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滄海橫刀 > 一 明月皎皎

一 明月皎皎

*********

那間屋子,不分季節,總是熱不可當。

隆冬大雪紛飛,汗水照樣濕透衣衫,更別說三伏炎夏。

風爐的火,從辰初燃上,直到酉末才熄;除了十天一次的方丈講經和諸天佛誕等節日,少有間斷。

鐵砧兩年一換,至今用到第九個,算來將近十八年。

十八年,幾乎一個世代,歲月就在敲擊中度過。

打過鋤犁,打過法器,打過禪杖。當然,打造最多的還是刀劍兵刃。

方丈師兄要他放下。然而,哪這麼容易?

所以他一直披髮修行,不稱「無罣」,只號「打鐵」。

打造器械對他不僅是消磨,也是鍛鍊,更是寄託。

從半點不懂的門外漢到成為一個鑄劍人,漫漫長路不光是拿起榔頭砸下如此簡單。十八年過去,看著鐵胚一塊塊在手下漸漸成形,多少有點欣慰。只是一點。。

從叱吒風雲的江湖俠客成為一個殘疾者,深深黑夜也不只中宵驚夢而已,想到理想已遠颺隨風,總有幾分辛酸。

那江上聞琴,林中長嘯的日子,終究如煙塵散盡,不能復返。

負手望天,沈彤說不出是悲是喜。峻極嶺上,一彎冷月半隱雲後。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風過,幾片老葉飄落,夾著數蕊開透的木樨。

唉!山月不知心裏事。

午間三師兄的弟子返山,勾起他許多感慨!

那藍布粗服,風霜沉凝的漢子乍現眼前時,他幾乎認不出來。

少林俗家弟子雖多,但得到祕傳的一代沒有幾個;必須資質絕佳、人品才具器識經過層層考核的方能獲傳最­精­深的功夫,這個名叫李渝的弟子正是極端少數之一。

他們初次見面時,李渝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印象中這個弟子做事縝密,練功很勤,當年出師不過二十四、五歲,眉宇闊朗,充滿自信與憧憬。

今日再見,他發現那份闊朗憧憬沒有了,取代的是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勃鬱,同時從身形步法氣勢等細微地方看出,這個師侄的武功已經晉入先天之境,遠勝當年的自己。

是什麼境遇讓這人既­精­進又風霜?矛盾的并呈。沈彤猜不出。

他只是從這個師侄的身上發覺自己真的老了。

李渝來跟他取一把刀。

約莫五年前,也是秋天,這個師侄返回寺中,求他幫忙鑄一把刀。

當時李渝詳細稟明求刀的緣由,他像烈酒傾入陶甕般靜靜讓它沉入甕底,沒有多說什麼,心海卻波濤洶湧。

他愛惜這個師侄,即便如少林這般立基六百年的古寺亦非每代皆有傑出英才,他決定為這個師侄打造一把罕世好刀。

量過身高、臂長、腕力、握掌寬度後,記得他說:「一把傳世好刀,譬若一名頂尖高手,須得經過千錘百鍊、烈火煎熬;先從鐵沙煉出鋼胚,再溶鋼為漿,鑄出雛形,爾後鍥而不捨,不蔓不支;三百錘一鍊,十鍊一鍛,歲月有功,百鍛成器,此後刃身融入鑄造師心血,尚需反覆琢磨,使之不露圭角,如此方算圓滿!明日你且下山,時候到了再來吧!」

這個師侄顯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音,起身拜謝出了小屋。

他到底放不下心,這個師侄將要面對的是漫長嚴苛的路途,江湖秋水深,完全取決於個人修業造化,這些,他無能為力。

但他總還能做一點事,於是連夜繪寫了關於魔門與轄下妖邪他所知曉的全部資料並附上叮囑,但願這個師侄能小心謹慎,以待功夫大成!

第二日起,他每天騰出一個時辰,從上佳磁州鐵中提出鋼胚,不間斷地鍛鍊,去蕪存菁,由二十五斤煉成三斤七兩二錢,再少一分都難。

五年,這個師侄回來的真快,比他預計早了好幾年。

而他的刀還差了最後一點點火侯。

後晌,聽完鬥殺無慾彌勒的完整過程,他不由擊掌,雙目泛光,彷彿回到昔日。

那走踏天下,英風豪氣的時光一一浮現,夜雨鈴聲似又響起。

於是這晚,他破例飲了酒,破例這麼夜還來崖前望月。

師門有望,有人青出於藍,自己應當高興。

然則,心中為何頻生感慨?為何驀然傷悲?

他原是世家子弟,家資豪富,成名又早,想當年鮮衣怒馬,傲嘯江湖,真可謂壯志凌雲,春風得意。他獲傳的「天龍雷音掌」亦列屬少林五大祕藝,無奈這項功夫尚未臻大成他就遭遇到了最可怕的敵人……

封藏深處,不可觸碰的弦索再被挑動。

像沉入大海的瓶,歷經萬千潮汐,一日沖上岸灘,現於光照下,亮澤早不復存,倒出來的盡是沙礫碎屑,是不能許以願景破碎的夢。

記憶的匣囊,撕去封印,打開,裏頭裝盛的點滴都在,唯獨失去一樣喚作「成就」的東西。

說到底,自己是個失敗者,是早秋的楓葉,方榮便枯,正絢爛就被狂風吹落,在命運的鋒刃前敗下了陣。

生命中許多事如白駒過隙,許多人如行客匆匆。但總有些人與事是無法忘懷的。

絕聖棄智,無念無妄,根本辦不到!

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兩者對他都難如登天。

俱往矣!失敗者的夢想只能是妄想,不能訴諸於人。

但願他鑄的這把刀,能在李渝身上迸出光芒。

四青衫涔涔

潯陽府衙隔條街,一座大宅內。花廳上,兩排對列的紅木椅上坐著十來個人。

無讎君高踞首座,以次分別是無謀秀才、無毒羽士、無恨羅剎、無癖公子、無誆書生,居末的則是血狼會會主「千里狼嗥」李夜哭及其麾下「奎木五狼」,魔門­精­銳一多半皆在此聚齊。

此刻一身大紅道袍、胸前繡著三朵熾黃火焰的「無毒羽士」正簡述如何屠戮大江盟萬縣分舵的經過。

無讎君心底其實很不是滋味。同樣率隊追殺,他這一路卻出師不利,不但沒能擊殺金燕子,反弄了個灰頭土臉,狼狽而逃。身為聖門首席長老,面子委實掛不住!

他完全同意「無謀秀才」的分剖。千錯萬錯,錯在老六沒趕到,以致他們人手不敷調配。

尤可恨的,是「黑夜七殺」在這一役死傷過半,他們七人合力,本可抵得一名特等高手,如今剩下三個,七殺陣使不出來,實力登時跌落大半還不止,此後難以排上用場,現下被派在廳外負責巡視。

──延誤時機,萬難容忍!俟老六來到,非嚴懲不可!

心中妒惱,臉上卻不顯出來。聖門迥異一般教派,不以入門先後論資排輩,他們排定位次的方式,武功之外,端看立功多少,只有成敗,不論其它!自己當年也是從原先的第三位一路攀升上來的,若問年齡資歷,無毒羽士實是在座同門最大最深的一個。

無毒羽士敘畢,位居次席的無謀秀才輕咳兩聲道:「老三一出馬就拔得頭采,可喜可賀!不過咱們要誅殺的還是金燕子,金燕子一天不死,南海門一天不滅,終不教人心安!」

無毒羽士鷹鼻深目,高顴長頷,予人極端寡情的印象,事實他亦是狠戾異常,聞言一挺身道:「我們這路一探得金燕子未往西行,立即返頭東來,眼前咱們實力堅強,金燕子能逃哪兒去?」

無謀秀才眉峰一皺道:「話未可如此說!這回半途殺出楚樂娘那賤人和向慕道老匹夫,致令我方損兵折將,不容小覷。依我看金燕子至少需動用咱們三名好手纏鬥,方能誅此大敵;可慮的是老六至今不見蹤影,教人好不憂心!」

黑­色­勁裝外裹一襲同­色­薄紗,膚­色­白得好似沒沾過陽光的「無恨羅剎」冷然接口:「老六彆了那麼久,此刻準在哪處快活,他誤事又不是一遭半回了!」她臉容瘦削,面無表情,說話語調亦不帶一絲暖氣,顯出一種冷酷味道。

無謀秀才等的就是這話,好卸去他輕疏之責,當即扳指算道:「目下咱們一等一的高手合共七名,除去三名搏殺金燕子,下剩四個對付楚樂娘、向慕道、杜宇──多半還要再加上『水上龍王』司馬嫉惡,如果硬攻石鐘山,勝算有多少?」

無癖公子道:「少說也有七分。」他的聲音算得上圓潤,容貌姣若好女,裝束卻詭異之極,明明一身男子衣衫,雙耳卻掛著珠環,嘴­唇­點上胭脂,左右手腕各戴一只翠鐲,不搭調中透著一股邪氣。

無謀秀才望一眼無癖公子,再道:「設若決鬥地點不在島上而在江面,敵方又不惜玉石俱焚,咱們這邊的死傷會是如何呢?」

沒人吱聲。

無謀秀才轉向座尾的「千里狼嗥」李夜哭道:「會長有何看法?」

血狼會乃魔門轄下各大邪派之首,李夜哭更是其中有數人物,一隻天狼爪歹厲絕毒,功夫比之無恨羅煞以下魔門諸老僅略稍遜,是以無謀秀才對他分外禮待。

李夜哭身量高頎,雙腿特長,此從他坐在紅木椅上兩腳必須向前斜伸可以看出。他淡眉短髭,細眼幽森,顯示­性­格深沉,這時面對問詢,雙足略收道:「血狼會但憑吩咐,怎樣都行!」

無謀秀才目光轉往上首的無讎君道:「老大你挐主意吧!」

無讎君閉目沉思,片刻後道:「咱們既要誅殺金燕子,同時也得小心別把自己賠進去。眼前不宜躁進,且按奈幾日,盯緊對方,待碧土宮、攀花堂、紅蓮教、毒龍洞、蠍尾幫一眾人馬全數到來,咱們再以絕對優勢大舉進擊,屆時不怕金燕子飛上天去!」

眾人均無異議,只無毒羽士稍顯不豫,然亦未作聲,對戰方略就此訂下。

*********

李渝在鳥鳴聲中醒來。

返山已近一月,日子雖然清悠,但心底總揣著甚麼似地不安生。

每天早起練功罷,跟方丈請安,陪師父煎茶奕棋,其餘日間,他多半流連在師叔的鑄造房內。

小屋爐膛火焰熊熊,風匣鼓動,火光靛青,敞著小窗,依舊炙熱逼人,很是氣悶。

他不懂鑄造的學問,只知冶鍊是艱苦工作。大抵煉出鋼胚後得先鑄模,鑄完模再將烈火銷鎔的鋼汁灌入,冷卻後的­精­鋼雖粗具雛形,還要反覆回爐淬出雜質,歷經鍛打、拔條、紋刻、外鍍等等功夫方能完成,程序繁複已極。

師叔鎮日坐在爐前,不計次數地用火鉗將長刀送入風爐,全神貫注,反覆琢磨,接著置入水池冷卻;如此週而復始,偶爾開口說幾句話也不脫手上這把刀。

除卻雕磨聲,小屋裏恆常是沉默。

李渝心底感激。師叔是用生命在鑄這把刀。師叔有故事,這點他從少年就清楚,但謹守分際不敢相問。

這把刀,全長三尺八寸九分,刀身計三尺一寸,刀柄七寸九分,背刃間距三寸五分至刀尖前四寸成弧狀倏收,刀背厚僅一寸,柄身刻有紋槽如握掌。

一日日,他看著泓若秋水的刀身慢慢變黯,再變亮,又再變闇,往復七次。秋天沿著黃葉飄飛的方向逐漸遠颺。

昨天後晌,他去到小屋,師叔將刀交在他手中。

刀身隱泛淡青,除了型式特異,鋒芒並不起眼。

師叔順手取把戒刀給他,道:「試試!」

他左手平持戒刀,右手舉起長刀輕輕劈下,「叮」地脆響,戒刀如朽木般應聲而斷,切口平整。

師叔再教他用兩指拈住刀尖扳折,長刀漸屈如弦月,手一放,青影蓊鬱,刃身嗡然震盪後回復筆直。

果是好刀!

師叔雙眼炯炯望著刀身,片時後緩緩道:「此刀自開爐成胚,共歷三百鍛,雖不能算罕世神兵,亦足夠鋒利,今後就是你的隨身兵刃。現下你給它起個名字,待我刻於刀身,明天早上,你取過刀就可以下山了。」

他沉思一刻,道:「師叔此刀窮盡心血,如指揉搓,弟子打算陽面刻上『撚月』,­阴­面刻上『大憫』,是否使得?」

師叔點點頭,不再說話。

鳥鳴嚶嚶,晨風細細,今天他就將回去江湖。

漱洗過後,練一會功,用完早膳,李渝照例去參拜方丈,陪師父奕一盤棋,稟明行止,再往幾個尊長處辭行。傍近辰時,負上行囊,信步來至「千佛殿」。

千佛殿乃少林寺內最大一座建築,方圓足夠二百丈,牆上有吳道子手繪的「五百羅漢朝毘盧」壁畫,畫中人物衣摺飄拂,栩栩如生;佛殿一旁有「站樁」坑,一根根木樁高低參差豎立坑中,正是自己當年風雨不歇紮基之所。

此番離去,不知幾時能得歸來?

走出千佛殿,李渝再往「大雄寶殿」,那兒屬少林正殿。

殿內青煙裊裊,旃檀細細;菩薩低眉,金剛怒目。

他燃起一柱香,頂禮後,跪在佛前,默默沉思。

佛法當真無邊,能渡塵世劫厄嗎?

佛若靈感,世間何以道消魔長?何以權貴造業,小民受苦?

前生來世,渺不可及,因果報應,未必盡然。

或者冥冥天地,魔法亦大如佛法,互呈對立,是以需要護法金剛。

撥弄人的「命運」,何以如此強悍?

他決心入無間世,行金剛道。

*********

辰末,李渝進到小屋。

沈彤已等在那兒,「撚月」刀裝在黑­色­鞘中。

鄭重接過刀。李渝再次叩謝,轉身行不幾步,忽被喚住。

沈彤眼望窗外,目光露出緬懷之­色­,李渝順著師叔視線看去,遠山靜坐如鐘,燃亮鐘身的紅葉小半已轉成蒼黃。

半晌,沈彤收回目光,神情肅然道:「你是本寺傑出人材,比我有出息得多。此去有幾件事,不能不跟你說。」

李渝恭敬聆聽。

「白牡丹是輕碰不得的。以你眼前成就,至少還得五年苦功,才有可能與她一拼!」

李渝點頭。

「魔門除白牡丹外,尚有兩大供奉,此係魔門絕對隱祕,外界幾無人知。」

李渝睜大眼睛,不勝驚異。

沈彤早料到李渝會是這般反應,比個手勢暫阻李渝發問:「切莫訝異,此事千真萬確!」待李渝收斂驚訝後,續道:「此件祕隱連魔門長老也未必全都知曉,我亦是五年前你離山後方得故人告知,彼時我驚詫之情不下於你──」說至此處,眼神閃過一絲沉哀。

李渝隱隱感覺這個「故人」必與師叔的成殘有關;師叔正在碰觸傷痛,像撕開一片痂般讓赤­嫩­的芽­肉­再次­祼­曝於寒風日照中,他不能也不應打擾,於是雙­唇­緊閉,讓沉默在空間流動。

俄頃,沈彤從思緒中回神,長吁一口氣,道:「這個故人決計不會騙我,是以我信之不疑!日後除非遇見金燕子或你敢託以­性­命的正道高手,否則此事絕不能洩露!」

李渝肅然道:「弟子必當嚴守此密。敢問那兩大供奉如何稱呼?」

沈彤道:「他們一個是『亂紅飛絮』呂岳,一個是『碎心蕭郎』呼延北海,不過此二人擅於幻形,從不以本來面目出現,將來你行道江湖,務須格外注意眼神特異之士,此乃修習『天魔幻影*』至一定境界的特徵。」

李渝了悟於心,當即道:「是特徵,亦是破綻!」這個推論簡明有力,自有人生歷練涵蓋其中。

沈彤點頭意示嘉許,再道:「魔門八老的『無慾彌勒』已命喪你刀下,還有一個永不會與正道為敵,所以實際只賸六個。」

這個「永不會與正道為敵的魔門長老」必是師叔口中的「故人」。

李渝心底雖然已有答案,但終須加以確認。

「師叔所說不會與正道為敵的魔門長老是哪一位?」

沈彤嘆口氣,道:「是『無夢天女』,說來她也是命途坎坷的可憐人。」言畢轉身坐下,取出一塊鐵胎放進爐膛,再不說話。

李渝見師叔又回復到十多年來「打鐵頭陀」的形樣,知道是要他離開,躬身一禮,走出小屋,下山而去。

*********

向晚時分,沈彤拄著柺杖來到崖前,遠眺西山,靜靜感受日落前群峰的呼息。

溫陽似酒,染紅了山,染紅了雲。

這山,千萬年屹立於此,看盡盛衰興亡,年年滋生草木。

而人間撚指春秋,逝如水流。

他是命運的敗將,差幸還不是降卒。但願李渝不要走上自己的舊路,要一代比一代強。

金風獵獵,雀鳥歸巢;晚鐘悠悠,迴響山間。

秋天快過了。

*********

刀光!

鏟影!

指風!

不只。還有拂塵、摺扇、短劍、長鞭……同時往她身上招呼!

拂塵散著腥氣;摺扇藏著毒針;短劍泛著血­色­;長鞭帶著芒刺;伴隨刀光鏟影指風扯碎氣流,鋪天蓋地罩下,要將她生生撕裂!

七個人,七種武器,七張寒酷的臉。

她一個人。沒有援手。

她是網中的獵物,無所遁逃,狂飆的氣流讓她窒息。

衣袖褪至肘彎,露出一對欺霜賽雪、瑩如白玉的臂膀;她自小苦練的銷魂手。

彷彿搏鬥良久又好似剎那結束,下一刻她躺在地上,七張臉逼近,獸息咻咻!

她掙扎,卻無法動彈。手被捉住,指骨緩慢地一節節被捏碎,清脆聲響心魂俱裂!

不能喘息。不能喘息。清楚感覺七張獰惡的臉後有某樣東西在嗤嗤偷笑。

八手魔神的面容浮現。

──叛徒的下場就是這樣!

誰說的這話已分不真切。折斷的手臂被執起,刀光揮落,鮮血噴濺,如泉。

她忽爾能動了,尖叫坐起,冷汗涔涔。

斗室內,燈焰幽幽晃閃。

算不出多少次陷入類似的夢魘了。尤其最近,噩夢連連,一再重複同樣情節。

薛青衫起身,給自己倒杯水,定定神。

水冰冰涼,她整個清醒。

想想這些年夢裏最常出現的景象──慘遭殺戮的雙親、死在她手中的陌生人、崩天滅頂的森黑大海、骨殖成灰的童年玩伴,還有,那五男二女七個同門。

所有的夢,幾乎都脫不出這些範疇。

夢境代表什麼?有時清晰如往事重現,有時荒誕至難以想像,上一刻與下一刻突然脫序,中間失落的鎖鏈沒法銜接。無解。

奇怪的是這麼多年她很少夢見他。只有少數幾次,他在夢裏出現,拄了柺杖的身影逆著光模模糊糊看不清,身後是一輪血紅的落日,裹在光暈裏的他漸行漸遠,影子拖得很長……醒來,淚濕衾枕。

都說日思夜夢,她思念他最多,似此怎說?

同樣奇怪的是她夢中也極少出現「姹女」與兩名供奉的身影。幾乎沒有!

是不是因為太過懼怕?過度懼怕以至意識都縮得麥芒般小,極端恐懼比愛與思念更有威力?

不該想這些。此刻,她該擔心自己的行藏才是!

他們會不會已經發覺了?彼時她借地動之變行李代桃僵之策,遁出閉關洞府,脫離了那處罪惡淵籔,如果他們很快就仔細檢視,想不露餡也難!

以她所瞭解其中某些人的­精­明,完全騙過他們的機會微乎其微。

魔門對付叛逆的手段她親眼目睹,說不恐懼未免自欺,哪裏可能?

然而相較於雙手染血,成為權勢的工具,她沒有選擇,寧可忍受恐懼。

夢魘即是源於恐懼所生的吧!

兩年來,她改裝易容,從不在一處地方逗留超過五天,夜晚總儘可能找佛寺投宿。

佛寺讓她安定,睡得稍為沉穩。

為什麼是佛寺?是菩薩的力量,還是來自思念中那個因她而被毀壞的人?雖則相隔千山。

不過恐懼依舊黏附不放,像冷肅的霜風,一有空隙就鑽入骨髓,教人悚慄!

早晚,她終必要面對,作個了結。

就著幽微燈火,她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浸過藥草、下過苦功、沾過鮮血、牽過餓殍、給予過也奪取過,曾讓她自豪也令她恨悔的銷魂手,能助她渡過同門的追殺嗎?

遇上一個,她絲毫不懼。遇上幾個,她無所遁逃!

那些同門,個個遠勝豺狼。她早打定主意,一旦狹路相逢,必要時不惜自戕,也不忍受非人折磨。

是命。二十歲前,她還覺著幸運,兵燹劫餘下撿得一命又學會一身武功,掌握無數人的生殺大權,是強者中的強者。隨著歲月催長,心底深埋的種籽萌芽,她看明真相,毅然認清所謂風光只是偽飾的假象,自己不過是枚棋子。

呵!那個瀟瀟雨夜。

縱使如今恐懼纏身,她卻不後悔自己的抉擇。一點也不!

風扣秋窗,長街紞然更鼓三響,靜夜深深迴盪。

*********

金燕子一避再避。

退守石鐘山漸及一月,還望不見孔雀等人的蹤影。

究竟出了什麼事?

秋光已老,湖水待枯,由不得她不心焦!

這段時日,魔門共七次來犯。六艘大船上,各由一名長老領頭──無讎君、無毒羽士、無謀秀才、無恨羅剎、無癖公子、無誆書生──­精­銳傾巢而出。羅布他們身後的則是血狼會、攀花堂、紅蓮教、蠍尾幫、毒龍洞等一­干­邪派的重要人物,黑夜七殺所賸三人亦在其中;人數眾多,聲勢浩大。

此等陣仗,絕非她們能夠抵敵。每一次,金燕子都早一步退入彭蠡,仗著船快,不與魔門正面交鋒,雙方在湖面追逐,每次局面都險峻異常,全憑孫蛟和范大海嫻熟的­操­舟之技,才逃過追擊。

待到魔門退去,她們再回到石鐘山,如此一來一往,暫成對峙之勢。

然而,縱有地利之便,時間卻不站在她們這一方。

彭蠡長江互通,春日水漲,江水流入大澤,冬季長江水枯,湖水倒流江中,這萬頃湖面本就具備調節洪汎功能,眼看再過半月,湖水勢必低落,屆時礁石­祼­露,大澤只賸無數小港汊,失卻地利,如何頡頏?

援兵未至,情勢不利已極!

這晚,她們聚在山頭,商討因應之策,天頂一輪明月,蒼蒼泛白。

商議之間,忽然天地遽闇,眾人抬眼望去,月環倏爾成玦並迅快消逸,彷彿有隻­肉­眼不見的饕餮巨獸,一口口將明月吞沒。

天狗噬月!

片時四野墨黑,只有零星幾點漁火在江面閃爍,恍若風中燭芯。遠村鐱i曊痦懀間雜犬嗥如狼。

值此時刻,天象異變,怎不教人驚疑?

快船馬上燃起了燈,守夜頭目點了火把送上山來,松煙昇騰的火光頓時驅走幽寒。

匡廬隱士懷中取出三枚古錢,卜了一卦,眉峰隨即聚起。

眾人望著他。孫蛟道:「卦上怎麼說?」

匡廬隱士道:「此卦澤水相遇,是為困卦。困者,木在口中,四方不得通達,有窮悴之義。以六爻言,上兌下坎,九二為二­阴­所掩,四六為上六所掩。以二體言,坎剛為柔兌所掩,掩即為蔽,今上掩日月之明,猶如君子處亂世為小人所不容,乃受困之象。」

他說了許多,孫蛟卻聽得一頭霧水,不過這個「困」字倒是懂得的,顯然不是好事,急道:「難道咱們就困守在此?可有其他解方?」

匡廬隱士道:「待我再問一卦。」

他很快又卜一卦,旋即閉目思索,孫蛟拼命捺住­性­子不去擾亂他。

半盞茶後,匡廬隱士睜開眼,沉吟道:「此卦甚奇!」

孫蛟忙問:「奇在哪兒?」

匡廬隱士道:「此卦乃風山漸。上巽下艮,山上有木,逐漸而高,取意不遽進而能漸進,故有守時待變,不可急躁之義。躁則凶,守則吉。」

他稍作停頓,環顧眾人表情,見眾人多有不解,續作說明道:「然則疑惑就在此處!眼前我方最緊迫的就是時間,照說咱們該早作決斷爭取有利形勢才是──或進或退,而非枯守於此──是以感覺甚奇!」

適才她們商議時,曾有兩個方案:一是暗夜突襲,以迅雷之勢撲進魔門聚眾所在,全力翦除六長老以下一­干­邪教首要,達到削弱對方實力的目的;一是趁夜退出彭蠡,往南再闢戰場。前者有陷身敵窟的風險,後者則須冒著錯過孔雀等人而四下分散的可能,兩條策略都有缺陷,如今卦象又如此撲朔,眾人一時難以委決。

金燕子素知匡廬隱士­精­於六壬之數,前一卦澤水相困更是準確點出她們目前處境,當下道:「天道冥冥,難以逆料;山窮水盡,柳暗花明。咱們暫且再待幾日,以不變應萬變,祙­乳­L江水落時再作決定如何?屆時至不濟我方還有退避一途!」

眾人稱是,各自返回守望點。

天上明月一點一點被吐出來了,潮聲窸窣如喁喁私語,遠處不時有鐱i晜鱽恚隔著半條江,黝闇古城像隻獅子蹲踞岸邊。

*********

李渝下山不久,就聽見這個消息。

金燕子與魔門相持於彭蠡,已達二十多日,算來和他返山只前後之差。

那是在鄭州的一間食肆中,午刻時分,滿座食客沸沸揚揚都在談論這個話題。魔道對決,乃最最聳動的江湖大事。

話語此起彼落,不斷繪聲繪影,有人說魔教佔盡上風,金燕子一方死傷慘重;有人持相反意見,說魔門沒佔到便宜,反倒在金燕子手底喫了虧;兩邊各有附和聲音,然而深入追究,兩種情況,沒一個是親眼所見,全屬道聽塗說。

這些食客,大多是扮相粗豪的江湖漢子,亂髮虯鬚,袒胸露膀,有意誇示肌腱賁起的胳臂,飲酒必乾,喫相絕不文雅,這類人在道上最是尋常不過,一天碰見三五百也不出奇。

李渝只注意靠窗角落背對著他的一名青衣人,幾次在有人提到魔門大佔上風時背脊都簌簌一動,從對方坐姿毫無破綻看來,此人必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武功到了他們這一級數,遇見相捋對手時產生的氣機感應玄之又玄,正如兩個熟讀經卷的文士一個提問就能窺見彼此的層次,絕少謬誤。

這青衣人不知何方來路,然當不至於為魔門一夥,魔門­精­銳都在彭蠡!

食肆中眾聲紛紜,兩邊意見相持不下,漸漸吵嚷起來,正在不可開交時,一名漢子起身叫道:「誰輸誰贏,咱們趕去彭蠡瞧瞧不就知道了?」

此話一出,滿堂喧嘩登時安靜下來。

沒人響應。

這樣反應,李渝並不太意外,只是泛起一絲悲哀。

惡的力量永遠大過善、大過法,足以銷融勇氣。

除非噩運落在自己頭上,否則多數人都寧可逃避。隔岸觀火,兩全俱美。

澆油添柴不費力。處於安逸的人們,鮮少能體會他人的不幸,大多時候,他們選擇視而不見、明哲保身。

一旦他們身臨險境,會像溺水泅徒般奮力抓緊流經身旁的任一根浮木,待得上岸則輕易將之拋棄──浮木終究是浮木──「我是靠自己的力量掙扎渡過逆水的。」

他們泰半會這麼想。

此乃人­性­之常。

正是這樣的「常」,使得命運可以穿梭世間無往不利,盡展詭計又竊笑不已。

李渝但覺嘴裏很淡,很想大大灌上一口烈酒。

然而時機不當。時間不允許。

他起身結帳,跟櫃上買了足量的乾糧,趕到市集選了匹健馬。

從鄭州至潯陽,日夜疾行也要將近十天,希望來得及。

秋風颯颯,天宇茫茫。

*********

那兩把利刃般的鋒芒消失了。

前後不過頓飯功夫,感覺卻像幾個時辰。

透過銅壺反光,她窺見兩道利刃來自食肆後座,著藍布粗服漢子的一雙眼睛。

不識得。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卻不敢回頭。

不能回頭。她得裝作若無其事,不能露出破綻。

──要記得妳現在是薛青衫;一個瘦削、斯文的讀書人。

──曾經跺腳江湖動,令人驚怕的無夢天女早已不復存在。

──野兔羚羊,一定得謹慎!

這幾個月,她的行蹤一直在嵩山百里方圓內打繞,卻徘徊徬徨不敢上山。

少林門戶森嚴。一之為甚,豈可再犯?

他的人生已被她毀得僅賸一方之地,難道還要繼續毀壞?

她承諾過他不再相見的,然則──

不定哪天,她行藏敗露,就此欱i淙顼L止塵消。在這之前,她多想再看他一眼。

食肆吵雜。所有話題都繞著潯陽打轉,爭呶不休。情勢並不樂觀。屬於她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隨時可能來到,她太清楚那些人的手段。

那藍布粗服的漢子不知是誰?一雙眼睛好生銳利,此人必有來歷!

他打量她的目光,宛若具有形質,光這點,就非尋常高手能夠辦到。

他的佩刀也與常刀不同,似乎較狹較長。

他一餐未畢即匆匆結帳,離去前還選購不少乾糧,如此倉促,想來定與潯陽對峙有關。

他是友?是敵?

自己應當如何?是否還該繼續逃避?

*********

又是一天夜黑。

秋景蕭瑟,秋風寒涼。

後晌漫天青蟲飛舞,向晚一輪落日血紅。

是要變天的徵兆。金燕子預見明天會有一場暴雨!

當時她們在山頂。樂娘截下一段青竹,修去分枝,穿通節心,製成一管簫。

各種樣的青蟲就環聚著石鐘山週遭嗡翳盤旋,飛在風裏,飛在水上,斑斑點點,密佈成陣。

黃昏時分,夕陽不似平日篝火一般地把雲燒紅,而是踢倒了硃砂罐,潑灑出濃稠、黏滯的顏料,緩慢地流淌,一絲一絲暈染了古城樓臺;一種赤漓漓、躁悶的魅紅。

古籍記載:昔年韓信出巴蜀,破三秦,就曾利用這種天候紮營山丘,水淹楚軍。

暴雨必然會下。雨落江漲,對擔憂初冬水枯的她們,多少都是一項利多。

此刻,金燕子佇立船首遙望江岸,杜宇依舊標槍般守在她身後。

蒼茫閃爍的燈火是綴於墨­色­布幕的珠玉。布幕下的人家,渾不知此地暗蘊的殺機。

星星出來了,稀稀疏疏幾點,沒有月。

金燕子偶然抬頭,赫然看見東北角上掛著一顆橙紅小星,是熒惑。

相傳此星一出,必有刀兵,乃大不祥!

眼前此星,當非預兆她與魔門間的爭鬥,而係天下行將大亂。其實不用想也明白,北方金主野心勃勃,朝廷卻荒嬉無道,不亂也難!

兵燹烽煙,只在遲早。

屆時百姓離散,哀鴻遍野,不知多少白骨將沒入蔓草荒煙。

金燕子憂心忡忡,卻莫可奈何。在大形勢的籠罩下,個人能力是這麼微渺!

朝代興替如生命起落,乃必然之事。沒有鐵打不鏽的江山。少則幾年幾十年,多則百年數百年,再輝煌的王朝也會欱i洌瑱嗔θ绱苏T人又具有侵蝕­性­,像甜蜜的鴆酒。

大宋天下奪自孤兒寡婦之手,太祖擅於懷柔,以財帛、美­色­、爵位、姻親鞏固了他的皇位,一舉掃除唐末五代百餘年間藩鎮跋扈的亂象。

然而,治一經損一經,中央過度極權的因生出積弱不振的果,無力興復北方的局面早在杯酒釋兵權時就已種下。

財帛動人心。權力更是。縱使朝廷費盡心力宏揚氣節,縱使亦有一定成效,但代代增加的冗員與邊費不可避免地造成財政的沉重負荷,至神宗朝幾不能支。

於是變法應運而生。

王文公是人才,有理想有抱負有遠見,新法確有除弊強國之效──至少好過束手待斃。不過他過於­操­切,冀望以一年之艾治三年之病,個­性­執詏剛愎,未曾起步先失人和,註定運途多舛;起用無格小人,再伏下黨爭禍根。獨木難支巨廈。

小人沒有理想。改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一切作為都為了通往權勢的階梯。幾朝下來,新法舊法從理念論述淪為意氣之爭,再成奪權工具,至此已成癰疾。

再加今上耳軟骨­嫩­逸樂喜功,百姓只能是黃台之瓜。他,趙佶這個皇帝,成為壓垮大宋最大的一塊花石綱。王牆雖還沒倒,但已裂紋斑斑,只待一陣風。

衰亡既是一步步累積堆砌而成,不幸則為無法逃離推拒的共業!

天道無常、無親、無寧,恆常不與善人。

腐敗政權淪亡並不足惜。只是,那些小民,無大企求只望安樂溫飽的小民;大多數馴善如羊的小民,他們做錯了什麼?為何要承受這些業障?

這是命運最大的不公!

金燕子無法不憂心。

幾丈外的快船上,一縷簫音揚起,吹的是古調《關山月》。

簫聲幽咽、沉鬱,帶一絲悲涼,隨著秋風散入夜空。

*********

暴雨在曙光降臨的前一刻落下!

灰濛濛的天,似斗杓斜傾,滂沱暴雨,一發不可收拾。

雨水粗如小指,自天垂下簾幕,筆直打入江湖,天地莽莽蒼蒼。

儘管艙面掌舵的漢子們都著了水靠,依舊透濕得像水裏的魚。

暴雨夾帶間歇強風,陣陣迎面而來,快船左搖右晃,不停顛簸起伏;大澤澎湃,波濤捲起千重雪。

金燕子六人,穿著草笠簑衣,佇立石鐘山巔,仍覺浪花滿袖。

雨水冰涼,老樹殘葉全被掃落不見。方圓不過數十丈的峰頂上,她們彷彿是遺世孤立的一群。

天光漸漸飜白,但還是灰,暴雨如瀑,遠岸城樓只賸模糊輪廓,隔著雨簾,金燕子依稀又看見那雙眼睛,心口微微刺痛。

這等天候,魔門決計無法進犯。孫蛟安排了手下放哨,一行人眾暫往山腰巖洞避雨。

巖洞­阴­濕幽闇,洞底風浪相激,迸出萬鐘齊鳴的巨大聲響,縱使入耳嘈嘈,總比顛簸的船艙要好些。角燈燃起後,火光映亮巖壁,將暴雨擋在洞外。

卸下簑衣時,一滴雨珠沿著金燕子的後頸滑落,脊骨清晰地感受到那沁涼。

她強壓下不適的感覺,避免眾人擔憂。該死的傷勢,一點沒好轉跡象!

沈著,忍耐!眼前雖不順,至少她們還在一起。

這場暴雨直降到未時方略為收斂,沒有停,只是雨勢小了,疏疏密密落著,風倒是已經停歇,湖水大漲,浪濤平息,天光放亮,穹宇茫茫。趁雨勢微弱,她們離開巖洞,返回快船。

古城輪廓漸顯,牆堞蒼遒,矗立雨中,似近實遠。

靠岸一艘大船泊出碼頭,急速往她們這邊駛來,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見船上影綽綽站了不少人。

驚疑不定間,驀然天際一抹白影閃掠!

杜宇歡然清嘯,沒幾彈指功夫,一隻通體雪白的健鴿翩翩停落金燕子肩頭。

牠身量較尋常信鴿大上許多,雙眼艷紅,尖喙烏亮,一對腳爪亦是殷紅顏­色­,細密羽毛僅略沾水氣,此時正伸長頸項挨擦著金燕子的臉頰,極是親暱。

杜宇一掃­阴­霾,喜道:「飛閃,終盼到你回來了。」

白鴿轉頭朝杜宇「咕咕」叫了兩聲,展翅飛向破水航來的大船,此舉等若說明,船上是自己一方。

頓飯辰光,大船漸近,每張臉孔清晰可見,僧道丐俗,共有二十餘人。

金燕子眉宇舒展,一顆懸念的心放下來。想不到孔雀三人,竟找來這麼多援兵!

這些人有的她識得,有的不識。

再過片刻,大船泊岸,眾人忙不迭跳上船首,彼此相見。

孫蛟和洪大海先大叫道:「瓢把子,您終於到啦!」

人群中一名紫棠膚­色­老者洪聲笑道:「魔道對決這台大戲豈容錯過,我恨不能Сhā翅飛來!」

此人正是掌管大江盟一十三處分舵的總舵主「水上龍王」司馬嫉惡,同來的還有另三處分舵主,分別是「洑水金剛」周鯤、「揚子鱷」韓彪、以及「江海夜叉」曾淼。

大江盟每個分舵主的名號均粗俗帶著市井味,卻俱都是血­性­漢子,一身本事八分全在水上。

接著各人一一引見,著道袍的七名全真乃是來自龍虎山的「仙水七子」。

「仙水七子」係「仙岩三劍」與「水岩四刀」的合稱,他們一向是貴溪天師府的道藏護法,夙負盛名,等於大半個天師府的實力。

深­色­袈裟分持禪杖戒刀的兩名僧人為天台宗的「惠泉」與「從善」,亦是成名已久的高手,江湖號稱「龍虎兩金剛」。

衣衫打滿補丁,形貌各異的四名中年丐者分姓宋、祁、粱、陳,皆屬丐幫八結長老身份。

還有兩名清秀比丘尼,看去約莫二十四五,則是東海普陀山「潮音庵」傳人,一名「曇芸」,一名「曇華」。

令金燕子喜出望外的是,最後一名氣質瀟灑貌若中年的文士,居然是向來極少Сhā手江湖事務的「青田世家」這一代主事人「點指星搖」沈大先生沈風眠,乃屬於匡廬隱士、樂娘這一級數的有數高手。

加上孔雀、畫眉、百靈,一行共是二十三人。

雙方見禮已畢,均有不勝之喜。如此一來她們實力大增,絲毫不遜於魔門。

進到船艙,樂娘問起援兵為何遲到許久,令她好不擔憂。

孔雀道:「當日我接到飛閃傳信,心裏焦急不堪,無奈其時畫眉百靈都不在島上,待得我們三人聚合,時間已過了將近旬日,一路急行,同時籌思對策,幸得沈大先生仗義相助,替我們邀來『潮音閣』兩位師太,連同司馬總舵主約得『天台宗』、『丐幫』及『天師府』高手,碰巧在貴溪相遇,於是一道趕來,來得雖遲,差幸沒誤大事。」

金燕子微笑道:「來得正及時,大家辛苦了。」

她心底極是欣慰,臉上卻還是一派恬靜,畢竟無相心功練的是修持,講究雲淡風清,即便面臨死難,亦不會畏怯驚恐。

現在她們一方可用之兵共二十九名,人數雖不及魔門多,質量卻略高一籌。倘若明天就是對決之日,她有信心能佔上風。情勢果然漸漸對她們有利。

這些人中,樂娘、匡廬隱士、孔雀、畫眉、百靈、杜宇足以拖住魔門六老,「仙水七子」應付「血狼會」,丐幫四老可對「攀花堂」,長江水道抵敵「蠍尾幫」,「天台宗」與「潮音閣」聯鬥「紅蓮教」,自己與「點指星搖」沈大先生則先翦除「毒龍洞」人馬。

差別就在她們這方可以騰出自己與沈風眠。沈大先生的「天罡指」乃中原絕學,武功不弱於任何一名魔門長老,多了這麼位特級高手,勝負之機就有了變化。

樂娘等人,不必急於求勝,只求纏住魔門六老,待她與沈大先生解決「毒龍洞」後,再逐一襄助其他各組人手拾奪那幾個邪派首要,最後才輪到魔門六老。釜底抽薪,各個擊破,就這麼著!

她不相信魔門長老會採玉石俱焚之策,絕不可能!幾個妖物極端邪僻自私,凡極端自私之輩無不珍惜己身而視他人如草芥,豈有捨身殞命之理?納悶的是幾次江上避敵皆不見「無慾彌勒」與「碧土宮」諸邪──幸好不見!

整個戰術在她心底剎那成形,一旁眾人則各自寒喧,個個興致高昂,不以生死縈懷。

透過篷窗,瀟疏秋雨仍在密密地落,金燕子揪緊的心卻終於放鬆。

──此刻如果你在多好!海無塵。

*********

薛青衫在城裏彳亍行走。

長街短巷,集市人家,眼前一一溜過,她卻恍如不見。

委決遲疑,難定行止,兩種念頭交互出現。

一忽兒想趕去潯陽,一忽兒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天光漸淡,檐影一寸寸侵占了街面。

最後她停在一座古舊建築前,黑­色­橫匾上金漆寫著「萬安寺」三個魏碑大字。

*********

趕了兩天夜路,這匹健騎已經吃不消了。

奔馳的速度越來越慢,渾身汗濕,嘴角淌下白沫。

李渝不得不選了間客棧投宿,交代店夥用上好槽料,麩皮裏再羼些大豆黃酒。

他自己也要進些湯水,好好歇息調節體力。

估算路程,再有六天──頂多六天──就能趕抵潯陽。

屆時無論如何要將師叔告訴他的魔門隱密轉奉金燕子,此事至關緊要!

想到就能見到金燕子,禁不住心底的熱切。

能探問到他思念多年的訊息嗎?或者,再度相逢?

*********

暴雨過後,只要天氣放晴,必然漫起大霧。

|­乳­白­色­的霧,濃密,無聲無息自水面騰昇,瀰天蓋地,遮蔽視野。

能見度不到十丈。四下是一片深不可透的白。

江水輕拍。

潮汐掩住了槳聲,不留意根本聽不出。

龐然大船就在此時悄然出現。

它們兩艘一組,共計三組。每組船都用粗纜兩兩相繫,再以寬五尺長兩丈的木板牢牢釘在船舷間作為連結,形成三座黝黑森巨的水上浮樓。

魔門六老佇立船頭,身後陣列著各自統領的邪派首要,總數四五十。

他們衣衫飄拂,神情倨傲,冷凝肅殺,顧盼自雄。

*********

妳為什麼躊躇不前?妳在懼怕什麼?

妳懼怕的是死亡?還是懼怕「懼怕」這件事本身?

死難嗎?對妳而言,無望時自斷心脈如彈指般輕易,不會比一劍之刺更痛。此後無知、無識、無覺,繁華事散,流水自春。

然則妳畢竟躊躇不前,在那座食肆中,妳悚慄不安。

所以是極度恐懼。恐懼令人憤怒生出力量,極度恐懼則令人失去勇氣,如猛虎前的羔羊。

於是三天來妳托庇於「萬安寺」中,夜夜夜夢,天天天黑。

如此,比諸那些庸俗粗漢妳又有何分別?妳並不比螻蟻高明!

妳修習武功,所為何事?妳痛悟前非,所作何為?這般苟活,與死何異?

薛青衫啊薛青衫,難道妳甘願當命運的芻狗,任其擺佈?

不能!

──不能讓恐懼的渦漩將妳吞沒!不能夠!

她起身,著衣,來至大殿。秋夜寂寂,佛前一盞油燈晃閃,焰光雖小,長明不滅。

跪在蒲團上,虔誠膜拜,殿中供奉的文殊菩薩以慈悲之眼定默相望。良久,她情緒逐漸寧和,一絲力量自心底昇起。

縱使魔焰薰天,她心中也要燃著一朵琉璃火。

*********

無讎君眼眸紫光一閃,打個手勢,三座「浮樓」分別將泊在山巖的快船圍住。

暗裏金燕子炯然注視,她們昨晚已推演過此種可能──魔門會趁著大霧瀰天偷襲──布下了這個局。每個人負責的對手都商議妥定,載來援兵的大船早靜靜停在兩百丈外,以免被魔門識破。

果然料中!

無讎君正待出聲攻擊,這邊金燕子長嘯一聲,巖洞倏然火光大亮,暗處眾人勢如迅雷早一步撲向了各自對手。

當先的樂娘、匡廬隱士、孔雀、畫眉、百靈、杜宇六人半空即已出手,紅芒劍影袖風分別鎖定魔門六老。

猝不及防,魔門六老倉促接下一擊,讓樂娘等人站上浮樓。

其餘眾人也眨眼間飛上敵船,更不打話找到對手即展開拼鬥。

一切言語都多餘,她們必須搶得先機,予敵人迎頭一擊,造成對方損失。

金燕子流星趕月,軟劍在手,剎那已飛臨「毒龍洞」七名首要上方。

還有人比她更快──

沈大先生玄鳥飛渡,空中雲龍翻轉,右手食中二指併攏如劍,「哧」地一縷勁氣楔入尚未及應變的「毒龍洞」群凶中。

他的天罡指不像金燕子劍法那般空靈幻變,只能集中一點,但勁道甚強,短距離內威力絕倫。

「毒龍洞」群凶出沒西川,老巢深藏岷山幽谷,擅於役使蛇虺,在魔門昔日諸邪中實力最弱,是以金燕子挑定他們先下手。

他們這次來的是自洞主「血赤煉」以降的所有­精­銳──飛天蜧、玉郎君、青娘子、烏風煞、琵琶錦、­射­影虹。

茫茫大霧成了招魂幡。長年接觸毒物的他們,視力均不如旁人,只見朦朧白霧裏忽地勁氣如劍,如此突兀,教他們措手不及!

悚然閃避中,「啪」地一聲脆響夾著慘叫,烏風煞捂著鎖骨踉蹌暴退,一股血箭從他氣舍|­茓­間噴湧而出,天罡指果然厲害!

一場戰鬥,就從烏風煞的濺血中展開。

金燕子毫不浪費時間,「雲煙水月十三劍」出手。

劍光先是一點,再由一變二,由二變四,由四變八……越變越多,幻成水浪晶幕,一波波向下灑落。

沈大先生則足沾船板,滑步右方,採側路攻擊。

毒龍洞群凶心膽俱寒,火速掣出武器。

他們左手一律套著尖刺圓盾,右手是­精­鋼蛇形短杖,短諀­乳­L約五尺,稱之「毒龍杖」,­色­澤造型完全配和他們各自的名號而相異,握把處裝有機鈕,蛇口能咬合噴出毒液,兩枚舌信更可飛出傷人,隸屬奇門兵刃,不載兵器譜中。

圓盾尖刺泛著藍光,一眼即知淬過劇毒,此刻他們兵刃在手,膽氣略壯,擺開陣勢全力應戰。

唯一例外的是烏風煞,只有蛇杖而無圓盾護身──他騰不出手,神­色­亦驚魂未定。

金燕子自不將這些邪門兵器看在眼中,真正高手倚仗的絕不是鬼域伎倆。況且,她已和沈風眠議妥合擊方式,速戰速決。

大霧劇烈波動,被濃厚殺氣催開,沈大先生巨鳥般掠過「毒龍洞」群凶右翼,雙手齊伸,兩股勁氣分取最近的琵琶錦與玉郎君。

琵琶錦玉郎君一壁揮舞蛇杖抵禦如浪而至的波波晶芒,一壁舉起圓盾擋格,勁氣相交,「鏗然」聲響似喪鐘催鳴,兩人手臂痠麻,如中巨杵。

水浪般的晶芒忽然不見了。

他倆還未明究竟,金燕子已經「飄」過他們頭上,只覺眼前浮起一片雲,輕薄的雲影無聲掠過咽喉。

兩人當然不識得「雲煙水月十三劍」的這招「水窮雲起」。

琵琶錦玉郎君向後便倒,喉頭血噴如泉。

彈指功夫,「毒龍洞」已兩死一傷。

這一船魔門領頭的是「無毒羽士」,一柄「天魔拂」使得軟硬隨心,既能纏人兵刃又能蓬張成束如黃蜂尾上針,「浮生落塵九大式」厲害無比,無奈卻碰上了孔雀的雌雄劍。孔雀是「南海門」僅次於金燕子的第二號人物,功力毫不遜於「無毒羽士」。她的劍法和金燕子又自不同;雙劍大開大闔,瑰麗如孔雀開屏,眩幻似璀璨煙花,教人目不暇給。她一上來就全是進手招數,一招一招綿延不絕,凶如「無毒羽士」,也只能暫採守勢。

無毒羽士又驚又怒,泛起墜入圈套的感覺,不明白金燕子的援兵幾時來到?且數量之多,完全出乎他們意料。

積年成­精­的他,馬上洞悉金燕子的策略,張口厲嘯,通知無讎君盡速撤退,否則損失慘重!

然而哪那麼容易?將及十丈外另組船上的無讎君,在對手撲上來不久,就知道這回霧中突襲過於­操­切,叵耐匡廬隱士攻得他緊,招招硬拼,使他無法綜觀全局,聞聽無毒羽士的告急嘯聲,朦朧霧裏看不清真,然知情況不利已極,立時回以一長兩短尖嘯,讓三組浮樓彼此靠攏。

他這船統率的是「紅蓮教」與「黑夜七殺」倖存的趙魑、孫魍、吳鬼,人數最多,連他共十二人,此時略一打量,登時怒火中燒!

三殺加上「紅蓮教」八名­精­銳竟然拾奪不下四個方外尼僧。「龍虎兩金剛」還則罷了,他倆原是「天台宗」護門高手,­精­擅合擊之道,纏戰「紅蓮左右使者」與趙魑孫魍吳鬼堪堪打平;詫異的是不知哪裏跑出來的兩個小尼姑,武功竟比「龍虎兩金剛」更辛辣,「紅蓮六媚」在她們綿密的劍網下居然處於下風。

──一群沒用的東西!他暗自咒罵,忘了自己上回落荒而逃!

咒罵無濟於事。巖洞火堆熾焰熊熊,浮樓間距緩慢縮短,掌力劍氣催逼下大霧倏聚倏散,每艘船景漸次浮現。

情況不妙!在大霧開合的一剎,他正好瞧見飛天蜧紮手紮腳跌落水面,前胸血冒三尺,分明不活了,和他連結的鄰船光景也不甚佳;「無誆書生」的「化血刀」對上百靈的「韶光留痕劍」,「攀花堂」遭遇四個老丐,兩組對陣勢均力敵,一時難分勝負!

他們在打一場亂仗,對手卻經過縝密計算。

照此發展,毒龍洞一定首先死絕,接著金燕子會對他們逐個狙擊,最後摧毀。

他們完全疏忽了援兵這一節,以為己方莫可攖鋒然而踏入陷阱。從獵者變成獵物。

不能纏戰,更不能混戰,必須重整旗鼓。

無讎君再打出三短一長的尖嘯,下令所有人馬往他這裏集結。

三組浮樓逐漸貼近,相隔不到兩丈空間,巖洞火光照耀下,彼此相互可見。

金燕子心臺澄澈若水,從大船開始移動,她就知道魔門打算擺脫大霧的羈絆,當下一招「綠楊煙外」料理了飛天蜧,隨即身隨劍起,軟劍灑出串串晶芒,如玉帶垂掛,將毒龍洞賸餘四人全納入光瀑。

血赤煉等厲聲喝叱,蛇杖上指,尖銳舌信齊往光瀑­射­去,一連串「叮叮」磕碰,八枚舌信全被震飛,光瀑依舊似雨灑下。

光瀑兩緣的烏風煞­射­影虹亡魂皆冒,盡吃­奶­力氣掄動蛇杖,衝出流瀑之外。

早有殺著等在那兒。天罡指!

兩聲脆響,烏風煞眉心一個血洞,未及慘哼便已斃命。另一旁­射­影虹手按心口宛若醉酒,鮮血咕嘟嘟冒出,顛躓幾步,踣倒。

光瀑中心的青娘子血赤煉退無可退,本能地舉起蛇杖圓盾招架。瀑布裏真是冷,幾乎可以感覺身上雞皮一粒粒暴漲欲裂的聲音。光好亮,視力忽然變得敏銳無比,清晰看見瀑布裏綻開朵朵花雨,是一天落雪。

金燕子收劍飄開,青娘子血赤煉兩人廉泉|­茓­齊齊現出一痕血印,蛇杖圓盾「砰」地跌落甲板。

正是三座浮樓貼近時候。

無讎君驚怒交迸!

畢竟遲了。毒龍洞已全軍覆沒!

他這次出山處處不順,老六至今不見蹤影,恐怕已出了事,倘若損兵折將還不能完成任務,回去定遭斥罰。

毒龍洞的滅絕,意味敗績已明,眼前只能退走,將損失降至最低。

他一面催動「懾魄爪」的寒­阴­氣勁硬碰匡廬隱士的「少陽真炁」,一面再度尖嘯,召喚己方人馬儘速集中。

各船領頭長老又何嘗不心焦?無如對手死命糾纏,一時半刻難以脫身。

唯有最右側大船上的無謀秀才不一樣。他的「九­阴­扇」花巧甚多,心機也深,最是難鬥,對戰的樂娘一時欺不近身,和月前潯陽江畔兩人交手相比,情移勢轉主客易位,這回換無謀秀才不肯硬拼,丈二紅綾始終只能「叮鈴鈴」地追逐糾纏,無法全面克敵。

這船另一組對戰是「蠍尾幫」遭遇長江水道,「水上龍王」司馬嫉惡一雙­肉­掌獨鬥「天地雙蠍」略佔上風,孫蛟等五人合戰「蠍尾三妖」卻討不到便宜,只能勉強支撐,再無餘暇它顧。

無謀秀才摺扇硬點鈴鐺,紅綾倏然回收,就這剎那空隙,摺扇忽然斜轉,一絲烏光暴打「江海夜叉」曾淼。

曾淼哪有提防,待烏芒入眼已閃避不及,慘叫一聲,毒針嵌入印堂,登時黑氣滿臉,倒地而亡!

樂娘大驚,紅綾捲起狂濤,直撲無謀秀才。

從毒龍洞群凶死絕到曾淼斃命,相隔不過幾息。

金燕子心中痛惜,當即身隨劍起,長虹般跨越數船,往蠍尾幫飛去。沈大先生則躍上鄰船支援「仙水七子」圍剿「血狼會」,留下孔雀獨戰無毒羽士。

飛掠中,金燕子軟劍倏地點在「紅蓮六媚」其中一人蓮瓣刀上,沛然力道頓時讓六媚的幻蓮步為之受滯,本就處於下風的六媚全仗步法靈便,此時陣勢一亂,曇芸曇華劍光大盛,兩聲慘叫後,紅蓮六媚已是一死一傷。

借此一點之力,金燕子身形更快,瞬間飛臨蠍尾幫上空。

曾淼慘死,孫蛟等人目眥盡裂,奮不顧身捨命攻擊,如此反而露出破綻,沒兩招韓彪范大海就半身染血,岌岌可危!

無謀秀才避過樂娘一輪猛攻,拔高丈餘,又是一點烏光暴打「洑水金剛」周鯤。

晶芒驀然灑下,不容髮間將毒針磕飛,千百晶芒未稍停頓,疾捲蠍尾三妖。

無謀秀才當機立斷,再一點烏光直取司馬嫉惡,口中暴喝:「退往中船!」

然而晚了。司馬嫉惡閃身間,「天地雙蠍」雖趁勢退走,和無謀秀才一齊飛往鄰船,「蠍尾三妖」卻沒那麼幸運,僅大妖「綠尾蠍」在晶芒未及身前逃出,其餘二妖「藍尾蠍」與「赤尾蠍」俱在晶芒罩裹下不得脫身。

金燕子絕不耗時在這兩人身上。

晶芒中又飄下朵朵花雨,正是誅殺青娘子血赤煉的那招「閒潭落花」。

藍尾蠍赤尾蠍打橫摔出,全身好幾道傷口向外噴血,金燕子無暇顧及他倆生死,回身趕赴鄰船,兩個重傷的妖孽,自有孫蛟周鯤料理。

無謀秀才飛身而遁,樂娘啣尾急追,丈二紅綾看著沾上敵人後脊,卻被無謀秀才反手一扇蕩開,樂娘無可施力,只能落在船舷。

待她再起,無謀秀才已趁勢飛躍數丈,來到與「奎木五狼」鏖戰的「水岩四刀」上方,摺扇連續兩點烏光飛出。

樂娘大喊:「小心!」

水岩四刀在激鬥中步步為營,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纏住對手,一套「四象天羅刀」守得極為嚴密,對週遭情況也十分清楚,未待樂娘喝聲入耳,已急速後退,「奪奪」兩響,毒針打上艙板,直沒而入。

這船主戰的是「無恨羅剎」對上杜宇,「七情役魂鞭」與「迴風隨影劍」短時難分軒輊,此刻無恨羅剎眼見制勝無望,長鞭急攻,身子卻向泊近來的中船退去。

金燕子趕到時,無謀秀才、無恨羅剎、天地雙蠍、奎木五狼、綠尾蠍等人已往中船集結。

如此一來,原在中船激戰的百靈、匡廬隱士、丐幫四老,龍虎兩金剛與潮音雙尼反倒有危機。

金燕子毫不遲疑,立即一聲清嘯。

她們事前擬定的策略是「可勝則攻,敵強則退,翦除羽翼,窮寇莫追。」畢竟在人數上她們沒有魔門來得多,不能輕易損傷。

匡廬隱士是金燕子託以重任的主將,交戰中一直保持警覺,於整個情勢窺得分明,見無謀秀才一眾越船而來,立時匯聚全身勁力,「少陽真炁」揚起狂飆捲向無讎君,同時飛身船舷,搶佔先路。

龍虎兩金剛對上紅蓮教左右蓮花使者與趙魑孫魍吳鬼,禪杖戒刀一守一攻,漸漸趨於下風,潮音雙尼卻佔了絕對優勢,聞得嘯聲,兩人劍光迴轉,掃向趙魑孫魍吳鬼,「鏘」然震響中兵刃相擊火星交迸,三柄斬馬刀蕩至外側,龍虎兩金剛禪杖戒刀趁勢逼退對手,四人迅速掠過匡廬隱士身旁撤走。

無謀秀才等人落足艙面時,匡廬隱士已退到木板緊緊連結的鄰船。

無恨羅剎不捨,「七情役魂鞭」揚起一片烏影,追殺而至。

這一邊,最左側的大船上,「無癖公子」一對短劍碰上畫眉的「柳葉分花劍」。無癖公子的武器,說是短劍其實並不貼切,劍柄繫著的細長金鏈連到雙腕翠鐲,飛出長可七尺,當年沾血無數,又稱「天魔索命劍」,配上她一身不男不女的裝束,形象極是邪辟!

畫眉人如其名,勇毅敢鬥,薄鋒柳葉劍出招如電,和身形鬼魅的無癖公子以快打快,短短時間,雙方已互換了百餘招。

兩人都走偏鋒,絕招盡出,兔起鶻落,蹈險相搏。她們是六船主戰中最慘烈的一組;畫眉左肩滲出鮮血,無癖公子一條右臂也紅染衣袖,彼此各有損傷。

當無讎君兩度尖嘯時,無癖公子猶不肯退;一者畫眉糾纏甚緊,一者與之搭配的係李夜哭,雖說這船僅只他們兩人,實力卻極強,隱隱可­操­勝卷,是以戀棧。待沈大先生撲來,她知時機已逝,再遲延必有喪命之虞,當下左手短劍脫手急攻,借畫眉柳葉劍一格之力,恨恨拔身飛退。

她一退,血狼會會主「千里狂嗥」李夜哭也顧不得占有的一點優勢,「天狼爪」藍芒猛漲,撞開「仙岩三劍」綿密劍網,迅疾躍走。

他遁空三丈,避過撲來的沈大先生,黑袍飄拂,雰霧中像只掠過雲空的蝙蝠。

沈風眠前撲的勢子猝然急停,在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下身軀倒折柳,朝後­射­出兩道指風。

李夜哭「天狼爪」反手擋住,加速遁去。

無癖公子一退六七丈,已飛到鄰船鏖戰的孔雀身後,左手「天魔索命劍」再度­射­出,逕取孔雀命門要害。

孔雀單鬥無毒羽士略佔上風,週遭情勢瞭然於胸,當即微微側身,左手雌劍「叮」地點開短劍,右手雄劍專以應付無毒羽士。

無毒羽士拂塵陡然暴散,塵尾根根豎立如針,像柄鋼帚挾帶勁風迎面壓下!

孔雀劍出「蒲葦如絲」,捲起一股柔韌氣流將鋼帚層層包裹。

相觸一剎,拂塵突然軟若髮絲毫不著力,反過來緊緊纏住長劍。

雙方都運功拉扯,無癖公子天魔索命劍又分從左右襲來。

一聲尖叱,畫眉快似驚鴻,柳葉劍「東風啼鳥」疾刺無毒羽士頂門。

無癖公子短劍尚未到位,「噹」然巨響,兩股指風後發先至,生生將短劍震開。

她偷眼一瞧,沈大先生和「仙岩三劍」正凌空撲下。

生死危難中,無毒羽士無暇多想,拂塵倏地收回,撩天式擋住畫眉一招,剎時間孔雀右手雄劍直欺中宮而入。

逼不得已,無毒羽士左手長袖鼓漲,指屈如鷹爪,硬抗孔雀長劍。

「砰」地似平地炸開一串爆竹,但見漫天碎布如赤蝶紛飛,無毒羽士左臂衣袖褪至肘間,露出毛毿毿的臂膀,五指鮮血漓漓。

他厲吼若虎,拂塵亡命狂揮,取得一隙之微,和無癖公子雙雙逃往中船。

無恨羅剎恨極。她恨男­性­、恨失敗、恨悖逆、恨美好、恨不能予取予求。恨是她的柴薪,她力量的源頭。

恨意透過長鞭表露無遺。嵌滿細刺的鞭梢銳利不下刀劍,寒飆氣流嗚咽似泣,鞭頭宛若毒蛇昂首,捉摸不定游向匡廬隱士前胸七處要|­茓­。

匡廬隱士穩立船舷,覷定長鞭來勢,面­色­瞬間漲得通紅,一口長龍氣「呼」地對準鞭頭噴去,雙袖「少陽真炁」同時發出。

長鞭倏然倒捲,陽和氣勁襲至,倉猝間無恨羅剎集全力於左掌,硬接一記。

篷然巨響,薄霧如浪推開,無恨羅剎咚咚咚咚連退數步,冷酷臉­色­更形蒼白,左臂微微顫抖,一時舉不起來。

右舷的無讎君與無謀秀才等人此時無暇顧及,他們目光炯炯,在大船這頭佈下陣勢,全神防備金燕子進攻,這座主帥船絕不容失守。

匡廬隱士使出罕得一用的長龍氣,自己也是真元大耗,當即提氣躍向左邊浮樓與孔雀眾人會合。

這邊廂,當金燕子清嘯甫入耳,百靈即準備退卻,但此前她需得負責斷後,「韶光留痕劍」捺下餘力,任憑無誆書生「化血刀」驟雨急風,她只以柔勁化解,表面似乎處於守勢,實則進退自如。

丐幫四老對決「攀花堂」亦復如是,棗木­棒­結成小打狗陣,首尾相護渾然一體,縱使「攀玉五蝶」聯同「遊花三蜂」積極搶攻,也占不到上風,「蝶翼刀」與「黃蜂刺」只能在外圍打繞,壓根攻不進去。

龍虎兩金剛和潮音雙尼掠上大船,百靈掌握時機,蓄積的能量全部爆發,「韶光留痕劍」驀然青芒璀璨,「化血刀」相形見絀。

擦過激戰人群,潮音雙尼長劍齊出,龍虎兩金剛禪杖戒刀亦一併相挺,頓時將五蝶三蜂合圍之勢硬生生剖開,成為三兩互鬥。

丐幫四老變成以多鬥少,棗木­棒­立時絳影翻飛,只一招,被拆散的對手就招架不及,陳長老木­棒­變式「打狗落水」斜劈而下,五蝶中的「鬧春蝶」腰背立折,狂呼一聲鮮血噴飛!

漫天黑影壓下。緊要關頭,李夜哭趕到。

龍虎兩金剛等八人絕不戀戰,身形疾掠,在「天狼爪」未及近身前,已退往左側大船。

百靈「韶光留痕劍」逼開「化血刀」,如翠鳥斜飛數丈,避過無毒羽士與無癖公子,追上匡廬隱士,兩人穩穩落在孔雀身邊。

所有的,這一切,每艘船上的戰鬥,全在同時發生。如電光石火,似閃雷驚鋒,瞬即突發瞬即結束。

從開始到此刻,不到兩刻時。

巖洞火光更亮,照出雙方身影。

剎時間,靜到了極點!

除了江水輕拍和柴枝嗶剝,四下不聞一點聲音,靜得對峙雙方彷彿能聽見彼此刻意壓制的喘息。

曉風起,霧漸散。

雙方如今的情況是──

魔門守住中間雙船浮樓,金燕子一方則攻佔了左右兩側四艘大船。

浮樓右船,無讎君、無謀秀才、無恨羅剎、紅蓮教、蠍尾幫、黑夜三殺,總共十七人守在舷邊,緊盯著金燕子、樂娘、杜宇、司馬嫉惡、水岩四刀、孫蛟周鯤韓彪范大海等十二人。

浮樓左船這頭,無毒羽士、無誆書生、無癖公子、血狼會、攀花堂一眾十六人,各挺兵刃嚴神防範相隔三丈水面的孔雀、匡廬隱士、沈大先生、百靈、畫眉、丐幫四老、仙岩三劍、龍虎二金剛及潮音雙尼這群正道菁英。

人數上魔教還是稍有優勢,心理層面卻落了下風,有如驚弓之鳥。

無讎君暗自嘀咕:金燕子委實太過厲害,鏖戰下去,不知還會造成己方怎樣的傷損!

眼前他憑仗的是,守住帥船,集所有人力於逼仄空間中,如此對方沒有迴旋餘地,無法作出全面進擊。

他其實不知道,這一刻金燕子正強忍著胸臆的不適;早先一輪猛攻,已令她傷勢復發,不容許再施展最­精­湛的劍招。此時的金燕子,心脈痛如針刺,氣血陣陣翻湧,全靠強大的意志力才能保持表面寧定。

倘若現下動起手來,她連任何一名魔門長老也敵不過。

雙方隔水對峙,彼此不發一言,僅有水波輕輕舔著船舷。

江流逐漸將大船的距離拉開一些,很小的一些,再一些,又一些……

感覺良久實則不過數十息,無讎君打出暗號,底艙伸出長槳,浮樓緩慢倒退划行。

退出兩箭多地,天­色­逐漸泛白,巖洞火光變黯,朦朧中魔門主帥船調轉船頭,加速隱去,薄霧裏傳來無謀秀才尖厲如梟的聲音:「金燕子,真正決戰還沒到。妳等著,所有損失我們會加倍要回來!」

金燕子不回答,待大船被霧氣完全吞沒,這才掏出一條絲絹摀­唇­輕咳。

晨曦透出雲層,轉眼霞光破空,朝陽照下,週遭薄霧雪融似地消散,寬闊江面上敵船已去得遠了,晨風涼沁,巖洞篝火只賸微弱餘燼。

金燕子凝望江岸,收回絲絹的瞬間,杜宇和樂娘清晰瞥見上頭沾了一抹嫣紅,兩人正要開口,卻被金燕子一個眼­色­止住。

這一戰她們算是勝了。杜宇查點戰果:共殲滅對方十人,尚有包括無癖公子無毒羽士在內多人負傷,她們這邊只折了「江海夜叉」曾淼,畫眉韓彪范大海各負輕重不等傷勢,餘皆無恙。然而金燕子舊傷加劇,是最堪慮的隱憂,杜宇振奮不起來。

樂娘不樂,認為曾淼之死與金燕子之傷皆是自己迴護不力之故,為此甚是怏怏。

司馬嫉惡勸道:「無謀秀才詭譎­阴­詐,老哥哥我離得最近也救不了曾兄弟­性­命,樂娘何須自責?總之戰陣上每條生命都吉凶難卜,曾兄弟也算死得不辱,樂娘切莫過於掛心!」說是寬慰,言畢亦不免神­色­黯然。

眾人皆知來日將更險峻,俱無喜悅之情,在石鐘山巔,挖個土坑將曾淼埋了,墳前豎個木碑,以為將來記認。

這一天氣候甚好,遠遠潯陽碼頭上帆桅進出,挑夫如蟻,應是北上漕運要趕在入冬前供奉京師,其中當有細米、香茶、珍玩以及瑩如白玉的景德瓷;王謝門庭,民脂民膏。

五紅塵莽莽

馬蹄達達敲響官道。

這是輛雙轡馬車,簇新華麗,深藍布幔垂掛車門,兩側氣窗懸著竹簾,將車箱遮得嚴嚴實實,自外睇不見車內光景。

趕車的李大,三十出頭年紀,有張老實巴交的臉,就像一般出苦力的人,粗手大腳,黝黑臉膛提早雕上歲月的溝紋,此時小心翼翼地掌著韁繩,讓馬車不疾不徐走在黃土大道中央。

無論如何,他都要把這趟差事當到最好,不能對不起僱主。

三天前,他還是個趕騾車的窮漢,四處奔波,勉強湊合養活一家五口。逢上冷冬季節,活計不多,全家喝粥度日的時候也是有的,可他不敢咒喊,默默受著,認命。

皇天垂憐,這回真是交了好運!

在「萬安寺」外,那位相公──興許是娘子,這是他幾天相處下來的感覺──喚住他,問他願不願意走趟遠路,從鄭州到潯陽,十天內趕到,酬金一錠大銀。

這有什麼不願意的?當真是天上掉下來財寶!他這輩子還沒摸過整錠大銀,那可是足足五十兩,通常這樣的差事,五兩銀子就能讓人搶破頭。

運氣還不只這樣。當他急沖沖回家停好騾車再來到東市街上,著青衣的那位相公已經坐上馬車等在那兒,這整輛車,是買,不是租。

路上,青衣相公告訴他,只要到達地頭,這輛車就送給他,要他以後不用再趕騾車熬苦日子。

他喜傻了,甚至忘了說謝。手哆嗦著,心噗通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然而咬過指頭,確是真實不過,青衣相公簡直是恩公。

一路飄在雲裏。歡喜過後,他沒忘記自己的本分,全副­精­神放在把韁上,儘力讓馬車走得平穩又不會太慢;早晚打尖絕不敢和「恩公」同座,只肯端著飯碗到馬車旁蹲踞而食,這點他很執拗,並且特別置辦了一身乾淨衫褲。

他心中盤算過:這趟差事後,賣掉馬車能換得百餘兩銀子,連同前頭那錠大銀統共能有小二百。這筆錢,足夠他買十畝良田蓋間瓦屋還有賸;有了田土就有了立足地,今後他可以辛勤種墾莊稼,讓一家老小滋潤過日。

他曉得──再傻也曉得──自己遇上許多人一生難逢的貴人,對蒼天再無奢求,每晚一覺到天光,夢裏滋油的喜。

車箱內,薛青衫思緒紛紛,陷入時光的迴瀾。

那夜在文殊菩薩前得到開悟後,經過一天思量,她決定趕赴潯陽。

也許遲了。也許未遲。即便遲了,還是有許多事可為。不管怎樣,總比逃避要好。逃避是永遠的延宕,她已經延宕了那麼多年。

啊!那個雨夜……

那個夜晚燠悶,少風,秋雨瀟瀟,秋蟲唧唧,四野漆黑,無月無星,她腳步踉蹌,神智迷離,全身忽寒忽熱,胸腔陣陣緊縮。

在秦嶺,太白山北,她誤闖入一處蛇窟,密林黑暗之間,無從躲閃。肩膊、腰側、上膝都遭毒吻,縱使練功多年也承受不住,咬著牙才支撐到道旁。

再走不下去。口乾舌燥,汗出如漿,竭力張嘴承接雨水,卻是杯水輿薪無濟於事。

她行將渴斃,呼息急一陣緩一陣,以為自己這次完了。

倒下前,她恍惚聽見蹄聲輕踏,鈴鐺叮叮,像協韻的樂音。

醒來後,燈火微暈,入眼是兩道濃眉和一雙炯炯瞳眸。

她究竟昏迷了多久?躺在床上,清楚察覺肩膊腰側上膝的衣裳都被剪開,傷口敷上了膏藥,清涼中有點兒疼。

想必她曾流了不少汗;髮梢貼在頸項,薄被下的身軀透出絲絲令她羞赧的酸腐微腥氣味──面對這樣一個陌生男子。

這個男人,身量直挺,肩寬蛗­乳­L,上­唇­留著微髭,一襲水青錦緞勁裝,顯得氣宇軒昂。

她忽然有些暈眩,繼之氣憤。

見她醒來,那男子朝她微微頷首,喚店伙端來一碗­肉­糜,再命火家備下熱湯供她洗浴,然後掩門而出。

食過­肉­糜,元氣略為恢復。她掙扎起身,盥洗沐浴,換過衣裳,回到床上思量。

這男子是誰?為什麼救她?從傷處結痂的形狀看來,對方是用十字開口吮血的方式替她排的毒,天涯陌路,他為什麼肯採這種可能危及己身的方式救她?

不懂!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腦海壓根沒有救人這兩個字。

總之,自己這條命算撿回來了。她決定送對方一筆銀子,從此人情兩抵,再不相欠。

半個時辰後,那個男子推門進來,手裏拏著一只玉盒,旋開盒蓋陣陣清香撲鼻,對她說:「敷上它。」

她一陣氣惱。對方語氣裏殊無半分尊敬之意,讓她很不習慣,於是滿面嚴霜。

那男子也不搭理,將玉盒放置床邊,轉身兀自離去。

氣惱過後,最後她還是取過藥膏敷上,緣因她識得玉盒盛裝的乃是少林療傷聖藥「冰蟾換膚膏」,專治外傷創疤,眼前她需要它。

兩刻時後,那男子再推門而入,檢視桌上玉盒,眼角浮出一絲笑意。

她又是一陣氣惱。那眼角的笑意莫不是譏誚她無法擺脫女人愛美的天­性­?

長久以來,她都慣於呼風喚雨,無論財富地位或人命,向來予取予求,不曾這等狼狽過,當即暗下決心:定要找個機會還掉這份情,再將這男子殺了;至少也要狠狠折磨他一回,以洩心中之忿!

那男子把玉盒收回懷中,溫聲道:「妳毒­性­方退,需得調養,此刻且好好歇息,明兒早晌我再來瞧妳。」

只這一句,她登時將適才的決定拋諸腦後,只覺一股綿軟的滋味沾上心頭……

於今想來,其實當初第一眼後,她即不知不覺被他吸引,只是彼時年輕氣傲,不明世事,以致犯下許多錯誤,終於害了他。

現下她懂了。經過這些年月,她嚐盡辛苦,卻絕不夠償還他失去的一半。

紅塵如夢,流年似刀,時光不會回頭。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再。

然則,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馬車平穩走在鄉間大道上,簾外一片晚秋景象,正是後晌,陽光金屑般灑落,老樹葉蛻,沿山星羅棋布的人家,戶戶簷下晾著穿縛成串的艷紅辣椒,遠遠望去像一溜溜焰火在風裏燃燒,是昇平中的匱乏,燦爛裏的淒涼。

懷人最是秋老時……

那時──

隔天一早她問:「告訴我,你是誰?」

他不答。只說:「安心調養。我只是個過路人。」

她火氣又來了,挑眉道:「你太傲了,可知你在跟誰說話嗎?」

他嘆氣。半晌道:「妳是『無夢天女』,殺人不眨眼的魔門高手。」

她道:「你既然知道,為何敢如此狂傲對我,難道不怕我殺了你?你且報上名號!」

他又嘆氣,道:「正因我知妳是『無夢天女』,所以不想讓妳知道我是誰。妳我薰蕕異器,道不相謀,妳也殺不了我。」

她簡直勃然大怒,斥道:「狂妄!焉知我殺不了你?」原先拋諸腦後的決定又回來了。

他不搭腔,兩人間出現片刻的沉默。

一會她說:「你說我是魔門妖女,道不同謀,那又何必救我?」

他還是嘆氣,道:「妳魔門染血嗜殺,不容違逆,頗近楊朱之流,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多少無辜­性­命毀在妳們手下。異日狹路相逢,妳我或許會生死相拼;然則前日救妳,是因彼時妳是一條垂死待援的生命,我只做了該做之事,妳不用放在心上。」

她冷笑道:「假惺惺!偏你們這類人有忒多講究!」一揮手,把桌沿滾熱的茶壺掃落牆角跌個粉碎!

他不言語,轉身而去,這一整天再沒來看她。

她躺在床上生悶氣,嚇得店伙戰戰兢兢。若不是體虛氣弱,她早拾掇離開,然而心中又隱隱覺得自己是有不對,不過這事她死也不承認!

她畢竟聰穎過人,入晚敧著竹枕尋思,從年齡穿著與那盒「冰蟾換膚膏」往上追,羅列幾個名單,再一一推敲剔除。最後得到一個結論:他必是「夜雨聞鈴」沈彤。

有件事他沒說錯,她確實殺不了他。她僅是「魔門九英」之一,「銷魂手」只練到第五層,而他早已名動江湖,大小數十戰未嘗一敗。

那晚她像個孩子似地興奮。想到可以當面拆穿他的身分就雀躍不已,像是扳回一城,整晚等待他推門而入,但是沒有。

失望睡去。第二天傍午,他才又來到她的房間,店伙在身後托著幾樣­精­緻小菜。

她裝出冷淡的樣子,一開口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叫出他的名號,期待看見他驚訝的表情。

他竟毫不為意,只說:「些少虛名,這也並不難猜。」

無端她又是一陣惱火,從來沒有活著的人敢這樣待她,儘管飢腸轆轆,面對香氣四溢的小菜,完全失去食慾。

寒霜罩下。窗外秋陽兀自明亮,房內氣氛卻冷到僵。

他詢問了一些身子復原的情況,她總是冷冷回答,不是「還好」就是「不勞費心」,甚至不搭理。

半個時辰後,他再深深嘆氣──她敢打賭,他一年嘆氣的次數加總也沒那兩天多,如今感到溫暖,彼時反不覺得──

長嘆之後,他站起身來,道:「請多保重,我要走啦!」

她不語,卻豎起耳朵。

他道:「妳身體大致無礙,只需好生調養即可。這段期間,切忌妄動肝火,更不宜與人交手,有十天半月功夫,就可恢復如初了。」

她又忍不住怒道:「要走便走!我的身體我自會調理,誰要你來假仁假義?」

他又嘆氣,道:「魔門之中,數妳殺戮最少,也最有希望改正。唉!我也不知此次救妳是對是錯。」

走到門邊,他躊躇許久,她以為他改變了主意。

他走回床邊,從懷裏掏出一顆蠟裹丸藥道:「這顆『造化丹』,功能培本固元,於妳將來定有助益,一併送了給妳吧。」

最後他說:「但願他日妳我相見,不至成為生死寇讎。」言罷推門而去。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她拿起放在桌上的「造化丹」,猛力擲向窗外綠蔭叢。

未及薄暮她便開始懊悔。當冷靜下來,一些想法逐漸浮出:這「造化丹」非同小可,和「易筋經」、「紫金缽盂」并列少林三寶,幾已絕跡於世,他為何會肯送給她?

傳說中,「造化丹」此方乃三國醫神華陀為治曹­操­「腦風惡疾」所研創,共集飛、潛、草、木、金、土、火等七十二種藥材,其中兩味主藥「青芝」與「玉髓」世間罕見,以曹­操­之能也蒐羅不到,故而無法開煉。其時天下流亂,群英甫起旋滅,人命賤如螻蟻,華陀預見佛門當興,將藥方贈給至交桃葉長老,數百年後輾轉流入少林。

然以少林藏藥之豐,亦無「青芝」、「玉髓」這兩樣天材地寶,此方遂被擱置。直至大唐開元年間,明鏡禪師發大願力,窮十年辛苦,踏遍深澤峻嶺,於神農架參天莽林中採得一本青芝,其後又經十八載風霜,方在極北苦寒之地、外興安嶺烏第河千仞冰原下尋獲一截玉髓。至此萬事俱備,乃開爐煉藥。經四十九日慢火煎熬,煉成丹丸一百二十四顆。

無法證實的江湖軼聞是,昔年丹成後第一顆丸藥,係用於救治沙場流矢重傷的郭子儀。彼時正逢安史之亂,得此丹助力,郭汾陽不但挽回­性­命,且癒後體魄大逾常人,七子八婿,壽至期頤。

傳言未必為真,然「造化丹」效用靈妙殆無疑義。

世人多以「麻沸湯」為華陀最神奇的藥方,殊不知「造化丹」神奇處更勝「麻沸湯」,兩者一內一外,俱為醫藥史上的大發明。

可惜少林自天寶末開得一爐後,再也尋不齊所需藥材,空有丹方無法煉藥,三百餘年下來,「造化丹」成為絕響。

傳聞似水,種種關於「造化丹」的神效瞬間掠過心頭:此丹是治傷靈藥,雖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卻能拔毒生血、消癰疏脈,即便嚴重足以致命的重症,亦能藥到病除,其功能豈止固本培元而已。

這藥,相信少林如今也賸不多,甚至絕無僅有。學武之人,聞得此丹消息,幾個不起貪慾?此因擁有一顆,幾乎等若多了一條­性­命。行走江湖,誰又不會有個災厄好歹?

至於服後可增強功力云云,則應子虛烏有。靈藥只能治病或改善體質,武功全靠天分、遇合與辛勤苦練,沒有捷徑。那些得獲靈藥遽增數十年功力甚或白日飛昇的誇張之言,一律只是神話。

她的疑問來了。

萍水相錯,他何以肯將如此珍貴的藥物贈她?為什麼?

秋雨晚夜,他救了她,是巧合。識得她的身分,是在那當下還是事後從她身邊信物得知?

替她驅毒時,並未用到「造化丹」,可見她的傷勢只要時間調養即能痊可。他說彼此薰蕕異器,她也明白日後她們極可能成為對頭,他不需要贈她靈丹。

他臨走前,在門口躊躇再四,定然也十分珍惜這顆藥丸,但何以最終肯於割捨?

她百思不解。

他是少林罕有人材,替門戶挣下無數光采,從師長手中得傳此丹十分合理,這一節倒不足為奇。

無論如何,她欠他一份情;無論如何,不可糟蹋了這顆靈藥。

無視夜黑,撐著虛軟的腳步來到綠蔭叢中,沿著雜樹長草仔細尋覓,花了不知多少時候,終於在一蓬草根深處找到那顆藥丸。

回房檢視,裹著藥丸的蜜蠟已泛深黃,上頭略沾了潮,湊近燈下,可以看見蠟殼上細過髮絲的金漆小篆寫著「功奪造化,濟世渡人」八個字,好些筆劃都斑駁脫落了。

她珍而重之將藥丸藏入懷中,用身體去捂熱。

在客店將息了十天,她自覺已健復如常,迫不及待地離開。

先是漫無目的地閒晃,沒兩天就感到厭煩,心像個坑洞,不蹋實。

她開始留意,追躡他的行蹤。

江湖遼闊,尋一個人並不容易,但他這麼出名。

大半年後,隔著一條水,她又看見他。

入眼的景象,令她如墜冰窖!

那是在周莊,春雨飄綿的江南小鎮。他和一個女子在烏篷船上,言笑殷殷,女子撫琴吹笙,他擊舷高歌,狀甚親暱。

她的心幾要爆炸,旋又跌入深潭,不辨滋味。

捺著心守候了幾天。這晚,她覷準他赴宴的空檔,找上船去,要給那女子一個教訓!

夜空如洗。一輪月亮像紙剪的貼在天上,四圍棋布著銀箔似的星星,她們從水面打到拱橋,再從拱橋飛上屋宇,激鬥了近個時辰。

那女子武功出乎她意料的高明,一條紅綾矯若飛鳳,玲瓏玉尺攻勢凌厲,她的銷魂手絲毫不能奈何,直至五百招後,她才找到機會,用「大纏絲式」扯破了那女子的丈二紅綾。

她算小勝一招,卻不以此滿足,還想進一步擊敗對方,就在這時,鈴聲響起。

轉身,看見一臉凝肅的他,雙手握向腰間鈴環。

他緩緩踏近,沉聲道:「沒想我竟錯看了妳,委實教人失望!」

她自忖不是他的對手,也根本不想與他為敵,何況他們共有兩人。

心底驀然一陣酸苦,剎時灰心,跺跺腳,如風消逝。

很長一段時間,她恨他,想起來就恨!恨他不懂她的心事。經常想經常恨,渾不覺這恨只是一片飄浮的雲。

返回門中,她避入洞府,咬牙苦練。恨成為淬勵的動力,兩年後銷魂手­精­進到第六層。

再度踏進江湖,她手段更辣,我行我素,傷人極多。許多人怕她,更多人奉承她。

起始她很滿意,陶醉於這閃亮的尊榮──呼風喚雨,生殺予奪──填補了內心的縫隙。她有意地讓自己聲名更盛,然後靜靜等待,等待有一天狹路相遇,看沈彤會如何反應。

然而她失望了。他不曾出現。自己唱著獨角戲。預期的對手沒有出場。

很快她對短暫的尊榮厭倦。她逐漸看清事實的本質:那些怕她的人眼中流露的是恐懼,奉承她的人一半也是肇因恐懼,另一半則像是走在猛虎前面的狐與倀。

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好似蔦蘿沿著光影攀爬傾圮的城牆,盎然綠意裏包裹著蒼涼。剝去表象,剩下的是無盡空虛。

夜闌人靜。老牆風捲,露出苔痕。

她不甘心。無法承受難堪。縱使厭倦虛榮,手下卻更不留情,不斷替自己的行為取得理由,聲名大噪。

等到終於等到她想要的,卻是夢魘的開端!

在仙霞嶺下,他攔住她。

也是秋天,楓紅葦白,山巒渲染繽紛,晚陽在身背默默注視,兩人相對無言。

半晌他說:「妳何必如此?」

她冷笑:「是你說,你我道不相謀。莫忘了,我本是魔門妖女。」

交手三百招,儘管銷魂手練到第六層,她還是差他不止一籌,那對鈴環果然名不虛傳!

他沒傷她,臨走留下一句話:「還諸本如,好自為之!」

她寧可他傷了她,一個印記換另一個印記,這樣或許好一點。但他沒有。沉浸在惱怒複雜的情緒中,她疏忽了一件事──忘了把「造化丹」還給他。

有人目睹了仙霞嶺下這次交手。她倆俱非祙­乳­f人物,自是聳動話題,迭經幾番轉述,事實出現扭曲;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流言鋒利甚於刀劍!

最後定音的版本是:交手七十合,她狼狽潰逃。

她折了魔門的威勢,被罰入「地心牢」面壁三月。

等她從「地心牢」出來,才聽說他的事。

姹女在石臼湖畔攔下他。殘陽似血的黃昏,成百鴉群繞著楊樹聒噪,兩人一場激戰,最終姹女使出「洛城花」,一片花瓣楔入他足內踝三­阴­交。

負傷的他,解不了「洛城花」毒,只得刖去右腿。

他的功夫有一半在輕功步法上,至此英雄夢碎,江湖失去了他這號人物。

作者题外话:《滄海橫刀》第五章〈紅塵莽莽〉實際未完,然限於比賽規則,僅能刊至此處。

敬請見諒!並歡迎賜正。

風過阡陌僅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