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惦念着父母,一有机会就打听娘家的点滴消息,知道娘家也是每况愈下。土改那会儿划分成分,一开始上报时周家被划为富农。土改工作队说了,你们家有田有地还有山,犁耙耖耥各式农具样样不缺,家里还有砻谷的木砻,磨粉的石磨,猪牛牲畜一大群,生活富裕,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农。后来调查到,一心的爹爹什么都是自己干,很少雇佣别人,似乎与剥削阶级沾不上边。贫农们说,去周家干活吃的好喝的好,只是一点不好,别人想再做几工好多赚点工钱,他们家总是早早地付清工钱,说声对不住,余下的活我自己可以干了,不再雇佣人。考虑到村里跟周家差不多的或更富裕的有七八家,超过指标,最后除两家被划成富农,包括周家在内的其余几家都划成上中农。这一改可有天壤之别,富农属“地富反坏”之例,是四类分子、是反革命,需大会批、小会斗,一有政治上的风声鹤唳都要拉出去游斗。上中农虽然不属贫下中农,但只要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除了传达中央的红头文件时要滚出会场去扫马路,批斗时能够逃过一劫。土地充公就充公,命总算保住了。
踏上久别的家乡,她发现村子变化不大,除多了几间茅草猪舍,没有新的建筑。道路还是不知哪朝遗留下来的鹅卵石路。她感叹先辈们的智慧,笔直的鹅卵石路面平整又美观,路边有排水沟和涵洞,地势升高了有台阶,设计合理又巧妙,让后辈子孙免受泥泞之苦,下雨天走路也不会湿鞋。也许是年久失修之故,石弹路边缘处已缺失了好几块,看上去像是八十老太的牙齿。
她家就在村子中心,抬眼望去,几间老式木结构楼房还在,只是比过去破旧了许多。走近看,台门坍塌了一角,几张瓦片已经坠落,露出里面的木椽。望着家里的破败的景象,她的心头一阵悲凉,老家已大不如从前,看来借钱的事有点希望渺茫。
走进院门,她看到爹爹坐在屋前的石级上抽老烟。从年那个不知疲倦整天在田头耕作的爹爹如今已头发斑白,苍老了许多。她激动地走上前去叫一声:“爹,我回来了。”
老爹见她到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想说几句话,却只是响亮地咳嗽了两声算是表示了欢迎。
她娘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走出屋来,看到多年不见的女儿回来,顿时又喜又悲。上前拉着女儿的手,眼泪哗哗地向下流。
“囡呀,你可来了,我想死你了。”
“娘,我也想您,就是抽不出身。”
“孩子们好吗,怎么一个也没来?”
“好的。走不了远路,我就没叫他们来。”
“囡啊,你瘦了,怎么不注意身体。”
“娘呀,您和爹也老了,可要多保重。”
娘抚摸着一心的手,原先白嫩饱满的手如今又瘦又干,手掌上还布满了老茧。从手上可以看出女儿这些年过得很艰辛。
一心正跟妈妈说着,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洪亮的笑声:“我道早上耳朵怎么会发热,原来是大姑回来了,我早说了,今天有好事呢。”娘说,你弟媳巧玲回来了。一心还未见到过巧玲,赶忙迎上去招呼弟媳。
巧玲说:“大姑,你可来了。娘一直记挂着你,说你也不回来看看,我早说了,大姑不是只知道自己在城里享福,忘了乡下穷亲戚的人,你看,这不回来了吗?”
一心说:“我也一直记挂着爹娘,记挂着弟妹,早想回来看看,就是抽不开身。”
巧玲亲热地上下打量着一心,说:“啧啧,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你看,大姑还是细皮白嫩的,不显老。哪象我,脸色又黑又黄,手指都开了裂。”
巧玲的眼睛搜索着,像是在找一心带来的礼物。她说:“前些天,娘又提起你,我说了,娘你去一趟古镇呀,虽说他姑夫这几年过的不顺,可是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壮,谁不知道祝家是富贵人家,大姑穿过的旧衣服随便拿几件来也比我过年穿的好,外甥们用过的玩意儿顺手拿几样来给我家承贵,也是稀罕物件。”
这时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拖着长长的鼻涕,怯生生地走过来说:“姆嬷,我要吃糖。”巧玲一个巴掌打过去,说:“你这个饿死鬼投胎来的,一天到晚向我讨吃的,我都不知几年不吃糖了,早忘了糖是什么滋味了。”
那个叫承贵的小孩大声地哭着,巧玲一把拉过来,“哭哭,哭你个棺材,今天大姑来了,定让你吃个饱。快叫姑妈。”小孩听到这里马上不哭了,抬眼望着一心,叫了一声姑妈,一条馋涎从嘴角里奔涌而下。
一心抱着侄儿,亲了亲他的脸。她一点东西也没带,家里也拿不出任何礼品,心里尴尬之极。
说话间弟弟传富来了,手里拿着刚从食堂领回来的中餐——一盆薄粥。自从成立人民公社以来,上级号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粮食集中管制,各家各户不得自己烧饭,一律吃食堂饭。一开始大家还挺高兴的,不用自家做饭,多省事呀,也兴高采烈地吃了几餐饱饭。不久粮食就不够了,饭改成了粥,时间越久,粥变得越薄,直至成为米汤水,最后完全断炊。
见一心回来了,传富呆呆地看她一眼,轻轻地说:“姐,你来了。”
周一心回头凝视,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保存在她头脑中弟弟的形象还是以前那个时常爬到树上捣鸟巢,对着蚂蚁撒尿,变着花样捉弄先生的调皮捣蛋又活跃可爱的少年传富,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一脸憨厚、老实木讷、傻里土气的男人。他戴一顶快掉沿的破草帽,光着脚,裤腿管沾着泥巴,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如此强烈的反差让一心真有点不敢相认。她惊讶地说:“传富弟弟来了?你……怎么……我快认不出来了。”
传富苦笑一声:“务农人嘛,总是这样。”
巧珍接过粥盆,生气地说:“又是这么点粥汤,这么多人怎么吃呀,啊?再说大姑是城里来的贵人,怎么吃的惯呢?”
一心妈也搓着手感到为难,女儿是自家人,不用为家境贫寒而难为情,可她难得回来一趟,总该好好招待一餐,走了这么远的路早该饿了。但家里什么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可怎么办呢?她爹早在盘算中饭该如何对付,已想好了法子。他说:“我在山脚下的溪沟边偷偷种了两棵南瓜,已长出南瓜来了,我去摘几个来。”
“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一心妈如遇到了救星,“唉,采自家的果子也跟做贼似的。”不一会,一心爹挑着两只水桶,佯装挑水的样子回来了,水桶里面是两个大南瓜。
一心妈将南瓜劈开,取出瓜瓤,再切成小块,倒入食堂领来的那盆粥,煮了一大锅南瓜粥。家里还珍藏着几个鸡蛋,拿出来煎了几个荷包蛋,总算一顿中餐备齐了。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的虽然是南瓜粥,难得一家团聚,大家的心思都没放在吃的上面。
父母向一心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得知女婿去了农场,女儿独自领着五个儿女过日子,那种艰难可想而知。一心妈泪水涟涟,一心爹和弟弟也嘘唏不已。要是早二十年,她爹也许会大手一挥说,女儿别担心,爹别的没有,家里养的田里种的有的是,明天我给你送去五只鸡、四只鸭、三只羊、二头猪、一车米,可如今……
巧玲知道了大姑家的落魄潦倒,跟她想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心中不禁万分诧异。暗暗庆幸自己没嫁到城里富户去。看来无论农村还是城镇,百姓日子一样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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