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五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五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做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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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日蚀以后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在渐次退去日蚀的黑色之后,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市内响起了一阵阵雀跃的呼唤。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她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社会上正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茶,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祼祼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yu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的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四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第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了二年。”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满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一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有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十余年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当今之世,钱的地位高尚无比,不论搞政治还是搞实业,离开金钱确实寸步难行。回忆入城以后,所亲历的那些人和事情,又有哪个哪件,不是以金钱做为唯一的价值标准?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和他结婚,也正是自己的归宿?谁知道呢,是与不是,都不得而知,事已至此,自己既不是风华年少女子,有年龄为本钱去探险另一个人是否纯正,又不是放荡不羁,或洒脱解放的女人,坐在时代班车的前面或者正中,快快活活的人生,便是人世的目的,那怕快活一次,也感到是人生的莫大收获。年纪已过了不惑中年,却又做了这样合床的暗事,那就只好结婚算了,何况二年交往,丝毫没有觉察人家对你手里的款项,有猫之于鼠的偏好,又如何能料断人家就是那种心里阴暗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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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去认真做工会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绝然不会不接,不会不参加当时人民币为千元一桌的上等宴席。另一方面,读书不多,对金钱本身爱到赤祼祼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加上深圳、珠海、广州等地的一些经验点拨,便先行一步跳进了经济大海,利用国家对商品经济还不十分明了之机,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大作文章,终于饱了私囊。尽管曾经有一时期,对所谓的官倒,实行过笼统的制裁。但这一被西方人嘲笑再三的运动,最终应了法不责众的千古民谚,而收效极微。到了后来,被经济形势所迫,政府不仅鼓励自己的公务人员下海经商,甚或采取一些措施,逼迫他们到经济一线时候,那些素养不高之徒,对金钱的认识,也正是捷足先登,一迈便畸形地迈到了西方国家的境界。另一些人,走着中国文人的悠闲脚步,说起金钱,有一套又一套的理论把戏,可真的付诸实施,却又书生气十足,不肯丢了中国文人所谓的面子,待到了最终明了时候,不知已时过境迁了多少年月。那些不能书信的文盲,做起文化生意来,可以把中国书市办到香港、澳门、新加坡、日本、美国的唐人街等地,而自誉为是文化人的知识分子,却是连一本挂历也卖不出去。但是,尽管他们有过自费或嫁祸于他人、谋利于别人的出书、出集、出册的历史,自己也知道那些出版物毫无艺术可言,无非于拿一册出版的物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然后再去蒙骗一下那些对文化还藏着敬仰的商人罢了。反过来说,仰仗着文化的修养,去导演一些当时时势下满目皆是的骗局,却使你不到头破血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清醒过来他是戏剧导演。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男人到武汉办理他的康华文化公司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人卧室,娅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力。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剧增,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时候,常有笑意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温怒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候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然而,他这一摔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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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作派和他婚前的百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困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嘘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待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取,再不够,让她去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以上便属于生意萧条,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三万五万,也都显得十分平常。有了她的交待,男人去帐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了。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间屋子。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高达三万五千多元。从这个数目去看,进价少说也在一万五千元以上。当然,经商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化的副部长、文化厅长等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访的君主,错当做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这时候的娅梅,再也不是初回省会卖馄饨的摊主。亚细亚大酒楼的成功,增长了许多的人生阅历。对于这样的社会名流,她实在见了太多太多。在有些场合,说出他们的名字,动地摇山也都是可能的。然到了亚细亚酒楼,他们自己为拿不起一桌饭钱时候,那种窘像,娅梅是每月都要见到。所谓的作家、艺术家,实则是个徒有虚名的称谓罢了。经理、老板、董事长,才是这个社会的主人。作家、艺术家只是一个时代的点缀。任何人都不会在商品面前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惊讶。使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她从侧门走进营业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了一个房间,十二楼,一二○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1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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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油灯光昏黄一片,在屋里是泥土的颜色。他一边依着床头,脚蹬着床头的黄黄取暖,一边望着脚头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浅黑淡淡,一动不动,忧伤而又僵呆,倒很像了这些年他日子的一种写照。算起来也就几年时间,儿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亲因此一病再病,最终于那年春上告离人世。好端端一个三邻五村,人人称羡的家庭,在眨眼之间,便妻离子散,飘零凋散了。剩下他与老年的黄黄,相依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败的图景,光景的苦难艰涩,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终归死了,去的终归去了,活的,终归还要在张家营活着。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望着影,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是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猫儿,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同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光滑油亮。他说:
“她不会的,她和别人过不好日子。”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二百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千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个五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五千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三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遍半遮,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这种劝告几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时候,母亲便如期而至,来说一些娅梅新的情况,说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难处。总之,都是为了劝他结婚,直弄到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影子,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劝诫,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说到底,后半世还人生漫漫,心也不能总是挂着离去的娅梅。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这当然不能说是包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第五部 寓意罪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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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和副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儿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发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轻轻的副村长他还不讨。他知道副村长那女人存了多少钱?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男人们到责任田种地去了,或到刘城——那时候还是刘镇——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带着娃儿,到村头说三道四的议题,也就是张天元这个男人,怎么就不像个庄户人家,虽然你是教师,可到底还是农民,是农民就不能终日夹着书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样子。于是,女人猜测,和天元睡觉,到底是什么味儿。据说,他和娅梅一起,每晚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样东西,女人就是不让上床。上了床也不让碰她。说到最后,便都忽然明白,原来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几年,是无法习惯这乡下女人了。所以连那副村长也瞧不上眼儿。
“副村长咋样,也还不是乡下女人嘛。”
其实,天元倒不是如此。娅梅回来那天,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辉,鲜鲜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走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快去吧,她到了梁上。”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鲜红,三十一二的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刘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刘城的,那个男人被抓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张家营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罢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门上大门想睡,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没动,放下书说:
“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刘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吧。”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了女人,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那些床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刘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凉阴阴的圣洁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使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
“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端来的一盆白雪。
“哑巴他给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
“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
“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
“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
“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开始脱裙子边脱边说:
“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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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大不了落一声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张老师没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后,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忽然使张老师无地自容起来。她说张老师你到底年纪大了,没有哑巴的身体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说话,和哑巴说啥他都听不见,比起来你还是比他强些。这样说时,她心满意足,脸上是日常的快乐和幸福,并没有像他那样对突然邂逅的情爱,怀着无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灿烂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例如一块冰了。天元心里烫得厉害,仿佛一锅开水煮得他浑身发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静,且这一平静,刚才的大汗淋漓,骤然之间,成了满身的雨滴,整个儿人样,如同从歹毒的烈日下跳进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着膀子坐在床头,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言不语。有风从窗口挤进来,凉荫荫地在屋里走动,他感到那风一丝一丝地从他身上刮着,很像一条条冰凉的青蛇在他身上缓慢地爬动,在寻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儿打了个哆嗦,一股悔恨便钻入他的骨髓,虫子样咬着朝前钻去,直钻到他的心深之处。她说:“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满意?”
他听她那热乎乎又粘又稠的话音,仿佛是从地下钻了出来,又阴又冷。事实上她说得十分体贴,可他觉得实则尖刻。他竭力想避开她的肉体存在一会。他感到她雪白松软的身子,正如一个幽灵,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渊。他把目光搁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动,借以立马恢复自己一团乱麻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展现一下自己一生的经历。他想到几天之前,曾经有人来介绍他到洛阳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说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盖房的欠债,一笔了之。可那时他没去。没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已经懒得那些人生的奔簸。与其在过了五十以后到不适宜的都市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了此残生。可是,那时要随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从窗棂的冷光上收回来,硬邦邦地放在她散着热气香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说:
“你把衣服穿起来。”
她坐起穿着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说:“我不会让人知道。”
他把床头的裙子给她。
“以后你别这样了,”他说,“我做叔的对不起你和哑巴。”
她毅然地摆过头来盯着他。
“什么叔啊侄的,无非上一个祖坟罢啦!”
他勾下头去。
“无论如何是一个张字掰不开的。”
老脑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着扣子,动作轻捷得委实不像她那个年龄的作派。她说你睁眼看着这社会都到了哪个年月,你还像过在上一世纪似的。不要说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县城、集镇,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们张家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她跺了跺脚,把刚才急于上床时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张老师你别不像男人,这张家营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开这样的事,张家营也太深山老窝了。哑巴明天还不回来,你给我留个门,到时我过来。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天元唤着说你明天千万别过来。可她既不回话,又不扭头,哗一声打开屋门,便踏进了院落的月光里。她的脚步声如踩在水中一样,将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丝空虚和几分畏惧。仿佛她把他推向了阴暗的森林之中,预感到那行将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灯去,躺在黑暗的深处,如同躺在一副棺材里。(外的黄黄,这时也从村里晃荡回来。在院里哼叽几声,回到窝里去了。他在床上,目盯着一片幽暗,辗辗转转,不能入睡,直至天将亮时,要睡时母亲又从那边走了回来,说她看见村里新娶那个刘城的荡妇,从家里走了出去,问天元她是不是来了家里。天元望着母亲一脸的疑惑和怒恼,想说她不过是来这儿坐坐。可不等话说出口,母亲便一个耳光掴了上来,说你个不要脸的儿子,五十岁的人了,竟还敢这样伤风败俗!既如此不见骨气,人家先前一个个给你介绍媳妇,为何都一口回绝,模样儿还真的和你恋着灰梅似的。
“你说,”母亲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决计第二天将刘城的女人拒之门外,怀着仟悔的良好心理,捱到第二天夜里,本来将大门闩上也就是了,可又没闩门,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过了三十却是不像三十的年龄,看看她艳红的嘴唇和挑逗人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终于又被她的诱惑带进了深渊里去。来的时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快乐。去的对候,留下了罪恶感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还有母亲的责难,娅梅的嘲笑。有的时候,为了聊以自蔚,也曾想人生在世,并无所他求,活一天说一天,自暴自弃地偷生算了,横竖娅梅已经结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对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坐在屋里,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庙小学的讲台之上,可怕地想着自己堕落的恐惧,一次次地死心要与淫邪一刀两断,干干净净活到死时罢了。站在边上,望着天元这样人生的过程,实在为他痛苦难受。然而,并不等他最后拿出这样的举动,人家就笑眯眯地逼他这样了。第五个晚上,刘城的女人按时来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着衣服,说哑巴明天回来,明晚我就不来了。他说以后你都不要来了,我为这事提心吊胆。“我不会让人知道,”她说,“我一共来了几次?”
他望着她那张平平静静的脸。
她说:“五次吧?”
他依然望着她那张俊秀平静的脸。
她说:“村里人说你写《欢乐家园》赚了很多钱,我也不会要你太贵,你看着给我吧。和你在一块我Gao潮来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没感情就是不一样。我恨那哑巴。恨归恨,爱归爱,我也总不能白和你睡。眼下兴的是这,我若一分钱不要也无所谓,可那样显得我太傻。你不能让我办太傻的事情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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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城的女人胸脯起伏着说,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块的热乎劲儿,现在是一星半点也没了,闹半天是有省会的女人立马要来哩。快去接吧,我以为多年轻漂亮,原来不过是半老徐娘。刘城的女人这样说着,并不怎样嫉妒娅梅的到来,似乎反倒为发现娅梅已经年过半百而幸灾乐祸。她看着张老师那张将信将疑、半痴半呆的脸,又说你快去接她吧,已经到了梁上,老夫老妻了,十余年不见,好好热呵热呵,看看是和她睡着受活,还是和我睡着受活。说到这里,刘城的女人就转身走了,臀部上的肉,挂在扭转的腰肢上,仿佛是隐藏着急于出笼的两只动物,将她飘飘扬扬的裙子,顶撞得嗦嗦发抖。张老师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是望着一只寻衅闹事的虎狼,既痛恶厌弃,又无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恶的象征,以为是上苍专意从城里派她来对自己的惩罚。然而,从实际的角度去说,这个时候,他除了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后悔,并不是对自己多么仇恨。至于说乱仑和道德什么,也无非是为了拒绝说说而已,谈到这两方面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样严重。不过原来,从一开始的媾合,他总误她是对他有着情感,或者说,是被《欢乐家园》所动,才使她那么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及至她向他要钱时候,商量睡一次的价格时候,他才豁然开朗,那所谓的情感,一开始也就空空荡荡,如果确真有那么一丝半点,那一丝半点的本身,也被时下的社会弄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独自许久地坐在院里,溶溶月光明洁如水样浇着他的身子。龙钟老态的黄黄卧在他的身边,他一下一下摸着黄黄的头,清凉的泪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来。黄黄已经活了三十个年头,身上的毛,脱落时如被秋风横扫一样,然要再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春时的草坡。它的毛已经很是稀疏,摸着它没毛的头皮时,张老师摸到了自己五十岁的年龄,心里不仅微微一抖。在这样一个岁数,被刘城的女人玩弄之后,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笨和对时势的害怕。他说刘城的女人,原来你是个不要脸的表子。刘城的女人气愤惊愕的望着他,如同望着抢了她的东西又反倒说她是贼的人样。张老师,她说,你怎么这样说我,我和你睡了,问你要些钱,又不坑你骗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让人知道,到头来你还骂我,分明是你不讲理了嘛。又说:
“张老师,你去买人家东西不会不给钱吧。”
“我买啥儿了?”
“快乐。”
“你真是卖身子的女人?”
“随你怎么说。”
“你们刘城的女人都这样。”
“满世界的女人都这样。”
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穷穷白白,何况又是这样一件事情,他知道,母亲那时候,肯定躲在哪儿听着看着。他委实,生怕母亲突然站到他们面前。他想打她一个耳光,说滚吧刘城的女人!可他这一生中,又从未打过谁。又知道,刘城的女人这种与乡下时俗分道扬镰的气势和理论,也是在社会上到处可以讲通并得以理解,就是这新世纪的乡土社会之中,年轻男女不说大加赞许,至少也是可以默认的。他想让她即刻离开自己,离开还蕴含了她一身向香的床铺,永远不再踏进这新房半步。他便强拿出一副男人的作派,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吧,从此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烂女人。
“你随便给张老师,要是没钱我就不要。”
他说:“你说个数,没钱我去给你挣。”
她说:“我经见过的男人不少,张老师,和你一块我最受活,日后哑巴不在家时我还要来,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给多少你给多少,没有了以后还我也行。”这是刘城的女人离开床前时说的最后几句话,张老师当时并不感到多么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静默着,回想起来,倒是不寒而栗了。不消说,刘城的女人敢做敢为,是说来就要来的,且你不给她一笔钱去,她便更有来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阳去了,辞掉学校的教师,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学生。就是没有和刘城女人这场风波,你也不是没有动过去的念头。不去,盖房的这笔大债如何能还?那时候没去,是因为对张家营的留恋,这时候不去,便是对刘城这烂女人的留恋了。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许只能用躲开才能堵上。不要说刘城女人对你的逼迫,就是村长家那笔债务的高息,也在一日日滚大逼近着,难道说还能继续风平浪静地生活在张家营的环境之中?
也就去了。将教师的位置和到来的转正指标,拱手让给了别人。以为自己离开学校,会使村人惋惜吃惊,没料到村人谁见了都说:
“去吧,挣些钱回来,呆在这山梁干啥。”
走了。中间回来一次,还了村长家三分有一的债息,也给了刘城女人一笔。钱是在村头给的,冬天的北风呼啸得山响谷鸣,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他从村长家出来,独自静静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身一看,是刘城的女人,穿一件纯毛的红色大衣,一团火样朝她烧来。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说:“跟着我讨债?”
“有了你就给,”她说:“没有拉倒。”
他给了她一叠儿,她数了数,装进口袋,他说少不少?很有几分瞧不起这女人的模样。没想到女人一样瞧不起他,说以为你去洛阳挣了多少钱呢,也就是挣一个保姆的工资。说完这些,女人车转身子,又一团火球样滚进了冬天的村街上,滚进了一栋楼房的门楼里。他盯着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头一动不动,冷丁儿后悔给她钱时说过的话和给她火样的脸上注上去的一眼冷光。这时候,他听到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
“猫儿,找个女人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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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刘城的女人紧走几步,追她到村口时候,果然见娅梅已经进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认,问候。彼此说些胖了、瘦了、显老了、你还年轻那种一见如故的话。他看见她时,紧走了几步,可到了人群边上,又冷丁儿收了脚步,想起她不仅仅是来看离婚十五年的丈夫,还是来看张家营人,张家营村。确切说,她是脱开都市,到这旧地寻找一丝宁安。于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动了,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当儿,太阳西沉,村口是一地浅黄浅红的光色,这光色和她的兴奋溶在一块,在她脸上跳来跳去,很像了县剧团唱新戏时舞台上旋转的灯光。她穿了针织的春装,淡灰淡白,既朴素又大方,不留心会以为是她随便穿套衣服便来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这是她着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华带进这乡土社会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沦落带进张家营。浅灰浅白是否正合了她当时心境,当时的张老师丝毫未怒。他站着望她,她也站着望他。他们彼此对望那一刻,是一阵突来的安静,连落日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吱吱有声地从西山梁上传了过来。之后,他先从怔中醒来。
他说:“来了?”
她说:“来了。”
他说:“颠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说:“从刘城坐车,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拥着进了张老师的新房,都说天元盖的新房好漂亮哟,浑砖到顶,上下闻不到土腥的气息,想不到吧娅梅。娅梅不说话,只在院里仰头望着房子,几条掩盖不住的深纹横在她的额上,挂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细的树枝极有章法地在天空挂着不动。走进屋子里去,她说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说还没有,她便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从一位在村里时,常常骂俏的嫂子手里接过一个满是拉链的大包,和任何一个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样,抓出许多只有省会才能买到的透心精糖,什锦软糖及进口的美国巧克力,给大人孩子娃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后让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谨谨,说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然后就都坐了。没有凳的坐在门槛上,门墩上,乱哄哄地问些省会的传闻,说亚细亚大楼到底几十层?她说不到十层,哪敢几十层。又问二七纪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层?亚细亚城、郑州服装城等等,真的和县城一样大?这些又亲切、又可笑的问话,她都很乐意地做了回答。问至最后,忽然有个女人说:“娅梅,你又嫁个男人没?”
“没有,”她说:“一个人过。”
那女人说:“不再成个家该有多受累。”
她说:“不累,也没合适的。”
这样直到日落尽去,村头一如既往地响起女人唤娃儿吃饭的声音。村人们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从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来。她送走了最后几个老嫂小妹,回来接过天元煮的荷包蛋,认认真真转着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搁在了天元身上。
“盖房子借债了吧。”
“没有。”
“我想着不会没有,借了你让我还。”
“真的没有。”
她开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识的,温暖的,似乎和她在张家营时一模一样,不仅是这白里包黄的荷包蛋的味道,就连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这里时,特意去镇上买的那种不大不小的细花瓷。仅仅在端到这碗的那一刻里,一种又苦又热的血液便开始在她脉管里急速流动,使她感到,仅仅是为了端一端这碗,吃一个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来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对面坐着看她。
“既回来了就多住几天。”
她说:“你不是还要去洛阳教人家的学生。”
他说:“不大紧的。”
她说:“这一年我老做梦,老梦见你妈叫你猫儿猫儿。”
他说:“我小的时候就叫猫儿。”
她说:“我在张家营几十年也没听谁说过。”
他说:“你快些吃,锅里还有。”
娅梅便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卧在身边的黄黄,她哭了,黄黄也流了老泪。这样把碗端在手里吃饭,是已经十五年没有过了,不要说在省会郑州,就是一般的城镇人家,吃饭也不许把碗擎在手里去左顾右盼,更何况这些岁月,随着亚细亚酒楼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进一步巩固繁荣,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两顿,不是你请我,便是我请你,一顿饭被几家商人请去,也是极为时常,哪还允许你独自端着一个大碗,逍遥自在。屋门外的院里,依旧如了乡俗,栽满了一棵棵小桐树。桐叶已经长大,每片叶上,都点点滴滴着几粒鸟屎。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驱赶回来的麻雀,在那小树上啁啾成一团,叽叽喳喳竹竿断裂似的叫声,果子一样从树上熟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滚进屋子里。新房子还有一种潮湿的气息,然这气息的凉意,却又有几分浸人心肺。娅梅想到了什么试论都市的一本书籍,书上说都市不过是一个操着卖笑生涯的妓汝。大意是,因为钱的诱惑,妓汝再也不会顾及贞操问题,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够;在某些时候,那被玷污的肉体里也还蕴藏着一丝纯洁的精神,精神的贞操,却不是金钱的力量所夺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华,那一丝精神的贞操,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被淹没,有如一场泛滥的大水和一块长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敌手。还说,只有乡村,远离都市的乡村,才是纯洁的少女,永远保护着她珍贵的贞操。在那乡村里,一声鸟叫,一抹夕阳,一支雁队,一缕炊烟,一群牛羊,一句乡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骂,无不显示着乡村贞操的圣洁。
她说:“天元,你这树栽的好像密了。”
他说:“等长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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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时分,尽管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常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五年前在乡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还是一家人。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粘在一块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裤也非常通常。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源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见面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煤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给你添了麻烦。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声。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三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你来的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好日子。”
“钱是祸根。”
“可那边的人为那东西命都不要。”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婆婆和媒人进屋了。都同意吧?强强和姑娘低头笑着。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有一个嫂子走来了,娅梅,你刚起床?八成是你和天元昨夜钻到了一个被窝里。
“嫂子,你可别乱说笑话。”
“猫狗还有二八月,何况人哩。”
十五年不见了。那边的年岁和这边一样计算。媒人说。都同意了说个结婚的日子,你们都二十几岁了。姑娘说哪一天都成。强强说由奶定吧。婆婆掐着指头说,过完年吧,春暖花开,我们村去班响器,一抬花轿接媳妇,吃了一顿饭,媒人领着姑娘便走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依然两手空空,从娅梅身边过去时,娅梅把那红纸封礼的钱包塞到姑娘兜里,姑娘瞟她一眼,掏出纸包打开一看,问:“这是啥?”
“钱,够操办婚事的。”
“我们这边用不着这些钱。”
姑娘把钱放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就像随手掏出几张白纸扔在地上一样。娅梅望着婆婆:“你让她拿上,是我的心意。”
婆婆说:“这边用不上钱的,看钱脏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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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钱脏的很呢。从老屋出来,婆婆又在娅梅耳边说了一次,同一个老嫂戏了几句闲言,娅梅品味着婆婆的话,如同嚼一枚又苦又涩的果子。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人简直蠢到无以补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娅梅,然后同她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他自然也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茓。几十年前,初到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刘家涧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的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西方的文明和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天,娅梅知道男人不会回到家里,便通过电话,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一百八十万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她找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来的豫苑大厦一二○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楼出纳员那半是武汉口音、半是河南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你被解雇啦!”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靠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掘开了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好合好散,是婚礼上的开明祝辞。离婚酒店、分手相馆、天各一方服装社、天南地北礼品店、婚后朋友咖啡厅,在省会也是满街满巷。人们对离婚和情人分手之类的事情,委实懒得说长道短。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的孩子时候,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上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一样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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