到做到,最后果然是让唐安琪也舒服了一场。
事毕,两个人喝了那一锅稀粥,因为按照时间来讲,还不算晚,所以就不肯睡,趴在床上吃椒盐花生。聊着聊着,两人又拌起嘴来。戴黎民问道:“我从头到脚,就一点好处都没有?”
唐安琪答道:“除了舌头抽出来能用一用,其它零件都可以剁碎喂狗了。”
戴黎民听到这里,却是凑上前去,对唐安琪耳语了一句。唐安琪听后,当即笑的仰卧过来,而戴黎民随之跟上,抓住他好一顿揉搓,又凑到他脖子上乱嗅了一气。
偶遇故人
唐安琪在大楼前下了人力车,拎着一只小皮包向内走入。上了一层楼梯之后拐进二楼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写字间的房门。
大声命令杂役拎来一壶热水,他给自己沏了一杯滚烫的热茶,不是为了喝,是要捧着暖手。连着好几天没过来了,房内隐隐的有些霉味,他打了个喷嚏,然后走到屋角,对着贴在墙上的长条穿衣镜打量了一番。
镜中人穿了一件海勃绒长大衣,腰间系着带子,显得身段很是利落苗条。这件大衣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说是旧货,其实足有九成**的新,又是正合他的身材,所以按照材料做工来看,他倒是占了便宜。要放当年,他纵算受冻,也不会去买旧衣服穿;不过如今重庆物资紧缺,逛旧货店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而且他越是赚钱,也是惜钱,已经把先前那种浮华性情去了许多。
大衣是旧的,脚上这双皮鞋可是刚从鞋店内买来的时新货色。大睁着眼睛望向镜中人,唐安琪仿佛很惊异似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又有了这般年纪。人生仿佛在十六岁那年被分成了两段,前一段有板有眼,一日三餐的时刻都那么固定;后一段风驰电掣走马观花,什么时候回顾起来,都像是梦一场。
唐安琪没有太做感慨。低头呷了一小口热茶,他咳嗽一声,轻轻跺了跺脚,然后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
唐安琪在写字间内消磨了半个多小时的光阴。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他放下茶杯走去开门,然而一旦看清来人,他那满脸笑容却是立时僵住了。
对方也是大吃一惊:“哎哟!”
随即两个人像先前在天津一样,心有灵犀的张开双臂行了个拥抱礼。原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唐安琪当年的好友盛国纲。
唐安琪和他一直是个好朋友的关系,这时能在异乡相见,那种惊喜亲热可想而知。盛国纲比他高壮,这时简直就是把他裹进了怀里,大巴掌也拍上他的后背,结结实实的往下摸了一把。
“哎哟,哎哟,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盛国纲牙疼似的直吸气:“说是经理姓戴,没想到开门的是你老弟。”
唐安琪啪啪的连拍他那后背:“这他妈的,我听说要来的也是位戴经理,可没想到进门的是你老兄啊!”
唐安琪和盛国纲抱作一团,互相好生拍打了一通,又贴了贴脸,然后才分了开。这回双方一起在房内沙发上落座,端着热茶叙起别后情形。盛国纲这人本就生的仪表堂堂,如今大概是春风得意,越发满脸放光。说起如今的生活,他很克制的得意着,语言十分谦逊,表示自己不过是马马虎虎而已,然而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又主动说明自己已在歌乐山安了家。
“去年盖起来的房子。”他轻描淡写的说道:“自家有了防空洞,也能少受些罪嘛!”
唐安琪一听这话,便知此君发了大财。
盛国纲点了一根烟,神情十分平静:“其实我本来没打算搬到歌乐山,还是朋友们一定要劝我去。正好那里有块地皮,离苏公馆桂公馆都近得很,环境非常好,我也就下了决心。只是进城麻烦得很,虽然有汽车,可是汽油更难弄。”
盛国纲这牛吹的虚怀若谷,几乎把唐安琪给震住了。
而盛国纲此时转向唐安琪,笑容可掬的又问:“老弟,你现在怎么样?”
唐安琪本来感觉自己也混得不错,可是在盛国纲面前,自己那点成就显得渺小了许多,简直不值一提。讪讪的抬手挠了挠耳朵,他支吾着答道:“我么……混口饭吃呗!你还记不记得戴黎民?我和他一起出来的,现在搭伙过日子做生意,这里的戴经理就是他。”
盛国纲几乎就不记得戴黎民了,可是装作记得的样子连连点头,又问:“那这生意,是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唐安琪一扬头:“当然是我说了算。”
盛国纲欣慰的点了点头:“我那合伙人也姓戴,上半年在城里赶上轰炸,在大隧道里被人踩断了腿,吓坏了,这刚拆掉石膏就跑香港去了。所以这边的事情也是由我全权处理。正好,咱俩有话好说,更省事。”
唐安琪笑道:“不就是要买钉子吗?没问题啊,一样的赚钱,我卖给谁不是卖?你要想买,那咱们现在就可以订合同,你把定钱付了,我把钉子直接送到你仓库里。价格嘛,就按现在的市价来算。等将来钉子到了,不管外面怎么涨价,我们价格不变。好不好?”
盛国纲高兴的一拍大腿:“太好了!早就看你老弟是个痛快人,那就这么定了!”
唐安琪起身找出纸笔,刷刷点点的写了合同。盛国纲过去签字画押,一桩生意就此谈成。唐安琪兴致很好,眼看到了中午,便要请盛国纲出去吃饭。盛国纲一口答应,可是在两人酒足饭饱之前,他偷偷走去会了账,不肯让唐安琪破费。
唐安琪卖出一车钉子,又找到了一位老朋友,可谓是双重的收获。回到家后,他向戴黎民讲述了自己今日的奇遇,戴黎民刚从货栈回来,听闻此言,倒是认真想了一想,末了答道:“我记得这个姓盛的,那时候你带我见过他好几次。这人倒没什么不好,只是一见到你就连拥抱带贴脸。”
唐安琪不爱听这话,冷哼一声:“亏得我不是个娘们儿,否则你非给我上家法不可!”
戴黎民忙着生炉子,没工夫看他:“你要是个娘们儿,我根本都不让你出门。”
说完这话,他转身搂住唐安琪亲了一口,随即放手继续去生炉子。唐安琪围着他走了一圈,末了在他身后弯下腰去,用温暖的双手捂住了他冰凉的耳朵。
如此过了两天,卡车从昆明回了来,果然把一车钉子卸到了盛国纲指定的仓库里去。钉子一落地,盛国纲就开出本票付清了余款。唐安琪和戴黎民同去银行,戴黎民路上说道:“总价上虽然是吃了一点亏,不过这钱收的可是利索。”
唐安琪答道:“图的就是这个利索,要不然凭什么给他低价?”
然后他长叹一声:“盛国纲现在阔得很,当然不会赖账。”
唐安琪和戴黎民办完正事,然后落得清闲,就买了几样酒菜,回家连吃带喝。屋内被火炉烘得暖融融的,两人喝足了酒,钻进被窝里抱着睡觉。睡得正酣之时,电话却是响了。
两人都被惊醒,唐安琪伸腿去蹬戴黎民,戴黎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想要装睡。片刻之后,唐安琪坚持不下去了,骂骂咧咧的跳下床去走到外间。
戴黎民在被窝里舒服的飘飘欲仙,朦朦胧胧的就听唐安琪在外间欢声笑语。不知何时身边一沉,他伸手一摸,把唐安琪又搂回了怀里。
唐安琪身上冰凉的,声音可是很响亮:“狸子,明天下午咱们去盛国纲那里,盛国纲弄到一只羊,要烤了请我们吃!”
戴黎民带着睡意答出一个字:“膻。”
唐安琪在他脸上咬了一口:“那就不烤羊肉,改烤狸子!狸子肉香。”
翌日下午,唐安琪和戴黎民准时赴约,来到了盛国纲在城内的住处,因为不好空手来吃白食,所以两人手里拎着网兜,提了五六个铁皮罐头和几瓶好酒。
盛国纲在城内是借了一处房屋居住,这房屋本是二层洋楼,经过几番轰炸之后变成了平房,房内设施却是齐备,家具也算体面。
两人抵达之时,盛国纲已经把一只肥羊大卸八块。一只羊腿用铁钎子穿好了架在火上,血水直往下滴。帮着他擦桌子端碗筷的,是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唐安琪进门之后放眼一瞧,立刻就看出了女人的身份——也许算不上是盛国纲的正经女朋友,充其量是个露水姻缘的相好罢了。
对着女人微笑点了点头,唐安琪紧接着转向盛国纲,大声问道:“嗬!你从哪儿弄来的烤肉家什?这东西现在可是不常见!”
盛国纲用毛巾擦着手,得意洋洋的答道:“一个朋友从北平带过来的,让我借用啦!多少年没吃过烤羊肉了,今天咱们开开荤!”
说完这话,他毫不客气的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罐头,用刀子切开铁皮一看,却是桃子。捏起一片送到嘴里大嚼几口,他一挑眉毛:“这罐头是从哪儿买来的?”
唐安琪笑道:“在重庆是肯定买不来,这东西是从昆明带过来的美国货,援华物资嘛!”
盛国纲连说了几声好吃,然后把余下一网兜罐头拎起来:“全归我了,我带回家给我弟弟吃去!”
然后他继续用手捏了桃子往嘴里送,也不招呼年轻女人过来品尝。那女人似乎是习以为常了,也不生气。
羊肉烤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这几人吃的满嘴流油,心满意足。盛国纲站在桌前,一脚抬起来踩着凳子,一手攥着一根羊骨头,形象豪迈,大说大笑,吱喽吱喽的喝酒。提起他的事业,他越发气吞山河,一会儿要去香港,一会儿要去仰光,一会儿又要去加尔各答。说来说去,倒是只有去香港是真的,又问唐安琪:“想让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就尽管列个单子给我,不要见外!”
戴黎民全神贯注的咀嚼着嫩羊肉,而唐安琪手里抓着一大块肉,则是答道:“你给我带两样高级一点西药回来吧,不用多,明天我把单子给你。”
盛国纲一口答下,随即粗声大气的嚷道:“我说,酸辣汤还没好?”
年轻女人在隔壁厨房里应了一声:“马上!”
盛国纲扭头吐出一块嚼不烂的羊肉,随口转移话题:“这个臭娘们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唐安琪和戴黎民在盛宅饱餐一顿,十分满足。而盛国纲乘坐飞机飞去香港,也果然把几样西药带给了唐安琪。
唐安琪把西药纸盒给了汽车夫,让他到昆明照着样儿买进药品。汽车夫第一次去,没能买到;第二次成功了,带回来两大箱子西药。唐安琪卖掉西药,大赚一笔。这回积蓄丰富了,他又买下一辆卡车。两辆卡车结了伴,开始冲过昆明,奔向仰光。
财路中断
春暖花开,轰炸季节一天一天的近了。
重庆市内的危险自不必提,入夏之后,滇缅公路所受的空袭也日益频繁起来,幸而还有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能够在空中做出捍卫反击。
这时唐安琪的卡车已经增至五辆,不间断的往来在滇缅公路上。中国几乎所有的港口都落入了日军手中,这条公路就算是大后方的生命线了。
日本飞机武装先进、火力强劲,可是美国志愿者们凭着老旧飞机,竟能做到屡战屡胜。而在志愿者们的空中掩护下,这条道路就在硝烟与战火中保持了通畅。
在最危险的时候,唐安琪停顿了生意,给汽车夫们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自己则是和戴黎民一起躲去了香港。
和重庆相比,香港简直繁华太平的让人不能适应。两人住在浅水湾饭店里,晴朗的时候就去海滩玩。因为都不会讲广东话,所以唐安琪只好把英文又捡了起来。磕磕绊绊的对人说了几天,他这日好像开了窍似的,突然哇啦哇啦的流利起来。
没过半个月的工夫,他们全在海滩上晒黑了。戴黎民本来就不是小白脸,倒也罢了;唐安琪回到房间后把游泳裤衩一脱,腰臀那里却是界限分明,一个ρi股圆嘟嘟的雪白,让戴黎民想起了香甜的糯米团子。
戴黎民揉搓着他的白ρi股,啃着他晒成赤金色的肩膀,想要把他活活吃进肚里。唐安琪的皮肤上流淌着蜂蜜的颜色,戴黎民自作主张的把他按在床上干了一场,干过之后还不满足,把他抱到桌子上再干。唐安琪惊惶的喘息着,心里痒痒的也有些兴奋。
戴黎民喜欢站在窗前远眺海滩。海滩上满是红男绿女,各自露出一身的肉。唐安琪见他默然无语的对着窗外发呆,就走过来问道:“狸子,看什么呢?”
戴黎民笑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太自由了。”
唐安琪反应过来——海滩上的男子不必提,女子们也全穿着游泳衣,大腿后背、腰身肚脐□露着。青年男女们打闹嬉戏起来,举动自然也不可能如何庄重。
抬手一拍戴黎民的后背,唐安琪说道:“你啊,土包子。”
戴黎民在窗前眺望累了,便走到床边坐下,饶有兴味的盯住了唐安琪。他就喜欢看唐安琪,没看够过。唐安琪靠墙站着,正在扳着手指头心算日期,算着算着看了戴黎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心算。
心算完毕之后,他对戴黎民说道:“过两天该回重庆了,总这么闲着可不行。”
戴黎民很同意这话——凭着他们的手段,如今空闲了一个多月,损失至少要在千万上下。
秋季,唐安琪和盛国纲返回重庆,把生意又恢复起来。盛国纲前些时日一直躲在歌乐山家中,这时也露出头来,继续从唐安琪那里大批购买货物。
盛国纲其人性情狡诈,在伙伴中的口碑并不算好,可是一直对唐安琪以诚相待。回到家里,唐安琪对着戴黎民笑道:“千万别去和盛国纲争抢什么,那人禁不住惹,一惹就冒坏水儿。”
戴黎民笑了笑——他也看出这一点了。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十二月份。这一日太平洋战局发生大变化——日军偷袭了珍珠港!
美国随即对日宣战。这本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可日军紧接着开始向东南亚进军,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就打进了缅甸境内。
缅甸虽然和中国是两家,可仰光作为援华物资的中转港口,作用十分重要。唐安琪深知于国于己,仰光都是不可失守,可在第二年的春天,缅甸还是全境沦陷了。
唯一的生命线当即被切断,而唐安琪的亨通财运,似乎也要到此为止了。
唐安琪无法再从仰光运回物资,凭着手里那五辆卡车,他的贸易公司眼看着就要变为运输公司。
把手头大部分法币港币全部换成了美钞,他连黄金都信不大过了,只看好美国。盛国纲也闲了下来,惶惶的请他去歌乐山做客,顺便商议前程大事。唐安琪答应下来,穿戴好了要走,出门走了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让戴黎民跟他一起去。
戴黎民说道:“他也没请我啊!”
唐安琪拉着他的手,把他强行扯出屋子:“没请也得去,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两人一路奔波到了歌乐山,寻寻觅觅的终于找到了盛公馆。盛公馆是座小白楼,矗立在碧绿草坪上,景色美的类似一张明信片。可是穿过草坪进入楼内,迎面却是一阵乌烟瘴气,仔细一嗅,正是香火味道。盛国纲从楼上腾云驾雾的走下来,神情悻悻的,开口便是怨气冲天:“我弟弟在烧香,他妈的发神经!”
唐安琪久闻他这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个病秧子,精神也不大好,去年几次说是要死,然而都是虚惊,并未真死。在烟气中咳嗽了一声,他随口笑问:“烧香?要拜佛啊?”
盛国纲把他们引到楼下一间小客室内,又打开窗子透气:“拜个屁,就是发神经!”
等到仆人送上了三瓶冰镇汽水,盛国纲关闭房门,开始谈起正事。香港的沦陷着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盛国纲那位姓戴的合伙人临危奋起,带着家人硬是逃出香港、返回了重庆。可守在重庆是没有前途的,盛国纲长吁短叹,眼望窗外,忽见又有青烟从上方飘来,便一跃而起站在了茶几上,又不知从那里抄起一根手杖,对着天花板咣咣连杵几下,口中高声骂道:“烧!烧!你他妈的给我烧纸吗?我告诉你,老子没那么轻易就死,老子早早死了,将来谁来埋你?!”
唐安琪连忙起身把他扯了下来:“唉,盛兄,别这样别这样,自家兄弟,吵闹归吵闹,不要说那种话。”
盛国纲铁青着面孔跳下茶几,抓起汽水瓶子仰头灌了一气,然后坐回原位,接着方才的话题又道:“看着现在的情形,想要安安稳稳的挣大钱,那是没门儿了。不过事在人为,只要胆子大够机灵,还是能有生财的道路。现在从重庆到加尔各答已经开了飞机航线,虽说中间要翻越喜马拉雅山,有些危险,不过危险的有限。我那位姓戴的伙伴正在疏通关系,如果能把这条线路走通,那也就比得上跑仰光了。唉,姑且看着吧,你也多打听着,无论咱们谁有了消息,都互相通知一声。”
唐安琪看盛国纲神情肃杀,几乎有些胆寒,连忙答应下来。而盛国纲一言不发的呆坐了片刻,呼哧呼哧的又喘了许久,末了气息渐渐评定,态度也恢复了正常。
唐安琪好容易来了一趟,本打算和盛国纲谈笑风生一番,再吃顿好饭,可是如今这般情景,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盛国纲倒是并不吝啬,很热心的开始张罗饭菜,又打电话找朋友,预备吃完饭后开个局面,好好赌上一夜。而在众位宾客到来之前,他独自上楼,直过了半个多小时才下了来。
唐安琪猜想他是去把那位病弟弟收拾了一顿,因为楼中烟气消散,渐渐明净起来了。
真巧
盛公馆的饭菜,单从质和量这两方面看,那绝对是没得说——也不知道盛国纲存下了多少罐头,这时逐样打开倒在雪白的大瓷盘子里,猪肉牛肉鸡肉鱼肉皆有,除了肉再没别的。
因为饭后还有赌局可以消遣,所以桌上三人都未喝酒。仆人把整锅的大米饭全端过来,用大勺子掏出米饭盛进碗中,一边盛一边用勺子把米饭拍实,一碗饭盛好放到客人面前,那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团,密度显然相当之大。
唐安琪并不客气,夹起一大块牛肉就往嘴里送;盛国纲也不多让,自己端起盘子往碗里倒罐头汤。戴黎民见此情景,感觉很是放松,闷声不响的抄起筷子,他一筷子叨了个准,从浓汁中把整条沙丁鱼捞到了自己碗中。
这三人如同老饕一样埋头大嚼,很快就吃了个肚儿圆。饭后仆人送上咖啡,唐安琪翘着二郎腿,慢慢品尝咖啡滋味,而盛国纲好像坐不住似的,又跑到楼上看他弟弟去了。
趁着盛国纲不在,戴黎民对唐安琪低声说道:“安琪,我是真不愿意打牌。”
唐安琪也知道戴黎民从不沾赌,这时就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膝盖:“应酬应酬也就是了,看在老盛的面子上嘛!”
戴黎民很不甘心的又咕哝了一句:“娘们儿才天天摸麻将呢。我又不是姨太太,玩那个有什么意思!”
唐安琪不看他,面朝前方说道:“狸子,听话!”
天色擦黑之时,盛国纲邀来的宾客们陆续到达了。
这时盛国纲已经把大客厅收拾出来。厅中支了两张方方正正的大牌桌,桌面绷着绿色毯子,筹码盒子就摆在桌上中央。宾客们想必是常来消遣的,进门之后都不见外,呼朋引伴的肆意玩笑。盛国纲把唐安琪叫到身边,把此刻到场的各路神仙介绍给他认识。唐安琪打起精神四面八方的交际问好,正是眼花缭乱之际,忽有一人从外面踱进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老盛,今晚儿兴致怎么这么好啊?你可是有日子没出来张罗过了!”
唐安琪放眼一瞧,就见这人穿着一身光华耀眼的枣红长袍,头发蓄长了在后面扎成一束,面目倒是堪称英俊,只是打扮的不伦不类。盛国纲一手拉着唐安琪,一手又去拉住了他,口中笑道:“老戴,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小唐。”然后他转向唐安琪:“和你说过一万多次了,老戴,命大,大隧道里没踩死他,香港沦陷他又逃回来了!”
唐安琪连忙向戴老板伸出了手:“戴老板,久仰久仰,总听盛兄提起你,这回终于有幸见面了。敝姓唐,唐安琪。”
戴老板和他握了握手,手还挺有劲儿:“安琪嘛!我知道你。咱们这一伙人全是从天津过来的,现在流落异乡,自然应该多联络亲近。我年长,从此喊你一声老弟,你以后有事就来找哥哥我,别外道,好不好?”
唐安琪满面春风的赞叹:“戴老板做人太爽快了!”
戴老板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对唐安琪不算了解。粗粗扫视一眼,他看唐安琪面孔白嫩,似乎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随口回应道:“哈哈,这就是我做人的宗旨嘛!你老弟少年得志,那才叫——”
盛国纲在旁边站到此刻,很不耐烦。未等戴老板把话说完,他便无情的出言打断:“你俩不要互拍马屁了!我是找人来打牌的,你们怎么还罗嗦个没完了?”
众人热闹一场,渐渐的你推我让,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一桌是麻将,一桌是梭哈。戴黎民和唐安琪坐在一起,本来就不大会打梭哈,方才又被这群宾客吵的心中烦乱,玩了几局,越玩越差。偷眼瞟向唐安琪,他见对方笑模笑样的盯着手中扑克牌,倒像是乐在其中。
暗暗的咬了咬牙,戴黎民决定坚持下去。
这时一旁的戴老板闲闲的和他搭起了话,一听他也姓戴,戴老板立刻笑道:“哈哈,本家兄弟嘛!”
戴黎民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仆人送了茶水糖果进来。一名仆人把热茶放到了戴老板面前,戴老板顺手就端给了戴黎民:“先给我本家兄弟!”
戴黎民在这群人中一直不受重视,此刻反倒尴尬之极。红着脸道了一声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戴老板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边摸牌,一边摇着头嘿嘿发笑。
唐安琪认为戴老板是在拿狸子开涮,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狸子闷声不响,他在片刻之后也就忘了。
牌局一直进行到凌晨才散,戴黎民一双眼睛被戴老板手上那两枚大钻戒晃得疼痛。戴老板这一晚上没少拿他打趣,以至于盛国纲本来并没有对旁人介绍过他,可是两边牌桌上的赌徒们全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戴黎民被他取笑的有些麻木了,只觉周遭众人都像是无聊的娘们儿,屁大点的乐子就够他们叽叽叽的乐上半天。
戴老板不知怎的,会对戴黎民那样感兴趣,临走前还专门和他聊了半天,当然也都是闲话。戴黎民困得要命,决定不在这些人身上多费半分脑筋,有一说一,无话可说就不说了。
清晨吃过早饭之后,盛国纲让自家汽车夫开了汽车,送唐安琪和戴黎民下山回城。唐安琪和戴黎民在车内睡了一觉,及至终于到了家,更是脸也不洗,直接上床。
戴黎民睡到中午,慢慢醒转。睁眼看到唐安琪还在仰面朝天的酣睡,就把他扳过来搂到怀里,轻轻的亲吻摩挲。回想昨夜情景,那种无聊无趣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别有一番忍无可忍的痛苦;相比之下,此刻家中轻松安静,真是有如天堂一般美好了。
被窝里已经足够温暖,戴黎民坐起来,摸索着为唐安琪脱掉了衣裤。
昨夜众人的嘴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他很反感的叹了一口气,心想:“那帮混蛋真是够烦人的,看来看去,还是安琪好。”
戴黎民在盛公馆打了一夜梭哈,精神上受的刺激很深,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只要两人在家,他必要抱着唐安琪动手动脚,仿佛是亲爱不够的样子。唐安琪被他纠缠的很恼火,皱着眉头质问他:“马上都要入冬了,你怎么还发起春来?”
戴黎民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语气和神情都像是要撒娇:“宝贝儿,我这不是疼你嘛!”
唐安琪狐疑的看着他:“你少来这套,今天刚刚七号。”
戴黎民抬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叭”的亲了一大口。
时光易逝,转眼间这一年又过了去。
唐安琪退掉了写字间,卡车也卖出了四辆,只保留一辆卡车和一处货栈。戴黎民看了这副情景,有些失落,感觉生意是走了下坡路,而唐安琪沾沾自喜,却是说道: “现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大商人全是我这样子!我若是再高明些,简直连货栈都不必留,只用一个脑子和一张嘴就够了。”
戴黎民把这话想了想,感觉唐安琪的思想挺有意思。而唐安琪这时又道:“明天你和我去写字间,把那几样家具搬走!”
戴黎民顿时迟疑:“搬走……没地方放啊!”
唐安琪答道:“我们自己买的家具,犯不上便宜了房东。我已经联系好了买主,明天不用搬回家来,直接换成现钱。”
“明天我还要去货栈呢!”
“货栈不急!”唐安琪说道:“写字间昨天已经被租出去了,我们得马上腾出地方来。”
戴黎民现在全听唐安琪的吩咐。一夜过后,他早早的和唐安琪出了门,一路赶往写字间。
进入大楼后见到负责人,对方见唐安琪是来搬家具的,便表示十分欢迎:“唉,唐先生,并不是我不通情理,强行催促。租客是新到重庆来的,没有地方落脚,急得很。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唐安琪听得莫名其妙:“既然是没地方落脚,怎么先租了一间写字间?”
负责人告诉他:“这位先生满重庆都没有找到房子,无可奈何,只好租到了这里来。写字间也是屋子嘛,虽然租金贵一点,但是总比住旅馆更合算呀。不瞒你说,这位先生昨夜就已经来这里过夜了——我跟他交代过,只是睡觉而已,不会去动房内家具。唉,刚从沦陷区里跑出来的同胞,受苦受难的,我们能通融也就通融一点吧!”
三个人边说边走,很快上了二楼。此时写字间的房门大敞四开,可知新房客已然起床。唐安琪步伐轻快的率先走到门口,然后停下脚步向内一望,就见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脚边立着一只满是划痕的陈旧皮箱。听到脚步声响,那人也扭头向外望来,双方目光相对,却是一起都愣住了。
唐安琪的嘴唇颤了一下,仿佛不能相信眼前情景:“吴兄?!”
吴耀祖的头发剃得很短,两鬓隐隐的有些花白。对着唐安琪一点头,他平静的答道:“真巧。”
北方故事
唐安琪摸出两张大额钞票,打发走了身后的负责人。
这时戴黎民也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在吴耀祖面前弯下腰,他满面惊讶的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第二句是:“大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这两句话说的显然不得人心,所以唐安琪立刻走上前去推开了他:“楼下杂役那里有开水,你去拎一壶上来!”然后他又转向了吴耀祖:“吴兄,你略坐坐,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等吴耀祖回答,这两人分头行动,一起离去。三五分钟之后,唐安琪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大纸袋,里面装着油条包子;随即戴黎民也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沉重暖壶。
唐安琪从沙发后面找到了吴耀祖的手杖。把手杖送到对方手上,他亲热的笑道:“吴兄,你坐到写字台那里去,先吃点东西。”
吴耀祖一直没说话,这时拄着手杖站起来,他对着唐安琪笑了一下:“多谢。”
吴耀祖肯定是饿得很了。唐安琪怕他吃不饱,特地买了两人分量的早餐,可是不过片刻的工夫,所有的包子油条就都被他一扫而空。唐安琪沏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然后说道:“吴兄,这里毕竟是写字间,算不得正经住家。你要是不嫌弃,就搬到我那里去吧!我家里是两间屋子,绝对够住。”
吴耀祖抬头环顾了四周,随即摇了摇头:“多谢好意,我心领了。我一个人,住在写字间里也是一样的方便。”
说完这话,他端起茶杯,也不怕烫,一口一口的喝下热茶。唐安琪打量着他的形象,就见他是西装打扮,里里外外穿的服帖,然而堪称肮脏。衬衫领口是油黑的,外面薄呢子大衣上不知是蹭过什么还是洒过什么,也有一块一块的陈旧污渍。衣服脏,露出的手脸却是挺干净,大概是洗手洗脸很方便,换洗衣裳则是很难。
唐安琪自己打扮的整洁利落,旁边戴黎民也是穿的舒舒服服,所以见了吴耀祖这般模样,唐安琪心里就有些难受。回想起吴耀祖当年那意气风发的英武气度,他忍不住叹了一声:“吴兄,你头发白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并不动容:“未老先衰,白就白了吧。”
这时戴黎民Сhā嘴说道:“大哥,我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吴耀祖的语气很温和,温和中又透了悲凉意味:“当初在你们走后,我就也起了离开的心思。可我是个懦夫,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又舍不得放弃军队,所以直到今年,才真正成行。”
唐安琪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吴兄,嫂子……好吗?”
吴耀祖平淡的答道:“虞太太已经过世了。”
唐安琪顿时苍白了脸色:“过世了?为什么?”
吴耀祖答道:“虞太太身体一直很好,可是在去年的大年初一,忽然在清园里无端晕倒。虞清桑送了她去天津诊治,结果医生说虞太太是脑子里生了瘤子。一旦症状发作出来,就已经是救不得了。”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回放低了声音:“虞太太从天津回到清园之后,只又活了不到半年。”
唐安琪低头坐着,没再说话。半分钟后,他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吴耀祖看出他的伤心,于是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那时虞清桑还是实业部次长,所以虞太太的葬礼很风光。在长安县内,声势场面都算得上是绝无仅有。”
唐安琪的鼻子被壅塞住了,说不出话,只有泪珠子在噼里啪啦的向下落。从少年到成年,一直是虞太太照顾他的衣食住行。虞太太没有文化,没有思想,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村妇人,可是像只老母鸡一样,还总想用翅膀为他遮点风雨。他知道虞太太是把自己当成儿子看待的,可是他并没能做出任何报答,虞太太白对他好了一场。
这时,吴耀祖冷不丁的又说了一句:“虞清桑当和尚去了。”
此言一出,唐安琪和戴黎民同时抬起了头。
吴耀祖不带感□彩的继续讲述,他说在虞太太死后三个月,虞清桑就辞职出家了。
“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想虞太太的去世还不至于让他灰心至此;也有人说是由于他没能抢到总长位子,不过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升总长,他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所以当面去问了他。”
唐安琪迟疑着问道:“他……怎么说?”
吴耀祖答道:“他说他已经看够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看够了,所以彻底不看了。
吴耀祖似乎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最后说道:“他把嘉宝带进了庙里,手上也还有些资产,所以将来嘉宝想必不会受苦。”
吴耀祖讲过了虞家的故事,可是对于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却是只字不提。
他不提,旁人自然也不好过分追问。唐安琪掏出手帕擦净眼泪,然后站起身来,鼻音浓重的说道:“吴兄,你先在这里休息着,我和狸子出去买点过日子要用的家什。”
吴耀祖连忙拒绝:“不必,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够做到。”
唐安琪见地上那只陈旧箱子摆得不当不正,便弯腰要把它拎到角落里去放好:“吴兄,那椅子坐着不舒服,你到沙发这儿来,还能躺一会儿。”
说完这话,箱子在地上纹丝不动,他那胳膊险些拽脱了臼。
他自知不是孔武有力的人,但总不至于连只箱子都提不动。咬牙运力又拎了一次,这回箱子仅是微微离地一公分。
吴耀祖起身走了过来,弯腰握紧箱子提手,显然也是用了力量才将其拎了起来。唐安琪甩了甩手,没好意思多问,带着戴黎民转身走了出去。
及至离开大楼,唐安琪这才开了口:“狸子,吴耀祖那只箱子可是重的邪门儿,简直就像个大铁块嘛。”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答道:“铁块?谁出远门带铁块。金块吧!”
唐安琪“哇”了一声:“那得是多少金子?”
戴黎民因为对于生活现状十分满意,所以并不觊觎旁人财产:“随便,反正又不分给我。”
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去市场逛了一圈,末了满载而归,将生活所需什物全部运回了写字间,又道:“吴兄,床是需要订做了,总得过两天才能运过来。到时把家具重新摆一摆,放张单人床进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耀祖初来乍到,对于一切都是茫然,对他来讲,唐安琪的热心帮助真可谓是雪中送炭。打开文件柜的玻璃门,他和戴黎民一起把碗筷杯子放了进去。
一番忙碌过后,写字间内充实许多。除了没有床和锅灶之外,其它物品一应俱全。唐安琪不闲着,又跑回家中,把戴黎民的衣裳拿来一套——吴耀祖实在脏的可以,须得在午饭前让他赶紧去澡堂子痛洗一番。而戴黎民虽然比他苗条一圈,但是现在也讲不了许多,只要衣裳大概合体,也就可以对付几日了。
吴耀祖被唐安琪指挥的有些头晕,唐安琪要带他去洗澡,他一言不发,晃着大个子就真去了。戴黎民也想去,可是唐安琪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看守屋子。
在澡堂子里,吴耀祖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并且被人搓下无数老泥。唐安琪光着ρi股站在一旁,简直看得傻了眼:“吴兄,你这……洗完澡能轻上两斤!”
吴耀祖身上舒服,心情似乎也轻松起来:“见笑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脱过衣服。”
一九四四年
唐安琪低价买进一批砂糖,放在货栈里存了半个月,眼看着糖价一天低似一天,这笔生意怕是必赔,便很沮丧。盛国纲想要来买,他也不卖,赌气要让砂糖自己化成糖稀。
戴黎民对他这行为很不理解,每天都要跑去货栈查看一次——砂糖上面压了一笔钱,货栈里面又占了一片地方,根本就是双输。他想哄着唐安琪把糖出手,可是唐安琪不听他的,自顾自的跑去看望吴耀祖。
吴耀祖那只沉重箱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踪影,这让唐安琪越发认定那是一箱黄白之物,也许因为放在手上不够稳妥,所以存进了银行里去。吴耀祖有所积蓄,这倒是让他很觉高兴;而在另一方面,不管吴耀祖是穷是富,他从不肯空手登门,每次出现,至少也要带些饮食。
吴耀祖除了一天三顿下楼吃饭之外,平日难得出门。唐安琪问他:“吴兄,你不闷得慌?”
吴耀祖小心翼翼的放下报纸——纸张紧缺,报纸简直薄如蝉翼:“对我来讲,这里好像一个新世界。我每天读读报纸,就已经很有趣味了。”
说到这里,他拿起写字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墨。
唐安琪笑道:“要是你早来两年赶上轰炸,那就不由得你闷不闷了。你来得正好,现在日本鬼子没有力量再搞轰炸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自得微笑:“早在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他用手指在空中一划:“战线拉得太长。”
唐安琪微笑点头,心里认为他这完全就是纸上谈兵,不过因为一直很感激他,所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我打电话把狸子叫过来。”他轻松愉快的转移了话题:“咱们下午出去吃火锅!”
这三人下午一同出门,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顿火锅。吃过之后沿着马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却是偶然遇到了钱家兄妹。
许久不见,钱小姐打扮的越发摩登了,钱先生保养的也越发白胖了。唐安琪一眼看清,立刻挥手呼唤,然后径自快步走上前去。戴黎民在后方停下了脚步,依稀就听他欢声笑语,正在倾诉他对钱家兄妹的思念之情。
钱先生急着嫁妹子,戴黎民身为外人,也很希望钱小姐快点找个汉子结婚。钱小姐抱守不婚主义,四处谈恋爱不消停。戴黎民真怕她会把唐安琪勾搭走——他知道唐安琪其实更喜欢女人,而钱小姐正是一位年轻漂亮富有的女人。
良久之后,唐安琪目送钱家兄妹远去了,这才转身返回,脸上笑嘻嘻的:“嗳,钱先生换了新房子,请我去做客。”
戴黎民没言语,只是抬手接下一片落叶,随口说道:“这时候要是在老家,树叶早掉光了。”
唐安琪转向吴耀祖说道:“吴兄,等到抗战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天津去!”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回去了。”
唐安琪很惊愕:“为什么?”
吴耀祖轻声笑道:“在那里的历史也不光彩,不想回去了。等到抗战胜利,我或者留下来,或者去香港南洋,反正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在哪里都能安身。”
唐安琪思索一番,随即答道:“其实我在天津也没什么牵挂。在天津和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吴耀祖知道他早把亲生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和虞清桑也已然闹翻,真要回了天津,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奔头。
这时唐安琪又用胳膊肘一杵戴黎民:“狸子,你想家吗?”
戴黎民想也不想,大喇喇的答道:“听你的!”
吴耀祖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小黑山里的戴二狸子竟然是个痴情的。他只记得此人曾经穷凶极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世界战局是日益明朗了。
唐安琪在生意上没能再挣大钱,小钱倒是常有进项。而在这一年——一九四四年的年中,他试着炒了两个月黄金,却是瞬间发了横财。
这财真是来势汹汹,搞得他简直有点心虚。夜里他睡不着觉,和戴黎民谈起此事,两人嘁嘁喳喳的一直说到半夜,末了达成共识,认为这的确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财,比当年跑仰光还要险得多。
唐安琪不肯独乐,想要带着吴耀祖一起做黄金储备。直到这时,吴耀祖才说了实话——他有黄金。当年从沦陷区里跑出来时,他随身带了六十斤黄金。
六十斤黄金装在钢筋骨子的特制皮箱里面,加起来是一百来斤的分量。他从上海开始往西南跑,一路上没有连续睡足过两个小时。
金价现在是在打着滚儿的往上涨,一天一个价格,六十斤黄金的价值,现在已经不大容易估算。吴耀祖自认为没有生意头脑,只打算等那金价再涨几日,就把黄金卖出一部分,换成美钞。
唐安琪瞠目结舌的回了家,关上门和戴黎民嚼舌头:“吴耀祖的家底我知道,队长的职位也没那么肥,这几年他干什么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带出六十斤黄金?”
戴黎民心情挺好,并不嫉妒:“凭他那个队长身份,想要弄钱,还是能弄到的,毕竟管着两个县嘛!这样正好,他要是个穷光蛋,咱俩还得出钱养着他。”
唐安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戴黎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我没烦恼嘛!唉,挺好,安琪,这日子挺好啊。”
说完这话,他扭头凝视了唐安琪的侧影:“看来我是个先苦后甜的命。”
然后他扳过唐安琪的下巴:“亲一口。”
唐安琪贴上他的嘴唇,“咂”的吮了一下。戴黎民身上一麻——两个人相好这么多年了,唐安琪还是经常能让他浑身过了电似的发麻。
戴黎民对于现状很满意,满意的一点儿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往昔那些杀伐征战的岁月,想起来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想现在自己可是没有舞刀弄枪的胆量和勇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文明”。
清晨醒来拥着棉被半躺半坐,他看着唐安琪穿衣洗漱,忙忙碌碌,一看能看好久。唐安琪的一举一动都有趣,都好看。
他认识唐安琪那年,唐安琪是十六岁。那时候两个人见面没好话,不是对骂就是对打,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混蛋,对待唐安琪是说揍一顿就揍一顿,收拾得唐安琪吱哇喊叫。
真没想到,冤家似的两个人在十六年后,能有这般的亲近。
有时候他也突发奇想,心想安琪若是个娘们儿,凭着自己当初那个没完没了的干法,日出来的小安琪现在也得有十六了。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逗的发笑,搂着棉被好一阵嘿嘿嘿,后来他眼前忽然一暗,抬头望去,却见唐安琪横眉竖目:“你这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陪我去银行!”
唐安琪的黄金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戴黎民急了,这天强行替他卖出了绝大部分。唐安琪急的要发火,戴黎民却是不肯相让:“咱们这点儿家底是容易挣来的吗?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老子当年做土匪,绑来的肉票还兴许半路被吴耀祖抢去呢,哪有这没风险白发财的好事?咱们辛苦这几年,家产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要想买,法币给你一千万,其它的款子不许动!”
唐安琪气得直拍桌子:“一千万才能买多少黄金?你拿糖豆儿逗孩子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定和我做对,我就去向盛国纲借钱!”
“敢去就打断你的腿!”
唐安琪抬腿架到了桌子上:“你打,你打!”
戴黎民揎拳掳袖走上前去,却是把唐安琪抱了起来。
变脸似的,他忽然对着唐安琪嘻嘻一笑,然后很谄媚的哀求道:“祖宗,听我一句话吧。你要是实在想玩,拿个一千万两千万过过瘾也就是了。”
唐安琪沉着脸:“钱是我赚来的,用不着你管!”
戴黎民一听这话,原来自己这些年白费力气,成了个吃软饭的。不过他不生气,依旧春风一样缠绕着唐安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制服了对方。
唐安琪拿着两千万法币,想要从小做大,哪知还未等他出手,盛国纲却是跑来先向他借钱了。
盛国纲也在大炒黄金,另有大笔现金押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够意思,这时就把手上的两千万全给了他。又问:“你弟弟这两天好些了吗?”
盛国纲近来瘦了,两只眼睛陷在青晕里:“还在中央医院里。”
然后他“嗤”的苦笑了一声,脸色几乎就是惨白:“怕是要完。”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他再挺一挺,等到胜利了我带他回天津。他只是喘,连话都说不出来……安琪,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回怕是要完……怕是要完……”
说到这里,他慢慢蹲下去,话不成话,含糊着哭出了声音。唐安琪并未见过他的弟弟,可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陪着长吁短叹,落了几滴眼泪。
等到盛国纲哭够了,唐安琪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又道:“盛兄,到了这个时候,其它事情就都放一放吧。你在医院多陪陪令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给我来个电话就成。”
盛国纲深吸了两口气,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转身搂住了唐安琪的腰。一双眼睛贴在对方的胸腹之间,隔着一层衬衫,唐安琪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源源不断的热泪。
胜利日
盛国纲的弟弟,还是没能挺到胜利那天。
盛国纲日夜守在医院里,不过几天的工夫,人就瘦得脱了形。唐安琪赶去医院看望之时,第一眼见着个瘦削佝偻的老头子,完全没认出那就是盛国纲。
盛国纲不肯离开病房,从早到晚的坐在床前,直勾勾的盯着他弟弟,一双眼睛总含着泪水,什么事情都干不得了。唐安琪能张罗够热心,这时就把其余杂务大包大揽,每天在外奔波着定棺材制寿衣——就算用不上,“冲一冲”也是好的。
拿回寿衣那天,他跑去中央医院寻找盛国纲,想要再让他来过目一次。然而推门一进病房,他就见盛国纲坐在床边抱着他弟弟,泪水在滔滔的往下淌。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心里知道这是不好了。
盛国纲低着头,把他弟弟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哽咽着问道:“幼棠,你还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我一辈子都记着。”
他弟弟苍白单弱的像个清秀的纸人,眼睛虽是睁着的,可是目光散乱,仿佛正望着极遥远的地方。缓缓喘过两口气后,他闭上了眼睛,叹息似的含糊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个小时后,他弟弟无声无息的断了气。
盛国纲哭的惊天动地,从床上溜到床下,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唐安琪连忙赶上前去,先把他弟弟顺顺溜溜的摆在床上躺好,然后弯腰想要搀起盛国纲。盛国纲人是瘦了,可是骨头架子还在,沉重的像个铁人。忽然一声哭出去没收回来,他闭气晕了过去。
唐安琪急出一身大汗,往死里按他的人中:“老盛,老盛,你振作点!人放在床上没擦没洗的,再不抓紧时间,可就硬了!”
盛国纲悠悠的醒转,向上站了几次,可两条腿晃得厉害,硬是站不起来。一歪身倒在地上,他伸手蹬腿的依旧是嚎啕。唐安琪没有力气再摆布他,只得起身出门要来净水,浸湿毛巾给那弟弟擦了擦头脸,以及□出来的双手双脚。
接下来的礼数步骤,唐安琪其实也不大明白,只能是凭着常识忙碌。把放在门口的衣包拿过来,他见盛国纲还哭在地上不肯起身,就急的上前狠踢了他一脚:“老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这衣裳非得两个人才能换,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盛国纲惨白着脸色想要爬起,哪知刚刚站到一半,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又跪下去了。
唐安琪虽然精明,可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顾了死的又顾活的。结果活的在地上爬成了个死长虫,死的则是很快就冷硬了。
他没见过盛国纲这么能添乱的亲人,一边撕撕扯扯的拿出寿衣,一边气得直骂。好一番忙碌过后,他终于把盛国纲那弟弟打扮齐整,又拿梳子给对方梳好头发。
再往后应该怎么办,他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唐安琪去给盛国纲的朋友们打了电话求援。长发翩然的戴老板带着几个随从最先到了,进门后就开始指挥随从,先把盛国纲从地上扯了起来。
戴老板似乎是个百事通,什么都明白,说话做事也是斩钉截铁的利落。唐安琪卸下重担,又看盛国纲哭得撕心裂肺,这才有心同情,也落了几滴眼泪。
这天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城内家中。
戴黎民没有睡,给他留着门。见他回来了,戴黎民一抽鼻子,忽然问道:“洗澡去了?”
唐安琪答应一声,随即站在地上开始解扣脱衣:“狸子,给我拿条裤衩出来,我今天去了医院,这身衣裳明天也得好好洗一洗。”
伶伶俐俐的脱了个精光,他赤条条的蹿到床上,穿上裤衩钻进被窝:“老盛他弟弟这回真死了,明天我还得起早去盛家帮忙。老盛这个人啊,今天真是又可怜又可气。你说他家里有人倒也罢了,家里除了他就没别人,他还由着性子没完没了的哭——这哪是他哭的时候啊?”
戴黎民发现唐安琪这几天一直没再提过买卖黄金的事情,心中就是十分窃喜。关了电灯上了床,他摸索着搂住唐安琪:“明天用不用我跟你去?”
唐安琪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去吧,捧个人场也是好的。”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唐安琪和戴黎民混在盛公馆,因为帮不上其它的忙,所以就只顾着盛国纲一个人。
盛国纲瘦得如同骷髅一般,每天睁开眼睛就哭。他弟弟留下的遗物,他也不许人收拾,就按原样放着。朋友们为了他忙得脚不沾地,而他呆呆的坐在院内一家白色秋千上,红着眼睛一坐大半天,除了碍事,再无其它作用。
唐安琪见盛国纲对他弟弟的感情如此深厚,便很嗟叹,以为盛国纲受到这般痛楚的打击,将来不知何时才能走出阴影。
然而相隔两个月后再见到对方,他很惊奇的发现盛国纲已经恢复了往昔风采,人也胖回来了。
看到盛国纲的样子,唐安琪倒是很觉欣慰:“盛兄,近来怎么样?”
盛国纲满面春风的答道:“还行,只是忙得很。上次你借给了我两千万,我现在没有现钱还你,给你二百五十两的黄金储备券怎么样?”
唐安琪笑道:“那太可以了!我本来也是想要买点金子玩玩,这倒是省了我的事!”
盛国纲又道:“眼看着我们是必定胜利了,将来你是什么想法?回天津还是怎么着?”
唐安琪并没有想法,所以转而问道:“你呢?”
盛国纲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翘着二郎腿不住的晃脚:“我不打算回去,光棍一条,回去干什么?老弟,我跟你讲,胜利归胜利,未必就从此不再打仗!等到日本鬼子真正完蛋了,我要么去香港,要么跑南洋——这些线路我都熟,而且还有老戴帮我。”
话到这里,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呼出两道青烟,他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趁着现在时机好,我再捞上一笔。将来做了富家翁,我也清清闲闲的快活两天。”
唐安琪笑了起来:“怎样才算是富家翁?难道你的钱还不够用么?”
盛国纲垂下眼帘,往地上弹了弹烟灰:“我的财产,吃饱喝足是没问题,吃喝玩乐可就还是不够!”
唐安琪已经过了那种黄金狂热期,这回拿到储备券,直接就去银行全数卖掉。而如此没过几天,财政部忽然变了政策,黄金储备只能六折兑现。唐安琪听说了这消息之后,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若是当初没有狸子阻拦,自己如今的全部财产非一起打上六折不可!
随即他又想起了盛国纲——盛国纲可是赔大发了。
戴黎民算是立下大功一件,自然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此过了些许时日,两人这晚十分悠闲,便一起出门找到吴耀祖,三人同去馆子里,做那迟来的庆祝。
这家馆子的菜肴很好,样样都是又香又辣,正合唐安琪的口味。三人坐在二楼雅间里,因为都是熟透了的关系,所以也不客气,自由自在的一边吃喝,一边说起某某赔了几千万,某某欠了一ρi股债,说到最后,不由得他们心中不暗自庆幸。
正是愉快之际,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响。唐安琪起身推开窗子向下望,就见大街上不知何时跑出许多男女,纷纷的汇成|人潮往前方大街上跑。
唐安琪吓了一跳,以为又有空袭来了,这时街上一名青年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目光相对,青年便是满脸喜色的喊道:“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
话音刚落,轰鸣的鞭炮声响席卷而至,潮水一样震撼了天地。
唐安琪愣头愣脑的转身面对了戴黎民和吴耀祖,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个……日本人无条件投降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反应过来,当即狂喜的大叫一声;而戴黎民眨巴着眼睛直发傻,吴耀祖则是猛然站起身来,一张脸瞬间就涨红了。
唐安琪、戴黎民以及吴耀祖,在街上整整跑了一夜。
重庆的各条大街全开了锅,老百姓和美国兵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狂欢情形。唐安琪那一行三人不由自主的走散了,唐安琪无心寻找伙伴,自顾自的跟着旁人奔跑——他还是孩子心性,比谁都更爱笑爱闹。笑着闹着,他忽然想起了孙宝山,想起了小毛子,想起了许多或认识或面熟的军官小兵。
眼泪流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既然抗战已经胜利,那抗战入川的各地百姓,自然也就开始谋划着返回家乡。
盛国纲在黄金生意上损失了将近一半财产,不过并未要死要活。他兴致勃勃的打算前去香港或者马来亚,重新寻找生财之道。吴耀祖则是在重庆重新寻找了一处房屋住下,决定观望时局,或者留下,或者继续南下;总而言之,是绝对不回北方。
唐安琪结清了手上所有生意,卡车也卖掉了,货栈也退掉了,成了个轻松潇洒的富贵闲人。依着他的心意,便是跟着盛国纲同往南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是戴黎民却有不同意见——他想回老家看看。
戴黎民并不是犯了思乡病,他没那么多愁善感。他是暗暗想起了唐安琪的儿子。
兴许是人到中年的缘故,他发现自己渐渐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居然对小孩子也感起了兴趣。当然,他可以找个女人生养孩子,但是万一因此惹恼了唐安琪,那可是很犯不上。
于是他想起安琪是有孩子的,如果能把那个孩子带出来,岂不妙哉?
戴黎民知道唐安琪对亲儿子是毫无感情,所以在临行之前,他一点口风也没露,只说自己思乡。而唐安琪买下两张直航南京的船票,也没多想,带着戴黎民上船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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