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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日他来张家营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死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宏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的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被汽车轧了。

41

张老师家住在村后,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士瓦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份抹不去的苦涩。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是他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相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心的苦难。床上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于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的闭着。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想,倒不如我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蔽­色­的念头弄得热躁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上了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禾必须齐齐码在灶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的,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赤­祼­条条,浑身被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身子,去换她感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国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42

梅最终还是返城去了。张老师的悲凄正是因为梅不是真正乡村的人。摊开来说,那样一个时候,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梅坐着上山下乡的末班车,本意是到张家营做一番无奈的小憩,权为人生一站,歇歇脚板,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再返都市,去获得本属她的生活。难料的是,与梅同车的旅客,都陆续返城,唯梅的命运,结实得无动于衷。出于对乡上社会和你天元爱情,结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一二三年级同室一屋,她教算术,张老师教语文。倒是一对天撮夫妻,过着《欢乐家园》般的日子。早时候的张老师,身为村野书生,才学­性­成。在省报发表过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迈。虽然教书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却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龄尚好,为人­操­事,也敦敦笃笃。比起同梅一块来换空气的男知青,除了他是农村人,其余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梅比起乡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处处都高人一筹,然比起同来那些人的家境,说来也十分可怜。所以她从来不愿向人说起父母的工种。问将起来,也只是回答,我来下乡,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说这话时,她也总是一脸羞愧,一脸深深的无奈。而就其才学,她又比同车旅客,内秀聪慧,富有善心。从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乡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细琢磨,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哪一个也抵挡不了张老师的才识和德品。其实然,梅的这样脱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艰辛和哀伤。

老君庙小学,距张家营三五几里。那时候,狐狸蹲监死了,别的知青返城净尽。娅梅和他结婚共同教书多年,已经算一个地道农民教师,彼此恩恩嗳嗳的岁月,却因为《欢乐家园》被焚和乡土社会的形势发展,使她时常回忆起一些婚前的光­阴­,仿佛是在寻找不得不寄藉张家营子的本质原因。最后决定定­性­地说到两个人的结婚,是狐狸蹲监不久,最后一个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县知青办去了一天,傍黑回来,独自在村头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声,很显了几分孤静。夏季的落日,西坠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满山弥漫着吱吱的生长声。而坐在崖上,头顶浩瀚蓝天,背后是无际的田地,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四野空寂无人,只有青­色­的气味在汩汩地淌着,人心就显得空荡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间,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听到梁背上滚动过牛车轮的声音后,车转身子准备回村的。转身时,却看见张老师坐在她身后一块石上。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娘烙了馍,我给你送来。她说你怎么不唤我。他说我想让你独自多坐一会,这时候你最该一个人呆着,可我又怕你想不开。她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馍,夜露已经把包馍的布湿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胧里,老君庙小学溶在膝陇里。吃着他娘烙的油馍,她说:

“天元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存了四十块钱,你明儿买烟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农村呆一辈子了。”

“不会的。”

“已经注定了。”

“真这样你就不结婚,不结婚还有机会。”

“可我已经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说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岁,有了一天回城,三十岁的人还能怎么样?现在我弟弟都结婚半年了,梅说弟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过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还孑然一身,想起来后半生简直后怕,若不是爸爸还活在世上,我真想当场死在招工办。张老师没有说话。张老师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梅坐在崖头,看着张老师的脸。天空月青云白,有凉风阵阵。她说天元呵,你二十九了,为什么还不和我结婚,我是当真不能返城了。张老师看着身边的庄稼地。庄稼地在深夜里,显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说我怕娅梅,我怕结了婚你又离开我。

崖下的流水声,明明亮亮地响,庄稼的生长声也明明亮亮响。声音从你面前走过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们身上,到处是窃窃的­嫩­绿的私语。这样坐了一会,张老师说回吧,你早些歇着,明儿最后去县城跑一趟,送些礼也许能返城。梅却说:

“张天元,我要嫁给你,我熬不下去了。”

张老师盯着梅的脸,说:

“你最后想一想。”

梅说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一生没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嫁给你,何况我们早就有了那样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说,完全是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运中还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长得不十分的好。其实这乡下的姑娘,只要换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过我以为,我们结婚了,在这乡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家。我是很早就觉得你才品不错,这你也觉得出来,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妈,前途也是无量的。但有一点张天元,尽管我们有过那样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机会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样是了此一生,更何况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样爱我的人。

张老师说你是无奈何才最后决定嫁给我?

梅说你怀疑我不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吗?

对于梅,张老师也早就钟情,但知道难以终生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结婚的事。这当儿梅先自定夺,张老师便从身边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会,咽了那口苦味,说真这样实在委屈了你,结完婚有返城的机会,我依旧不阻三栏四。

那一夜他们在崖头直捱到天晓云灿。爱情之欲又一次随之降临,金光片片,照亮了他们的一段日月。

43

昨午时,黄喝了张老师烧的面汤,有了许多好处,起码身子抖得轻了,喉里也不再有那一声声的苦痛。日过平南,天上再也没了一团黄亮。弥弥漫漫的­阴­暗,浓重得­棒­打不散。腊月的闲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种难耐。张老师往地里送粪。草木灰粪,搁在肩上不见多少分量,到了责任田时,却已鼻额悬汗。路远,来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担时,他坐在田头歇息,看这一脉山坡,就孤下他一人,想黄若不伤,跟着也是伴儿,如今儿夭妻去,黄也残疾,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张镰刀,在麦田忙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就有过野草凄凄,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他身上的灰。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两个月亮和几粒星星,还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吗?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星辰,点缀在天空,梅突然说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老师说能过的,有强在身边,日子就有意义。梅说苦了孩子。张老师说苦些好,苦些他长大就知道人活着不易。梅说我怕他学习不好,张老师说不会的,他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块穷地,让他考离你们家近的学院,考取了也是一个照应。

因时势和经济,想赚些钱来,她决定回去,进些乡下可销的货来。也许她还有别的事也难以料说。总之她要回去。那夜,强已睡了。她在他床边直坐到天晓,张老师催说走吧,要赶头班汽车。她便低下头来,说将来咱们一家能回城里那该多好。张老师说娅梅,你想返城了吗?她反而难以果断,拿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在张家营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哟,回城也不会再成为城里的人。只是说说,我不会离开张家营,不会离开孩子和你。

她没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把手从孩子脸上拿开时,就是永别。张老师去给儿子塞拽线织蚊帐时,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不让妈妈走,不让妈妈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过身子,说妈去看你姥爷,半月后回来。

那时强的小手,热暖暖烫心。眼下,都冷了。腊月把坟丘冻得冰硬,怕那双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触即粉的枯土。张老师望着儿子的坟丘,看见的竟是一只未及死去的蚂蚱,正在蒿草棵上,艰难地走着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44

站在坟丘面前,张老师推敲娅梅有明确的回乡之念,似乎是在他们费尽千辛,熬了许多灯油,合写了那部小说《欢乐家园》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总之,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一年的劳作,烧掉了他们无意间放在线杆边上的《欢乐家园》的30万字的书稿,也烧掉了许多久留乡土社会的信心。望着那被村人救灭的一场麦火,想起了挂在线杆上自己和娅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将过去,才看见灰黑中,连线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还有《欢乐家园》的书稿。后来几经努力,由她执笔,强打­精­神将书稿又写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来了一封信说,国家要开展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欢乐家园》的出版计划被撤消去了,就连出版社是否能够保存,都亦难说了。面对那封来信和又是一叠的书稿,天元看到娅梅第一次有了眼泪。晚上躺在床上,枕着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粮食化为灰烬,彼此商量去谁家借粮度日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日子会过到借粮的份上。”

也许那时,她就已开始想到省城的诸多好处。两相比较,当然省城不需为糊口犯难,一月下来,手持粮本到粮站买粮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着担子,一道去亲戚家借粮回来,夫妻再也不需商议《欢乐家园》中的一应事情。一路上说的道的,都是来年如何把地种好,争取自己不仅丰衣足食,还能有所节余,将粮食还给人家,计计划划,很见夫妻间的情感。可是来年,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还人家的粮食,就是自家的口粮,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时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着台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儿,说: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别想家,每夜都梦见父亲死了。临终前他手指着咱们这块玉米地,泪水涟涟,却说不出什么话儿。”

他说:“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说:“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着,社会也朝这发展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不做些生意,不说人傻人­精­,你说日子总不能连粮食也东拼西凑。”

45

蚂炸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的可以,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夏秋冬三季的风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绊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送水端饭?谁来给老人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极像一挂­鸡­肠。林里有乌鸦的叫声,沙哑黑暗,响起来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片死寂。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决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掉的困扰。

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做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我前几天打架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46

人虽然敦敦笃笃,可也有怒火中烧的时候。怒火中烧便招致了大祸临头。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么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把国家对人的教育具体化、实在化了,这也是乡村只能有的做法。进了村长家,上了楼去,村长极平易近人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碳火推到会客室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笑说不会没事吧,才如实地告诉村长说: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待?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却是游戏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47

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濛濛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去小便。黄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黄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黄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两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是人见了,都说返城的知青在乡下呆傻了,连过马路走人行横道都不知道了。张老师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说:“你不留恋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

有你这句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

第三部 朝着天堂走.2

48

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呆在这异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没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和街道办事处吗。

不过想想,也就归于想想。看到知青们几乎人人落泪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已经是小说发表多年以后。知青们相聚时都不乐意回忆往昔,只淡淡问你工作在哪,结婚没有。对方不言,或者摇头,连这些也不消问的,更不要说谈论小说什么的。梅能看到这几本没有封面的杂志,还是八六年春节回家,在一个学写小说的同学家里见的。借来带回张家营,仔细品味地研读,仍旧落下许多泪水。推荐给张老师去看,张老师也如醉如痴,加上几篇别的知青小说,一并看完,夫妻躺在床上,梅问他有何感想,他只很老实的一句。

“那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好些。”

问说好在哪里,答说那叫史铁生的作家还算理解农民。梅却没有这样感受。梅说《今夜有暴风雪》更好,张老师却没有同感。以此仔细去想,梅和张老师的分歧,不是后来,至少说这时已经开始。只是乡村家庭的温情,乡土社会的封闭,淹没了他们的分歧。以至后来说到分手,虽在张老师意料之中,却仍然感到突然。甚至连梅对自己的决定,也深怀内疚,感到自己青春尚存时候,对走想的不多。可到了临界不惑之年,却弃婆离夫,那么毅然,究竟是因了这个社会,还是因了自己,都压根说不明白。

后几年,张老师同梅去县城开会,买到一本《桑树坪记事》,报上说是知青文学的新发展,张老师爱不释手,梅却读不下去。再后来,社会发生许多变化,彼此谁也顾不上去读小说和争论文学了。

阳春三月,不使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趟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快到学校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一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份,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届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茬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张家营去了。

49

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村社会,仅凭藉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所必然。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三位数以上。如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三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三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县城的风光,决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农村人又久不出山。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那时候一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50

睡醒了。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到床头的黄,翻身方见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从身上一点也找不到­精­神,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招招手。

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的身子,一摇一晃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的头。

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

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灼照亮许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梁在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Сhā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氵爰。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磷。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嘀嘀哒哒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赶到家里,果然见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51

想起了打狗人的话,说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抚摸着黄的头。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在冰水里。也许是窗子在那光中来回游移。黄你不要乱动,不要用后腿支着身子。坐着吧,坐着后腿轻松。看,你还是动了。村长的哥哥给你包的纱布都快要掉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村长的哥哥爱吃狗­肉­,一遇天冷,瘾就上来了,如发了烟瘾。对,就这样坐着。后腿疼吗?那后腿的下肢已经被他吃了。肯定吃过了。肯定就是昨夜睡前,还喝了煮­肉­的汤。黄,你跑得那么快,追上过兔子,也帮羊倌四伯咬死过黄狼,你怎么不咬村长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长的哥哥?还是有三齿的粪叉?肚子下的三个疤痕又圆又亮,浅红­色­,真像三个铜钱。对对,你就这样卧着。别舔我的手了。雪还下不下?空气好像是青白­色­。从门缝挤进的风一条儿一条儿,如抽响的马鞭。还是把胳膊放到被窝吧。他怎么就成了医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不过他会扎银针倒是真的。扎昏过人,也治好过病。在张家营有了病,还只能找他。头疼脑热,他也是手到病除的。当然,也有把肺病当成感冒的,毕竟不多,一年不过一个半个。也有误诊死了的,更少,三年会有两个,有时三年也才一个。村长给他领了行医执照。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几个狗,黄,你要小心,千万别再落在他手。再落进去,就别想拖着粪叉逃了。改革开放给了他行医执照,他是大夫,专杀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难逃了黄。没有后腿了。什么声音?沙沙沙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纱布。好像还在下雪。黄,你十几了?哦,十三。老了,将寿终就寝了。其实还是死了好。不然以后谁来喂你?夏天里,强死了。秋天里,梅走了。儿去了,娘瘫了。腊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办?娘,他们会为她治病,送到县医院。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铿锵有声,落地见坑,不敢食言。可对于你,只能让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对,我是已经决定,天亮就找村长,说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运,幸亏腊月放假。幸亏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沟里修坝。我没打?我搅进了那乱哄哄的人群。那时候乱了。一锅粥。谁也看不见我没动手。就这样。天亮去找村长。投案自首。天肯定还在落雪。上来吧,你冷就上床来黄。对,用前腿扒着床沿。别抓被子,揪住床沿。就这样。用力……用力。好了,还卧在那儿。我是已经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来,光­阴­如逝,一霎眼的工夫。死去吧,你说呢?我给你找个好的去处。葬埋了,总比让大夫吃你为好。这样吧,摇头不算点头算。啊,你真的点头了。你真的点头了!人生如梦。你的一生也竟如梦。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责任田那儿背风朝阳,去和强作伴吧。什么声音?是谁起得这么早。辘轳叽咕叽咕地响。这声音像冰块轧着床边滑过,又冷又硬。青­色­的声音。不像是天亮了。睡着了黄?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村长。自首去。别让别人占了先行。昌旺叔、大同,还有别的人。死也争。真是连死也要争。这年月,有什么东西不需要争?村长家的楼真漂亮。好多家准备盖楼。村长家买了大彩电,收不到节目。是几年前的事。村长又出钱在庙山修了一个简易Сhā转台。方圆十几里,七村八寨,都能收到电视节目了。村长成了典型。村长还将小学的房子补修一遍,花了五千多块。村长上报登电台。和县长合了影。就当村长了。村长家也养狗。村长的哥总用那手摸那狗的头。叫青青。那狗头上有一块青­色­。村长原来是烧窑匠。包了砖窑,发了。当村长了。明天就找他。死了好。灾难如冰­色­一样降临。怕什么。躲开它。读书的时候,在路边捡到过鸟蛋。掉了,一地蛋黄。人命也是如此,如鸟蛋落在地上。小时候还做过什么?管他呢,且顾眼前。我死了,梅也彻底断了对张家营的思念,免得总是一脸秋天的愁绪。也算尽了孝。县医院治好过很多偏瘫,都是脑血栓后遗症。家也如落地的鸟蛋。碎了。碎吧。一地蛋黄。这是什么东西,温热粘稠。是黄后腿上浸出的血?许是。快过年了。过年梅说要来看我,还有娘。最后给她写一封信。别来了这乡土社会再也与你没有瓜葛了。一条离她家相近的冷街上,开有卖馄饨的馆子。怎么想的,受人敬仰的教师,去开了馄饨馆子。一个清贫之家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乡土社会长成的女人。请想想,乌烟瘴气。她竟受了。社会天翻地覆。昨天烧窑匠,今天是村长。老支书天天种地。全村人大都去砖厂做工。老支书家没人去。没人去就穷。还住着草房。可他心好。连­鸡­都不敢杀。没人叫他支书。叫他老张。张家营同一家族,竟叫老张。该叫伯、爷的。各扫门前雪。管住自己。赤脚道人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处,荒冢一堆草没了。但得临终生极乐,顿开佛慧妙难量。这后两句是哪儿的话?男也空来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古人聪明,将人生总结得淋漓尽致。黄怎么不动,别是先我死了。不会吧,畜生里狗最耐活。真死了它倒轻松。埋了黄,就找村长。是我砍了小李庄的人头。哪儿进来的风,床都冷得哆嗦。窗上又有些亮­色­。光线走来走去,如跳舞。古典的舞步。风声像抽响的马鞭。起床就找村长,千万别落了人后……

52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说吧。”

“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受牵累。”

“直说,别走弯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说啥?!”

“我是一时失手。”

“你说清楚些。”

“是我一时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真是你?”

“真是我。”

“会上你怎么不承认?”

“杀人偿命,一时就怕了。”

“现在呢?”

“想通了,杀人活该偿命。”

“真杀了,逃是逃不过的。”

“既然逃不过,倒不如自首好。”

“来的人都这么说。”

“谁来了?”

“昌旺、大冈、铁锁……六七个。”

“六七个。”

“昨儿我一夜没睡,这个走,那个来。”

“我就怕冤枉了别人。”

“我没想到,连死也争。”

“大冈是要逃那一万多块钱贷款。”

“看得出来。”

“昌旺叔家里总生气。”

“他自己说了。”

“铁锁为啥?”

“活得腻了。”

“让别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张老师。”

“哎。”

“你先前可是­鸡­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几口酒。”

“这可是去死,你别一时糊涂凑热闹。”

“村长,我想过前后,不能冤枉别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铁锁一道儿走的。”

“打的时候你在哪?”

“在人群里。”

“你说说情况。”

“当时都迷了,乱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头?”

“我砍肩膀,他头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头上。”

“你身上有血吗?”

“那么长的锨把。”

“铁锨呢?”

“扔了。”

“你家的锨?”

“在工地上乱抓的。”

“怎么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还有人被砍了头?”

“没有。”

“那就是了。”

“张老师,你老实笃厚地教半辈子书,”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杀了人。”

“可真的是我。”

“见过老支书大林哥和铁锁吗?”

“没有。”

“他俩和你说的一模样。”

“你信他们?”

“有人承认就好,让公安局来判认是谁杀的。”

“公安局今天来人?”

“中午就到……我说张老师,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后的日子你都想过没?”

“全都想了。不给村里添麻烦。”

“真是你我立马派人把你娘送到县医院。”

“治病花钱,村长你把我家房宅卖了。”

“这你别­操­心。我让全村的媳­妇­轮流侍候她。”

“这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和大林、铁锁比起来,还是你留的麻烦少。”

“学校的孩子……千万别误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个高中生。”

“村里,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毕业,为了孩子,让他早些下学。”

“对……老””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还有事吗?”

“没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点来钟到。”

“我就担心……学校的孩子。”

“这你放心。说过让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吧,”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没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们三个来自首。”

“三个都来?”

“他们两个也硬理的很。”

“村长……”

“你准备准备吧,把学校那一摊先交给老三。”

“谢了……村长”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

53

从村长家出来,街面上才有一两行脚迹。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太阳透明地晒在山地。东边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过是张薄纸。依然的冷。冷得潮湿,脸上粘粘地似有水珠。拐过一道弯儿,胡同风猛地袭来,张老师禁不住寒颤一下。揉揉眼,仿佛突然醒了。一夜思绪,醒了,睡了;睡了,又醒了。窗上走动的光愈发的明亮。慌慌从床起来,才发现不过是破晓时分。往日的这个时候,人都晃晃地朝田里走动,这雪天不消说都懒在床上。张老师被一种义无反顾的死鼓动得血液激荡,一夜的思索如一条船,将他早早地摇到村长的床前。然这胡同冷风的袭来,却又似身上的热血突然降温。被风吹起的雪花,在脖子里化成凉浸浸的冰水。说到底是去告别人生。死是一样让人骨头缝发冷的东西,血涨潮般涌起,视死而归是不难做的家常便饭;潮落了,便是站在岸边审视海滩上涌出的风光。那风光晾在海滩,催人去想潮起时景况。归根到底,人生无非生死活着三样事情。生死无非两个端点,活着是期间的一段过程。意义都在过程上。村长说,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你下死心了吗?忽然说不的确了。太阳一杆一杆的光芒,斜Сhā在雪地里。张老师迎着太阳走,似乎想走进太阳里边去。脚步声吱喳吱喳,又响亮,又冰脆,直响到村后山梁上。麦苗都封在雪地里,日光在雪地被风吹得摇曳不止。腊月的冷,成了雪地情感的一种装饰。儿子强的坟像白面馍样凸在田里。溪水没了玻璃脆的流声。你怎么到了这里!

张老师收住脚步,孤树一桩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时候,地上生着青烟。乡村的环境,不热就是不热,热了便地上生烟。小学放了麦假,张老师在田里割麦,儿子在身后拾穗。渴了,说到溪里提些水来。儿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红树,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立在沟边高唤,听到溪里有扑嗵的声音。箭步下去,就见儿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打捞上来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积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间洗澡用的,不想强就滑了进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无论夏天喝饮,还是秋天栽红薯秧苗。梅走了,强自该在乡村做为大人使用。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样到河边打水。水冷得过份儿,如这腊月的雪。张老师抱着孩子通身流着热汗,一路上急唤,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他的嘶唤声扯天连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说,快!快!村长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麦。

张老师往西跑。大夫家的麦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头树荫下吸烟,看见满村人马潮过来,转过身子,张老师就抱着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来放在地上,让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脚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头朝下落在他的后背,双脚勾着他的双肩。太阳烤在头顶,梁上新修的马路宽宽平平,直伸到山的那边。大夫在马路上跑得风疾而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着的一袋粮食,松松动动,胀鼓的肚子拍打着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赶着看,企望一条生命从大夫的背上活转过来。大夫风样跑着,路边挺立的小树,一棵棵小草样被刮倒了。知了叫着从头顶飞去。张老师夹在大夫身后的人群里跑,他只看从大夫身后有没有倒出水来。大夫跑过的路,又­干­又焦,飞起的尘土,扬在天空。从一个路坡到另一个路坡,大夫累了,脚步慢了下来。听见身后紧随的杂沓的声音,他将背上的袋儿放在路上,按按肚子,翻翻眼皮,用耳朵听听孩子的鼻息,说还有救。又说你、你,指着两个青壮的小伙,一人提一条腿跑。

两个小伙各提一条小腿,沿着大夫走过的路,没命的奔跑,如车站上两人合提一包抢跑上车的旅客。村人被他们甩下了。他们选在两个山岭中间的一段平道,穿梭着来回。村人在中间拥着,来时给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去时又关门一样将道关着。张老师在那门边呆呆地不动,他看见孩子脸上一道道青光,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村长的哥哥立在门口的另一边,闪过了,他就吸烟,青烟丝丝,妩媚地上升。闪来了,他叫说快点,跑快点,人命关天!

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两个小伙终于跑瘫在路坡。袋一样的孩子在梁上躺着,水亮的肚子映着天和太阳。村人朝着瘫倒的小伙拥过去,马路上腾起枯­干­的尘土如红­色­的烟雾。张老师被裹在人群,又渐渐被那人群丢落。大夫在张老师的前面,他没有看见从孩子嘴中倒出水来,拨开人群,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声青灰­色­的长叹,说没救了,从水里捞得太晚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语,即景生情地这么一说,便反剪了双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54

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像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

山梁上的风,刀子一样从梁上刮过,张老师神情专注,对是否去死,回思转念,亦未可知,一时虽寡穿一个棉袄,却也忘了寒冷。老支书却不然,披了他当年在张家营一呼百应的绿大衣,还将双手袖着。时至今日,乡土社会最为基层的乡村­干­部,仍然将军队的大衣视之为宝,县里苦开一个三级­干­部会议,会场上是一片绿­色­,几乎人人都穿军用大衣。这大衣在乡土社会历久不衰,究其缘由,怕也就是与一呼百应有着暗连。可惜老支书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了,将那个位置托手让给了现在的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几年过去了,老支书清贫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至今宁住解放初盖的草屋,也不让孩子们去镇上做那胡乱的生意,更不消说让去村长家的砖厂挣钱了。虽然穷,却显出了老支书作为党派的一员,那种永不衰竭的骨气,使他渐渐又赢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点,从解放至今,老支书为人善良,替人做了何样的好事,从不吃人家一顿便饭,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风亮节,很有道光德誉,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后怀念。张老师去教书的生涯,是老支书的妥善安排。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选老支书连任村长的仅有五票,有三票是他三个儿子投的,另两票便是张老师和梅投的。落选归落选,但老支书对张老师,却自此始终怀着忘年知己的情谊和有恩图报的印象。所以二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金灿灿一盆儿从天上款步走来。张老师倒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虽说她不返城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比如她从城里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贫困的尴尬,但到底重要的还是对脱俗于乡村的爱情和孩子的牵挂。不过,话说正反两面,她人虽留在了乡土社会,心却还总是丝丝断断地想着那个城市。毕竟她在那儿生长。只不过为了家和孩子,才长久地克制另一种情感,不讲或少讲而已。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作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小市民般的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乡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论。

那次从城里回来,梅的神情显出了她不多见的神秘;一会­阴­郁,一会兴奋,开始不断地说都市省城的繁华、热闹,侃侃而谈,喋喋不休。然正说到兴致时候,又会长叹一声,缄默不言,沉进死死的安宁里。张老师有时以为,分离的种子,是播种于他没被招进师范学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实际,却也是不无道理。

55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在我没多少日子啦。”

老支书大林叔疑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以这话来回答老支书的疑问,话出口连张老师都深感不妥。从内心深处,他还并没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觉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让这般好的时机失之交臂,会造成终生的遗憾。这话使老支书十分愕然,脸上立刻有了雪白。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破人亡想不开,老支书说,我已经给村长那东西说过,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张老师笑笑,说没啥儿想不开,我对啥儿都想开了。

说啥儿都想开了,其实还不然。很多事情他还正在想。梅的走离,他把最重要的原因归罪于自己对儿子看护的失妥,使儿子死了,才使梅终于离开张家营。事实倒不尽然如此。早几年前,梅在内心就将乡村社会和都市生活矛盾起来。先前她几年回家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几次。家有老父,都市繁华,乡村沉闷而又闭塞,回家本无可非议。只是她每次从城里回来,便有无尽的叹息,枕着张老师的胳膊黯然伤神,有时望着熟睡的儿子热泪盈盈。教完了书,同张老师说得最多的是故乡的亚细亚商场。还有华联商场,商城大厦,贸易中心,中国第一服装城等等。终于有一天,她酝酿了一项计划:春节将至,回家运来一批服装卖掉。虽然和张老师都是乡野书生,但乡土社会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观念上除了婚丧嫁娶的旧规,对钱也比早几年看重十成。村长给学校捐过了款,也当了村长,扩建了砖厂,很多村人去出力挣钱,都欲准备盖房。张家营也决不仅有张老师那三间土瓦房,村长的洋楼已经旗帜样竖了起来。所以张老师也不会贸然反对梅的计划,更何况她娘家为都市,婆家为乡村,知己知彼,岂可以平常对她的计划进行意度。刚放年假,凑了八百元钱。张老师和梅一同搭汽车,换火车,一天两夜赶至省会,顾不了许多事情,两个人到服装商场,以童装和青年装为主,专买那些款式陈旧,价格低廉,在城市滞销,甚至几乎没人问津的服装,连扛带抬,含辛茹苦地运回家里,正赶上春节前的两个乡村庙会。经过周密地算计,梅说我们每年这样跑几次,就可以盖起和村长家一样的楼房,如果生意好了,我们就辞去教师,再雇两个人,在镇上开个都市服装店。店名就叫都市服装店。有了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孰料在乡村庙会上,两个教师从事买卖,本就有了许多难堪,可那丰收的人头,高高低低,板栗一样窜动,从他们挂起的服装前过去,无人不去注目,却又极少有人真买。偶有卖出手的,也都是在乡土社会被称为不规矩的人才买。男的是那些被说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为浪荡胡­骚­之流。而真正卖得快的,倒是别人从洛阳收购来的旧衣旧鞋。有的时候,看那姑娘俏丽,对某一件在城里过时五年以上的衣服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挑看,却又迟迟不肯从口袋掏钱。你把价格压到低得不能再低了,她也觉得再讨价还价说不过去。以为她该买了,却是长叹一声,说款式再土气一点就好,这样时新如何敢穿至人前,又怏怏走了。

这次生意的失败,对梅是又一沉重的打击。倒不是说赔了几百块钱,横竖货在。如今那批衣服还码在箱内。主要是梅由此进一步明洞了乡村社会,在中国永远是乡村社会。如她决心了此一生的这块土地,和城市相比,其落后不是说一个世纪即可赶上。过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比起往日,话又少了许多许多,除了辅导辅导孩子的功课,几乎连都市的繁华也很少提起。

第三部 朝着天堂走.3

时光悠悠,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麦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东山再起。说回城弄些乡村人爱穿的布匹,只要价廉,只要土气,只要如铁皮一样结实,兴许脱手会快,什么款式由乡村人自己做去。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有了忧苦,常是冬秋景­色­,张老师自然不好拦她,就凑借一千元款子,由她去了。走前她曾想把孩子带去,一方面让孩子见见世面,另一方面,孩子的姥爷也想外甥极甚。张老师处于一种多余的担心,总预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许就不再回来,或者迟迟不肯回来,没有让她带上孩子,说留下吧,你不在家,让孩子帮我一个麦收。岂知就是这次走离,再也见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张老师跑八十里路到县城给她发了电报。匆匆从省城赶回,到张家营看到的却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黄土。伏在那堆黄土之上,梅从中午哭到傍晚,又从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张老师死死地跪在儿子的坟前听她哭泣。与其说是跪在儿子坟前,倒不如说跪在梅的面前;与其说是向儿子哀祷,倒不如说是向妻子赔罪。这样反倒恰如其分。

夜是黑到了极处,山梁上奇异的静寂。潺氵爰的流水声,在夜黑中叮咚敲响。田野的蛐蛐叫,脆生生地不息不灭。张老师向梅说了孩子的落水,说了自己抱着孩子的呼叫,说了乡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颠荡,说了两个小伙提着孩子双腿穿梭般奔跑。说完了,以为她会揪着他的身子哭闹。让他还她孩子,十岁的孩子。可她却没有这样,只凝视着黑漆漆的乡村,叫着张老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张老师默了一阵,觉得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说:“由你,想走就走吧,城里终归比乡下好,只是这乡下误了你大半生;我误了你大半生;你不要恨我和这乡下就行。”

56

从这山梁的雪地放开眼去,白雪漫漫,素洁得很。太阳光愈发强壮在雪地跳动。对面山梁上有汽车哼哼地爬着。爬着爬着,车身一滑,就如一块石头坠落进一道沟里。在空中时,汽车翻了几个游戏样的身子,落在沟底,那汽车轮子还在空中转轧着阳光。老村长望着那翻车,说:“看,汽车落沟了。”

张老师把目光落在那转动的车轮上。

说:“看见了,准是个体尸的车。”

老支书说,张老师,我给村长说过是我砍了人家的头。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在张家营一辈子是支书,领着村人搞土改,闹田地,大炼钢铁时,我第一个砸了烧饭锅。那时候,人都饿得水肿,肿得透明发亮,隔着肚皮看见肠子,我母亲躺在床上,浑身肿得一碰滴水,十一天水不打牙,集体食堂的人看我是支书,偷偷送来个窝窝,我没犹豫就又把那窝窝送回食堂。眼下,啥儿世道哩,谁家婚丧嫁娶,起房造屋,都得请村­干­部吃一顿,大鱼大­肉­肥得桌子流油。我看着这世道,像看­干­水后的大池子,连鱼带虾,全都成­精­了。脸上硬是愤然,跺了跺脚下的雪地,老支书说真是没想到,日月两轮悬,天地一乾坤,说变就天翻地覆了。连我家的孩娃们,都他妈和我翻脸,闹着要去村长家的砖厂做帮工……

我去给村长那东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心里­干­净。我死了,天上太阳落,地上大水流。都与我毫不相­干­了。我死了也让他村委会的­干­部看看,为人一世,谁亮节高风,连死都替了村人们,谁龌龊小人,见坡便滚,一遇险事慌慌忙忙一推六二五。

村子里有响动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雪地冲撞。张老师望着老支书的脸,他看到那失落厚厚一层,云天雾地。想,当年老支书架一身威风,在村头高唤一声,村人皆从家里拥出。说到西梁上修大寨梯田去,人便挤着去了;说今儿开一个批斗大会,人就跟着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土地说分就分了。仿佛一个和睦的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各奔西东去,仅落­干­­干­净净一片白茫茫的地。连自己孩子也渐次走心。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老支书这一生,也是风霜劳苦,为国为民。只是这最后一举,为了功名节义,由此一显,觉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潮涨潮落,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又焉知再过三十年不为河西。张老师说: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水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村长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阳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红­色­,像落日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肉­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血­色­的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黄,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嗞嗞有声地­射­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黄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黄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许院落里有两行血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阳。

57

黄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日的时候,主人不在家,黄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母亲或强,从胡同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裤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黄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58

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茓­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强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床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身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59

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一夜白雪砸出许多窝凹。太阳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高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阳中能滴出水来。村胡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日瀑瀑的日光。看见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上去,将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想到的却是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Сhā了过去,一支叉齿进了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的额门。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Сhā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Сhā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县公安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黄的爪上还带着雪块。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黄的血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满世界都有黄的血流。看,黄头上的两个血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茓­口。天还是冷,毕竟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公安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这下好了。黄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强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呢,你却把黄打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叉死才好哩。哦,黄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好。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的留恋;竟是对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着犹豫不决了。哦,黄。黄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黄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黄,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死。血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阳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里叽咕叽咕,盛满了黄头部的血。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黄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公安。”“张老师……你再想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黄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黄,你没多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用床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强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黄哆嗦?也许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黄,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家了。我们到家了黄。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60

后来的做事,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黄放在床上,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脏,一任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阳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荡着一块清新的月亮。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干­柴;蜡黄的皮膨胀,如揉皱的黄布,既没有什么弹­性­,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入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水,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床前,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床前。毅然转身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水,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根头发都年轻如三春初苗,青青­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白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韵,可毕竟刻满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阴­,老君庙小学的钟声里,响的是她青春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吸吮过她的汗水;家里的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满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水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高……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她说:“我走吧?”

他说:“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个他们共同经营的家,除了曾经有过的孩子,是两个人同有的财富,其余实在一无所有。连送她一件像样的东西,都难以找将出来。给她烧了汤,烙了馍。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几个,让其路上作­干­粮。她很苦地一笑,说我不拿了,上了火车取­干­粮吃让人笑话,现在就是正经的乡下人,出门也不带­干­粮了。张老师心里深深一颤,想她到底不为农民,就将那馍放在桌上,去墙上取镜框中的照片送她,却见镜框已经半空。她拿了儿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却唯一没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张像钳在镜框里,学生时代,下乡时期,结婚时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几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镜框里。她毕竟在这乡土社会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没有苦苦的留恋。张老师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泪就准要如她样流落出来。

现在,张老师也如她一样在这坐了许久。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张老师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在凳上痴痴想了许久,终是不知啥儿事情。他以为是自己没有像梅一样在娘的床前磕头告别,就起身朝前走了一步,跪将下来,连连磕了三下。心说,娘呵,儿先你走了,愿你的病早日好呵,然后走身,以为心里好些,却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没有做好,后优雾浓浓地笼罩着他,仿佛如同绳子样牵着他的脚步。仔细地想,仔细地看,又觉得没有什么要做了,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忧虑了。迟疑着走出来,到东间屋略微一站,忽然想起,原来是盛黄的板箱有块木板脱钉了,板箱后面,有条宽缝裂露着。

将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叮叮砰砰砸几下,张老师心里也渐渐踏实。踏实得如塞进一座山、连一点空虚都没有。该去了,将黄埋在儿子的坟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那边世界是你的。这边尘世没有你的地方了。黄还卧在床上。我走了娘。儿子不孝,不能将你养老送终了。还有梅。那条冷清的小街,那繁荣的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对张家营有丝毫牵挂了。距春节还有十几天。你不要过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赶来看我们了。这儿与你彻底无牵无挂了。黄,去陪强儿吧,我这就去装殓你。哦,这板箱还有些重量,起码比黄要重。我把你埋在强的身边黄,想起来小时候你们就是相拥上床,我自然不该将你埋在强的脚下。太阳光如何这样粗壮,晒过来如打将过来一样。对了,这是腊月,一年的末季,得将板箱里放一床被子。黄比人更为灵­性­,不能让它觉到世界寒冷。什么东西落在脖子,冰冰凉凉。是水吧,从房檐滴的雪水。太阳已经化雪,县公安的人立刻就要进村,怕是不消说的。

61

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祥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黄的墓|­茓­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的墓|­茓­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这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能看见对面山梁下抢救翻车的邻村人。他坐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干­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张老师将梅送到镇上,又同登汽车,到洛阳送上火车,告别时两人竟无话无泪。无话无泪……

她留的板箱着实破旧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声响,下葬时便又有一块脱钉的木板。

张老师是急草草将黄下葬的,他生怕黄又活转人世。其实黄还没死。去床上抱黄时,黄还一身温和,鼻下有微弱气息,仍然如发丝一样从黄的鼻孔进进出出。他没有犹豫,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黄,同我走吧,了却算啦,便将黄连同被褥塞进了板箱。入土时候,他听到黄在板箱里有了一声踢动,心里一个雷惊,便迅速将一锨锨黄土撂在板箱上。板箱发出了一阵空洞的声响,如呼救人生的鼓音。从前到后,说起来也就几刻工夫,黄的墓堆便鲜亮亮摆在天下,大小仅次于强的一点。被挖出的麦苗,一条一条青在坟上,麦根又白又亮如水洗过的云丝。就这个时候,张老师刚坐在锨把上喘息,山梁上传来了红血亮亮的警笛声。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肢,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黄的墓堆略嫌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不让铁锁说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不让大林叔说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那你就去说吧。不要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念头。死心定识,不减古人投江,今日一言既出,决然金玉不移,何苦再独守人生。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会,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和强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田里施足了底肥,麦叶厚如铜钱,青棵的气息薄薄淡淡在空气中一线一线流动。村里的脚步声川流不息地爬将上来,滚滚荡荡,冲撞得麦苗摇曳不止。张老师走得很快,他从那冲撞声中,分辨出身后有很响的声音。他本不想回过头去,他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惊:

竟是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真是难以料断,黄果真活转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都未可知。总之,它是在求着生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的厮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籁籁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四部 都市之光.1

62

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负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蓝滢滢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四十几岁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郑州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英国将香港向中国移交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了一些东西,猪­奶­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的诸多特殊现象。于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三秋之戏,必得刮目相看。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美容业、服装业,都是前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Сhā曲:《爸爸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Сhā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Сhā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潺氵爰地船载着梅的脚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在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年的原有丈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传递的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63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距离甚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占了亚细亚商业中心的名利,到那儿光顾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憾。尽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给这条街带来了崛起的繁华。初秋的时候,都市里还残留许多春末的气息。公园里的花草,虽已开始凋谢,却仍然挂着、擎着许多绿­色­、红­色­。郑州本来是一座绿­色­城市,国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绿­色­之冠的荣誉称号,旅游观光者,也盛赞它名符其实。香港即将交还大陆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涌进内地中原,见了郑州的绿化,走在成荫的大街小巷,无不对其浓绿感叹。在一个薄雾的早晨,梅的酒楼刚刚打开门房,洒水车从门前缓缓走过,邮递员随后在楼下喝了一声,一个店员接过报纸大叫起来,说梅姐梅姐,登出来了,文章登出来了。梅从楼上走下来,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压抑了激动,一副无谓的模样走出来,忽然看见秋天黄爽爽地向她走来。街上的桐叶在夜里突然飘落一地,清洁工扫了一遍,依然又铺了一层。门口摆的掬花,叶瓣无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门口,洒了满地衰败的颜­色­,灰蒙蒙一层的伤感。梅立在店前,手里拿着那张知青返城节的报纸,骤然间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从她脸前晃过,像清明节郊野里飘起的一张张坟纸。三日之后,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挂号寄来,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语,每一封都装满了人生的游戏和对金钱的红­色­欲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么我无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什么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阳正冉冉升起,我愿像保姆一样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么若能同你结婚,我保证让你获得无限的快乐和幸福……等等等等,几乎如眼下亚细亚大街各商户不约而同播放的《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的Сhā曲,流行的腔调使人感到厌气。开始几日,梅还拆信读信,甚或一个人悄悄地研读。三封五封过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过都是隔夜的茶水,虽浓重却是浓重的寡淡,进口后叫人倒胃。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原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九二年才返城,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风景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母亲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元钱返寄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七百多封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几思,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即阜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的燃烧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如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64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这是各店铺开张时候,却有一些仍然闭门关窗。因为在九五年曾有新闻传说,说九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带将发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闻媒介的这种报道更甚。到了今年,那就报道得详尽而具体;时间是阳历十月,农历九月初一,大约上午九时许。至于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环食,还要到日食时才能确证。因为即将降临的日食奇观,使许多商家纷纷关了店门,坐车到黄河边的邙山岭上,以求站得高,看得远,一旦是日偏食或日环食时,都市因高楼而不能观望,而自己在山上却能幸遇此景,梅不是那种宣传上的不顾店员生死的老板。她出租了一辆日本丰田面包和豪华客车,把全部的雇员送到了邙山岭上。而自己,怀着单薄无力的轻松和喜悦,从亚细亚街,稍显盲从地往东郊碧沙岗走去。

恰巧这天是星期日。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户,新贵人。也许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亚细亚的街上,以其机智和命运中的宏富,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之前,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每一个关心国事和金钱的中国人,无不知道中原亚细亚,而这亚细亚背后的街道,却饿倒的乞丐样,无力地躺卧在繁华的隐处。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馄饨的,也是街上的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更早的十几年前,二百里外的兰考县,就建立了国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气的开采,使液化气罐如冰糖葫芦样涌进都市,那时候这曾被省政府十余次授旗的红旗蜂窝煤厂,事实上已经暗含了倒闭的危险,到了煤气管道铺进城里,蜂窝煤厂就不攻自破,工人连月工资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难维持。第一布鞋厂,曾屡屡生产新的产品,无奈因所谓人才的审美问题,无论如何改进设备,翻新鞋样,产品也不能走进本市的华贵鞋架,只能供一般的县城青年试脚。这样的工人们,是每年都要向工厂交纳倒闭风险金的。所以,来光顾馄饨馆的,也就所剩无几。只不过有赚无赚常开店罢了。每天早上七时,照常打开店铺,把能拆能装的四块板门靠到一边,生燃炉火,凭着旧时在乡下张家营子,跟着原来的婆婆学来的手艺,捏几碗馄饨角儿摆在桌上,切半碗香菜,半碗榨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块,端一张凳子,坐到门口,等那因起床晚了来不及做饭和家庭不够和睦,夫妻双双,谁也不肯动手做饭的工人,隔三差五地来吃一碗馄饨。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

“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

“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从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煤气费。紧随季节的更替,又不能不买替换的衣服。现时国家的情势今非昔比。然而那时,曾有一个时期,国库支出缺少节制,以致财政发生极大困难。虽然政府各部门都高叫紧缩,连国防费都极度削减,经济界是随着口号普遍趋于萧条,然而物价,却是极度不稳,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过当时政府的最高限价。回想起来,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从那时挣扎到了今天。

65

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一根针钱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半年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电视台曾经播放了一个顾客五十一元钱买了一件衬衫,开奖时满面红光地开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的镜头。这样,顾客便像潮水样一泻千里地涌往星光商场,连那些外地出差人员,也要绕道郑州,到星光商场替单位花一笔大的开支,买些有用无用的东西。捱到开奖时候,一方面注意报纸和电视台的中奖号码,另一方面,利用公家的程控电话,从外地直拨到郑州,询问自己是否中奖。可是,第一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小舅子,第三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亲侄儿,这一层关系的玄妙,却几乎无人知道。果然是他们有幸中奖,还是明明暗暗的手脚,却一向无人过问。总之,开奖是在国家公证机关和警察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其督察的庞大阵势不容顾客对它严肃­性­有丝毫怀疑。梅知道这些情况,是在公商、税务、公安、公证等政府下设机构的一次经济联合协商会间盗听的。会址在哪不详,会后在亚细亚酒楼的包间会餐,有位公务员酒后失口,说了这么几句。梅去感谢这些至关重要的客人光顾,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资的中美牌走俏香烟,听到此话,顿感愕然。看看这些经济协商会的与会人员,对同事的失言,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指着对方的鼻尖说,这家伙酒喝多了,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于是,梅也渐渐释然。细想都市的事情,哪能像乡村那样纯净。繁荣经济,自然避不开尔虞我诈。只不过每一次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出市面价格,即便每样巨奖都真正落入顾客手中,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顾客匆匆脚步,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纳,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粘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相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经堵塞,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从城郊扑进来的西风,将­嫩­绿的树枝扭结在一块,在空中抽来抽去。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是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返城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结束的一九九二年,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更何况被国外誉为铁腕人物的邓小平,在世界政治风云中金­鸡­独立,于那年初到深圳、珠海等地南巡,有过一番惊地动天的讲话,国家又有了一个大搞经济的新浪潮。在九七年的报纸上,你去寻找第二个改革开放Gao潮这一经济术语,即起源于那时的国家形势。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她望着面前的唐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脸上写了浅谈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66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八九年全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然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被砸三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的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包斜一眼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奥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到这儿,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血缘在缺乏变动的乡间尚好,被一种公众道德所约束,时时放­射­一些传统美的光泽。而进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缘已经被金灿灿的黄水稀释得分外寡淡,连亲情间脉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红­色­。你我是否还有血缘关系,再也不能用传统的人和人的权力与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说我不是来要钱,只不过说一声爸病好了,你们不要萦记。就车转身子,回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不要多少,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就议定了,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有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浓重的小市民心理。开始,仅是早上急于上班、上学的工人和学生来吃,多是一碗馄饨,两根油条,打发了匆匆的人生。后来,三口之家的小户,也­干­脆,早上一家人开到馆里来,吃完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交钱擦手,倒落一个白茫茫的­干­净。

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津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如数要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做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67

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人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作派不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偶尔你不在那儿,雇员敢把切余下的­鸡­块,­肉­块顺手扔在地上。其实,冰柜就在他的身边。有时,连每对一百二十元从青岛用飞机运来的对虾,也会扔在案上腐掉。仔细追查,雇员们又谁都不负责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当了。所以说,有今天日食的景观,又是到碧沙岗一见的礼拜天,在梅委实委实是个难得。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阳光明净如经了洗刷。刚落过黄叶的梧桐树,赤条条在空中微动,光亮在那枝条上走着轻敏的舞步。这个时候都市的喧嚣,也才刚刚从夜间醒来。上班的人流过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闲人,还没有走上街头。工厂的汽车,大都在加油站门口排队。这是繁闹前的一个小静,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再或黄昏前既无日又无月的一个明亮。本来是每天都有这一节光景,可梅却有忽然发现之感,以为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净。尽管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台、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周写来一信相邀,可见其对你的痴情,非三朝两日能够铸造。几百封信件中,没有张老师的,也没有第二个不回信便不懈地写下去的人,当然不能不去一见。有一辆进货卡车,从她的身边缓缓驶过,车上装满了本市最畅销的名烟名酒。朝那卡车瞭望了一眼,梅想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进货门路,若不是动用了本市上层人物的权力,怕进不了这么一车贵物。当然,动用人物们的权力,也不能不有笔数额可观的开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写信的,大约是什么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初来信的自我介绍。是同自己一样奋斗起来的商户?还是同唐豹一样突然暴发的大亨?或是为求钱财而穷追不舍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识无钱财,一生著书立说又无出版的学者?当然,后者更好。梅想,终于到了知识分子不把知识当做财富的年月,而有财富的商人,却为没有知识深感内疚。亚细亚街的主人们,闲暇时聚在一起,议论到归还回来的香港,还有台湾、南韩、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国家的商人,他们大都在从商以前,进过哈佛、进过剑桥,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学府做过进修。而中国的这些商人,包括到国外投资的巨豪,又有几个学业有成?更多的则是那些富有所谓的东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为名,自费到香港、泰国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说是不去见的,更谈不上啥儿取经要宝。出去的目的,实质上就是领略人家红灯区和中国的暗地,到底有什么差别,有什么享受不到的风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钱织成的高傲的面纱,有几个不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过不敢在公众面前承认而已。若不是如此,这些一身铜臭的商界男人,为何旷日持久地掀起对知识女­性­的穷追不舍?晚上睡了觉,来日天­色­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纪念塔上去,向整个世界宣称,我睡了一个大学讲师,或是某某专业的研究生,云云。想起来不仅使人恶心,也使人感到可怜。梅是领教了这些人的追求,径直地说下去,便图穷匕首见了,你说黑地的女子那么多,年少而俊秀的女人也那么多,想下贱可以去找他们,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语言:庸俗。原来在这种事上,也要追求一种高雅。梅边走边望着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子。袒胸露臂地立在商店门口或橱窗,无休无止地笑着逗你过去。觉得这个世界的堕落,正如一个纯情少女,心安理得地在接受嫖客的诱导。而自己,大有入了虎|­茓­,又无奈虎子的感觉。几年的光景,洁身自好,除了经营上不明不白的损伤外,清苦的生活也使她备尝了做女人的甘苦。这下好了,也许那写信的男人,正是如原夫一样读过书的一位,因社会的原因,不得不对金钱尊重起来,但又决不对钱财垂涎几尺,只所以对你不知疲倦地相邀,更重要地是看上你有不凡的人生,有不寻常的挣扎,料断你是一个­操­行纯正,做人笃厚,曾经在乡下呆过二十年,为人师表十余载的成熟汝人。果如此,你成功后的生活,将就不会如脚下的亚细亚大街一样,空有繁闹颜­色­,而内里又十分虚幻了。

68

在亚细亚街的背后,有一道窄小的街巷,那儿有几宅高高的房屋,古老而漂亮。你可以顺便去创览观光,准定给你留下不坏的印象。其风景,大似中国名山之上的建筑。比如江西庐山,山高水高,上有中国独一无二的山中城市,服装业、饮食业、旅店业都十分发达。各朝各代的传说、近代的政治斗争,都在洋人和中国贵人的私宅之中隐藏。今天去品尝大诗人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决不仅仅是满嘴青山秀水的庐山风光。而亚细亚背后的小巷也依然。如果你向西走,站在一棵古老的榆树下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家民国时期,国民党的一位将军的私宅。那房子古朴陈旧,很有中国建筑的特­色­,雕梁画栋和漆红的木柱只是表层现象。而房里的主人,是亚细亚街上有旅店大王之称的江苏人。他在这儿发迹,并成就了一番耀眼的事业,主要原因是他的一位哥哥,曾经是本市一家银行的主任。如果从东走,沿着白­色­的路标,入巷不足百米,你便站到了一座洋人的房下,典雅的英国建筑,酷似中国人翻修后的教堂。而今天房里的主人,就是亚细亚­性­病医院院长。还有几家苏俄式建筑,葡萄牙式建筑,风光各异,情趣各异,都被政府作价卖给了亚细亚街的商人。虽然卖的是无用的房子,却总叫人想到卖的是文化或青铜器之类的文物。当然,梅在这儿也有房子,可她很少住过这儿。那是三室一厅的新式建筑。之所以不住这儿,是因为距唐豹的房舍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你走到胡同中间,无论从东或从西,都是百步之遥,便能看见一所中国豪绅时代的宅院,分前庭后庭,有上房又有厢房,走廊、过庭紧紧相连。庭院里是古砖铺地,潮湿使砖上盛生一层绿­色­的苔藓。夏日里,阳光酷热,那院落却­阴­凉如深秋气候。房屋也备有现时代的空调,只不过为了迫不得已的应急之用。一般说来,中原的气候,不是反常的高温,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葡萄藤和爬上墙壁的爬山虎藤已经足可降温避暑。今天,在一般城乡,都已找不到这样的房舍,连拍豪绅生活的电影,已得重新建筑他们的房屋了。可是郑州最繁闹的隐处,却有这古香古­色­的巷子,有这豪绅的宅院。宅院的原来主人,是二十年代开封的一位资本家,特意在郑州为一位不敢公开的小老婆所建,本意是金屋藏娇,没料想解放后这儿成了向阳幼儿园。到了今天,中国政策的允许,房屋又物归原主。资本家的后裔有先祖一样发迹的时代机遇,却没有先祖那样东方智慧的狡黠,据说是和唐豹经营同样的生意,不知如何就赔进去,不得不将别致的房宅卖给了唐豹。物归其主,物移其主,可见其时代变迁,如风云变幻。事实上,在这走近世纪末的日子里,都市生活主调是这些老房新主人们唱出来的,在这漂亮的房前,你会这样地明证。

星光商场已经不远,能看见那儿的人群,在乱哄哄中来回窜动,就像急于入圈的羊群。商场的高大门面,一律用巨形茶­色­玻璃镶就。星光商场四个大字,是中国书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迹。听说新加坡的一位国家领导人,费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几个汉字,而唐豹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笔。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迹,制成了铝合金的字样,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闪烁着金黄的光芒。这光芒刺疼了梅的眼睛。眼下还没有日蚀的迹象。太阳明媚在深蓝­色­天空,公证地照­射­着慌慌忙忙的人世。梅感到了一丝炎热,许是走路的疲累所至,许是星光商场的无故强加。她把毛裙略略向上提起一些,使深秋的凉风吹到脚脖和小腿上去。

在梅刚刚发迹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的偷漏,已经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一万二千元。那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丁儿遭此当头一­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吧。”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能交齐,但直感到一种人生的受损。依照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熟汝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就把税款送来。

新所长说:“一万二千块。”

梅说:“我送一万二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说我一分钱的税也不收。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69

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半生农民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作法,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她厉说一句:你别以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出走,是恰到好处的作法。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的月光,水凌凌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雨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满脸是唐豹拳头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所长桌边的床上,汇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说。

唐豹沉默一阵,“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有一块浮云,在这都市的上空,迟迟地滞着不动。路灯光昏花如乡下坟地的灯笼,散发着寂寞空虚的瞑瞑之光。不远处有人从一家出来,走过巷子,进了另一家门。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道他在伪造人民币。等那浮云从城市上空走往郊区时,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月光中朦胧喧闹着。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手扶着车把,就像单手扶着他命运的方向。另一只手,把将尽的啤酒瓶子举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边的水泥线杆上。他摔了瓶子,也暂时摔了都市给他带来的酸涩的烦恼,快快活活把车子骑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确了。说完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有一天新的税务所长,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影里那团粘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丁儿会扑上来卡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

“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般馆子差。他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断了三根,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小旗。

70

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亚细亚街,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瘦磷磷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含虚藏修,其志远大,多少商户的儿子都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的。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那段生活的温馨,也想起了杏黄|­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那儿有黄河泛滥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辽阔如无边沙漠。社会主义政府治理的新黄河,虽年年也需要防汛,总归为有惊无险,使沙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大伙们早早关门,上街看了电影。而自己略感头晕,到四楼卧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浑身抽筋,不能动弹,双­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便极其渴求有人敲门,哪怕是盗贼突然进来。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时,仍是没人走上四楼。酒楼营业后,楼下客人的脚步,小姐们服务时的偶尔银铃样的笑,叮叮当当挤进她的屋里,却硬是没人去敲她的房门。最后,她以为她要这样孤独地病死时,才不顾一切地滚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电话的软线。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真该再成一个家了,这样孤零零地为谁活呀。那次住院,叫竹叶的服务小姐告她说,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业务函件,一封是那杏黄的信封时,她浑身的血脉骤然间热辣辣地发烫,两眼冷丁儿流出了泪水。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孤独流泪,还是被那杏黄|­色­的信封感动,倒在医院的床上,一任眼泪决口的河样,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下周我到碧沙岗去,那个人就是瞎子痛子,我也要和他结婚。

那个人当然不会是瞎子瘸子、也不会是这为重奖而奔波的俗人。倘若会为重奖不顾一切,自然也会把对爱情穷追不舍,当做是愚人的一项事业,他又何苦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她看到别人拥挤,自己总要出汗。星光商场,已经挤到她的面前。原来开奖是在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五等奖都已摇了出来。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辆的机械赛车的幸运者,把赛车推到一边,任由唐豹请来的晚报记者和电视台摄像记者,在闪光灯中一次次留下他们的红运。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亮中开始掺杂都市的尘埃,被这样的太阳照晒,你能嗅到一种发霉的气息,如同站到了乡村牛圈的旁边。人是山山海海,车辆决然不能通行。国家公务人员,在为唐豹的开奖服务,也为政府的经济服务。誓死的努力,才在街边维护出一条可以擦肩而过的人行道儿。其余的地方,商场门口的空地,亚细亚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奖的人们。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时在播出一位接近中奖的号码,或三或五再或七,从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个数字,都会使一大批人激动得嗷嗷乱叫。另一大批人,沮丧得连口大骂。走近人群时,梅放慢了脚步。她忽然后悔不该从这街上走。然虽为悔,却没有走穿胡同的绕道之意。她依旧慢慢挤着朝前走。

当喇叭叫出“8——”的长音时,人群突然沸起,骂娘的吵嚷如决堤的黄河,滚滚荡荡溢满了亚细亚街,又从深蓝的天空,向都市的别处漫去。那些几乎中奖的又失望的男人们,把奖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扬在半空里。在将要日蚀的阳光里,碎纸片红红绿绿,如同清明节烈士陵园里被风吹起的纸。也是一种对都市的祭奠。梅躲着来回窜动的人群,立到一家招牌是香港发廊的小店门口,又猛地看到几位警察在极严厉的喝斥人群。人群猛地闪开一条小道,鼎沸声骤然间灭死下去,仿佛眨眼之间,人群消失了。

本能地瞅瞅头顶的太阳,日蚀的迹象并未出现,天空除了比早时略显灰白,还依然透着它深秋的蓝­色­。再勾回头时,看到了两个警察,抬着一个老汉匆匆地挤出人群,把老汉放在街道中央,一个对另一个说,快,快让救护车来。那警察便撒腿朝东跑过去。

人群又朝这老汉围过来。街道被堵死了。外边的人伸长脖子朝里挤,里边的人解着衣扣向外挤。即刻安静下来的人马,立马又翻两番地吵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

“人死啦。人被踩死了还挤呀!”

“真死啦?”

“真死啦。”

“踩死的?”

“中奖死的。妈的中了奖就死,还值得。”

这时候,高音喇叭又叫出了新的中奖号码。声音是唐豹那还带着乡音的都市话。他唤说一等奖是日本丰田小轿车,中奖号码的第一位数是3——3——3——梅站在发屋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唐的声音,水流样一波一浪漫没了人群。整个亚细亚街,都是他浊­色­的3——3——3——的声响,流到东西街头,流到各店铺的营业柜台上,顺着高楼的水道、平房的滴檐,瀑援着的他那雨水的声音,终于就漫过二七纪念塔,淹没了这个偌大的都市。

71

详尽地想,五个年月,人非柳絮杨花,加之事业有望,单纯地为了爱情谋求,也不会落到今日一事无成的田地。除了对乡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挠,怕要数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牵扯了。在星光商场门前波涛汹涌的繁闹里,梅听到唐豹那浑水一样浊重的声音,就冷丁儿想到他强盗一样在自己心中霸占的位置。公证说来,梅在百般无聊时,也曾如儿童幻想Сhā翅飞天样想过构筑自己同唐的天堂。说到底,豹子也是一个人物。他的作为,常常使人觉得,你把他放在总统的位置上,他也并非不能胜任。如若设计,他生存在美国或者中东的黎巴­嫩­,他不成为议员或黑手党的领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无策之时,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处置。值这样的时候,你为他的作为心惊胆战,然那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到胆战心惊的份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心慌慌的感觉,如愁肠样苦涩涩地酸在你的心里,终也赶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卡。从道理上说来,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道,却要给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作法,在本市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先去等着,直等到五­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嘛。

这时候唐豹走来。说:

“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三千元给他,交待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馆子同另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三千,还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又无言辞说。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不知是唐因瞌睡,听不出梅问话中夹杂的疑惑的冷味,还是听出来了,因男人的大度,并不放在心上。总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今后,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金星儿,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局长的儿。”

72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到赌,又知道执照卡是因唐把钱输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恶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作派及­操­行的无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粘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寞和孤独,深感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

第四部 都市之光.2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

“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钱,在农村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73

日蚀降临在九时四十三分。一开始,太阳在灿烂中,仿佛有一片乌云遮了一点。都市的上空,东是阳光,西是­阴­影。光与影相接之处,有粉淡淡的红­色­。亚细亚街这儿,全都跌进淡黑的影里。唐豹的声音,还在喇叭中间向外发行,一股股暗黑的东西,从几只高音喇叭里挣跳出来,扩散着向整个都市铺去。一等奖的第九位数已经出来,再过一点儿时候,第十位数从喇叭中炸出时,这些狂呼的人群里,将有一位在转眼之间,暴发成百万富翁。将钱存入银行,坐享私人银行的高息,就是每日出国一次旅游,肆意挥霍,也还是用将不完。一万市民在亚细亚街,被新称为奖券的彩票,鼓动得热血奔涌。亚细亚街的地面上,他们把自己呼出的激动的热气,踩成扁扁长长的白­色­软条儿,踢来又踢去。第十位数即将摇出来了,人们在骤然之间,割断了自己的呼吸。一万只头颅,冰糖葫芦样一个串着一个,僵在这都市的上空。喇叭里是吱吱的声音。执法人员,站在特意垫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细长,仿佛上吊一般,在监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奖而恣意闹事的人们。摇球如地球一样不停地旋转,骰子在摇球中跳动跌落,从喇叭扩音出来,如伺二月的雷声,振耳欲聋。唐的声音说,请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钟后,最后一个号码将要跌落。幸运者将由此成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还有二十秒钟……十八秒钟……十六秒钟——就这个时候,亚细亚街忽然降临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条街道跌入了万丈深渊。

日蚀降临了。

亚细亚商场那儿,还有一片光­色­。这条根据亚细亚商场命名的亚细亚街,在转眼之间,坠入了黑暗之中。从这儿能看见高耸的二七纪念塔的塔尖上,还悬有一片日光,仿佛塔尖上镇了一层黄金。塔尖在灼灼生辉,闪耀着它应有的光芒。其余的地方,都仿佛突然之间,黄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发屋的台阶上,刚刚还热汗浸浸的身子,猛地凉凉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于山巅的风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里的裙子。人们在黄昏似的暗黑里,拿着自己的彩票,愣怔一会,高声地大叫:

“快开路灯!”

“快开路灯!”

唐豹在一声声地说着来临的时间。不知他坐在哪间屋里­操­纵这次彩票大奖。不消说,他的周围一定灯光辉煌。他还不知道日蚀已经开始。距最后骰子从摇球中跌出还有十秒钟、九秒钟。时间似匹奔腾的快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后一个号码奔过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喧哗声如黄河在酝酿着决堤的洪水,每一声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楼。唐豹仍在叫着接近终点的时间。他的声音涂满了黄金的光亮和白银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声叫嚷出来,都在亚细亚街迟迟地滞留一阵,才坦克车的链子样,轰轰隆隆朝着都市轧过去。一团黑暗在快极地向太阳扑去。现在还不知是发生日全食、日环食,还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对面,显得一发明净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阳光的对面,又一发显得浓重浑浊。一群鸽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飞将出来,朝着有太阳的地方飞去,最后几经盘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顶上。鸽子像一个亮晶晶的光点,在那耸入云端的塔上闪闪烁烁。梅感到­骚­乱像洪水样朝她卷来。唐豹的声音在空中凝滞着不肯扩散,商品仓库那种半腐半香。半温热半霉烂的气息,从他的声音里,雨水样倾盆地倒落出来,哗哗啦啦汇集成一条河流,在亚细亚街的地下流动,宛若流过城市的一条地下河流。

梅感到脚下有剧烈的颤动。

她走下港台发屋的台阶,借着还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黄昏里。借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沿着街道的房檐和店铺的橱窗,快步地朝亚细亚街东端走着。与其说是走着,倒不如说是躲着。手持彩票的人们,高唤快开路灯的叫声,欲要掀倒星光商场的楼房。星光商场门面的茶­色­玻璃,在太阳的­阴­影中,似一块被四边拉展的巨大的黑布。漫无边际地罩着它下面等待中奖的市民们。

“最后还有六秒钟、五秒钟……”

这咬着时间的叫唤,从梧桐树的枝杈间爆响出来,在人们的头顶持久地站了长长一阵,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扩散到墙壁上、门窗上、树­干­上,又砰砰啪啪地反弹回来,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币样,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一部分如节日里升起的气球,徐徐缓缓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着人们的头皮,使头们猛然僵着不动;砸着人们的耳朵,仿佛谁用两个手指,从背后在各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所有的耳朵,都在那弹动中微微地掀动闪悠;砸着人们的肩头,那肩头猛一个哆嗦,有一股凉气,顺着后脊穿梭而下,整个双腿都冷嗖嗖的发麻;砸在手里的彩票上,砰地一声轰响,手僵了,彩票却在无休无止地哆嗦,满街都是秋风落叶一样的彩票那金黄|­色­的哆嗦声。从亚细亚街升起的那一部分声音,有的挂着树枝,成了布条一样的旗帜,在日蚀的风中飘飘扬扬;有的碰到穿过城市上空的高压电线,发出一团团砰然炸响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间照亮了日蚀带来的暗黑,如一道闪电滑过人们的眼前。借着这光亮,人们看见彩票还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汗水湿了彩票的边沿。还有的声音,顺利地升入高空,擦着高楼的墙角,和楼上电视的室外天线,跌跌撞撞飞过高山与平川、河流与原野、村落与沟壑,最后融化消失在日蚀的­阴­影里和深秋的大气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闪躲着急于中彩的人们。

唐豹的唤话不舍地穷追她的脚步。

“注意!注意!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即将出来,最后一个号码……”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没有了。整个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进入了黑夜的状态。日蚀把这个城市装入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74

亚细亚街如同夜间突然停电一模样,而在街外,虽似夜晚,却有明亮的灯光。梅终于是摆脱了亚细亚街繁华的潮涌。也许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顾一眼,看不见一丝阳光,高楼一幢幢横三竖四地立在她的周围。她有一种被什么挤压的感觉,胸内又问又胀。二七广场的路灯,一个个明亮起来。还有经路、纬路,办公大楼,夜间该亮的,现在几乎都亮了。

梅走得极快。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到乡下,对乡土社会还没丝毫的认识。除了陪同一道儿下乡的知青思念这座城市以外,就是对乡村的土气,带着藐视意味的嘲笑。那时候,她不了解乡土的本­色­,以为自己下乡的张家营子,是愚昧和无知的发源之地。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月食。略偏东南山上的一牙月儿,被一团黑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饭的村人,骤然间都从家里出来,手持铜锣铜镜、铁盆瓦盆,纷纷向村头的山梁拥去,边跑边敲,边敲边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脑壳!”

“月亮你出来,我们永生永世供养你!”

月亮终于是被天狗吞尽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乡下人都跪在山梁上的寒冷里,敲着铜器铁器,念念有词地咒骂天狗,呼唤月亮。梅同别的知青从知青房里跑出来,告诉队长,月蚀是因为地球在日、月中间成了一条直线,遮住了太阳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会自己重新出来。队长断喝了一声,说都滚走你们这城里的娃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满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日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操­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在等待太阳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乱,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根,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Gao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75

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假乱真的田地,却因妻子的告发,蹲了五个春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妻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样,又深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祼­­祼­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间的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土地。那儿埋了我十二岁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想你不一样,咱俩压根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于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干­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漂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76

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粗又大的爬虫。被日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色­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日出,一边也可以对日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独一无二。当然,工作车是有的,一辆日本产的带拖小车,主要用于酒店买菜、拉­肉­之类。她出门不多,但出门时就是唤招出租。不买车的缘故,究其实质,还是在农村待得太久,想到同原夫送礼,花不起一百元的处境,导致张老师没能被大学录取,而至今还守着那块薄土,不免在花钱挥霍时,会有些手抖。今天,开出租车的司机,大都送大款们去黄河边观赏日蚀了。市内只有公共汽车。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日常挤公共汽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别想找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跟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精­神清静的喘息。比她晚一代、两代的年轻人,抱定终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极。你说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他们听了会觉得你是呆子。如果对此你不说出一番论证的东方道理,他们便笑你是老朽的晚清秀才。想来自己也确实老朽,回城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离婚女人,既不是为前夫的爱情守贞,也不是为都市的浅薄相抗,却居然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过从甚密,尤其在亚细亚街的那块地方,想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酒楼的姑娘。好几个都结婚成家,做了人母。还有一个,天生丽质,思想聪敏,在酒楼做出纳,月资很高。男朋友满山遍野,活得十分洒脱,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她对梅说,你何苦呀经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春享受几个年月,到时你悔之莫及。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的时候,生了副绝代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反倒遭一生摧残之苦。细想她的劝说,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女人。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拿一本爱看的小说,想昭君­色­夺三千,不免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也难逃马克之死。自己现今一个凡尘女人,在乱哄哄的社会上,经营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楼,到底为了谁?为了哪般过得这样清苦?既不是貌不如人,无人问津,也不是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这些年自己就这么清苦地熬受过来了。

车从街灯下面走过时,她能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淡淡一帧肖像,表面并不比在乡下时老去多少。然仔细地审看,眼角的纹路,毕竟风雨霜雪,纵横交错,无可阻拦地刻印了许多。似乎还有一根白发,从眼角垂落下来。她心里寒了一下,如风到秋天,就看见早落的一场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灯的反光,想自己每日洗刷,如何竟没能发现。静心地把脸挪到二寸远近于窗子,等到了下一盏路灯的到来,果然银银上根白发,从正顶垂向眼角。心里默默一声长叹,扭身仰在椅靠上,微微地闭了眼睛。

无论是谁在东郊等我,阿猫阿狗我都和他结婚,决不辜负人家一番苦心的好意。梅暗自这样思忖,凉爽的黑风,淡淡地从窗缝吹来,把她的头发撩起又放下。车外的天地,依然没有日光,是一种世界无休无止的暗­色­。看见白发时,梅下定了押宝人生于相邀的决心,闭眼走了一阵,却又渐渐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在夜阑人静时,才在亚细亚街走动的人。比如说,唐那样的人,那自己决然是要宁死不嫁。一条几里长的亚细亚长街,有几家­性­病医院,本也无可非议。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专家,也纷纷在这街上租赁房屋,开设诊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二年前,市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户口为名,进行了搜捕。男盗女娼的事情,来日,便晒满了亚细亚大街。后来才知,有几家旅店业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红火,是因为兼营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来在自己饭庄做服务小姐的一个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赏不已的十九岁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养成经营的骨­干­,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绍来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门户,只好忍痛割爱,让他把人带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堕落自己,也堕落别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干­过一些日子,关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时,去给她送几件女孩必换的衣服。谁知她接过衣服,便泪水涟涟,伏在梅的肩上,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梅经理,和谁结婚都行,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

问其究竟,不言不语,只是满面的泪流,荡漾着不散的追悔及哀伤后的气息。然从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满地痛苦,如秋叶一样无奈。凭着都是女­性­的相通和自己婚过的经验,她已经感受到唐的可怕和姑娘面前的无底深渊,两者正如眼下的日蚀,在人眼前铺展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如若自己没有一双环形车灯那样、能够照亮面前一块世地的眼睛,怕也早就屈身到唐的身下了。

梅坐着不动,无边无际地思想着,双眼却看着车前被灯照着的街景。

77

梅和唐豹经营上的必然分手,是在更晚一些的夏天。到了这个夏天的省会,天气热得是十分可以。公用水龙头的街巷,为争抢谁先接一桶洗澡的水,打骂起来是常有的惯例。由于经济的迅速发展,工业用水急剧上升,民用水源时常发生枯竭,加之中原地带又适逢久旱无雨,曾有一段短暂的时候,部分居民用水实行定量供给。整个城市贴满了节约用水的宣传广告。为此,几条街巷的居民百姓,曾揭竿而起,到政府静坐、上街游行,以示抗议。那样一种本市少见的政治现象,显见是受了西方社会的影响。这样,政府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本市的水源问题,决定再从黄河往本市开挖一条水路,修建一个大型水厂。由于城市基建工程的长期失控,基本项目投资过多,政府一时拿不出这笔专项开资,便决定成立水源股份公司,投资入股者可长期从公司分红。让水成为商品,而水同空气一样,从总统至百姓,高贵和低贱都不可或缺,可见入股水源股份公司,将是一项永久的旱涝保收的进项。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于那晚的谈判,最终结果不言而喻。带着失落和仇恨的豹子,第二日却一如既往地开始上班,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为的是他定将愤然而去。可是,他上班了,样子上如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由此也可见他虽为乡下的人,也照样深谙世事,老练通达,非常人所能比拟。饭庄上下,除了当事的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分歧。甚至,当着众人,唐还和梅开一些不伤文雅的玩笑。事实上,熟悉他们的人,无论是政府下属机构有关方面的国家公务人员,还是饭庄的常客,都认为他们是老天晚撮的一对。如不成婚,则为天地遗憾。然而,实质上的累累裂痕,已经到了无以填补的份上。梅在经营上的一些差错,如元旦没给工商、税务等方面送去一些国外的挂历、春节拜年漏了哪位局长之类,唐豹明知,也不予提醒。至最后一次,二人坐下商议饭庄的前途,已经是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将成立,唐着实不愿坐失良机,而自己又无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陈述了自己对水源股份公司前景的希望,劝梅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个股东。

梅说:“买点原始股票倒是可以。”

唐说:“一定要倾其所有。”

梅说:“又不是赌博押宝。”

唐说:“将来的水源公司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梅说:“我们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经营。”

唐说:“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谁在水源公司投资大,谁将来就可以控制水源,控制市民和工厂的用水。进而控制这个城市,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很惊讶唐这血腥腥的想法。

“你想控制这个城市?”

唐很不以为然。

“人要有长远眼光,经商也是这样。”

梅苦谈地一笑。

“我能有今天的经营,已经十分满意。”

唐怔怔看了看梅的表情。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的内陆城市,由于对经济发展毫无控制的鼓励和刺激,已经远非二年之前,梅刚回郑州那段光­阴­。期间,全面开放的深圳,已经发展了无数次股票大战,因购买股票、炒卖股票而一夜成为富翁的百姓,大有人在。上海方面,因股票下跌,仅仅赔进去六千元便跳楼自杀的事件,也才过去不足二年。股票风的强劲,很快卷向内地,蔓延到这个城市。一般街巷的普通人,对股票也不再是一无所知的白痴。本来,梅是打算在水源股份公司购进一批股票,日后分红也好,适时抛出也好,她都十分有把握地大赚一笔。可和唐有了这次深有意味的平淡谈话,她却说不清为什么,横竖是索­性­连一张股票也不再买了。此举,便昭示着二人分道扬镳已迫在眼前。貌合神离的情况,决不会再在饭庄持续多久。而梅作为饭庄的主人,一方面并无心辞他,另一方面,也找不到一辞之由。唐之所以还要委屈于饭庄兢兢业业,如梅所料,是他还没有找到自己起于东山、卷土于都市的机缘。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捱到夏末,机缘终于姗姗而来。

78

机缘起于都市商业、服务业的迅速发展。

二七广场那儿,已经成为国家最负盛名的商业区。长年持续不断的商业大战,在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人民百货大厦之间再三再四地升级。国家的新闻机构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旷日持久地跟踪报道,进一步刺激了各地顾客和大战的­操­纵者。加之一些作家、导演的介入,制作成畅销书籍和卖座的电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连续剧,使商业区更加红极一时,名扬天下,及竞争和管理经验,也被国家的商业系统推广全国。最终,一切推波助澜之举,使那个商业区,被政府列入计划要以惊人之速,尽快扩建为商业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领导人勘查之后,被列入商业城的主要街道,将更名为亚细亚大街。

二道胡同的居民,被文件勒令搬迁往新的住宅小区;亚细亚街的建设,被勒令九四年底竣工,并投入商业­性­的使用。建设的方案,是实行土地拍卖。买走的土地,无论你搞什么营业­性­建筑,楼房都不得低于四层;其次,无论你什么样的建筑,都必须是商业服务­性­质。

如此,亚细亚的繁华崛起,便遇上了千载难逢的黄金良机,一些早就看上亚细亚商业区的本市人、外地人,还有在国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国却倍受敬仰的外籍华人,纷纷到亚细亚街购买地皮,设计营业­性­楼房。就在这时,唐和梅做了最后的分手。

“这条胡同被划为商业大街啦。”

“听说了。””

“据说要进行地皮拍卖。”

“都这样传说。”

唐问:“你不乘机买下一块?”

梅说:“看政府开的价格吧。”

唐说:“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搞些经营。”

梅说:“由你。我这饭庄也不是藏龙卧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说:“我不开饭庄,你放心。”

梅说:“真的不开?”

唐说:“真的不开。”

梅说:“为啥?开饭庄你轻车熟路。”

唐说:“不为啥。因为我轻车熟路,我开饭庄酒楼,就必须和你争拉客户,就必须千方百计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无亲。同行是冤家。”

梅盯着唐看了许久。

“这样说,你需要钱可以先从饭庄借些。”

唐说:“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知道你的钱对我无济于事,留着你自己多买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钱借给别人。”

这就分手了。在一个满是雨气的早晨,天空朦朦胧胧,有毛毛细雨的飘落。屋里的空气粘稠滞滞如女人一条条的白带,抓住任何一股,都能拧下一屋淡黑的霉气和嘀嘀嗒嗒的流水。由于繁华和乱哄哄的嘈杂,难得一见的麻雀,忽然也在外面树上啁啾出一团团球形的鸣叫,跳跳荡荡滚进来,又散开飞满饭庄的大餐厅。就在那种情景之下从雨雾中来了一辆小车,停在饭庄的门口,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唐豹没作任何介绍,让其把简单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车的后仓。大家都出来送唐。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彼此虽也时有争吵,但都早识唐非一般农民,也不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智商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九十年代苏联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其情景很像港台电影、电视中那些分手的同舟共济过的兄弟。由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

“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要人。只要你那儿比这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歌曲一样的客套话,便上车关了车门。直到车走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位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三十年代一位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位老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愧你活了六十几岁,又在都市经风见雨,连唐的为人都不能窥其一二,也只能是被唐豹白白所用罢了。

前面立交桥上的荧光灯,炽白地亮在成为黑夜的白天里。从车窗里望出去,眼光迷乱,使人感到头脑乱哄哄得水高山低,河长江短,一切都错乱了位置。梅揉揉眼睛,把车窗打得更为敞开,将脸伸向车外吸了一口潮润的空气。立交桥上,站满了各样的人们,工人、市民、农民、学生、还偶有几个外国人,也许是从香港涌来的外籍华人,但从高拔的身材鼻梁看,怕也只能说是西方的人种,和中国人比较,只能有些生拉硬扯的血缘和牵强附会的关系。他们一律地将头昂在天上,寻找失去的阳光,又一副新奇无谓的模样。

可惜太阳还没有丝毫露脸的迹象。整个都市都还是夜的颜­色­,一望无际,又无休无止。

79

立交桥边,有一个不大的街心花园。花园边是新盖的住宅实验区,均在二十层以上的楼房,一排排如钻天杨树样密集而均匀。花园四边的荧光灯亮得不错,从电车上探望,连花园中摆放的盆盆墨菊,都可看得几分明白。妍红艳黄的菊,盛开在日蚀后的灯光下,粉粉淡淡却如飘落在花坛里秋叶,凄寒之气油然在上。花园里的老年健身运动场,往日是老少练功、做­操­,夜晚唱戏的专用设施,眼下那块场地上,孤单着一个­精­神的小男孩,在练习倒骑自行车。他神情专注,骑在车的平梁上,背向车把,面向车的后座,从开始歪歪扭扭,到终于能把车子倒骑得分外流畅,仿佛乐曲中的一段曲调,一圈圈小­精­灵般在那场上旋转。环形车从花园边上过去时,梅盯着那­精­灵似的男孩,心里有一个深深的哆嗦。如不是早夭,自己的孩子强也是这个年龄,也是这么纯净。日蚀在他是无所谓的。一堆垃圾似的热闹、现代化的立交桥和带电梯的住宅楼、崛起的繁华和繁华中没有光亮的游戏、及成年人的心计、手段、争风吃醋的打斗,弱­肉­强食、尔虞我诈,这些都市的勾当,在他都是一片纯净。他唯一想的,就是在老年人的训练场上,抒情地倒骑着车子,把车子骑得小夜曲一样优美。身边过去的汽车,桥上等待奇观的人们,头顶失去的日光,住宅楼里隐藏的故事,小男孩都未曾看见听见。他的心地还是一块鸟语花香的草坡。山坡上挂着几只野牧的白羊;斑斑点点的蝴蝶,起舞成一种随意的图案;山坡的下面,潺氵爰着一条汩汩的河水,游鱼时上时下,跳出水面时,把晶莹的水珠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有飞尘从马路上扑到街心花园。路边的桐叶,带着秋天的沉重,慢慢旋着朝他的车子飞去。他只管在老年人的场地上,把他倒骑的车子,沿着逆时针的方向,尽力地骑得流畅而又流畅,如同数学课本上印刷的一道道的抛物线。

80

断然也想象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亚细亚街最中心的一块大地皮。那儿原是本市第一鞋厂的大仓库。鞋厂濒临倒闭,被一家私人经营的皮鞋公司所吞并。国营鞋厂的先进进口设备,被私人公司的卡车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国营厂的工人被公司经理选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谋出路了。国营厂的大仓库,被唐豹在本市最豪华的四星级宾馆的一顿盛筵买下了。用五十几万元人民币,对仓库内壁、地板进行了装修和柜台添置,十五万元的门面改造,就这样建起了亚细亚街最早营业的星光商场。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营业那天,市领导在商场门口举行了剪彩仪式。电台、电视台、报纸等喉舌机构,因市领导的出面,无条件地为星光商场做了不取分文的软广告和硬­性­广告。星光商场的开业,成了本市商业中心城建设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范,被主抓商业城建设的市长,做为嘴边的例子,再二再三的提起或表彰,以促进商业城的崛起和繁华。至于星光商场是如何的开业,那一笔巨额投资的款源,从何而来,不熟悉唐豹的人从不过问,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而有谁能够顾及和有权深究?面对星光商场开业的事实,这个城市也就渐渐把那些灰蒙蒙的疑虑忘得一­干­二净,连交易上的黑­色­的怪味也嗅不到了。

和唐豹分手以后,梅整整三个月没有谋他一面,连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里,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从道听途说的消息透露,说唐同人合谋了一笔大的买卖:向俄罗斯输出劳务。且说为了国家税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还费尽心机地办了俄罗斯国籍。据说在这笔生意中,唐的任务就是要到豫东农村和安徽淮河一带及别的灾区招募农村过剩的劳力。消息是否确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来,这样的生意无异于太空冒险。但再一转念,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说劳务输出,也给国家赚回了急需的外汇。而经营的一方,每个人分得一百万、二百万人民币,或者大笔外汇,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块商场的地皮。那块地皮最早拍卖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元。因数字的可怕,人们只能叹为观止,很少有人问津。最后和唐成交是什么数目,一向无人知晓。在几年后的今天,坐在九七年深秋的环形路电车上,面对日蚀了的都市,去回想亚细亚大街的发迹,真该给唐和唐那样的人重重地记上一功。

因为星光商场的开业,引来了大批好奇的顾客。在二七广场商业区购物,无论是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还是商城大厦,都带有官办的­性­质。至于人民百货大厦,你依据其名,就更能品嚼官办的滋味了。尽管这久负盛名的商业中心,商品丰富、种类齐全、货架上琳琅满目,加之交通方便,价格公道,但因为官办,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顾客可以任意挑选货物,服务人员决不表露厌烦情绪,但却不能讨价还价。人是活人,价是死价。而星光商场的开业,恰巧满足了人们的贪欲心理。各种商品的标价,都有一定的浮动­性­质,你甚或可以把标价从中一刀斩断,也许成交还是很轻易之事。在星光商场的里边,有一部分柜台,唐采取了租赁形式,那些将过小康日子的买卖人,从那儿租来一米半长的玻璃专柜,每月向唐豹交纳一千八百元的管理费。不消说的,价格明显偏高,然却不需他们自己去同横眉冷对的工商、税务人员交往,自感也是一种省心。在那些柜台购货,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卖者可以漫天要价,买者可以就地还钱。成交了,前者叹息做了赔本生意,后者窃喜以为占了很大便宜。事实上,吃亏的总是消费的顾客。买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锐了。但亏虽吃了,却有了讨价还价的乐趣,下次冒着上当的风险,仍然还要来星光商场。话说回来,同样的商品,在星光商场比二七商业中心廉价上百分之十或二十,也不是没有的事。

总之,星光商场带动了亚细亚大街的繁华。唐豹在一年之内,成了本市商业上的一颗名星人物。说到商业城,不能不说亚细亚大街。说到亚细亚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场和豹子。

星光商场开业以后,自己是见过一次唐的。梅依稀记得,似乎是去给自己的饭庄改为亚细亚酒楼求盖最后一枚公章的路上,刚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有一辆风驰般的轿车戛然而止,门开处,走下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汉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声李老板,抬起头来,唐豹已经笑着站在了自己面前。从根本说来,彼此没有实质的矛盾,相处的日子里,相辅相承,合作算不上多么愉快,但却十分顺手。梅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顽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时候,关键时刻,常能放弃己见,采纳唐的建议而实现自己的意图,这多少也体现了唐在经营上做人的价值。所以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还有一份惊喜。立在马路边上,让城市建设和发展的尘土落在双双的头上,彼此亲热地问了一些双方情况,道了生意上发财的祝福,最后唐说:

“我开张那天,你该赏脸去凑份热闹。”

梅说:“去的都是市政要员,我算什么呢。”

唐说:“我在人群中到处瞅你。”

梅说:“你又没发帖子给我,瞅我­干­啥。”

唐说:“我真的没发请帖给你?”

梅说:“发了我能不去?”

唐说:“记得发了呀。”

梅说:“真的没发。”

唐说:“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怎能把你忘了。”

这样说着,就握手告别。该往东的往东,该往西的往西。望着一溜烟跑掉的小车,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语言和唐说话时浮在脸上的轻快笑意,梅的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心头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设若这种情况下,碰到的不是唐豹,而是任何一个共过事的熟人,笑也不会那样轻松。更不要说自己在乡下那些同一块土地上收割的庄稼人了。

81

唐豹的星光商场,转眼之间便立于亚细亚大街。相比之下,亚细亚酒楼的建设和开业,则是历经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为之多么地呕心沥血。也许别人的磨难,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场开业以后,又有几家如美容中心、华艺时装店、发型新世界,如归宾馆相继开张。照理,别人都新打锣,另开腔地唱戏,要修装台子,建设剧院、招募角­色­,该比自己难出许多。而自己有饭庄的基础,也有一定资金,仅仅是请一支小型建筑队把酒楼承包后如期交付使用罢了。可就这些,却使梅整整瘦了十二斤的重量,开业那天,眼窝已陷下许多。

期间,父亲的病故,虽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却差一点使梅垮将下来。父亲得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心肌梗塞症。馄饨馆子改为饭庄不久,由于唐的得力,便让他索­性­在家养老。也算享了几日清静安闲之福,可病危时候,做儿子的弟弟、弟媳,却从不到床前一站,并唆使其女儿不要去爷的面前,说爷身上有一身传染的病菌。酒楼那儿,已经即将开张,前一天,自然是要请有关人员为了关照去大宴一次。请柬已经送出,所请人员也答应照时赴宴。可父亲病情发发可危。派酒楼的人去叫了弟弟,弟弟却到第二天早上八时,如上班一样姗姗来迟,且前脚入门就说,姐呀,我今天给人谈一笔大买卖,侍候不了爸啦。话毕,后脚已经转向要走。父亲在床上说,让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请人入宴在九时开始,客人八点四十、五十到齐,八点半,主家自然要到场照应。弟走了,梅急得满屋打转,父亲又说,你也走吧,那边要紧。苦于无奈,梅将开水和药放在父亲手边,交待了几句,出门时,租来接客的小车已经匆匆在门口停着。

宴请人员,除了唐豹没到,送过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齐。且在宴上,工商、税务、卫生检查等各方,都异口同声,说要对亚细亚酒楼尽力关照。宴请从上午九时十分开席,至下午四时结束。回到家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又叫几声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手脚都已凉过,自己倒的开水和救急的药片,还安然放在床头。

第四部 都市之光.3

街心花园的孩子,倒骑着车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圈,把老年人的运动场骑得就地旋转。父亲向无进过那些老年人的娱乐场所,他一生孤独,死时也没能拉住儿女的手离开人世。而儿子强是在不足十岁便早夭离去。将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感受着一种不多见的寂寞,梅时时地拷问自己,如此地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环形车渐渐地接近郊区,把都市一点一滴地抛向身后。虽然是一样地在日蚀的黑暗中行进,梅却总觉得是在接近自然的风光,似乎视野也在慢慢开朗,脑子也渐渐清爽起来。不知道车子已经行至何处。但嗅到的气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凉爽,有一种一步步走近自我天地里的感受,轻松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时常把自己搞得昏头昏脑的平时琐事,却一刻也不能遗忘,整天像生活在练武场的感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酒楼开业以后,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人生接力赛的跑道,迟缓一步,被贻误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于酒楼初始,客户需量的扩大,顾客又少有一定。第一个月虽收大于支,但为了填补投资时挖下的债坑,给服务人员的工资迟发了几天,没想到一个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里。

“我家写信催我往家寄钱了。”

翠是唐豹介绍来的。人的模样算不上秀丽,比起流行的标准,略显胖了些许,脸膛也稍微显红。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的一个商业­性­家庭,接人待物,极有分寸。跟着唐豹的磨硕,加之城市俗文化的熏陶,很能为店里拉住顾客。即便有的客人心术不正,吃饭时不免说些不够正经的话,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场,也能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既不失姑娘的严肃大方,又不惹恼那些大款顾客和专吃公款的国家公务人员。梅知道,翠家境优越,只是为了混迹都市,或者说为了和唐豹一些幼稚的情感,才做了酒楼的服务小姐。翠说家里逼她寄钱,其实纯粹是些托辞。

“工资晚两天发给大家吧。”

翠说:“这个月不是发不下工资吧,梅姐。”

梅说:“刚开张,我把钱用到了别处。”

翠说:“我听说别的饭店开支准时,还比我们这儿工资高。”

梅说:“高多少?”

翠说:“十块。”

梅说:“下个月我们涨上去。”

正在用人之际,翠的手下又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许多单位过节和头们一时激动,单位的上司来检查工作,都不断被翠招来包间。翠的话有很大分量。为了刚开张的酒楼,自然需要稳住人心,是酒楼上下,同心协力,以振兴自己。但梅没想到翠的只言片语,却与唐有着关系。工资长上去了。亚细亚酒楼的服务人员的月资,居全市同行之首。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议,说她搞乱了整个酒楼、饭店服务人员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82

翠和被公安人员从旅店抓走的红,是在冬天离开的亚细亚酒楼。北方的城市,和南方截然不一种味道,四季分明如城乡的差别。落雪时候,大街小巷都冰冻着青白的寒气,城市如一个冰封的雪宫。照理,这样的天气,服务业应该萧条几分,可亚细亚酒楼却反倒更加兴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梅给水暖公司的经理有些熟识,早就借仲秋节的机会,送去了十斤月饼,还有他孙子的一个玩具机枪。月饼倒不值几个钱的,枪却需要三百多元,是多功能折合电动枪。因而,在暖气公司将管道送往亚细亚街时,公司经理首先派人将亚细亚酒楼的暖气装好接通。谁知这年的大雪,又偏偏提前到来。一夜之间,城市里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城池,数百家服务行业,却独独梅的酒楼里,暖融融流动着浸人心肺的热气,生意自然好了起来。

雪也下得旷日持久,旧雪未尽,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个冬天都是皑皑的白­色­。附近另几家酒楼的一些常客,还有固定在哪家饭庄的单位的公宴,都云集在了亚细亚酒楼。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务的质量,不仅菜的味道不错,风格也不算平常,服务人员的态度却又绝然一流。那段儿的生意,红火到难以招架。有次,唐豹领着几个客人上楼吃饭,见到此番情景,不仅大肆感慨一番,说真真的想不到,李娅梅经理的经营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说不就比别人多了一些暖气嘛。

唐说仅这一点就把别的生意会挤垮了。

梅说我可没有谁挤谁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银格朗朗,既没有十分称赞梅的意思,也没有对梅嘲讽的含意。酒间,梅有意让翠和红来回上酒端菜,照顾得不谓不周,连八百五十元的包间饭菜,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这次见面不久,足处说也是三日五日以后,翠和红却冷丁儿在关门下班时候,跟在梅的身后,至梅的房里,难为情了一阵说:

“梅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想换一样工作。”

梅对这事,先还不以为然,说不想招待客人,就是进厨间帮忙,那儿更脏更累。翠便说我们想离开酒楼,找一个体面活儿。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寻常儿戏。再三地问为了什么,只是答自己年龄大了,处男朋友时,对方一听说自己是酒楼服务小姐,立马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们的话,自然不能说不是理由,可酒楼生意正在冬季的旺处,忽然走掉两个得力人手,不消说是一个影响。而相比之下,酒楼里其余的服务人员,哪个也不如她们来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么颜­色­的尴尬,都能随口找到恰如其分的对答。更重要的,是酒楼刚开张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务人员,业务还不谙熟,各方各面都还需要她俩领带。

梅说:“说实话,你们想到哪儿?”

翠说:“想到星光商场。”

梅说:“是唐豹让你们去的?”

翠说:“唐老板说让我去他那跑采购,让她去做总出纳。”

梅说:“你们去吧,有一天后悔了,我还是你们的大姐,可以随时回来的。”

翠和红便走了。翠和红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电话过来,有了一番生意经营的话语。

“真不象话,我随便开个玩笑,她们当真了。”

梅说:“人往高处走。你那儿比这好。”

唐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立马让她们回去。”

梅说:“什么忙?”

唐说前天他派人去给水暖公司的经理送了两千块钱礼,请他们公司加班给星光商场装暖气,没想到经理把礼又送回来了。经理不知在哪买了个由旧翻新的日本录放机,硬说是从星光商场买走的。说现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说天寒地冻,星光商场的暖气若不装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丢失五百万的营业额。

梅说:“你可以找市领导吗,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谁也不要挖谁戏台了。”唐豹严肃板正地说。梅从电话这端,看见了唐豹冰青的脸,还看见翠和红也许就站在唐的身边。他说,听暖气公司的经理说,是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发现告诉他们,讲那录放机是重新包装的旧商品。

梅想了想。确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们的货。”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见从房上滑落的冰块,砰砰啪啪地响在面前,声音又白又亮。

“没别的事,请你出个面。”唐豹说,“那是一批很大的货,我也是受害者。只请你去给暖气公司经理家送一台一万八千块的摄像机,分文不取。然后请他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话,再把暖气管道抓紧接到星光商场来。”

梅不说话,默出一种黑雾白雾的矛盾来。

唐叫:“你去了,我让翠和红立马回酒楼。”

梅说:“我不去呢?”

唐说:“现在你生意正红,离不开她们。”

梅将电话扣了。

离开电话机旁,在窗边的风口坐了一会。带着冰情雪意的凉风,极轻柔地抚摸着梅的脸。想翠和红的离去,是她们不知都市里那打开­阴­井盖的陷阱,正黑洞洞地在路上候着她们,而对亚细亚酒楼的人心波动,和生意的影响,自然有着损失。为此,梅急急忙忙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亲自到餐厅、包间领带服务人员,断不了向顾客们赔些累人的笑,说些受用的不愿说的话,甚或亲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二是抓紧给全部雇用人员,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红­色­、棕­色­、深绿­色­的毛呢服务冬装,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裁缝到酒楼量体做衣时候,姑娘小伙们高兴得仿佛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奇迹,小题大做地又说又笑,未及衣服发到手里,便都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地为亚细亚酒楼尽力经营起来。但毕竟还是少了许多常客。

83

车上的几个旅客,不知何时皆都下了,而偌大的电车上,孤独寂寞着梅一个人。当车缓缓刹闸,在公路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时,朝窗外看了一眼,才猛然发现,一盏明亮的路灯下,站了黑鸦鸦一片急待进城的人。

终点站到了。

不待她从车上下来,车下的人便疯狂地涌往车上。结果是车上挤满了,她又挤下汽车。似乎车下的人等待进城已经早已焦躁不安,忍无可忍。外面依然的黑天黑地,如黑­色­的风,湿津津如从湖面吹来。不远处有几排房子,两家商店,一家工厂。这就是东郊了。梅立下不动,等汽车喘息着开走,把空空荡荡留下时,忽然看见被车挡过的地方,在一棵桐树的枝丫上,挂一发锈的站牌,上边赫然写着碧沙岗三个字样。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看不出城里城外的差别,都是一样的日蚀,一样的黑­色­。世界一样地被日蚀所吞没,而路灯所支撑的一星光明,只不过是世界被吞没后的一片残骸。小男孩在她心里的一片光明下,倒骑车子,流畅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在老年人的运动场上,不见休止。望着郊区荒野的黑­色­,梅总是产生小男孩倒骑车子那艳亮的念头。她站在路灯下,用手扶着挂站牌的桐树,树身上活生生的动感通过她的手掌,流进了她的脉管。也许这棵小树正在生长,正在发粗拔长。梅抬起头来,通过这棵小树的枝叶,忽然看见了阳光的一闪,金灿灿转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过天空。也许日蚀就要结束,世界将重新光亮起来。把头仰起许久,怔了很大一会,似乎是等第二道流星出现,末了,却不得不失望地收回头来。

奇静奇静。汽车早已消失。不远处的灯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动。能清晰听见头顶在慢慢布满着小小的,静止而纷乱的云丝,那声音如同夜阑人静时,昏黄的灯光照在你的耳朵上。风保棉线一样,断断续续从你身边抽过。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怕像被风吹起的一翎­鸡­毛在她身上旋转。再也没有了都市垃圾一样乱哄哄的繁闹和噪杂。那些高楼、公路、立交桥、饭店、商场、人流、车流、国家公务人员,凡此种种,曾经从四面八方,咄咄地逼进她的脑里,并在那里扎下了黑­色­的壮根,现在却突然凋零萎缩。在经营上时不时便要膨胀的金黄银白的念头,这当儿也黯然失­色­。潮湿的气息苔藓一样在她鼻下蔓延滋长。胆怯也许是一些对突然摆脱的不适。立马就会好的。自己曾经是乡下的一个女人,风里雨里昼里夜里,都孤独在一条小道上行走。梅想,没什么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没什么可怕了。请到星期天于碧沙岗一见。显然,这儿不是真正的碧沙岗。这儿只是汽车的终点站。无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岗的名字罢了。就像她的酒楼和亚细亚大街借了亚细亚商场的名字一样。

前面工厂有几个人影晃动。依稀记得城里、城外的人们,为了防止黄河故道的风沙扑进城里,曾经在碧沙岗前筑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将沙岗和城市截然地隔开。梅开始迎着工厂的灯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岗。自然,大堤只能是在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时候,读着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的课本,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棵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爬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显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上地流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到工厂的院墙下面,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籽,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忙不送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有一条路朝南岔开,伸到了工厂的院内,另一条路笔直地前去,伸到黑暗里边。将过厂院时,梅的脚步有些萎缩,心里有雷鸣的声响。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想必日蚀也该过去了,从九时四十五分算起,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已经整整日蚀了将近两个小时。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总该不会是唐豹吧。

84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乱他的彩票开奖。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已经怦然摇出,可是日蚀了。似乎他是为了日蚀才开始摇奖的。似乎日蚀是被他摇出来的,太阳是为他而失的。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使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国,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上百万居民交待。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们自己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吗。没看到经济参考经常登载国外商人对我国的抗议?说把换了包装的次品卖给了他们。”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子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二年二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ℚi,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呀呀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赠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坐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帐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趟着一条河水。月光哗哗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后弥合起来。正在落叶的法国桐树,在风中摇曳不止。一片片黄叶,把月光从树枝上弹落下来,呢呢喃喃自语不停;它们或者载着月光,落下时将月光搁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处飞去。因为电视台播放引人人胜的二百五十集的美国肥皂剧,街上便空荡成难得的荒郊。她的脚步声,在月光中如轻轻击打水面的手掌。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着,想起那位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谈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转着的杯子在手里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昂了昂。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

“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趁心如意。”

唐说:

“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悔一辈子。”

85

从工厂遗落出来的灯光,渐渐被梅走尽。脚下的路突然松软绵绵,有时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种光洁却坚硬,平整却对脚底没有情意的柏油、水泥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黄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车轧过的沙地。梅的脚步有些收缩。也许将到沙地。也许碧沙岗就在脚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铺开,一股湿腻腻带着青棵野气的风迎面而来。昏花的灯光,随着她蹑蹑的脚步,变得如傍晚时分即将收尽的最后一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她把脚步收下了,终于站在灯光的边沿。日蚀在她的头顶还日蚀得非常劲道。无论是谁和她在碧沙岗一见,黑暗里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阵,她就那么迟疑地站在灯光的远­色­和日蚀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后似乎有棵树。她移脚过去,果然就是一棵树。站在树下,从迎面黑处吹来的秋风,以其锋利的纯净,欢快地从她的脸上拂过。她听见被撩起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响着触摸的声音。有一股似乎带着阳光的暖味,纯净地夹在风中,在她鼻下滞留一歇,朝日蚀的深处去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陈酒,过逝的往事,立马又被她从心中唤醒过来。

久盼的暑假,懒懒洋洋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学以后,大家结伙骑车奔到这沙地上来,将车子随意地倒放在路边刻有碧沙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跃到那漫漫的沙滩上去。这儿是含着粘土的荒漠,当年的黄河,曾经由此奔腾而过。今天,河去了,漠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满着生机。如果一场雨后,碧沙岗便万物葱绿,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们一伙,少男少女,伴着虫子在草地上边跑边叫。羞丑的嗓子,这时候变得清翠欲滴,满带着泉水的韵律。在夏日的阳光下,沙地上的景物,一切都发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声音。为了赶在三伏的烈日暴晒之前,便结上果实,以便避免被烈日晒枯,青草们急急忙忙地开起花来,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的气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带着日光被炒过蒸过的香味。逆着那香味嬉戏着追闹过去,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沙丘。沙丘上光洁如梳洗过的一头花发,白白亮亮没一棵青草。米粒一样均匀的细沙,在日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泽。大家伙脱光鞋袜,男孩们拉着女孩的小手,男子汉拯救世界一样把她们一个个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儿看见这沙地漫到天边那儿,波波浪浪,宛似海边落潮后的流沙。在这一圆沙丘之上,能望见另一匠顶。每一个丘顶上都闪烁着一团黄金日光,又圆又大,如同将要离地起飞的红黄混杂的大气球。沙丘间的深沟,涛涛地流动着炙热的白­色­,如同流动着被烤化的雪光。在这丘上沟下,没有了人世,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城市,也没有人的阻隔。唯有热浪的搏动。男孩们哎晴一声齐叫,一人突然推倒一个女孩儿。女孩们笑骂着,彩球样朝着沙丘下面滚。腾起的沙尘,落进她们的头发里、脖子里、裤管里。男孩们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目光中清晰可见,一滴滴、一团团,或者一条条,一片片,跳在日光里,如河边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满了阳光的温热,顺着向南的风向,溜着白­色­沟壑的坡面和沟底,叮叮当当朝着另一条沙沟荡过去。笑够了,笑到了歇不过气儿来,男孩们便快步地从沙丘上跑下去,到滚至沟底的女孩身边。纵身一个跳跃,从她们的头上、肩上、腰上或者臀上飞过,快乐地笑着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许那是他们青春的­阴­谋。他们推倒了谁,就从谁的身上跳过去,逃跑时又决不合伙,每个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前边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条白沙沟壑的拐弯,从沙地爬起来的女孩,欢乐地寻找着不伤大雅的骂话,一句一句从嘴里骂将出来,像一个一个投在自己仇人后背上的棉球。她们各自追着推倒自己、又从自己身上跳过去的仇敌,疯狂地跑着,不时将落在额前的头发撩在耳后。踩着男孩子的脚窝,沿着他们的­阴­谋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们设置的陷阱里靠近。那时候,自己追的是一个个头儿不高的男孩,他的绰号叫狐狸。说起来他长的并不漂亮,脸上除了亮着黝黑的皮肤,就是还有一架挺直的鼻梁,猛地看去,有些东北二毛子的模样。可是,他机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调,三言两语,能把哭了的女孩,说得破涕为笑。他将梅推倒的时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领,使她没有像别的女孩样重重地摔倒。然他从她身上跳过时,却有意踢起一团黄沙,准确无误地全都踢到了她的后颈上,流到了她的后背上。梅至今感到,流入她后背的细沙,柔软而又细腻,如同朝她身体深处抚摸的颤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体味到了她那个年龄胆怯害怕而又时时梦怀的异样。她在他后面跑着,骂说狐狸,该死的狐狸,不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着,不时地扭回头来,说来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我呀。狐狸并不有意跑快,他总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却又有一步之差的距离。跑到白­色­沟壑的尽头,狐狸朝另一个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顶上,太阳炽白灼热,摘掉它似乎只需举手之劳。然而他们却并不觉十分炎热。光亮闪闪的风像从一个山口吹来。他们如同站在一个风洞的口上。汗立马落了,只有青春的热气在身上鼓荡。顾不及欣赏新的风光。别的男孩女孩不知追闹到了哪里。狐狸终于被她抓到了。如今想来,狐狸是有意让她抓到的。在沙丘顶上,细沙如天鹅绒一般柔软。气喘嘘嘘的狐狸,样子上如瘫了一样无力。可她乘机往他身上撤沙时,他忽然有了力气,左手掀开她胸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热沙从她胸前丢了进去。她加急地骂他,如抓了一把将要盛开的花蕾打在他的脸上。他笑着,把已经盛开的笑声,撒遍她的全身。他们的声音,如大雨谤沦的水声,哗哗啦啦落遍了沙地,青春的男女激流,跌跌撞撞地从沙丘上涌进白­色­沟壑。他们扭作一团,跟着那声音,半厮打半紧拥地滚落进另一条沙沟里。

那条沙沟寂静无语,除了阳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色­声响,便是他们共同的红­色­喘息了。

86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87

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压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从她的心里喘吁吁地流过。日蚀仿佛从亘古开始,到天老地荒才是尽头。梅在那树下站得有些心谎。置身于这样一种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无天无日的渊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后路灯之下,去等待日蚀的最终,可正要转身,工厂一的荧光灯却定时灭了。就在这世界朝着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为灯灭,自己彻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却意外地看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露着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于碧沙岗的边上。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岗三个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岁月悠悠,光­阴­流水。记忆中的碧沙岗,怕活至今日,该有参天大树,该有农舍田地,该有几座崛起的楼房。不算远的都市,在经济繁荣的喂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长、扩展、漫散和侵吞。当年的郊区,已经是城市的主要繁华区域,当年紧临郊区的农村,今天已经成了养育城市的菜农。碧沙岗这儿,理所当然该有它的变化。若制造成一个公园,兴许会成为城市最好的乘凉歇息的去处。梅走着,生满了一脑儿闲情念头。想等到城市繁华到疲累时候,碧沙岗若是公园,准会给它吹些。月春风的生机。脚下的沙地越来越软,完全是当年追赶狐狸的那种感觉。面前的光­色­愈发明亮;她仿佛是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灿灿的阳光,不消说在不远处等她,只要走过一段时间,太阳自然会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经模糊看清脚下一片地场。坑坑凹凹如什么刚在沙地厮打过一般。日蚀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马就会来到。她想,百年不遇的日蚀,降临到这个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个万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叙说他们亲历过的日蚀奇观。你看,日蚀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缓缓揭掉一块黑布。碧沙岗边上的防风沙大堤,已经蜿蜒地横在面前,宛如被风雨剥蚀过的一段长城。大堤上的槐树、榆树,果然有一副参天的长相。当年它们就像顺手Сhā在堤上的小棍,今天也栋梁起来了。落尽叶儿的枝条,一律偏北倒着。风是从南吹响过来。树枝上挂着的日光,劈劈啪啪被南风吹落到大堤这边,照亮了大堤这边的一条儿半空,看上去如沿大堤舞动的一条极长的绸带,金光闪闪,起伏不止。

梅走着,为了赶上日蚀消失的景观,她把毛裙撩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脚,便带起一股跋涉的尘土。

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满了碧沙岗特有的毛扎子。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依然是汪洋着漆黑,市内的高楼大厦,市内如昼的灯光、市内的过街天桥和立交桥,市内的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深陷在黑暗里。城市不见了。而城市的周围,却明晃晃闪耀着白白的亮光。整个城市,仿佛是天空下的一个大墨团儿。

原来是日环蚀。

梅想,原来是日环蚀。月球挡住的一团日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块。你看,西郊、南郊、北郊,和这东郊的碧沙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没于黑暗之中。在这大堤上瞭望,太阳的灿烂与日蚀的暗黑相接之处,是淡黄浅红的混合,仿佛太阳喷薄欲出时的云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围。亦如城市的光环。西郊的电视塔,南郊纺纱厂的烟囱都如柱子样Сhā在光环里。北郊的邙山岭,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岭上观看日环食的人们,鸦黑黑正如满山遍野的黑乌鸦。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色­尽退,满堆着不毛的感觉。当年刻有碧沙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熟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才明白碧沙岗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在此正为自己构筑夫妻墓室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一个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凄凄,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日蚀­色­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情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却看见都市日蚀的暗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吱吱响着漫过了防风沙大堤,卷动的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第五部 寓意罪孽.1

88

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五十二岁。二○○五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者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市外人口输入,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猫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新房里碧绿之­色­,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绝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地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了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中国经济大潮的第二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铮铮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繁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尔信就逐渐少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鳞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他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陪了她五天伤感的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是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89

“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五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拖拉机地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天元到洛阳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以为它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五年前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瘤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是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声,该悠然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九○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五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五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做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91

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日蚀以后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在渐次退去日蚀的黑­色­之后,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市内响起了一阵阵雀跃的呼唤。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她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社会上正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茶,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祼­­祼­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yu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的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四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第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了二年。”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满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一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有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十余年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当今之世,钱的地位高尚无比,不论搞政治还是搞实业,离开金钱确实寸步难行。回忆入城以后,所亲历的那些人和事情,又有哪个哪件,不是以金钱做为唯一的价值标准?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和他结婚,也正是自己的归宿?谁知道呢,是与不是,都不得而知,事已至此,自己既不是风华年少女子,有年龄为本钱去探险另一个人是否纯正,又不是放荡不羁,或洒脱解放的女人,坐在时代班车的前面或者正中,快快活活的人生,便是人世的目的,那怕快活一次,也感到是人生的莫大收获。年纪已过了不惑中年,却又做了这样合床的暗事,那就只好结婚算了,何况二年交往,丝毫没有觉察人家对你手里的款项,有猫之于鼠的偏好,又如何能料断人家就是那种心里­阴­暗的人物呢。

92

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去认真做工会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绝然不会不接,不会不参加当时人民币为千元一桌的上等宴席。另一方面,读书不多,对金钱本身爱到赤­祼­­祼­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加上深圳、珠海、广州等地的一些经验点拨,便先行一步跳进了经济大海,利用国家对商品经济还不十分明了之机,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大作文章,终于饱了私囊。尽管曾经有一时期,对所谓的官倒,实行过笼统的制裁。但这一被西方人嘲笑再三的运动,最终应了法不责众的千古民谚,而收效极微。到了后来,被经济形势所迫,政府不仅鼓励自己的公务人员下海经商,甚或采取一些措施,逼迫他们到经济一线时候,那些素养不高之徒,对金钱的认识,也正是捷足先登,一迈便畸形地迈到了西方国家的境界。另一些人,走着中国文人的悠闲脚步,说起金钱,有一套又一套的理论把戏,可真的付诸实施,却又书生气十足,不肯丢了中国文人所谓的面子,待到了最终明了时候,不知已时过境迁了多少年月。那些不能书信的文盲,做起文化生意来,可以把中国书市办到香港、澳门、新加坡、日本、美国的唐人街等地,而自誉为是文化人的知识分子,却是连一本挂历也卖不出去。但是,尽管他们有过自费或嫁祸于他人、谋利于别人的出书、出集、出册的历史,自己也知道那些出版物毫无艺术可言,无非于拿一册出版的物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然后再去蒙骗一下那些对文化还藏着敬仰的商人罢了。反过来说,仰仗着文化的修养,去导演一些当时时势下满目皆是的骗局,却使你不到头破血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清醒过来他是戏剧导演。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男人到武汉办理他的康华文化公司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人卧室,娅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力。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剧增,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时候,常有笑意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温怒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候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然而,他这一摔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93

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作派和他婚前的百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困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嘘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待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取,再不够,让她去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以上便属于生意萧条,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三万五万,也都显得十分平常。有了她的交待,男人去帐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了。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间屋子。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高达三万五千多元。从这个数目去看,进价少说也在一万五千元以上。当然,经商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化的副部长、文化厅长等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访的君主,错当做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这时候的娅梅,再也不是初回省会卖馄饨的摊主。亚细亚大酒楼的成功,增长了许多的人生阅历。对于这样的社会名流,她实在见了太多太多。在有些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动地摇山也都是可能的。然到了亚细亚酒楼,他们自己为拿不起一桌饭钱时候,那种窘像,娅梅是每月都要见到。所谓的作家、艺术家,实则是个徒有虚名的称谓罢了。经理、老板、董事长,才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作家、艺术家只是一个时代的点缀。任何人都不会在商品面前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使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她从侧门走进营业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了一个房间,十二楼,一二○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1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94

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油灯光昏黄一片,在屋里是泥土的颜­色­。他一边依着床头,脚蹬着床头的黄黄取暖,一边望着脚头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浅黑淡淡,一动不动,忧伤而又僵呆,倒很像了这些年他日子的一种写照。算起来也就几年时间,儿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亲因此一病再病,最终于那年春上告离人世。好端端一个三邻五村,人人称羡的家庭,在眨眼之间,便妻离子散,飘零凋散了。剩下他与老年的黄黄,相依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败的图景,光景的苦难艰涩,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终归死了,去的终归去了,活的,终归还要在张家营活着。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望着影,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是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猫儿,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同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光滑油亮。他说:

“她不会的,她和别人过不好日子。”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二百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千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个五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五千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三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遍半遮,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这种劝告几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时候,母亲便如期而至,来说一些娅梅新的情况,说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难处。总之,都是为了劝他结婚,直弄到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影子,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劝诫,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说到底,后半世还人生漫漫,心也不能总是挂着离去的娅梅。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这当然不能说是包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第五部 寓意罪孽.2

95

天元和副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儿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发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轻轻的副村长他还不讨。他知道副村长那女人存了多少钱?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男人们到责任田种地去了,或到刘城——那时候还是刘镇——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带着娃儿,到村头说三道四的议题,也就是张天元这个男人,怎么就不像个庄户人家,虽然你是教师,可到底还是农民,是农民就不能终日夹着书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样子。于是,女人猜测,和天元睡觉,到底是什么味儿。据说,他和娅梅一起,每晚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样东西,女人就是不让上床。上了床也不让碰她。说到最后,便都忽然明白,原来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几年,是无法习惯这乡下女人了。所以连那副村长也瞧不上眼儿。

“副村长咋样,也还不是乡下女人嘛。”

其实,天元倒不是如此。娅梅回来那天,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辉,鲜鲜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走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快去吧,她到了梁上。”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鲜红,三十一二的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刘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刘城的,那个男人被抓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张家营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罢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门上大门想睡,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没动,放下书说:

“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刘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吧。”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了女人,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那些床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刘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凉­阴­­阴­的圣洁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使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

“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端来的一盆白雪。

“哑巴他给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

“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

“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

“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

“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开始脱裙子边脱边说:

“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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