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暑期,乔子康从舜县第一中学毕了业。拿到毕业证书后,他告别同学和老师,徒步回家。他沿着破烂的城墙出南门,来到新修的沙石公路。走过一段平坦大道,经捕盗棚后道路就随着山势起伏不定。过了清水塘村,道路便陡然升高,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山岭,名字叫“上舍岭”。
乔子康家里只有呣子二人,也没有别的亲戚,除了一个干外婆。他的干外婆就住在山岭顶峰的草舍里。“上舍岭”这个名字,他想,就是因为岭的顶峰有一间茅草搭成的房舍吧,无论从哪边过岭,都是“上”这个“舍”。
外婆见子康回来自然万分高兴,给他端上一杯茶,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左瞧右看,感叹道,这么高了,都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相当初刚来时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屁孩呢。
其实外婆跟他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母亲跟他讲过,他的老家在邻县绍兴华舍一个叫萧家山的村庄,老家并不富裕,靠父母划着小船捉鱼贩鱼谋生。他五岁那年,东洋鬼子打了进来,四处烧杀抢掠,他们举家逃难,途中又与父亲失散,从此生死不明。母亲带着他一路逃荒要饭,穿越古镇来到上舍岭。娘儿俩又渴又累,见岭上有个茶摊,就对守摊的婆婆说:“婆婆,茶给我喝一杯,好不好?”
摆茶摊的是余老太,一听子康娘的话,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问:“你们是从绍兴来的?”原来江南有个特点,所谓“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绍兴和舜县虽然毗邻,但说话口音有很大不同,凭口音就能准确认出同乡。余老太说的也是一口标准的绍兴乡音,同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零落人。娘儿俩一路艰辛,吃尽苦头,听到亲切的乡音就像回到了家。
余老太早年被他父亲以两头羊的价格卖进山里,到老来夫亡又无子嗣,家贫无以为业,流落在这岭上摆茶摊营生。老太为人十分的热情豪爽,拿出吃的用的,把子康娘俩安顿在草舍里,认子康娘为干女儿,子康也就有了外婆。但小小的草舍毕竟容纳不了三个人,娘执意要走,继续逃荒要饭。又经一年的曲折磨难,最后在丁家堡村外的一个破庵堂边的草房里安顿了下来。
子康跟外婆聊了一会儿,帮外婆挑了两担水,也不多耽搁,继续赶路。从上舍岭下来,眼前又是一片新天地,这里四面环山,二十多个小村庄散落在山岙里,中间有一个较大的集居地,这就是丁家堡,居民大多姓丁。管溪从东南方水蛇般从村后流过,滋润着村前的大片农田。这里的乡民朴实善良,地方因封闭而太平,百姓虽勤劳却不富裕。
娘没在家,子康知道母亲又挑着货郎担走乡穿村做买卖去了。
子康娘儿俩在庵堂里住下来后,毫无生活来源,也无谋身本领。起初娘带着儿子给别人帮佣,但仍是无法填饱两张口。娘想到以前在老家曾做过贩鱼的小生意,于是重操旧业,挑着两只竹筐做起了货郎,从古镇或章镇批些小商品去卖。货郎要挑着担子穿村过乡,每天行走几十里,一般是男人干的活。女的只有极度贫困的人才做这一行。不过,女人毕竟力气小,做这行跟男货郎还是有所区别,女的不卖碗、杯这样的瓷器,也不收废铜烂铁这样的重物。男货郎一般以货易货,女货郎大多用现钱交易,或者用长头发、鹅毛、鸭毛这样的轻便货物换。挑货郎的一般摇着拨浪鼓高喊“鹅毛鸭毛兑碗,鹅毛鸭毛兑碗”来招徕生意。女货郎不一样,多数不摇拨浪鼓,只高喊“洋红洋绿,洋红洋绿”,久而久之,乡民们就管叫女货郎为“洋红洋绿”。子康娘因为操一口浓重的绍兴口音,所以别人也叫她“绍兴婆”。
所谓洋红洋绿本是红色绿色的染料,姑娘买去染麦杆,好编出红红绿绿的麦杆扇;女人买去把家里的小鸡小鸭染上颜色,以与别人家的区别开来;厨师买去印在馒头上,使馒头看上去更让人眼馋。除了洋红洋绿,卖的还有针头线脑呀,纽扣别针发夹呀,百雀灵雪花膏呀,铅笔橡皮裁纸刀呀,糖果气球小玩杂呀等等女人和小孩需要的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康娘每天穿梭在周边四五个乡镇,含辛茹苦养活儿子并供他读书。
小时候有几次子康也吵着要跟去,娘走到哪里他跟到那里。多嘴多舌的婆娘们便议论纷纷,这个说快来看哪,“洋红洋绿”还跟着个“拖油瓶”。也有人说,这小孩估计还没断奶,想跟着吃奶。还有人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做了叫花子。结果娘的生意没做成,还被别人讥笑一通。再说他毕竟年幼,一天到晚走路也吃不消,所以娘就不让他跟了。
子康只能一个人留守家里,想娘了就早早地等在路口盼娘归来。十二岁那年起,他也谋到了一份放牛的差事,风雨无阻地赶着别人家的两只大牯牛上山放牧。
子康见娘心切,仍如小时候一样,站在路口等娘回来。过了一会儿,他远远地看到娘挑着两只竹筐走来了。长期担子的重压让娘过早地驼了背,竹筐的底差点碰到地,蹒跚着走路,不如以前那样大步流星。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人干瘦得如同骷髅。身上穿的蓝色斜襟布衫两只肩膀上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一条黑色土布裤子洗的已泛白。每天挑担行走鞋子是最容易磨损的,不知现在穿着的旧布鞋是否鞋底已磨穿。子康看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他想自己现在毕业了,就要参加工作,定要好好孝敬娘亲,让她安稳在家享福,再也不要去做“洋红洋绿”了。
他叫一声娘,赶紧跑上前接过担子。
子康娘看到儿子归来,满脸的皱纹像掬花般绽放开来,心中的担子也如肩头的担子一样卸了下来,感到说不出的舒坦。娘高兴地说:“康儿,你可回来了!”
子康说:“回来了,完成学业了!娘,您以后不用太辛苦,应该由我养您了。”
娘望着长大了的儿子,挑着货郎担健步如飞,将来也能挑起家庭的重担。以前是娘挑担儿跟着,如今儿挑担娘跟着,娘自然轻松多了。她太高兴了,就盼望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就算付出最大的辛劳也值得。
子康挑了一段路,觉得挑子越来越沉,便问:“娘,担子怎这么重呀?”
娘说:“如今农户田地牲畜都收归大队公有,社员手头都没钱,就拿现成的东西换货了,我也只好收些来。”
子康说:“娘,生意难做就不要做了,您就在家好好休息。”
娘笑着说:“我也想呢,不过,还有个任务没完成,等你娶了媳妇,我就真的歇脚在家,抱我的大胖孙子喽。”
呣子边走边聊,不一会就到了家。
子康查看竹筐,除了几枚硬币,娘换来的都是农副产品:几个番薯,几个芋艿,一把黄豆,还有一小袋稻谷。子康想真是奇怪,如今番薯芋艿都可以直接当钱花了。娘辛劳一天,赚取的竟是这样的东西!不过这么一来,虽然差了点,家里吃的倒是不愁了。
子康娘洗锅做饭,子康也帮着烧火。许久以来死气沉沉的小屋今天模样大变,这个灾难深重的家庭终于有了欢声笑语,连屋顶上的炊烟也欢快地袅袅上升。
娘煮了些刚换来的芋艿,又炒了一碗萝卜丝,还煎了几只珍藏着的鸡蛋。一惯来以蕃薯和麦麸充饥的子康娘今天破例煮了一锅白米饭。呣子俩人端上饭菜,其乐融融地围坐桌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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