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同治六年二月初九日日记,《曾国藩全集·日记三》,岳麓书社1989年6月版,第1349页。
67八本是:“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参见《曾国藩全集·日记一》,岳麓书社版,第485页。
68郭嵩焘:《陕西巡抚刘公墓志铭》,《郭嵩焘诗文集》卷十九,岳麓书社1984年10月版,第389~390页。
69刘蓉有《寄怀曾涤生侍郎》诗云:“忆昔识面初,维时岁癸巳。虎观夜谈诗,龙城春校士。”是知二人相识比黎庶昌《曾文正公年谱》所说早一年。参见刘蓉《养晦堂诗集》卷一。
70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一辑之107种,光绪十九年刻本影印本,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版,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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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白杨坪曾家(13)
71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版,第5页。
72刘蓉:《与曾伯涵郭伯琛书》,《养晦堂文集》卷三,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书》第三十九辑之482种,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据光绪四年(丁丑)刻本影印本,第185页。
73清代的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日。中式者称贡士,继续参加殿试,殿试试策论,取中者方称进士,以成绩分为三甲,由皇帝宣布名次,称为传胪。传胪后三日,新科进士再试论、疏、诗各一道,由皇帝亲自命题,当日交卷,称为朝考。朝考名列前茅者,选入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三年,散馆成绩优秀者,才能真正成为翰林学士。
74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版,第5页。
75满妹,小妹,湘乡方言称小为满,犹如东北方言称小女儿为老闺女,小妹妹为老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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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1)
京宦十二年,进学修业大有所成,官居二品的侍郎曾国藩,还乡之际,一身旧债,两袖清风而已,曾国藩可称清官矣。
曾国藩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离家北返,次年正月廿八日抵京,初寓长沙会馆,二月初一日转寓南横街千佛庵,赁屋四间,每月租金四千文(约合当时银价二两)。四月散馆,曾氏名列二等第十九名,引见后授职为翰林院检讨。位列翰苑,虽清而不要,但前程远大,由此开始了他十数年的京宦生涯。此时的曾国藩,踌躇满志,可“长安居大不易”的感觉,也肯定是有的。
翰林院检讨为从七品官,岁俸不过四十五两银子,外加月费银(又称公费银)一两半,全年的收入不过六十三两,只比在馆学习时的廪饩1略多。此时他只是个刚刚肄业的新人,资望全无,京官们年节三敬的外快,他根本指望不上。只能靠着微薄的俸禄和全年四十五斛的俸米度日。2清代一斛合五十升,每升约折合一千毫升,俸粮应该是够吃的,可用钱上要紧得多。就按初到京城时的房租计算,月租四千文约合纹银二两,全年二十四两。开去房租,曾国藩手头可用的银钱只有三十九两,平均每月不过三两多。当年十月,父亲竹亭公携曾国藩妻欧阳氏、子纪泽,弟国荃入都,一下子添了四口人,居家用度,手头之拮据,日子之清苦,可想而知。
从曾氏家书中,其经济上的拮据可以略窥一斑。曾氏授职翰林院检讨后,有了份固定的俸禄,可转过年来,在给祖父星冈公的家信中,已流露了危机感:“孙等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即须借账”,“孙此刻在京光景渐窘。然当京官者,大半皆东扯西支,从无充裕之时,亦从无冻饿之时。家中不必系怀。”3在给父亲的信中则云:“男目下光景渐窘,恰有俸银接续,冬下有望外官例寄炭资,今年尚可勉强支持,至明年则更难筹划。借钱之难,京城与家乡相仿,但不勒追强逼耳。”4
翰林院是朝廷储备人才的所在,清而不要,俸禄虽低,可前程看好。日后一旦起用,外放为府道,内用为京卿,往往不几年即可擢至方面或京堂大员。债权人不担心收不回钱来,自然不会逼债。俸禄、借贷而外,京官们的额外收入尚有年节三敬,是地方官员用以拉关系,联络感情的赠银,多少取决于双方的地位与关系。曾国藩此时乃官场新人,资望全无,所以他所寄予希望的“炭资”(即炭敬),不啻为画饼充饥。
六月,曾氏有了一项可供挹注的财源。身为乡党的他,接手了长沙府会馆的财务。会馆每月有大钱十五千文的房租收入,而“此项例听经管人支用,俟交卸时算出,不算利钱。”5有了这笔可以暂时挪借的钱,他的境况大有改善。到了八月,曾国藩迁居绳匠胡同(今宣武门外菜市口胡同),居所宽敞了许多,可房租也增至月二十千(相当于十两)。所以到了年关,他还是得借贷五十两,加上挪借会馆的六十千钱,当年还是背了八十两银子的债务。
下一年(道光二十二年)的光景仍不乐观。四月,债务已增加到二百两,而九弟曾国荃返乡的数十两川资,自然要由他筹借。冬天虽有了五十两炭敬收入,可收不抵支,饥荒越拉越大,曾国藩在年终家信中不由感叹:“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该账尚不过四百金,然苟不得差,则日渐紧矣。”6曾国藩这里所说的“得差”,指的是外放学差。近人何刚德《春明梦录》中对此有一则说明: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2)
从前京官,以翰林为最清苦。编检(即翰林院的编修、检讨)俸银,每季不过四十五金,所盼者,三年一放差耳。差有三等,最优者为学差(即外放为各省学政)。学差三年满,大省分可余三四万金,小亦不过万余金而已。次则主考,主考一次可得数千金,最苦如广西,只有九百金。若得乡、会(试)房差,则专恃门生贽敬,其丰啬以门生之贫富为转移,大率不过三百金上下,亦慰情胜无耳。7
次年,曾国藩迎来了仕途上的转折。三月大考詹翰,一百二十七人中,他名列二等第一名(一等仅五人,故曾国藩实是第六名),授任翰林院侍讲,连升四级。此番大考名列前茅,是其仕途转折的一大关键,引见时皇帝对他印象深刻。到了五月,他终于得到了为所有翰林期盼的外差,出任当年四川乡试的主考。这也就意味着,四川本届正副两榜七十四名举人都是他的门生,门生于座主,例有馈送,所以这一趟外差下来,曾国藩得银千两,大大纾缓了他的窘困。“四川差竣,得俸千金寄家,为馈遗族姻之用。”8六百两为家中完债零用,四百两馈赠亲戚。居官四年,难得接济家用,奉老人甘旨。9国荃还乡时,他只能捎回区区十两银子,作为“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资”。10这一千两银子,终于成就了他孝敬父祖,周济亲友的夙愿。“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11其心情之快乐与舒畅,可以想见。
翰林院侍讲为从五品,岁俸增加了十几两,可曾家吃饭的人也添了许多。入京以来,添了三个女儿;儿子纪泽到了进学的年纪,要立家塾,请先生;亲友外加男女仆妇,“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饭,实为可怕。”12添丁进口,房子也不够住,于是搬到前门内碾儿胡同,住房二十八间,月租三十串京钱(约合十五两银子)。身份高了,出门以马车代步,起初雇车,自七月起,自养车马,每年须花费上百两银子。年底补转侍读,但品级相同,还是从五品。次年,两个兄弟国潢、国华联袂进京求学,衣食住行及学习考试的费用,作为大哥的他,自然要全力负担。这样,曾国藩的家累仍很重。
转过年来(道光二十五年),曾国藩在仕途上仍是顺风顺水。三月派任会试同考官,五月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六月即转补为左春坊左庶子。詹事府自古为辅佐储君的衙门,清代自雍正以后不立太子,所以詹事府的职任成了闲曹。“诸官毫无所事,不过如翰林院为储才养望之地而已。”13左右庶子均为正五品,年俸增加不到六两银子,可却是仕途中极为关键的升转站,到了这个位置,意味着高层的大门就要对他敞开了。年底,他被补任为日讲起居注官,同时直文渊阁事,成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
但疾病却伴随升迁而来。道光二十五年春天,他忽然罹患了一种顽症,“自头面以达身体皆见癣斑,靡之有痒,搔之见灰。医人阅数十,银钱靡数百,洎无成效。”14此症时愈时犯,时轻时重,伴随了他后半生,从症状判断,应该是牛皮癣。疾病最能消磨人的锐气,以致好长一阵子,折磨得他“颓散万状,搁笔不为一字,束书不观一页”。15
道光二十七年三月,又是三年一次的大考,曾国藩仍居上游,名列二等第四名。“词馆人员,不数年骤擢卿贰者,类皆大考前列所致。”16果然,到六月,曾国藩便一跃升任二品大员,以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对此,他惊喜之外亦颇感自豪:“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17随后他又被派任为教习考试的总裁,成为该闱百余名中式者的座师,18仅门生们的贽敬银,就收入了二百余两。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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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3)
在湖南籍的京官中,随着曾氏的资望渐高,“同乡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大人之法,银钱则量力佽助,办事则竭力经营。”20挚友刘传莹,还乡后病死,曾国藩收检校刻其遗著,买石刻碑托送墓地。又有同乡举人邹兴愚,会试不售,贫病而死,全靠朋友料理后事;曾国藩撰写墓志,并代为买石勒铭。朝廷因水旱灾害蠲免地方钱粮,发放赈济的恩旨,所涉及省份的京官,例当具折谢恩。曾国藩仕途光明而又急公好义,大受同乡的推重,故自道光二十六年起,凡湖南籍京官的谢恩折,都由曾氏领衔。此时的曾国藩,官居二品,负一乡之望。从当年那个初涉京师,一身土气的青年,走到这一步,不过十年,仕途之顺,出人意表。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位列京堂,曾氏从此的身份就是朝廷的大臣了。每年的俸银加饭银,共计四百两银子,家境纾缓了不少。“公官京师十年,俸薄不给于用,取资称贷;及官侍郎,每岁以其所得俸银数十两为高堂甘旨之奉,兼以周济族戚之贫者。”21可升官后,“应酬较多,用费较广”,还旧账,借新债,仍是摆脱不了寅吃卯粮的局面。年终岁尾,积欠的债务仍接近一千两银子。居京八年,曾国藩早有归乡省亲的打算,无奈手头拮据,竟不能成行。祖父病重,他只能要兄弟们返乡看顾。在家信中,他透露的想法是,若能外放为一任学政最好,三年任满,即可归家省亲。退而求其次,或派任为外省主考,能解决旅费问题,也可就便归省。22
一个官居二品的大员,年年要靠借债度日,甚至没钱还乡省亲,今天的人怕是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不难理解,那会儿没有公车私用、公费报销这类待遇。朝廷的俸禄偏低,地方官员在俸禄之外,有养廉银的收入,京官只有干俸,若是存了做清官的心,欠债那是必不可免的。而曾国藩就是这样一个人。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恨可羞,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23
而曾国藩之所以励志做清官,除去其家风与农家子弟本有的质朴之外,更在于他通过读书,领悟了盈缩有数,天道好还的道理。由此看事看人便有了一种别样的眼光,进入到哲学的境界。所谓富贵繁华,终成过眼烟云,绚烂而归于平淡,才是人生常态。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24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4)
话语平实,卑之无甚高论,只停留于独善其身的层面上。可古今官场上绝大多数人,于炙手可热的当口,难得有这样的平常心。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财,故名利当头之际,为官者大多患得患失,勘不破这看似平常的道理。因为平常心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是要靠读书、修身、参悟、实践而来的。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是那个时代的人生追求,曾国藩起初自然也会有这种想头,否则不会奋力于科举。但于八股之外的博览群书,志同道合朋友间的砥砺切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把他塑造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这个过程我们放到后面去谈,现在还是回到本题上来。
曾国藩外放的期望,很快就化为泡影。道光二十九年六月,他所期望的江西乡试主考的外差落了空,“南望家山,远怀堂上,真不知仕宦之略有何味(道)也!”25八月以后,他又先后兼任了兵部右侍郎、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顺天乡试复试阅卷大臣、顺天乡试武举人复试阅卷大臣诸职,公事之繁忙,刻无暇晷。心情抑郁的他,甚至废然思退:“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愿)。”26十月,祖父星冈公去世,曾国藩请假两月,在寓所守制。孰料年底,皇太后去世,转年正月十四日,道光皇帝也薨逝了。治丧典礼,乃礼部职责所在,假期未满,曾国藩也只能入宫参与办理丧事。直到咸丰二年三月,大行皇帝的梓宫奉安下葬,丧事方告结束。其间,新皇帝登基后,曾国藩又先后兼署了工部、兵部、刑部、吏部侍郎之职。尤其是刑部的公事,忙冗异常,“竟日颠倒于簿书尘埃之中”。他办事认真,任劳任怨,皇帝派他兼职是鞭打快牛,并无真正的实惠。故曾国藩虽一身兼任五部侍郎,可薪俸仍然只是一份,以至于年终腊月,还要借二百两银子才能过得去年。27
咸丰二年六月,曾国藩终于得到了江西乡试正考官的外差。七月,行次安徽太和县境内的小池驿,曾国藩接到了母亲已于一个多月前去世的讣闻,当即换装回乡奔丧,至此结束了他十四年的京宦生涯。
从嘱咐儿子纪泽料理京师善后,安排家眷还乡的信中看,这十四年的京宦生涯,曾国藩非但没有分文积蓄,反而欠下了数百两新旧债务。以至于家眷还乡的川资,要靠收取赙仪凑集。曾国藩自奉清廉,本不欲借红白喜事敛财。从前祖父过世时,他就拒收前来吊唁的同事朋友的银钱。可此番一大家子人还乡,要四五百两银子,无奈之下只能违背初衷,收取奠金,而内心“愧恨极矣”。28
好在几日后,江西省城送来的千两奠银救了他的急。三百两寄京还债,其余七百两,在长沙还账二百多,回乡治丧四百多。29其实,他欠朋友的,朋友也欠他的,总数亦将近千金。可欠他钱的多是些穷朋友,曾国藩将心比心,心存恕道,嘱咐儿子切莫催要。这些钱后来还了没有,只有天知道。
……凡有借我钱者,皆光景甚窘之人。此时我虽窘迫,亦不必向人索取。如袁亲家、黎樾翁、汤世兄、周荇农、邹云阶,此时皆甚不宽裕。至留京公车,如复生同年、吴镜云、李子彦、刘裕轩、曾爱堂诸人,尤为清苦异常,皆万不可向其索取,即送来亦可退还。盖我欠别人之账,既不能还清出京,人欠我之账而欲其还,是不恕也。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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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5)
俗谚,破家值万贯。京宦十四年,尤其做了大官之后,曾国藩自然会有些积蓄。可绝不是乡人乃至亲友们所想象的银钱。在给诸弟的家信中,曾国藩自况道:
我仕宦十余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31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32
果然,还乡之际,一身旧债,33两袖清风而已,曾国藩可称清官矣。
显宦高官做了十几年,到头来身背积欠,两手空空地还乡,在许多人看来,他这个官做得没味道。但今天商业社会所崇尚的金钱,却远不是那个时代衡量个人事业成功与否的尺度。传统社会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为知识分子(当时称作士)树立的人生理念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丁忧回乡那一年,曾国藩42岁,已经过了他人生的中午。以仕途衡量,以一农家子做到二品大员,他算得上是成功者。以事业衡量,十几年循资升迁,庸碌无为,少有建树,他又是失败者。但以儒家所重的道德文章衡量,他却是厚积薄发,有着长足的进步,为其后半生的事业,奠立了深厚的基础。
少年时代的曾国藩,生活在一个闭塞的山村之中,尽管祖父与父亲鼓励他读书,但在家塾与乡塾中,除八股制艺外,没有条件博览群书,更难得接触学识优长的师长与朋友。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曾国藩于此刻骨铭心,后来曾在致诸弟的家信中谈及自己的感受:“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34“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即道光十五年,是年曾国藩会试落第,在京读书)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35韩愈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36
京师乃人文荟萃之地,每逢会试之年,全国各省成千上万经过层层考试筛选上来的优秀学子汇集于此,有幸成为进士者,不过百余名,而能留在翰林院者更少。这些人,可称是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与这些人为伍,国藩自然境界大开。37谈到交友,他兴奋地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38硕学鸿儒,青年才俊,有志之士,比比皆是,如行山荫道上,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在传统科举制度下,中式的士子,会结下两种重要的社会关系。一是门生与座主的关系。无论乡、会试,都有主考官与同考(阅卷)官,一旦中式,士子与考官之间就有了师生之谊,其中主考被称为座师,同考被称作房师,士子们则自称门生。二是乡、会试同年的关系。即同榜考中的士子,互称同年,彼此互通声气,有着特殊的情谊。师生与同年之谊,会伴随他们终生,是种重要的政治资源。座主往往会对门生施以援手,同年之间也会互相照应汲引,在传统社会中,这是仕途上的极大助力。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6)
曾国藩也不例外。他登第的那一科会试考官名位显赫,座师是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兵部尚书朱士彦、礼部侍郎吴文镕、左都御史廖鸿荃,房师是刚刚卸任的山东学政季芝昌。有不少人揣测,曾国藩官运亨通,全在其座师提携。但从他留下的日记看,国藩于这些人,并无特殊的关系,除与同年们一起贺寿拜年而外,平时几乎不走动,也没钱走动。况且道光皇帝是个师心自用的君主,在用人上绝不可能被大臣左右。而戊戌科进士、翰林数十名,同样的门生座主关系,仕途蹭蹬,沉沦下僚者大有人在。所以,与其说曾氏以夤缘升官,莫不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运气好。两次大考翰詹,他都名列前茅,从而受到了皇帝的注意,所谓简在帝心者是也。故一遇到优缺,道光很自然就想到了他。
至于同年间的关系,则大为不同。此时的曾国藩,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或同乡,或同年,或同事,往来过从者,皆跻身翰苑,极一时之选者。除定期会课39外,曾国藩每日里与朋友谈诗论文,酒食征逐,几乎日不暇接。“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40静下心来后,他痛自反省:“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41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42
曾国藩是个酷爱读书之人,何以会痛贬自己“不学如故”呢?在这里,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当时在京师士大夫当中流行的程朱之学。清代学术,有汉学与宋学之分,所谓宋学,指的就是宋儒程朱之学。乾嘉以降,汉学大兴,但程朱之学作为朝廷树立的正统,仍然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在20世纪的哲学教科书中,程朱理学被定位于维护封建统治的反动学说,尤其在人性论上,更被认为是扼杀人性的毒药。故而在这个问题上,须略加辨析。
古代之儒学,做人与学问并重,所谓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是也。宋儒是以继承孔子道统为己任的,故其治学自然也贯彻了这一宗旨。其口号“存天理,灭人欲”,大为后世所诟病,如清儒戴震抨击其为“以理杀人”。其实“以理杀人”者,与程朱无涉,而是后人的一种误读。这个口号强调的是个人的修身(也就是做人),为的是培养起一个良好的人格后,再推及其他,如家庭、宗族乃至国家事务,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于后来的统治者认为理学有利于其统治,拿来为己所用,纳入国家意识形态,这个责任是不能算在学者身上的。宋儒选定“四书五经”,作为修齐治平的门径,是因为它们是儒学的原始经典,荟萃了儒家的基本理论,舍此无所谓儒学,没有了四书五经的儒学只能是零篇碎简,不可能构成完整的学术体系。至于四书五经后来流于形式与教条,变为科举的敲门砖,则是与学术无关的另一个问题了。
程朱提出“理”的概念,认为理是存在于天地万物乃至于人生之中的准则。推及到个人,若想消解欲念与烦恼,走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就必须认识、把握这个准则,也就是要“穷理”,而后躬亲实践,方能达到“不逾矩”的圣贤境界。正如西哲斯宾诺莎所言,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认识了必然,遵循于必然,人生才会自由。同样,认识并遵循于理,方能真正实践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7)
那么如何认识与把握这个“理”呢?大程(程颢)主静,强调摒除杂念,“正心诚意”;小程(程颐)主敬,强调循序渐进,“格物致知”。两人都主张知行合一,穷理与实践密不可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即遵循天理,排除不合于理(准则)的欲念,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前进。朱熹学识渊博,他从注解儒学经典入手,是宋儒理学的集大成者。他扬弃了二程的学说,又从易学太极理论中推导出一种理气学说:太极之理为至上之准则,是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反映在人性上,则有“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前者为至善,后者则有清浊善恶之分。因此要通过“居敬”,“穷理”,以提升人自身之气质,激浊扬清,光大善念,摒除恶念,养成高尚的人格,并躬亲实践于修齐治平之中,致君尧舜,造福万民。此即“存天理,灭人欲”之真义所在。程朱理学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不是靠断章取义或武断的批判所能打倒的。
儒学自始至终倡导一种世俗的理性主义,使中国社会的发展没有走入政教合一的黑暗道路,统治者本身并无教主的地位,从而为人们的思想留下了自由的空间。如此,处于学术正宗地位的儒学,又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意识形态来源。欲统治中华,必先尊崇孔子与儒学,非如此不足以号召士大夫,并通过士大夫获得整个社会的认同与服从。儒学体现着一种久远的、根深蒂固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程朱理学上承孔子的道统,推动了传统儒学的复兴,并逐渐成为新时代儒学的主流。由此就不难理解,元明清三代的统治者,为何均取程朱理学为己用。程朱理学在学术上的至高地位,明清尤甚。朱明起家于草莽,满清则以区区百余万人入主中华,如何使天下人承认其合法性,对于维持统治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要使民心归附,统治者除去实行德政,镇压反对派而外,一大关键就是要认同传统的主流文化,以获取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以此笼络住社会中的精英阶层。于是尊孔必不可少,推崇儒学必不可少,恢复科举,给士大夫以进身之阶必不可少。这些做到了,才会得到士大夫(古代知识阶层)与民众的认同,这个政权的统治基础方能稳固,统治者宗奉程朱理学的深层动机即在于此。但在政治化制度化的过程中,理学亦难免流为形式与教条,正如今日本应以提高人的素质为目的教育,蜕变为应试教育一样,理学原有的生机被窒息,逐渐演变成为入仕做官的敲门砖。
大力提倡程朱理学,清代始自康熙。在皇帝倡导下,涌现出一大批理学名臣,如魏象枢、43魏裔介、44熊赐履、45汤斌、46李光地、47陆陇其、48张伯行49等,君臣孜孜为学,励精图治,开风气之先,揭开了康雍乾盛世的序幕。此后程朱理学一直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提到理学名臣,道听途说者往往为偏见所惑,认为这些人大多是些道貌岸然,满口教条,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假道学。其实不然,他们大多是学识渊博,个人修养很高,勤政廉洁的人。这些人虽然也是经过科举这道门槛进入仕途的,但八股制艺不过是个工具,得鱼忘筌,用过就丢掉了。皇帝没有教主的地位,帝国也没有统一编定、强制推行的教科书,所以学术仍有自由思想的空间。名臣宿儒的真学问源自研读原著,而非八股教条。譬如理学名臣张伯行所为,就很有代表性,其“方成进士,归构精舍于南郊,陈书数千卷纵观之,及小学、近思录、程朱语类,曰:‘入圣门庭在是矣。’尽发濂、洛、关、闽诸大儒之书,口诵手抄者七年,始赴官。”50这些在科举考试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尖子,都是头脑极聪明之人,是精英中的精英。程朱没有真思想,真学问,他们会自觉自愿地服膺理学并在实践中卓有建树?不可能嘛!交代了上述背景,读者就可以明白曾国藩为何会有“不学如故”的警语了。八股制艺并非真学问,京师士大夫风气所至,必会将他带入程朱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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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8)
自道光二十二年起,他开始致力于程朱之学。当时与之往来频繁、相与切磋学问者,主要有陈源兖、冯树堂、吴廷栋、何桂珍、窦垿、邵懿辰、汤海秋、黎吉云、朱琦等人,大多是翰林院的同事。而在问学修身上,对他影响最大者有两人,一为唐鉴,一为倭仁。
唐鉴(1777~1861),字镜海,湖南善化县人。嘉庆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累官御史、府、道、臬、藩,后内召为为太常寺卿。鸦片战争时,曾上疏弹劾琦善、耆英等误国,“直声震天下”。51在学问上,唐鉴宗尚程朱之学,躬亲实践,是当时众所公认的大学者。曾国藩认识到自己的毛病在于散漫无恒,在与朋友的闲谈中,听说“静海先生每夜必记‘日省录’数条,虽造次颠沛,亦不闲一天,甚欲学之”。52从日记中看,曾国藩开始向这位前辈问学,始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
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饰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53
唐鉴于他的点拨作用,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是“昭然若发蒙也”。蒙者,幼稚无知也。旧时称学前儿童为童蒙,教儿童识字读书称为发蒙。曾国藩以此作譬喻,可见这番谈话对他震动之大。此后一段时间内,他之读书修身,处处以唐鉴所言为法,可说是亦步亦趋。譬如唐鉴自称最喜读《易》,曾国藩也开始读《易》;唐鉴每日省身自检,写入日记,曾国藩也开始于日记中自省;唐鉴讲要戒欺,曾国藩亦将每日不善之念,不良之行,一一录入日记,作为警诫。对于不良的生活习惯,则痛加戒除,譬如砸掉水烟袋,从此戒了烟。
由唐鉴之指引,曾国藩又向倭仁求教修身的功夫。倭仁(1804~1871),姓乌里齐格氏,字艮峰,号艮斋,蒙古正红旗人。道光九年乙丑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大理寺卿、光禄寺卿、工部尚书、大学士,为咸丰同治年间著名的理学大师。曾国藩向其请益时,倭仁任詹事府詹事。他指授的途径是:研几。研者,研磨,引申为穷究事理;几(幾,音机)者,乃《易经》中的术语,指事物发端之隐微。宋儒则用为理学和伦理的概念,指称人心中的善恶之念。54倭仁告诉他,人心善恶之几,与国家治乱之几相通,并指示他要马上作日课,不宜因循,55并允诺检视其日记兼作批语。
所谓日课,其实就是每日反躬自省的日记。一言,一行,一念,无不要以善恶之良知来衡量,也就是先儒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的意思。下面我们从国藩的日记中摘录若干条,见识一下当时风行于士大夫之中的修身砥砺功夫,也看看曾国藩从中获得了哪些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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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9)
教益之一,为人勿为刻薄。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日记:“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者皆药石也。”56日记中所说的岱云,即陈源兖,湖南荼陵人,戊戌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同乡、同年且同事的关系,使二人极为亲近,几乎无日不相过从。陈源兖为人耿直,有一则轶事记载了他的方正不阿。据说某科会试,首辅穆彰阿之子与试,时任分校57的十八个人(包括陈氏)全都是穆彰阿的门生,十七人均想借机帮衬,可卷子恰恰分到了陈源兖手中,阅卷后“以艺劣未呈荐。同事物色之,且以(实)情告,先生加批抹焉,时相无如何也”。58
谈话中陈批评他争强好胜,待人刻薄,实有所指,见于曾国藩初九日的自省之中:“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59倭仁的批语,于陈大加赞赏:“直哉,岱云可敦友谊。”于国藩亦予以肯定:“自反极是。”60
与之龃龉者名郑敦谨,字叔厚,号小珊,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进士,改庶常,散馆授刑部主事。小珊通医术,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因一言不合,两人竟恶言相向,虽说由湖南人的火爆脾气使然,但小珊年长曾国藩近十岁,又是同乡而兼前辈,曾国藩所为实在有违厚道。竹亭公得知此事后,亦于家信中责备他,要他尽速改过,到小珊家当面自认不是。61之后,曾国藩借小珊前来拜寿之机,主动谢罪,并与陈岱云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62
与小珊同住的金藻(竺虔),是曾国藩甲午乡试的同年兼同乡,亦与之“有面善心非之隙”。63癸卯正月初二金等来曾国藩寓所拜年,饭后,两人因小事口角,曾国藩“大发忿不可遏,……虽经友人理谕,犹复肆口谩骂,比时绝无忌惮”。事后自省:“我自蓄此忿,仅自反数次,余则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64自省归自省,心中的怨恨却难以化解。两个月后,金藻外放福建,在酒席中听到有人贬评金,曾国藩“口虽不言,心窃欣之”。65此种心态,也是普遍存在的一种人性缺陷,很难克治。
教益之二,待人以诚,不可言不由衷,流于作伪。十月初四日,“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真畏友也。”吴廷栋,字竹如,安徽六安人,道光五年乙酉科拔贡,通医术,时任小京官。道光二十年六七月间,曾国藩病困于京师客店,全仗吴廷栋的诊治与同乡欧阳小岑的护理,方逃得一条性命,三人从此结为挚友。吴廷栋嗜好宋儒义理之学,两人一度过从甚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66此番两人大谈做人之道。事后反省,曾国藩认为自己夸夸其谈,却一条都没有做到,“而言之不怍,岂不愧煞!”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10)
吴廷栋走后,黎吉云又来,“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衷语,谈诗妄作深语,己所不逮者万万。”黎吉云,字云征,号月乔,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三年癸巳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与曾国藩是同乡兼前辈的关系。“妄作深语”,意为故作高深;而赞叹之辞并非发自内心,言不由衷,则待人不诚,犯了虚伪的毛病。
晚间访何绍基,“酒后,与子贞谈字,亦言之不怍”。怍,脸红惭愧的意思。谈字(即书法)何至于要惭愧?在于朋友是书法大家,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何绍基,字子贞,湖南道州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举人,联捷成进士,改庶常,散馆授编修。历典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何绍基学识渊博,“于经史、说文考订尤研审,旁及金石图刻律算,实事求是,识解精超文字。……性夷白,与人无町畦。见不善必面斥;改,复如初。故人咸亲其和而惮其峻。”67面对这样一位同乡兼前辈,曾国藩虽收摄少言,可仍不免于言不由衷。故于当日反省曰:“一日之间,三犯此病,改过之意安在?”68
十四日,他于日课中再做反省:“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69其我之谓乎?一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结论是:“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70
曾国藩还有位畏友,名邵懿辰,字蕙西(又字位西),浙江仁和人,出身举人,时任军机章京。邵氏“性故憨直,往往面折人短,……无问新故、疏戚、贵贱、时否,一切蹙额相,人不能堪”。71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在曾国藩家吃过早饭后,邵懿辰不客气地给曾国藩指出了几条毛病:“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72
其实,言不由衷,滥加溢美,不懂装懂,故作高深,妄发议论,待人虚以委蛇,等等,实在是人类的通病,不足深责。稍稍注意我们四周的人群,这类行为比比皆是,以至于大家都习焉不察。其实,生活于现实中之人,不可能做到表里如一,明净如水。儒家所说的诚,无非是一种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是伦理世界中的自在之物,只能通过刻自反省,向这种境界努力,以有效地减削人性中的伪。此风于今尤烈,小有所成,即沾沾自喜,唯恐他人不知。更有所谓包装、炒作之说,当今媒体中,自我表扬者,大言不惭者,四出作秀者,阿谀奉承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几乎成了当代人的存在方式。曾国藩等地下有知,怕是会更加郁闷吧。
又十月初五日,“走冯树堂处,看树堂日课,因与语收摄之方,无诸己而责诸人,可耻!且谈时心有骄气,总由心不虚故。”73冯卓怀,字树堂,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九年己亥科举人,会试屡试不中,滞留京师,坐馆为生。后曾任四川万县县令。其“为人古执,不通世情,好面折人过”。74冯树堂与曾国藩同在十月初一开始日课,对于身为翰林的曾氏,他抱有极大的敬意。“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75所谓收摄,收拢,保持也,讲的是心无外骛,静心自省的功夫。在对他礼敬有加的冯树堂面前,曾国藩不觉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大谈收摄的方法,事后自省,自己恰恰在收摄身心上做得很差。自己做不到,却仿佛行家里手般指授与别人,是为不诚。之所以会如此,无非冯是举人,曾是翰林,在出身低于自己的人面前,人往往会不虚心,以是不免“心有骄气”。76这也是有点地位、学问的人的通病。而在做人上,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别人,非但有违恕道,而且大有“作伪”的味道,长此以往,会堕于下流,确实值得他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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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11)
教益之三,毁誉名利当头,不可患得患失。十月初八日,曾国藩为何子贞的画作题诗。晚间自省,“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何丹溪77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与子贞久谈,而言之不怍,又议(论)人短,顷刻之间,过恶丛生,皆自好誉之念发出。”早间题诗,晚间急于知道朋友对题诗的评价,本属人之常情。可听到称誉,竟心忡忡不能自持,则好誉之心深矣。又议论他人短处,凸现了自以为高明的心理。故国藩总结道:“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予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78
十月二十日之日课中,再反省自己好名之心:“又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说好。为人好名,可耻!而好名之意,又自谓比他人高一层,此名心之症结于隐微者深也,何时能拔此根株?”79
非但毁誉,名利也是如此。十月初十日,曾国藩赴翰林院同事汤鹏80家女儿的订婚宴,“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81我们知道,曾国藩羁旅京师之初,薪俸微薄,生活拮据,所以也很希望能有年节三敬补贴家用。别人得别敬,他觉得羡慕,是很正常的心理。然而日日反省自警,有助于克制名利欲望,养成一种平常心,曾国藩一生廉洁奉公,多少得益于这种日常的心身修养。
教益之四,学问事功,要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翰林院是朝廷储才养望的地方,平时公事很少,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读书深造。研经读史,作诗练字……曾国藩原本也给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可京师朋友多,交际应酬多,稍一松懈,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曾国藩年届32。次日,他感叹岁月流逝,做了首《三十二初度次日抒怀》。
男儿三十殊非少,眼中云物知何兆,
今我过之讵足欢!镜里心情只独看。
龌龊挈瓶嗟器小,饱食甘眠无用处,
酣歌鼓缶已春阑。多惭名字侣鹓鸾。82
古人讲三十而立,曾国藩此时已跻身翰苑数年,在一般士人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功,但正在刻苦自励的他却并不这样看。器小易盈,虚度光阴,第三四句意在自我警醒。顾镜自怜,自己饱食终日,简直一无是处。鹓、鸾,都是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类,在此譬喻自己不配翰林的称号。当日反躬自省,曾国藩把自己迄无所成,归结为做事不能持之以恒。“余病根在无恒,故家内琐事,今日立条例,明日仍散漫,下人无常规可循,将来莅众,必不能信,作事必不能成,戒之!”83
其实,因循拖沓,做事无恒也是人类之通病。人们或因心有旁骛,不能专精一业,沦为志大才疏,一事无成;或因懒惰因循,将本该今天做的事情推到明天,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直到老之将至,方知道光阴虚掷的可怕与可悲。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孔子所言极有道理,是万古不易的箴言。早立志,早成功,人只有早立志,沿着既定目标持之以恒地奋斗,才能有所成就。就如今日考上大学或博士的学子,总会松懈一阵子一样,曾国藩进入了翰林院,跃上枝头做凤凰,一时间反而迷失了方向。幸而京师文人间这股相互砥砺的风气,使之警醒,并给以他完善自新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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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12)
教益之五,为人处事,宜端重自守。曾国藩赴朋友处饮宴,“席间,面谀人,有要誉的意思,语多谐谑,便涉轻佻,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也。”84后世人眼中的曾国藩,是被偶像化了的文正公。读他早年的日记,其活泼泼的人性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他脾气火爆,好交友,喜游谈,善谐谑,常常耐不下性子读书。“有俗事来扰,心亦随之而驰”,“见人围棋,跃跃欲试”,“说话又多戏谑”,“应酬稍繁之际,便漫无纪律”,“心浮不能读书”,“自定课程,以读《易》为正业,不能遵守,无恒”,“学中无所得,而以掠影之言欺人”,“读书悠忽”,“自究所病只是好动不好静”,“醒早,沾恋”,“又说话太多,且议人短”,“日日有腼面目,与人酬酢而已”,“晏起,则一无所作,又虚度一日,浩叹而已”,“友人纳姬,欲强之见,狎亵大不敬”,“因下人侵蚀钱项,忿怒不能释”,“归,房闼大不敬”,85凡此种种,日记中随处可见。所谓“沾恋”,指耽于某种习惯,而不去做该做的事情。如睡醒本该起床,却蜷于热被窝中迟迟不肯起身,是为沾恋之一例。而房闼不敬,则暗指夫妻间调笑戏谑之事。从日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曾国藩,常人所犯的毛病他也会犯,常人所有的缺点他也都有,读来亲切有味,好像他就生活在我们当中。
曾国藩之善谑是有名的。李鸿章与曾氏有师生之谊,咸丰九、十年间,李在湘军宿松、祁门大营做幕僚,对老师的风趣幽默印象深刻,他曾对曾国藩之孙女婿吴永讲过自己的观感。
在营中时,我老师总要等我辈大家同时吃饭;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他老人家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个指头作耙,只管捋须,穆然端坐,若无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这真被他摆布苦了。86
当时曾国藩已是50多岁的年纪,却仍好谐谑,可见天性难违。
日课之初,曾国藩觉得自己大有进境,兴奋得不得了,在家书中大谈心得。“吾辈读书,只有两事:一者进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自卫其身。”这番话表现出,他已认识到科举与学问判然不同。科举记诵词章,为的是“卫身”,而“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读书人)劳心以求食者也。……科名者,食禄之阶也。”87他以自己为例,劝兄弟们博览群书,不要把精力耗费在墨卷上而“汩没性灵”。
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弟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88
进德修业使曾国藩“聪明大开”,明白了什么才是真学问,对从前引以自傲的科名之看法,有了本质性的改变。其实今日之应试教育也是如此,读书上大学为的是求得谋生的资质,离学问之道还远着呢。
《曾国藩评传》京师居,大不易(13)
至于“进德”,初入理学门户的曾国藩,胸怀抱负一下子宽阔了许多。“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华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89民胞物与,内圣外王,天地完人云云,都是宋儒倡导的理想境界,气象宏大,但实践起来很难。曾国藩此时沉迷于理学气象,以此告诫诸弟不要汲汲于科考失利这类小事,而要胸怀大志。要用《大学》之纲领指导读书,否则“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做官,与用牧猪奴做官何以异哉?”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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