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康伏在母亲的遗体上嚎啕大哭,皎月也陪着流泪。阿忠妈劝他们止哀:“人死不能复活,你娘虽然一生坎坷历尽苦难,但走得安心,所有心愿已了,口眼可以全闭。人啊,不能求活得快乐,能做到死得安泰就不错了。你们无需太过悲伤,眼下要紧的是把丧事办了,好让你娘顺顺当当升到天堂去。”
子康对如何料理丧事一窍不通,全仗阿忠一家帮助。阿忠一家也不推辞,按当地习俗操办起葬礼。阿忠妈给子康娘穿好寿衣,众人相帮着将遗体抬到外间临时设置的灵堂,脚后点起香烛放上供品祭祀亡灵。皎月拿来的苹果成了最好的供品,给充斥着悲怆和压抑的氛围带来一丝芳香。遗体“挺板头”一天,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无论老幼,以死者为大,到灵位前拜上一拜,不少妇人还为这位多难而坚强的母亲献出一掬泪水。第二天傍晚举行“入殓”仪式,第三天上午“出丧”。子康娘的棺木被安葬在村子以西五里外老鼠山的鼠腹处。时值中国社会最困难时期,丧事一切从简。子康家无亲无眷,送葬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外婆一来从小裹脚,行动不便,平常不下岭,二来以老送小,白发送黑发,也不太适宜,所以也不去请了。
皎月每天早上乘车过来,傍晚再回去。她的头上Сhā着白花,臂膀里戴上了黑袖套,一副丧家打扮。她已在他母亲临终前答应过,身份就成了未过门的儿媳妇,一切以儿媳妇的礼仪行事,在丧事的关键仪式,比如入殓、请材、下葬时,跟着子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几声娘。旁人便称老太太福气不错,儿媳妇正好能赶上送葬。
将棺木送上山后,他们两人回到家里。没有了母亲的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子康的心里也空空如也。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留有母亲的影子,娘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脑海,如今人去屋空,物是人非。子康睹物思人,又不免悲伤。从今后他真正成了无爹无娘也无兄弟姐妹的孤儿。
皎月劝慰说:“娘安心地走了,你就节哀顺变,别难过了,不要伤了身体,马上要去部队报到呢。”这些天皎月都在身边,子康心里悲伤且忙于丧事也没多少交流,重丧期间,谈情说爱没这个心思,卿卿我我更是对慈母的不敬。此时感到温馨的是,娘走了,但身边又有人陪伴。他越发感激娘在临终前所做的大好事,“逼”着皎月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
子康歉意地点点头:“这几天你也辛苦了。真难为你。”
“没事,应该的。我已答应咱妈,要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谢谢你,有你相伴,我很喜欢。”两人对望一眼,两颗年轻的心靠近了一些。
子康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不知床底下有什么秘密。他以前曾见娘在床下藏些东西,只是没太在意。他不禁好奇心起,想看个究竟。
他把母亲的床搬开,见到有一只陶罐露出一点点口子,这种陶罐当地经常用来装霉豆腐或苋菜梗,娘怎么将它埋在床底下呢?他看一下,边上还有一堆松土,把松土扒开,又露出一只陶罐。打开两只陶罐盖子,啊,两人都惊呆了,里面全是钱!一只已盛满,一只也快满了。用手一掏,拿出来的都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硬币,原来母亲埋着两个大“储蓄罐”!子康把竹席摊在地上,把两只因装满钱而特别笨重的陶罐艰难地挪出来,倒出里面的硬币,哇!席子上白晃晃的一大堆,像两座小山。
子康见了不禁潸然泪下。原来母亲把挑“洋红洋绿”得来的收成,纸币作成本去配货,余下的硬币全投到了床底下的陶罐里,每天都投,少则几分,多则几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投入不取用,也从来没盘点过,不知道投了多少,投完了一罐再投第二罐,如果不是母亲得病走了还将继续投下去。积存这些钱唯一的心愿就是为儿子将来娶老婆用。算来已储蓄七八年了,也就是从子康十四五岁起,娘就未雨绸缪为娶儿媳妇作着准备!
娘啊,你自己省吃俭用,总是吃最差的穿最破旧的,对自己苛求到了极点,连生病了也不肯就医,舍不得花钱买药。平常一个人在家不生火烧饭,随便咽下一点东西了事,儿子在时,把干的给儿子盛点,自己喝稀粥充饥。省下点点滴滴的钱粮,一切都是为了儿子。母爱是伟大的、无私的,但做到您这样毕竟也是少有的。这哪里是钱呀,这分明是母亲的血,是母亲跳动的心,是母亲生命的凝聚!
皎月一旁看着也是感慨万端。她虽然只见了婆婆一眼,但从对儿子的挚爱中看出,那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母亲,一位多么慈祥的老人啊,感动,钦佩!再回过头来看她跟子康的婚姻,以前她曾有过很多不满,列出了子康的许多缺点,现在她不这样看,至少,还得给他再加上了两条优点:1、经济条件并不寒碜,甚至可以说比较宽余。2、将来结婚后虽说少了亲戚的帮衬,但没有婆婆管束也许会更自由,别人常遇到的婆媳矛盾总可以避免。
他们开始数钱。皎月先挑最大的五分硬币,每十个码成一摞,到二十摞时归总放到一只麻袋里,在纸上记下10元,数完五分的再数二分的,数完二分的再数一分的。子康也用皎月相似的方法,每数一部分便记个数目。两人点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所有的硬币点清。把纸上记录的数字相加。得到的数目是585.58元。哇!平日里在人们眼中最贫穷、最节约的一家居然拥有一笔巨额财产!
自从地主富农被打倒且田地财产都充公后,丁家堡不再有富户存在,家家都穷得仅够维持生命。一个壮劳力苦干一天才得二三角钱报酬,普通人家能拿出一二百元钱已是极稀罕。就算如今的新贵老杨小费他们,虽然权势熏天,但拿出这么多钱恐怕也难。子康成了丁家堡首富!就是整个舜县,能拿出这么多钱的也是凤毛麟角。时值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国贫民弱,饿殍遍野,拥有如此一笔财富价值太高了。
“新科富翁”乔子康呆呆地看着白花花的钱币,心里直犯糊涂,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处理才好。皎月催促道:“这些钱这样放着不方便,不如存到信用社或者换成纸钞容易携带些。”子康想眼前也只能如此办理了。他把钱装到两只麻袋里,找出母亲的“洋红洋绿”担子,将麻袋放进去,向信用社走去。他想母亲就是挑着这副担子走村过乡的。母亲挑着它换来了我的健康成长,换来了我的书学费,也为我积攒了娶老婆的钱,等于给我挑回了一个老婆,可她自己却……想着这些,子康的眼泪又嗦嗦往下掉。
信用社的人见了一担硬币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汇集全体职工花很久才点清,数额与子康他们的竟然分毫不差。他们问他是否存钱,子康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也不用存了,就全部换成了纸币。差点把丁家堡信用社流动着的纸币全部搬空。
离开信用社,子康陪同皎月沿着管溪大堤向汽车站走去。天空中艳阳高照,溪涧里流水哗啦啦地奔涌,堤坝上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皎月的心情也格外开朗,为自己的正确选择感到高兴。她对子康从内心深处开始接纳,心中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她真想在河堤上奔跑几步,高声歌唱一会,尽情宣泄心中的欢乐。她偷眼望一望身旁的人,见子康总是低头不语,似乎还没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这使她冷静了一些。她过去推了一下他,娇羞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家呀?”
子康醒悟过来,按照母亲的遗愿,去报到前必须去一趟祝家,将婚事定下来。他想了想说:“等几天,待过了‘头七’我就去你家,好不好?”
“好的,我在家等你,记得早点来啊。”皎月含情脉脉地说。
“不会忘记的,我处理一下杂事,祭奠完娘尽快来。”
“你就要去参军,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多跟你在一起。”皎月顾不得害羞,大胆地表露着她的心迹。
“我……也想。”子康嗫嚅着说。
就要送别心上人,子康觉得应该送点礼物给她。他手头没别的,但有钱。子康从小跟着娘艰难度日,也养成了节约用钱的习惯。他舍不得花钱,再说这钱是娘用命换来的。他掂量许久,还是从一叠钱中数出五张十元的塞给皎月。皎月推辞几下也就收下了。末班车开过来了,她登上汽车,再把头伸出窗外,向他喊着,早点来我家啊。还没听到子康的回答,汽车已载着她向前冲去。
皎月回到家,把安葬子康娘及储蓄罐的事对姆妈说了。周一心也为有这样伟大的母亲而感动。知道毛脚女婿就要上门,她向皎月借来那五十元钱,要为新客的到来采购些东西。
在祝家作好迎新准备之际,乔子康如期而至。他跟祝家的各位成员见面后才了解到祝老师去农场的事,不禁为老师感到难过。皎月先前因时间匆忙,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没明确对他说。
子康看到曾走出高贵而可敬的祝老师和高傲而可爱的祝皎月的家,竟然如此破败,大大出于他的意料。祝家大小窝居于陋室之中,生活艰难,他的心中十分诧异和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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