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光二十七八年之上下,广西贼盗四起,扰乱城镇,各居户多有团练。团练与拜上帝之人两有分别。拜上帝人与拜上帝人一伙,团练与团练一伙,各争自气,各逞自强,因而逼起。起事之时,团练与拜上帝之人,同村亦有,一村逼一村,故而聚集。66
拜上帝会与土著人的首次冲突,起于金田某村的土著抢走了会徒的耕牛。会众派代表前去理论,返回时,本地人依仗人多势众,向代表开枪。会众愤而反击,以少胜多,将本地人打得落荒而逃。其时,官府正以全力剿灭会党与土匪,维持地方治安仅有团练,而团练“以巡抚郑祖琛方严办‘土来’械斗之案,不敢起练往剿”。67地方官员不作为,置而不问的结果是,这类冲突越来越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直至广西士绅数十人联名赴京上告,广西大乱的的真相才在京都曝了光。据都察院代为呈递的诉状,这些绅士自县、府、道一直到省,逐级上告数十次,竟无一次得到查办。68
道光三十年九月,曾国藩的朋友、兵科给事中袁甲三上疏劾奏郑祖琛姑息养奸:“广西盗匪充斥,蜂屯蚁聚,已非一年,该抚郑祖琛事务弥缝。……广西统辖十一府,今有八府绅民李宜用等航海叩阍匍匐阙下,则民不聊生,通省糜烂,已可概见。”另一朋友、鸿胪寺卿吕贤基也奏称:“广西匪徒蹂躏之区,已近十分之七,胁从渐多,滋蔓渐广。”69
后来接任广西巡抚的周天爵,亦肯定广西酿成大乱的缘由在于历任巡抚的渎职:“民控抢劫奸淫,如诉诸木偶,退而衔冤号泣之声如散诸风雨。盗贼习知官府之不彼与也,益从而仇胁之。民不任其苦,知官府之不足恃也,亦遂靡然而从贼。是盗贼益无所畏而出,劫杀人日频,知官府避罪而必为之讳也。百姓益无所恃而从贼者众。……盖自道光二十六年以至于今,守备、千总、兵丁死者不下千余,报出者不过千百之一二。由是兵胆俱裂,民心日摇。又已革职抚臣郑祖琛每逢决囚,必为之经醮祈福,或将行决之犯擅行释回,其势非酿成大祸而不已。……而闵正凤(原广西提督)讳饰阵亡之将弁以为病故,自贼滋事以来,从未亲历戎行,惟陈亚溃(造反的会党首领之一)败溃之后,零贼无多,乃视师一次,其他任兵弁之鱼肉而无一顾惜。”70局势虽然严重,但拜上帝会之事此时尚隐而不显,洪秀全等仍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从容派人回乡接眷,并通知各地会众赴金田集结。
咸丰对此的处置是,罢斥郑祖琛与闵正凤,发配新疆;启用卧病在家的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广西主持会剿事宜,同时命两广总督徐广缙对广西士绅的控告严加查证。林则徐因病逝世于中途,于是又改派前两江总督李星沅驰赴广西,接任钦差大臣;在罢斥郑祖琛的同时,以原漕运总督周天爵署理广西巡抚。此外,还调派前云南提督张必禄赴广西会剿,另以向荣取代被革职的闵正凤出任广西提督,并抽调广东、云南、贵州及湖南的绿营赴广西平乱。咸丰平乱的决心虽大,可从其用人调兵来看,可谓师心自用,全无章法。首先,他所用的统帅,虽都有能名,但或年高体衰,或身染沉疴,根本不适宜担任前敌统帅,其中林则徐、张必禄两人均在途中病逝,而李星沅亦于到任后不久病卒,周天爵则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其次,自道光三十年八月起,先后调赴广西的军队有广东、湖南、贵州、云南、安徽、河南、四川等众多省份的绿营兵,还有闽勇与潮勇,这儿抽一千,那儿调二千,像撒芝麻盐一样。总数虽然不少,却难以形成合力与有效的打击力量。再次,那么多大员一齐派过去,权位相当,谁也不服谁,必然会造成事权不一,相互掣肘的局面。李星沅逝后,咸丰意识到这点,于是再派大学士、军机大臣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期望他能以更高的权威,使三军慑服,但仍未能解决不同部队互不配合的大病,错失了将太平军消灭于萌芽之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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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17)
又如长沙保卫战时,“是役也,在长沙办贼,城内及城外、东河西河,兵勇共六七万人。住城一中堂(指前钦差大臣、大学士赛尚阿)、三巡抚(指新任湘抚张亮基、卸任湘抚骆秉章及江西巡抚罗绕典)、三提督(前广西提督向荣、湖南提督鲍起豹、四川提督苏布通阿)、总兵十一二员;在城外者,两总督(指两广总督、新任钦差大臣徐广缙、前湖广总督程矞采)。不能灭贼,以至(太平军)北窜,亦一恨事。”71何以不能灭贼,亦在于平起平坐的大员太多,如俗话所言,九龙治水,愈治愈糟是也。
广西平乱的失败还在于清军战斗力之窳败。周天爵72对此曾有生动风趣的描述:“于是二月初一日出省,带兵一百名,如驻马嵬坡,皆不愿走也;路上募一百名又如石壕吏,未走先哭。”作战时,“惜我兵一百名如见鹯73之雀,一百勇如裹足之羊,无一动者。我手刃二人,光淮而(用)箭射杀二人,亦无应者。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不意如此”。74
赛尚阿督师广西,随军的幕僚王拯,也记叙了清军作战的情形:“南北两军各营一二十里之外,日报胜仗,动称擒斩数十百人,而实则我军驯至见贼即走,贼胆日张,而军威日亵。”他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将不知兵,兵不习将,不重侦察,不讲计画,乡团不整,则民心未固,而贼之所至则望风奔溃矣。招勇不精,则士气多杂,而贼之所向,争为趋避矣。且赏罚不能立予破格之恩威,则军民感激畏惮之心不生,虽拥三军,犹匹夫耳。”75
我们再来看清军的对手。拜上帝会成员绝大多数都是迁徙而来的客家人,或是长年务农的农民,或是种山烧炭,开掘矿石的炭工或矿工。显然,比起平时在百姓面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清军,会众们身体更强健,意志更坚忍,而且迁徙不定,四处为家的传统,使他们更有凝聚力,更容易抱团,在面临美好前景与目标时,他们也更容易舍弃固有的一切。拜上帝给与他们一种信仰,一种献身精神,大难将临的预言使他们更服从教主的召唤。而带有军事共产主义色彩的“团营制度”,又使他们更有纪律,并得到了军事上的训练。
“团营”的内容究竟如何,书阙有间,于今已难得详情,但从后来太平军的军制,还是能窥到它的影子。76洪秀全等搞出这样一种组织与动员会众的方式,而且行得通,得益于上述客家人的禀性与宗教狂热。正是客家人的性格,会众才肯于举家、举族赴召,甚至不惜毁家纾难,一把大火烧掉房屋,掉头而去。正是宗教狂热,方能使会众甘心将私财缴入“圣库”,甚至泯灭长幼辈分及夫妻界限,彼此一律以兄弟姊妹相称。一入团营,则男入男营,女入女营;即使是夫妻,也只能一周会面一次,在第三者的监视下谈话;男女大防极严,犯者死罪无赦。当然,作为天父上帝诸子的领袖们不在此列。77据简又文先生分析,团营制度的好处是:会众行军作战不至于为家室分心;也不至于因男女情yu分心;妻女姊妹分入女营,无异于人质,从而杜绝了叛变与开小差的可能。如此,一入团营,只有一条心地跟从教主“打江山”了。但洪秀全也给了会众们一个美好的许诺:一俟打下小天堂(指南京),家人们即可重新团聚而共享天福。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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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18)
以后来太平军之军制(参见表1)作参照,则金田团营作为准军事组织,应有相似的编制:最基本的单位称作“伍”,由伍长一人、伍卒四人构成;五伍组成上一级单位,头目称作“两司马”,统率二十五人,相当于近代排一级编制;每四个“两司马”组成再上一级单位,头目称“卒长”,统率百人,相当于连一级编制;卒长之上为旅帅,每个旅帅辖五个卒长,统率五百人,相当于营级编制;再上面为师帅,管辖五个旅帅,统率二千五百人,相当于团级编制;最高一级称军帅,以总制为辅,统辖五个师帅,一万二千五百人,相当于现代的加强师。在金田时,拜上帝会党徒近万,尚不足以达到后来的规模,但其基层组织方式,应该与此没有很大差别。79
拜上帝会以团营方式在金田集结后,起初只是与当地团练有小规模的战斗,地方官多以土客械斗视之,并未予以重视,直至各地为官军剿捕追击的会党土匪,越来越多地投奔拜上帝会,官府的目光才开始注意到金田。道光三十年十月,盘踞在平南县大黄江一带的罗大纲(罗亚旺)、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卷嘴狗侯志等八股天地会党徒,投入拜上帝会,其中张钊、侯志等数股因不愿接受会内的纪律约束,旋即降清。起事前夕,洪秀全与冯云山等匿于平南县鹏化里花洲村胡以晄家。胡家是当地首富,田产跨平南、桂平两县,年收租谷十余万担。胡本人还有武生的功名。其为人“好高骛远,虽系乡民而喜结客”。80花洲位于群山之中,地势险峻,只有一条山路可通。官方得知有会党重要人物藏身于此的消息后,浔州副将李殿元,会同知县倪涛及当地士绅,带兵勇团练前往剿捕。会众们凭险拒捕,初战练勇死者五十余人,李殿元遂命兵勇封锁山路,将洪秀全等困于花洲大易山。
消息传到金田,杨秀清重施天父下凡的故技,声言天父神示,教主有难,号
召会众前往花洲“扶主”。于是大批武装会众赶往花洲,官兵众寡不敌,洪秀全等遂安然脱险,之后取道思旺墟,前往金田大本营与杨秀清等人会合。十一月,驻扎浔州,接替张必禄统军的贵州总兵周凤岐,派副将伊克坦布等率军围剿,遭到拜上帝会大股武装团营的攻击,官军大败,伊克坦布阵亡。事后署理巡抚的布政使劳崇光(其时周天爵尚未到任)报告称“贼势浩大”,“人数约有万余”,要求朝廷调兵增援。但此时官府仍以为金田一股是“会匪”,仅知抗击官军者是韦正的部下,直至次年正月,尚误认韦源玠(韦昌辉之父)为“尚帝会”之首逆。81
在冷兵器时代,战争之胜负往往取决于双方的士气,即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拜上帝会是个信仰坚定,团结一致,组织严密且耐得劳苦的团体,与地方团练及官军大小数十战后,越打越会打,对于作战已无师自通。战斗发生于自家地盘上,人人生死以之;论地形他们远比官军熟悉,论素质他们又具有前述的种种优势,暮气已深的八旗与绿营,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呢?诚如周天爵所论,紫荆山一带,“山河陡峻,水急流湍,层峦叠嶂,林木蓊翳。而贼又善于抄伏于羊肠险径,人马单行,冲中截后,伏兵四起,我兵心胆俱裂,势所必然。其拒战之法,先以火罐乱我队伍,继之以藤牌堵墙而进,再以竹针克我之钝刀短矛,而以大炮施诸短兵之中。我所恃者,仅有大小火器,均因胆怯,远放不能得力。盖我兵全无护身之具,惟以赤身搏战,而彼既多藤牌,又木石架支,人易藏躲,则虽兵多势众,在在难操必胜者也。此贼非种种筹及,为难遂我制其死命之计。设一蹶不复,川、楚之祸必将再现于今,而国事危矣。”82周天爵的担忧,很快就成为事实,而且比川、楚白莲教起义蔓延得更广,持续时间也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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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19)
起事伊始,拜上帝会屡战屡胜,不仅广西地方官军、民团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使外省调集来的所谓精兵,如向荣所部,亦屡遭败绩。于是身在前敌的三位大员(李星沅、周天爵、向荣)联名上奏,声称兵力不敷足用,“若非添调劲兵重臣为统领,一力分堵合剿,全局殆不可问”。要求朝廷派“总统将军兼程来粤督剿,并调安徽、河南精兵数千名,选派得力镇将管带前来”。83这下,咸丰沉不住气了,先命广州副都统乌兰泰帮办广西军务(二月),又授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蒙古都统巴清德、满洲副都统达洪阿、天津镇总兵长瑞随同前往广西督师防堵,并陆续抽调安徽、云南、贵州、湖南精兵各一千,四川兵三千从征。从清廷的军事部署上可以看出,咸丰仍在沿袭前一段的战略错误。首先,派去的大员太多,事权不一、号令不一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严重了。其次,这个省调几千,那个省调几千,兵力分批次投入,仍然形不成强有力的打击力量。这些老毛病,最终导致清军一溃千里,太平军烈火燎原,不可向迩的局面。
连战连捷,极大地鼓舞了拜上帝会的士气,也提高了洪秀全等人的自信,天下将乱,自是英雄乘时而起的大好时机。清军既不足为惧,造反自然也不足为惧。拜上帝会遂于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洪秀全38岁生日这天,在金田韦氏宗祠,借祝寿之机,在集体敬拜上帝的仪式上,奉洪秀全为太平天王,定国号为太平天国,立洪氏长子天贵为“幼主”,以第二年为太平天国元年。改正朔,易服色之后,天王发布人事命令,封杨秀清为中军主将,萧朝贵为前军主将,冯云山为后军主将,韦昌辉为右军主将,石达开为左军主将,其他大小骨干则分别授予丞相、检点、指挥、总制、将军诸职。84此后,清军方从太平军发布的文告揭帖与抓到的俘虏口中知道对手并非寻常的会匪,而是“尚弟会”,85迟至第二年三月,清方方确认其头目为洪秀全。86四月,乌兰泰一军开抵武宣,在奏报敌情时,朝廷才知道转移到这里的太平军“已立有伪王伪官名目,留发易服,众至万余,……实为广西心腹之患”。87而此时,距拜上帝会起事(金田团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个月。由于地方官员的不作为,与相关情报信息的混乱缺失,使得蛰伏六年的拜上帝教得以从容坐大,而官府则已失去了将其消灭于萌芽状态的最佳时机。
金田是一处山乡,上万会众聚集于此,必会造成很大的给养负担。故太平军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以流动的方式作战,即不断向能提供丰富给养的地区转移,以获得人员与粮秣的补充。广西乡间有许多称作“墟”的地方,是些人口集中的大村,同时又是地方上农副产品的集散地,是农人们赶集交易之处,故又被称作墟市。这些地方相对富裕,多为当地土著人的势力范围。太平军最初的目标就是这些墟市,起事后,他们首先占据的,就是一贯与之作对的王作新所在的新墟,“此是上言王姓富绅所属地。所设粮食店及当铺适足供给此辈客家难民丰足的衣食”。王家遭到报复,死者八十多人。给养将尽时,太平军则主动放弃了新墟,转而攻占了另一处与之为敌的土著村庄——大村,“此处粮食供给亦多”。88太平军每攻占一地,掳掠当地士绅富户而外,都会将民众召集起来“讲道理”,即宣传拜上帝教,号召民众入教,参加到推翻满清,建立汉人统治的天国的运动中来。“洪杨等初起,每至一村,必裹胁壮丁妇孺,尽焚房舍,绝其顾念,势必随行。”89由此,太平军的人数日益增多,乡村所得远不足以满足其给养,势必会攻城略地,以满足愈来愈大的需求。此后,这几乎成为太平军之行动与发展的固定模式,如同滚雪球,不断在更大规模上重复。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0)
太平军与清军的首次大战发生于咸丰元年一月。清军集中了近万兵力,由向荣、李能臣、周凤岐率所部分三路进攻盘踞在大黄江牛排岭一带的太平军,遭到太平军的猛烈反击,清军大败,退守官塘。二月六日,两军再战于牛排岭,坚守两日后,太平军焚毁大黄江村墟,主动转移至桂平新墟,随即穿越紫荆山,于九日进入武宣县东乡。
第二次大战于十七日展开,太平军分三路进击,在东岭村大破尾追至此的向荣部与赴前敌督师的周天爵,清军退至三里墟。
相持到四月,清军在武宣形成合围态势,试图将太平军围堵于此。但由于秦定三、周凤岐、和春等将领拒不用命,致使太平军轻易摆脱了清军的包围,于十六日北上,并一举攻占象州庙旺、寺村、中坪等村寨。
太平军突围,周天爵被夺去兵权,改由乌兰泰督师。五月十日,清军再败于中坪独鳌山,溃散千人,此后官军便只是远远地围着,无所作为。而太平军经过一段休整后,象州的盐粮又虞匮乏,遂于###放弃象州,返回武宣东乡,转趋桂平金田、紫荆山等地,清军则分头尾追。而新任钦差大臣赛尚阿也于此时赶到了省城桂林,曾国藩的老友江忠源也赶到广西,被分派到乌兰泰的麾下担任幕僚。此后数月,太平军打起了运动战,在桂平紫荆山、平南花洲一带与清军周旋。
八月,太平军穿越鹏化山进入藤县,在大黎屯休整五日。太平军后期名将李秀成等即于此时举家加入太平军,临行时放火焚屋,绝了众人的念想,随军北上永安。90闰八月初一日,太平军攻克永安州城,这是太平军攻占的第一座城池。
太平军沿途招纳裹胁,此时人数已达到三万五千余人,但多为随行的眷属,其中能够作战者仅五千余人(据《贼情汇纂》),而清军此时已有四万人之多,可却任由这支携有老弱妇孺的队伍,所向披靡,一路顺畅地攻城略地,由此可以想见清军战斗力的低下了。闰八月初七,洪秀全入驻永安。永安盛产稻米,为大军提供了丰厚的给养,故太平军在此休整,一待就是五个多月。而清军虽尾追而至,仍只是围而不进,两军差不多处于休战状态。起事一年来,太平军于敌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屡克清军,壮大发展,其功劳全在于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人,其中杨秀清“尤谲诈有才”,洪“自知诈力不及杨秀清,一切军务,皆委任之,任其裁决”。91尤其是,杨每每在作战的紧急关头,演出“天父附体”的活剧,对于稳定军心、激发斗志起了极大作用。论功行赏,势在必行,十月二十五日,洪秀全遂颁诏加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而“以上所封各王,均受东王节制”。至此,杨秀清的领导才能已为全军所公认,其地位也超越于众人之上,而其天父代言人的身份,则是洪秀全也不能不忌惮三分的。此外,秦日纲、胡以晄以下有功将士八百余人皆晋升有差。
自十一月起,陆续赶到的清军开始收拢对永安的包围,双方的战斗开始频繁起来,“永安州粮草殆尽”,坐困孤城,清军的炮弹可以轰进城中,92局势变得于太平军不利。咸丰二年二月十五日,杨秀清又一次天父附体(用天国的行话,叫做“天父大显权能”),作为突围的战前动员。十六日,自二更起,太平军分三波冒雨突围,头波是韦昌辉的前锋,之后是洪杨所在的大队,第三波是萧朝贵所带的断后部队,五更才出发。这波以老弱妇孺为主体的太平军眷属,在古苏冲被清军乌兰泰部追及,战死两千余人,损失惨重。十九日,先期突围出来的太平军,在屋寮岭大洞山口设伏,与尾追而来的清军主力乌兰泰、向荣诸部殊死力战,清军大败,四名总兵及四千多名士兵战死,乌兰泰仅以身免。太平军随即掉头北上,直趋桂林。太平军原想伪装成清军,赚城而入,不料向荣由间道日夜兼程,先一步赶到桂林。二十九日太平军兵临城下时,省城已严阵以待。省城一旦失守,前敌将帅会受到严厉处分,乌兰泰亦鼓勇追击,在省城南门外将军桥与太平军接战,伤重不治身亡。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1)
与清军相持月余后,太平军继续北进,连克兴安、全州。四月二十三日,弃全州北进的太平军,原想乘湘江涨水,由水路进军湖南,但在蓑衣渡水塘湾遭到江忠源所部乡勇的伏击。南王冯云山中炮阵亡,船只被虏获三百余只;这是起事以来,太平军首次遭到重创,也是湖南乡勇初次崭露头角。
水路受挫,太平军改由旱路北上,一路连克永州、道州,修整两个月,其间当地会党及周边民众,踊跃投军,增员二万之众。尤其是郴州煤矿数千矿工的加入,极大地增强了太平军的力量。此后太平军便有了一支精于|茓地攻坚的土营。六月底,全军取道桂阳、郴州、安仁、荼陵、醴陵直趋长沙,一路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洪杨大军尚在郴州,前锋萧朝贵部二千余人已兵临长沙城下,攻城时,萧朝贵中炮伤重而亡,自八月至十月,太平军数次|茓地攻城不得手,给养渐形匮乏,遂掳益阳民船北进武昌,攻克武昌后,太平军力量急剧膨胀,一发不可收拾,数十万人舳舻千里,直下江宁,最后定鼎金陵,成为与大清抗衡十四年的割据政权。
前后不过两年,一支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何以能够从容周旋于多路官军的围追堵截之中,最终猛虎出山,将大江南北搅了个天翻地覆。除去本章前述分析,我们还是用参与广西围剿的清方将帅自己的话作一总结。
乌兰泰继周天爵之后,一度为前敌统帅,拨归其麾下的贵州绿营各军,竟是临阵磨枪、平日全无训练之辈,其战斗力可想而知。咸丰元年五月中坪独鳌山一战,黔军威宁、古州二营临敌竟不知挖壕筑垒以为凭借,甚至接到军令亦趑趄不前。结果面对七名冲杀过来的太平军,一千官兵竟不战而溃,事后“经奴才营官兵辱骂殴打,即奴才亲自吓喊欲杀,尚不敢出营,其怯懦不用命,亦可概见”。而“军营之弊往往以败仗报胜仗,杀贼以少报多,藉以邀功保人。伤亡官兵以多报少,俟获胜仗,陆续填报,借以避罪”。93清军将领与士卒如此素质,难怪与敌作战会望风披靡了。
赛尚阿继李星沅后出任钦差大臣,赴前敌督师,他在奏报中向皇帝说了实话。紫荆山一带的作战,太平军“由金田而东乡,由东乡而庙旺,由庙旺而中坪、寺村,屡次奏牍但言穷蹙思窜,其实该匪定期捉夫,从容而走,官兵壁上环观,竟有无可如何之势”。94
邹鸣鹤继周天爵后出任广西巡抚,其呈报广西吏治废弛则云:“迨任事后,检阅卷宗,咨询舆论,如各属详报命盗并上控提审各案,藉以人证难齐、屡催莫解者竟有五百八十余起之多;仓库交代、正署迭更,未据造报详咨者亦积至二百数十起;驿站则限行五六百里公文,因马少夫疲,率多稽迟,计日行不过百里;此外事多延误,而缉捕之废弛尤甚。除大股小股匪徒已成滋事巨案不计外,具报连劫数家数十家,甚至截江焚村、拒捕劫官之案,屡见迭出。行旅处处戒严,通省无一完善之区。臣触目惊心,不得不细询乡绅之诚实者,均谓:吏治之坏,由于庸劣牧令自甘暴弃者十仅二三;由于边荒地瘠,困苦异常,吏役稀少,有呼无应,牧令以官为传舍,且以官为桎梏,相率苟安,旦夕畏避思去者十之六七。”95积案如山,盗匪如毛,地方糜烂至此,难怪官员们视广西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了。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2)
江忠源奉调随军,在乌兰泰营中出任幕僚,他将清军的不中用归结为两点:一、将帅不和,上下隔膜。“逆匪滋事以来,蔓延两省,辗转两年,非贼众而我寡,贼强而我弱也。其弊在兵不用命,将不知兵,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遂至溃烂不可收拾。”96二、将帅赏罚不明,致使军心不服。“军中积习,打仗则以败为胜,获胜则以小为大,杀贼则以少为多。大帅但据总统文报入奏,功过不明,赏罚因之失当,士卒因之解体。”97
太平军攻占永安后,江忠源还乡募集乡勇千人赴援广西,蓑衣渡一战,江部重挫太平军,在与太平军作战上颇有心得。在给好友刘蓉的信中说:“贼众虽称万人,其实能打仗者不过二三千人,且此二三千人亦非异常骁勇。我前彼仍退,我退彼乃前,惜各营将惫不能忍此须臾。以忠源身经数十战所历验不爽者,务望宣示乡勇,俾临阵保有把握。又驻扎地方,必须先筑营盘,深沟高垒。贼初来时,但在营中用枪炮轰击,俟贼威势既竭,然后出而击之,靡不胜矣。”又论太平军之战法曰:“然贼亦无他伎俩,不过到来之先,遣奸细以虚词恐骇之;将到之际,遣前队以甘言笼络之;既到则杀戮淫掠,无所不至。愚民至此,虽知被绐,而已悔不可追矣。”98在他看来,清军在广西,本来是有机会的。
七八月在新墟时,四面合围,本可歼旃,因在事诸公各存意见,遂至困禽漏网。及攻陷永安,向军门(即向荣,军门乃提督之别称)相隔百余里,坐拥重兵八千,迁延五十余日不敢进。
……去年六月,贼至桂平、新墟时,忠源方在乌都护(即乌兰泰)幕中,力主围贼之议,都护深韪其言。因诸将各怀意见,其后遂有官村之败。自贼据永安,以东路空虚,为都护作书请兵,十上而说不行,遂有大东(洞)之败。至自桂林窜出,攻陷全州,忠源先军桥头堵其西窜新宁之陆路,并钉塞河道,断其北窜零陵之水路。请于河东扎营,以为合力攻剿之计。时乌都护因伤不起,向军门卧病未来,诸将无所统纪,互相推诿。贼果从河东小路窜出,鏖战两昼夜,夺获贼船三百余只,贼之精悍若无几矣!斯时吾楚若稍有防堵,前后夹攻,何难聚而歼之?乃自入永州境,土匪之迎降,会匪之入党,日以千计。而地方文武,又皆望风先逃,一至道州,势遂复炽。……因诸将懦不用命,以致江华、永明相继失守。适贼至七里江窜走,定议以万一千人拦头,九千人追尾。无奈拦头之师迟延不进,而所过州县又皆开门揖盗,无能守住一二刻,以待追兵之至者。自嘉禾以至桂阳、郴州,贼皆入无人之境。贼又知我兵不能拦头也,而以后队敌追兵,以前队攻城池,由是而永兴、安仁、攸、醴一带遂不保,且渐渐逼近省垣矣。99
耗时两年,军费千万,却是这样一种结果,咸丰震怒了。所有带兵大员均遭处分,而身为统帅的赛尚阿处分尤重,不仅被罢黜了钦差大臣在内的一切职务,而且被逮问,处以斩监侯(死刑待决)。改任两广总督徐广缙为湖广总督、钦差大臣。其实如前所述,皇帝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用人不当,调度错谬,才是根本的败因。可在专制政体下,从来都是“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赛尚阿是不能不当这个替罪羊的。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3)
武昌失守,继之以安庆、江宁(南京)沦陷,局势危笃,皇帝慌了,吃不住劲了,要动员百姓了。三年正月,咸丰发布了大办团练的上谕:
嘉庆年间,川楚教匪蔓延数载,嗣后行坚壁清野之法,令民团练保卫,旋即荡平。即今广西湖南地方,多有团勇保护乡里,贼不敢逼,且有杀贼立功者。况各处乡村,良民多而莠民少,若得公正绅耆董理其事,自不致别滋流弊。即地方间有土匪,一经约束,亦将驱邪归正,共保乡闾。惟有良有司素得民心,必可收众志成城之效。著各督抚分访所属,各就地方情形妥筹办理,并出示剀切晓谕。或筑寨浚壕,联村为堡;或严守险隘,容拿奸宄,无事则各安生业,有事则护卫身家。一切经费,均由绅耆掌管,不假吏胥之手。所有团练壮丁,亦不得远行征调。各团中如有捐资倡助,或杀贼自效者,地方官即详申大吏,据实奏闻,朕必立加奖叙。如广西湖南各乡团出力者无不渥沛恩施。凡土著良民,各有产业,与其仓皇迁徙,抛弃田庐,转不免土匪乘机抢掠,何如坚守乡里,以子弟卫父兄,以家赀练族党乎!100
之后,朝廷在两个月内,相继任命了多名在籍大臣督办其所在省份的团练,连先前的曾国藩在内,共计四十三名。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说曾国藩。太平军如燎原的野火,一路烧过湖南后,湖南也开始有了###的征兆。原来蛰伏着的许多会党、土匪,受到太平军胜利的鼓励,开始蠢蠢欲动。湖南历来是会党之渊薮,说起来,湖南新宁天地会的雷在浩、李沅发之乱,正是引发广西大乱的星星之火。太平军入湘,天地会党徒,大多投奔而去,但仍有所谓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等名目繁多的民间会党,成群结伙,啸聚山谷。此外又有平日横行乡里之地痞流氓、散兵游勇及四处游走偷盗之徒,都是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而之所以会如此,“盖缘近年有司亦深知会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祸自我而发,相与弥缝掩饰,以苟且一日之安,积数十年应办不办之案,而任其延宕;积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任其横行,遂以酿成目今之巨寇。今乡里无赖之民,嚣然而不靖,彼见夫往年命案、盗案之首犯逍遥于法外,又见夫近年粤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为法律不足凭,官长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除弓虽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但愿通省无不破之案,即剿办有棘手万难之处亦不敢辞。”101
治乱世,用重典。曾国藩所论,堪称安定地方,抑强扶弱,使人民安居乐业的一条铁律。古今中外,凡有人群之处,必有强弱、良莠之分,故一地乃至一国之政府,必得扶弱抑强,安良去莠,方能使社会安定,人民乐业。官府若放任恃强凌弱,以众暴寡,社会将会失去公正而沦入无政府状态,人与人之间也将蜕化为自然状态。在自然状态下,起支配作用的是丛林原则,也就是动物之间弱肉强食的关系。谁的胳膊粗,拳头硬,谁人多势众,就可以攫取更多的资源。得不到政府与法律保护的百姓,为求自保,或组织起来自卫,或屈服或依附于黑社会,二者均会削弱统治者的权威,最终导致剧烈的社会###,颠覆既有的政治秩序。所以历朝历代,都有一套保持社会平衡与稳定的制度体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抑强扶弱,除暴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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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4)
当然,光有制度、法律还远远不够,还要看这个政府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予以贯彻执行。中国传统社会是个以家庭、宗族为基础的农业社会,也是个阶级没有充分分化的社会。国家由高高在上的皇帝与官僚集团构成金字塔尖的上层,下面是由所谓“四民”,即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构成的塔基。其中只有士这个阶层因掌握文化而有能力参与政治,他们进可以通过科举制度进入官僚集团而跻身统治阶层,退可以以士绅身份影响地方事务,从而成为承上启下的中间阶层。官僚与绅士都属于精英阶层,也都具有一定的开放性,穷人也可以通过科举,富人更可以通过捐纳跻身于其中。帝国的行政延伸到县一级,再往下通常要通过民间自治组织——保甲实施政令,完粮纳税,而士绅阶层对此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士绅与官僚阶层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士绅原本就是官僚或官僚在乡村的眷属,故与统治者休戚相关;但士绅又是地方性的、具有自身利益的集团,官府的作为如果越了界,侵害到他们的利益,就会遭到普遍的抵制,导致政令不通。故一个地方的治绩好坏,常常取决于官绅间的互动。通常,官员若廉洁公正,会得到地方精英集团(即士绅阶层)的拥护与合作,其施政会顺利得多;官员若贪贿不公,则会遭到他们的抵制,不仅难于施政,甚至会引发士绅们的反弹,他们会利用自己在官僚集团中的同乡、同年、戚友等各种关系,将其劣迹举报给其上司甚至朝廷,最终将其挤走。
曾国藩家族所在的湘乡,也是这样。国藩做京官那十几年,家乡几任父母官的官声都不佳,“先是,湘乡钱漕地丁悉由书吏征解,浮收倍取,恣为奸诈”。102道光二十八年,县中士绅甚至推生员王錱为代表,赴京上告(王錱因病于武昌折回,没有告成)。但曾国藩极不愿家人干预地方事务,给人以武断乡曲的劣绅形象,故为家人出了个应付的主意,要家人在地方事务中,保持一种置身于事外的超然立场。“我县新官加赋我家,不必答言,任他加多少,我家依而行之。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庭,乃为得体。”103
但清官则不同。道光三十年,酃县知县朱孙诒调任湘乡,这是位清官,下车伊始,即召见王錱等士绅,询问一县之利弊,随后便对赋税的征收做出了根本性的改革。“朱公易为民自投纳,官给以劵,不复假手书吏,祛百年积弊。”104故大得全县绅士百姓的支持。不用书吏,那么征收的工作交给谁?朱孙诒决定交给绅士们来做,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以至于一向置身于事外的曾家,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改革。在给国藩的家书中,竹亭公之兴奋溢于言表:“今年钱粮公事办得极好。朱石翘父台(石翘为朱孙诒之字,父台为对父母官的尊称)不受钱,有能有为,不为吏所惑,除弊务尽,除恶必去。百余年积弊一旦去之,千百抗户一旦乐输,甚非易易。余与赵玉班、朱尧阶、贺石农、刘月槎及潢男(即国藩的二弟曾国潢)等十分辛勤帮石翘父台办成。十月廿四日,我都(指曾家所在的二十四都)米已齐上;各都均踊跃,完粮者欢声载道。至乐捐以弥补上年户房书办亏空。正饷随各姓捐照样,去年粮户两房包征浮收,连捐项尚是减价,并无勉强者。”105又云:“予数月奔走,费钱费力不惜者,因由此好官,得成好事,各都绅耆皆踊跃从事,所以易易也。”106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5)
赋税而外的另一件得人心的大事,即整治恶势力,安定地方,由于得到士绅们的支持配合,也得以顺利完成。湘乡如同他处,也有会党活动,还有些为恶乡里的地痞恶霸,纠结宗族势力,偷盗抢劫,抗税抗粮者,共同构成了地方上的不安定因素。朱孙诒在改革弊政的同时,对这类人也出以重拳,一举端掉了有会党背景的熊聪一团伙与左光八等黑恶势力。107士绅们以前对这些人畏避三分,现在有官府牵头整治,众绅极为踊跃,甚至派出数千乡勇参与行动。用竹亭公的话说:“我县粮饷、会匪二事相因,会匪有粮者不少,抗粮之户从此生端,而会匪之羽翼更多,亏欠公项之户房又从而阴护之(李寿七、李寿二等是也),所以不畏官催,不惧国法。今年赖有此好制军,好县官,绅士乃敢出力帮办,真是官清民安。”108官清民安,反之,官不清则民必不安,早晚会酿出大乱子来。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被私欲蒙住了眼睛的官员往往视而不见,甚至与地方恶势力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直至乱象四起,民心丧尽,方悔之无及,而历史很可能已不会再给他们洗心革面的机会了。
曾国藩是深明这个道理的,他也十分清楚,广西大乱的根源,即出于地方官员的养痈遗患。所以出山伊始,即以除暴安良,安定地方为己任。
方今之务,莫急于剿办土匪一节,会匪、邪教、盗贼、痞棍数者,在在多有。或啸聚山谷,纠结党羽,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严办者,其故何哉?盖搜其巢|茓,有拒捕之患;畏其党伙,有报复之惧;上宪勘转,有文书之繁;解犯往来,有需索之费。以此数者踌躇于心,是以隐忍不办,幸其伏而未动,故相安于无事而已。岂知一旦窃发,辄酿成巨案,劫狱戕官,即此伏而未动之土匪也。然后悔隐忍慈柔之过,不已晚哉?109
敢不敢动地方黑恶势力,肯不肯下大气力办案,除恶务尽,不仅百姓绅民在看,黑恶势力也在看。拖而不办或敷衍了事,等于是向他们发出错误的信号,百姓会更惧怕,黑恶势力则更有恃无恐,官府之权威会流失,社会原有之正常秩序则被破坏,而###也就不远了。曾国藩早就认为,官场多年来养成了一种疲玩的风气,在道光三十年的《应诏求言疏》中,他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如何扭转这种积习颓风,其实早在入仕之初,他对此已有了自己确定的看法。
至于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110
现在皇帝授权他帮办团练,搜查土匪,不啻给了他一个将多年以来的想法付诸实施的机会,曾国藩当仁不让,开始了他“以猛振玩”的实践。到任伊始,即发布《与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宣示要严办四种人。
一、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由地方团练首领、宗族长老“公同处罚,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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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6)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即吃大户),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公告最后宣示,自己以“‘不要钱,不怕死’六字,时时自矢,以质鬼神,以对君父,即藉以号召吾乡之豪杰”。111曾国藩的话说的既猛又狠,以他一个丁忧在籍的京官与帮办的身份,能够说到做到吗?但他做到了,因为他手里有武装,有军事资本。
咸丰二年四月,太平军进入湖南,攻陷道州时,全省风声鹤唳。在衡州布置防堵事宜的湖广总督程矞采,檄令各府县募集乡勇以备战守。湘乡县令朱孙诒为官清廉,治绩良好,很得士绅百姓的拥戴,故在此事上一呼百应,最初积极参与此事的有廪生罗泽南、112生员王錱、增生罗信南,还有生员刘蓉、谢邦翰、潘鸿焘、易良翰、杨昌濬,武生员杨虎臣、童生易良幹、罗信东、康祖成(康景晖)等,其中大半是罗泽南的学生。由于他们的努力,很快建立起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分为左、中、右三营,每营三百六十人,分别由王錱(左)、罗泽南(中)、罗信南(右)统带,由于骨干多是有知识的书生,故这支队伍的素质很高。当时湖南其他府县,也有编练乡勇的,如新宁(江忠源编练)的楚勇、宝庆府的宝勇、浏阳县的浏勇等,故湘乡来者被称为湘勇。乡勇起初的作用只在保境安民,防御太平军入境。太平军北进湖北,长沙解严后,巡抚张亮基调湘勇赴省城以充实防御,适逢朝廷要曾国藩帮办团练,这支家乡子弟兵便顺理成章地隶于其麾下,成为他用以剿匪的基本力量。
从曾国藩此时的书信中,可以看出他已决意用严酷的手段治乱,而且其想法得到了张亮基等人的支持。胡林翼在贵州剿匪,成绩斐然,曾去信求教,“闻台端刬除弓虽暴,不遗余力,鄙怀欲取为伐柯之则,倘肯授我方略,时示成法,实为厚幸。”113在给老友冯卓怀(树堂)的信中则称:“三四十年来,应杀不杀之人,充满山谷,遂以酿成今日流寇之祸,岂复可姑息优容,养贼作子,重兴萌蘖,而贻大患乎?”114在给江忠源的信中,自言“札各处绅士缚著名之痞匪,差为响应,至则斩刈,不敢复言阴骘。书生好杀,时势使然耳”。115阴骘者,报应也。一般人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过多,会遭报应,死后亦不得超生。他这番话,既是种自嘲,更表明了豁出去的决心。
在搜剿土匪方面,乡勇战绩斐然。
先是,湖北崇阳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占据崇阳、通城两县,戕杀县官,称王设官。其时浏阳东乡周国虞、曾世珍等人以防寇为名,组编团练,“招聚不逞之徒,为暴乡里,习刀茅,治炮械,志益叵测,邑人多隶名其中”。116周等命名其组织为徵义堂,由于人多势众,俨然成为当地与官府相抗衡的一大势力。太平军进入湖南后,曾派人与徵义堂联络。浏阳团总、廪生王应苹捕获了联络人,得到了周国虞给太平军的复信,被周等杀害。张亮基得讯后,暗地派人探察徵义堂的虚实,并于咸丰二年十二月派江忠源率所部楚勇千人前往浏阳,连战十二日,斩擒千余人,解散胁从者近两万人,消除了这一心腹之患。张亮基随即调任湖广总督,携江忠源部赴湖北,江仅带走四百人,而留江忠济、刘长佑等率楚勇千人留驻长沙。此后,湖南剿匪的担子便落在了曾国藩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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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7)
正月二十二日,接到耒阳县的禀报,常宁有土匪啸聚,曾国藩当即委派刘长佑带楚勇五百,王錱带湘勇三百前往围剿。曾氏对他们约束甚严,告诫他们:“军士所过,有取民间一草一木不给钱者,即行正法,望两君日以斯言训儆之。”117刘、王尚在途中,常宁土寇即闻风而散,恰逢衡山曹戭、李跃聚众六百在草市起事,两军分进合击,大破土寇,这是湘勇初次作战,牛刀小试,大获全胜。
五月,江西土寇迫近桂东,罗泽南、王錱率部防堵,斩刈俘获数百人,余者作鸟兽散。
之后,罗泽南、罗信南部赴援江西,王錱率部于湘南郴州、桂阳等地搜剿土匪。七月,兴宁一战,毙俘二百余人,湖南之形势稳定了下来。
在扫除地方黑恶势力上,曾国藩亦施行铁血政策。上任伊始,他便在自己驻节的公馆开设了审案局,“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118“匪类解到,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敝处所为止此三科。巨案则自行汇奏,小者则惟吾专之。期于立办,无所挂碍牵掣于其间。案至即时讯供,即时正法,亦无所期待迁延。”119其严酷无情,在他此时的书信批牍中,可以略见一斑。
对于捉到的土匪或会匪的首犯,他要求一经确认,即行正法,绝不宽待。如巴陵县拿获土匪但其仁等七十一名,先后讯明正法,他批示“实堪嘉尚”,“现闻岳州宵小敛迹,几有道不拾遗之风,可见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也。更期坚执不懈,讼棍痞匪,一例严办。”120
匪盗之外,地痞讼棍也在打击之列,原因是“地痞讼棍与著名之土匪,气类相合,严办数人,宵小自然敛迹,幸勿稍存姑息也”。121
他主张办案要从快从重,不必拘泥于司法程序。“本部堂办理重大案件,……删一切之繁文,假州县以便宜,以期无案不破,无犯不惩。”122又云:“著名匪犯早正法一日,即免一日之患,斩刈唯恐不速,尚何牵拘文义之有?”123
对于平日为非作恶,鱼肉乡里的差役,国藩称之为蠹虫,批示“亟宜翦除,以靖地方”。“此种集蠹,锄一恶即足以快万众之心,幸勿稍存姑息,久遏民怨。”124
对于乘乱抢劫者,他指示:“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凭空诬人为盗者,亦立毙杖下。”125
此时,曾国藩身上,已全然不见儒者温和敦厚的影子,而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法家面目。乱世难有作为,他认为:“今日疲弊疮痍之民,吾辈居官,势不能别有抚摩噢咻之术。但力去害民之人,有案必究,无案不确,则造福于孱民多矣。”126又曰:“除暴安良,为今有司第一要务。否则,弱肉强食,粤逆不到之区,亦为土匪蹂躏不堪矣。”127
但他也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一味主杀。在指示各州县缉盗之批牍中,他亦屡屡指示不可以捕盗之多寡定功过,以免“诬拿平民”;抓获盗贼后,要认真研讯,“以期不枉杀一人,不宽纵一人”;128要求各地对抓获的人犯,“务期研讯详确,无枉无纵”。129
这样,四个月内,“或签派兵役缉拿,或札饬绅士踩捕,或着落户族勒令限期交人,或令事主自行擒缚。一经到案讯明,立予正法。计斩决之犯一百零四名,立毙杖下者二名,监毙狱中者三十一名。”130至于各地依其指示就地诛杀的匪徒痞棍,其人数当几倍于此。
《曾国藩评传》曾剃头(28)
在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从事剿匪除恶的同时,民间也渐渐生出来一种舆论,不少人对他的严刑峻法抱有非议,甚至有人给他起了“曾屠户”、“曾剃头”之类的绰号,但曾国藩悍然不顾。后来,在给翰林院同事龙启瑞的信中,他曾道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榆修袂而养姁步,倡为一种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刺骨。今年乏承团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恐人之攘臂而与其建业者。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131
他无视地方官场的规矩,必然会引起忌恨,好在皇帝对他的做法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在他《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的末尾,加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132的朱批。
平心而论,曾国藩的严酷,在当时是必要和及时的。首先,剿匪有助于恢复一度被战乱搅乱的正常秩序,稳定住民心;其次,扫除社会黑恶势力,大大恢复了绅民们对朝廷与官府的信心。从后来事态发展看,收效显著。太平军后几次进军湖南,非但得不到初次入湘时民众的同情与支持,反而遭到各地团练的顽强抵抗而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肯定,没有曾国藩这一番猛烈扫荡,湖南稳定不下来,后来便不可能成为东南各省的中流砥柱,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兵员、粮饷。
然而在官场中,还是有人对他侧目而视,不少高官对他敢于负责,勇于任事的作风看不惯,认为他喧宾夺主,目中无人,越俎代庖,僭越了官场的游戏规则。不久,一场他所始料不及的冲突发生了,竟迫使他不得不离开省城,避到衡阳去办理公务。
注释
1《曾国藩全集·家书一》,岳麓书社版,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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