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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月皎皎

大宋政和五年,秋,蘇州。

李渝從未像最近數月這般鬱悶。

他九歲習藝,二十四歲出師,投身公門從一名捕快做起,短短兩年半就昇任一府總捕,被譽為是公門最閃亮的一顆星。

他算得上少年英發,但這點成就可不是靠著師門庇蔭,而是他不懼險阻不畏豪強一步步挣來的。膽識過人的他,擒過「孤山雙怪」,斬過「熊耳三兇」,就連「麒麟堂」的少主犯了事他也照樣孤身單刀闖入總堂將對方帶走,百多名幫眾只能眼睜睜地瞧著而不敢攖其鋒。

「縝密、冷靜、果決、武功高且嫉惡如仇!」他的上司知府孫耿這樣評價他。

孫耿是個好官,清廉守直,很得民心,雖然無力抗拒朝廷「設置局」徵採花石綱的命令,卻發給每個採石工役合理的報酬,亦絕不滋擾安分人家,在能力範圍內盡心周全百姓。

有這麼清正的上司他如魚得水,帶領一班弟兄破案無數。在他坐鎮下,整個蘇州地面宵小斂跡,大盜不起。

之後情況起了變化。半年前孫耿遠調潮州,新任知府馬騰作風大不相同。肥胖有雙銳利小眼的馬知府喜歡交結富戶,公事上發給民伕的酬勞也剋扣減半,於是訴訟毆鬥的案件漸漸多了。馬騰是個貪官。

這是他之所以鬱悶的原因。雖說蘇州眼下治安依舊算好,然而李渝經常自問:這樣的景況能維繫幾時?掌握一府最高權力的人出了問題,如何能保得小民安居樂業?於今朝廷­奸­佞當道,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流風所及,馬騰之輩怕不只是冰山全面融崩的先兆。

深一步想:就算蘇州治安保持平靖,難道勾結富戶刻民自肥就不算犯罪?殺人盜竊者需繩之以法,蟲蛀蟻蝕家國根基者就不需受到制裁?法在何處?

但「法」有時當真不在。

馬騰是他的上官,上位者擁有解釋權;餽贈往還不能當作罪證。俗云「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恐就是這種法網孔隙現象的註解。

何況他只是個捕頭,不是有司。他的職責只是緝捕盜賊,除此無它。很多界限是他無法逾越的,刑名、文牘均不容他置喙。

慨歎之餘,他不只一次生出離去的念頭,但旋即又抑止自己這般打算。

一旦他放棄捕頭這個職務,蘇州治安是否不受影響?觀乎馬騰的行事作風,結果恐不樂觀;他留在這個位置上,多少可以嚇阻強賊宵小侵擾百姓。做個保衛良善的秩序維護者乃是他打小立定的志向。放棄職位容易,放棄理想則難。

說到底,他喜歡這座城。

這座古城歷史悠遠人文薈萃,萬頃太湖波光浩渺,滋潤著古城像九州大地上的一顆珍珠──多麼值得珍惜的一顆珍珠──只合熠熠閃爍,不容黯淡無光。

於是在這種沉鬱的心情下,半年來,李渝守著理想,守著這座城市,守著自己的職責,盡力付出。

這天,八月初七,正當白露,也是他昇任蘇州總捕滿三年的日子。

早衙散後,約莫辰時,他回到住處。

氣候颯爽。天藍得像整片剔透的琉璃,幾朵白雲則是拭亮琉璃的棉絮。左右無事,他決定出去走走。

蘇州多水。太湖自南環抱古城,數十條小支流游走城中如阡陌縱橫,構成「河街相鄰」的格局。半城人家臨水而居,連接河街兩側交通的是各種各式的橋:大橋、小橋、平橋、拱橋、曲橋、亭橋……林林總總,百態千姿,它們或雄奇;或秀麗;或纖巧;或雅緻;天光橋影,美不勝收。

走過一程,他心情舒放許多,抬眼望去,前邊正是「麗景樓」。

「麗景樓」位於盤門,在古城西南面,離他住處不及兩里,係三層高重檐歇山式的建築,樓前臨水,氣勢雄偉,和東城「花月樓」、北城「跨街樓」並稱蘇州三大名樓,日日人來客往,川流不息。

樓左一箭之遙有片空地,城裏外的小商販每早挑著貨擔在這兒形成市集。他們沒有舖面,價錢比較廉宜,各­色­貨物花五雜六、水陸并陳,西城百姓都愛來此採購,很是熱鬧。這天人潮尤其多,交節可是大日子。

他信步跟在人群後隨意閒逛,尋思捎幾樣點心回去給底下那班弟兄。

中秋將屆,正是柿紅蟹美時候。集市兩旁,一簍簍鮮魚朝人挺著晶亮的肚子,白蝦在桶裏跳躍,菜蔬上沾著水珠,稻稭綑紮的河蟹張著不安份的小眼珠子四下打量吐泡泡兒,梨、栗、桂圓、小棗、石榴、西瓜、葡萄、脆藕……各式應節果子應有盡有。賣香斗的;賣糕餅的;賣紙魁星的;賣糖食的;賣繡鞋的;捏麵人的;甚至風水看相的──幾乎想得到的小民買賣這兒都有,一方喊價另一方還價,在幾文銅錢之間拉扯。空氣裏浮漾著桂花蜜酒的香味。陽光晴暖,眾聲喧嘩,一派昇平景象。

他心底暖暖的,彷彿潮水上漲一般。

選了兩樣糕點,正盤算著去「麗景樓」泡壺茶,卻見市集邊上挨挨擠擠圍了許多人,於是順腳靠近看看。

原來是個賣藝班子,方在兩棵老槐間拉開了場。一個老者,一對中年夫婦,一個粗壯漢子,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有隻猴子,光景是一家人。他們皮膚均十分黝黑,顯然頗經風霜,衣裳也舊了。

粗壯漢子將一條軟繩繫在兩棵老槐樹的枝枒上,小女孩抓著猴子的手敲了三響鑼,老者用濃濃的侉腔道了幾句場白,便開始演起武藝。

這實在不是個像樣班子。老者耍了套花槍就把不住喘;粗壯漢子打了一輪「四平」拳;中年夫婦對練了陣雙刀;那個媳婦又踩了一趟軟繩;玩藝兒都不地道,似這等功夫只宜在偏僻村鄉行走。最滑稽的是敲鑼的猴子,要牠往東牠偏向西,叫牠翻跟斗牠吱吱叫,再催兩遍,牠把鑼都給摔了。

哄笑聲中,人群散去,串場老者折皺的臉上滿是苦笑,小女孩伸出的托盤裏只有零散散十來枚銅錢,眼眶都紅了。

李渝兜囊裏摸出一兩銀子,正擬上前投入托盤,就在此時,響起一串清脆嗓音。

聲音急又快,卻字字清晰。叮鈴鈴如風穿鐵馬,珠走玉盤。

比聲音更快的,是從人群中跳出來的這個姑娘──

但見她身段窈窕,上穿水紅灑花小襖,下著淺藍窄腳布袴幷天青繡鞋,一頭烏亮秀髮綁兩條辮子垂在前襟,辮梢紥著豆綠緞帶,陽光映照下,好似停在花間的兩只玉蜻蜓。

她不停揮手,喊道:「鄉親們留步,且聽我說,且聽我說──」

「──聽我說,咱蘇州是魚米之鄉,人情向來溫厚,這幾位朋友遠道而來,功夫雖然不中各位的意,可也都賣了力氣,眼前這大過節下,大夥好不好多幫襯幾文,讓他們也過個好節,免得人家說咱們蘇州人不厚道!」

嬌滴滴一個大姑娘,串珠似蹦出這麼番話,引得許多人又回過身。

她眼珠滴溜溜一轉,不見作勢,忽地原地連翻了七八個跟斗。

立時一片采聲!

落定下來,她雙手抱拳,笑盈盈道:「現下由小妹給鄉親們獻上一段,要是瞧著好,大夥多捧場;萬一失手,也請別笑話。」

這等新鮮事,豈不吸引人?人群馬上又聚攏了三圈,李渝原本站在外圍,被這一擠反倒推到了前頭。

只見她慢騰騰走到軟繩下方,右手拂了拂辮子,在眾人不及看清的剎那,兩腿一蹬,身子拔起兩丈來高,半空打個旋子,落下時繡鞋已踩在軟繩上。

軟繩受力陡然下沉,到繃緊處猛地回彈,藉這一彈之力她又拔高一丈有餘,雙手外張如黃鶯展翅,再落下時單足成寒雞式跐在軟繩最中端。

這回她不再拔起,整個人黏住般定在軟繩不動,身形隨軟繩搖擺起伏,宛若立於松頂的一隻舞鶴。

圍觀眾人陣陣驚呼,似怕她失足跌落。

李渝心底卻暗讚一聲。他身為少林出類拔萃弟子,獲得破格傳授「摩訶須彌力」,眼光自然迥異凡俗,從這姑娘落足軟繩彈起再到黏附繩上起伏如鶴,整套動作至少摻雜了「雁過瀟湘」、「斜風舞柳」、「凌波踏浪」等幾項極高的輕功心法。這些功夫,沒有明師指點祙­乳­f難以練成;縱有明師,本身天資亦佳,沒十年苦功也絕練不成,此因這幾項輕功身、手、步、法、眼、內力缺一不可,看來這姑娘大有來歷。

隨著她身子左右晃動,圍觀群眾亦屏氣收聲,場子頓時安靜至極。

未待軟繩完全靜止,她倏然展動身形,飛點騰跳,使出一路掌法。

這路掌法清靈奇巧,彷若雀舞。她輕盈的腳步踩在軟繩上,忽前忽後;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似海燕沾波,如喜鵲踏枝,說不盡曼妙好看。

眾人看得瞠目結舌,喝采逼在喉頭叫不出來;驀然她一個躓顛,好像腳底踏空,就在眾人驚叫聲中,她足尖勾住軟繩來了個大迴旋,一聲清嘯,藉迴盪之力凌空三轉,氣定神閒停落場心。

剎那寂靜後,瞬即采聲雷動,久久不絕。

那姑娘雙手抱拳,頻向四方致意,笑吟吟道:「謝謝捧場!請多多交關,多多交關!」

眾人紛紛掏出錢來,不一會小女孩手中托盤便已裝滿,銅錢之外,散碎銀子也有。

李渝啞然失笑。這姑娘江湖門檻並不甚­精­,說話有些不倫不類,顯然缺乏歷練,也無意露出她個­性­中的一點頑皮。

那套掌法倒非絕藝,似是從「七禽掌」變化而來。內行瞧門道,單論功夫,整套掌法並沒有她上下軟繩的身法來得­精­奇,當然亦不會是她真正的本事,李渝不免好奇。

接下幾日,每天辰巳之交他都到那小集市,發現她一直幫著那班外鄉人,替他們賺取最多的賞錢,天天不落,直到秋節過去那個賣藝班子離開蘇州才中止。他對這姑娘不禁有了好感。

之後,只要有閒,他就會去那集市走走,有股力量吸引著他。

有幾回去得早,看見她挽著一籃鮮花在集市叫賣。

鮮花又美又香,枝朵上還沾著露水,她嗓音脆甜人緣也佳,總是很快就賣完了。

一籃鮮花能值幾何?料想她並非以此維生。

她不是絕美卻韻緻可人;兩道柳葉眉,鼻樑挺直,嘴角微微上翹,眼睛不大,一笑起來彎成兩鉤新月,偏生她又愛笑,煞是惱人。

李渝悄悄旁觀,發現她不但喜歡說話,還極是活­性­,每天賣完了花就四處串,幫著那些小行商招呼生意,一會幫著賣魚鮮;一會幫著賣糕點;再不就是幫著捏麵人、賣果子……一刻也閒不住,集市無人不歡喜她。

這天,她居然在賣卜看相的攤子幫人算起命來。

他實在忍不住,待客人走後,上前問道:「妳當真會卜卦嗎?」

這是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看著他,咬咬嘴­唇­,「噗嗤」一聲笑了,眼睛彎成兩鉤新月。

不需再問,他也笑了,一時感覺天地倏然都亮起來。

此後,他不時去找她聊幾句。來到立冬,天氣轉寒,他們已經很熟。

他從沒問過她的師承門派,甚至她的名字。集市裏人人叫她「辮子姑娘」,他不。她叫他「李大哥」,他則一直用「妳」稱呼她。不主動打探朋友的來歷與姑娘家的閨名,他認為不僅是守禮,也是正確的待友之道。關於她的種種,相信時間到了她自會告訴他。

頭一遭跟她吐露心事時,他自己也有點驚訝,但又覺得再自然不過。跟她一塊,他有種面對親人的自在。

那是小雪前兩日,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街道樹葉將次落盡,賸下光禿禿的枝枒指向天際,少數殘留的老葉也在風中抖怯。

一早天就­阴­,雲壓得很低,集市人少了一半,烤白薯的味道很濃郁。

傍近午時,天空忽然落下雪來。細細的雪如柳絮一般飄,今年這頭場雪來得比往年都早。

集市裏商販們紛紛收拾貨擔,她也雜在裏頭幫忙。

他忽然很想喝杯酒,於是走近問她:「能飲一杯無?」

片刻後他們坐在「麗景樓」臨水靠窗的位置,喝燙熱的金華酒,看細雪落入古運河。

雪不大,初時落地旋化為水,沾濕了青石街面;酒甘醇,­色­澤宛似琥珀,注在白瓷杯裏。

起先他們一如往常般說笑。幾杯之後,他忽地感慨。

時間彷彿靜止。

天地無聲,雪緩緩飄落。巷閭之間升起縷縷青煙,許多孩童在雪中嬉戲。

她果然玲瓏心竅,一個眼神便傳遞出清楚訊息。

令他不快的,當然是馬騰,這樣說並不夠貼切,應該說是馬騰所代表的那種假借名器庇護權貴掏空邦國根基的邪惡勢力。簡單說,就是虐民以肥的貪婪人­性­,一股沉淪的力量。

就在這個多月裏,富戶與小民的官司又發生了十餘起,訴訟結果毫不意外,百數十名散居四鄉的老小因農貸累積的本息而失去了他們賴以謀生的田土,成為難以翻身的佃戶。

一次判決的背後,就是一個淚眼破碎的家庭。

然後,不幸地推斷:情況繼續惡化下去,早晚賣身為奴為娼的人出現了,鋌而走險的人出現了。非常可能。

他很不忿,也很無力。像馬騰這樣的貪官絕不會是個案,反之如孫耿一般的廉吏才是鳳毛麟角的特例。

這些話他憋了幾個月,是以一開口便傾瀉而出。

她靜靜聽完,沉默了一會,說:「李大哥,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結帳起身,往城東方向。

雪變得疏疏落落,細粉似,沾在身上軟綿軟綿,城堞一帶透出天光,街道如浴過般清新,空氣冷冽。

談話中,一路穿街過橋,橋欄曲影迴照水面,岸旁楊柳枯枝垂水,間有二、三短舟繫在水邊,彷如丹青寫冬的畫軸。

她輕吟道:「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水巷小橋多……」

他接下去:「……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明月夜,相思在漁歌。」

這首《送人遊吳》描述的是蘇州風緻,乃晚唐杜荀鶴的傳世作,兩百年來膾炙人口。蘇州是個好地方,它未及揚州的風流,也不如杭州的嫵媚,卻多了幾分婉約靈秀。蘇州之美,不在朱閣綺戶,而在街閭里弄;不在堂皇富麗,而在溫潤純厚;蘇州之美,是彈詞,是絲繡,是飲茶,是曲橋流水的平和幽靜,是市井小民的豐足安樂。

她像是明白他的想法,朝他嫣然一笑。回想詩中最後兩句,他不由心馳神往。

曲曲折折穿過許多巷弄,來至一所宅院前。他認得這兒是「照月巷」,宅院乃已故左諫議大夫徐光的舊第。

雪已經霽了。彤雲散盡,淡淡冬陽灑下,人家瓦檐映著金虹。老宅已見衰敗,大門黑漆斑駁,上馬石生出一層青苔。

她逕自推開側旁小門,做個延客入內的手勢。

門內是另番天地,房舍雖然老舊,卻整理得十分潔淨,透出一股古樸雅緻的味道。廣約兩畝的庭院左首並肩植著兩株老松,老松旁歇著六角涼亭,涼亭旁是短橋池塘;短橋邊有棵梅樹,池塘裏一座假山,淙淙流水就從假山瀑布流入池中。

一名佝僂老人正在松下打掃,見到他們,露出笑來。

她走過去和老人比了一連串手勢,老人連連點頭,向他躬身一禮,轉身而去。

「老人家是福伯,他的背脊和耳朵都是被官府打壞的。」她說。

她引他至涼亭石凳坐下,娓娓說出她的故事。後晌天光照著她的側臉,風撩起一綹髮絲貼上她額角,她的睫毛既密且長。

徐家原係洛陽世族,隋末時舉族遷至蘇州,經兩代經營,融入這塊土地立足生根,到唐中葉時,更是枝繁葉茂,人丁旺盛。

他們向以詩禮傳家,嚴守分際,族中無倖進之士,府內無三尺白丁,一時名聲顯赫,望重地方。

然而,隨著大唐日漸衰敗,整個家族也逐漸失去光華,原因不在他們的子孫不爭氣,而係謹承家規不肯將日益繁重的苛稅轉嫁到更底層的百姓身上,以致家底漸薄。

歷經晚唐的殘破,家族運勢更是江河日下,僖宗時一場時疫,整個家族十喪七八,從此再不復繁榮風貌。

到了徐光父親那一代,曾經興旺過的家族,只剩得獨根孤苗,家產也僅存一座老宅和幾處舖面,靠租賃收入以維生計。

徐光自小聰謹勤學,攻讀窗課之餘尤潛心古今治亂之道,可說夙負大志。

熙寧四年,他進士及第,隔年獲得補實,歷任縣、州、道、府,開始他的治民之路。

說來吊詭也有點幸運,當他首任一個小縣的父母官時,朝廷正陷於新舊法爭的政治風暴:神宗趙頊為了扭轉積弱的國勢,決意全面變法,然卻遭到主張持重緩進的守舊派大臣反對。急於求成的皇帝聽不下諫議之言,將所有反對新法的重臣全部逐出中樞,前一年貶謫才華洋溢的蘇軾於杭州,再前一年罷黜了曾公亮司馬光,更前一年則斥逐了范純仁。

彼時,徐光因為職位卑微,沒有任何一派會爭取他,得以冷靜觀察,見證了接下來的二十年大宋如何沉入黨爭的漩渦而無法自拔。

徐光自己是反對黨爭的,清楚「朋黨」自古就是敲響帝國命運的喪鐘,歷代歷朝莫不如是。問題不在南轅北轍的主張,而在一旦朋黨形成後的意氣之爭。主張可以各自闡述,意氣則容不下異議,最後演變為「黨同伐異」的亂局,愈是集權的封建體制受害愈烈。當兩派都陷入意氣,就再也不談是非,這時小人便有機可乘,由意氣之爭轉為財貨之貪;只要掌握皇帝的偏好,就能濫權弄政,以至禍亂無日。

所以徐光一直小心翼翼地置身於黨派之外,年少時經國濟世的夢想早不敢奢望,他只想好好地為百姓做點事,讓他們能安居樂業,當代人物他最佩服的是沈括,認為此老乃真正對國家有貢獻的經世之材,他沒有沈括的博學多采,卻謹慎地使用權力,每到一處行衙,必親閱獄案,務求毋枉毋縱,絕不濫殺一人,福伯即是他眾多從黑獄救出的受冤者之一。

「三十年前,爺爺掌太平州時替福伯翻了案,此後他就一直留在我家。」

「紹聖三年冬天,爺爺貶謫梧州,老宅幸虧有福伯一家照看,不然早荒廢了。」

「其實爺爺很了不起的。他常說,新法有新法的好,舊法有舊法的善,唯有彼此同心,興利除弊,國家才有前途,孰料他們各持己見,終至不可收拾。」

「至於今天掌權的這一批人,早已淪喪了當初新法的理想,只是一群­奸­佞而已!」

李渝靜靜聽著,腦海不由浮現一個嶙峋老者的形貌。

她告訴他──

在赴梧州途上,父母相繼染患瘴癘而亡,彼時她尚未足周歲。痛失子媳的徐光,默默承受命運的磨難,一手扶養她這個襁褓中的小女娃。

到得七歲,徐光更破除俗見,讓她拜入南海門,一去就是十一年。

建中靖國元年,初登基的徽宗為鞏固皇位,採兩黨並立的政策,任曾布韓忠彥為左右丞相,徐光亦因沒有黨派的背景,被起用為左諫議大夫。

然而所謂的中道政治不過是水月一夢。明年,向太后薨,徽宗先罷韓忠彥,再黜曾布,以蔡京為相,改元崇寧──尊崇熙寧──盡復新政,元祐舊黨全遭貶斥,可是這時的新黨已名不符實,當年王安石變法的­精­神蕩然無存,僅剩權力爭逐而已;整個「建中靖國」的政策前後實施不到一年。

眼見­奸­佞弄權,徐光心急如焚,屢屢上疏痛陳利害卻盡被駁回,知道國事再不可為,黯然告老還鄉。

年初,老人病重,於是寄書召她返家。

「爺爺說,遭逢亂世,須當習武方可防身,也才有機會一展抱負。」

她站起身,指著短橋旁一方青石道:「最後幾月,爺爺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兒跟我說話,末了總是仰天長嘆!」

那方青石,三尺有餘,石面光滑,打掃得乾乾淨淨,可見老人身後並沒有被忘卻。

她開始綜論天下形勢與各代利弊,從秦漢、魏晉、兩朝、隋唐、五代至於當今,足足說夠個多時辰,結論是:北方邊患自古即是歷朝隱憂,這個根源從不曾改變,而江山嬗遞,表面有許多理由,或亡於閹豎;或亡於朋黨;或亡於蕃鎮;或亡於外戚;其實歸根究柢,所有動亂皆始自吏治敗壞。當吏治敗壞,上有昏庸之君,下有­奸­佞之臣,貪污成風,兼并橫行,賦稅增加,繇役差重,小民百姓流離失所,異族則有可乘之機,如此天下焉能不亂?總之,吏治敗壞是一切動亂的主因!

他聽得入神。這是他過去常存心中卻不曾思索如此深廣的闢論。或說,從來沒人如此有系統地跟他說個端詳,一席話聽下來,大有開悟之感。

最後她赧然道:「李大哥,你別笑話,這全是轉述爺爺告訴我的話,否則我一個年輕女子,哪能有這些識見?不過我想爺爺說的很有道理。」

他彷彿看見大青石上一個老人的孤獨背影,心裏極之佩服。

這晚,他留下晚飯。席間還有福伯一家──兒子,媳婦,與兩個小孫子。

家常的小菜飯,自釀的果子酒,只多殺了隻雞,他卻吃得十分香甜。

席間他又多明白了些:原來福伯酷愛花草,極­精­園圃之道,無論甚麼植物到他手裏都綠葉滋華,這項技藝也傳給了子媳,在府內後院闢出一間寬廣溫室,栽種各式花卉盆景,成為日常經濟來源,集市賣花只是供她消遣之用。

夜濃黑後他告辭,她提盞小燈送他至門口。走沒兩步,她喚住他,略現羞澀道:「李大哥,忘了跟你說……我單名一個憫字,悲憫的憫?敔斀形覒憙海以後……以後你也可以叫我憫兒。?

他答應著,心蹦蹦跳。轉出巷子回頭一瞥,小燈還在門口閃著光暈。

空氣很冷,夜風瑟瑟,天上微微月,是極細的芽兒月,夜­色­朦朧,閭巷不知哪戶人家傳出嬰兒幼啼,他心底一面小鑼「噹」地敲響,迴聲滿谷。

接下一段日子,是他一生最閃亮的時光。每隔幾日,他們便結伴出遊,共渡閒適的一天。寶帶橋、報恩寺、瑞光塔、紫金庵、軒轅宮……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他們曾在捲雲的薄暮泛舟太湖看煙波夕照,也曾在飄雪的晚夜佇立楓橋聽古寺寒鐘;他們談詩論文,有講不完的話;她說什麼都好聽,讓他興味不絕。這個冬季雪分外密,三兩日就落一場,逢上雪天他們有時撐把傘,有時索­性­披上竹笠簑衣,像水上的漁戶,任雪花滿落一身,這時她的笑聲總是格外脆甜。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是如此深切地體驗到了。

生命無限美好,比朝陽映照下的雪光還璀璨……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在他尚不及細細品味下一天就溜走了,充滿喜悅的心尚未沉澱就又被更多的喜悅填滿,懵然不覺冥冥中有隻手悄悄偷走了時間。

那個冬天雪雖密卻都落得不久,頂多半日一夜就風停雪霽。小寒後一連晴了十多天,空氣乾冷,正是曝曬臘味的好時候,家家戶戶大人們開始置辦年貨,孩子們伸出一根根小手指頭數算著日子,暴風雪就在不預告的情況下驀然而至。

先是小雪霏霏,乍落即晴;漸漸彤雲密布,終日飄棉;到後來朔風怒吼,竟夜不疲,鵝毛般的大雪,不停歇地狂落了三天。

這麼凶的雪暴,城裏積古的老人家們紛紛說是此生未遇。雪積逾丈,淹沒了橋,翻倒了船,許多人家推不開門,不得不卸下窗櫺才能爬出來。城裏損失不大,到底石砌的房舍較經得起暴雪侵凌,然而四鄉農民就災情慘重,上千土屋被壓垮,數百人凍斃,各處縣鎮告急不斷,請府衙儘速賑災,孰料馬騰只肯撥賑米一千石,餘皆不理。

給尚書省的奏報則說:「天降瑞雪,來年大收!」

一千石米濟得甚事?不過杯水車薪。災民上萬,儘管城裏好些民眾捐了錢米,但依然窘迫,離安頓四鄉還有很大的差距,何況誰保證官倉糶出的斗秤成­色­十足?傍近年關,節氣大寒,每日均有不少災民攜家帶眷湧入古城。

這些人該怎麼辦?暴雪後,天氣又冷又濕,望著瑟縮在刺骨寒風下的這群人,李渝沉思。

對於富人,天災不過是一陣刮地風,富人的苦惱是錦上添花不得的苦惱;對於窮人,天災是結結實實的硬拳頭,他們的苦惱是不知明天著落的苦惱,只能咬緊牙關捱著。

然而年終究是要過的。店舖掛出了各式年貨,乾的濕的;甜的鹹的;吃的用的;玩的樂的;從鮑窩蔘翅到雞鵝蔬果,從糖餌糕餅到衣裳鞋襪,從香燭畫圖到煙花炮仗,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照例賣得最好的仍是接福財神。

蘇州城出現了兩種景象:街道上熙攘著置辦年貨的紅男綠女,另一端善堂廟寺則擠滿了等待施粥的襤褸災民。他們奇異地並存,相互對照。李渝以為,災民們怕是要掙扎著熬過一個淒冷的年冬。

不想到,燕子來了。

頭個發現燕子蹤跡的是「利源押」的雷老虎。

雷老虎長得其實一點不像老虎,長臉尖下頦­精­皮寡瘦的沒有幾斤­肉­,「老虎」是形容他吃人不吐骨的牟利手段。

這隻老虎報案呈文上寫的是:臘月二十上午,他照慣例辰時開了舖,進到裏間赫然發現,庫房門鎖被打開,裏頭的七千兩銀子不翼而飛,只留下牆上金粉畫的一隻燕子。

隔天,「多寶閣」的郝富貴苦著張臉走進大堂,這回他丟了一萬兩。

再一天,是北城胡員外,他損失的更多,足足兩萬。

這幾人,都是古城有名的慳吝大戶,看著暴雪成災,他們一文錢米也沒捐。

接著是知府宅邸,也是兩萬。

案子剛發生,馬騰只是皺皺眉頭,批了「詳實查辦」四字。

等到府邸失金,馬騰頓時紫漲了面皮擲下火簽,限期一月,緝賊歸案。

馬騰的怒火不難理解,那是行藏敗露的惱怒之火,雖然公堂上馬騰宣稱銀兩多屬親友「寄放之物」,這話不過是塊*布,李渝壓根不信。

身為總捕,每個案發點他都親自領著弟兄去勘驗。然而現場均很乾淨,一絲線索也無,除了留在牆上的燕子圖樣。

那燕子,極簡單的幾筆線條,卻勾勒得栩栩如生,啄、眼、翅、尾俱都完備,貼在牆上靈動欲飛。

李渝嚴格說來不算江湖人,亦無爭潮逐浪的意願;他既不嚮往仰酒拔刀、快意恩仇的生活,也不憧憬銀鞍白馬、紅袖相招的風光。江湖極之複雜,名韁利鎖,處處流沙;江湖人亦須謀生,若缺豐厚家底或門派支撐,一旦困於稻梁之窘,稍有失差便會泥足深陷。他對江湖深存戒慎,並不等同隔閡陌生,反之於其中動態可稱熟悉。

事實公門老於資歷的人,皆知道這燕子標記。為求慎重,他命弟兄拓下圖樣,回去調出刑部當年下發各州府縣道的塵封公文,比對之下,果然相符。

過了兩天,城裏沸沸揚揚傳出,四鄉暴雪受難的災民,每戶皆收到五十兩銀的賑濟。這些銀子半夜投入他們殘破的屋裏,像天賜般不可思議,讓災民舒了眉頭。同時幾處施粥善堂也各收到一二千兩不等的「捐贈」。之後幾日,滿城談的盡是這個話題。

行事、步驟、方式,全部一模一樣。不會錯了,是金燕子。

──殺人白牡丹,濟世金燕子。

正確說,應該是「花前含情殺人白牡丹」與「月下灑淚濟世金燕子」,十年前,江湖最出名的兩個女人。

凡是學過武走過江湖的就沒人不知道:她們兩人,一正一邪,像是水火天敵,天生相對,據聞她倆曾交手十餘次,均不分勝負。

李渝自然熟悉這兩個名號,而且因為師門的關係知曉得比一般人要多一些;白牡丹乃是西土魔教的「姹女」,­精­擅「天魔幻影大法」。傳說她長得豔絕人寰,膚光勝雪,眼眸如春日湖水湛藍泛碧,嘴角永遠巧笑盈盈,引逗男­性­生出親近之心,最終難逃毒手,三年之間,黑白兩道遭殺戮的不計其數,邪派則紛紛歸順,眼看道消魔長。

就在這時,出現了金燕子。

金燕子的來歷少有人知,少林寺也不知道。她像彗星般突然崛起,帶領一批人,斬妖誅邪,力抗群魔,使江湖免於沉淪。

「使江湖免於沉淪」這簡單平淡的幾個字,李渝卻深知其背後的艱辛與困難,更清楚白牡丹「天魔幻影*」的詭異厲害,此因他的師叔,少林上代拔尖高手沈彤,就毀在白牡丹手下。

想及此事,李渝腦海立即浮現一柄大鐵錘以及熊熊火光……

藏在火光後面那個一語不發,鎮日敲打不停的中年漢子;以前名震天下的「夜雨聞鈴」,後來壯志塵消的打鐵頭陀。

錘頭一下下砸上鐵砧,簇亮的花火四處迸濺,緩慢、無聲的圖像──

這個印象鏤刻在他二十歲那年。彼時師叔如日中天,江湖名聲響亮,既是少林的榮耀亦是他那輩師兄弟的典範。一個秋陽似血的傍晚,他站在山門前,遠遠望見師叔拾階而上,拄著柺杖,刖了一足。

從此江湖沒了「夜雨聞鈴」這號人物。師叔披髮修行,掌門賜他法號「無罣」,要他入藏經閣,他卻堅持在器械堂旁闢一小屋,日日與鑌鐵為伍;戒刀、長劍、禪杖、飛鈸、尖槍……寺中近半兵刃都出自他一錘錘打造而成。

深邃印象來自強烈反差,英雄崩落如名城傾圮,缺了一足的師叔讓人難以跟過去高大的形象聯結。生命既艱難又輕易……

李渝從思緒中回神。白牡丹冷酷嗜殺,當年掀起一片血霧漫天,金燕子應時而起與之抗衡,毋需推估也知她的武功必臻超凡絕俗之境。此外,她還喜歡劫富濟貧,是苦人的暗夜明燈,每在最需要希望星火的當兒出現,正如這回。

但官家檔案記載的卻是──

金燕子:飛賊。女。年籍姓氏不詳。縱橫南北,行蹤無定。專事竊盜官衙仕紳,擾亂治安。凡協同緝捕歸案者賞錢十萬,知情不報者連坐。

對目下這幾件案子,李渝有些棘手。不是敵不敵得過的問題。說到底,金燕子志行高潔,所為完全不悖俠義­精­神。他根本不想辦也不會辦。可他又是一府總捕。

並且,他心中存有一些疑惑;金燕子與白牡丹,自六年前決戰劍閣古棧道後,就雙雙絕跡江湖,彼時他尚未踏離師門。江山有代謝,眼前這「金燕子」,未必就是她本人,蓋因她的出現過於突兀,有違常理。

他心底已隱約有了個輪廓,這推測他誰也不說。

跨年夜,他和憫兒及福伯一家人圍爐守歲。

自雪暴後,連串事忙,他倆一直沒見面。見到她,心底頓時輕軟。

年菜很豐盛,一只火鍋、四盤熱炒、四個小碟、溫熱的果子酒,一餐飯融融洽洽,從酉末直用到亥初。

飯後他們來到庭院,焚過天地紙馬,燃起一個火堆煮水烹茶,福伯領著兩名小孫子門外放炮仗,子媳自回屋裏準備開春事物。

剩下他們倆。庭院四角掛著大紅燈籠,風裏微微搖曳。短橋邊老梅紅花盛放,幾蕊早落的花瓣浮在池上,像小小的河燈順水漂流。火光嗶嗶剝剝,門外炮仗聲聲響響,伴隨遠近街巷唱和,夜空不時升起一簇燦爛煙火。

他倆娓娓閒談,一如往常。他始終不提金燕子的事,她也沒提,像這件事從未發生似。

小銅鐺嗚嗚作響,水沸了,她將水注入砂壺,洗過,再沖入,然後斟滿兩杯。

很淡雅的香氣,­色­澤淺碧,味輕韻厚,是雨前。

他們飲著茶。他給火堆添了點松枝。她突然靜默不語。望著火光中她的紅靨,他細細品味這份靜謐,但願時空永遠停在這一刻。

鞭炮聲劈劈啪啪劃破了沉默,先是在遠處,然後漸近,此起彼落,越來越響,最終匯成陣陣潮浪,推湧至整個古城,交年了。

空中瀰漫著濃濃的煙硝味,濛濛青煙隨風氤氳散入,將庭院籠上一層薄霧。

初十立春,按俗例這天要「打春」,又叫「鞭春」;表示春天已到農事亦將開始。家戶間彼此饋贈春盤,春盤裏裝的是煮熟的豬­肉­與環餅,再添飾點青菜、蘿蔔或鮮花,相互共沾喜氣,祈望新的一年萬事順遂。

他倆均不作興這些俗套,沒有互贈春盤,只相約去城外踏春。

說是立春,天氣仍然很冷。一早寒氣逼人,走在鄉間土道,沿路所見儘是農戶牽了耕牛,象徵地在田裏繞上一圈,鞭子虛空揮舞,捨不得落在牛身上。年的氛圍還在,要等元宵過後,百姓才會回到生活常軌。

土坡老樹隱約抽出新芽,地面小草悄悄露頭探望,春畢竟醒了。

這天,他們走踏了不少地方,入眼最多的,是處處都有的房舍修葺。

那是雪暴的災戶,等不及新年過去,買來木料,僱了工匠,急著為自己打造一個遮風避雨的家。他們臉上看不到茫然的神情,有的是對未來的期盼。

她問:「大哥,你一身好功夫,怎會選擇進入公門?」

這跟他自身的遭遇有關。

──他的故鄉是湘南一個喚作「青石」的小鎮,那是塊肥美土地,對著大青山小青河,山上盛產染料與藥材,鎮前好大一片桃樹林。春天煙雨濛濛;夏天黃灧灧的油菜花田直伸山腳;秋天,漁夫在小河攔網收蟹;一年三季人們忙著幹活,入冬則休憩待年,讓山與地都歇養。

小鎮染坊、油房、藥舖林立,供應附近幾個縣治綽綽有餘,鎮上家家延續著祖輩傳下的營生;老天賞給的一口安樂茶飯。

然後──據他父親說──朝廷年年攤下「衙前」的差事,每接一次,就要賠上數百上千貫,幾十年過去,小鎮漸漸不那麼富裕,但日子大體還過得去,他就出生在這個時候。

然後,有了盜匪。

關於「衙前」這件差事怎麼讓一個豐腴的小鎮變得消瘦他沒經過弄不明白,可是盜匪帶來的災難卻永不能忘記。

盜匪最早是烏合之眾,幾人十幾人一股,只在僻靜處剪徑或打劫荒村野店,過後越滾越多,終於擰成一大群草寇,聚嘯數百人。

他們佔了大青山,砍樹建寨,每月都要鎮民進獻錢米,美名「採山費」。

官軍來清剿,他們便避入山岈,待官軍走後,他們再回來,砍伐更多樹木重建燬壞的山寨繼續稱王,「採山費」加一成。

而官軍每清剿一次,鎮上就得犒師一回,清剿又毫無成效,徒增無謂負擔。日削月朘,他目睹了小鎮一天天衰落。

九歲那年,小鎮再也無法應付盜匪的需索,而拒絕的結果是慘遭洗蕩。

那是冬天,他藏在引水渠的旮旯縫裏才僥倖逃過一劫,天明後的景象不堪細述。他沒有了家,一個人穿過荒野,沿村乞食。

直到他遇見一位僧人,將他帶進少林寺。

並不曲折離奇,這片遼闊土地很多人遭遇過,但因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格外真實且痛。

師父沒有要他剃度,一切由他自擇。武學之外,還教他文事,他也沒讓師父失望,刻苦習藝,同門眾人望塵莫及。

當時他不選擇剃度,正因痛恨盜匪。盜匪讓他失去了親人。如果身入佛門,許多東西必須拋下,他做不到。

「所以,做個緝盜的捕頭是你的志業?」她再問。

「可以這麼說。習了武,總得不負所學!」他答。

她靜默一會,幽幽說:「爺爺曾告訴我:『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他老人家又說:『只要心存正道,江湖廟堂,皆是一般』。」

他答道:「我倒沒想這麼多!當初同門師兄弟出師後,除少數充任教習外,大半皆投身江湖,獨我選了一條最冷僻的路。進入公門,注定與富貴無緣,可我卻甘之如飴,說到底我痛恨盜匪,公門自有法度,也算可以修行的所在。至於江湖,幫派間難免牽涉利害之爭,壓根缺乏秩序,我並未打算過這種生活,亦沒有興趣!」

她輕歎一聲道:「可是在馬騰這樣的貪官手底任事,能不曲心嗎?」

他當時沒細想其中意涵,只是苦笑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此番只怕我連個捕頭都當不成了。」

元宵夜晚,他們約好看燈。這晚滿城通亮,天上一月,人間萬燈。舞隊戲班,社火宮調,絲竹管絃,無處不有。天際煙火落星如雨,水面畫船流蘇披錦;火樹銀花,魚龍蔓衍,說不盡繁華熱鬧。

久等不來,最後他去「照月巷」尋她。

福伯的兒子應門,遞給他一卷素絹,道:「小姐今早已返師門,臨行前交代將這個交給您。」

他驚得說不出話。小福哥歉然看著她,輕輕將門閤上。

展開素絹,簪花小楷抬頭寫著「望君保重」四字,正中是她的一幅小像,側面逆光,眼神凝望遠方,落款處工筆繪著一隻雲雀。

他整個心空洞洞,像退了大潮的岸,­祼­露的岩石錯落幽森,困在淺漥的魚回不到水中。

茫茫然,他穿過里弄巷道,無意識地行走,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走了多久。

夜深了,觀燈的人已散去,他恍惚聽見打更的聲音,聽見人家犬吠。

轉過一條街,不知哪處酒樓還沒歇息,傳來陣陣行令猜枚的吆喝鬨笑,夾雜著絲管悠揚,奏的是《花月圓》。

水橋邊,一輪明月落在水上,是歷經萬劫而不壞的玉璧,清泠在水面搖盪。

往後幾天,他無心無緒,反覆回想兩人所有談過的話,一字字,一句句。

這個子夜,他躺在盤門城樓頂,思潮起伏。

早春星光淡淡,稀疏掛在天宇,像被寒氣凍住似,閃著慵懶、朦朧的光。

想到去年冬天,他們坐在寒山寺大殿前觀星,聊及民間傳說「天上一顆星,世間一個人」,世上每人皆是天上一顆星辰化身,此星即此人的本命星,代表這個人。她說若真如此,她的本命星就是軒轅十四。那是春季南方昇起的星,她歡喜春天。

彼時因季節不對無法看見,她告訴他軒轅十四的方位,是北斗天璣下方群星中最亮的一顆,仲春時節最為璀燦。

當時她問:「你會選哪一顆做你的本命星?」

他答:「最靠近軒轅十四的那顆星,哪怕光芒再微渺,就是我的本命星。」她格格笑了,眼神閃亮。

如今早春,他在這兒,凝望西南方位,心情像潮水拍打的荒城。

他痛悔自己沒把話說清楚,引至她誤解,以為他眷戀捕頭的職位,跟金燕子道不同謀。她不知道他心底真正的盤算。

其實,他與金燕子,以及憫兒,本質上是同樣的人,只是走的方向不同;他選擇公門,她們選擇江湖。大關節他們都把持得住,他也不是不能改變。

一如凡俗,總在失去才感覺痛。生命的至愛,他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去貼近。

休說一府總捕,就是刑部總捕,也不及她一句明確的話。

此刻他見識到命運的無常;牠像一條小蛇,冰冷、黏膩地貼在他背上,小眼發出森碧幽光,舌信吞吐不懷好意,教人不寒而慄。他厭惡這種感覺。

寂靜的蘇州城,被水圍繞的蘇州城,月光照著河水,照著太湖,照著黝闇的街巷,像一汪大海,綿密鋪展的屋宇就像是海中的魚群,它們一群群集聚,相互依存,在大海浮游,世代綿延。

天涯遼闊,她在何處?他生命中的輝煌又在何處?

沒有了她,這片海洋再不是他的水域,他在這兒找不到依存的滋養,沒有她,蘇州不再風華。

這些天,他無數次自問:是不是他內心恐懼江湖,以致未及早表態,讓她滋蒙失望……

若說師門召喚,怎也不至急到連告辭的空暇都沒有,此從她尚有餘裕寫下繪像可以反證,總是自己有所缺失,事情才會轉折,留在繪像上的「望君保重」四字確實隱含訣別的意味。

無可言喻的難受。她必然清楚他也明白她就是「金燕子」。

自己為什麼遷延不說?為什麼不能展現「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的豪情?於今悔之何及?

她遲早是必入江湖的。他推估,「金燕子」與「白牡丹」間的爭鬥還沒結束,不會這麼輕易,正邪對抗從來都是艱鉅漫長難有了時。

他十分確定,自己並不畏懼江湖,只是厭惡那個環境,畏懼與厭惡絕對是兩回事!

跟所愛相比,再汙劣的環境也算不了什麼。他可以做一點事。寧死無懼!

如果他還想見她,還能再見著她,必然是在江湖重逢。

他想找到她,告訴她心底的話。

回到下處,他拾好行囊,將身份腰牌留在桌上,掩上房門,大步而去……

二世路悠悠

大宋宣和四年,初秋。

李渝一個人走在微闇的山路上,心裏說不出的孤單。

這兒是大別山古道,四周老樹參天,山勢陡峻險峭,幾點星光,照見一僻小徑蜿延。

黃昏時落了一陣雨,雨勢迅又密,他走避不及,衣裳都沾濕了,好在雨落不久,未入暮便已停息,趁著天氣涼恬,索­性­連夜趕路。

山風微微,蟲聲唧唧,愈發襯出深山寂靜。

遠峰浮雲慢慢散開,露出一彎眉月。天闊,顯得月小,像枚玲瓏的白玉鉤。

天上明月,何以一夕成環,其餘夕夕長如玦?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孤單。

──七年了。

七年前,也是一個月光的夜晚,他離開了蘇州古城,從此再沒回去。

那是春天,萬物向榮的季節,本當春風怡人春光燦爛,然而沒等春水泛綠春花盛放,他就從公門走入了江湖。

麗景樓旁的小市集,舖著青板石的老街深巷,曉霧紅楓中的曲橋流水,月光靜靜映照的小樓窗台……,這些,一直裝在他心底。

還有,那個一笑起來眼睛瞇成兩鉤彎月的美麗姑娘。

她如今可好?

她該是平安無恙吧。似她這般真善的女子,當有神靈庇祐。

然則,牽掛如何說得?命運如何說得?人生途程的風風雨雨如何說得?

牽掛是條絲線,緊緊纏繞心間,不時揪得心口生疼卻不由自己。想念那麼深!

命運是冷酷的獸,有著促狹的癖­性­;牠慣於窺伺,總在猝不及防時狠狠咬人一口,然後舔著血漬大笑跑開。

浮世眾生,幾多人能逃過牠的突襲?暴雨隨時會落,在這動盪年代。

思之喟然!

七年來,他走遍南方,每處州府縣道都有他的足跡;從城鎮、鄉屯、邊境,乃至買棹出海;由山巅到澤畔,由繁華到荒寂,於他尋覓的人事卻一無所獲。

沒有尋到要找的人。在宛如片片落葉飄過身後的大城小鎮中,他不斷面對希望的幻滅,也無以計次地看見衰敗的徵兆:升斗小民不開闊的眉宇和豪門富戶的飛揚跋扈,兩種現象形成強烈對比;少數人得意而絕多數人不快活。

身在江湖,心若飄蓬。

即便已七年之久,他仍沒法融入一般江湖人的生活。他不追名、不逐利,孤影往來,行止低調,以致沒沒無聞。

表面看,是他選擇了江湖,實際卻又是江湖選擇了他,他不再想釐清其中分野。踏進江湖究竟係出於個人意志抑或身不由己,思辯此事並無意義。冥冥中似乎有條看不見的絲線,牽著他終究踩入秋水凜寒的深潭……

轉過一塊山坳,風大了些,樹影輕輕搖晃,一隻夜鳥撲翅飛入茫茫夜­色­。

遠處群峰在月光下是暗沉的孔雀藍。深闇的山谷裡,千百螢火閃閃流動。

成群小提燈般的螢火,時而向東,時而向西,飄忽如雲,起伏若川,有時倏然爆散似流星四­射­,旋又再次聚攏,自山路下望,極像一群無憂的小銀魚,在墨­色­大海中快活嬉遊,輕悠自在。

李渝尋思:「如此美景,不知尚能維繫幾時?」心情愈形沉重。

大宋已經糜爛,從根上枯朽了。自蔡京假託「紹述」邀得聖眷後,結黨營私,賣官鬻爵,極盡聚斂之能。這­奸­佞私以奢靡迷惑官家,設花石綱,建艮苑,又導引官家崇祀道教,自號教主道君皇帝,寵信方士林靈素,荒誕不理朝政,凡天下道士皆有俸賞,每一道觀給田動輒千畝,耗費公帑難以計數,歷朝所積,幾乎殆盡。

更可恨的是,蔡京假「元祐Jian黨」之名排除異己,從此朝中沒有敢於直言的大臣,百官文恬武嬉,縱有少數忠義之士,也遭冷落不得伸展抱負。

這樣昏憒縱慾的皇帝,有流言說他乃是李煜轉世投胎,專為顛覆大宋而生。

說到底,徽宗要為今日國家的衰敗負最大責任。朝廷到此地步,已是尸居餘氣,端看何時崩毀而已。不肖的趙氏子孫。

遼國也奄奄一息。大金完顏氏崛起後,短短幾年就席捲了北方大半土地,阿骨打摧枯拉朽地擊潰了契丹;遼國將領死的死、降的降、叛的叛、逃的逃,曾經不可一世的大遼瞬間成為暴雨中的殘火、夕陽下的餘光,隨時可能滅亡!

一旦遼國滅亡,少了中間這道屏障,大宋該怎麼辦?

想到這兒,李渝忍不住嘆氣。天道無親,天下不寧,受苦最深的終是無權無勇、無財無勢的小老百姓。

對於朝政與天下形勢他本懂得不多,雖說這幾年江湖漂泊使他增長不少識見,然而最早指引他這條方向的則是她。

是她擴展了他的視野。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不論多久,鮮明如昨。

──那個陽光暖融的秋日晴午。

風更大了些,樹影沙沙,浮雲完全散去,滿天繁星將夜空染成靛藍,遠峰頂端泛著淡淡銀光。

──在那遙遠銀光照耀的地方,這天宇下的某個所在,她在做些什麼?他們共此星月,她是否會念著他,就像此刻他想著她一樣?

這麼些年了,她毫無音訊,而他歷經風刀霜劍心已漸次老去,陪伴他的僅有回憶──孤寂時唯一的慰藉。

他清晰記得所有與她相聚的過程,不盡次地在腦海迴縈;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畫面,最親近的故人。她的每個笑語顏­色­,經過這些年,一幕幕都成為永恆圖像,在他心底停格。

金生麗水,玉出崑岡。

一聲鳥啼打斷了李渝的思緒,他抬頭望,月亮升到天頂,冷芒清輝讓鄰近的星星失了光澤。如玦的月痕看不見­阴­影。風變緩了,林間蟲鳴也轉成闃靜。

山路在他身後隱沒,俯瞰山谷越來越深,四野不見半點人家燈火,約莫總有二更天了吧!

繼續回思:若不是那場暴風雪,一切是否不同?李渝不知道。也許他不會漂泊江湖,過著另一種日子,平靜而幸福;也許還是一樣,他踏入江湖,但雙人並肩,不至像如今這般淒清──

回首前塵,李渝忍不住惘然。經過七年,還是痛。那是他生命的轉折,他在那兒見識了命運的荒漠……

當日他離開蘇州,一路向南,兩個月後到了梧州,多方探尋,卻沒有任何「南海門」的訊息。有人聽過,但不知確實所在,都說那是個神秘的門派。

接下年餘,韶州、梅州、泉州、廣州……甚至瓊州、雷州、邕州、大理他都去過,依舊問不到。她像煙一般消失在風裏。

在潮州,他原擬拜望昔日上司孫耿,卻驚聞孫耿年前已遭削職除籍,於流放途中暴死路上,現任知府乃童貫門生,風評甚差。說這話的百姓們俱都搖頭歎息,他至此看清朝廷吏治已全面癰癱,來日行將大難。

以前在蘇州,只有觸犯轄區治安並作案擾民的盜賊他才會出手緝捕,儘量不傷­性­命,其後交付有司審理,如今亂局將萌,則需除惡務盡。他相信「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句話實蘊含了「未雨綢繆」的旨要;正邪不兩立,怙惡不悛的凶人皆泯滅人­性­,他們信奉的是一種自私、唯我、黑暗的力量,沒有道理可講,對付這種人唯有行使霹靂手段,殺一個少一個,殺一個可維護百數十個善良之士不受荼毒,等若是為正道累積一分元氣。

他開始蒐尋,鎖定怙惡不悛的凶人或邪派團體,手下絕不留情!

在桂州,他找上「赤髮綠鬢,勾漏雙凶」,一場惡戰從象鼻山追至水月洞,自清晨鬥到黃昏,雖然翦除了這對妖孽,可是「綠鬢妖女」龐青青的三根「紅顏刺」也差點要了他的命。

在雲霧山,他追到「十九人狼」,那次他總共挨了五刀,血透重衣,將息近三個月才痊可。

沒有她的蹤影。找不到「南海門」,卻從這些妖邪身上聽到「西土魔教」的消息。

「西土魔教」並未瓦解,只因某種不明緣故暫時銷聲匿跡,他深信此事必與金燕子有關。

由此可知,「南海門」的情形必然也是一樣,出於某個理由所以化明為暗,暫?帒穑證明他當初推估無誤。

甚麼理由呢?他認為最大可能係來自「雙方的恐怖平衡」。

如此才說得通。白牡丹血孽燻天,絕不是輕易罷手的人,除非牽涉到門戶消亡,才會停止荼毒。

進一步想:只要有一天那個原因不存在,或說雙方「均勢」被打破,江湖必會再次掀起血雨腥風。

這項推論純係從正邪人­性­的角度去剖析:設若勝出的是金燕子一方,江湖可能點波不興,畢竟過往事實說明「南海門」這個神祕門派是因「西土魔教」的肆虐而挺身衛道,屬­性­澹泊寧靜;「西土魔教」則不同,一旦被他們打破均勢佔了上風,絕對不肯放棄攪亂江湖、一統獨尊的野心。

這個認知讓他憂慮,幾經思索後,他返回了少室山。

再度踏足江湖,他成為一個無名的獵人,靠著獵捕江洋大盜換取賞金維持用度,選定的目標都是惡名昭彰罪不容赦的敗類,殺他們一點也不會愧疚,碰上不在懸賞紅榜的邪惡之徒,亦毫不手軟。

他身上有份二十五人名單,這些人的兵刃形貌特徵癖好武功路數均列寫詳細,其中八人資料旁紅筆註記「避!不可正撼!」,另六人註記「鬥!智勝於力!」,餘下十一人則註記「殺!各個擊破!」。

然而儘管他萬分留意,昔年魔教的核心人物他一個也沒遇見,即便核心以外稍次一級的邪派高手亦鴻飛冥冥,更別說「南海門」的消息;目下江湖聲名最盛的乃是號稱北方第一刀的「孤雲迴雪」完顏猛禽,此人據說系出大金皇族,現為完顏旻親兵護衛「衍武團」總領。

江湖浩渺,水闊魚沉。他逐漸體認,在廣袤天下找尋一個人無異大海撈針。

韶光悠悠。

七年行路,漫長又艱辛。兩千五百多個日子,經常一天似數日般長,不記得多少個夜晚輾轉翻覆,潮浪一陣一陣。起先簡直沒法熬,心焦如釜上的魚。後來逢上這樣的時候,他就打坐,思索刀法的­精­微變化,如何去蕪存菁更有威力,或化繁為簡攻守兼具,略有所得就反覆習練,哪怕夢中觸動靈機也立時起身抓住。大部分時候,他都在野外露宿。

「橫刀七式」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練成的,每一式都融入他無盡的思念。

同時,他苦修二十年的「摩訶須彌力」也突破七重樓,由後天晉入先天,罡氣可透過刀鋒發出,達到隔空取敵的境界,是他過去不敢想望的成就。

他的確功力大進,和對戰「勾漏雙凶」、「十九人狼」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懷中名單上的妖邪,除白牡丹外,餘皆不足畏懼,他有十成把握!

但又如何?他並不覺得生命因此更好。

路漫漫其修遠。他的刀因思念而成就,由離別而磨亮。然而他還沒有發光。

他在漂泊中慢慢熟成,在尋覓中緩緩老去。她杳無蹤跡,他心情黯淡。

七年來,他走遍了大江南北、關西河東,看見無數黎民的生活樣貌;南方差強人意,北方則已殘破,大量農民失去田土,被大戶與稅賦壓得難以糊口,民變四起。

眼前大宋是「妖獸治國」,舉措荒唐至極!

前年朝廷遣趙良嗣以市馬之名出使金國,秘謀聯金滅遼,圖復燕雲。

與虎謀皮,豈是良策?­唇­亡之後齒焉不寒?變亂一起,烽火接天;當小民流離失所,就是帝國崩毀之時。

他慢慢看清,命運是生命最大的敵人?總愛捉弄世人,以牠的一貫技倆恣意左右世人的離合悲歡,傲慢又跋扈。

他是大震動滄海桑田地型變貌後留在岸上的魚,再回不去大海。那些閃亮片段,是雨中春櫻、繁華一剎!

如果這是命運的詭計,他絕不屈服!

到底,生命是一片落花還是一枚果核?

他不敢期望還能見著她。七年歲月他有了很多變化,滿臉風塵,兩鬢微霜,左邊臉頰深深一道疤,是「十九人狼」留下的。流光逝去,他已挨近中年。

七年前那個蘇州府的捕頭已經在人寰消失,他如今是「無名刀客」。

此趟北上,他大可先走水路,能省去很多時間。

但一種說不上來的直覺,讓他改變了主意,寧肯捨近求遠;不時像心海潮起般的這股感覺,彷彿告訴他,選擇這條路線,將會遇見一些事。

月影斜斜,河漢西流。東邊山峰已是一片黝暗的黑,流螢早都睡去,宿鳥不驚飛,星闌­干­。空氣開始有點濕意,整個山間只有他的腳步和偶爾的一聲蛙鳴。

往事如夢如煙,既甜蜜,又傷懷;既溫暖,又荒漠。

山間露水漸重,谷底浮起薄霧,殘星幾點,月光清冷照下,蜿蜒山道上,他一個人。

三燕子悁悁

江上風大。

過了薛家渡,江面突然變窄。

地勢向下,水湍急。

兩岸絕峰峭壁,前方九拐十八彎。快船像梭魚順流而下,幾次看著就要撞上岩壁,卻總在間不容髮之際擦岩而過。

轉過最後一道彎,迎面一座巨岩小山般衝過來。

孫蛟雙目暴張,一手猛打舵盤,帶動船身急速右轉,另手長楫倏點岩面,叱吒開聲,「轟地」濺起漫天水浪,劇烈震盪中,快船終穿過這段險惡水路,一條平直水路宛若銀帶展舖眼前。

陽光晃亮,風裏傳來陣陣猿啼。

金燕子站在船艙入口,神­色­略顯疲憊,杜宇影子似立於她身後。

她倆都著青衫,作男子裝束,看去像斯文俊秀的書生,差別的是,杜宇肩後負著一口長劍。

江流平緩。孫蛟將舵盤交給副手,快步走過來。

他年約四旬,豹頭環眼,虯髮披肩,膚­色­若古銅。

「過了這盤陀峽,前頭都是寬闊水面,咱們今晚放一夜船,最慢明日午後就能趕到潯陽了。」

「有勞孫兄了。」金燕子說,聲音柔如春風。

「小事一件,」孫蛟說,他綽號「浪裏鰩」,乃「大江盟」十三分舵主之一,負責鄂北一帶水路,「倒是得趕點找處地方給妳治傷要緊。」

金燕子苦笑道:「我這身傷,怕不好治。」

孫蛟頓時憂形於­色­。

金燕子道:「那日我和白牡丹交手於藕池觀月亭畔,發覺她的『天魔*』更上層樓,由『幻念生形』晉至『虛影誅心』之境,我的『無相心功』已經剋她不住,激鬥千招,彼此各中對方一掌,只是我的傷勢比她要重得多。」

孫蛟瞿然道:「這如何是好?若是妳也制不住她,天下豈非任她宰割?」

金燕子秀眉微蹙,道:「只怪我修為不勤,心有旁鶩,十九度交手,始終不能替天下消解這魔難,實在慚愧!」

孫蛟道:「休如此說!沒有妳挺身而出,這些年江湖早血流成河,該慚愧的是我等才對。眼下還是想法療傷要緊。妳的傷勢當真如此難治?」

金燕子輕嘆道:「難。」

她立時察覺孫蛟內心的憂慮,微微一笑道:「孫兄且莫擔心,我這傷勢雖不易療治,白牡丹中了我一掌,至少也得養息個半年以上方可能盡復舊觀,咱們還有足夠時間安排因應!」

孫蛟老於江湖,馬上點出關節:「妳是正道希望所繫,少了妳誰也不成!一年半載後,倘若無人能制衡白牡丹,江湖必定大亂,所以最佳的因應之道就是治好妳的傷。」

金燕子搖頭道:「孫兄有所不知。若單論傷勢,療治倒也不難,難在我此番心脈受損,日後功力頂多只賸八成,再也不是白牡丹的敵手,因此必須早圖良謀。」

一直沉默的杜宇這時開口道:「其實也不是全無法子,只要找到《奇珍譜》上所列任何一樣藥物便能讓師姐妳復原如初。」

孫蛟急道:「《奇珍譜》?這裏頭記有哪些靈藥?能不能寫下,咱們好歹去找了來!」

金燕子哂然道:「唉,你們當是舖面抓藥嗎?《奇珍譜》上的物事,幾十年也未現人世,這等天材地寶根本可遇不可求。」

杜宇道:「難求也得求,有一絲機會就不能放棄!」

孫蛟忙道:「說的是。有一絲機會就得試試,我這就傳信,通令水道弟兄全力去找。」

金燕子道:「孫兄熱誠可感。只是這些靈藥世所罕見,一百年也未必出現一株,是以不能指望。當然咱們也不輕言放棄,明天先往潯陽碰碰運氣,同時擬定相應之策,以免日後措手不及。」

孫蛟還待再說,見到金燕子臉­色­蒼白,只得硬生生忍住,自去籌思如何發動水道弟兄找那《奇珍譜》列名藥物。

風真是大。後晌陽光溫軟,江水湯湯東流,金燕子緩步行至船尾,杜宇跟在後面。

正是一年秋光佳處。兩岸荻花都飜白了,在風裏波濤起伏;土坡上映山紅開得恣肆勝火;稍遠橙、黃、金、綠摻雜的­色­塊是楓林燃亮的山景,天高野曠。

船行快速平穩,尾舵拖著一條長長水線,推開水紋,漾起泡沫萬千。

──紅塵似海,碧海無心。

凝視流水,金燕子知道自己這回為什麼敗給了白牡丹。

「天魔*」雖然厲害,但未修至第九層「天蛛洗髓」,她的「無相心功」儘可抗衡,而「天蛛洗髓」壓根沒人修成過。

一旦修成「天蛛洗髓」,則立即轉化為「天魔」,其時將不是任何個人所能抵敵,就算達摩老祖復生也不能!

「虛影誅心」在「天魔*」裏屬第七層,已是魔教歷代「姹女」的最高成就。

這次落敗,不光因對手功夫­精­進,主要還是自己心靈有了破綻。

因為這一絲破綻,白牡丹的「虛影誅心」才有機可趁。

她跟白牡丹對抗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前後二十年,投入全部青春歲月,遺憾的是居然以落敗作結,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過爭戰還沒有完,她們將繼續纏鬥下去,直到其中一方被消滅。正邪不兩立,水火不相容,這是江湖的法則。眼前她明顯處於下風,培植的接班人還缺了幾年火候,她必須撐住,無法規避,絕不能容許「西土魔教」肆虐江湖。

當年師父從太師父手上接下這項使命,再託付給她,算起來「南海門」與「西土魔教」的對抗已近一甲子,直到她這一代雙方的爭鬥才為世所知。對抗魔教是一條非生即死的路,也是一條不得止息的路,漫長無際。

「西土魔教」由來已久,最早創始於龜玆古國,他們以巫蠱噬嗑之術大行當世,成為古國王族崇信的國教。這一派人奉祀八手魔神,能以神秘藥物保存人體­肉­身千年不壞,班超開拓西域時,他們遁入大食,不想千年之後竟進入中原,並且多了一身邪異武功。他們妄圖一統江湖,再利用這股勢力吞併天下,讓魔神成為千秋萬世的統治者。

她的師門則是融合中土武學與佛法奧義創立的門派,傳承也有四百多年,可以上溯到盛唐,和六祖慧能有莫大關係──

──彼時六祖初接衣缽,由黃梅南避至韶州曹侯村,村中不識這短衣披髮行者即是五祖宏忍的傳燈人,對六祖極為冷淡,獨有儒士劉至略不同俗眼,禮待六祖甚厚,長日延六祖來家請聆佛法。至略有個姑姑出家為尼,法號無盡藏,一日也到劉府,在後堂誦《大涅槃經》,六祖聽得幾段,即知經中妙義,隔室為之解說。無盡藏聞得奧義大為歎服,問訊後方知六祖不識字,當下問道:「字尚不識,曷能會義?」六祖回道:「諸佛妙理,非關文字。」無盡藏恍然領會,於是六祖告知真實身分,並為無盡藏說《摩訶般若波羅蜜》,開無邊大智慧,悟得「定慧一體,無相不染」的真諦。

無盡藏祖師本是武學高手,幼時得異人傳授,一身功夫承自中原法|­乳­,否則一介女尼如何行走江湖?她與六祖初會那一問一答即見禪宗法雨首重於「悟」,此後她行遍天下,將六祖開示的妙義融入武學,終於創出「無相心功」,晚年隱於西江外海小島,傳下了「南海門」。

之所以用「南海門」這個名字,一則緣於地理位置,一則不忘對六祖的尊崇。

日後六祖開枝散葉,成禪宗一脈,佛門從此有了「南頓北漸」之分。

幾百年來,「南海門」行事一貫隱蔽,世所不顯。她們的武功不適男子修習,傳人全是女­性­,數量極少,一代至多不過寥寥十餘人,甚至有幾代還是單傳。她們住在秀若明珠的島上一處喚作「百鳥峪」的小谷內,自耕自種自裁衣,四季有各種鳥雀飛翔,風中開滿紫荊花,極安詳的一片樂土。

她們嚴守無盡藏祖師的遺訓:「懷出世之心,抱入世之志。」代代皆有傳人行道江湖,必要時不惜捨身殞命,所以才會與「西土魔教」一抗數十年……

現下魔門想必­精­銳盡出。當交手分出勝負,白牡丹與她當年的約定就自動失效,蟄伏已久的魔門長老將可公開活動。白牡丹不會放過剷除她的機會。那魔女雖無法親自出手,但魔門八長老的追殺必接踵而來。

首要之務,是組成一支能夠與之拮抗的隊伍,然而光是人選,已讓她極之傷神。

正道沒有那麼多超級高手,幾個師妹又遠在南方,緩不濟急。時間緊迫。

倘若,當日他未杳如黃鶴,她的心靈是否不會出現破綻?

水紋一圈圈擴散,泡沫旋滅旋生,碎影裏,浮現一雙眼睛;她勢將耗費無數­精­神去修補的心靈隙縫。

無法言說。那絲隙縫,像一滴水珠落入深邃古井,表面看不出差異,但井心卻迴響深深不易平靜。她畢竟不是木石,也有弱點。

天邊飄來大片灰雲遮住了陽光,暮­色­將臨。

一群鴻雁人字形飛過長空,領頭大雁驀然引頸高鳴,引動群雁附和,一時滿江都是雁戾之聲。

江水奔流,不舍晝夜,遠遠水天交會處,茫茫一片蒼灰。

金燕子轉身返回艙房,聽不見杜宇心底的一聲嘆息。

船行夜半,交初鼓時,艙外淅淅落下雨來。雨打在艙篷上,忽疏忽密,颯颯沙沙,彷彿風吹竹葉。

竹韻瀟瀟,金燕子睡不著,索­性­剔亮油燈,靜靜聽雨。

冷冷秋雨徒增愁煩,一刻之後,她抽出袖中早寫好的敵人名單,燈下苦思。

名單上列著──

無讎君。

無謀秀才。

無夢天女。

無毒羽士。

無恨羅剎。

無癖公子。

無慾彌勒。

無誆書生。

血狼會。

碧土宮。

攀花堂。

紅蓮教。

前八名是按序排列的魔門八老,其中沒一個省油燈,五男三女個個俱是一等一的高手,光這八人就很難應付。

後面的則是魔門麾下四大邪派,這四派首腦的功夫比諸魔門八老亦不過稍遜一籌,均非易與之輩,加上手下群凶,總數不下數十。

其餘受魔門統轄再次一等的妖邪,尚不列名。

確是一股極強大的邪惡勢力。

她幾經盤算:到了潯陽,邀得兩位好友相助,加上杜宇,先憑仗水路周旋旬日,屆時接到「飛閃」傳訊的孔雀、畫眉、百靈就能趕到。

這樣陣容,當然還不足與魔教正面對決,是以戰術必須靈活,要能削弱對手善用形勢,等形勢有利後再反客為主,決一死戰。

有些正道門派,一旦獲知消息,或許亦會參予。

或許,或許「他」也會來。

沒有太多把握。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甚至可能一敗塗地,所謂削弱對手善用形勢說易實難。但眼下找不出更好辦法。總之,不容逃避。

秋江秋雨,一燈煢然。金燕子突然覺得,她面對的敵人不再是白牡丹,而是某種無以名狀的洪荒巨獸。

四更雨止。拂曉時江面騰起白霧,瞬即被朝陽驅散。霞光映照下,水面金蛇亂舞。空氣濕潤。

半個時辰後日麗天青,一路順風順水,未及午時快船便駛抵潯陽城南碼頭。

潯陽緊傍彭蠡澤,人煙稠密,市井繁榮,為當今四大米市之一,白居易貶謫江州,治所即設於舊城東。

此外,修水的茶、景德的瓷、吳城的木材,全經由水路在此轉運;碼頭上帆桅相接,浮橋綿延,腳伕蜂蟻似將貨品一件件往船上扛,吆喝起落,好不忙碌。

孫蛟吩咐手下將船泊在稍遠僻靜處,升起青蛟旗,自己伴同金燕子和杜宇沿江岸而行。

潯陽他極熟,從金燕子所走路徑,孫蛟知道他們正穿越一排排倉棧,往甘棠湖行進。那兒是潯陽的風景勝地,酒樓畫舫錯落湖畔,係達官顯貴與盤商們往來酬宴之所。

未及頓飯時光,他們已經來至湖邊。一道長堤將湖面中分為二,「浸月」、「煙水」兩座亭閣立於湖心如雙璧抱玉,「大勝寶塔」聳出「承天禪院」則似獨傲孤峰,隔著清澈湖水,廬山北麓遙遙在望。

金燕子不走長堤,只順著湖畔濃蔭,在一艘落滿烏臼葉的畫舫前停下。

午初不久,該是用餐時候,畫舫卻傳來琴聲錚淙伴著女子歌聲,唱的是古調《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願望故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那女子淡淡唱來,歌聲淒婉又透著無盡纏綿。

一曲方罷,琴聲又起,這回唱的是崔灝的《長­干­行》。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金燕子未待那女子唱完,揚聲道:「匆匆數年,樂娘別來無恙──」

琴聲嘎然而止,舷窗推開,露出一張清麗面龐。

那女子看見金燕子,滿面驚喜,忙將她們延入畫舫,命小婢奉上香茗,坐定後,笑道:「是甚麼風把姐姐吹來?」

金燕子要言不繁,將前日與白牡丹交手結果與自己目下狀況一一詳述,最後說道:「我今番來,乃是特請樂娘出手相助。」

在金燕子敘說的當兒,孫蛟打量那女子,見她穿著藕­色­衫裙,約莫四十出頭年紀,或許實歲更多些,身段高挑,十指纖長,一雙鳳眼,眼角隱約有幾絲細紋,傾身聆聽時,臉上表情或詫異、或愕然、或關切,不時蹙眉。光看她的外貌,完全不像身懷絕技的高手。

聽畢詳細,樂娘面­色­轉為凝重,道:「如此說,這群妖孽即將重現江湖?」

金燕子道:「正是。不過我揣想,他們大舉行事會在完成對我的搜殺之後。」

樂娘一掌拍上几案,道:「十年不見,且看我的丈二紅綾褪­色­了沒!」她雙眸­精­芒如電,半點不復先前撥琴唱曲時予人的淒婉印象。

金燕子露出一絲笑容,道:「這才是我識得的樂娘!」

樂娘道:「姐姐長途風塵,且先收拾腸胃,妳我數人再仔細計議。」

金燕子搖頭道:「時間緊迫,眼下咱們先得趕去廬山。」

樂娘猛點頭:「向大哥這假道士清閒已久,此番豈能饒得過他!」

*********

李渝踏入這片野店前,天空正飄著雨。

很細很細的雨,像粉塵,像輕霧,漫漫飄落。

山­色­嫣然,似洗淨的臉撲上胭脂,陽光穿透雨幕,撒下晶亮的網,天是一片水藍藍。

走了一上午路,看見黃土坡上挑出「賒店白酒」的帘招,腹中不禁咕嚕出聲。

山郊茅店,酒旗迎風,無疑意味前面三五里也未必有打尖處。

他想進點熱食,喝杯溫潤的茶,哪怕一碗湯麵也勝過冷硬乾糧,於是加快腳步。

小店很乾淨,比他想像中要好,幾張木桌沿著板壁擺開,不但有酒有麵,還有熱炒野味。

時辰尚早,小店沒有其他食客。李渝點了一味紫蘇山雉,一碟蔥潑鵪鶉,一碗桐皮麵。那個火家甚愛說話,整治的當兒,不斷吹噓著自家白酒,還說自己的手藝乃出自京師「礬樓」,李渝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實在不太適應這樣的場面。

菜餚剛端上,店裏進來一夥七八名行商,又是酒又是菜,火家忙得不可開交,再沒功夫說話,李渝終得以消停地享受一餐。

這火家雖然話多,手藝著實不壞,李渝把菜麵全喫盡了,小口小口地啜著茶。

店堂忽然一暗,似­阴­影遮住天光,一條胖大漢子進入小店。

漢子委實夠胖,而且高,站在門口幾乎擋住了整個店門。他身著五彩錦裰,手持長柄月牙鏟,但又不是和尚,因為光禿禿的腦門不見戒疤,肥嘟嘟的下頦長滿赤鬚。

他一雙小眼如睜似閉,嘴角上揚,渾身卻散發著股凶厲之氣,說不出的詭異。

當這胖漢一站在門口,李渝就感應到對方身上波動的戾惡氣息,那是修習某種邪功到了一定層次的表徵,錯非是李渝這一臻達先天級數的高手,否則難以察覺。

胖漢鼕鼕走到靠裏一張座頭,恰在那夥行商旁邊,還沒坐下,那夥行商原本說笑的聲浪頓時安靜下來。

李渝知道這胖漢是誰了。

*********

飛瀑白練似自數十丈的崖頂沖激而下。

順著崖璧山勢,飛瀑共分三層:第一層宛如輕紗飄逸蓋在平滑岩壁上;第二層彷彿碎玉噴珠濺於崢嶸石壁間;第三層承續上兩層水勢,雷霆萬鈞瀉入谷底深潭,似蛟龍遨遊於天地,壯觀非常!

天下著名的三疊泉,果然磅礡雄偉,毋怪李白會說「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一夜急行,金燕子四人,趕在清曉時分已抵五老峰。

空氣涼沁,山嵐宛如飄帶將東側峽谷纏裹在氳氤中。此刻,她們坐在茂竹搭成的「觀瀑小築」內,童子煎好了茶,風爐上慢火燉著松雞。

「匡廬隱士」縞袍白帢,三綹長鬚,儼然晉人風緻。聽完金燕子說明經過,隨即替她把脈,左手把完再換右手,然後閉目沉思。

半刻時後,他睜開眼,吁口氣搖搖頭,道:「妳的傷勢果然難治。看來沒有『九葉一花』、『紫府靈芝』這類《奇珍譜》上記載的天材地寶,當真難以復原如初。」

金燕子點波不興,恬然道:「向兄寬懷,這個結果我心中早有準備了。」

匡廬隱士道:「妳天池、極泉、心俞、清冷淵四處|­茓­位嚴重傷損,今後切忌耗力過度。一旦真氣耗損太多,氣血淤塞,輕則暈眩,重則有­性­命之憂!」

他從懷中掏出一只小玉瓶,遞給金燕子,道:「這裏還有半瓶『百草返魂丹』,倘若暈眩時服用一粒,多少有點助益。」

金燕子珍重接下,收入懷中。

當匡廬隱士診視金燕子傷勢時,眾人都不敢打擾,這時杜宇開口道:「如此師姐豈非不能與人動手了?」

匡廬隱士道:「動手無妨,只要不耗力過度,應無大礙。不過若非必要,還是儘量減少出手為佳。」

金燕子道:「師妹莫憂。我雖無法再對抗白牡丹,但魔門八老這類級數的高手還應付得來。」

樂娘蹙眉道:「可慮的是白牡丹無人能敵,終是賒手。」

金燕子嘆道:「我有個沒有辦法的辦法;白牡丹傷癒復出,最快也得半年,這段期間,咱們設法翦除她的羽翼,殺一個是一個,哪怕拼個兩敗俱傷,將來縱使白牡丹無敵於天下,少了黨羽助虐,也無法一統江湖。」

匡廬隱士點頭道:「這確是一策。只是咱們要對付的絕不止於魔門八老。」

樂娘道:「沒錯!碧土宮、血狼會、攀花堂這幾個邪派定會蠢動,咱們人手還是單薄了些。」

金燕子道:「有兩位相幫,再加上孔雀、畫眉、百靈、杜宇、大江盟諸多好友,咱們實力也還勉強去得,只要相應得法,未必沒有機會。況且草澤多異人,或許還有同道加入亦未可知。」

匡廬隱士仰天長笑,道:「行!避其鋒纓,各個擊破。盡人事聽天命,咱們拼了!」

樂娘慨然道:「拼吧!縱死不慚!」

金燕子道:「好個縱死不慚!姐姐以茶代酒,先敬樂娘一杯。」

孫蛟自始都沒說話,這時見眾人意氣昂揚,風爐上的松雞咕嘟咕嘟開始冒出濃郁香氣,沉重的心裏驀然充滿一股豪情。

*********

霧雨依舊時斷時續落著。

遠方一道彩虹拱橋般斜跨兩山之間,忽隱忽現。

奇怪的天氣。霧雨濃時彩虹就隱去,一會雨止彩虹就又浮現,剪影反覆替換,虹橋下天如秋水,山似石岩,是另一類的海市蜃樓。

李渝等在這片山坡已有大半時辰。這兒地勢較高,坐在樹下可以清楚看見一里外那間小店,並且坡地寬闊,適合動手。

早在他還沒選定這片坡地之前,那夥行商就駕著騾車趕到前頭去了,看來他們這頓飯結束得很匆忙。

唔,但願那火家別太多話才好。

一坨五彩錦雲從小店幌出,天光下鮮明耀眼。

漸漸接近,接近,更近。

距離十丈左右時,李渝起身,橫刀攔住去路。

五彩錦雲停下腳步,小眼微瞇。

「老子沒眼花吧,剛才在那片鳥店是不是見過你?」

李渝報以沉默。

「你攔在道上,莫非想跟老子叫陣,嗄?」

李渝依舊不答,只略動動手上連鞘長刀。

「天底下敢跟老子當面較勁的不超過十個,其中沒你這號人物。」

「你是誰呢?報個名號聽聽,或許老子聽得順耳,只取你半條­性­命。」

他一口一聲老子,李渝壓根不理,實際他知道這魔頭必也感受到來自他身上的殺氣,是以不斷地用言語試圖壓低他的氣勢,委實不愧是­奸­狡成­精­的兇人,當下更不打話,向前逼近三步,肢體動作強烈表達出心底意圖。

「你到底是誰?」五彩錦雲厲聲喝問,眼珠泛出微紫異芒。

「無慾彌勒,」李渝冷冷開口:「你藏遁多年,的確沒聽過我這號人物,但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呼嘯聲中,一陣刺骨寒流劈面而來,月牙鏟幻成流動光影,霎時籠罩數丈方圓,一枚枚尖銳月牙從上下左右近百個角度呼嘯捲至!

李渝長刀出鞘,覷準光影中將生未生的一抹牙痕劈去,「噹」地一聲巨響,火星迸­射­,近百月牙瞬間消逝。

一股大力像怒濤狂湧,李渝震退一丈,旋即足尖點地,撲向無慾彌勒左側空門。

無慾彌勒斜退兩步,身軀微轉,月牙鏟另一端尖尾部分變成長槍招式,毒蛇吐信七槍直刺李渝前胸七處|­茓­位。

他心中其實驚駭難當,適才猝然施出「千江幻月」,已用上魔功心法,卻被對手一刀破去,江湖何時出了這等高手?

李渝再度一刀劈在鏟尖,這次暗蘊「摩訶須彌力」,鏟尖倏然下沉,借此一震之力,身形飛鳥般呼地越過「無慾彌勒」上空,來到一排楓樹前。

無慾彌勒拔步擰身,月牙鏟帶起嗚嗚風響,迅捷向李渝身後追去。

李渝反應快極,刀背一拍樹幹,又拔起兩丈高,已經站上樹梢。

「喀喇」一聲響,碗口粗的楓樹承受不了月牙鏟的力道,整株應聲而折。

李渝人刀合一,如蒼鷹搏兔,長刀自空朝「無慾彌勒」當頭劈下。

無慾彌勒雙手分持鏟柄兩端,用鏟身硬擋一刀。

金鐵交鳴中,兩人各自震退數丈。

「原來你是少林寺出來的,老子倒小瞧了你。」

無慾彌勒胖臉噀血,下頦赤鬚根根豎立,宛若發怒的刺蝟。

「少林從沈彤之後就沒出過什麼人材,你雖然不錯,不過老子照樣要你步上沈彤後塵!」

李渝不為所動,兩眼直視對手。這類激怒擾亂的言詞,對他不生影響,反而讓他窺出其中一絲­色­厲內荏的意味。

第一回合只是試探,他心中已有了底。

小路隨時會有行旅經過,不能耽擱了。必須速戰速決。

長刀緩緩橫向胸前。

當刀橫至胸前,李渝已將「摩訶須彌力」提昇到十成,刀身隱見光華流動。

無慾彌勒斂起狂態,月牙鏟擺出破山式,蓄招待發。

氣溫陡然下降。林梢楓葉無風自落。

李渝長嘯一聲,長刀化成眩目青虹,連串震響中,兩人已硬拼了十多下。

這十多下,李渝每一刀不偏不倚都劈在月牙鏟前端七寸,恰是最難受力處,就如打蛇弱點。

無慾彌勒但覺一股力道重逾千鈞,一下比一下猛,且快速絕倫,使他根本來不及變招。他素以勇力自負,這下也感虎口發麻,兵刃幾乎難以掌握。

一番硬碰後,趁著彈指空隙,他暴喝如雷,月牙鏟捲起一輪光圈,千百月牙如煙花暴­射­,直向李渝捲去。

李渝卻不硬拼,身型微退丈餘,只在圈外遊走,長刀則尋隙楔入光圈,不斷劈在月牙鏟上,以輕靈對莽重,往來鬥了半盞茶時。

週遭紅葉亂舞,無慾彌勒越鬥越駭,他這套「修羅鏟」使來極為耗力,然而竟奈何不了對方,教他惶亂。

心靈震撼下招式出現一絲停頓。就在此時,李渝「橫刀七式」出手。

一道道青芒漫天灑下,綿綿密密如春日細雨,雨絲夾帶森森寒意,一股股強大力量撕扯著月牙鏟形成的光圈,彷彿只要光圈出現一線縫隙,雨水就要濺濕圈內的人。

而事實長刀並未跟月牙鏟有任何碰撞。

無慾彌勒大驚,落在鏟上的力道有質無形,他知道這是先天罡氣,自己還沒達到這個境界,教中也僅有四個人練成。

生死交關,他奮盡全力將兵刃舞得滴水不透,身形暴退六七丈,厲嘯聲中,月牙鏟脫手直­射­對手。

李渝長刀一撥,月牙鏟帶著嗚嗚風聲飛入楓林。

無慾彌勒站定步伐,一雙巨掌變得血般殷紅,腳底五尺周圍草皮迅即枯黃,空氣裏瀰漫著強烈腥臭。

李渝飛身而上,青虹揚起點點寒光,將「無慾彌勒」裹入其中。

無慾彌勒厲聲狂吼,血掌揮出陣陣腥風竭力抗拒,只見一片青芒中兩點紅影往來飜飛。

光影中的無慾彌勒懼怒交迸,恍若置身無盡虛空,寒光似星斗綿延,八方起落生生不絕,掌力迎上卻捕捉不到,從未見過如此厲害刀法。

又鬥數十招,青芒漸漸縮緊,紅影只辨得架隔遮攔。

驀然青芒爆出串串流星雨,無慾彌勒眼花撩亂,但覺膺窗、靈墟、紫宮、膻中、期門五處|­茓­道一涼,隨即全身失去力道。

李渝飄身退開,長刀斜指向前,道:「不教你做糊塗鬼,這一招是『天河耿耿』!」

無慾彌勒胖大身子前後搖晃,然後砰地摔落地面,倒下前,他好似看見遠天掛著一道彩虹。

他最後的意識是不解:為什麼自己耗費十年,浸在血池一百零八種蟲豸毒草中練就的「赤焰掌」在對方身上竟不起效用?

李渝略感疲累,畢竟「摩訶須彌力」不可隨便輕用,然若不使出這門功夫,無慾彌勒很可能便會逃掉!。

就著天光,李渝看見長刀鋒刃嗑出十餘顆米粒大的缺口,是適才硬拼留下的,這把刀需要換了。

魔門長老個個不簡單,無慾彌勒排名第七已然如此,其餘可以想見。

野店相遇雖是巧合,但亦是一響警號,無慾彌勒不會無故現蹤,看來須趕緊返回少林一趟才行。

他轉身入林,去取月牙鏟,離開前,得先挖個坑料理屍首。

霧雨又落,彩虹逐漸消逝。

*********

金燕子一行五人,本擬午後趕回潯陽,孰料山區忽然大雨滂沱,遮住了山遮住了路,遠近白茫茫一片,當真無識廬山面目,難以行路。

大雨直落到申時方止,山路濕滑,野­阴­添晚,暮­色­漸漸暗了,沒奈何,只好等到天明再行動身。

秋意深濃,隔著竹牖遠眺三疊泉,大雨帶來的水勢轟轟發發從頂層直灌而下,谷底深潭漲滿,望之幽碧迷濛。微微輕寒。

這般壯麗的飛瀑,金燕子在別處也見過,甚至比眼前更雄壯氣魄,相較之下,三疊泉顯得靈秀。

那是幾年前,夏季,在苗區,北盤江白水河上。

那瀑布沒三疊泉這般高度,卻寬闊得多,廣達五、六十丈。

夏日暴雨後,噴濺的水珠能奔到街面,水勢大得兩三里外都能聽見雷鳴似的轟響;瀑布下有百丈長的石洞橫穿而過,隔著濂洞觀瀑,有若置身水晶宮。那兒白日繁花舖錦,深夜星斗如磐。

如果可能,她多希望握住的是一隻手而不是一把劍。

金燕子甩甩頭,努力把這些記憶拋在腦後。

還有許多事情等在前面,明天會是怎樣天氣?

山裏一夜盡是蛙鳴。

早起霞光閃耀,山路土濕苔肥,晨風涼涼,木葉散著清香。她們出了廬山後,取道星子,在那兒打過尖,之後直趨潯陽。

天­色­入夜,潯陽已經遙遙在望,城裏千燈萬火,碼頭邊傍列的貨船也透著微光。

江水拍岸。她們沿著江岸走,遠遠望見碼頭延伸不到的地方,快船泊在岸旁,桅燈下青蛟旗輕輕飄動。

終於回來了。

來至船邊,微闇艙面上,兩個漢子在整理纜繩。

孫蛟跳上船,走到一個漢子身後,笑道:「兄弟辛苦啦!」

那漢子轉身,猝然寒光一閃,一把砍刀往孫蛟頂門劈落。

變起肘腋,孫蛟不及閃避,本能抬起左手去擋。

「叮」地一聲,金燕子及時一指彈在刀鋒上,砍刀擦著孫蛟肩頭劃過,削去一片皮­肉­。

孫蛟忍痛一記錘拳擊向那漢子,卻落了空。

轟然巨響,船艙四分五裂,篷篷藍芒暴雨般雜在碎裂艙板中襲向金燕子五人。

匡廬隱士一個跨步擋在眾人身前,大袖飜飛似流雲漫捲,一股強勁氣漩將正面襲來的艙板暗器全數掃入秋江。

敵人來得好快,超出原先預計。是哪一路?

桅燈淡光下,破裂船艙走出一名長衫方巾手持摺扇的老儒與一名錦袍玉帶的五旬老者,身後跟著五個頭戴血紅儺戲面具的黑衣人。

樂娘冷笑道:「原來是『無謀秀才』和『無讎君』,還有『黑夜七殺』,真是邪人不改卑劣本­色­!」

長衫老儒道:「睽違多年,不想『玉尺飛虹』與『匡廬隱士』雙雙光駕,實在意外之至!」

孫蛟傷口血流如注,杜宇忙點了他左近|­茓­道,替他敷上金創藥。

金燕子滿面嚴霜,道:「無謀秀才,你要追殺我,正面衝我來就好,何必徒增殺孽,一點出豁都沒有!」

無謀秀才道:「本座奉命行事,對付妳金燕子,決計不擇手段!」

金燕子嘆道:「你們這種手段,絕無可能贏得天下。」

錦袍玉帶的無讎君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森然道:「閒話少說,動手吧!」

金燕子帶住孫蛟右臂,飄飛數丈落於江岸,樂娘三人也躍下快船,在金燕子身側佈下陣勢。

孫蛟怒火燒燃,船上的弟兄必已不測。這二十名手下隨他多年,武功雖不高,可個個都是熱血漢子,一朝罹難,怎不教他痛心?傷口火辣辣地疼,卻遠不及心底的痛,右手一探,分水刺已自腰間抽出。

匡廬隱士向樂娘打個眼­色­,樂娘微一頷首,剎那間他倆已分配好了交戰對手。

人影以金燕子為目標自快船飛撲而下,當頭的無讎君曲指成爪,人未至,五道冰寒氣勁先劈空罩下。

匡廬隱士輕嘯拔身,雙袖捲起陽和之氣,半空和無讎君硬拼一記,「蓬然」大震中,兩人各自飛落地面,隨即纏鬥一塊。

這邊廂,樂娘袖底飛出一條紅綾,紅綾前端串著幾枚鈴鐺,「叮鈴鈴」打向無謀秀才前胸,無謀秀才手中摺扇直點鈴鐺,眼看相交,紅綾倐地轉往無謀秀才雙足纏去;無謀秀才鷂子翻身,左手逕抓紅綾,紅綾卻鳳凰點頭飛向右方,一招間就把無謀秀才引向江岸側邊,將黑夜七殺留給杜宇孫蛟和金燕子。

在廬山她們就推演過各種可能情況,眼前這對敵方式即是其中之一。

黑夜七殺一式長刃斬馬刀,戴在臉上的儺戲面具猙獰凶惡,額頭塗寫著血紅數字顯示彼此排行順序。這七個人當年出沒於湘黔一帶,以趙錢孫李周吳鄭為姓,魑魅魍魎妖鬼怪作名,是行蹤詭秘的殺手組織。

杜宇嗆然拔劍,不待七殺落地就灑出點點寒星,「迴風隨影劍」一劍快似一劍,把趙魑、孫魍、吳鬼圈住。

金燕子宛似輕鴻,在錢魅、李魎、周妖、鄭怪甫落地時起身半空,手在腰畔一抹,一柄軟劍錚地筆直,飛瀑晶芒將四人罩於劍下。

她已運起「無相心功」,使出「雲煙水月十三劍」,殺氣不露行跡。

這路劍法純以意境運劍,蘊含無盡變化,形式不拘一格,乃「南海門」武學之巔。

錢魅等四人斬馬刀分從不同方位迎上,刀鋒泛出暗藍光澤,顯得聲勢驚人,然在金燕子湛明眼中,他們四個的刀法不但俱有破綻,而且速度均慢了好幾線。

劍尖在四把刀上各點一下,刀鋒彈開的瞬間,金燕子長劍陡伸,半招「飛鴻踏雪」,無跡無痕迅快刺入周妖肩頭。

周妖大吼,一隻手再舉不起來,錢魅三人斬馬刀劈風而至,金燕子輕飄飄後退,長劍灑出道道晶芒如楊柳搖曳,淡雲輕煙般寫意地將斬馬刀一一蕩開。

這招取意於「綠楊煙外曉雲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由靜而動,守中帶攻,柔雅平和若清風拂柳的劍光裏暗藏殺著,凶獰粗鄙相差甚多的錢魅四人如何省得?

還是周妖。他左手被廢,右手斬馬刀奮力招架,刀劍相交的一剎,軟劍忽然轉入空門,劍花驀然盛放,周妖右肩再度染血。

周妖身形急速暴退,尚未站穩胸脅間一陣劇痛,孫蛟的分水刺已猛然穿心而過,他慘嗥一聲,登時斃命。

錢魅厲嘯,待往孫蛟這邊趕,金燕子哪裡容許?劍出「秋江潮生」,晶芒如波浪洶湧層層疊疊把錢魅與李魎鄭怪困住。

對陣中的趙魑怒不可遏;他們黑夜七殺擅於群鬥,有一套七人合擊的方陣,十倍人馬都敢硬碰,這也是他們得以橫行的原因。無奈遇上金燕子,不待他們列下陣式就將之衝散,使他們的實力發揮不到平日一半,大打折扣。

杜宇練的也是「無相心功」,她修為沒金燕子深,少了從容氣象,劍法卻蕭森辛辣。她的劍招以削、刺為主,配合禽鳥似的輕盈身法,左一劍右一劍,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意到劍至快速絕倫,纏得趙魑三人無法抽身。

另一頭激戰的無謀秀才大感失算,局面演變完全不在籌劃之中。

他的「九­阴­扇」對上樂娘的丈二紅綾,極短遇上極長,先天就已喫虧,更恨的是樂娘始終游鬥,扇中許多機巧用不出去,想要近身相搏,豈是短時能夠?

何況樂娘稱號「玉尺飛虹」,她左袖的「果報尺」威力絕不在「鎖|­茓­紅綾」之下,躁進不得。

他們這趟搜殺兵分兩路,一路往西一路往東,每路均至少分派三名長老帶領一個集團,力量強大,料想負傷只靠大江盟相助的金燕子難以抗衡。

孰知半途殺出匡廬隱士與樂娘,這兩人武功比他們毫不稍遜。匡廬隱士出手還不意外,樂娘現身此地則是始料未及;兩個一等一高手頓時讓金燕子實力大增。

不僅如此,在聚合地點,隸屬他們這路的老六無慾彌勒並未趕到,即便此時亦不見蹤影,更是最大變數,否則老六的「修羅鏟」與「赤焰掌」恰可剋制樂娘,形勢必然不同。

往來消長間,相差何啻千里?

他偷眼一瞧,老大的「懾魄爪」和匡廬隱士鬥得正烈,沒有三五百招分不出高下,趙魑三人對杜宇勉強支持,錢魅李魎鄭怪卻大是不妙。

這老六,貪杯多慾,最是誤事。無謀秀才心底忍不住把無慾彌勒祖宗八代咒了個遍!

一波波濤浪晶芒把錢魅三個衝得顧此失彼,招式逐漸散亂,恍若置身江海,耳邊濤聲不斷,兼天巨浪一個接一個打過來。

下一瞬,金燕子沖天飛起,神­色­泫然有悲憫法相,長劍極慢地劃了個圓,強烈氣漩由外往內集聚,璀璨晶芒匯成實質光圈在風中流動,像一輪皎潔明月,緩緩向下壓落。

「雲煙水月十三劍」三大殺著的「明珠有淚」。

濤聲猝然停止,天地一片寂靜。錢魅只見一輪明月當頭壓下,全身如墮千尺冰淵,無處藏匿逃躲,明月之中彷彿浮現一顆淚珠,腦海霎時掠過一生所做諸多惡事。

李魎鄭怪感受亦是相同。

月輪忽地不見,錢魅三人印堂中劍,一聲未哼,踣倒地面。

無謀秀才大駭,長嘯發出撤退信號,摺扇分點孫蛟杜宇,­射­出兩枚毒針。

無讎君接過匡廬隱士一掌,趁勢飄退,率先如飛而遁。

金燕子即時一劍擋住­射­向孫蛟的毒針,杜宇也揮劍將飛針劈落,得此一絲機會,趙魑三人亡命奔逃,和無謀秀才一同消逝在蒼茫夜­色­中。

金燕子也不追趕,微闇星光下,她細喘微微,但覺胸口隱隱悶痛。

這一戰終是擊退了魔門,看似容易,實則運氣,敵人來的不夠多!

江岸躺著四具屍首,但她們並不算贏,快船上二十條­性­命不是地上這四個惡人能相抵的。他們每個都沉默著,心底沒有欣喜。

金燕子強抑陣陣不適,硬提一口真氣將傷勢壓下,打起­精­神與樂娘等人商議下步行止。

下一次,魔門人馬會更多更強,然則孔雀妳們現在何方?

而她們幾人,更須十二分警醒,嚴防類似此次的慘劇再度發生。魔門來得好快,大出她的預料,她們再經不起損失。

*********

巍峨巒峰一點沒變,只是深秋時節,蒼翠山­色­染上酡顏。

三鶴峰聳立雲天,嵯崖險峻。老松古柏,舊時苔痕。

踏入山門,安寧氛圍迎面擁來,不須磐聲禪唱,已覺祥和自在。

少林寺,莊嚴古剎。

這是他成長的地方。他在這兒習武、學文,渡過十五個年頭。

拂曉雀鳥將他喚醒,夜裏星子垂掛窗邊。

映著春光的佛殿,積著殘雪的塔林,秋風中的藏經閣,晚霞下的初祖庵……都在他心海洄瀾,伴著清磐木魚的誦經聲與淡淡檀香。

一步步拾級而上,李渝有遊子返鄉的感覺。

但他此趟不能長留,孤鴻終究要單飛,飛回莽蒼浩蕩的江湖。

這趟回山,探望師父外,主要目的乃是拜謁無罣師叔。

取一把刀。

處理無慾彌勒屍身時,從兜包裏找到大筆銀兩和換洗衣物,顯見對方準備長途跋涉,他不客氣地將銀兩「笑納」了,權當是無慾彌勒為自己懸出的賞金花紅,雖然按魔門長老的身分而言算是少了些。

「均勢」可能已經打破,這令他擔心。

果真如此,他更必須積極參與。命運安排他踏入江湖,或許就是為了完成這場挑戰。

沒有一刻,他這麼渴望聽見金燕子的訊息。

*********

經過商討,金燕子一行決定暫避石鐘山。

摸不準魔門下一波的規模,避守是最佳策略。

石鐘山臨江矗立,扼長江、彭蠡匯口,山石多隙,易守難攻,有「江湖鎖鑰」之稱,三國時,周瑜曾在這兒­操­練水軍。

與魔門的爭戰已逐漸由暗而明,須得考量大江盟整體的安全,畢竟他們絕大多數成員的武功都不是妖邪對手,無謂白白犧牲。

由孫蛟傳訊,請全盟十二分舵暫時隱入江河,只選少數­精­銳組成船隊負責水面行動,沿岸佈下暗哨,以旗火傳遞消息,憑仗­操­舟優勢,和魔門對峙。

小小的石鐘山,江面一覽無遺,倘若敵方聲勢浩大,她們可以退入彭蠡。

目下深秋,長江水還沒枯,彭蠡碧波萬頃,避守水上佔了地利之便,有足夠時日讓她們等待。

孫蛟一天就完成所有部署。三艘梭形配有木槳的快船泊在石鐘山隱蔽處,同來的還有皖北分舵主「鬧江蜃」范大海。

過得幾日,噩耗傳來,大江盟萬縣分舵一夕被挑,包括分舵主「巴東豚」靳蜀以降的三百名弟兄幾乎全數死難,下手的是以「無毒羽士」為首的魔門四老和「血狼會」,時間是她們江畔遇襲前夜。

佇立山頂,金燕子心頭無盡沉重。

大江淘浪,天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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