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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1.23于北京清河。

第一部 辉煌狱门.1

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其形象,也平常得十二分可以,往足处去说,也无非同类的一般水平而已。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日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阳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之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狱门的外围,漫生着悠然野草。不消谁说,草间自然而然开了许多小花,白的或者黄的,粉淡间或浅紫,各­色­各式,满目的琳琅。黄黄还发现,监狱不断地枪毙罪犯,寒凉的枪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色­,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它受了一个冷惊,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

这时候,狱墙下的野刺红、映山红、仿莲红、金钟红、仲春红,而更多的是满世界的喇叭花,粉粉淡淡,在枪声里红得川流不息,铺天盖地。红艳艳的枪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腰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胸前,念着佛语,普渡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渡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扭歪的墙柱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店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挺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主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了黄黄的眼里。

黄黄从山梁上下来,站在一座桥上。镇子是果然地比村子要大,且镇子中央,还有一幢楼房,乡村的客车从那开进开出。三月的流水,在桥下清清翠翠地流,舒舒如无头无尾的一匹绸布。桥下有镇子上的女人,她们把洗好的衣物,搭在河边的堤上树上,先­干­的布衫、裤子,便在风中飘飘扬扬,劈啪出猎猎之声。

一个女人说:“听到没?昨儿半夜的枪响。”

另个女人说:“听到了,脆得很。”

黄黄从桥上过去,踩着她们说话的声音,轻轻跃跃。它的两个主人也已上了桥头。走过的山梁子,在她们身后渐次地小下。黄黄用它的尖嘴咬咬婆婆的裤管,又扯扯儿媳的裤管,便又跳着跑往桥上。儿媳说镇子到了。黄黄望一眼河桥,又抬头望一眼头顶的太阳。太阳爽爽朗朗。奇怪得很,婆婆说,梅,几点了?叫梅的儿媳抹开她的衣袖,说下一点。真是怪得很,婆婆把肩上的包袱另换一个肩头,说每次从张家营子来镇上,无论是天不亮出门,还是太阳走到村头出门,到这桥头总是这个时辰,从不惜时。叫梅的儿媳望着婆婆的脸,疑问浮在脸颊之上。婆婆说是真的。上次我去招子庙,吃过早饭才从家里动身,到这儿是这个时辰,桥下有两个媳­妇­在洗衣物,洗旗子。这次我们半夜起床,走完十里路还不见太阳出,到这儿却还是这个时辰,还有两个女人在洗衣物,洗旗子。

儿媳便笑了。

婆婆正经着一张脸:“真的是这样。”

儿媳说:“不定今天又要扑空了。”

婆婆说:“和尚说过,三天之内,狱里肯定有人要死的。”

儿媳笑笑,也就入了镇子。

镇上笔直的南北大街,劈破了许多民宅,粗暴地横躺在镇子中央。有一游街示众的人群穿街而过,威严而又荒凉。

黄黄朝着示众的人群不知山高水低地狂吠起来。儿媳说黄黄,你疯了!

婆婆说:“别提去招子庙的事情了。”

午时的镇子,照常是有几分冷清,更况且这个时辰,正是人家的饭时。然在黄黄的眼里,已经远比它的寄藉之地张家营子繁闹了许多。至少在张家营子,见不到有丛人群,将另外一人捆绑起来,胸前挂一纸牌,让他在背后倒敲着铜锣,慢慢腾腾地穿街而过。而别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实在那人身后,并歹真的如何,各自吸着纸烟,闲谈了什么话题,只待那人倒敲的铜锣,声音淡了,或敲的慢了,才想起朝他ρi股上踢去一脚,再或拿刚燃的烟头,小心地朝那持锣锤的手上戳烧一下。烧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将那铜锣敲得响亮而又均匀,使一条街上,都滚动着铜的声音。只要那铜声响亮,这丛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说说笑笑,悠闲得如散步一般。这样的风景,张家营子绝无仅有,就连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张家营村的六头耕牛,全部杀死,村人也无谁动他过一个指头。

黄黄跟着游街的人众,一跑一跑直到路边的一架井台之上,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同主人到白果树山上的招子庙去,而不是来这镇上赶集。回头一眼张望,两个主人远远走在后边,它就不得不坐在井台的青石条上,稍事喘息着等她们来到,现出一脸热闹丢失的懊悔。

说起前往监狱的招子庙,黄黄对这宗秘密早已烂熟于心。虽然自己身为一个畜牲,无非一条黄狗而已,但它却是主人家里极其重要的一员。发生在张家营子的任何一桩事情,它都看在心里。任何一件事情,对主人家的震动,它的胸口都要随之急迫地起伏。说起来,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进张姓的家门,而成为张家真正的一员。事实上,张家有的事情,它比这年轻的梅知道得更为详尽而具体。

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流露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洞。这时候,它端端坐在井台的一角,冰凉的石条,使它一路的燥热立刻散去,双眼显得神秘而又安详。末梢挂白的尾巴,舒展着贴在石条上,发散着它内心激动的热气,模样儿极像昨夜它卧在年轻的主人身边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除了村落下面河沟的水声,正艰难地爬上山坡,在各家院落试探着脚步以外,就是夜蝙蝠在头顶的飞响。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梅,你嫁过来二年了吧。”

儿媳说:“有事?”

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

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满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弄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社会动荡,使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对命运的解脱,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政治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匾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是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性­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二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你们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妻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相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操­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毛。问婆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了招子庙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

“那监狱不断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黄黄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脸上冰出一层青­色­。房墙下的蛐蛐,咯咯出刀切青菜一样脆生生的叫声。村街上走动的脚步,踢踢踏踏,把从河沟爬上来的流水声,踩得七零八落,如从树冠上漏落的一片片月光。脚步渐渐远去,流水声又弥合着走进院落时候,她说明儿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戏法。

依照乡间的说法,要招子当然是自己亲自去了更好。至少这样更见其虔诚的颜­色­。梅同婆婆一道来了。

张老师说,我说娅梅,你怎么信了这套。

她笑笑,娘已经独自往那跑了几趟,我陪她一次也是应该。语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实质,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儿媳的自己,只有无言无语的黄黄,心里是明白着一个的确:

她想去监狱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国家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杀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进了张家营子。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了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人。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然被抓走却是一定了的。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他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一名男知青和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男知青说:

“知道我下落了,给我送一条烟抽。”

男知青点了点头。

狐狸又对梅说:

“娅梅,返城以前去看我一次。”

梅也点了点头。

狐狸又说:

“万不得已,也不能和张天元结婚。”

梅没有点头,泪却怦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镇子是很够古老的,黄黄觉得,镇子的降生,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还在它极其幼小的时候,踏入这个镇子,大街的有些地段,曾是新房新舍,墙壁光洁平整,满街赶集的乡下人,脸上都漾荡着粉红粉红的笑。笑是熟过秋的那种扑鼻的香味带着落地的果实和谷草的­干­焦,在镇子和镇外任何有人的地方跳动。你走到街面上,和善的买卖声不绝于耳。供销社门口如同庙会的街口,进出的人群,挤出盐­色­的汗味,还有食堂、馍铺、烧饼棚、包子馆、杨记铁铺、针线小店、­鸡­蛋市、菜市、猪羊牛马市、染店、粮店、牙医房、照相房、中药房、洋货房,等等杂七杂八,混沌着热闹在镇子里,乱哄哄一片可又自成规矩。临街的墙壁,钉了一行行洋钉,挂着许多待卖的兽皮。

可是这一些,在今儿全都没有了。尽管还是热闹,却绝然不是一种味道。黄黄在街上走着,瞪着惊奇的双眼,想,没有三百年,哪能有这翻天倒地的变化?它一会跪在主人的前面,一会儿跟在主人的后面,东张西望,其模样很象寻找旧时的印象。

这已经走了大街的一半,原先的几家饭铺都闭门关窗,大门上贴了交叉的白­色­封条。她们立在一家饭铺门口,梅说:

“都封了。”

婆说:

“为啥?”

梅说:

“革命嘛。”

婆说:

“革命呀。”

梅说:

“这不是张家营子,你小声。”

婆媳又开始往前走。黄黄在她们前后颠颠儿跑。说大街上冷落是谈不上的,闲人依然的多。他们的穿着,本来已经开始考究起来,款式和颜­色­,做工和布料,已经在乡土社会领时代之先,可到了如今,却又物不极而反,考究到不考究的程度。男人们一律绿的蓝的,女人们也一律绿的蓝的;老人略有变化,无非多一样黑­色­。男人们是一律不梳头的,无论老少,一­色­儿光头或者平头,走在街上,如遗落在树上的坏苹果坏梨,黑黑枯枯。却鲜明亮亮的擎在空旷的天空。女人们无论老少,都是一­色­的剪发,披一件深红的方巾。这种单一的景象,不免令人觉得古板可笑。相比起来,梅虽是比镇子更偏僻冷落的乡下人,却到底是在省会长大到十七八岁,气质风韵,都是大城市的意味。下身虽是在乡下裁剪制作的仿军用绿布裤子,裤管却少说瘦了三寸,上衣虽然是学生时代的旧衣,却毕竟是灯芯绒的布料,小是小了一点,然因小又在下摆接了二寸宽的红绒布,穿上去红得烫眼,仿佛在她身上烧着一圈火光,反更加招人眼目,使人一看,便知这是城市的学生,下乡的知青。她们从街上走过时,有许多人们扭头看她,这时候优越感和不能返城的忧愁便混合着流在脸上。为了不使婆婆看将出来,她便走近婆婆,去取婆婆肩上的包袱,不想婆婆把包袱拿得更紧。突然说梅呀,到招子庙会,你有没有别的事情?

她突然淡下步子,身后紧跟着的黄黄,竟不经意地撞在了她的腿上。

“就是想看看和尚到底什么模样。”

这样说了,梅又冷丁儿后悔没有说出什么,比如说想去看狐狸一眼。眼下不说穿了此话,到了监狱门口,又如何能说得出来?

梅的心里,因此潮润润地­阴­沉起来。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馍了。没有太阳,山上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们决不和村人呆在一块,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先前的事情,黄已无从知道。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梅说这个月本该我来烧饭嘛。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禾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允许有尘有埃,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了。社会的用语是,被改造过来了。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望着收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劈哩啪啦抖落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一取暖,被狐狸的作派吓得站立起来,惊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的教训,甚至很想籍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候,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拔了几步,又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他叫她全名——李娅梅,可见其愤然决非浅薄。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牲看。”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的冰­色­的声音,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经出来,在门口照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狐狸的脸上。为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去,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她说你说我封建就算封建吧。我看这张家营子不封建,夏天不也有人往麦秸堆的缝里钻。就是啊,他的手忽然不抖了,汗粘在黄黄的肚毛上。人家就这样,他说我也不过拉了拉你的手。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Сhā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机关,结果呢?一对也没成。环境一变,什么都不一样了。

狐狸去打坡。这豫西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作派的风范。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所知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决不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免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风景不消说的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西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风,雪落云散,留在树梢上的是几声滴翠的鸟叫。狐狸朝那沟边走去,梅在梁上盯着他贼样的身势。就这时,从梁上摇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见是每两周一趟的邮差。乡下的邮差,当然没有省会的邮递员那么舒适,太阳出来时候,骑个自行车,大街小巷一转,将报塞进人家门缝或门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结,回去还要领取投递补助费。乡下的邮差,无论风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个熟人,能将报纸、信件捎到村庄,那该是他一件高兴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见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过来,问了几句常话,知道是张家营子的落户知青,便将十余张报纸,一封信件,托付代转,匆匆着又往别村去了。

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居然打开报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黄黄捉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这乡下,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下,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一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颤。从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那­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鸡­。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黄黄卧在镇上国营食堂的饭桌下,看它的主人们吃饭。三月的春光,爬过来晒着它的脸。它有点疲累,半睁半闭着眼睛,面向年轻的女主人。

梅说:“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你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哦……”

梅说:“张老师在省报登文章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农民怎么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我发现你一说到他眼睛又明又亮。”

“我自己倒没这感觉。”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若不是这一点他早就跪下向你求婚了。”

“说实在张天元那人真不错。”

“德才兼备又红又专不是?”

“你这么说我还真该嫁给他。”

“就怕有我狐狸在他不敢来娶你。”

10

从食堂出来,黄黄便看见了镇外的山脉,既呈青又呈黛,仿佛写在三月的风光画,景景物物,都有一种水清山明的气味。从那景物中穿沟而过,沿着河滩的沙石路道,翻越两座石桥,那么,白果树山下的监狱便到了。

三天前,黄黄同老主人去招子庙时,走过监狱,撞到的一幕情景,今天黄还历历在目。那当儿,虽才刚过三日光­阴­,可春天却似乎还不十分明显,山还显见有光秃秃的灰­色­,漫散着一股冬末的腐气。你不仔细审看,几乎意识不到荒草坡上有萌发的绿­色­,杨柳树上的杨絮柳花,不在你面前飘然而至,你也决然不会想到春天其实就在你的身前身后。天还些微的冷着,半月前,还有一阵雨夹雪的气象,那时人们都还没尽脱棉衣棉裤,或者绒衣绒裤。他们走了一天的路,到监狱前时,正为日落时分,恰巧这时,看见一行队伍,从山沟中回来,个个都无­精­无神,肩扛了极头铁锨,一行儿走在一条路上,整齐的样子,仿佛不是有谁督查,而是那山路仅一脚宽窄,不整齐便要跃入身下的沟壑。而事实上,那路宽得很,可以颠颠簸簸地开走汽车。由此可见,那队伍也极有素养,不亚于古今的行伍或士兵。

那是犯人在收工。

黄立在婆婆的身后,远远站下不动,把那队伍从面前让去。队伍拉得很长,一­色­儿穿了枯草­色­的麻布棉袄,后背是又大又自的编号。他们走过时,并不因少见外人而有谁多看黄黄一眼。然而黄,却是认出了那队伍中的狐狸。

此后三日,黄总形影不离于梅的身边,无论是进灶房盛饭,还是到张家营小学教书,间或到厕所解溲,走前跟后,绊着她的腿脚。可是,她却永远不会知道,黄要告诉她些什么。前天下午,梅到村头井上打水。放下担子,黄不知从哪走了出来,突然跑至井台,咬着梅的裤子,哼哼叫着朝山梁上拽。梅愕然,朝黄的肚上踢了一脚,黄便凄伤地坐在井边,朝着白果树山的方向无尽地张望,待梅打完水时,未及挑上肩头回村,黄的双眼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梅望着黄的眼泪愕怔,沿着黄黄所示的方向,却只见白果树的山顶,墨黑在一片山峰之上,进一步细望,也就是一片模糊罢了。事实上,这件事情的转机,是在昨天时候,十里外的四坪知青点的一个女知青,抱着她的孩子,携一路春风,来到张家营小学,将梅叫至小学院后,笑吟吟说李娅梅同志,我要返城了,咱们这批知青,留下的你快成绝无仅有了。

梅抱着人家的孩子,想到自己与人家同年结婚,如今人家做了人母,孩子已满周岁,能把阿姨叫成大姨了,然自己还是姑娘样单纯着身子,不免脸上有些挂不上颜­色­,倒不是说是她急为人母,或感到迫近三十的年龄,不生孩子怕日后突孕的痛苦,而是她明确无端地怀疑自己是否会生孩子。另一方面,和张老师结婚,天地良心可证,自己还是Chu女,如果谁说自己封建古板,不像省会开朗大方的女学生,那倒颇具道理,然说自己­操­行不检,作风一般,那却委实是屈解了人。尽管如此,问题却严重到同张老师的新婚夜里,自己没有见红,虽然张老师说,你怎么还在乎这个。也许你们不同乡下姑娘,乡下的重活儿早该伤破了你的身子。可是,话又说回,自己同狐狸相好那些日子,却是村人皆知,如果自己果真不能怀孕,别人心里能不有杂七杂八之念?现在,抱着同学的孩子,同学却忽然说你可真聪明,结婚二年,不生孩子,返城时轻轻快快,说走就走,看我,返城手续办好了,因为这孩子还小,丈夫却不和我离婚。

梅说:“你真的要离?”

同学说:“走投无路。”

梅说:“什么时间走?”

同学说:“再在这替他养半年孩子。”

梅说:“你一走,咱们这批知青怕只有我了。”

同学说:“还有一直和你同班同座的狐狸嘛。”

至此,梅突然惊着,问狐狸在哪,同学反而一怔,说原来你还不知道狐狸在哪?狐狸在半年之前,不知从哪被转押到了白果树山下的监狱。说:据说是白果树山那儿,有大片荒地要开垦,有很多犯人被转押过去劳动改造,开荒种田。至最后,同学说狐狸最恨的农村和土地,没想到连蹲监也得同农民一样去种地。这时候,黄正蹲在梅的身边,两只尖尖的耳朵,椿叶一样竖直起来。藉此,梅想起,黄这些天总引她朝白果树山的方向望,想起三日之前,黄曾同婆婆去过一次监狱那儿的招子庙,心里禁不住一个寒颤,生发了许多对黄的信任和感激。然可待她扭头去望黄,黄却从她身边如释重负地伸个懒腰,扭扭脖子,慢慢往张家营子的方向去了。

11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它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所须。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顿饭钱。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余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走。”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梅说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一道走了,落梅一个孤零,独自守在台子地的知青房。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倍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Сhā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糖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清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Сhā在香炉,青烟缭缭。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寞,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领着黄黄。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浆糊,冻得红光灿灿要掉在雪里,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亮,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吗,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材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出世易入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解放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说别笑话了,就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你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上。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的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期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儿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的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眼于其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12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黄在地上唤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子在八岁时候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褶皱的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处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就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做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可张老师坐在院落。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厚下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么?”

“就我们。”

“没有。”

“我听到了。”

“啥儿?”

“还能是啥。”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他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挺合适,挺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呆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绝的模样,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13

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节。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馅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意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意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延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在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想不起来,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说:

“掂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躺下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确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捱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第一部 辉煌狱门.2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眼泪花花,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的关系。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是心亦沉沉。张家是无人能包元宵。和面拌馅,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未,没有让张老师呣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样,把元宵包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的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沉入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都是晕红的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梅说:“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顿饭也不行吗?”

张老师说:“狐狸会怎么想?”

梅说:“随他怎么想。”

张老师说:“人家是为你才提前赶回来的。”

梅说:“你这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说:“你是不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该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张老师一眼,梅脸上的红晕顷刻荡尽,换之的是冰味的恼火,在她脸上罩着如同包了一块冰­色­的头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气任­性­下去,独自坐在灶房的门槛儿上,其作派,极像一个泼辣的乡下媳­妇­。她不看张天元,也不言不语,大口地吃着自个包的元宵,样子似誓死也不再离开这方院落。然而,她没有吃下几个,泪水就扑嗖嗖地砸进碗里,在元宵汤上浮起几个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间又怦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着眼泪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弥合起来,凸出一个照见自己影儿的水泡,再听着水泡的破灭,就那么痴呆一阵,忽然将碗里的元宵倒在墙边的盆里,让黄黄吞吞地吃着,进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锅未煮的元宵,出来说:

“我信了你们乡下的那话;缘分。”

14

监狱已经遥遥地出现在眼里,很像山脚下的一寺庙院。

过着的这条沟,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为血红的石片组成,千层饼样叠将起来,偶有突出之处,如同一个帽沿。帽沿的上方,有千古风尘,生长一片绿草荆棘,间或有棵柏树立在上面。树不大,却风景奇观。崖下有浅浅溪水,时断时流;遇红石沟底,那溪水一片叮当,使你觉得有铜锣轻轻敲在你的头上。入沟时,先过一道石桥。黄黄立在桥上,它看见那水声是圆圆的绿­色­小球,从溪里跳荡出来,在沟底的红石块上滚来滚去。及至走下石桥,往沟里深了一段,那水声飘飘渺渺,虚无得很,隐约可见一声两声,­精­灵样时有时无。再往深处走去,水就索­性­没了。沟底是暄虚的红抄,均匀细微如黑砂糖一样。

梅说:“这儿风光倒好呢。”

婆婆说:“监狱那儿才好。”

走过第二道石桥的时候,监狱已经有轮廓出现。原来这条深沟,是天然的一道胡同,一踏过第一座石桥,黄黄欢蹦乱跳。恢复到了它的天­性­里去,无忧无虑。而它所感受到它主人们的内心,也是亦然。昨天娅梅担心路途过远,来与不来曾有些踌躇。但是又想:正因为路远,交通闭塞,才更会有些新鲜,以满足都市人对乡村的一些好奇心理;更加上正因为路远,交通闭塞,才会有那么一座监狱,才会见到狐狸一面,了却一桩人生的心愿,这就决意来了。可不期进入这沟崖的胡同,却是踏上了另番境地的通道。在省会时候,由学校组织的郊野之游,是到黄河故道的碧沙岗去,想起来无非是漫漫沙土和遍地横生的杂草,自己就同狐狸如入了新的天地,打打闹闹地不加思索,暴露了少年时候的全部童真。可要到这里呢?你看,立在石桥上,远处的监狱,描写在胡同的另一端,真真如被世界遗落的一寺庙院。而脚下的石桥,是一眼圆洞,细水在洞里瀑援。常年泡在泉水中的石头,生一层毛茸茸的水草,毯一样包着有棱有角的石块。红­色­的小石鱼,躲在石缝间,睁大了针鼻儿似的眼睛。石桥是就地取来红石砌成,沟底是零零碎碎的片儿石,千百年的风吹雨淋,没了一丝凡尘的灰土,­祼­露了它本来的­精­神。沟两岸叠起的崖壁石,被褐红的夕阳一照,更显出它红得深重。黄黄立在桥上,欢乐地叫了几下,眼看的却是头顶的悬石,天生一条狗的模样,当黄黄对它叫时,却又认出那是石头,哑然失笑的表情,在黄黄脸上成了轻松愉快的木呆,使黄黄也感到,它自己不是在这沟里,而是站在一团血浆之中;或者,是游泳在明净的红湖里。就连远处风光中的监狱,也被这儿的深红,染了红血淡淡的颜­色­。梅说:“监狱快到了。”

婆婆说:“招子庙就在监狱上面,那里的风景好得没法儿说。”

15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雪虽然还在断断续续的飘落,人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劳作。所谓劳作,却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种,而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天的抗衡。今天走在这血­色­境界里的黄,那时就站在深红­色­的新土里,眼看人们把山坡的熟上翻卷过来,整出平整的生地。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家营子时,别的村庄早已热火朝天,把活儿­干­得很是炙身了。政府部门再二三的号召和勒令,迫使张家营召开了包括知青在内的群众大会,分配了在当时乡土社会,十二分盛行的任务。现在说来,实则无非历史一笑而已。而那个时期,那件事情却板了分外严肃的面孔:

一个月内,每人完成半亩梯田工程。

当然,知青们所谓的扎根农村,大都算做口号罢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是否完成半亩梯田,却成了返城的一个条件。因此上,事情便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

大约那要算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知青点忽然沸腾起来,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处弥漫了剑拔弩张的烟气,连彼此间的闲言碎语,都突然少了许多。想不到到了这个紧要时刻,这些自小在省城娇养大的学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乡村农民,起早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万亩良顷。通过乡村最为古老的抓阄形式,梅的任务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东面。另几名知青,抓在另条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邻左右。过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无休无止,漫山遍野的寒气,是一种菜青的颜­色­。被北风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开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烫嘴,若再迟喝一步,结成冰块的事,决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听到的骇吓。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着北风外,那块红土倒显松软,挖起来也不是十分费力。处于一种必败无疑,而又时怀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气儿,同别的知青一样,丢掉饭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块红土地上去。因为还有一道传闻,据说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个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许能得到机动的返城指标。这样没黑没白的劳作,张家营人是命运所使,终年如此。可知青们毕竟不归为乡土社会的农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缴械休工,以示对命运的抗议,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可他们却拖着身子,硬撑着­干­了下去。一见一,一看一的结果,使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于这没命的劳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落,缓缓的雪花,似飘未飘地在山坡上旋转,浩浩漫漫的白­色­,将世界凝成一个白点。在这个白点上,梅翻过的土地,呈出血的颜­色­,红土上一脉脉地温的白线,如同土地极细的脉管。黄在那还有一丝暖气的新土上站着,嗅着蒸汽一样的土地的气息,看见张老师走了过来,它便欢蹦乱跳过去。他扛了极头、铁锨,过来立在梅修好的红土梯田上,黄黄围着他的腿不停地亲昵。

梅说:“你去哪儿?”

他说:“来帮你­干­会儿。”

她说:“你们家分的完了?”

他说:“我们完不成了罚工,你们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说:“这样不好。”

他说:“没有啥儿不好。”

从这一天起,张老师开始两条山梁上来回,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间不断有村人从田头路过,渐渐对此也习以常事。处于一种对知青返城的担忧,偶尔也有收工早的村人,来梅的田里出些气力,或到别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阵。可单独他们时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适默契,张老师在前面用撅刨着,梅一锨一锨将黄上翻到梯田坝上,有时候半天不语,有时候又有说不尽的话题。然说到返城,张老师忽然有了灵机,说梅子,你把狐狸叫来一块­干­,月底算一个人的梯田,这样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个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儿,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过梁子去了。那时候黄也跟着。黄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说话,至今那几句对话,还在黄的头脑流动,像脚下汩汩的溪水,叮当着敲打它的脑壳,使它的脑里成一片红浆浆的湖水一样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来,踏上她翻过的红浆一样的土上,便软软地坐了下来。她说:“天元,狐狸不­干­。狐狸说两个人合在一块,将来让谁返城?”

张老师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让他先走。”

梅说:“他说他过意不去。”

他说:“那狐狸就让你先走。”

梅说:“狐狸说机会难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16

这次因修梯田而被誉为扎根农村劳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个月内,共修了一亩三分的红土梯田,为全县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刚流产不久的单薄女子,一样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检查时,她的田里却Chu女着没动一锨一镐。不消说,自一开始,他们便合作起来,将修造的田地算到一个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开填返城表格时候,知青点才知道的。狐狸说我去告他,他们耍了­阴­谋。梅说算了,那不是­阴­谋,是人家真诚相爱。说要如果我们也真诚相爱,那走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阴­谢阳施的景象。知青房后有一丝野梅枯黄了,可房前自己栽种的几样花草,像张家营子上话称做野­鸡­的红花,却开得绸花般艳丽。从上地绽出的迎春、兰草,现在也散开着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绿,显得分外欣欣。山里的黄莺,从不成群结队,一向都是一只两只地候在哪儿,赶人声静寂时候,穿梭在知青点的房下。梅是素有欣赏自然之特­性­,哪怕多么繁乱,也能意会一种自然与人情的暗合。这时候她立在门口,好像面对狐狸,实则是瞅着花草间的一对黄莺儿。

狐狸在她面前,对着天空大吼:

“妈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们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狸说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时有多少晚上没睡,通宵达旦,比张家营地道的农民多掏了多少力气。可忽然他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七,说胡话的时候,他拉着爬在他床边的黄黄的耳朵,说黄黄,只有你看见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点死过去,可我们一开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转过来,看见梅一直坐在他的床边,他又拉着梅的手说,我少听了你一句话,我们要合修,我们就是一亩七分梯田,比他们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说:“你不发烧了?”

他说:“好多了。”

梅说:“现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说:“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说:“是张天元替我修的。”

狐狸从床上折身坐起来。

“我就怀疑你一个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从狐狸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结婚。”

狐狸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却没撕。

“你疯了娅梅,他张天元是什么?”

梅从床上站起来。

“张天元是农民,不返城我也是农民。”

狐狸把枕巾摔在床铺上。

“张天元和你结婚我就烧了他家的房。”

梅盯着狐狸看一阵,毅然转身离开狐狸了。狐狸在她身后追叫你去哪?你去哪儿李娅梅?

至今黄黄记得,那知青走时,除了出钱请大家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三斤白酒,还在黄黄的头上,很深情地摸了几下。喝酒时一片雷雨一样的欢乐,摸黄黄的头时,却怆然得很。那时候,黄黄卧在梅的脚边,他摸着它的头,却对梅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产时出血过多,修梯田时还流了一次,烦你们多关照关照。梅说你走吧,本来都从一个地方来的,和从一个家庭出来没有二样。于是,他就扛着他简单的行李走了。村里有牛车去往镇子,在梁上等他搭车。同学们大都来送他上车,唯狐狸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没来。狐狸是因为仇恨和男人的骨气,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别的伤感,毕竟她已经为他差一点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时候,初夏的风光也不亚于这监狱多少,无非是另一种滋味而已。路两边青草密密,小花遍地丛生,野虫儿飞出不歇的嗡嗡的声响。到了梁上,以为只孤独着一轮牛车,原来却站满了村人。男人们手里持着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们都怀抱了自己的孩娃。谁能想到,乡土的民风,却一样淳厚浓烈如你站在油锅的边上。将行李放上牛车,彼此间就那么站着,倒还是队长首先说了一句,说张家营人对不起你,让你在张家营出力流汗了这些年月。到了这儿,人就终于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车之上,才又听到队长接着说到,回城­干­别的工作不说,要­干­了管化肥的工作,别忘了咱张家营子的地薄,买些平价化肥送来。

17

终于迫近到来的监狱,在黄黄的眼里,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种歇息的抚慰。它不时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边等着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们的脸上寻找一些说不出的言语。可是,婆婆却说:

“歇歇吧,离天黑还早。”

这么说着,她就先自坐在一丛草上。跟着,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着面前的监狱。黄黄卧在她们面前,眼睛是一种混白的颜­色­。它已经看见梅脸上的浅黄,其实是一种渴望见到狐狸的难言之苦。由此及彼,黄便又一次听到了几年前一个急切的声音。

“狐狸你起来,你不能这样子。”

“你答应我梅,”

“我不是那样贱的人。”

“你得答应我。”

“不会的。那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应我死也不起来。”

“你起来狐狸,我求你。”

“我说过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们不能作贱我们自己呀狐狸,”

“我们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别碰我!”

“梅,我都要疯了娅梅!”

“你别碰我!!”

“梅子,我们家真的同意了,”

“你别碰我!”

“你不同意和我结婚吗?”

“我不知道。”

“你同意,你说过你同意。”

“我没说过我同意。”

“你真的不同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不说,”

“你先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你别逼我狐狸求你别逼我,”

“你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张天元?”

“我不知道。”

“张天元哪儿好?”

“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那几天夜里你真的和他在一块?”

“真的在一块。”

“在哪儿?”

“在岭上。”

“他碰你了?”

“他没有那么贱。”

“那你怎么半夜才回来?”

“你别问。”

“我要问。我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家不同意你也不同意?”

“同意。是死是活我都要娶你李娅梅。”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

“要会呢?”

“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张天元?”

“我想过。”

“你疯了!”

“疯了就好啦。”

“你不知道他是农民嘛!”

“他要是城市的我早就和他结过了婚。”

“我哪儿没有他张天元好?”

“你很多地方比他好。”

“你不打算返城了?”

“打算。”

“打算你就和他张天元断开来。”

“可我一天不见他我就睡不着。”

“他张天元是想害你一辈子。”

“是我要一趟一趟找人家。”

“我去找他张天元。”

“狐狸……”

“我让他趁早儿死掉这条心。”

“是我死不掉这条心。”

“你知道你迟早要返城。”

“可我要返不了……”

“不会的。”

“你知道比我们早下乡多少年的都还在。”

“也许快轮到我们了。”

“也许就一辈子轮不到。”

“我舅答应今年把我办回去。”

“那是你舅。”

“办完我我让他把你办回去。”

“办返城不是去菜场买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张天元再来往。”

“这是我的事。?

“李娅梅你真疯了李娅梅!”

“你松开我!”

“我不松!”

“狐狸我可要叫人来了郝狐狸!”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阉了他!”

“你别逼着让我和他在一块。”

“李娅梅,我郝狐狸求你了李娅梅。”

……

一声咚地闷响,如同悬着的木桩从半空突然落下来。黄黄看见狐狸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8

那些夜晚的事情,洁净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黄对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的确。初夏的夜风,习习吹响似款款流来的河水。这样的晚间,乡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闲,城市社会将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村野情调。孩子们团团围住老人听古。媳­妇­们聚在门口说三道四。男人们到村头去,抽着旱烟,议论春秋朝代和春种秋收。这样闲情逸致的风景,事实上是乡上社会的一个特点,对于从都市来的知青,感到无聊而又愚昧。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中间为什么对乡村社会的人们有无尽的诱惑。怀着一种沦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将自己真正平庸到乡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极其熟悉平淡、又越来越少的单调面孔,收音机里更不见新的内容、着实是百无聊赖,厌烦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梅就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卷一领草席,信步到了梁上,无非是为了寻一凉爽清净之地而已,可谁能料到,她却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样式。

月光溶溶,在脚下凉­阴­­阴­着一股清气。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头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几只蝙蝠在头顶飞旋。风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隐秘细腻的夜的絮语。遍地无人,只有山梁对岸村落里,点点滴滴着几窗灯火。置这样的时候,人是渴望把话说给别人,又渴望别人把话说给自己,但又决然讨厌那热闹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着,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乐人乐物,只是被一种清静淹没了,觉得未免孤独。孤独的时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时不时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张天元。狐狸也委实烦人,忽然间的,他就走向极端,每到夜晚,就钻进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饥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来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输了。”

“下吧,来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脸没有棋盘热。”

怨恨着顺手拿样东西虎吞狼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话又说回来,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着实无话可说。

“听说没?常香玉又开始唱戏了。”

“她唱呗,碍了咱们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让我­干­啥?”

仔细一想,狐狸的话实在得连针也Сhā不进去。你让他­干­啥?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难以打发吗。能看的书看过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还要­干­什么?这么想着,也就十二分释然,何作何为,皆得顺其自然。寄籍于这偏乡僻壤,张家营人就那么打发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准备返城,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知青。这么胡思乱想时候,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娅梅,抬头一看,竟是张天元。他独自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好像为了专门等候她。问他在这­干­啥,说随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说你还有这个雅兴?他说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题叫《乡村月光》的作文,谁写得好,就寄到报社里去,是一个编辑在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版面,说好要用一篇山区学生的文章。如此闲下几句,梅说屋里又热又咬,便铺开席子,脱掉凉鞋,盘腿坐在席的一端。散开的裙子,盖着她的双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长在席上,且还有蘑菇的清气,在乡村的晚风中,自成一息地流来流去。

当时的乡土社会,裙子是人人都见过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却是极少的姑娘,且这姑娘必然家境宽余,有亲属在城镇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沟通城乡衣着的桥梁。张老师在县城读书时候,全班女同学中有两个穿裙,一个是县委书记家傲慢的公主;另一个,则是从洛阳来的右派的女儿,虽是右派,却夫妻双双都是大学的教师,据说连毕业文凭也都是外国发的。当然,后来裙子也就在县城风起云涌了,可在张家营子,穿一件时不时露出大腿的裙子,却只是女知青的作为。梅蘑菇一样坐着,月光水样浇洗着她。她的脸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声如一条绿黄相间的带子,在山梁上长长地拉扯不断。张老师背靠在柿树身上,眼望着对岸叫小李庄的村落,说娅梅,你怎么跑到这儿乘凉。她说这儿凉快,又说我不能来这儿?张老师便哑然一笑,用一只脚去踩他的另一只脚。

“你坐呀。”梅说。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为啥不坐,”她说,“因为就咱们俩在这儿,你怕我李娅梅吃了你。”

“不是。”他说,“是我不想坐。”

她说:“还因为我今儿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声,“你想哪了。”

“你想哪了?”她反问他,又将裙子下摆拉拉,盖着露出的两个膝盖,“想不到你张天元心术这么不正。”于是,他就坐下,并着双腿,说谁有一点邪念谁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银白透亮的笑声,在梁上梁下,叮当着跳动,仿佛几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处向沟里滚去。笑够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说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给我写信不写?他说:

“那要看你给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还要写信?”

“回呢?”

“回了就写,人总是有来有往。”

于是,他们就长长地默下,默得漫无边际,没有止境,直到身边有了响动,都猛地一个惊吓,回身一看,才知道原来黄黄不知什么时间跟来,正静默悄息地听着他们,盯着他们呢,记忆着他们人生的破绽。

“你要返城了?”

“天天这样想。”

“有希望?”

“想想罢了。”

几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不免勾出许多伤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梅就坏了情绪。想起遥远的省会,想起省会的繁华,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独的父亲,梅就许久不语,心绪茫茫,如坠入了无际的渊海。为了找一句话说,便凭着思路,如在马路边随便捡样东西一般,说你去过郑州吗?答说洛阳也没去过。再说:郑州是省会呀。张老师就仰望天空,说我知道郑州是省会,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郑州有二七纪念塔、有邙山游览区、有人民公园、有黄河展览馆、有郑州大学、有省长、省委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

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是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暗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身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一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

“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

“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堰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9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档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惶惶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也许是落水的声音,也许是所谓的感应,连这儿一直躲在花草丛中的蛙儿,都扑扑通通地进了塘子。水里的图景立刻没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纹。梅子的脸,随着那队伍的接近,渐次呈出浅黄浅白,且那颜­色­也硬的很,如同凝在脸上的一层胶皮了。

说起来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细思细量,连黄黄也觉必然得很,躲它不去,无非是迟早而已。正夏时候,又有两名知青返城,通过的途路,都非公众路道。临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个酩酊是自不消说。然到了夏收时节,从公众路道上分来了一个返城指标,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点谁谁返城,必须由所在村庄百姓选举。那个时候,台子地的知青房里,仅还剩梅、狐狸和流产的那位女子,三人间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次吃饭时间,狐狸对人家说,你的男朋友已经走了,我和梅却还双双在这,­干­脆我俩这次退出来,让娅梅返城,咱们各领一张结婚证,就都可以迟早回去了。那当儿那同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说娅梅姐走了当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毁在了那次流产,到今天肚子还阵痛阵痛,我怕在这乡下再误些时月,缺医少药,我会落下不治之症。

那顿饭是不欢而散。话说完了,人家不仅一手捂着肚子,将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样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厉害。大家伙静默一会,梅说好端端一个知青点,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们三个,再不能别别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说:“梅姐,都是女的,你该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儿,就让我走吧。”

梅说:“我没流过产,怎么会知道。”

静了一会,狐狸将碗推在桌上:

“让张家营人选吧,选到谁谁返城。我已经是这个年龄,再不返城就该在张家营结婚成家啦,想必你们也不会眼看着让我变成农民吧。”

20

选举是在麦收将尽。回想起来,颇有一场梦感。那段时日,狐狸本来多像自暴自弃的脱缰之马,甚或渴念日夜过着放荡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终不与其配合,或说梅的意志坚定,连他跪在面前,都没有答应他那不算无理之求,也许他早就对人生命运洒脱不羁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随波了,哪还顾了许多事情。当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终的娅梅总觉得他与她那些被说成爱情的东西,未免过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着实是肤浅一些。也因此她总对他保持距离,半冷不热。然而,到了收麦时期,狐狸突然大变,不仅下田割麦早起晚归,猫在田里半日不动,且还时不时去讨好一些张家营的庄户人家,还时常给经济异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两块钱,说是借给人家,却又说不要还了。有次,村里有个孩娃高烧,他顶着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医就诊,回来时自己累得瘫在床上。这样一些过激之举,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濒临选举的前几天,他更是无所顾忌,居然往镇上跑了一趟,买回许多小糖、香烟,每一夜都拿着东西,到张家营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地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见,那举止作派,已经很像乡间杂耍的小丑,直闹得每每回到知青点吃饭,梅和那位都懒得理他。

“没想到狐狸是这样的人。”

“倒幸亏我和他没有滚到一张床上。”

她们议论起来,满是对男人们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与梅子单独相处时候,他却说梅,准备准备吧,收完麦种完秋,你就可以返城了。见梅对此不解,嘴角还强隐了冷冷一笑,他便说张家营三十几户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户,说好到时都选你返城,还余几户,你去说说情。

梅说:“狐狸,你怎么这样。”

他说:“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

她就:“就为这个?”

他说:“不为这个我不会拿返城当彩礼,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张天元有丝毫往来。”

事情尽管又苦又涩,赤­祼­­祼­的如脱光衣服站在人前,可毕竟使梅从中感到他对爱的一份赤诚,且张天元私下也走了许多人家,也都说好选梅返城。收完麦子,选举也就到了。只因队长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说给村里分来几吨化肥,让立马到镇上去拉。于是,劳力都拉上架子车,赶上牛车,往镇子上去了两天。将化肥拉回,是在一个中饭之前,选举是见缝Сhā针在中饭之后,地点为村头的大树下。队长招呼一声,村里人便都聚拢在大树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时候,他们三个知青并肩坐在树荫里,情势很像要受到张家营人的无端审讯,彼此默默不言。而实际上,狐狸是暗藏了一脸红光,一身暗自­操­纵了会场的洋洋之得。梅手里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乱画些字样,以掩抑内心的喜悦和担忧。虽说各户人家都说要选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两个返城的箱子,连准备返城的家信都已写过,然若要万一不能中榜呢?毕竟做了充分的返城准备,可由谁返城,却还没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释然大度,手里拿一根勾针,在用白­色­的涤良线织一衬衣的套袋。不必去说,那针织的玩艺,是她爱的信物。在那个时代,城市风行着男人的衬衣领里,补缀一个雪白针织条带。不是为了装饰,主要是为了宣布爱情。她对梅说,横竖狐狸进行了秘密联络,我们参加选举,实是陪衬一下狐狸。所以她的超脱十分可以。而狐狸的窃喜,来自于胸有成竹,也是一样可以十分,唯梅,喜忧参半,慌慌的不安。

选举是一种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标志了乡村社会的本来特­色­。队长将烟锅磕在地上,说他­奶­­奶­的,分这一个返城指标,你还不如不分,今天轮到我们张家营子来得罪你们城里人了,只求你们多原谅原谅我们乡下的人啦。接下去,队长从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掏着玉米、大豆、花生仁,给每位户主各样发了一粒,又在一块石头上摆了三个碗,说花生代表狐狸,大豆代表娅梅,剩下的就不要说了;花生放一号碗,玉米放二号碗,大豆放三号碗,大家同意谁就来放吧!

梅和狐狸们吃紧起来,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头上的三个白碗。会场上先是静了一会,队长又说都来放啊,张老师才忽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将出来,在梅的三号碗里,丢下一颗大豆。大豆在碗里旋转许久,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碗里漫将出来,在乡村的会场上滚来滚去。

张老师丢完那颗大豆,先自离开会场去了,宽厚的背影,如一条逆风行驶的船,缓缓地划在午时的日光里。梅盯着那背影,静默凝固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进另一条胡同,脚步声渐渐失去。及至等她扭回头来,乡村的户主们,都已围过了石头,把其中一样东西丢进碗里,如张老师一样,朝着村子走去。

丢毕粮食是午饭不久。其结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户人家,狐狸的花生碗里没有一颗,梅的大豆碗里仅有一颗,而另一个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颗。

黄黄是那一风景的最好凭证。它卧在会场外的一棵小树下面,眼睛里呈出浅淡的灰黄。人家从队长手里接过返城表格时,它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它的主人和狐狸,如两截枯树木在那儿。转来的日光,在他们脸上,照出蜡黄的颜­色­。似乎为了安抚,黄黄走去,在狐狸的腿上蹭了几下,狐狸便用力朝黄的身上踹了一脚。黄黄尖叫着,跑到梅的身边,梅便蹲下摸着黄黄的头,有泪落在它的脸上。于此间,狐狸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头边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颗玉米的白碗,将其摔碎在了石上。

队长急唤:“你别狐狸,那是借人家的饭碗。”

可是,队长话一出口,那碗片已经满地飞溅。碗里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黄。

21

塘子边的犯人走近时,黄黄看到了那天午时的一地血红。阳光里有汩汩的响声,塘子里的水泛滥着红浆浆的颜­色­,血味儿漂荡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没有往南房里走,径直进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着准备返城的箱子,将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几年来一直摆放衣服的床头。狐狸的脚步很轻,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极其潦倒的模样,说: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决不先返城。”

梅没有扭头。

“留着陪我?”

他说:“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张家营。”

她说:“是怕我和张天元结婚吧。”

他说:“你不会。今天你已经看到农民没啥儿他妈的信用好讲。”

她说:“你没有看到只有张天元给我丢了颗返城的大豆?”

他坐在她的一个箱子上。

“我总觉得事情有鬼。”

梅转过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来啦,给张家营买了五吨平价化肥。”

狐狸从箱子上弹将起来,说人在哪?梅说在人家屋里,他便风旋一个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狐狸你­干­什么你疯啦?允许你到各家唤伯叫娘,就不允许人家替张家营人买几吨化肥?狐狸从梅的手中挣出胳膊,钉在屋子中央,说:

“­奶­­奶­,这些狗日的农民。”

梅说:

“你嘴上­干­净些,没准你我这辈子都要当农民。”

瞟一眼梅,狐狸就源得复杂得可以,好像要从她说的你嘴上­干­净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许她就果真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会,他不言不语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从床头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鸡­杀兔、间或也杀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两下,揣在怀里,出来站在梅的窗前。太阳酷热得死死活活。收割过的小麦田,还没来得及翻犁,黑雾雾的田野的气息和麦秆儿晒焦的糊味,从梁上卷进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着窗叫,大不了再在这儿守二年,我不气你有什么好气,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独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黄黄在台子地上卧着,看见狐狸出来,就半跑着尾在他的身后。

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漂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荫荫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一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地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阵——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邦地站着,在等着牛来(牛氐)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土老农,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地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

22

收工的囚犯们终于迫近。他们队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撅扛锨,有的则扛了大锤,拿了绳子。最前面的是个大个,天蓝的麻袄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黄黄和它的主人们退至路边,半惊半恐地望着他们,从一号望到四十号,又从四十号望至七十号。他们走得不快,当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们中间有许多犯人,到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们。主要是打量梅子。在这好风好光围定的监狱里生活,在这少有人烟的山洼里苦役着劳作,眼下冷了儿看见这么一位清清丽丽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时间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脸是一种浅白­色­,如凝了一层早霜。她死死地盯着从她面前过去的一张张土灰的脸,被那脸上的疲惫也染得极为劳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觉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说怎么没有狐狸?婆婆说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们的目光,重又一个不漏地从那队伍中搜寻过去。

太阳依旧,活力十足得很,红彤彤地烧在西山的一道沟口。塘子里的苇亩绿水,皆都成了血浆之­色­。塘子里的白乌,也成了飞上飞下的一团红球。从犯人与犯人的缝间去看,水里倒影的风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更有一种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国泼墨画中的山­色­湖水、亭台楼阁极其相象。黄黄也许累了,它无力地卧下来。面前的国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走在最后的几个,仍然是穿着橄榄­色­的警察,他们各肩了一支长枪,腰间又Сhā了一支短枪。而狐狸,却是一影人儿也没见。

婆婆说:“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着一动不动,脸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红润。她说我们这么立着,就是看不见狐狸,狐狸也该看见我们。婆婆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狱墙上,说来一趟不易,你进去看看他吧,也许他在里边,说是他的同学,会让见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将下来,又说里边是天元的两件春夏单衣,你带给狐狸,不要说是天元的就成。接过那个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一道儿朝监狱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监狱的门竟那么好进。两个哨兵问了几句,梅说是狐狸的同学,哨兵盯着她仔细打量一阵,有一个跑步进了狱里。不一刻,出来两个警兵,将梅领了进去,将婆婆和黄留在狱外。梅跨过铁;’〕时候,婆婆在门外叮嘱,说你快一些,太阳立马落了,我们还要上山。

前后算起,仅差三个时日。那次这狱门外只有红花点点。三日之后,再次来到这里,狱墙下已经红花灿烂了。原来这三月的春时,树木花草,都是一天一个样儿。在狱墙下几十米开外,是一片柏林,绿成热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光。而这几十米的开阔之地,绿绒绒的草坛越发厚实柔软,喇叭花传情达意地开成一片。有的,无理地爬在别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儿举在人家的头顶;有的,就索­性­开在紫花、黄花的上面,将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个的苦艾。苦艾们疯着从草间长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着它直起腰来,把花儿吊在它的枝上。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搁在山头,铁丝是锈红的颜­色­,日光是血浆的颜­色­,那粉白的蝴蝶,这时反被衬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几朵喇叭花竞妄为地开在狱门的砖柱下面,爬在木岗楼的壁上,且还把秧子大胆地沿墙,伸进狱院,擎着绽开的小蕾。哨楼的木壁,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淋,已经退­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将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着灿烂。

黄黄是听到主人的唤叫,才从狱墙东角拐了回来。回来时梅已从狱院出来,和婆婆并肩离开狱门,朝狱门以西走去。它满带着离去的遗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时要回头朝着狱门那儿张望,并一边听着主人的一问一答。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二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23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是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绝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提土垂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解放前、解放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又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不说他不是和尚,他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活­干­着活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脆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

24

当夜,黄黄、梅和婆婆在监狱的墙下,默坐至天将晓时,婆说走吧,狐狸死了,我们总还要活呢。梅便无奈地和婆离开了狱墙,踏着将到的晓­色­,深脚浅脚地回了张家营子。

第二部 欢乐家园.1

25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日长,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荡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日日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日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迎春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艳烂漫。春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尽。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床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床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缝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满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满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脱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胸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胸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胸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胸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胀大的­奶­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脱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的胸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邪,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床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胸兜儿,爱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枪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日,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水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色­,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贤淑,她的知礼,使他激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妻的情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缝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欢乐,在床上床下,屋内屋外,播种着春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熟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粗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27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Chu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麻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乱麻麻的吵嚷,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阳晒在他的­唇­上,就像火光贴了上去。她­干­什么去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把日光咽进肚里,将手卷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乱叫着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菊子的双腿,像抱着两根宁折不弯的栗木­棒­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干­的木头,每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黄豆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感一种兴奋。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没有玉米耐旱,而这山梁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黄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欢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日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衣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干­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事情,身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粗俗,说出来怕你生气,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迷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白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你得应记天元的身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粗野,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身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来到张家营已十年有余,开始,还对这样的野事感到深恶痛绝,简直俗不可耐到无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习以为常,不仅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的,当呼吸在这乡村大众的气氛里时,反感到异常愉快了。这种心境,发自对于返城的彻底绝望,和对于乡土生活气息的消化。或者说,她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乡村的一员了;完完全全,被一种乡村的家庭温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说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后悔,倒不如真的在豆地里夫妻一场,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么味儿,也免得今天让我背这样的黑锅。

台子地头上的酸枣棵已经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枣在那灰黑里,发出一种蓝莹莹的光­色­。夏天夜晚的习习凉风,将野枣棵儿吹得前后摆动。孩娃儿和蝈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蝈蝈竟死了样无声无息。他怀疑蝈蝈就猫在面前最高的酸枣刺上。他紧紧盯着那棵枣刺不动。盯得久了,那枣棵忽然在风中晃动成黑乎乎一团,仿佛一个魂魄在向他靠拢。他忽然间身上颤了一个六岁的孩娃儿特有的哆嗦,张了一下嘴巴,紧迫地后退一步,本想惊叫一声,可还是凭着他的胆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没有叫出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借助着麦场上的灯光,和在不远处走动的父亲的身影,他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惊恐。

不就是一枝枣棵吗?他对自己说,可又隐隐看到,似乎母亲也立在麦场上的灯光下面。他想证实一下,可又不敢回头,生怕在转眼之间,蝈蝈会从这棵枣刺跳到另一棵枣刺上。那样就前功尽弃了,可是,一想到母亲,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传奇。母亲总是拿着那一叠儿传奇读个不停,还念出声音,仿佛是专门读给孩娃儿的故事。读到一个章节,她就合上稿纸,和父亲商商议议,然后,由父亲用红笔在那稿纸上圈圈画画,涂末涂去,弄得一天云霞,满纸是灿烂的红­色­。最后,到了夜晚,月­色­在窗上水样游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如同一丝头发在风中摆动那样。他在被窝里看着那月光摆动的声音飘来飘去,他们却以为他已入了梦乡,父亲拿起他刚写过的稿纸向母亲朗读起来,他念到:

那天夜里,风高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远处的森林是一种墨的颜­色­,看上去像没有边际的一湖黑水。还有他垦出的大片田地,庄稼在夜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异的响音,虽然微细,却委实令人悚然。山虎就那么坐在山梁上,望着山野的黑­色­,听着田地喃喃的细语。他就那么坐在寒凉的山梁上,抱着菊子的的尸体,默默地等着死去,像等着死去的菊子醒来。他把自己的手搁在菊子的脸上,从她的额门往下抚摸,她的脸冷得如冻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热气吸得一­干­二净。夜是静得不能再静。蛐蛐的叫声,在脚下的地埂儿上,嘹亮而又单调;山梁下的河水,哗哗啦啦,也似乎在酝酿着一场从不曾有过的山洪。那些声音也都寒冷得很,带着湿淋淋的水气,挤拥进山虎的耳里。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舌头时,他浑身哆嗦一下,说菊子,你把舌头放回嘴里吧,菊子不言不动,他便解开衣扣,把菊子的脸悟在胸上,捂在那还未及送给菊子胸的兜儿上。他暖啊,暖啊,直从三更暖至东方发白,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寻了短见,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儿对你不好呢?为了娶你,我三年前开始日夜地垦荒,整整开了九十九亩;为了娶你,大小家具,我一应准备了九十九件;为了娶你,我用马往你家驮了九十八样彩礼,还有这件胸兜儿,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为了这件小小的胸兜儿,我一个男人家,一针一线,亲手缝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胸上,你就先我去了。为了什么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说。山虎这样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到天亮时分,菊子吐出的舌头果然缩了回去,眼也终于闭上了,模样儿极如睡熟似的了。

说起来,老猎人选上了这道梁子,自然也要为儿子选一房媳­妇­,这样才能使儿子在老虎梁上有家有业,安心耕种。老猎人扛着他的猎枪,带着他的儿子,走越森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听说正南的重山峻岭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儿居住了许多从黄河边搬迁过来的移民。据说,那儿的女子,因食黄河浑水,长得浑圆结实,因食黄河鲤鱼,皮肤又白又­嫩­;加之连年遭灾,人又变得勤俭纯朴。且因之移民,更愿和土著人结婚,以求尽快在当地落叶生根。他们父子夜宿露营,日夜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绕了七七四十九道山弯,才终于找到那道梁子。原来这豹子梁并不富足,林不深,树不高,上亦不厚。移民们因久惧洪水,择高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顶岭脊。冬天北风呼啸,夏时烈日曝晒,岁月并不比河边悠闲,无非再也不需对洪水担惊受怕而已。他们到那梁上时,已是薄暮时分,住进一户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带着孙女过活,其儿女儿媳,都遭黄洪淹没。那当儿,孙女上山砍柴未归,二老在门口种菜,他们过去攀谈一阵,讨些水喝,太阳也就西尽,不得不住宿下来。老人给他们父子烧了绿豆汤喝,说赶路人辛苦,绿豆汤清热败火,喝汤时说起家事,才知这儿多有野狼。白日尚好,夜间便狼嚎阵阵,谁家有一头猪、一只羊,多则能引来上百条黄狼,少则三条五条。所以各家各户,不能饲养,不能牛耕,无不惧怕狼灾。于是,猎人父子,便应记在心,夜间装好火药,将枪靠在门后。

说老人家孙女拾柴回来较晚,进门时见家中有陌生客人。头一低进屋去了,对猎人的儿子并不在意。只是夜饭已过,睡至夜半,先听到日常的狼叫,后听到一声枪响,再听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里便有些警觉起来。第二天早早起床,便看见院内扔着一条死狼,枪眼透了脑儿,一股铁砂从左眼进去,由右眼出来。这下孙女惊了,四处张扬家里住了一位神­射­。闹得天刚亮就有许多村人来这看这神­射­猎人。

及至猎人和他的儿子起床,人们便都惊了,原来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猎人,而是他的儿子,是年儿子才刚满十九。

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只黄狼。

然而,狼灾来了。这天日落时分。忽然有四队狼群从四个方向拥来,把几十户人家团团围定,狼嚎声如洪水泛滥,涛涛浪浪漫滚在山上山下,一时间移民惊得怨天尤人,家家闭门关窗,无不埋怨猎人多事。可猎人父子,对此不惊不诈,似乎早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门走动;一面离开房舍,躲到一个隐处,朝东面、南面的两群黄狼察看一阵,找到两队狼群中的两个头狼,父子一齐开枪,砰砰两声,两队狼群便失了头羊的羊群样四散开来。之后,父子又躲躲闪闪,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树,又找到两队狼群的两只头狼,­射­了两枪,这狼群便狂叫起来,然却并不往村落靠拢。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黄昏时分朝村子扑来,每天村落人家都足不出门,只有猎人父子守在村头。先是父子二人同守一处,后来狼群日渐多了,扑来的次数日渐勤了,二人就分开守村,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这样整整达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头狼。继而,狼群渐次少了。再往后,三朝五日才会有一群复仇的黄狼扑来,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扑进村庄,只是在村外转悠怪叫。再往后去,十天半月没有一群狼来。可是,忽然有天夜里,没有听到一声狼叫,早上起床,人们发现夜间开始下的大雨逐渐少了,村落里并没有积存多少雨水,稍高的路面都还露在外面。就在那稍高之处,家纳凉吃饭的门口石上,都有一只两只黄狼站着卧着,它们不吼不叫,只睁着深蓝黝黝的眼睛,盯着各家大门。谁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摸进了村子。谁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黄狼。谁也不知这偌大的狼群静悄悄溜进村落,要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这个时候的猎人父子,从床上起来,趴在墙头看着,又对视一眼。

儿子说:“怎么办?”

老猎人说:“它们要走了,可又不肯轻易地走,总要讨点血的。”这样,父子就在院里对视沉默,直至雨水最后完全消停下来,只是偶尔从天空掉下迟来的几粒雨滴。老猎人对他的儿子说,没别的办法了,便很从容地走进灶房,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勾动枪机的食指。父亲出来时,右手鲜血淋淋,散发着一股热腥的气息,左手拿着他的右手食指,看着他的儿子。时间已经是日出以后,村落上空一尘不染,被一夜雨水洗涤成冰洁的玉­色­,深绿的玛瑙样闪着光泽。村外四边的天空,则呈出红铜白银的合光。合光下潮湿的土地上,洁净的森林里,茂盛的野草中,到处都散发着浓烈的清新之气和阵阵的凉意。父亲那血腥的气息,在这清新里如同突然汇入的一股河水,将那些气息的平稳、闲适,冲得踉踉跄跄,站不稳脚跟。儿子望着父亲那张坚毅的脸,学着父亲的样子,决然走进了人家的灶房。

儿子举起刀时,听见父亲在院里猛唤:“左手食指。”

然后是手起刀落和涌流的一股血气。

老猎人左手用盘子端着父子二人的指头,举着右手,明证着他们砍掉的正是勾枪机的右手食指,大开院门,朝村中央的一只老狼走去。从食指的断口涌出的鲜血,在日光中红红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个血泉。整个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氵爰着他们父子的血气,仿佛整个村落都沉进了一个红­色­的湖中。卧着、站着的狼们,嗅到这股血气,都朝村子中央拥来,黄爽爽一片站着,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岭,一只只狼眼,好似重山峻岭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只小牛一样大的老狼站了起来。老猎人把盘中的指头放在它的面前。那两段手指呈出苍白的云­色­,断处倒还是艳艳的水红,极如两截白皮红心的萝卜。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两截指头,又把目光搁在猎人的胸上,老猎人这时回望一眼,他的儿子和几个胆大的小伙,扛着几十只被打死的黄狼,走过来放在老狼面前,然后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静极,冷丁儿从树上滴落的雨粒,轰然炸响在村子中央。就那么静了一会儿,老狼过来在盘上对那手指辨认一会儿,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左手指头以后,才衔了那两段指头,尾巴在空中摆动一下,又过来数十只大个黄狼,从地上背起了那十余只同类。老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狼衔着那两节断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类尸体的大个狼们仍跟在它的身后。

狼群走了,千余只黄狼举家北去,开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迁徙。村人们都爬在树上、墙上眼看着狼们离开了豹子梁。从此豹子梁再也没有了狼灾,人们过起了能够养­鸡­、养猪、饲牛饲羊的日常生活。在黄狼大迁徙以后,村人们在村中没有散开。早知这父子来意的族长老人,集中了整个梁上十六岁以上的姑娘,任他们父子挑选。老猎人看上了老族长最小的女儿,她又健壮,又漂亮,是年二十二岁,大儿子三岁,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劳作,生儿育女。老族长说你们为豹子梁上除了一患,就领她去吧。可是猎人的儿子却不同意,他看上了房东老人的孙女。老猎人说她才十六,儿子说我愿等她三年再婚。为了什么呢?老猎人问他的儿子。儿子说她虽然十六,长得瘦弱,也没有族长的女儿漂亮,可我们父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里,都是她陪伴于我;就连我们断指还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个指头。

直至此时,老猎人才看见自己的儿子,十个指头完整无缺。豹子梁的老族长和他的村人们,也才发现躲在他们身后那十六岁的女子,左手食指正血流如注地昏死在地上。

那十六岁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猎人的儿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尸体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样终日伴着山虎。可她的魂儿却大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浅紫淡黑,如同一张剪纸样,轻飘飘的无处不在。每天黄昏,便来到孩娃儿面前,同孩娃儿说话游戏。尽管孩娃儿总是对那剪纸惧怕十分,然那剪纸却并不真的恐吓了孩娃儿,无非在他面前一闪一现,勾起他一些故事罢了。

孩娃儿是果真抓了一只蝈蝈。那蝈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枣刺的一片叶下。它终于败在孩娃儿静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声,也仅仅是清了一下嗓子,孩娃儿便发现它卧的那片枣叶,在月光中比别的叶子晃动得厉害。孩娃儿是顺着枣叶晃动的声音,捉到了这只黄胖的蝈蝈。也恰在这时,麦场上传来了悠长别调的叫声:

“强强——”

“强强——”

果然是母亲在叫。她从家里出来了。母亲毕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唤舒缓清丽,像从嘴里吐出一条井水浸过的长带,没有一点生涩。不像张家营人那样,说话斩钉截铁,硬冷结实,仿佛是朝外吐着石头。听母亲说话,天大的事情,与她都可商量。而听村人说话,却钉铆得很哩,不见有再说的余地。然而,许多时候,母亲也是说一不二的。尤其从生­性­劳碌的父亲眼中去看,母亲倒不失为一位柔中有刚的女中豪杰。不能纵然地说,母亲她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自彻底身嫁于父亲以后,懊悔过去,悲叹未来之类的情况,确实少有。父亲爱看那些迟到半月的报纸副刊,称赞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错。母亲看了,却断然否认,说:

“这难道就比你写得好吗?”

父亲说:“不能这样比的。”

母亲将报纸扔在一边:“你总是瞧不起自己。”

父亲往往为乡村时事所虑,甚或对当今乡土社会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态度。而母亲虽然来自于省会的天地之中,却从不对这些叹息,甚至让人觉得她是漠不关心,而她关心的,却是《欢乐家园》中的一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她更关心自身和这乡村的家境。一次,就是两年之前,地区报纸登了他们学生的六篇作文以后,县教育界终于知道,这全县最偏僻的老君庙小学,原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原来还寄籍有铁笔圣手,于是便来人让他们编写一份小学生作文辅导材料。来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说出口的言谈,自然带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却断然拒绝。说是义务编吗?答说教育界的事情,向是义务,老师们为人师表,也都从不计较酬谢。她说我们也有许多事情,老君庙一至五年级,所有课程都由我和天元负担,你想能抽出空吗?来人不得不败兴而去。倒使父亲深感不安,说怎么能这样待人娅梅。她说我们无求于人,何苦要弯下腰来,与其去义务编写别人的东西,倒不如赶早写完自己的还好。当然,日后正是母亲的这种外秀内刚的脾气,招致了许多人生的挫折。那些事情说起来,令人感到后背有阵阵寒风穿越。然也正是母亲的这种脾气,终于使《欢乐家园》于去年完稿,通过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审查,四审皆过,还有幸被列入重点图书出版计划,要求他们将洋洋四十万字,就原稿删去十万,于本月底寄往省城。

说起来时间还是绰绰有余。可因为上个月孩娃儿病了一场,日夜发烧不退,最后闹到不得不去县医院诊治,这样就凭白耗去了一个半月。接下,又临了麦收,对《欢乐家园》的删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后,能送往县城的邮局,让它尽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邮途。孩娃儿拿着蝈蝈走回麦场的时候,父亲正将一捆小麦撂在打麦机下,说娅梅你不在家里守着,跑到这儿­干­啥?她说我来帮着打打麦子,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我只能同你说说笑笑,好吃懒做哩。

打麦机前边,已经高高堆起一垛晒焦的小麦。台子地那端,远远站着­奶­­奶­的身影和嗅来嗅去的黄黄。山梁别处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时传来小麦割完没有的问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吸取去年的雨训,家家户户都乘着月­色­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入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倒很像是《欢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籽是红白颜­色­,中间有一小沟。父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色­的忙碌,说你回家去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父亲身后,倒是首先看到母亲提了一个黄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入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墙上。母亲看着父亲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强强、黄黄也不在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父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些啥儿,压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第二部 欢乐家园.2

31

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粘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被他们折磨得会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工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在叠被子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一点恶念也不敢产生,充其量便是拥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做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公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呆一辈子啦。”

父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32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也静奇得很,本该解冻流水的沟溪,还硬着苍白的一条冰带。阳坡上有着黄亮的红土,­阴­坡却是极厚的积雪。积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风尘铺盖,和黄昏迟暮,天地合一。有风,吹成一种凄伤的呜咽。山梁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一块浩漫田地中的一片枯叶,也许一股大风能把它悬将空中,亦难猜测。你看张家营子,窝在山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只躲风绵羊,无非羊是黑­色­的罢了。居然在这黄昏里,找不到它有一丝喘息的生气。牛、羊、猪和狗,都去了哪里?也不见有人走动。炊烟倒升起几股,响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响声。她回到知青房时,总以为自己是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心如死灰十分龙钟。可是,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法,也就是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了?”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干­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祼­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那东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他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一个底儿的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33

一场雨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个时日。春季已经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已经到来,山梁上热得满地生烟。当初每一条流过雨水的小沟小溪,在八十一天之后,都已成为深沟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块田地上百亩的无边无际,而三步一条小沟,五步一条小坝。当初丰厚的黄土,都已被洪水卷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光秃秃的石山。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时,太阳当头酷热,山梁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黄土的腥味四处弥漫,庄稼都旱卷了叶儿,鸟们都在树上卧着张嘴呼吸。恰这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说找点水喝。山虎是从菊子死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别的活人,慌忙回去给老人端来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说肚饿,山虎忙给老人烧了一锅好饭,请老人回去吃时,老人说:

“你家有死人之气,把饭端在山梁上吧。”

把饭端在山梁上,老人吃过之后,又说好热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给老人取来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无厌意。最后老人说:我日夜赶路,要到很远很远的国度,人老体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随我一路同行,到那个国家,我保你做一个皇婿,可以不耕种,不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完的金银珠宝,用不完的宫廷秀女。山虎谢了老人的好意,说我是这梁上的土著,哪儿也不去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们怎活?

老人说:“你妻子已经死了。”

山虎说:“她死了和没死一样,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说:“她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山虎说:“我儿女成群。”

老人问:“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鸡­乌鸦。

老人被山虎对爱的忠诚所动,走时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34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几年前的时间里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送,人家未及转身,她倒先自转身回来。她走路悠闲轻淡。天空是九月骄阳,阳光很厚。梁子上散发着土地的温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云样飘挂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风是黄的颜­色­,使她的头发一丝一丝飘动,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总想挽住从她耳边掠过的金黄的风声。她的头上,是瓦蓝如水的天空,脚下是黄爽朗朗的土地,前后左右,是秋后的茫茫土梁,和星星点点忙在自家田地播种的乡人。一股黄|­色­包围着她。她娴雅、轻盈的脚步,在自己刚刚播过的田里,就像跳动在她脸上的几丝秀发,她的脸一如往日一样平常,不见有什么动荡不安,仿佛一湖静着的水。脸上飘拂的头发,像山梁上那一条条逶迤的边沿,像河边那一溜扭动的堤岸。没有头发的另一面脸上,是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谈谈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反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份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让我伤一次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的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父亲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给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卧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5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一口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国的《根》同日而语,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等等。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她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个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点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娅梅一方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妻,使整个中华民族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彼此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那一夜荒废而惋惜。

天上有缓缓飘动的游云,将落的月亮不时被隐了进去,大半个山梁呈出水释后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响着云彩飘移的声音,如炊烟在空中升腾的声响一样,在梁上、沟壑响动以外,别的,都静寂无声,消息得如万事皆离乡土远去似的。而台子地的麦场上,却倒还有一番人世的图案。老人趁着月­色­,简简单单地拾了一下麦地的漏穗,正蹒跚着朝麦场这儿走来。不知在哪儿钻了半夜的黄黄,在麦场的灯光下伸了一个睡醒的懒腰,过来用舌头舔着孩娃儿露在外面的光脚。孩娃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梦话,将腿一缩,脚丫子便钻进了麦秆下面。

时间已是下半夜了,天气凉丝丝的冷。前半夜腾起飞扬的枯焦的麦香,被潮露淋成一种紫黄的颜­色­,化在田地里边。蝈蝈在鞋洞里的欢叫,倒还咯咯地响亮,极似一眼从石缝挤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的欢歌了。在麦秸垛的另一面,时而安静,时而掀起哗哗啦啦山洪暴发似的声音。安静的时候,喘息的声音又粗又重,如同墨书楷字的人最后一笔的直竖,实在是苍劲得无法说了。然而,哗哗啦啦的声音响将起来,无论你多么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风骤雨所淹没。好在,这些声音都是暂时的,间隔的,更多的时候,是夫妻的私语。

“娅梅,我总觉得这日子虚飘飘的。”

“怎么了?”

“不是城里的日子,也不是乡下的日子。”

“是我哪儿不好?”

“《欢乐家园》整完了,我忽然觉得日子飘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为一种同样的发现惊奇得不得了,猛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折身坐起,说:“天元,我也是这样琢磨。觉得《欢乐家园》写完了,快出一本书了,倒不如写的时候觉得那日子踏实了。”她这样说完,才猛然想起正在和丈夫做着那种事情,才看见天元被她推坐在一边,黑糊糊如同一团粘粘稠稠的泥,只有自己­祼­着的地方,白白亮亮素洁得如是一片月光。她说你也真的该好好洗一次澡了天元,然后,又重新躺在麦秸垛的窝里,等着丈夫爬到自己的身上来。

36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胁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啦,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诈诈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虎没有捡那他用以计时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从胸口哪儿摸索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他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说法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断了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山虎看了那一阵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37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棵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后来黄狼怎么报复呢?”

“你往后看吧。我该打麦了。”

娅梅从麦秆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气,又回去坐回原处,通读着《欢乐家园》。张老师从麦垛另一边走到灯光下面,唤一声朝这儿走来的母亲,又晃醒了仍旧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儿。他说强强,你的蝈蝈跑了!孩娃儿便猛地从麦垛中站将起来,然后他又说,蝈蝈还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儿揉着睡眼,望着山梁上的黑处,似乎在寻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几间草庵。­奶­­奶­走过来,把捡到的一捆麦穗丢在麦垛上,说娅梅,你看的就是天书,也没有打麦关紧呵。娅梅说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块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着孩娃儿回去了。

他们走下台子地,踩着潮湿的星光,到村口时候,从麦场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那声音又响亮,又­干­燥,一下将夜静吵醒了。似乎,远处近处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麦机的轰鸣,似乎那声音是从山梁深处翻腾出来的,孩娃儿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儿站着不走了。

老人说:“回家睡,哪能睡在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麦。”孩娃儿突然转过身,挣着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麦机!”孩娃儿挣着叫着逃脱了,碎步朝着打麦场上跑。他的脚步声似敲在轰轰隆隆上的小锤儿,反而似那杂乱的声响有了节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唤,火车你都坐过了,还看啥儿打麦机——打麦机能比火车还大嘛——

孩娃儿站到了麦场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条牛似的打麦机浑身抖动,仿佛要挣离开埋它半身的地面飞起来。父亲跪在打麦机的进麦口,把母亲递给他的一搂一抱的小麦塞进去。他们一边打麦还在一边说着啥,似乎是说秋天的庄稼到底种些啥,是单种玉米,还是玉米、黄豆、芝麻每样儿都种些。他们说话力气很大,声音都被机器吞没了。通过母亲一伸一伸的胳膊弯,孩娃儿看见那装着《欢乐家园》的挎包挂在灯杆上;还看见从那杆腰上拉过三条线。正是那老鼠尾巴样的细黑线,才使这牛样的机器轰轰隆隆响起来。他极其惊奇这电线无边的魔力,不仅能使机器和整个山梁一块儿抖动,能使小麦的郁香浓烈的雨样,转眼之间洒遍田地沟壑。且那细线,还能一闪一闪地发出炽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为了看清那细线的神奇和它发出的火光的明灭,孩娃儿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他终于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圆圆的一团一团,于是更加惊疑,那细绳似的电线,本是一层胶皮包了一根铁丝,无口无洞,如何就能吐出闪电样的火团儿。

后来,那火团儿燃着了母亲身下的一垛小麦,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孩娃儿才想起爬到麦垛上,拉着母亲的胳膊说,着火了,妈妈着火了……

38

这场大火,烧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劳作,也烧掉了挂在那儿的《欢乐家园》,将孩娃儿的记忆,照得明明亮亮,如阳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终留在麦场上和孩娃儿脑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烬。

第三部 朝着天堂走.1

39

几年之后,也就是九十年代的最初时期,娅梅最终还是离开了张家营子,返城回到了省会。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将亮时,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时,因为从天而降的死之良机,使他反省了他和娅梅被幸福所掩盖的另一面人生,从而毅然决定:一死了之。

这个决定的产生伊始,是因为昨日的村会。会场设在村头,那时候天寒地冻,会场十分辽阔,抬头能见远处老君庙小学,草庵一样盘腿坐着;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弯弯绕在山梁下。村长讲完了话,默在台上,极为茫然地望着村人。村人也皆被灾难的重量压弯了头去。男人们大口抽烟,女人们苍白了手脸,孩娃们也不敢有丝毫哭闹。这时张老师就想,倒不如让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吗,何苦让全村人都来承受这样的灾难。全村老少把头勾将下去,不消说是因为他们与人世都还有许多牵挂。可你天元却是比起来轻松许多。正这样盘算是生好死好,张老师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会场,躲进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说,你家的黄在梁上被汽车轧了。急忙着穿过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见山梁的路上,摊了一地血渍,殷红殷红地散着腥气。黄在血里倒着,浑身哆嗦,嘴上却极其忍受,没有一声疼叫,只是那双眼,直盯盯地望着通往张家营的上道。张老师见了这种情景,立刻脸上硬了雪白,抢走几步,将黄抱在怀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诊所跑去。

诊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间旧时的庙房,样子总要塌的,却总也不塌。大夫是村长的哥,因为冷,也因为是村长的哥,就没有去开会,门掩着,在屋里烤火。张老师急急地敲开诊所的门,说王叔,我家黄给汽车轧了。

大夫横在门口,看一眼张老师怀里的黄,血在雨一样滴落,说我当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张老师说你给看看吧,大夫说我又不是兽医。张老师便眼巴巴地求着人家:

“王叔,我付钱。”

大夫回到火边坐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起身把一个钢­精­锅放在火上,从水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开水,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没有抬头,说进来吧。张老师才小步进了屋里,把黄放在报纸上。黄在报纸上颤抖,弄出一屋子声音。大夫过来提了一条后腿,又提另一条后腿,轻松得如把两条后腿从黄身上拿了下来。提起时,黄的血从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时地上的报纸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说:“杀了吧,别让它受罪。”

张老师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哩。”

大夫说:“两条后腿全断了,对不上啦。”

张老师呆着不动,望着黄的两条后腿,大夫说杀不杀?冬天狗­肉­除寒。张老师说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杀呢。大夫就说,你出去一会。我唤你进来再进来。张老师迟疑着走出诊所。大夫将门关了。他立在胡同,腊月的风在胡同叫唤着刮过,将柴草和­鸡­毛扔在墙上。胡同头的村会,依旧死死地默着不散。已经默过了几个时辰。青乌­色­的头顶,有一团粘稠的黄亮,那是太阳在云里寒着。张老师不知道大夫要­干­啥儿,他把手抽在袄里,双脚轻轻地跺着取暖,指望能听到从诊所传出一息狗叫。却是少见的静。只有大夫的脚步声,在诊所孤零零地响动。过了许久,张老师想推门看看,那门却哗一声开了,闪出一句来,说进来吧你。

再一次走进诊所的张老师,惊了一脸愕然,刚入门便呆僵着不动了。黄在纸上死样躺着,两条后腿被村长的哥哥用刀齐关节处割了下来,皮也削了,扔在黄的头边,像两团脏污的血布。黄有一点一滴的哆嗦,弹弹动动,似乎想从地上跳将起来。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彻底的一动不动了。大夫在用一张报纸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纸被揉成团儿,扔在墙边。火上的锅,还未及盖盖。黄那两段后腿,仿佛两个极­嫩­的玉米穗儿,红红艳艳,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转动。开水成了花粉的颜­色­。已经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温温暖暖弥漫。好在,黄那两截桩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两团纱布,如盛开的两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搁在地上。那两团雪白上,只浸出了两个血点,衬着白纱,红得耀眼,极像雪崖上的两点梅花。

村长的哥哥擦净了手,又把脏纸踢成一堆,慢慢地转过身来,说: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杀了。”

张老师问:“截了?”

说:“留着它感染化脓?”

问:“多少钱?”

说:“没打麻药,缝了十针,一针一块。”

张老师很缓很缓走过去,瞟了瞟锅里的黄的后腿,油星点点滴滴,在水面浮动,打着诱儿。大夫拿锅盖将锅盖了,又说不截要感染化脓的,和人一样,该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张老师说王叔,眼下我手头没钱,过几日我给你送来行吗?大夫抬头瞅瞅张老师的脸,过一阵才说,行吧,你真不值得为它花这冤枉的钱。

张老师抱起了黄。抱起了黄,张老师觉得黄它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贴着身子站一会,才隐约觉到,黄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诊所的门,碰见村会是终于散了。人走在腊月里,走得沉沉重重。

40

村里的灾难,是必须有个人死去。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换回张家营风平浪息后的安宁。张老师似睡非睡地想着生与死的两难。死,终归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它可以了断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牵涉都千丝万缕,哪能说死就死呢。就是去镇上赶集,谁也不是说走就脱得开身。然必须有人去死,却是一定了的。这灾难很像一种天相,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布满­阴­云,浓乌乌地罩了世界,强迫了人心。张家营在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祸的降临,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为了什么呢,也就几亩的黄土。在张家营和小李村的中间,本是横着一条深沟,祖祖辈辈荒着的土地,忽然间张家营想去垦它,就借着冬闲的时光,集中劳力,在沟腰上垒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内蓄水养鱼,堰外播种庄稼。事情似乎是一样东西,比如破旧的竹篮,扔了谁也不会顾盼一眼,若有人去捡,众人才会发现那东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张家营将堰快要垒成时候,小李村就来了几十青壮劳力,竖在堰上,说这沟原是小李村的,你张家营为何就来砌堰霸田!

这就打将起来。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飘落小雪,满世界冷着哆嗦。沟里响亮了疯叫,乱哄哄闹作一团。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唉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是自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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