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川城,宽阔的护城河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环绕着这雍都第一重镇,高大的城墙似乎永远不不可能被任何敌人攻破,巍巍耸立在大河之畔。
此时此刻,城外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硝烟弥漫,战马横卧,陈尸遍布。护城河水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天日昏暗,阵阵悲风刺骨,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将军!”
两名偏将快步进入主营,靳无余立刻转身:“还有多少人?”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还有不足两千。”
靳无余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他率仓原一战中幸存的将士拼死突围退至息川,息川守将不待敌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昨夜他们虽借息川城坚池深之利勉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两千残兵想要守住息川,无异于痴人说梦。
“敌人情况如何?”
“毫无动静。”
“毫无动静?”
“咱们……探不到消息!”
靳无余顿时想起当夜仓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寒意丛生。
仓原一战,敌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天而降,遍布山野的哨岗竟事先没有察觉分毫。
锐如刀锋的铁骑,将二十万大军冲散,四面夹击,围追歼杀,一夜间横尸遍野,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将军拼死断后,让他们有了突围的机会,恐怕没有一人能得生还。
靳无余缓缓握紧了双拳,那夜血战的惨烈一幕幕重现眼前,二十万大军就这么败了,一败涂地,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从军杀敌,身经百战,败军之耻,莫过于此!
“什么人!”帐外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神思,快步出帐,却见众人刀剑出鞘,正将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修长身段,营前道中,闲闲负手,面上淡纱衬了鸦色双鬓飞扬修眉,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靳无余身上潇洒一笑。
靳无余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虽看不到面容,却依稀觉得这人像在何处见过。前面侍卫退回一名,低声道:“将军,像是冥衣楼的人。”
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遍布诸国,无论何人都要卖上三分情面,这一袭玄色衣衫,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摇地穿在身上。但见这风采气度,靳无余猜想来人在冥衣楼中地位应当不低,当下抱拳朗声道:“在下靳无余,不知是哪位护剑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日前改换装束离开帝都,南下前往楚国的子娆。息川虽非入楚必经之路,但冥衣楼探得楚军追击仓原残部,正调集兵力进攻息川,子娆猜测皇非必然亲自领兵在此,便决定临时改道,先至息川一看究竟。千军万马攻城不易,她要入城却非难事,待到城中,便径直往大营而来。
“他们几个来怕是无用,没奈何我只好亲自走一趟,迎就不必了。靳无余,怎么你当真在息川?是走不了,还是不想走?”刀剑环伺之中,子娆细了眼睛眉一挑,施施然迈步前行,四周侍卫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靳无余心中一凛,听口气,这人分明连冥衣楼七宫护剑使都不放在眼中,皱了皱眉头:“在下身负王命,息川重镇,岂能弃之不顾?”
“你守得住吗?”说话间子娆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热,再问一句。
靳无余面无表情:“大丈夫明知不可而为之,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子娆上下将他打量:“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可知攻城之人是谁?有多少人?从何而来?现在何处?何时攻城?如何来攻?”
一众将士皆尽语塞,靳无余眼角一跳,压下心中情绪,拱手道:“无余鲁钝,还请不吝赐教!”
子娆踱步转身,不急不缓抬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东。”言罢斜斜瞥向靳无余,那清冽眼神如一道灵光激闪,靳无余霍然惊道:“楚国皇非!”
“城东十里之外密林之中,来得是少原君帐下五千烈风骑,加上先前与你交过手的楚军,共有三万。那皇非攻城,不待黎明,不趁夜半,向来是正午时分,奇兵绝袭,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句话如惊雷当空,直劈人心,一名偏将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声道:“不可能,方圆十里皆有我军探兵,三万楚军又不是草虫蝼蚁,怎么可能藏得毫无动静!”
子娆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皇非还叫皇非?少原君的名号不如送给你算了。”
“你!”
靳无余将手一扬,止住那副将,看向对面清辉流潋一双丹凤长眸:“承蒙提点,无余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当再行答谢。息川大战在即,不宜久留,还请阁下速速离城吧!”
子娆眸光一转,扫过他面上:“冥衣楼既Сhā手此事,便无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若尽快撤离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时与那皇非交战绝无胜算,弃息川,守帝都,方为上上之策。”
靳无余笑笑:“仓原已失,再丢息川,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王上?此番好意心领了。”
子娆修眉淡拧,不以为然:“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靳无余方要再言,突然营外冲进一人,步履踉跄,嘶声喊道:“将军!敌兵!攻进来了!”
身旁偏将大惊,一把揪住来人染血的战甲:“你说什么?”
“楚国烈风骑!他们攻进城了!”
话音未落,靳无余早已冲出大营,子娆未及阻拦,无奈顿足一叹。
城中刀来剑往,杀声震天,敌兵不断涌上前来,守城将士人人誓死抵抗,纵知大势已去,但无人退缩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战死之将,没有怕死之兵!
今生能与皇非一战,虽死无憾!靳无余挥剑斩杀数名敌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便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漫天骄阳之下,一身火云纹银甲神光夺目,那人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激烈的战况,宛如天神下凡。
白色战袍逆风飞扬,映开他唇角高傲的微笑,靳无余抬头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转这边,眼中笑意一盛,忽然之间,他自城头飞掠而下,一道剑影如长虹惊电,直破敌阵。
天地间仿佛骤然被阳光笼罩,不是温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砾金的骄阳,破冰融雪的烈日!最先当其剑锋的几名士兵横飞跌退,剑下竟无一合之将。
靳无余怒声狂喝,飞身迎上这惊天贯日的一剑。
双剑相交,金鸣震耳!
对方剑上一股锐不可挡的气势压顶而来,靳无余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边一声朗朗长笑,剑气漫空,对手第二剑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冲,堪堪避开对手剑气最锐之机,剑锋斜掠,全力击出。
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龙吟啸起,利芒夺目暴满天地,剑如游龙,人若惊鸿,以靳无余全力之势竟无法挡其一招。
靳无余全身大小十余处伤口几乎同时爆裂,鲜血长流染透战甲,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杀声渐弱渐远,眼前唯有对手的剑清晰如旧。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见这一剑,皇非之剑!
靳无余纵声长啸,合剑而出!
皇非笑容一敛,漫不在乎的神情下现出敬佩之色,一股兴奋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亮起!
阳光下烈芒大盛,战场中心,热血、刀光、拼杀、厮喊,似乎都被这惊天裂地的剑势卷入其中,双剑越来越近,劲气横空,生死将现。
不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即,半空中一道阴影飞掠而至,直卷皇非剑锋。一人闪至两人之间,墨纱遮面,身若鬼魅,如云广袖灵蛇般缠至靳无余腰中,左手衣袖挥击皇非长剑,借这反击之势带靳无余腾空而起。
皇非岂容他们轻易脱身,剑如电掣,衔尾追击。那人竟不惧长剑,衣袖直掠其锋,同时挥手一扬,点点冰芒罩向皇非。
剑光如练潇洒转过,皇非剑势过处,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敌兵射去。就这一瞬,那人和靳无余已在三丈之外。此时息川城已几乎落入楚军掌握,阵中箭弩齐张,纷纷瞄准城上。
“退下!”皇非却将手一抬,制止众人。
目送那点黑影飘然逝去,皇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枚冰针。骄阳烈烈,瞬间在他指尖化出一点水珠,他抬手轻轻掠过鼻尖,一缕幽香似水,纠缠风中而来,若有若无,牵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靳无余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隐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一间青竹小屋,半幅竹帘低垂。应是拂晓,微光窥入室内似一抹清幽流水,晨雾淡凉,一片幽瞑迷蒙。
他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干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味道。抬头环视,直觉屋中有人,却只见寂寂晨光融进未尽的夜色,四处一片冥幻深静,不闻半丝响动。正迟疑间,突然听到暗处一声低低浅笑:“舍生取义的英雄,可梦醒了?”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靳无余勉力摇了摇头,入目景象略见清晰,但见幽暗中有人站了起来,一道纤长身影缓步往榻前而来。
竹帘后透进半幅光影,随来人脚步轻漾,细细缕缕微尘飞浮。玄衣、银带、薄唇、笑眸,落了那半面轻纱,惊心动魄的一张脸,靳无余剧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一句:“王……王上!”
情急之下挣扎着要起身,那人袖袂一拂,便将他扫回榻上,“什么王上?胡言乱语的,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剑震丢了魂?”
凉衣似水扑面而过,靳无余眼前顿时清醒了几分,不由暗思糊涂。东帝深居帝都,怎么可能身在此处?竹影轻光下恍然一瞥,这眉眼,这模样,这神态,是有几分相似,但神采飞扬的举止却与御座之上喜怒无痕的君王大相径庭。昏迷前的种种浮现出来,蓦然惊醒,丝丝惨然,勉强收拾心神:“是我认错了人,还望恩公见谅。只是恩公相貌与我主上确有几分相像,一时间看花了眼。”
那人立于榻旁光影边缘,再看不清眉目,唯听语声音淡淡:“哦?雍朝右卫将军的主子,不知却是何人?是那重华宫的女主,还是长明宫的东帝?”
靳无余愣了愣,脸上陡然冲起一层恼怒神色:“我朝之主唯有东帝一人,重华宫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怎配与王上相提并论!”
却听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右卫将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将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卫将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却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从来只认一位王上!”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说什么,却忍在了嘴边,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将会心疼,我才懒得救你。”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恩公……”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两千将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百姓。下次若再丢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靳无余一时呆住,息川被楚军攻占,这人能自皇非剑下救人脱身已属不易,难道还能从楚军手中夺回息川?冥衣楼纵然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又哪来这般手段扭转乾坤?他心头疑问重重,待要再问,那人却早已扬袂而去,飘然身姿转瞬没入门外光亮天地,踪迹全无。
第7章 第七章
晴日,有风。
息川城头,一面血色绘朱雀图案,代表楚国王权的战旗缓缓升起,迎着夺目的阳光,烈烈长风之中。
随着锁链绞动沉重的声响,内城城门洞开,护城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飞驰而出。当先一人剑眉飞扬,朗目如星,着一身月白窄袖武士服,头绾缀玉簪缨冠,纵马急驰间赤色披风飞舞身后,如一道灼目的火焰飘扬于晴空之下。
跨过护城河,一众人等沿宽阔的驰马道策马而上,直至外城城垣方勒缰停住。城头守将迎上前来,单膝一跪:“善歧见过公子!”
皇非甩蹬下马,抬手一扬命他免礼,也不停留,一边走一边问道:“有什么消息?”
善歧随后跟上:“末将已命人四处搜查,息川城中并不见那两人踪迹。但可以确定,救走靳无余的是冥衣楼的人没错。”
皇非登上城头,周围将士皆正身行礼,他回头遥遥环视位于脚下息川城,唇角泛起一缕自信的笑意,“果然是冥衣楼,那便要费些周折了。靳无余伤得不轻,此刻决计走不远,你派人继续搜索,尤其是各处药铺,若有人买些特别的药材,要分外留意。记住,那人是个女子,莫被她的装扮糊弄了。”
“末将遵命!”善歧接着递上一封信:“郢都的信使今日到了,那穆国三公子再次遇刺,已经暗中查过,死了的刺客中有两个穆国人。另外这封是公主命人带来的信,请公子亲阅。”
皇非接过来拆开封口,只见淡碧色细绢之上玲珑清秀书着几行小字:皇非,我行笄礼时你一定要回来观礼,不准不到,否则我饶不了你!
皇非摸了摸鼻子,像是想到些令人头疼的事,无奈一笑,收了信笺随口问道:“那三公子如何?”
善歧道:“据说并无损伤。”
皇非对这答案似早有预料,笑道:“穆国这位三公子,看来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老穆王放着诸多庶子不选,单单将他送到我楚国来做质子,果然别有用心。”
善歧道:“听说老穆王已病入膏肓,穆国如今是太子玄御当政,想必对这三公子是越发不放心了。”
皇非眼角一挑:“人既在我楚国,总不能让他们太过放肆,老穆王毕竟还在,含回公子亦在穆国,莫给他们生事的理由。派人将那两具尸首送回穆国,替我问候太子御。”
“是!”善歧应命,继续道,“帝都那面倒有个消息很奇怪,似乎和那靳无余齐名的左卫将军墨烆日前离开帝都,去了穆国。”
“哦?”皇非道,“他见了何人?”
善歧摇头道:“他行踪十分隐秘,我们只知道他人在穆国,至于其他,却一无所知。”
皇非应了一声,负手缓缓踱步,似暂时陷入了沉思,却忽然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城外密林中毫无预兆地爆起一团光亮,半空之中化作一丛耀眼锐光,流星惊电般射向飘扬在城头的楚军战旗!
那光芒极快,挟锐风强劲,转瞬即至。众将士大惊失色,不及阻拦,却见阳光下一道剑芒惊现,皇非腰畔那柄名震天下的“逐日剑”如白龙穿云,一声清啸,后发先至,在旗毁杆折之前截住来者。
两道光芒凌空交撞,猛然盛开层层炫目的光雨,星星点点向四周散落而去,刺得人眼如盲。皇非一剑中的,却觉剑下轻若无物,极不真实。就身边在漫天剑光中,那被他斩中的东西随风而起,飘然化作一只只墨玉色的蝴蝶,于一天阳光之下翩跹起舞,婉转多姿。迎着光亮似能见那蝶翼上有若隐若现金星点点,迎风飘转时,如道道轻盈而美丽的烟火,点缀着一望无际如水的碧空。
墨蝶翩翩,落上城头的旗帜,落上皇非的剑尖,在他身前流连飞舞,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依稀传来,随着蝴蝶的舞动,若即若离。众人都呆看着面前,一时被这美景所惑,忘记了言语。皇非审视四周,却是眉心渐锁。便在这时,伴着一阵焦灼的气息,所有蝴蝶忽然化作火焰盛放,火借风势,瞬间将那风中战旗没入一片烈焰之中。
火光爆现的一刹,皇非早已掠出数丈,身前火焰只成为他剑下丝缕残烟。他在城郭突起的青石之上借势一点,几个起落便往那片密林中追去。
林中有衣影一闪而过,飘忽如山间一抹淡烟轻雾,并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眼睛,但追至近处,对方却已踪迹全无。阳光自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野寂寂,空无一人,唯有几只墨色蝴蝶上下飞舞,与在城头所见一般无二。
皇非前行数步,意外见到一株大树之上书了几行朱字:惊云之巅,九域江山,子时夜半,邀君赏谈。
他还剑入鞘,以指尖沾了那妖冶艳色,低头引至鼻下,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幽香。放眼山野,他直觉与那神秘女子相距不远,风中似见她清魅的气息,与满山草木的芬芳纠缠漂浮,醉人心神。
此时烈风骑众将士亦先后赶至,见此情形,都望向皇非。善歧上前一步:“公子,这分明是冥衣楼设下的圈套,不如让末将率人马前去,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皇非淡笑道:“兵锋不入惊云山,这是昔年诸侯国共同盟誓定下的规矩,有违誓者,天下伐之,并非说笑之言。人家既留书相约,我们怎好失了礼数?”
息川地处王域边缘,东临岐山,西带雍江,汶水、泗水交汇于此奔腾而去,直入惊云山脉,此段路程不过百里之余。皇非进入惊云地界正值日落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宁静旷远,渐渐笼入一片瞑迷的暮色之中。
果不出所料,在山前又见那墨色蝴蝶,似引路的使者翩跹于前,翼上点点金芒在风中流转如散落的星辰,云雾之间时隐时现。
皇非不慌不忙负手随行,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叠翠,流岚浮云,缥缈如幻。那山路曲折通幽,于不可能之处转折而上,渐行渐高,两侧林木亦渐做一片苍翠竹林,夜色下无边无际地铺展于云雾深处,清风过时连绵起伏,涛声如海。
行于这云山竹海之中,但觉神清气爽,尘虑尽消。待到峰顶,那墨蝶翩然消失在视线之中,皇非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星空璀璨,山顶一方白石平坦开阔,一名玄衣女子以手支颐,合目而卧,云衣广袖闲闲流泻于石畔,如夜色深处一抹云迹,自在而写意。
竹影潇潇,微风送来丝缕如水幽香和淡淡美酒醉人的气息,皇非驻足的那一刻,子娆星眸微启,随着唇角优美的弧度,两道清透的目光落于他的脸上。
白衣临风,从容潇洒,皇非悠然立于竹林之前,并不急着开口。
子娆凝眸看他,忽而妩媚一笑,素手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星光洄转,清香四溢,“子时方至,公子果然是守约之人。”
她的声音柔媚清雅,带着淡淡的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夜半花满春庭,轻红飘落时幽静而婉转的姿态。皇非缓步上前:“惊云圣域,佳人有约,非又岂敢迟到?”
子娆托了玉盏,朱唇微启:“那这一盏酒,我便谢公子如约而至。”
皇非一笑,欣然将酒饮尽。那酒入喉甘冽,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回百转,渐作浓烈香醇,回味深长,他忍不住赞道:“好酒!”
子娆再举手斟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淡淡冰蓝颜色晶莹沉浮,明澈剔透,隐有风之清凉,雪之澄洁。她悠然道:“惊云山巅有泉自云中而下,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以此酿酒,名为‘冽泉’,公子以为如何?”
“风为衣裳云为台,月下有酒天上来,美人如玉,美酒如泉,自是妙极。”皇非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子娆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子娆嫣然而笑:“这第二盏酒,是谢公子息川城中箭下留情,让我将靳无余带走。”
皇非眉梢一动,把玩手中玉盏,浅啜了一口:“姑娘不妨替我转告靳无余,待他伤愈之后,我愿再领教他的剑法。”
子娆优雅垂首添酒:“此话我一定替公子带到,想必靳无余也正有此意。”
皇非将酒饮尽,看向她的目光半是含笑半是玩味,不知这第三盏酒却又如何。便见她黛眉微挑,眼波明媚:“这一盏酒,是向公子赔罪的,今日毁了城中战旗,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夜色下伊人风华出尘,轻颦浅笑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宛转、一曲折、一浓勾、一淡描无不是一番别样的韵致,竟似美到了极处,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皇非以手指轻轻扣动玉盏,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笑意深长。来此之前他心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不料风清月朗,红颜在侧,她亲手执酒轻言笑语,句句坦荡,声声柔婉,竟叫人始终无从发作。他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朗目之间隐见锋锐:“旗者军中之魂,以一盏酒换我烈风骑的战旗,姑娘这盏酒,未免太烈了些。”
子娆淡淡抬眸,细密的睫毛底下轻光一闪,隐见几分傲然:“我毁那战旗倒也并无恶意,只是因它不该出现在王域。公子无故取了息川一面王旗,还一面烈风旗,也算公平。”
皇非剑眉一扬,锐利的眼光扫视而去。子娆亦保持着之前高傲的姿态,对视之间目光交击,石上清酒冰色幽澈,一丝波澜沉进深深光影底处,渐见寒凉。阵阵山风飞拂,一人发丝轻扬,一人长衫飘荡,四面竹海涛声翻涌,绵密澎湃,更显得深山空寂,不似人间。片刻之后,子娆轻轻转动玉盏,突然抿唇而笑,“人家诚心备酒赔罪,公子又何必动怒呢?”
皇非心底微微一动,那一笑间熠熠夺人的眸光,让他直觉眼前这女子并不简单。却见她拂去石上几片竹叶,盈盈举杯:“这样如何?我知道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问,公子饮了这盏酒,便可随意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非俊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她一会儿,突然也是一笑,举手将酒饮尽,照杯一亮。在她为他添酒时淡淡问道:“姑娘身上的‘幽罗玄衣’乃是凰族至宝,“冽冰”、“焰蝶”皆是巫族不传秘术,两者得其一已是不易,姑娘却兼而有之,请问究竟是何人?”
子娆轻轻一展罗袖,皇非眼目锐利,意外见她衣襟之上竟绣有精美的夔龙图案。“我是冥衣楼的主人。”她的答案亦让他十分惊讶,不料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主竟是如此妖娆绝色的女子。
“失敬。”皇非不由再次将她打量,目光掠过她的眼底,对这话的真伪再做评估。她平静与他对视,唇角始终含一抹魅人的浅笑,眼中波澜不惊,未见丝毫端倪。
皇非略一思索,徐徐再道:“姑娘今晚特意约我来这惊云圣域,想必不只为饮酒赔罪。”
子娆婷婷起身:“我想请公子到惊云山绝顶之处,共赏这如画江山下一场好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皇非饶有兴趣地看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轻移莲步,先行带路。
穿过整片茂密的修竹,她引他沿山崖一路而上,峰顶陡峭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专捡险处落足,衣袂飞拂间身姿飘然如风,似是有心考较他的轻功。留心看时,却见他始终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伐从容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如履平地,心中不由暗赞,便这番风采气度,少原君果不是浪得虚名。
峰顶极高处直接天宇,身处其上几可抬手尽揽星辰,山风浩荡,吹得茫茫云雾在近旁迅速飘过,竟令人生出行于云端的错觉。然而山路骤然收起,面前只余一道狭窄的青石。子娆飞身踏落那青石之上,回头看了皇非一眼,便径直转身而去,妙曼的身姿瞬间没于浮云深处。
皇非笑了笑,亦施展身法,紧随其后,丝毫不因面前未知的险境而有所畏惧。
两人一前一后踏云而行,没过多久,眼前突然风清雾散,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道青石尽头竟是另外一座山峰,自然鬼斧天工,化石为桥,将两座山峰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穿云而过,别有天地。
繁星如玉,深邃清亮,点点洒落山野,凭着过人的目力皇非发觉这山峰之上竟有屋宇连绵,七座殿宇点缀在苍翠葱郁的山岩之间,隐成七星之势,拱卫着正中一座雄伟的大殿。而耳边似有飞瀑溅落的声音,一阵风过,隐有水雾沾衣欲湿。
子娆俏立于石桥尽头,待他走近,随口介绍:“此处是我冥衣楼总坛。”
皇非将目光从山间收回:“姑娘将我带入帮中重地,难道不怕将来事有万一,惹出祸端?”
子娆媚媚一笑:“没有我带路,你过不了那‘云索飞桥’,待会儿我若不带你回去,你也一样走不出去。”
皇非亦笑道:“姑娘莫忘了我走过一次,我若出去了,又如何?”
子娆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若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便是你师父仲晏子亲临此处,也未必能出入自如。”说话时她飞扬的神态很有些娇俏的意味,不知如何,竟看得皇非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姑娘莫非与家师相熟?”
她只斜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身带他来到一座高耸的云台之上。皇非放眼望去,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身临此处竟能尽览九域大地江山,夜色苍穹之下,红尘三千,灯火万丈,山河城池的轮廓与白日迥然相异,在深夜繁密的光亮之中如一幅无尽长卷,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壮丽。
轻云过袖,衣带当风,那一刻身处浩茫天地,无人不觉自己渺小,然而举手之间江山在握,却又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凌云而生。
“公子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此?”耳边传来子娆清柔的声音,皇非长吸一口气,转身相询:“非愿闻其详。”
子娆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想请公子从息川退兵。”
如此话语,引起皇非意外的笑容:“姑娘以为我会答应吗?”
子娆前行几步,只身立于云台边缘,静静望向远方,云雾之中袖袂飘摇,宛若天人,“公子定然会答应。”
这一问一答尽做人间风云变幻,战与不战皆在他一念之间,苍茫王域,她看不得任何人挥兵践踏,抬手指向西南方向,“子时已过,公子请看。”
她所指之地乃是距惊云山不远的楚国边境,皇非遥望过去,起初并未见有何异样,但不过半盏茶时分,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烽烟意外升起,所处位置正在楚穆交界。他以左卿之职官拜上将军,对楚国军政了如指掌,立刻便知这是边城遇警求援的狼烟,心中震惊非比寻常。果然那烽火接连燃起,直往都城上郢方向而去,在原本平静的大地之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八百里烽烟报急,除非是有敌国大军来袭,否则不得擅用。皇非毕竟出入朝堂、领军沙场,一份处事不惊的沉稳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心中惊涛翻涌,面上却仍如平湖不波,只是看向子娆的眼中不可避免地带了淡淡犀利,“不想冥衣楼如此手段,竟能令穆国大将卫垣发兵攻楚,姑娘高明,非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单凭如此情形便能立刻断定敌军来势,准确无误,子娆心间亦有一凛。回首四目相交,他面上如笼淡霜,一丝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摄人的气势笼于周身,令人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在他逼视之下,子娆却缓缓笑了:“公子言重了,我这小小女子,哪能令穆国上将军俯首听命?卫垣此举不过势之所趋,恰巧与我一样,欲请公子退兵息川罢了。”
皇非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子娆轻叹一声,低头审视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唇角如丝微笑,似媚毒噬骨勾魂夺魄:“我指尖之上有十种毒,息川城外你沾了我的蔻丹,那是凤仙子的汁液,方才你饮下的三盏酒,第一盏中我本来打算用曼陀罗,第二盏,我可以用赤锦红,剩下第三盏,便用蓝烟子。但这几种药你即便喝了也无妨,因为它们相互克制,并无害处,除非,我用了这千紫万红。”
淡紫色的蔻丹点缀着指尖,衬着她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抹艳色妖冶。皇非面色静冷,负手而立,淡淡道:“可惜你现在已失去了机会。”
子娆自睫毛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所以此时我拿你无可奈何,你的剑太利,我没有取胜的把握。”
皇非不语,只静静看住她,待她把话说完。她侧身回视那烽火之地,长发临风飞舞,风姿狂肆,几夺星辰之色。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若要令楚军退兵,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刺杀楚王,这对冥衣楼来说,绝非难事。”
皇非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但人却冷冷笑了:“我王若有万一,楚军必定踏平冥衣楼,包括帝都王城。”
子娆亦拧了眉,转身将他望定:“冥衣楼与王族的力量,并非不堪一击,纵被夷为平地也足以重创楚国。公子慎思,你我双方两败俱伤,得益者何人?”
皇非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将眼前女子心思看穿。便是最强悍的对手也没她这般花样百出,从一开始便步步为营,她是否早已算准了他必然会答应她的要求?这双纤柔玉手之下,她设了多少局?这一片残破江山,为何令她如此费尽心机?她背后的冥衣楼又与王族是何关系?他心头骤然闪过帝都墨烆的行踪,蛛丝马迹,渐做一张细密蛛网,背后似有一只手已然翻弄了风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玄衣飞舞似火,白衣冷冽如雪,注视与注视之间滴水不漏的心思,目光与目光相撞风云翻涌的激荡。片刻之后,皇非突然朗声长笑,“上兵伐谋,我皇非征战多年,今日棋逢对手!楚军退兵息川,帝都以玉璧百对、美酒千坛、三万金帛犒军,若楚、穆交战,王军需发兵助我楚国,兵车不得少于五百辆,将士需满万人。”
子娆眼角微挑,立刻道:“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一万,楚、穆交战,帝都遣使调和,不出兵马参战。”
只要烈风骑回师楚国,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自不需他人Сhā手,皇非原本也意不在此,任她讨价还价:“王族需给天下一个交代,九夷族无端受诛,几遭灭族之祸,此事又当如何?”
“只要九夷族肯撤军罢战,王族自会还他们公道。”
她答话的神态傲然自若,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决断于指掌之间。皇非看得清楚,墨色瞳仁微微收缩,子娆惊觉他的探视,明眸一转,曼声笑问:“不知那且兰公主究竟与公子是何关系,公子要这般替她谋划?”
皇非不慌不忙道:“是友非敌,敢问姑娘与王族又如何?”
子娆亦从容:“是友,非敌。”
皇非闻言失笑,眉心却带一分凝重。如今息川得之无益,王族气数未尽,穆国兵锋已现,宣国自不会无动于衷,事态未明,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却只怕九夷族大军已至帝都,他亦无把握能及时阻拦。深深看向子娆:“九夷族未必善罢罢休,巍巍王城,姑娘还是小心为宜。”
子娆含笑不语,遥望苍茫山河,九域正中,云雾深处,一座雄伟的城池依稀可见,帝都,自不用她去担心。
第8章 第八章
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如神祗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而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一阵疾风将她身后披风高高扬起,露出利落的白色战袍,她冷冷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飞凤盔外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雄伟帝都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且兰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在自己的数千战士,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帝都的奴隶,我们恨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将且兰明锐的目光照得闪亮。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九夷族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向帝都发动了攻势。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洞开,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域,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公主,”近在身侧的副将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微微挥手,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皇非公子,要他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眸色沉静如水,隐透坚决:“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玲珑晶石,你破不了这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众人便见眼前杂乱无章地竖立着无数巨大的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Сhā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移动,使得众人每走一步都有天旋地转之感,仿佛整座王城正随着自己的脚步不住转动,惊骇之下,竟觉寸步难行。
且兰暗查八方阵势,手中一道白色晶石在她真力催动下一片水色流转,如月华般散发出清柔的灵光。突然,王城上方几颗天星透过重云射出冷冷清光,星势点点,如猛虎从风,昂首怒啸。
白虎之象一闪即逝,指示出正西方位。且兰查明方向,转身吩咐:“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一千战士立刻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如黑暗中盛开一朵洁白雪花,雾气开阖荡漾,前路渐渐明朗。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箫声缥缈几不可闻,悠扬如在天边,说不出得悦耳动听,但不知为何,阵中人人却心生惊悸。茫茫雾气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搅动,飞舞缭绕,翻覆不休,那箫声骤然清晰,恍如一道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四周战马顿时哀鸣惨嘶,纷纷倒地,阵中乱作一团。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箫声如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自支撑。
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无孔不入,催心噬魂。突然便有战士举剑劈向身旁同伴,血色溅开,利芒乱闪,阵中人人双目赤红,面色如狂,竟是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炎凤弓,凰羽箭,弓长三尺三寸,身缠赤羽焰金凤,箭镞六刃,形如锐雪。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自且兰手中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玄武之象骤现。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剔,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一痛,眼前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她惊痛之下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诡异难言。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激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幸免。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却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地一声锐响,直接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功夫,九夷族战阵眼见全军覆没,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剑下盛起一片冷光,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火石之间,他修削的手指已后发先至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一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未免也太失礼了些。”
这一惊非同小可,且兰竟忘了利刃在颈,霍地回头。子昊显然不欲与她为难,随手掷开断剑,轻弹衣袖,似笑非笑望定那双寒意凛然的眸子。
“不想雍朝东帝竟然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怕是冒充的也难说!”且兰冷冷挑眸看他。
他并不以为忤,从容负手,状极悠闲:“公主若想查验真假倒也无妨,且随朕入宫住些时日,自然便见分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笑容惬意,他闲闲向前踱了一小步,两人间距离陡近,青衫飘拂,一丝微苦的清气如默林疏朗,隐隐浮动,令且兰恍然想起雪后茫茫清冷的大地。与那目光一触,她竟有瞬间恍惚,惊醒时抽身欲退,却惊觉在他无处不在的真气笼罩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退,索性站定:“你想要怎样?”
子昊淡淡道:“公主能轻易进入阵,自然带了那月华石来。既然破不了我的阵,月华石留在公主手中也没什么用处了。”
且兰目光往他身后迅速一瞥,随即冷笑道:“王族想集齐九转玲珑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子昊幽深的瞳仁淡淡泛过一丝清光:“公主何必如此?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怀璧其罪,公主难道不怕为九夷族再招祸患?”说话间突然反袖一扬,伴着一声惊呼,兵刃落地的同时,身侧意图偷袭的青冥被他扼住咽喉拖到近前,在他手底竟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放开她!”且兰厉声喝道,虽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浮动的寒意,静而冷,探不见底的幽深。
子昊眸光微微一漾,薄雾在那笑容中荡开:“救主心切,饶她一命也罢,九夷族的女子倒都不比男儿差,杀了也可惜。”
他松手放开青冥,广袖轻拂,便将她送至且兰身旁。且兰后退一步,举剑前指,幸存的九夷族战士陆续聚集到身后,她冷冷道:“九夷族中从来没有懦弱之人,正因为玲珑石中藏有莫大的秘密,我才绝不会让它落入王族的手中,你今天便是杀尽我们所有人,也休想得逞!”
子昊挥手命四周玄衣战士退下,不急不徐缓步前行:“公主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却不知打算将托付给昔国那两千三百七十二名九夷族人如何处置?”说罢最后一个字,且兰的剑已在他咽喉半寸之内。
隔着冰冷剑锋,他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女子一直保持冷静的眼神骤然大乱,震惊、痛楚、愤恨以及深刻的绝望,且兰手中的剑几乎已经触到了他的肌肤,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三年前王族发兵攻打九夷,曾下令将所有人赶尽杀绝。九夷族人惨遭杀戮,死伤无数,除现在军中战士之外,唯有两千余人幸免于难。且兰在得到楚国援手前无力与帝都对抗,不得不放弃故土,重新寻找隐秘的居所安置族人。位于楚国东南的昔国与九夷族比邻,因国中多有战马而同诸国一向交好,公子苏陵文采风流、交游广泛,一手剑法更是堪与少原君并称当世,当年九夷族危难之时,便是得他冒险相助,方得劫后余生。
且兰率族人举国避难,为逃过帝都派兵追杀,始终隐秘至极,岂料行踪竟早在他人眼中。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四周无边的冷,血液也像停止了流动,云飞雾漫,天地无声,她透过眼前迷离的烟岚死死盯住那张未知的面孔,在她的注视下,他清湛的眸底却泛出异乎寻常的柔和。
仿若一点水滴悄然落入平静的湖面,丝丝涟漪如晕,轻柔地洇入心头。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遥远,这陌生而熟悉的凝注竟令人莫名地忧伤,莫名地疲惫,此时此刻,如果可以摆脱身边无休无止的杀伐,她情愿放弃些什么,换取刹那间宁静与温暖。
“且兰,不要再让你的族人冒险,他们可以更好的活下去,相信我,九夷族以后不必再四处逃亡,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流血牺牲……”
谁的声音,谁的话语,依稀是盼望已久寒冷中的暖意,似带着奇异的魔力萦绕耳边,如此温柔,如此低沉,声声催人欲睡。所有的一切都淹入浓雾,面前只余那双深邃的眼睛,深如无波无浪的古井,静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渐渐地,将人吞噬、覆没……且兰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落下,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身子骤然落入了一个温冷的怀抱。
第9章 第九章
王城之外,古秋同等奉命不得妄动,兀自等得焦躁。眼见已将近一个时辰,城中只似一潭死水毫无动静,几名偏将早就耐不住性子,纷纷请命攻城。古秋同虽也是万分焦急,但毕竟还算稳重,沉声喝止众人:“休要莽撞,九转玲珑阵非同小可,你们哪个有把握全身而退?”
话音方落,忽听身后有人道:“自知之明,难得有之。”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灰衣素袍、形相清瞿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浮桥一端。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便在身后竟无人察觉,诸将皆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按住剑柄。古秋同却认得来人是且兰的师父仲晏子,心中顿时一喜,快步上前:“前辈!”一边呵斥部属,“不得鲁莽!”
众将经他介绍,方知是自己人,遂一同上前施礼。不料仲晏子负手身后,两眼望天,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众人见他如此傲慢,无不心中恼怒,只碍着他的身份不便发作,却听他道:“我那徒儿不放心且兰,飞鸽传书与我,怎么,那丫头进阵去了?”
古秋同浓眉紧蹙:“公主已去了快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
“唔,”仲晏子这才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你没再把这几千人白白搭上,且兰倒也算识人善用。”
古秋同闻言一震:“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公主他们……”
仲晏子望向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朗朗白日,空中却始终暗云密布,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闪现,穿透苍穹,似要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这是九转玲珑阵,王族中竟然还有人能发动此阵,他脸上略带凝重之色,一声轻叹却隐带感慨。
“且在此等候,待老夫前去看看。”话音落时,一道飘然的身影已没入空茫的王城之中。
仲晏子由巽门入阵,并不见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空无一物,烟岚淡渺,四面静若空山,一片平淡冲和。他环视八方,闭目沉思片刻,便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色生出变化。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随之渐渐呈现,一座巍峨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却似凌空飞架,仿佛没有任何一道能到达王殿。除此之外,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片片点点纷纷扬扬,无声无息,无止无尽,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梦境,一切真实尽入眼中,又遥远似在天边。
仲晏子知这只是阵中幻象,丝毫不为之所乱,神态自若,独自徐缓前行。半空中飞桥复道穿云入雾,复杂纵横,在他眼里却唯有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沿桥而去,凌波踏雾,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
长桥如虹,似无尽头,桥下轻波拍岸,碧浪翻涌,无边烟波浩淼,放眼云雾苍茫。仲晏子一路行来,在桥头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微微回首,但见四面幻象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尽做一片飞烟尘埃,仿若一个王朝轰然倒塌,曾经煌煌盛世,曾经丽影繁华,皆湮灭于虚无缥缈的空间。
他驻足片刻,忽然眉心骤紧,绝然闭目转身,神情中一丝异样的肃穆恰如此时王城之中空旷与沉寂。
便在这时,金殿前玉石铺就的广场上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仲晏子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仲晏子自幼聪颖绝伦,资质非凡,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实乃一时之俊杰、纵领风马蚤之人物。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中,以为消闲。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无双品》、《多九集》、《沧桑谱》等多本古棋谱皆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仲晏子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妙曼?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仲晏子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他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剑气扑面,仲晏子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仲晏子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仲晏子眼中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仲晏子闪身Сhā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仲晏子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便缓了一缓,猛地与仲晏子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半跪下去:“老奴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说停便停,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仲晏子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你好大胆子!”
商容俯身叩首:“老奴等奉命行事,不知……”
仲晏子挥手打断他:“谅你也没这胆量,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仲晏子神情倨傲,似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仲晏子出城之后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如水,古秋同正要上前询问,忽闻“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转身之处,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竟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此时此刻,九夷族军队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似虎入樊笼,进退不得。不待主帅下令,三军将士人人手扶剑柄,弓挽利箭,立刻便进入了大战前的戒备状态。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开散,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漫漫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古秋同将手一抬,无数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一排排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只待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但见利箭所指之处,来人步履潇洒,形容清隽,一身云青丝衣飘逸不染纤尘,随他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拂,若曳清风浮云。
薄雾之下,他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无力与之对抗。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迫人于无声,摄人于无形,直令人屏息静气,再不敢妄动分毫。
仲晏子双目锁定此人,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之间,他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似是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子程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一声:“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仍旧是一笑:“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年少势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中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已似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亲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一直令凰族心存不满,频频上书离间,襄帝皆一笑置之。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颇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时常有之。
襄帝九年,洛王照例巡查王城,无意撞见重华宫内有陌生男子出入,扣押严审之下,竟牵出中宫一桩滛乱秽案。那时襄帝因王后妒心太重,早已与她十分疏远,此事若发,王后轻则被废,重可灭族。凤妧走投无路,素衣散发,在洛王面前跪地哀求,痛悔之间凄然泪下,情形可怜。洛王深知自己王兄风流成性,着实也有亏于王后,一时心软,便答应放她一马。
不料凤妧心存歹毒,借谢罪之机暗中在酒里布下M药,反将洛王困在寝宫,随后赶至襄帝御前哭告洛王私闯中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虽不尽信,但亦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在璃阳宫,传旨查问。
谁知洛王心高气傲,竟根本不屑解释此事,当晚私出璃阳宫,率亲卫禁军封锁中宫,搜查拿人。
凤妧早欲除掉洛王,事已至此,索性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诬告洛王谋逆,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二月,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四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求援,为禁卫查获,当场服毒自尽。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子昊十岁。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骤然苍老的父王。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秀媚清丽的妤夫人。
那一年他最后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王叔子程。
那一年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将襄帝恨入骨髓,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且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稍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马蚤动,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地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巨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淡淡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以眼尾带过一瞥,淡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Сhā嘴?”漫不经心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不曾取人性命已是手下留情,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转身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冷冷一哼:“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退开一步,暗中打量四面形势,除那九转玲珑阵外,帝都显然防守空虚,此时发兵攻城倒也并非全无胜算,只怕他叔侄联手,却胜负难测,因此顾虑,遂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仲晏子不再理睬古秋同,只深深看向子昊,冷道:“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练‘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湛,但面色煞白无华,唇色淡薄,显然体内深缠剧毒,气亏神虚,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薄薄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是我门下记名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略有意外,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冷意淡淡:“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随刻都有覆灭的危险。
衣衫无风而起,发带飞扬,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子昊负手静立,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深锐的目光中别有一番复杂意味,喜怒难辨:“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泻,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救人之外已别无他途。
刀光寒,剑芒盛,杀气烈!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忽而唇角轻轻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生臆念,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到今日,王族人脉凋零,只剩这三两点骨肉,我是,王叔亦是。血浓于水,任谁也抹煞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他目光一扬,缓缓掠过风云苍茫之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一声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分明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无论如何,他终不能令王族一脉断在自己手中,让帝都王城任人践踏,念及此处,怒容略消,“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子昊,无论战与不战,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一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身后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眼底一层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乍雷平地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立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棱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礼,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淡定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第10章 第十章
软玉枕,烟罗帐,夕阳光暖,自层层繁复的黄绫宫帷缝隙间悄然透露,一片恬淡如金的浅影覆上且兰凝脂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挺秀的鼻梁,温软的红唇,鸾被锦衾之下,伊人静静沉睡,神情安然如同单纯未经世事的婴儿。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绦微微一晃,随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颜,良久,一丝轻叹,低低飘落。
是谁的目光柔和似水,是谁的气息温雅如春,是谁一笑间月朗风清,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安全……
“母亲……”唇畔一声模糊的呢喃,似是梦呓,随着眉宇间细微的蹙痕,且兰秀眸微张,突如其来的光亮落上眉眼,她心头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整块白玉制成的圆形凤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钩微垂,上方杏色轻纱绡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着饰以鸾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丝缕烟罗,流落于轻袅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谧。
隔着垂帘重重,玲珑窗格间透出幽静的光线,落影纤长,仿佛已是黄昏。
且兰发觉身上的战袍已被换成了洁白柔软的丝衣,心中一惊,伸手探去,腕上月华石却赫然仍在。她微微拧了眉心,环目四顾,起身步下凤榻,诧异地感到地面玉石异常温热,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融融浸透肌肤,令人通体舒泰,心神安宁。
轻光碎影,点点散落一地,一时不辨身在何处,是梦是醒,抬手拂开水晶帘,赤足踏着斜阳宁静的光影向外走去。木兰清香缈缈,大殿深处隐有流水的声音传来,转过一道羊脂白玉屏,眼前竟是一间浴室,温泉水暖,不知自何处而来,淙淙流淌过玉石浅阶,更衬得四周静极。偌大的空间里似只有这水声,只有她一人,且兰在池畔驻足,只觉这里静得渐渐令人不安,正要转身,心中忽觉异样!
这念头甫动,她黛眉一剔,掌起袖扬,头不回,腰不折,修长白衣如云出岫,划过水雾异香,直袭身后之人。
只听“呀”地一声轻呼,眼角一片衣影闪过,来人侧身疾退,堪堪避开一掌。
且兰掌下落空,却不停顿,纤手如刃斜切对方手臂,同时看清来人是名年轻女子。
眼见掌风袭来,那女子被迫应招,手腕一翻,素衣底处叩指如兰,拂向且兰手心。
双掌相交,她掌心一股柔劲似有似无,微微一漾,两人错手而过,且兰衣袖轻抖,旋身向左,右手云袖忽然便向她肩头拂去。
那女子不及躲避,侧步时纤腰急拧,人便像附在那飘舞的长袖之上,滴溜溜连转数周,却不料且兰左手衣袖飞扬,势挟劲风,已扑面而至。
情急之下,那女子足尖一点,腰身轻折,竟在那柔软的长袖之上微微借力,一个翻身脱出双袖夹击,轻飘飘落在数步之外,顺势俯身,急道:“公主请住手!”
且兰见她手中托着个翡翠玉盘,里面一只冰盏平平稳稳,碧色琼浆芬芳清溢,竟不曾溅出分毫,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自在逍遥法,你是后风国的人?”
眼前那女子眉清目秀,素衣罗裙,周身不见缀饰,唯腰间佩了一块莹润剔透的冰色玲珑玦,合着流落而下的系带,衬得人身段轻灵婀娜,听这问话,她在暮色的光影里抬头盈盈一笑:“些许微末功夫,公主过誉了,离司不过是主上身边的医女,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且兰眼角一挑,扫过已逐渐没入幽暗的大殿:“这里是王城?”
离司点头道:“公主现在是在长明宫兰台,这兰台建在温泉海上,所以四面如春,主上特意吩咐在这里为公主备了兰池香汤。”她起身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是刚刚酿好的‘竹下流泉’,主上命我送过来,顺便看看公主是不是醒了。”
她声音清甜婉转,处处都带着股温柔动人的味道,那一言一笑令人即便知道是敌人,却偏偏不会生厌,且兰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淡声道:“我要见东帝。”
离司将四面宫灯逐一点亮,含笑道:“主上在隔壁漓汶殿,两宫间有飞桥复道相连,隔得很近,请公主先沐浴更衣,我再陪公主前去可好?”她似是看出且兰不愿令生人近身,便再屈膝福了一福,“公主若觉得不便,离司便在外面伺候。”
水雾氤氲满兰池,飞花漂转轻漾,身畔异香浮动,且兰缓缓沉入水中,长发缭绕,如丝如幕,一袭墨华浓婉,随池中微赤的灯影脉脉流漾于雾光水波之上,恍惚间,如一匹丝绸泛染了血色,浮沉,纠缠,欲将人深深包围。她静静闭目沉思,昏睡前的情景浮上心头,兵锋铁蹄,刀光剑影,逐渐化作三年之前九夷族国都城破的一幕。
杀戮与血光织就的记忆,已隔了近千个日夜,却每逢闭目都会异常清晰地浮现眼前,那是她站在陡峭的山顶最后一次回头遥望那片曾经宁静而美丽的土地。
脚下如被一场大火席卷而过的城池,焦石断木,满目疮痍,遍地的尸体支离破碎,暗红的地面上散落着血迹斑斑的武器,一道道缺口恰似残碎断裂的城墙,宣告着无数生命惨烈的终结。
血如河,倾覆了黑暗,染透了夜色,在含泪的眼底映下漫天凄艳的红。浓烟下,山风中,弥漫而来血腥的味道、浓烈的杀气,挥之不去的厮杀声与族人临死前绝望的惨叫,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是刻骨铭心的痛,不共戴天的恨。
且兰忽地睁开眼睛,眼底一丝锋利的光芒令水雾中柔美的面容突然冰冷如雪,没有任何一刻,她离自己的仇人这样近!
心中无数念头飞掠翻涌,正在将决未决间,殿外传来女子的说话声:“离司姑娘,主上命我俩来服侍公主梳妆。”
离司应了一声,接着便有脚步声入殿而来,两个娇小的人影在屏风外施礼,不待传问,便匆匆转入浴室中来。
且兰早已披衣而起,抬头乍见来人,不由愣了一愣。但见两个女子穿了相同的绛色轻纱罗衣,乌发偏挽玉螺髻,Сhā一对同样式的落梅如意簪,手中各捧着一个金漆托盘,分别托着衣物首饰,两人一般年纪,一般个头,就连眉眼神情也一模一样,乍看去一人便如另一人的影子,竟是一对双生姐妹。
两个女子见了且兰,一并跪了下去,左边一人急急低声道:“公主,您快换上衣服,这兰台往南离重华宫废殿很近,我们设法从那里带您出宫去。”
且兰凝眸端详她俩,“你们是何人?”
那女子道:“我名叫昔湄,这是妹妹昔越,我们都是九夷族人。公主昏睡了整整一日,有所不知,王上已经击退了古将军的军队,方才还下令将宫中所有九夷族人都押送到北苑雩琈宫。我们俩设法瞒过别人赶来这里,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公主快随我们走,迟了便来不及了!”
且兰闻言一惊,急急追问:“外面情况如何?他要将九夷族的人怎样?”
昔湄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只听说雩琈宫还关押了不少被俘的战士,古将军绝不是王上的对手,这帝都内外早就布下了重重机关,足以抵挡任何军队。公主若能逃出去,千万不要再回来!”
且兰略一沉吟,忽然道:“你们可有办法带我去雩琈宫?”
“公主!”昔湄惊道,“禁宫守卫森严,您便是救出他们,这么多人也出不去……”
且兰缓缓道:“我知道,但我岂能丢下被困的族人不管?若能救出他们,我自有办法通知古秋同里应外合,攻破王城。若不成功,便是天亡九夷,我走与不走,都没有任何意义。”
雾气空蒙,室内水声依然,灯影如旧,但已空无一人。
确定殿外无人后,昔湄两人带且兰避开满是雕花长窗的偏廊,直奔后殿而去。
临近御苑,昔湄在前引路,推开侧门步入绕湖而建的回廊,忽觉眼角人影一闪,她急忙回头,“啊”地掩唇惊呼,僵在当场。
此时天色已暗,一溜碧竹青纱灯穿过回廊,临水低照,随月湖中粼粼清波荡入渐浓的夜色深处,一片幽然清冷。三步之外,离司独自站在一盏宫灯下,淡淡杏眸半隐于灯火底处显得平静柔和,眉稍却微微细拧,“昔湄、昔越,你们俩个好大的胆子。”
昔湄强压下心中惊慌,道:“离司姑娘,我们……我们是奉命来请公主……”
离司将她看住,叹了口气:“你想借御旨瞒过我,却不知从一开始便错了。主上曾说过,公主风姿清洁,当着雪衣为美,为此还亲手以冰种子玉雕了一支木兰簪送给公主,你们拿来这些衣饰虽然华贵,但绝不会是主上的意思。更何况,主上一直在漓汶殿,你们却带公主往雩琈宫去,又怎么解释?”
听她如此说,昔湄、昔越情知隐瞒不过,双双跪下求道:“我们知错,甘愿随姑娘回去受罚,只求姑娘帮忙救救公主和我们的族人,九夷族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离司缓声道:“主上的脾气想必你们也知道,长明宫中什么错都可以犯,但绝不能行事欺瞒。你们已然犯了大忌,我纵然有心却也包庇不得,更不要说还要帮你们瞒着主上做这等事情。”
她虽不是疾言厉色,话中却毫无转圜余地。昔湄和昔越对视一眼,忽然翻身跃起,一掌拍向离司,昔越却身形疾退,拉住且兰:“公主快走!”
离司清斥一声:“昔越!”反手一道掌风逼着昔湄,衣袂飞闪,拦向昔越。
不料昔湄应变极快,收掌旋身之时肘弯直击离司后心,迫得她回身自救,随即双手错如玉蝶穿花,瞬间向离司攻出一十二招,紧紧将她缠住。
眼见且兰与昔越就要掠出回廊,离司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愠怒,右手招式一变,并指如刃斜入昔湄掌间。同时左手扣指一弹,一颗小石子破空而去,击向昔越后腰。
昔湄只觉面前一花,眼中来掌一分为二,二化为四,四变做八,恍若千万莲华骤然齐放,霎时四面八方皆是掌影。她骇然急退,耳边听得“哎哟”一声,肩头剧痛,已被离司挥掌击中。
离司手掌顺势掠下,纤指疾收锁她手腕,昔湄半边身子顿时酸软,身不由己与她双双前掠,拦向且兰与昔越。
离司施展自在逍遥法,瞬间抢至两人身前,足尖方一着地,一道袖影扑面袭来。
离司眼见袖风凌厉,不敢直掠其锋,腰身一折,偏偏一侧,也不知怎地便穿入袖底。但见青影疾闪,昔越肩头一紧已被扣中。方才那颗石子虽没有封死她的岤道,却足以令她气血不畅,离司挥手斜带,欲将人一并制住,但她身法虽快,且兰长袖翻涌如浪,倏地卷中昔越腰间,向后一扬,层层袖影之中玉掌急吐,攻向离司胸前要岤。
离司被迫放开昔越,抽身躲避。青衫白衣,此攻彼守,好似一抹轻烟穿风过云,谁也难占上风。数十招过后,离司终于觑得空隙,一闪飘开数步,叫道:“公主请听我一言。”
且兰袖袂飞舞飘扬,收放自如,一股劲气遥遥逼住她:“放开昔湄,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青灯影下离司仍是那温温柔柔模样,摇了摇头:“昔湄犯了宫规,如何处置当请主上定夺,我不敢轻易放人。这兰台游廊上共有九九八十一盏青灯,九灯成一阵,十步一周天,无人带路的话,公主是走不出去的。”
且兰淡淡冷笑:“百转千回,照水连波,逢十入五,遇九回一,这区区阵势,未必就拦得下我。”
离司记起她与仲晏子有师徒之缘,知道她破阵并非难事,只好道:“公主执意要走,我便不得不尽力阻拦,公主的炎凤弓和凰羽箭都不在身边,我若尽力施为,或者能和公主打成平手。”
且兰深深将她打量:“不错,你的自在逍遥法已小有造诣,方才和昔湄交手时以一招‘妙法千莲’将她逼退,又施‘兰若指’锁她脉门,这两者一是清台山大般若寺的不传之秘,一是诸与国千弥山的绝技,而阻拦昔越的一招居然化自我九夷族箭法中的‘鸟尽弓藏’,扣她肩头的一招却是穆国天宗的‘遮云手’,这任何一门功夫都不易应付。”
离司微微吃惊:“公主好眼力,那招‘鸟尽弓藏’我刚刚学会,还有些生疏,方才出手的若是主上,昔越可就一步也走不成了。”
且兰心中震惊不在离司之下,先前只知她精于自在逍遥法,一身轻功很是不错,却不想她所学之杂,招数之妙竟至如此。东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医女便有这般功夫,这宫中看来是危险重重。却不动声色,只道:“你的武功虽不弱,但我若要擒你杀你,却也不是没有法子。”
离司蹙眉道:“主上平时便说过,我这些功夫虽然唬人,却并不管什么用,若遇到真正的高手肯定要吃亏。但我今天怎也能阻得公主一时,只是这样下去势必会惊动商公公……”她顿了顿,似有些为难:“那就真的不好交待了,公主难道忍心看她们姐妹罪上加罪?”
这时且兰忽然发现,湖中月桥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黑衣侍卫,离司往那边瞥去一眼:“公主请三思。”
且兰秀眸一垂,心头电念飞转,几如天人交战。刹那之后,她冷艳的面容之上缓缓现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好,我随你回去。”说罢便转身举步,当真携昔越往殿中而去。走入大殿,突然回头莞尔一笑,对离司道:“我这身服饰想必是不对劲儿。”
离司道:“我按主上的意思替公主选了一套雪丝冰蚕锦,配那冰玉木兰簪,却不知公主是否喜欢。”
且兰又笑了一笑:“那便好。”
第11章 第十一章
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
四周流水响声淋漓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
不知不觉,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丝丝流逝,渐渐化出怅然与迷惘。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毫无道理地袭来,这般滋味,就像身处九转玲珑阵中时突如其来的厌倦,那样深,那样切,令人什么都不愿再想……九转玲珑阵!且兰猛然一个激灵,双手紧紧一攥,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漓汶殿外有几个人正跪在阶下,当前一人黑衣墨带,面色俊冷,身形笔挺,后面四人黑衣青带,白面无须,年纪略轻。
昔湄与昔越自从进了漓汶殿便惴惴不安,见到这几人更是浑身一震,认得是长明宫侍卫统领、左卫将军墨烆和几名身负守卫之职的影奴。
离司目光自三人身上带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时殿中垂帘毫无预兆地一动,一个身着灰色锦袍,中等身材的老人不知如何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离司上前叫了一声:“商公公。”看向昔越姐妹,“她们……”
商容点了点头:“主上已知道了,你去看看有什么旨意吧。”
昔湄、昔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商容却并不看她们,只往且兰身上打量了一眼,原本低垂的眸中抬起时似有精光忽现。且兰不避不让,冷冷凝眸,灯火水光下便似一尊冰冷而华贵的玉像,神情淡漠,喜怒无痕。
一瞥而过,商容对这边略欠了欠身,便向下面跪着的几人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但明明只是迈出一步,人却已到了长阶之下。
“墨将军,”他对最前面那人缓声道,“主上问你可知错?”
墨烆目视前方,平直的脊梁铁一般的硬挺,神色漠然:“属下一时不慎,令两名侍女私自走脱,有亏职守,请主上降罪!”
商容道:“你今日刚刚回宫,此事并不完全怪你,但你身负禁宫戍卫之职,不该出此疏漏,主上命你领二十杖责,你可有怨言?”
“毫无怨言!”
“好,那你便去刑谳司自领责罚吧。”商容的声音阴柔平缓,始终不含任何感情,墨烆微一顿首:“墨烆谢主上宽责!”
待他去后,商容看着另外四人,白眉下一双眼睛忽然显得深沉锋利,声音亦冷下来:“你们让不该来的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又险些让不该走的人走脱,很不应该。”
后面四个黑衣人齐声道:“属下等有负主上信任,罪当不赦!”
“知道该怎么办吗?”
“是!”一声简短的回答后,四人同时向大殿一拜,刀光一闪,四柄白亮的短刃翻手而出,手起刀落,四只左掌顿时齐腕而断。
断掌落入衣襟,四人立刻挥衣一卷,自行封岤止血,动作迅捷利落,地上干干净净竟未溅上半分血迹。断腕之痛,何其锥心,他们额头上虽都是一片冷汗涔涔,却无人发出半丝呻吟,依旧静跪殿前。
“去吧。”直到商容淡淡说了一声,四人方垂首叩头,抬头时四道黑影闪过,人已消失不见。
一阵风过,庭前繁花似经不住这不沾血气的森严,纷落如雨。且兰心头震惊,几乎连呼吸都屏住,昔湄和昔越更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这时离司自殿中回来,对商容低声说了什么,商容点头,转身对昔湄和昔越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昔湄和昔越自思此去难回,双双跪下,含泪对且兰拜了一拜,颤声道:“公主保重,我们姐妹就此别过了!”商容眉不动眼不抬,不说话亦不阻止,只待她们起身,随即将人带走。
且兰眼见三人离去,胸中便似一片滚油翻灼,如煎如熬,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唇间紧抿已至苍白。
“公主,主上有请。”离司在旁替她打起一道垂帘。
且兰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慢慢举步,白衣曳地,在夜色下划出清寒的痕迹,似一抹月光,冷冷流逝。
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且兰一步步前行。
在那人的领地之中,她便像他手心的鸟儿,面对天罗地网,不是折尽羽翼颓然陨落,便是婉转依偎甘愿为奴。
她会选择什么?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 祼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娇弱不胜,楚楚动人,“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
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妙曼的身姿忽如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
与此同时,且兰腰间骤紧,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向前带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鬓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凉透心魂。
耳畔一声低叹,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费了我不少功夫,似乎不该用来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该沾了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这么烈的杀气,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我便没了防备。”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隽,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尽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早已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我,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捰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设法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复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并非我生母。”
玉帘拂落的刹那,且兰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情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冰玉光影折射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纤尘不染,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且兰冷笑。
高贵,这是她看清这身影时脑海中第一个念头,高贵到不可一世的王族,万物都该匍匐于脚下,任他们凌 辱宰割,生死贱如草芥。眼前清高出尘的东帝,与那雍容华贵王太后一样,双手沾满了巫族与九夷族的鲜血,这样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苍生的主宰!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
问话的人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静若冰海。他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惨相绝伦。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亲如何?”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且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宫中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杀戮,一切却仿佛只是司空见惯,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所以你不妨记着,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我?”
且兰只觉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的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颔首:“既如此,那我便给你一次复仇的机会。”一挥手,旁边玉案之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我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采沧海精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吹毫断发,削铁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杀人,便该用这样的剑。”他淡笑,“我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银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剑气已逼人心神。她轻轻触到剑柄,一股凉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杀气,多少鲜血浸染的杀气,育有灵魂一般孕于剑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园尽毁在战火之中,母亲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惨亡于乱刀之下,昔湄、昔越临去前含泪的一拜,历历在目!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冽的眸子。
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
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刹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绊,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肉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子昊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内的剧毒蠢蠢欲动,肩头的伤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剧烈地咳嗽声中,他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眸子越发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勉强立定,抬头笑问。
且兰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血,自他肩头伤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边衣袖。那诡艳的颜色映入他细长的笑眸,恍如魔域深处绽放了红莲,几近妖异。
重伤仇敌,她却连半分快感也无,心头似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竟有痛楚随那鲜血喷薄而出。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如此轻松?
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从容消受?
见她愣着说不出话,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剑取我性命,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杀不还手的人。”且兰终于恢复过来,哑声道。
“那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阵呛咳,抬袖间身上再添血色,唇角微笑却始终不变。
“我不信。”且兰倔强亦如从前。
“你不会。”子昊微微一摇头,含笑看她,反手扬去,浮翾剑应手而出,一道鲜血溅过地上的古琴,落在且兰赤 祼的足畔,似残梅,如红妆。
他并不理会伤口血流如注,闭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真气贯透剑身,浮翾剑紫芒暴现。
剑泛寒光,回风惊雪,随着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剑下飞扬转折,在坚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顿地书下峻冷字迹——
罪己诏!
朕以凉德,承嗣天下,七载于兹。君临万邦,暗于经国之务,不知苍生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枉兴兵戎,征师四方,诛戮巫族,而伐九夷。两族子民,人其流离,国毁亲亡,血泪成愁。将士枯骨,转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为泣。念此苍生,谁非赤子,摧残极易,生聚綦难。天谴于上,人怨于下,而朕不自知,此罪矣!
…… ……
剑锋寒,血如花。
字字句句,淋漓锥心,直刺且兰双目,泪,再也无法抑制,终于夺眶而出……
第12章 第十二章
“九域之内,非战不成其国,四海之下,失天日而无光。兵者,凶也,不祥之器,至危之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复何咎?
蒸民之疲,在朕一人,天下愁苦,在朕一人,及其万方有罪,在朕一人,朕一人之罪,无以之万方……”
楚国,沣水渡。细雨如芒,随风斜入,将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诏书染成深暗的黄铯,亦将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烟波茫茫。
三日之前,东帝降诏罪己,颁行九域,世间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服之、叹之、赞之、谤之,这前所未有的诏书让天下诸国莫不震惊。
子娆站在木栈之前,隔着绵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风忽过,将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轻纱淡淡扬起,露出唇角一丝浅笑,半幅玉容初露,惊鸿般一瞥,令旁边避雨的行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风过如烟,子娆妙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叹,这人啊,真个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这么一道诏书,短短两三百字,巫族人脉凋零,倒也作罢,那九夷族却怎还翻得出他的掌心?就连堂堂楚国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时日。
她转身离了栈头,踏上一艘停泊在江畔的渡船,摘下竹笠,笑意未收的艳色令迎上前来的船家呆了一呆,说话也略见不畅:“姑……姑……姑娘……”
子娆眼角一勾,笑道:“我看起来很老吗,竟做得你姑姑?”
“不是,不是,姑娘说笑了。”那船家堆起笑来解释,急忙退了两步,将子娆让到上层船舱,显得十分殷勤。
这是一艘宽敞的渡船,装饰豪华有别于普通船只,船舱上下两层皆设有精席雅座,供客人饮酒品菜、观赏江中风景,从沣水渡到楚都上郢两三个时辰的水路,这样的渡船并不少见,但今日不知是否因风雨的缘故,却只有这一艘停靠在此。
此时船未起锚,舱中已有些客人在座。上层船舱当中两张桌子坐了七八个束软甲、带长剑的人,内中一色白衣,看样子是同出一门的弟子;临近他们却是几个商客,所着服饰像是来自南楚,几人非但衣衫华贵,点得酒菜也极为讲究,每人身旁皆带着一条长形包裹,不知是什么货物。再往里一边坐了四个大汉,面目颇有相似,面前皆是大块酒肉,听说话的口音并非楚人;离子娆最近的是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着绿袍,一着赭衣,貌虽风雅,却宽手长臂,身量高壮,尤其面对子娆那人隼目鹰鼻,神情阴鸷,令人一见之下便生出不舒服的感觉。
子娆所坐的是船上最后一张空桌,船家上前笑问:“姑娘要不要用些什么酒菜?”一边说话,一边眼睛直往那妙曼的身段上逡巡。
子娆眼风带过,转而一笑:“随便什么小菜,拣可口精致的送来。”
船家答应着去了,不过一会儿,便将饭菜送了上来,子娆倒不急着品尝,倚窗而坐,将这客船打量。发现下层船舱不知为何以油布遮挡起来,并不招待客人,甲板上也不见船夫忙碌,唯有风雨渐急,一片烟色迷蒙。
江畔浪涌,船身随着江水起落不休,微微轻摇,这时忽然舱帘一掀,带起一阵细雨斜飞,一个年轻男子阔步而入。身后跟着船家一声招呼:“贵客到——”
此人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子娆敏锐地察觉到船上气氛有一丝细微的异样,似是极快的一瞬凝滞,立刻又恢复如常。抬眸看向那人,只见他身着墨黑色紧身武士服,沾雨微湿,但分毫不见狼狈,冠带束发,背Сhā长剑,身形颀长却不瘦弱,肩宽腰窄,龙行虎步,双目奕奕隐含精芒,扫视之间竟有一番睥睨气势,令人心折。
那人环目一周,见已客满,便走到子娆桌前抱拳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与姑娘同桌暂坐?”他说话时直视对方双目,举手投足间带着极强的自信,有种十分吸引人的气质。子娆点了点头:“公子请便。”
那人道了声谢,拂衣落座。船家早赶过来伺候,满脸带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似乎天下突然掉下来一尊财神,旁边一直令人垂涎的绝色反倒变得无足轻重。
那人丢出块楚金,吩咐道:“不拘什么菜,但要好酒,快些送来。”
那船家与他目光一触,竟不敢正视,忙低头哈腰地接了赏钱去办。
船身一晃,终于缓缓驶离渡口,子娆只随便尝了尝菜肴,便倚栏静望窗外,转眸间偶尔与那人目光相触,彼此微微一笑,他眼中毫不掩饰惊艳的赞叹,却又并不让人觉得唐突。
外面雨势略急,江上白茫茫舟船难见,栈头那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王诏亦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子娆不着痕迹地再叹一口气,骄傲如他,清高如他,为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却将一个“忍”字练到了极处,九族天下,四海臣民,一代代不变的传承……
正出神时,忽听旁边那两个文士打扮的人随口闲聊,其中一人冷笑道:“方才在渡口看那王诏,堂堂天子屈尊罪己,莫不竟是走投无路了?区区一个九夷族也至于如此,倒真是叫人想不到。”
那赭衣人道:“王族势微,九域诸侯群起,当今东帝不过一个弱冠少年,有什么能耐撑得起天下?”
“说得是,我看王族是气数已尽,如今罪己,下一步便该退位让贤了,八百年江河日下,倒也不稀奇。”
“连九夷族的娘们都能逼得他如此,倘换作楚、穆等国,怕不是要吓得跪地求饶?哈哈……”
两人举杯对饮,声音虽不大,子娆却听得一清二楚,凤眸冷冷一掠,一刃清光似轻羽点水,稍纵即逝,艳红的唇,淡淡抿起。对面那黑衣人亦将这些话听得分明,眉峰轻挑,遥望向已然看不清晰的栈头,眼中却是一片深思的痕迹。
这时船家送了酒菜上来,几品菜色不见出奇,酒却是上等的佳酿。美酒色润而味清,倾之如一泓美玉,嗅之如郁郁兰芝。
子娆坐在对面,闲闲看那人斟酒,酒香醇浓,沁人心腑,她不由微微吸一口气,眼中却忽而闪过丝诧异。那人方执酒欲饮,子娆突然出声打断他:“公子!”
那人抬头看来,子娆羽睫一扬,柔声笑说:“好香的酒,可否冒昧讨你一盏?”
那人愣了愣,随即露出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让过酒盏,将手一抬:“独饮岂如对酌,姑娘请。”
子娆接了酒盏,却不饮,仍看着他:“我想要你这一壶,不知公子肯不肯?”
那人豪爽笑道:“想不到姑娘这么好的酒量。”将那双环耳壶送到子娆面前,扬声道:“再取一壶酒来!”
船家高声应下,立刻送酒过来,临去前盯了子娆一眼,目露诧异。子娆视而不见,只看着那人,“这酒用料不凡,难得一见,公子可否将这一壶也送了我?”
那人虽有些奇怪,却十分大方,笑道:“姑娘若嫌不够,便再让他们取酒来,无论多少皆算在我账下,今日我便交姑娘一个朋友,如何?”
“好啊。”子娆白玉般的手指轻叩壶身,对他妩媚一笑,“不过两壶足够了。”说着凤眸一漾,转向旁边那两个文士。那两人也正侧目看着这边,留神听他们说话,猝然与子娆打了个照面,皆是一震。
勾魂夺魄一双美目,泠泠然天湖秋水,分明是潋滟不染铅华的清澈,却流盼一笑,如仙如魅,妖娆如淬艳毒。
子娆开口,媚语清柔:“方才听两位高谈阔论,着实见地不凡,我借这位公子的酒,敬两位一杯!”说罢素手一拂,真气透壶而入,两道清流破出玉壶,化一双水箭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中两人面前酒盏,余势不歇,反溅而起,直扑两人面门。
那两人大惊失色,忽地折身,双双急避,身手灵活,反应极快,武功竟是不凡。饶是他们避得及时,仍有数点残酒溅上衣衫,“嗤嗤”几声轻响,竟将衣服穿出几个小洞,更有三两滴溅到隔壁之人身上,那人顿时惨叫着倒地,皮肉腐蚀,传来骇人的血腥之气。
来自南楚的剧毒“天溟水”,无色无味,化骨噬血,一滴足以杀人于无形,亦如千金之贵重,若非出身巫族自幼见惯各种异毒,便是子娆也未必分辩得出。黑衣人不知是何来历,竟令这些人动用如此手段,子娆目光向侧一扫,便在此时,舱外传来一声断喝:“动手!”正是那船家声音。
那批白衣剑客闻声飞起,如鹰博兔,扑向黑衣人。品菜的几个富商行囊一抖,竟都是随身兵刃,两侧包抄。吃肉的四个大汉赤手空拳,罡风振衣,自后攻袭,一时间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绿袍、赭衣两人显然武功最高,亮出兵刃,一对金钩,一道银锥,联手攻向子娆。
杀气近身,那黑衣人面露不屑,一声长笑,目中神光暴涨,背上长剑来到手中。
四面对手被这笑声震得一窒,他已身形急晃,闪电般自对方兵刃最密之处破入敌阵,横剑旋身,剑气透鞘,如一重劲浪扫中周围兵器,几个对手把持不住,利剑长刀竟被他生生砸飞。
那人一击慑敌,“嗖”地后退,后背逼近一名大汉时,反手一晃,长剑挟一道炽烈真气自肋下连鞘穿出,撞中对手胸口!
那大汉狂吼一声,吐血跌退,倒地不起。
几柄利刃已至眼前,黑衣人嘴角现出一丝冷酷至极的微笑,甫退便进,快如疾风,闪身逼近一名敌人,抬膝狠狠撞上对方小腹。那人弯腰惨叫,立时昏死过去。
黑衣人运劲一带,手中人被他抛向身后,数柄刀剑砍下,顿作冤魂。而他已闪入两名商客之间,长剑忽然弹上半空,双手使出精妙手法擒敌手腕,真气贯臂,左右疾送,两柄长刀透腹穿出,对方双双毙命。
长剑回落,突然中途转向,脆响声中一个偷袭过来的酒壶四分五裂,化作片片飞瓷。那人运剑如风,快击之下锋利的碎片纵横飞射,每中敌身,必有人惨呼溅血。
他剑未出鞘,数名敌人已死于非命,此时眼风扫去,见子娆与其他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未分胜负。就在此刻,却听“喀喇”一声巨响,子娆身后的船舱突然化作漫天激射的木屑,碎屑影中,一柄长矛如毒蛇出洞破壁而入,直飚子娆后心!
长矛之后,出现那船家的身影,一批扮成船夫模样的杀手破舱而入!
“小心!”黑衣人震开数人,飞身欲救。却见子娆折腰一让,数道寒风自指尖射出,逼得身前两人仓促后退,同时飞袖回身,让过急射而来长矛,一道玄光如影似魅,“忽”地缠住那船家,一声清笑:“送你!”
身旋袖扬,那船家武功不弱,谁知被一袖卷中,竟毫无抵抗余地,直被凭空甩出。
黑衣人朗声大笑,长剑终于出鞘,但闻半空中一道龙吟,长电惊魂,异芒夺目纵射,剑光下一蓬血雨漫天飞起!
空中两人擦身而过,黑衣人飘落地上,背对众敌。其后,那船家一颗大好头颅抛飞而起,身子“嘭”地自船舱破洞处飞坠下去,连同半空喷溅的鲜血落入江中,瞬间被风浪卷没了踪影。
剑锋沾血,杀气狂溢。
黑衣人缓缓回身,眼中遽然寒芒大盛:“哼!要送死便一起来吧!”
话音未落,剑芒化作孽龙,长啸而出,剑气如浪,卷起嗜血的漩涡,就连和子娆对敌之人亦不能幸免,纷纷卷入其中。
子娆乐得清闲,抽身飘退。风雨急啸,含血四溅,船舱中顿时只见剑光与血色,惨叫迭起。
那人身处众敌之间,杀人夺命浑若无物,一声利啸,那绿袍人手中银锥被迎面劈中,剑气透体,一口鲜血喷出,眼见命丧剑下。赭衣人大惊失色,一双金钩抢至近前,招招狠辣犀利,猱身抢攻,不可小觑。
那人被他一阻,未下杀手,身旁数人扑来,血光暴现,两个大汉顿成剑下之鬼,那人臂上亦添伤口。
绿袍、赭衣两人抽身飞退,突然改变方向,钩锥齐发,射向子娆。子娆竟未动,金钩直抵咽喉,银锥止于腰畔,赭衣人厉声道:“夜玄殇!你还不住手!”
子娆先后数次阻他们用毒,以至于双方动手血战,已被认做是那夜玄殇的同伴。舱中剑芒一盛,迫退对手,夜玄殇仗剑转身,冷冷看向对方。
一阵风雨自船舱破裂处扑进,冲洗着甲板上四溢的血色,幸存的杀手陆续后退,围到子娆身边,兵器却仍指向夜玄殇。夜玄殇深眸微眯,缓缓道:“金钩辛厉,银锥辛实,你们两个也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竟这般不要脸面。”
“少罗嗦!”金钩辛厉喝道,“放下剑!”
夜玄殇随意搭剑于肩,神情十分倨傲,浑身上下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染透衣衫,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霸气。他以眼角睥睨而视,冷冷笑道:“我夜玄殇从不受人要挟,你若想要我性命领赏,尽管自己来取。”
银锥辛实抹了抹唇角鲜血,阴森森地道:“三公子武功高强,我们兄弟不愿在这儿丢了性命,也只好如此了,公子只要弃剑投降,我们保证不伤害这位姑娘就是。”
夜玄殇虎目扫射一周,笑道:“金钩银锥、西峡四雄、跃马帮和赫连武馆的人都来淌这趟浑水,看来这次赏金不少。”
辛实阴笑道:“兄弟们这场富贵,还得仰仗公子项上人头。”
夜玄殇忽然跨前一步,骇得众人慌忙后退,辛厉将左手金钩一横,急喝道:“站住!”他果然站住,剑眉一扬,看向受制于金钩银锥间的子娆。
利器迫身,子娆却一副慵懒模样,突然勾唇一笑,问夜玄殇道:“喂,你要不要活口?”
那辛实怕生事端,未等夜玄殇回答,将银锥微微逼紧:“闭嘴!”
江风拂面,一片微雨纷落,子娆眸光幽媚,黛眉含情,似怨似恼掠他一眼,柔声道:“我又没问你话,你干嘛Сhā嘴呢?”一道眼波,万般风流,美人轻嗔薄怒,娇声软语,那金钩银锥竟同时呆了一呆,三魂出窍,一时全忘了言语。
“到底要不要活口?”子娆转眸再问夜玄殇。
夜玄殇见她眉目带笑,神态自若,并没有分毫局促,便道:“他们杀不了我,生死已无分别,姑娘随意好了。”
子娆幽幽轻叹,对金钩银锥道:“没办法,人家既然不要活口,那我可对不住了。”话音尚在,婀娜腰身突然一荡,衣若魅影,人似轻烟,飘飘然便脱出金钩银锥之外。众人眼前一花,未及反应,忽见船舱中一道墨色烟云似随风旋,一片淡香之中冰色飞散,丝丝寒芒淬闪水光,遽然穿喉而过。
“叮叮当当”兵器落地,未在夜玄殇剑下丧命的数人同时倒地,仿佛是被那飘飞而来的风雨取走了性命。金钩银锥这时才回神,齐声怒喝,扑向子娆。
便听耳畔一声娇笑,子娆皓腕一翻,两丝白光自袖底射出。
金钩银锥明明看得异物袭面,但怎也躲闪不过,一道蚕丝样的东西倏地迎面穿入口中。
子娆眸色冷冽:“我最讨厌人家多嘴多舌,你们两个来世若还投胎做人,千万记得做个哑巴!”纤指一弹,对面两人齐声惨叫,数道晶莹透亮的白丝自他们眼、口、鼻、耳中四面生出,在头颈之间飞旋缠绕,瞬时便将七窍死死封住。两人在地上痛苦翻滚,全身很快被一层细丝密密包裹,挣扎几下,慢慢化作枯茧一般,血肉无存。
夜玄殇拊掌笑赞:“冽冰夺魄、千丝绕魂,不想今日竟能在此得见,姑娘不但人美,这身功夫更是惊艳!”
子娆收了丝蛊,瞥他一眼,他双眸熠熠与她对视,目光坦荡深亮,飞扬的笑容并不因方才血战而有半分阴霾。子娆挥袖将那竹笠取来,嫣然淡笑:“你也不错,好剑法,好功夫。”轻纱遮下,风雨扑面飞扬。
两人一同检查船舱,发现下层舱中竟藏的全是桐油火料,若是一旦点燃,便是这样的大雨也扑灭不了,难免船毁人亡,而底舱下另有几具尸首,看样子只是普通客商,想必是因无意上了这艘船被杀人灭口。这批人行事如此心狠手辣,显然是针对夜玄殇而来,他却显得若无其事,仿佛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站起身来,随口问子娆:“姑娘可是要去楚都?”
子娆正打量他,见他问来,便道:“路过而已,我要去魍魉谷。”
这回答轻描淡写,夜玄殇却有些吃惊:“魍魉谷地处深峡,密林瘴气、遍布泥泽,且异兽凶物杂多,乃是江湖上一大凶地,不知姑娘去哪里做什么?”
子娆淡淡道:“正因有异兽才好。”
夜玄殇皱眉:“姑娘莫不是听了江湖传说,为那巨蛇烛九阴而去?”
子娆笑了一笑,不曾反驳。那烛九阴之胆乃是世间奇药,可医沉疾、解剧毒,既已到楚国,她自然不会错过。
此时两人已将船靠至近岸,施展轻功飞身上岸,临去前点燃桐油,偌大一艘渡船顿时被熊熊火光吞没,很快沉入江中。雨意渐收,夜玄殇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大江,沉思片刻,转身微笑道:“姑娘方才阻我饮那毒酒,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无什么不便,我愿陪姑娘走一趟魍魉谷,略尽绵力。”
淡纱内黛眉笼烟,似见清光潋潋,子娆抬眸向他看来,便一停,那湖光般的眉色一漾,盈盈晕开涟漪:“如此,我先谢过公子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望无际的大路,一辆青帷马车。车子并不十分起眼,除了略微宽敞之外,看起来与普通马车并无不同。驾车的马是骊马,御马的年轻人脸上不带一丝笑容,腰畔一柄长剑,剑薄而利,身旁坐着一个穿淡碧色衣衫的女子,轻风扑面带得发丝飞扬,却吹不走女子唇角温柔的浅笑。
一连数日,这辆马车日行夜宿,每到一处,每过一城,必已有人事先将一切安排妥当。客栈未必是最好的,却一定最舒适清静,饭菜未必是最贵的,却一定十分精美可口。车中的人最多在每个地方停留一夜,那这一夜就必定是那里最安静的一夜,做这些事的人虽然连车中人的模样都不一定见得到,但每个人都恭谨小心,绝不允许出一点儿纰漏。
虽已入春,沿路柳绿莺啼,花开渐暖,车内却仍放着一个紫铜火盆,雪色银炭寸寸成灰,隔着淡淡木枝清香,对面青衣白裘的男子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且兰盘膝静坐,目光再次落到那人身上。
平静的眼神,并不代表心中无波无澜,几日来细细观察,她发现他精神似乎并不太好,或者说他不愿随便浪费任何一丝精力,除了偶尔翻看书卷之外,便是这般静靠着休息。
而实际上,他连看书也不愿花费太多力气,帛书掠过手指时只是稍作停顿,几乎一扫而过,每看完一卷便随手丢入火盆,继续静静养神。一路下来,这火盆吞噬了东海派的无涯剑谱、清台山的般若观照心经、劫余门的天残灭度掌、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这每一本心法都是各帮各派不传之密,每一种武功都足以令人扬名江湖,而他却弃之如敝履,毁之于不屑,仿佛看过,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他时常轻咳不止,不知是不是因前些时候的伤,他每天都要喝药,那药闻起来极苦,她分辨出有龙胆的味道,而他连眉头也不皱分毫,像是早已习惯。
他每日总是会收到来自各方的各种信报,似乎随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事情,然而她从不见他有忧虑的神情,最为熟悉的却是他唇角从不消失的笑痕,极淡,淡而高傲,极缓,缓而幽深。
他很信任墨烆和离司,同他们说话眼中常流露出淡淡的愉悦,但她能感觉到那微笑中的疏离,那是存在于一切而又与一切无关的冷淡,分明在局中却又置身其外的漠然,仿佛没人任何人能真正接近他,亦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微红的炭火中最后一丝残帛成灰,且兰眼中烟岚过境,现出极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这几日身处禁宫,她至少知道了三件事:第一,那日九夷族的确曾有人入城破阵,随后古秋同被迫退兵,但双方从头到尾都无一人伤亡;第二,他的确下旨将帝都所有九夷族人集中到雩琈宫,但这些人次日被分批送往城外,全部还以自由;第三,他虽严惩部属,却竟未杀昔湄、昔越,包括当日困在九转玲珑阵中被俘的战士,已尽被平安释放……她看不透,想不通,但却感觉得出,他是王族天子,却绝不是三年来与九夷族为敌的那人。如果他是,漓汶殿中就不会有那样一道诏书;如果他是,九夷族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机会威胁帝都。
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就像一个人跋山涉水登上顶峰却发现沧海桑田一片荒芜,所有的一切都荒谬无比,而天地其实原本如此。
如此可笑的境地。
从国破家亡的那刻起,九夷族的每一个人,恨透了王族,恨透了太后,恨透了东帝,数年来一直支撑他们转战千里、浴血求存的就是复仇的信念。王族违背了九族共存的盟誓,那么他们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直到几天前,这仍旧是且兰生命中唯一的目标。
然而那时她并不知道,同世间所有事情一样,爱恨情仇,从来就并非一个简单的存在。
此时此刻,浮翾剑便在身旁触手可及,连同炎凤弓和凰羽箭他都交还给她,在她刺杀未遂之后,他却对她毫不防备。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迷惑,且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想要寻找藏于他身上的某种答案。
这时他似已入睡,眉心微微轻蹙,使得那苍白而淡漠的脸上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清弱,便如破晓时天边极浅的月色,仿佛随时都会消失远去,令人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了他分毫。忽然他微一侧身,肩头白裘不期然滑下,眼见便往面前炭火中落去。且兰下意识抬手将裘衣接住,站起身来,见他右手轻压于左肩,显然是因翻身触动了那日的剑伤。
且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犹豫了片刻,便将那裘衣轻轻放回子昊身旁。不料刚刚靠近,子昊突然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目光锐芒骤现,直慑心魂,待看清是且兰,他略微一怔,眸心中波澜轻漾,却瞬间恢复幽深。
与他对视的刹那,且兰竟感到惊人的杀气笼罩周身,她分明有数种身法可以后退,却一动也不能动,只因任何一丝妄动,都可能引来致命一击。
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就醒着?
四目相对,空气里融有一丝异样,他淡倦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她惊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
他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似一定要等她先开口,且兰发现他的耐心简直超乎寻常,终敌不过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微微颔首:“你问。”
且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想知道,杀我母亲和攻伐九夷,究竟是不是你的命令?”
他眉目不动,淡淡道:“是我。”
且兰蹙了眉梢,再问:“你并非心甘情愿?”
他合目笑了一笑,低低轻咳,摇头道:“不,我心甘情愿。”
且兰眸心骤紧,目光直刺他眼底,却只见无尽静冷。他闲适浅笑,声音温冷如玉,淡然清晰:“遇强不争,不折于强。”
且兰闻言微微怔住,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这几日留心看察,前后细思,隐约也明白了些什么——
王太后选立东帝,两宫看似和睦,相安无事,各自淬毒的心机,彼此深沉的算计,却掩于尊荣,藏在慈孝。
巫族之祸,九夷之灾,苛政暴令,劳役征伐,他要瞒过太后,必先瞒过天下人。遇强不争,不折于强……且兰将这话在心中默念数遍,沉默半晌,末了轻轻一咬红唇,蹙眉移开了目光:“抱歉。”这短短两个字自唇边吐出,说得极快极轻,子昊略有诧异,抬眸以询。
且兰深吸了口气,抬头道:“我似乎错怪了你。”
“哦?”子昊挑了挑眉梢,等她说下去。她神情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忧伤,“杀我母亲的命令是你下的,灭我亲族的旨意是你发的,你将我困在王城,设下了重重机关,我误以为你要赶尽杀绝。”她顿了顿,“有些事情我没有完全弄清,却枉下论断,刺你那一剑,只因……我恨了你太久。”她的闭一闭目,声音飘落于将尽的炭火,一瞬明灭成灰。炉火最后的暖意却融融升起,映入子昊淡笑的眸中。
知错容易,坦然认错却没有太多人做得到,这么快便能悟出他话中的意思,这几天应该想了不少事情吧,如此看来,确是可以调教的,子昊淡淡笑道:“那一剑既是我让你刺的,你便不必为这个感到歉意。我若不愿,你也没有机会伤我。”
且兰道:“这正是我想问的第二件事,为什么?”
子昊道:“因为我愿意。”
且兰不解:“但那一剑可能会要你的命。”
子昊漫不经心地一笑:“偶尔我也会冒一下险。”
且兰道:“太后非你生母,你没有必要为她担这样的错,冒这样的险,包括那道罪己诏,罪不在你,你为何却要如此?”
子昊勾了勾唇角:“你错了。她是先帝的王后、当朝太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之所以入宫为后,是我王族所选,她之所以独揽大权,是我王族给了她机会。先帝心志不如她,谋略不如她,识人不如她,连调兵遣将都不如她,被囚禁至死,不怪她心狠手辣,只怪先帝懦弱无能。这是我王族之错,自该由我王族承担。我既为王族之主,她所作所为我无法阻止,以至于子民受戮,苍生愁苦,这是我之过,我亦不会推诿。你要恨我,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他深邃的眸子一抬,那样清冷的光,“她之于我,既是仇人,又是母后。她迫我害我,让我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杀她恨她,是报她之仇。但她养我教我,让我学到常人无法学到的东西,我厚葬于她,担她罪责,是还她的情。我绝不欠她半分,她,也别想欠我丝毫。”
且兰立于他身旁,面上先是莫名的惊诧,而后渐渐转为平静与了然。或许别人无法理解他对王太后的态度,她却完全能够体会,只因对眼前的东帝,她亦有着同样的矛盾,“你是王族之主,不管因为什么,曾下令灭我九夷,我刺你一剑,便是报你、报王族之仇,你受我一剑,是不欠九夷族之恨。但你帮我杀了真正的仇人,亦几次三番放过我和族人,九夷族欠你的恩,日后,必定相还。”
子昊俊眸一掠,看向她,且兰亦侧头看来,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且兰闭目轻舒了一口气,子昊微微垂眸,一丝清锐的光泽缓缓沉淀于无尽幽深底处。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说不定会误伤了你。”过了片刻,他突然淡声对且兰道,面上略见倦意,深深靠往软垫上,抬手抚了抚额头。二十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终究是改不了啊!即便身体放松下来,心神却永远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警醒。从来便不容人轻易近身,纵是亲近如离司、墨烆亦不例外,百分之百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有可能是错误的开始。
且兰闻言愣了一愣,方要问为什么,车帘忽地一动,一团小小的白色影子一闪而入,“嗖”地窜入子昊怀中。子昊睁开眼睛,抬手将那小兽拎起来。且兰仔细一看,见这小兽雪色狐尾,似猫似貂,一双金瞳异芒涟涟,竟像是传说中长于惊云圣域,专食毒物,寿可五百,生性通灵的云生兽。
“它叫雪战。”子昊一边说,一边自雪战颈上取下一卷细帛,松开手,雪战躬身窜上面前低案。且兰见它玉雪可爱,伸手逗它玩耍,子昊一眼瞥见,急道:“小心它伤人!”不料雪战只嗅了嗅且兰,竟也没有对她怎样。
子昊颇觉惊讶,这只云生兽尚在幼年,野性未收,他和子娆悉心豢养,借此互通消息,亦特意训练它提防陌生人,不想它肯让且兰近身。但雪战虽无十分敌意,却也不容且兰碰触,且兰小子昊几岁,毕竟少女心性,将这异兽上下打量,脸上露出好奇的模样。
子昊笑了笑,敲敲案面唤雪战过来,伸手给它。雪战跳入他的掌心,小小的身子几乎都蜷在里面,然后张口便咬住了他的手指。且兰“哎呀”一声,心道这异兽身含剧毒,常人怎能忍受?却见子昊若无其事,反倒是雪战似有些受不住,饮过他的血后很快松口,趴在那里细起双瞳,神情殃殃。
子昊低头浏览手中密信,皱了皱眉头,笑了一笑,最后叹一口气,提笔写了数行字,重新放回雪战颈中,含笑弹了弹它脑门。雪战伸个懒腰,依依不舍地在子昊身边磨蹭一会儿,跳出车外,一瞬便没了踪影。
第14章 第十四章
正午,马车停在一片杏林之外。
子昊躬身下了车,微风过处,低低的咳嗽声中几片飞花轻柔飘落肩头,云色狐裘胜雪,衬着他寒玉般的面容,却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冷。
不远处有酒家在望,往来行人多做窄袖长衣,华带束腰,足踏鹿皮长靴,可见已入昔国地界。子昊站了一会儿,对身旁的墨烆道:“告诉聂七,进了昔国不必再跟着,让他们回去查一查跃马帮和赫连武馆,莫让这些人再在楚国生事。”
“是。”墨烆答应下来,子昊再道:“乏了,去前面坐一坐,让苏陵来见我,我们不进城,直接去洗马谷。”
听他提到“洗马谷”,且兰念及族人,不由向他看去,子昊似能看透她的心思,转头对她一笑,举步前行。
杏林近畔不大的酒肆,掌柜的迎上前来,但见三位客人,男子丰神飘洒气度清贵,随行两个女子,一者雪衣玉容、清丽出尘,一者盈盈若水、秀雅婉约,便知是来了贵客,急忙让至里面。子昊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前有垂帘相隔,点了几样酒菜,稍事休息。
子昊对面前菜肴并不感兴趣,只斟了一点儿淡酒慢慢浅酌。过了片刻,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群白衣武士纵马扬尘飞驰而至,待到酒肆之前,当先两人突然一提缰绳,身后诸人随即勒马,十几匹快马齐刷刷说停便停,单这份骑术已是不凡,再看他们皆身着同样的软甲紧身武士服,人人腰佩长剑,显然都是江湖中人。
一众人等下马,亦往酒肆中来,寻桌落座,高声招呼上酒上菜。掌柜的见这些人不好惹,任他们颐指气使,小心伺候,店中一时人声马嘶,喧哗不已。
这边离司隔帘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主人,是赫连武馆的人。”
子昊轻轻点了点头,看向那面,“赫连闻人吗?”
离司道:“前面那男子似是他们宗主赫连羿人的儿子赫连齐,他既喊那灰衣人叔父,想必便是江湖上人称‘急雷惊电’的赫连闻人了。”
这时听外面有人道:“大师兄,这次三师兄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人,怎么连性命都搭上了?”
那赫连齐一副世家公子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在得体的武士服衬托之下显得身形高挺,颀长有力,乍一看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态度异常傲慢,冷哼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这么多人对一个都会失手,还要咱们千里迢迢赶回去收拾烂摊子,赫连武馆的脸都让他们丢尽了!”
旁边人道:“难道对方真是冥衣楼的人?听说有几个师弟是死在巫族绝技‘冽冰’之下,当真蹊跷得很。”
赫连齐道:“冥衣楼算什么东西,父亲既与穆国有约,我们只管取那人性命便是,管他……”
话未说完,那赫连闻人低咳一声:“齐儿!”
赫连齐自知失言,举酒笑道:“多谢叔父提醒,侄儿省得了。”
听他们这番话,且兰冷冷道:“这赫连齐为人轻浮,仗着自己武功过人,父亲又是楚国上卿,到处胡作非为,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还曾因此和皇非冲突,夸下海口欲夺楚国第一剑手之位,不知今天这么急着赶路,又要做什么勾当。”
子昊却已根据子娆信中所说猜出大概,沉思片刻,问且兰道:“如此说来,赫连家与皇非并不和睦?”
且兰因为皇非的缘故,对楚国比较了解,便道:“赫连羿人无时无刻不针对皇非,但皇非军功赫赫,在楚国朝野威信极高,岂是一般人能比?赫连羿人虽位高权重,却始终受其压制,能在楚国一呼百应的,唯皇非一人。”
“哦?”子昊淡淡抬眸,“那楚王又如何?”
且兰想了想,道:“楚王对皇非言听计从,十分倚重。”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看向外面,“咦?”
店外又有几匹快马驰来,四个身着骑装的女子飞身下马。几人眉目秀丽,英姿飒爽,并骑而来,十分引人注目,其中一人竟是且兰随身副将青冥。
青冥几人尚未走进酒肆,赫连齐等已注意到她们,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颇不怀好意。待她们路过旁边时,赫连齐忽然将足尖向外一挑,青冥不留神便被他绊了一下。
但青冥反应极快,轻身一转,堪堪避开赫连齐的阻拦,不料赫连齐存心戏弄她,肘弯不落痕迹地一伸,恰好让她撞个正着,满满一盏酒便洒了大半在身上。
旁边赫连武馆的人立刻跟着起哄,赫连齐邪邪笑道:“这位姑娘走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青冥愣了愣,随即看出赫连齐是故意生事,她们急着赶回洗马谷,不愿在此招惹是非,便施了一礼,道:“没留意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无心之过,还请公子见谅。”
赫连齐站起来故作潇洒地弹了弹衣襟,语意轻佻:“衣服脏了就脏了,本公子不计较这些,你过来陪我几位师弟喝杯酒,这事便作罢。”
青冥眉目一冷:“公子请自重。”
赫连齐笑道:“生得这么漂亮,本公子一定好好疼你,害什么羞呢?”说着就伸手去挽青冥的肩头。
青冥侧身一让,出掌击他手臂,赫连齐忽然变抱为抓,倏地扣向她手腕。他武功高出青冥许多,原想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青冥忽然反手弹指,一道劲气锋利,射向他的掌心,竟逼得他不得不放手后退。
青冥逼退赫连齐,迅速向后避去,随行几个女子都已不着痕迹地按上剑柄。赫连齐眯了眼睛打量她们几人,“哈哈”笑道:“我说这么秀气的女子在昔国并不多见,原来是九夷族的人。你们女王和襄帝弄得不明不白,差点儿被灭了族,如今听说公主又被东帝掳去,这会儿说不定连夫人都封了。既被本公子看上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青冥等齐声怒叱:“你胡说什么!”
此刻且兰再也忍耐不住,粉面冰寒,便要发作,却被一只手拦住,子昊淡声道:“离司,你过去问一下,看往终始山的路该怎么走。”
且兰诧异地转头,唯见子昊眼中一片清静如水,不变的高深莫测,不多言语,只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边赫连齐正故意和青冥她们缠扯,忽听身后有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知道从这儿如何去终始山吗?”
赫连齐一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女子含笑俏立,眉也盈盈,眼也盈盈,人也盈盈,笑也盈盈,清秀娇美,姿色可人,相比之下青冥等女子竟都成了俗物,不由眼中一亮,仰头啜一口酒,笑着上前:“姑娘要去终始山吗?不如我……”话说了一半,猛地脸色一变,抬手握住喉咙,张了张嘴,竟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咦?”离司笑吟吟道,“原来公子不想告诉我,那我问别好了。”说着转身对赫连武馆的人道,“请问这几位大哥知不知道去终始山的路呢?”
青冥听她提到终始山,留心注意,却见她转身时手指轻轻一弹,似有一层透明的东西飞上桌案,瞬间落入几个酒盏。旁边有人正取盏欲饮,猛听赫连闻人一声断喝:“小心有毒!”说话时弹剑出鞘,一道轻光擦过几人掌心,三盏酒随之凌空飞起,袭向离司脸面,去势之快,劲道之狠,竟是不惜取她性命。
“哎呀!这么多酒,我可喝不了!”离司笑着向后退去,衣衫飘飘左右转过,两盏酒被她双手抄住,眼见第三盏酒落下,她又突然向前一飘,那盏酒便稳稳当当落在头顶,“怎么这酒里有毒吗?我看倒未必,不信,我喝给你们看。”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一晃,头顶的酒盏倏地落下,被她咬在齿间一饮而尽,再一仰首,酒盏落到肩头,“看吧,哪里有毒?我只是问一问路,这位先生你怎地这么凶?”
赫连闻人以剑击盏,其中分别含了三道不同的内家真气,而使酒盏速度、方向各异,原本极难应付,不料竟被离司轻轻松松接下,顿起警惕之心。但他自恃身份,不愿再对一个年轻女子轻易出手,冷道:“哪来的小丫头?竟敢和我赫连武馆作对,不快交出解药,休怪我剑下无情!”
离司俏声笑说:“酒中分明没有毒,我又去哪里找解药?这位公子看起来可有些不妙,不如好好给两位姑娘道个歉,说不定就没事了。”
赫连齐喉咙中似有一片虫蚁密密爬噬,奇痒难耐,呼吸越来越困难,窒得脸色通红。他虽不能言语,神志却清醒,知道定然是离司方才做了些什么手脚,强提真气示意,赫连武馆众弟子拔剑出鞘,怒叱声中,四面攻向离司。
青冥见状急呼:“姑娘小心!”
离司挥手将身上酒盏送出,真气透处,琼浆四溅如花,吓得众人纷纷闪避,她转头对青冥笑道:“借妹妹佩剑一用!”取剑在手,足尖一点闪入剑光之中。
赫连闻人并不出手,心想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娇弱女子绰绰有余,从旁观看,却突然大吃一惊。
场中白衣之间碧影飞闪,一道剑光比所有长剑都要快上几分,离司御剑如风,手中流光疾驰,星芒迸射,用得赫然便是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
但见她在剑阵围攻之下声东击西,进退自如,一边还不忘笑说:“你这一招‘千秋万代’使得不对,少了后面几式变化,应该改成‘千疮百孔’才是!”
“你这是‘千娇百媚’吗?看起来倒像‘千奇百怪’,这么难看,可真是难为你了!”
“‘千军万马’不是这样的,看我教你!”一剑飞出,姿态之妙,招式之精,竟远在赫连武馆众弟子之上。小小酒肆之中一时剑光飞舞,令人眼花缭乱。赫连闻人越看越是心惊,离司用得虽是千字彻心剑,但变招进退匪夷所思,这剑法中原有的破绽在她手下竟变得天衣无缝,从而威力骤增,令众弟子从无应付。
“住手!”他一声命令,赫连武馆的人纷纷停手,离司亦不追击,在众人包围下执剑而立,笑意盈盈。
赫连闻人沉声道:“你并非我赫连武馆之人,从哪里偷学到这套剑法?”
离司抿唇笑了笑:“这剑法有什么稀罕的,我还要去偷学?我家主人说了,这种剑法也就是学着玩,千字万字,其实一字可破,主人手中诸多剑谱,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好大的口气!”赫连闻人道:“你家主人难不成看尽天下所有剑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是啊!”离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家中藏书万卷,天下有的书,我家主人都有,天下没的书,我家主人也有,秘籍剑谱什么的,不过是主人无事消遣的闲书罢了。至于这千字彻心剑,我家主人最近没书看了,才让我找出来翻一翻的,看完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好像随手烧掉了。”
赫连闻人听她如此诋毁宗门剑法,不由怒火中烧,喝道:“好胆!如此我倒想领教一番,看你怎么一字破我千字。”他向前迈出一步,身旁弟子立刻收剑退下,场中顿时变得静可闻针。
离司见他原本满面怒意,但手触剑柄时却已变得平心静气,身形气势无懈可击,便知不易应付,轻轻错步,心中留意提防。
赫连闻人既被称作“急雷惊电”,一手剑法快如闪电,急似惊雷,自然是迅捷无伦。振剑而起时,离司刹那间便像落入层叠爆现的雷电之中,只觉眼前一剑快似一剑,四面八方尽是剑影,虽知道每一剑都是千字彻心剑的招式,但不等应对,已被剑势逼住,纵然看到破绽,却也来不及还击。她当下不敢轻敌,施展自在逍遥法以快对快,身若轻风,片影难见,赫连闻人长剑伤她不得,但她也只能飘忽闪避,却无还手之力。
此时帘后忽然有人朗声道:“一尘不染!”
离司闻言不假思索,手中长剑斜飞前掠,剑如月华,银芒急洒,恰巧迎上赫连闻人袭来的剑风。
“叮”的一声清响,赫连闻人长剑被她劈个正着,后面一招“千里无烟”便使不出来。
只听那声音再道:“一顾倾城!”
离司回身出剑,嫣然一笑,佳人妙舞,风姿翩然,一点寒芒如星飞射,破入赫连闻人剑气之中。
赫连闻人身形一窒,竟被她逼退半步。
“一叶知秋、一了百了。”帘后那人不断出声指点,紧接着“一波三折”、“一挥而就”、“一寸丹心”、“一掷千金”、“一飞冲天”、“一点灵犀”……诸般招数来自武林各派剑法之中,皆以“一”字开头,他信手拈来随意道出,离司竟也剑剑契合,分毫不乱。赫连闻人剑势虽快,那人却似知他心思一般,每招说出,总能令离司及时抢占先机,攻其必救。
一招受制,处处受制,赫连闻人手中长剑被离司行云流水的攻势迫得左支右绌,心头恼怒之余,杀意渐起。
再挡离司一剑,他忽然目光暴涨,身形凝立,震喝声中,一招“千山万水”凌空劈下!
三尺长剑,滔滔势急,如千丈垂瀑,飞流狂落,挟一股威猛的真气以快不可挡之势向离司当头罩来。
离司飞剑迎上,“当”地一声刺耳铮鸣,双剑相交,离司手臂一麻,长剑竟险些被震得脱手飞出,情急之下翻身后退,半空中连转数周,以化解对方怒浪般的劲气。
赫连闻人揉身逼上,仍是一招“千山万水”,真气贯剑而出!
离司虽然剑招精妙,但内力却与赫连闻人相差甚远,此时勉强硬挡一剑已觉吃力,当下抽身疾退,不敢再掠其锋,不觉已退至垂帘近旁。
赫连闻人知她弱处,立意要以浑厚的内力将她震伤在剑下,擒住搜索解药,当下冷笑一声,竟运起十分功力,“万水千山”不变,长剑疾劈而下。
帘内有人一声轻喝:“离司退下!”
离司身影一闪,轻烟般没入帘中。赫连闻人剑势不歇,仍旧直劈下去。
席前垂帘忽然扬起。
一只苍白而削修的手,分花拂柳一般向外轻轻一挥,立刻又落入帘后。
赫连闻人尚未看清那手的动作,长剑便被一股极柔的真气扫中,一顿,剑像刺入深不见底的雪中,似有寒意陡然升起。心知不妙,当即飞身疾退,不料尚未站定,剑上倏地传来一阵阴寒力道,他浑身剧震,奇经八脉像被一股冰潮猛地涨满,竟把持不住“腾腾腾”连退三步,匆忙运劲抵挡,才勉强立住,胸中一时气血不畅,难过至极。
许久说不出话,赫连闻人面上隐有红潮一闪而没,连续数次,方才恢复正常,他惊疑不定地打量那道垂帘,“敢问帘后何人?有此手段,何不赐面一见!”
帘后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静了静,似待气息平复,才淡淡道:“要见我,你还不配,就算赫连羿人来了,我也未必肯见。”
赫连闻人心头一怒,冷声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究竟何人,得罪赫连武馆,可要三思!”
帘后那人似笑了笑,声音淡然无力却清晰无比:“千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
赫连闻人等面色皆是一变:“冥衣楼!”
江湖中人听到这三个字,心中无不要有一惊。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招惹了冥衣楼,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修罗殿,无论谁与冥衣楼作对,天下之大,便再难有容身之地。非但是江湖武林,就连宣王这般人物也曾要倚仗冥衣楼,就算权倾楚国的少原君也不愿轻易与其冲突——这也便是当初在惊云山,皇非如此顾忌子娆,最终答应退兵息川的原因之一。
冥衣楼之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冥衣楼的力量,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大,它便如一股汹涌的暗流,贯穿于整个九域甚至帝都,却没有人知道源头到底在何方。
但是,赫连武馆的势力亦非同小可,横行江湖,岂有被人欺上门挨打的道理?今天倘若善罢罢休,那日后赫连家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冥衣楼与我赫连武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前些天在楚国坏我们一桩大事,今日又无故伤人,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赫连闻人言语还算客气,帘后那人却淡声道:“我看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不顺眼,回去告诉赫连羿人,他生子不教,我替他了断了,免得日后祸连九族。至于你们这些人,过去给九夷族几位姑娘磕头赔罪,今天便饶你们一命。”
赫连闻人闻言大怒:“冥衣楼未免欺人太甚!”手上剑芒爆涨:“结千字剑阵!”
闻这厉声一喝,赫连武馆十余名弟子飞身挺剑,催动真气,酒肆中顿时充满森然剑光。
随着众弟子脚步移动,层层衣影交错飞闪,四周卷起整片凌厉的剑气,一刻不停,雪浪般扑向垂帘。
垂帘被疾风掀动,一荡扬起,那只手再次出现。
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五指一挥,如抚轻弦,一片白色漫天飞出。
是杏花,白若雪,轻如絮。点点飞花扑面而至,刹那间幻作千枝魅影,冰雪压不住春色,冷芒尽散,缠绵微香之中纷纷花落如雨,严密剑阵竟在瞬间冰消瓦解。
四周花飞、旋舞,软柔飘落剑锋,一片暖光如玉,清洁不沾半丝杀气,赫连武馆众弟子却已痛呼出声,掩面跌出阵外。
这时众人都未注意,酒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男子,一着黑衣,一着蓝衫,一人身形笔挺,神色冰冷,一人缓带轻衫,面若春风。
赫连闻人怒喝一声,剑上凭空爆起激烈电光,人剑合一,再次攻向垂帘。那黑衣人肩头一动,却听蓝衫人道:“既在昔国,便交给我吧。”说话时,人已飘出,手上突然多了一柄细长的薄剑,“哧”地一声轻响,清澈的剑光乍现即逝,敛回鞘内,他人已落在众人之前。
赫连武馆众人眼前电掣般的剑光闪过,手上猛地一痛,掌心已被刺中,十余柄长剑“叮当”落地,唯有赫连闻人长剑未曾离手,却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剑光现时,蓝衫人瞬间已出了一十二剑,十二声极速的剑响连成一气,听起来只像是一剑刺出,一剑伤敌。赫连闻人号称“急雷惊电”,却发现若非对方手下留情,他的剑此刻也早已躺在地上。
众人身旁似仍有未逝的剑光点点,隐隐散入满地飞花之中,一柄银鞘长剑闲挂腰畔,那蓝衫人淡笑回身,对垂帘一礼,温文说道:“苏陵来迟,请公子恕罪。”
他正是剑术与皇非齐名,仁义与楚王比肩的昔国公子苏陵。
帘内子昊微微一笑:“既你来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吧。”
“是。”苏陵轻轻一低头,举止从容不迫,周身似有朗月般的清雅之气,翩然怡人。他转身面对赫连武馆的人,目光在赫连闻人面前停了一停,微笑道,“赫连先生,没想到刚分手不久,便又在这里见面。”
赫连闻人此次来昔国,正是奉命前来购买战马。昔国战马天下闻名,在这般战争频繁的时代,战马的优劣及数量,往往决定一个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楚国兵力强盛,又与昔国比邻,两国每年都有大批的战马交易,赫连家与苏陵常有接触,因此颇为相熟。
赫连闻人抱拳道:“苏公子,你我两国一向交好,冥衣楼在昔国境内行凶伤人,不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陵看了一眼满面痛苦的赫连齐,道:“先生若肯看在我的薄面上立刻离开此地,至少其他人的性命还可以保住,否则,便是让我为难了。”
赫连闻人目光一利:“公子要袒护冥衣楼!”
苏陵温言道:“赫连先生,冥衣楼是我昔国的贵客,与冥衣楼为敌,便是与苏陵为敌,亦是与昔国为敌,还请先生三思。”
他说话始终优雅得体,赫连闻人却着实吃了一惊,昔国竟为冥衣楼不惜开罪楚国,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帘内那人究竟是谁,竟能让整个昔国都为之所用?与此相比,赫连武馆剑法的外传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切都在电念之间,他冷声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决心与我楚国为敌了?”
苏陵并不回答,只侧身看向帘内。帘内一片安静,过了片刻,传出子昊淡倦的声音:“区区赫连家怕是还代表不了楚国,昔国的战马,只是不卖给赫连羿人。”
苏陵便一笑,对赫连闻人拱手道:“我会立刻命人将赫连大人所付的定金送还,并依合约赔偿一万楚金,先前与先生约定的两万匹战马,恕敝国无能为力了。”
赫连闻人此时怒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纵观形势,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看住苏陵:“贵国今日之情,我楚国记下了,但愿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苏陵却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并非不卖给楚国,先生不要误会了。至于令侄……”他顿了顿,略一思索,对帘内道,“赫连齐虽然平素行为不端,但却罪不至死,公子能否饶他一次性命?”
但见垂帘一动,离司闪身而出,笑说:“死不了的,我早说过那不是毒,清水里面泡三天,自然就没事了。但要记住一个月内切勿妄动真气,否则可就不好说了。”
垂帘扬起的刹那,赫连闻人一眼瞥去,竟看到了皇非的师妹,九夷族公主且兰。垂帘一瞬飘下,他这一愣,便未及看清且兰身旁之人,但似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中隐隐掠过杀机,“我们走!苏公子,咱们后会有期!”
一时间,赫连武馆的人走得一干二净,苏陵毫不在意地笑笑,并不因多了赫连家这样强大的对手而见忧虑,转身时已换了称呼,建议道:“主人,连日路途劳顿,是否入城稍事歇息,明日再去洗马谷。”
子昊长身而起,迎向且兰略带探寻的目光,轻轻笑了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走吧。”
苏陵遂不多言,欠身从命。
不知为何,面对子昊,且兰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不愿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的每一丝笑容,都像一张无形的面具,他的每一句话,都将改变些什么。这样的他,这样的东帝,这个叫子昊的男人,在与她一直以来的想象出现如此之大的反差后,化作一片深邃无底的海洋,带给她无尽的困惑。直到多年以后,且兰才知道,原来相识之前便已注定,原来生死爱恨从未由她……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昔国境内的终始山是惊云山脉的分支,惊云奇峰连绵至此,山势缓落,与逐渐开阔的平原相接,形成一处群岭环绕的盆地,再往西行,便是一马平川的云中平原,西南、东南两面,则分别是九夷族旧国以及国势强盛的楚国。雍朝第十一代天子将这片风景奇秀的土地赐于王姐子昔为封地,是为之昔国。
一行人进入洗马谷,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两条巨龙蜿蜒盘踞,将峡谷环抱在深山中央,密不可见。身处此地,目所能及只是天地间一片无垠的青翠,天外青天,山外有山,驰上一侧山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缰勒马,面对这碧色如海、群山逶迤的美景,心中无不生出赞叹之情。
苏陵带马上前:“主人,前面便是九夷族暂居之地了,我们不如在那儿稍作歇息。”话未说完,忽然扭头听了听,笑道,“今天倒来得巧了。”
子昊在他说话前目光早已投向正北方的峡谷口,只过得这片刻,便有一阵巨大的响声清楚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滚滚而至,速度极快,令人仿佛突然身入千军万马之中,身边万象齐喉,重石坠地如雨,伴着脚下巨雷隆隆,连山川大地亦随之震动不已。
寻声望去,眼前峡谷入口率先出现数匹矫健的骊马,紧接着,十匹,百匹,千匹……庞大的马群迅速冲入山谷,飞蹄扬尘,踏地如雷,化作一片深暗的浪潮席卷了整片赭黄铯的土地,激起遮天蔽日的浮尘。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马群,一时间屏息静气,只觉心神激荡。苏陵将马鞭一扬,傲然道:“主人,这便是洗马谷中饲养的战马,这些年悉心经营,如今已足够装备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哪国的马会比它们更快,更有耐力。”
子昊目光掠过滚滚不绝的马群,似有清冽的锋芒瞬息闪过。离司好奇地问道:“公子,这么多战马,任它们这样随意奔跑,若走丢了怎么办?”
苏陵抬手前指:“昔国有一套特殊的御马术,这数千匹战马只需几个驭奴即可,你看。”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发现其中几匹马背上有两个体形瘦小,发肤黝黑如炭的驭奴。那驭奴并不固定待在一处,不时在马背之上跳跃移动,身手灵活如猿猴,嘴中不时发出短促而奇异的哨声约束战马,但因身形肤色毫不起眼,若非特意指点,当真不易发现。
子昊似乎兴致极好,突然一带缰绳,朗声道:“走,我们入谷去!”说罢领先策马冲出,墨烆、离司立刻跟上,苏陵、且兰以及青冥等四女稍稍落后一步,一行人沿山侧纵马急下,顿时融入浩荡的马群之中。
他们人人皆善骑术,一路随奔马疾驰,却丝毫不见局促,待到冲出谷口,面前景色豁然开朗,且兰浑身一震,不由自己勒马停下了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若草原般的大地,无边碧草连天,天空湛蓝如水,阳光毫无顾忌地洒照在大小不同的湖泊之上,不断反射出淡金碎银样的光泽,洁白的浮云落在湖畔岩间,清泉瀑布便自那云中随意流泄,映出道道五彩的虹光。就在这水美草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九夷族人居住的屋舍,那一瞬间,且兰恍然以为回到了九夷族故乡。
如此平静而美丽的地方,已经有多少年只能在梦中留恋、思念,她几乎不敢再策马前行,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景象,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冲上心头,几令泪水夺眶而出。
“公主。”身边突然响起苏陵温文尔雅的声音,且兰匆忙一闭目,转身看去。
苏陵策马随在近旁,对她笑了笑,道:“一直没有机会跟公主道声抱歉,公主想必已知道了,昔国当年收留九夷族人,实际上是要牵制公主,使九夷族无法对帝都构成威胁,还望公主能够谅解。”
且兰不想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怔,稍后摇头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我和族人毕生铭记。”
苏陵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我以为公主至少会有些责怪,毕竟在战场上因此受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且兰看着高远无垠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
的确,当她知道族人落入敌人掌握的时候,是曾经怨恨过,那种噬骨的恐惧与怨恨,险些便铸成大错。
那一天,手上沾着所谓仇人的血回到那间安静的大殿,没有母亲,没有族人,也没有王族和战争,外面月色很亮,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流水的声音,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人心里,空白一片。
有什么东西自迷雾中呼之欲出,比浓重的鲜血更令人窒息。这一场深远的杀伐中,这一片惨烈的战场上,整个九夷族,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未来的路,又将何去何从?
“这些年我只知道,王族杀了我的母亲,我便要东帝偿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成功了,王族必然再杀我,九夷族也一定会继续复仇……这样没有终止的轮回从我这里开始,会化成两族的宿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么跟着我拼杀流血的人们,我的族人、部属,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牺牲,为什么要卷进这样的杀戮,为什么要被当作棋子利用,他们活着难道就为这个吗?我能给他们的,也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不由自主说出的话,有几分迷茫,有几分疲惫,她突然抱歉地一笑,扭头道,“公子怕是要听糊涂了吧?”
苏陵同她缓缓并羁前行:“我相信公主的确是真正爱护着自己的族人,但太多的责任有时反而是一种束缚。其实我们不妨换一种想法,即便不是跟着公主逃亡和战斗,九夷族难道就能摆脱眼前的境地吗?倘若没有公主支撑局面,情况只会更糟。目前身在局中的每个人,从最高的统帅到一个最普通的士兵,求名求利或是求生,总有着自己的目的和不得不做的理由,大家不过是带着各自所求走上了同一条路,说到底就这么简单,其实谁也不必为谁负责到底。”
且兰沉思片刻,低声道:“身在局中……那公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可以冒昧一问吗?求名求利或是求生,似乎都不应该是你的目的。”
微风中苏陵目视前方,发带轻轻飞扬,衬得他神色温怡洒然:“苏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身处乱世,得遇明主,但求报此知遇之恩,所作所为亦不负男儿此生罢了。”
且兰立刻问道:“但公子又怎能确定,所遇之人,值得你一生追随?”
苏陵目光一抬,笑道:“是与不是,需要公主自己去看。”
两人同时抬头,前方不远处子昊勒马独立,离司和墨烆随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绝不会轻易去打扰自己的主人,然而跟随他的步伐却早已成为生命中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不必为谁负责,不必想得太多。世上有几人能够真正如此?即便手握天下,那份恣意妄为的洒脱也是遥不可及的吧。雍朝的东帝,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在她的肩上,也早已有着九夷族这副沉重的担子。或许,今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族人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不再在铁马烽烟中拼斗,不再于流血牺牲中挣扎。
且兰轻声叹息:“苏公子,九夷族能有今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苏陵却道:“其实公主真正要谢的应该是主上,三年前我是奉了主上密令保全幸存的九夷族人,不知公主现在是不是已能体谅主上的苦衷?”
瞥见他眼中一丝深意,且兰勒马停住:“公子此话,是想问我九夷族如今的立场吗?”
苏陵道:“请公主见谅,有些事,苏陵得不替主上思虑周全。”
从这几日的种种决断看来,主上是要扶持九夷族成为第二个昔国,并对这且兰公主十分另眼相看。昔国不会背叛东帝,却不代表曾经与王族不共戴天的九夷族亦不会,连离司都不十分清楚的那一场刺杀,主上虽只字不提,却显然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以至于今日在酒肆中乍见面时,他几乎以为那毒已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实际上,他本不赞成这一路纵马赶路,但谷中山路崎岖难通车驾,又要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以免露宿深山,无奈之下只得如此。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看主上的意思并不打算避开且兰,那这一席话便不得不问了。
风扬衣袍,在前方男子眉宇间掠过深远的痕迹,明亮如金的阳光并没有消融他周身不变的淡冷,且兰目视那身影良久,逐渐沿他的目光望向山野间悠然美丽的画面:“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已别无选择了,对吗?公子可以相信,面对洗马谷这片祥和的土地,九夷族至少不会做王族的敌人。”
苏陵点头道:“好,希望公主能永远记得此话,公主请随我来吧。”
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多年带兵之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
众人下马,子昊在这处高丘之上静静看了一会儿,便问苏陵:“多少人?”
苏陵略作思量,答道:“五十万。”
大家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转头再往谷中看去。且兰先前虽隐约猜出些端倪,乍入谷时心中的震惊仍未平复,不想历来韬光养晦的昔国竟暗藏了这样一支精兵,但再三审视,却觉得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五十万大军,那几乎已与整个楚国的兵力相当。
几人皆面露疑惑,唯有子昊神情如旧,不带半分惊讶,只淡淡应了一声。
只听苏陵继续道:“三万骑兵,两万步兵,洗马谷屯兵五万,备马三万六千匹。谷中将士,非勇武者不入,非志坚者不进,非死忠者不留,兵、器、骑、射,有一者不知则不取,入谷三年,有一者不精,自请军法处置。自主人传令之后,我用了三年时间挑选这些人,又用了三年时间以最严酷的方式训练调教,主人若要用这些人,一可当十,十可当百,五万,便是五十万。”
子昊始终不曾回头,此时俯视整个山谷,各处布置尽收眼底,清冷面容之上隐含了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身后的苏陵一袭长衫儒雅,不染分毫兵锋戾气,若非腰畔长剑提醒他绝世的剑术,很难令人想象他领军布阵的模样。然而就是在他手中,调教出了足以和天下任何一支军队抗衡的精兵。
日暮四合,苍翠如染的山岭已渐渐笼入霞色交织的余晖之中,万山如海,托起无边无尽燃烧的云火,在天地间展现着寂没前最后的壮美,亦将此君臣二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子昊迎着夕阳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很好。”转身迎上且兰讶异未平的目光,笑了一笑:“明日我们去冶庐,看看十娘这几年又研究出什么好东西了。”
且兰不禁问道:“冶庐是什么地方?”
子昊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冶庐是为这数万将士炼戈铸剑之处。寇十娘是后风国冶剑大匠寇契的女儿,洗马谷有苏陵,冶庐便由她来主持。”习惯性地负手身后,不料肩头骤然一阵锐痛传来,牵得眉心略紧。神情却未变,只是本已走到了马前又停了脚步,顿了顿,对墨烆微微抬头。墨烆会意,上前牵了马匹随行,一行人缓步往谷中走去。
且兰心中越发惊奇,当年楚、宣两国亡后风时,曾兵围皓山以求冶剑之术,寇契怒折数把名剑,焚山毁家,冶剑之术自此失传,不想竟尚有传人。默默随他走了一会儿,忽然道:“精兵、良将、快马、利剑,奇谋、绝阵,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九夷族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屑与我为敌罢了,这三年复仇,可真真是一个笑话啊!”
子昊抬了抬眸,但笑不语,肩头疼痛令半边身子极为不适,始料未及的一丝疲惫使得他不想多说什么,而有些话,原本也不必说。或许她已经看出端倪,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想到,九夷之战,原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契机,步步经营的赌局。整整七年,重华宫中那个女人何其精明,倒也真费了不少心思。
倾一国而算天下。并不强大的九夷族,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进退杀伐何曾由己,但昔日在王城之中,曾有一个人猜出了他的谋划——一个最应该阻止,却最后毫无保留支持了他的人。
长明宫中短暂的密谈,隐晦的话语牵出缜密的布局,最终归于一个惊人的秘密。九夷族的女王,那个高雅聪慧的女子,将她的性命,她的女儿,她的国家和族人,以一种平静而奇特的方式交到了他的手中,换取了他一个承诺。她曾说过的话,使且兰成为了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终将随他步入另一方更加复杂的棋局。
既有前因,必生业果,天地循环,无非如此。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知,而她,未知。
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不如不知。
当晚几人便宿在谷中精舍,轻云遮月,空山幽静,长夜中隔壁房中一盏青灯始终亮着,将一道清寂的影子映上轩窗。且兰便抱膝坐于榻上,隔着深沉的黑暗看着那孤单的灯火静静出神。
帝都一战之后,从漓汶殿到兰台,从酒肆到洗马谷,短短数日她想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的九夷族,如今的天下,昔国、楚国、帝都,还有……东帝,那个险些使整个九夷族万劫不复,又突然将无限光明送到他们眼前的男子。
隔窗相望,孤灯影深,那削瘦的身影中似乎蕴藏着奇异的力量,会令所有人不知不觉追随、信任、敬服,抬头冷月清亮,恰如他傲然的眼神,即便在翻天覆日、变幻莫测的风云之下亦清晰从容。纵然明白随他同行,必将面对更加险恶诡谲的阴谋,更加惨烈无情的杀伐,但谁又能回头,谁又能挣脱他漫不经心抬眸一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某非王臣。他们都只是他的子民,注定的命运。
这一夜且兰毫无睡意,待到凌晨方合目调息了片刻,天空刚刚露出淡青色的微光,谷中已有人马往来操练,渐渐传来属于战场与军营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且兰起身步出房门,意外地发现子昊独自站在庭中,正负手沉思。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来,见是且兰,原本笼着一片静漠的脸上淡淡转出笑容,眸清似水,眉若春风,恍然吹散微凉的晨曦。
且兰亦报以微笑,举步上前:“我以为你来这里会检阅军队,让他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现在看来,你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子昊微微垂眸笑了一笑:“有苏陵在,何必我麻烦?”
且兰轻叹一声:“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像苏陵这种人会对你死心塌地。”
子昊与她对视片刻,目光投向遥远缥缈的天际,清澈的晨光丝丝落入眼中,如浸深潭。他淡然道:“我需要他们做的,是无论我在与不在都一样。可以因我在而更好,却绝不能因我不在而有分毫混乱,想要如此,唯有让他们放手而为才行。”
且兰并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是略觉奇怪:“这样将兵权交于他人,难道你不怕事有万一吗?”
子昊洒然而笑,只说了四个字:“用人不疑。”
说话间只见苏陵和一个黑衣女子结伴而来,乍见那女子,子昊怔了怔,随即唇畔展开一缕温煦的笑容。
那女子看起来要比且兰大上几岁,已不算太年轻,也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在极致的花朵,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未到近前,便听到她轻快的笑声传来:“十娘见过主人!主人难得来一趟,也不事先告诉我,若知道主人到了,我昨日便进谷来了!”
寇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设法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子昊起居,直到商容奉命出宫,她才随之一同离开。这时到了面前细细打量子昊,只见子昊苍白的面色,柔声叹气:“主人。”
“十娘,不过几年未见,怎么便学会长吁短叹了?”子昊含笑望向她,目光柔和而愉悦,“本说今日去冶庐看你,你倒先来了。”
十娘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人去哪里干嘛?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人带过来了。”
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
十娘同他说话倒不像别人那般始终存有敬畏,顿时笑道:“主人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人准我离开冶庐一趟。”
“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
十娘道:“主人已经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家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人,这本秘录绝不能落入他国之手!”
此事聂七前几日便请示过,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
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人!”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一方试剑石前,十娘带来的数样兵器陈列于此,刀、剑、枪、戈、矛、戟一应俱全,都曾经过她精心改造,分外实用锋锐。她一一指点介绍,子昊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其中一柄乌鞘长剑上,略一抬头,“此剑寒意深敛,锐气静藏,在这些兵器中当为上品,你却为何避而不谈?”
十娘微微一震,随即自嘲般地叹道:“主人好眼力,这柄剑乃是我采若耶之金铜、赤堇之银锡、茨山之铁英化了三年时间铸造而成,说起来也算是难得。”她带剑出鞘,往试剑石上随手斩下,一声清鸣,长剑斫石而入,现出深深痕迹,剑身却完好如初。十娘抚剑长叹,眼中隐有遗憾,“但当年在父亲手中,这只能是一柄弃剑,便是师兄在此,十娘也不敢卖弄。”
子昊接过剑来:“铸剑铸心,顺其自然便好,切忌急功近利。”
十娘道:“十娘不敢懈怠,倘若铸不出好的兵器,岂不误了主人大事?主人放心,十娘绝不会马虎,待取了《冶子秘录》回来,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
子昊失笑道:“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
十娘看了看且兰,弯眉浅笑:“那如此难得的剑,主人怎么就赠给了且兰公主?主人是知道的,这浮翾剑可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啊!”
子昊闻言浅笑不语,转头时温润的目光落至且兰眼底。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仿佛包容了天地万物,历尽了人间繁华的一声叹息,无尽低沉感慨。
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且兰却被似他的目光摄住,脑中竟一片空白,思绪凝滞,顿时双颊飞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于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着相了。”
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但注意到子昊的脸色,最终却没有开口。
第16章 第十六章
山阴古道,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白马之上的男子墨色长衣,神情沉着冷酷,正是日前曾在沣水渡遇袭的穆国三公子夜玄殇,身旁一骑紫燕马与他并驾齐驱,马上女子玄衣飘飞,貌若仙姝,便是数日来一路与他同行的子娆。
两骑快马折过山坳,突然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夜玄殇眉峰一轩,手勒缰绳,一边拍了拍马匹以示安慰,一边对子娆道:“穿过前面山涧便是魍魉谷,我们把马留在这里,带进去反是拖累。”
子娆同他一起翻身下马,此时马儿似乎十分躁动不安,频频踏蹄嘶鸣,已不肯再前行一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的危险正令它们惊悸恐惧。子娆以手轻抚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试着加以安抚,凤眸轻轻转过,对夜玄殇道:“魍魉谷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却没有必要当真陪我冒险。”
夜玄殇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两匹骏马齐声闷嘶软软卧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将马上的水囊取下,扬手丢给子娆:“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把这个带好。这两匹马留在荒山难免遭猛兽袭击,如此少些痛苦也罢。走吧!”
这几天同行相处,子娆对他这般利落中略带霸道的行事作风已颇为习惯,并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凶险,若万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
夜玄殇朗声失笑,转而身子一倾,靠近她,目光深亮:“凶险又如何?有美相伴,玄殇纵死无憾!”
子娆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从不掩饰自己好色。”
夜玄殇边走边道:“食色性也,这世上根本没有见到美色还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却总爱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却不屑于表里如一的小人。我夜玄殇喜欢便是喜欢,何需遮遮掩掩?”
“哦?”子娆烟眉浅漾,调侃他道:“这么说来,你岂不成了那小人?”
夜玄殇向来狂放,不以为忤,“君子小人,无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们作甚?”
子娆平素在帝都见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宫奴、守礼有度的臣子,这些人对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无不谨言慎行。子昊虽与她亲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极少说与别人,自不会像夜玄殇一样同她说话。和夜玄殇在一起,她不是什么娴雅贞静的淑女,他亦不是什么温文有礼的君子,这颇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倒让她觉得十分特别。
说话时两人已进入前方峡谷,四周无数千年古藤自悬崖垂下,形成层层巨大的垂瀑覆盖了整座山岭,幽暗惨碧的树藤盘根错节,其旁险涧深壑,绝谷危崖,一路行来,耳畔除了单调的水声,不觉丝毫生气,亦不见飞鸟走兽,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活物。
此处尚是魍魉谷边缘,并不见十分险恶,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极为压抑。两人虽谈笑自如,却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魉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无回,两人纵艺高胆大,也不敢掉以轻心。
前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子娆脚步忽然一缓,与此同时,夜玄殇扭头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夜玄殇低声道:“右侧十八人,十步之外。”
子娆体内玄通真气流转,耳目灵觉顿时无限延伸,整个峡谷中纤毫微动,尽收心底,潜伏在巨藤之后十几个人近乎无形的呼吸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左侧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时法中的自在无相,掩藏得很好。”
两人虽口中交谈,面上却毫无异样,照旧向前不止。大自在四时法乃是后风国的武道绝学,一法逍遥,无尽无际;二法须弥,无始无终;三法无相,万形寂灭;四法如意,诸相随心。昔年后风国分裂为五国,为楚、宣联手所亡,其中一国的残余势力建立名为“自在堂”的组织,买卖各国情报,从事刺探、暗杀等活动,这些人因精通大自在四时法,擅于潜踪匿迹、逃避追捕,行事极少失手,近年来已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黑道帮派之一。从来人掩饰行藏的手段推测,眼前这批杀手显然便是自在堂的部属。
与离司修习的自在逍遥法不同,自在无相法并非轻功,乃是匿形之术,修习者可借遁五行,隐入周围任何事物之中掩藏踪迹,极难被人发现,倚仗此法,刺杀偷袭往往一举得手。此时若非在这死气沉沉的魍魉谷前,一切生机都变得极为敏感,子娆和夜玄殇亦未必能事先察觉周围潜伏的危险。
天地无风,日光沉寂,两人的脚步踏上厚重的枯叶,发出沉闷而轻微的“沙沙”声。
一步、两步……十步踏出,谷底枯叶骤地无风自起,四周异变陡生!
高崖两侧,无数条静垂如死的粗壮巨藤突然同时笔直前标,骤射向并肩而行的子娆和夜玄殇。半空中似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轮,天日霎时一暗。待到近前,千百条巨藤飞卷,如化灵蛇,倏地将中心两人紧紧裹住,谷中顿时只见一个巨大的碧绿色的漩涡,风疾影快,碎石激飞,身处漩涡中心的两人竟完全失去了踪影。
忽然间,激战中传出一声低沉而轻蔑的冷哼,疾密的漩涡中一道夺魄的剑光激电般飞旋而起,仿如九天重宇一条白龙盘旋傲啸,摧云破雾。白光到处,接连响起数声闷喝,紧缩的战圈猛然扩大。
与此同时,错纵交织的藤影间蓦地炫出数只墨蝶,蝶翼轻轻一颤,化作幻影万千,再一颤,金芒如火纷烁,不过交睫瞬间,整片树藤都被翩跹飞旋的墨蝶缠绕,不时散出点点亮晶银芒,如星似雨。
这时随着一声悦耳的低笑,蝶影中一道清魅的身影冲天而起,袖飞袂旋,空谷上方犹如散开一片幽灿的星云,清光四溅,星辉纷落,刺眼如盲。
“着!”
清笑声中,所有墨蝶同时绽开炽亮的火花,片片流光飞炫,开溅如雨。巨藤断裂,触火即燃,纷纷被火焰吞噬,坠落迸散,漩涡中心顿时现出夜玄殇寒冽的剑影和十余名向他围攻的黑衣人。
五行循环,利金克木,阳木生火,自在堂借以藏身的屏障惨遭摧毁,片甲无存。当先几名蒙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寒光惊现,似见孽龙飞啸而至,带起银芒千道,魂飞神驰之间,冰冷的剑锋夺血而过,颈中一阵窒痛已成为生命最后的感觉。
剑光隐去,夜玄殇仗剑在手,冷然卓立,身畔一抹轻云,带着魅冶缭绕的幽香,飘落在遍地血色艳花之上,足踏红莲的玄女,垂眸淡看纷纭,绝俗的面容中漾一缕浅笑,清冽冷丽。
“道法自在,自在难求,心欲无相,孽幻丛生。自在堂就凭这点修为,今天遇上冥衣楼,这块金字招牌算是砸定了。”
媚雅慵然的话语,却令包围在四面的蒙面人瞳孔猛地一缩,目光变幻不定,打量子娆。片刻之后,对方为首一人道:“自在堂与冥衣楼两不相干,你走,我们恭送,但他必须留下。”
子娆闲闲向侧一瞥:“找你的呢。”
夜玄殇冷声笑道:“这等货色,每年不知有多少送上门来给我练剑,在我手中归离剑下,至今还没有活着回去的人。”
子娆幽然微叹,“唉……两个人杀人,总要比一个人快些,你说,是不是?”
夜玄殇唇角勾起一丝冰冽:“想必如此。”
话音未落,眼眸之中同时掠起异芒,两道玄影,双双疾飘,不分先后地卷向四周众人!
媚衣销魂,追心灭神,冷剑光寒,嗜血夺命。自在堂的杀手纵然武功不弱,却哪抵得住这般联手突袭。躲得过子娆纤修玉手,躲不过夜玄殇三尺青锋,避开夜玄殇掌力摧心,难逃子娆长袖追魂。峡谷之中一时间森森杀气尽是剑光,云荡风旋飞血横溅。漫空剑气之中两人背对彼此,绝无后顾之忧,手底尽是有攻无守,纵横进退,出入从容,身旁几乎无人堪做一合之敌。
自在堂损伤惨重,那为首之人功力最深,接连数次避过两面杀招,眼角余光扫去,骇然发现己方同伴只剩下不足半数,当即暴喝一声:“遁!”
围攻中的蒙面人闻声不再恋战,身形暴退,半空中只见人影飞闪,一批人竟然凭空消失在峡谷之中。
夜玄殇一声冷笑,手中长剑弹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背后鞘中,微微俯身,真气瞬间凝聚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下击去!
“破!”
断喝声中,一股浑厚霸道的真气透入土中,周围被落叶覆盖的山岩顿时隆起数道极速前进的裂痕,如冥池之中怒龙狂啸,飚向八方。
刹那间,谷中土崩石裂,枝碎叶飞,伴着几声清晰的惨哼,方才借自在无相法隐遁的数人被逼破土而出,冲向半空,同时提身转气,身化猛鸷,陡然扑向下方。
便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响起极低极柔的叹息。叹息声中,一抹玄色身影轻轻一漾便穿入漫天刀光,纯阴真气幻化冰丝,万道清烁明美的流光,随那幽冷玄色飞绕炫舞,由玄而白纯粹的颜色充盈天地,忽地光华大盛,霎时阖宇尽虚,最终只余一片纯净而夺目的明华。
几声沉闷的躯体落地的声音,玄光明迷,片片妖艳的残红伴着枯叶如蝶飞舞,谷中清静,四寂无声。
子娆静静站在纷扬洒落的红雨中,仿佛从未离开过,唯见轻云般的衣袂幽然飘落,轻轻无风自舞。缥缈天色之下,她美若天人的容颜好似寒玉雕成,无有分毫喜怒,那一双眼睛,冷冷讥诮中的怜悯,淡淡嘲讽下的漠然,此时此刻,竟像极了帝都王城九华殿上那人。
静立片刻,细细的凤眸低转,似笑非笑一声轻叹:“多年修行不易,何苦前来送死。”
夜玄殇虎目扫视一周,来到她身旁,“想要别人的命便要随时准备送命,这再公平不过。”
子娆抬眼瞥去,他眉宇间不见素日散漫,取而代之是森冷与肃杀,自信至极的狂傲。每当他杀人的时候,脸上便总是这副神情,令人对手胆战心寒,令同伴笃然心安。两人方才这番联手克敌,于无意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彼此都有种异样的感觉悄然生出,子娆笑了笑,启口欲语,忽见他剑眉一蹙,眼中透出冷光。她以目相询,夜玄殇淡淡道:“三十个。”
子娆心思何其灵透,垂眸淡扫,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还有六个。”
两人目光相交,夜玄殇向旁边流水汹涌的山涧微微示意。子娆唇角泛起浅笑如澌,一点艳若桃色的丹蔻凝于指尖,暗转“冽冰”心法,突然挥袖弹指,数道寒芒应手射出,带着细微冷锐的啸声没入涧水之中。
冰针入水的刹那,山涧中“哗”地一声巨响,六道水柱冲天而起,借水遁隐藏起来伺机而动的杀手被剧毒逼出身形,激溅如飞的水光之中,刀芒骤现!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夜玄殇的剑早已化作飞虹,凌空破水而去!
白色的水柱落下时散作血雨,夜玄殇惊龙般的身形从中穿过,身后数人随之抛坠,最后一人被长剑贯透心脏,生生钉上坚硬的山岩,双目圆瞪,黑色的面巾缓缓滑落。
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张生机全无的脸,写满了生命终结那一刻的恐惧、不甘和绝望。不知为何,夜玄殇看清这张脸时忽然浑身巨震,原本冷静到无情的眼中翻起滔天巨浪。
血,沿着剑锋汩汩流出,身后尸体落水的响声如击重鼓,盖过了一切声音。他猛地拔出长剑,飞血中挥手划下,那人腰间一道令牌露了出来,对他来说和这张脸一样,再熟悉不过——那是来自穆国王宫,老穆王用以调动亲卫的白虎金令。
是父王终于动手了吗?还是王宫已经完全落入了太子的掌控之中?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清楚意味着一件事情——父王,真正已经来日无多了。
刹那的震惊之后,夜玄殇心中迅速恢复了沉着,冷冷看那尸体软倒在地,沿着巨石滚入涧中。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走到水边,将长剑随手一丢,单膝跪下,俯身抄起冰冷的涧水。飞溅的水珠密密打在脸上,流落时隐带血红的色泽,涧水的凉意让人头脑陡然一清,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突然听到身旁清媚的声音,略带慨叹:“穆国的三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子娆不知何时到了近旁,夜玄殇霍然抬头,清澈的水滴自那俊冷的面容之上滑落,明明是寒山净水纤尘冰冽的莹透,却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阳光之下,现出令人窒息的霸气。这般看了她半晌,他忽而一笑:“你早便知道我的身份。”
子娆道:“令太子御如此顾忌,非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并不太多。你在楚国六年,经历了大小近百次暗杀却安然无恙,如今江湖上已少有人不知三公子的名头,我要推测,也并非难事。”
夜玄殇起身还剑入鞘,声音冷淡:“没想到拜我这大哥所赐,夜玄殇三个字倒还名扬天下了。”
子娆目光转向涧中急流,那些自在堂的尸体早已被水流卷没,踪迹全无,“这次也是吗?”她漫不经心问去。
夜玄殇眸心微微一收,惊于她的敏锐,但却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不知你是谁,这未免不太公平。”
子娆眉梢淡挑:“怎么,你不知道我是谁?”
夜玄殇道:“冥衣楼,亦或是巫族的传人?我可不认为就这么简单。”
面对他目中深藏的精芒,子娆眉眼微细,轻轻一笑:“看来早晚也瞒不过你,这样吧,若你我活着出了魍魉谷,我便告诉你,如何?”
夜玄殇深深将她看住,随即笑道:“好,一言为定。”
子娆妩媚抬眸:“一言为定。”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两人遇袭的峡谷离魍魉谷的中心魑泽林尚有一段距离,待到达那片被重雾封锁、望去浑无边际的密林时,天色逐渐暗下,深浓的雾气早已将日光封锁,使得整片山岭都陷入一片幽暗迷离的昏瞑之中,浮光游荡,幻影万千,充满了诡异的气氛。
自从离开峡谷,夜玄殇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沉默。子娆在玄塔中静修七年,纵千日不与人言亦是家常便饭,此时多少猜到他几分心事,便也不去打扰。两人施展轻功,无声无息地落上一块岩石,夜玄殇方才低声开口:“前面有人。”
子娆点头,两人隐下身形,悄然靠近魑泽林边缘。数道火光自山岩之前隐隐透露,密林旁几个金衣大汉手执火把而立,火光跳动摇晃,映得他们面容明暗不定。黑暗中不断有冰蓝色的流萤飘忽游离,一旦靠近火把便形销影散,但远处魑泽林中冷芒点点,始终浮动着这般细微的光泽,使人仿佛看入幽冥深处的景象,妖异难言。
因彼此相隔甚近,两人不便交谈,夜玄殇便以指尖在子娆手心写了三个字“跃马帮”。这些人服饰打扮华贵考究,显然是跃马帮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但见他们人人神色凝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量间,魑泽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凄厉无比,令所有人心头一惊,几个金衣人神色骤变。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之后,魑泽林中恢复一片死寂,为首的金衣人眉头紧皱,下令道:“随我入林!”
“秦舵主,”旁边一名属下劝道:“这林子如此诡异,今天我们已折损了六批人手在里面,此时入内太过冒险,不若等明天再说吧。”
那秦舵主冷哼一声:“哼!少帮主的伤势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属下顿时不敢再言,一行人复又点燃几个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各自执了兵刃,慢慢往林中而去。
眼前火把的光亮很快被无底的浓雾吞噬,子娆侧首道:“如何?”
夜玄殇眼中略带嘲讽,淡淡丢下一句:“有勇无谋。”像是回应他的判断,魑泽林中再次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两人听出其中正有刚才出言反对之人的声音,眼中同时一凛。这次惨叫声间隔时间略长,但也不过就是瞬息,林中雾气突然无风翻涌,隐约有人影狂舞着向外冲出。
子娆凝神分辨,依稀认出是那秦舵主,见他不断挥剑乱砍,似在拼命抵挡什么东西的攻击,手腕轻轻一动,便要出手救人,却被夜玄殇一把拦住。
子娆奇怪地看他一眼,夜玄殇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时那人已快要奔出林外,忽然间,他上方的雾气狂旋激荡,化作一片巨大的暗影当头罩下,黑雾中似有一柄利刃闪电般穿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头顶!
惨叫,带着无尽惊恐的惨叫自他口中发出,人满面鲜血地冲出林外,又奔出十余步方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不断抽搐,渐渐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前方魑泽林中雾气早已平复,点点荧光飞转,一片幽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玄殇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幕,神情中连惊讶都欠奉,只在那雾中黑影现形时目光微微一利。
“是什么东西?”子娆眉心淡拧,此时她已明白了夜玄殇的意图,但那人虽将林中异物引出,浓雾之中却无法看得确切。
“不好说,但绝不是人。”夜玄殇简单说了一句,起身点燃火折子。
子娆和他一同上前,低头一看,眸心深处泛起一丝波动。那人顶心竟被生生击出一个拳头般的血洞,头盖骨完全碎裂,雪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混杂流淌,在整张脸上涂出骇人的惨厉,那血浆背后仍残留着极度的恐惧,使得他的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小心!”夜玄殇轻声提醒,伸手挽住她退开几步。那尸体头顶不知何时覆上了一片冰蓝色的亮点,无数萤虫开始向鲜血流出的地方聚集。很快,整个身体便被层层飞浮的流光包裹,周身发出冥暗的光芒。细密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连续不断,不过片刻,偌大一个人便化作了干净的白骨,血肉无存,片片流萤逐渐向四方散去,点点逝入幽林深处。
目睹这一切,子娆指尖冰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夜玄殇沉声道:“我们回去。”
子娆心头一顿,随即道:“你若要回头,我绝不阻拦,但无论谷中是什么情形,我都非去不可。”
夜玄殇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看她一会儿,冷酷的唇角淡淡一勾:“黑夜入谷,实属不智,你即便要闯这龙潭虎岤也得先随我回去。我们今晚要找合适的地方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胜算。”
子娆愣住,细密的睫毛倏忽扬起,火光如魅异蝶舞在她眸心微微跳动,渐渐地化作一片秋水般明艳的柔媚。她低叹一声,静默了片刻,方道:“夜玄殇……多谢你。”
不料对面这男子却将眉峰戏谑地挑起,低声笑道:“不必,你知道,我可是有所求的。”
子娆目视他故意露出来那十足别有用心的坏笑,不由气结,之前些许歉意顿时无影无踪,星眸中晶光闪漾,一瞬不瞬盯住他:“你求什么?”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诱人的秀色,眼中满是笑意,接着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却沉稳笃定,令人无从抗拒:“我不管你为谁,但我,就是为你而来。”
一簇燃亮的篝火,在无止无尽的黑夜之中照出温暖的影子,岩洞中略有一点潮湿的气息,朦胧深幽,四周石壁在火焰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暗紫的色泽,不时闪过针芒般的微光。
归离剑横置膝上,夜玄殇在篝火旁静坐调息,体内真气自然流转,一日疲累尽消,遂引导真气穿经过府,还本归元,睁开眼睛时,发现子娆正独自坐在洞口安静地看着天空。
天边无星无月,她目光投向的方向是一片遥远的黑暗,深邃而广阔的夜空黑得如此纯粹,似包容了万物,却又空茫到一无所有,就像这些年来身处玄塔中每一个夜晚所看到的一样,从来不会有分毫改变。亘古洪荒,千年虚无,而她的神情却显得十分柔软,好像正自那无尽的空虚中看到了什么人、什么事,那深深的眷恋化作唇边一丝清柔的浅笑,竟叫夜玄殇心头微微一震。
深黑的眸底,淡淡火光映出她半边侧颜,从发稍到指尖,无不流转着冷丽的媚色。清清然,袅袅然,眼前女子似这光明与黑暗交界处无声绽放的一朵幽莲,清极而妩媚的墨色,在遗世独立的明净中生出噬魂的妖娆,仅一个无心的姿态,便足以倾覆三千世界的繁华。这样的子娆令夜玄殇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存在于穆国王宫中,最为神秘的身影。
入道修真,能够洞明玄机的女子,父王为她在宫中大兴土木,筑“玉真观”,辟“太虚池”,甚至给她更胜王后的超然地位,却未有人能见到她掩于轻纱背后真正的容颜。
但他,却在去楚国前最后一次入宫时见过。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究竟是为了何事自寝殿摔帘而出,疾步穿行于满苑雍容华贵的花丛中,难抑的怒气冲得血脉火海一样翻滚,几欲拔剑长啸,一泄愤懑,而那身着素衣道袍的女子便在此时出现在视线尽头。
无声无息,她以莹白的指尖掠过冰雕玉琢的花蕊,淡纱被清风扬起,刹那间,牡丹妆残,艳华无光。
“守国而争,不如去国。”
直到今日,那冲淡至极,却最终促成少年甘愿入楚为质的温言浅语仍在耳畔,记忆中轻纱影下惊鸿一瞥,令天地失色的媚冶仿佛是对世间所有美丽的淡嘲,却又温柔如无底的春水,在此刻浅影流漾的火光之下,竟与子娆清魅入骨的微笑丝丝重叠。
“子娆,”夜玄殇突然开口,声音柔和得连自己都觉意外:“你在想什么?”
子娆似被从未知的思绪中惊醒,“没什么,”她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明天到底能不能找到烛九阴,取到蛇胆。”
夜玄殇停顿了刹那,忽道:“还是在想需要蛇胆的那个人?”
子娆闻言怔了一怔,笑容却依旧:“或许都有吧。”
“我可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问,声音中竟略有些紧张,说不在乎,却终究忍不住问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分外异样,像是面前那炽热的火光正在心头不断跳动。隔着轻暗的光线,面前的女子垂眸沉默,再抬头时,迷蒙波光之下点点荡漾的幽凉,看得人心头纠结难休,“他是我的哥哥,”她低声道:“这世上最宠我、最爱我的人。我入楚都为他求医,对方却说除非我能取到这蛇胆为诊金,否则便不肯诊脉。”
黛眉轻颦,子娆细媚的眸中隐隐泛起寒亮的光,凭着巫族的秘术,前些日子果然在楚都找到了歧师。这老怪物深恨王族,得知她来意之后一口拒绝,后来虽被她用言语逼住,但却提出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虽明知是故意刁难,魍魉谷她还是要来,纵然到时候歧师言而无信,这蛇胆也能暂时抑制毒性,至少他不必再受那毒蛇噬骨之苦。再往岩洞外看一眼,雾锁幽林,魑魅魍魉丛生之地,遥远的地方却有她无比熟悉的笑容,令冰冷深夜幻作一片洁白的宁静,那是轮回不休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夜玄殇无意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目光中只余深亮温暖:“放心,我们定能取到蛇胆回来。凭你我两人的武功,对付那林中异物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要小心那‘幽骨虫’,明天进了谷中,千万小心莫要见血,否则招惹了它们来怕是麻烦。”
子娆知道他指得是那冰蓝色的流萤飞虫,凝眸想了想,指尖一弹,炫出一只轻盈的墨蝶,转手挥袖,那墨蝶飞向岩洞外游荡的萤光,“噗”地一声轻响,绽开一片飞旋的火花。星火散开,周围原本飘忽不定的幽骨虫瞬间被吞没,分毫无存,子娆对夜玄殇指了指身前的火焰:“幽骨虫怕火,先前那些跃马帮的人所持的火把和这堆篝火都是它们的克星,我的焰蝶化五行之火而成,也一样有效。”
夜玄殇含笑道:“这么美的武功,这么美的人,死在其中也该无憾了!”
子娆借火光斜斜漾了他一眼,欲做嗔怒,却展颜失笑,那明媚风华竟看得夜玄殇一呆,“你这人啊,冷起脸来怪怕人的,说起话来又常恨得人牙痒痒,待哪日恨极了,便让你也死在我手中试试看。”
“这主意倒也不错,”夜玄殇一本正经地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玄殇何其幸也!”
子娆扬眸瞪他,笑意却掩不住,随手用枯枝拨弄着篝火,“这一路有你做伴,还真省了不少麻烦,想不到穆国的三公子江湖经验如此丰富。”
夜玄殇道:“我自七岁那年就极少待在王宫,十余年闯荡江湖,若还浑浑噩噩,那才真是奇怪。”
“嗯?”子娆道:“你为何七岁便出宫?”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愿待在宫中。”
子娆心下奇怪,随口问道:“为什么?”
夜玄殇似乎静了静,继而淡淡一声冷嘲般的笑:“母后不喜欢我。说是生我的时候梦遇白虎啸日,为恶梦所惊而早产,险些性命不保,白虎啸日,遇子克母,所以她极厌恶我这个儿子,甚至在重病弥留之际,我自漠北千里迢迢赶回去,她都不肯见我一面,你说,我待在宫中做什么?”
克母。这两个字眼闪入脑海,终究记起那次宫中愤然离去的原因。太子别有用心的话语,父王深沉的眼神,母后冰冷的面容在生前不曾给予半丝温暖,死后亦带来更加荒唐的难堪。那日出宫之后,继而奉诏入楚,除了一个质子的身份和无休止的刺杀之外,六年来再不曾与穆国有半分交集。
实际上,自七岁时拜天宗宗主渠弥国师为师修习武道后,在他心中,那金碧辉煌的王宫早已万分遥远。
但终有一天他会回去。
横置膝上的归离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刃笑痕越发深了几分,明灭不定的火焰,映得整张脸庞深邃如若刀削,多年来明枪暗箭下淬砺出的杀气,无形中逼得这火焰烈烈跳动不休。
子娆一阵沉默,“抱歉,我……问得冒昧了。”
夜玄殇却毫不在意,神情如旧:“无妨,我的事只要你想知道,便尽管问。”
子娆侧了头看他,眸光轻轻漾了一漾:“那你若想问我什么,也随你问好了。”
夜玄殇手腕一翻,归离剑Сhā入地上,靠向背后岩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把玩剑上垂下的佩饰,一手搭在膝头,亮焰黑衣,笑容散漫,说不出的潇洒好看,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子娆奇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夜玄殇眉梢微挑:“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我无所谓你是谁,你若是想说,我随时听着,若不想说,便也作罢。”
“嗯?”子娆微微细了凤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难道不怕我别有所图,说不定我也是太子御派来的杀手呢?”
夜玄殇深眸之中满是兴味,唇角挑起一刃薄薄的微笑:“但凡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没有几个敢和我一路同行,更何况联手杀敌如此默契,你若真别有所图,我倒甘之如饴。”
子娆清脆的笑声随之响起:“那么明天,便看看我们是不是还这么默契吧。”
第18章 第十八章
篝火渐渐燃尽,一夕长夜,随黎明的到来退步远去,谷中的阳光在氤氲薄雾的遮挡之下呈现一种朦胧清幽的姿态,但当越过魑泽林边缘之时,便忽然再次黯淡下来,丝丝掩入了笼罩不散的雾气之中。
幽林之中毫无道路可寻,子娆和夜玄殇一路小心辨别方向,往北行了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地上深厚的败叶枯枝间散乱的白骨逐渐增多,颜色灰败的是旧时遗骨,而一些新鲜惨白的则显然是刚死不久之人留下的残骸。白骨旁边散落着各种不同的兵器,夜玄殇目光扫过一柄几乎淹没在枯叶间的长剑,“东海剑派掌门白余上人多年前失去踪迹,以至派中纷争迭起,门户大乱,不想竟是死在这魍魉谷中。东海无涯剑法虽不以快见称,但以白余上人的修为,却连剑都未及出鞘,好快的速度。”
子娆轻轻一挥袖,将嵌在身旁树干高处的几柄飞刀卷下,垂眸审视:“无涯剑法虽不算快,但一刀门的暗器却是公认的追风夺命,这是他们天字堂高手的飞刀,看来也落了下风。”
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不远处一对分水刺,认得是昨晚跃马帮一名帮众携带的兵器,旁边一副骸骨向下扑倒,头骨正中一个圆洞,四面碎裂,正和那秦舵主一模一样,身上血肉也早已分毫无存。
“是昨晚他们遇袭的地方。”夜玄殇简单道,停下脚步仔细看察,“这一片树林并不密集,正适合自上而下的攻击,但想要去烛九阴藏身的魑泽,似乎必须经过这里。”
子娆掌心早已凝聚真气,暗中提神戒备,四周只见雾气和憧憧暗暗的树影,难以穿透浓雾的光线在林中化成丝丝点点忽金忽银的浮光,使两人身上玄色的衣袍亦似沾染了金银碎粉一般,分外幽亮炫美。夜玄殇微微抬眸向前方更加开阔的地方示意过去,“先发制人。”
子娆会意前行,林中雾气漂浮,一片瞑蒙死寂,但极轻微的空气旋动的先兆,对于借自身真气而将感官灵觉提到极限的人来说,已是无比明显的波动。仍是背对而立,两人侧首时目光短暂交汇,却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待再过了片刻,空中似有阵风旋过,卷得雾气翻涌不休,夜玄殇忽然低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冲天拔起,顿时破入层层重雾之中。
雾气被冲开一道急遽收缩的缺口,去势之快,似连地面也被猛地向上吸去。两人这一冲足有三、四丈高,眼见力将尽时,凭空双掌牵引,互借对方真力陡然再升上数丈。身在半空,子娆挥袖卷住夜玄殇腰身,猛地借势上抛。在她自己飘然下坠之际,夜玄殇身形疾升,眼前忽地一暗,空中雾气似化作锋利的气旋,合着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罩下。
眼见罡风袭来,夜玄殇纵声长啸,归离剑夺鞘而出,挟他手中凌厉无匹的真气化身银龙,直飚上方空间!
一道惊电贯空,一声惨厉长鸣,他与一只怪鸟庞大的身体间不容发地擦过,下方爆起一片血雾,伴着凌乱的羽毛当空撒开。
破云伤敌,一切不过兔起鹘落之间,子娆这时刚刚落地,身子轻柔斜飘,卸去下坠的冲力,漫天血雨已四处激溅。那怪鸟原本正下冲攻击夜玄殇,却被归离剑透胸斩过,半边身子几乎都被砍去,顿时以比他快了数倍的势头重重栽落在林中,甫一落地振翅欲起,却长声哀鸣,再次摔下。
这怪鸟形如巨鹤,周身羽色如墨,唯有头顶殷红似火,赤艳夺目,半边翅膀铺展开来,几近半丈,尖喙利爪,不逊锋刀锐剑。子娆避开四周飞溅的血雨,方要上前查看,忽听夜玄殇厉声急喝:“子娆当心!”
毫无预兆地,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罩来,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怪鸟正以雷电之势凌空扑下!
子娆大惊失色,抽身欲退已是不及,突然身子一轻,被一股大力向旁推开。夜玄殇竭尽全力赶在怪鸟之前一掌将她震离原地,那怪鸟的巨翅却重重砸在他背上!
这一下不啻于一个武道高手全力出击,力道重逾千斤。仓促间不及运气护身,锥心裂骨的剧痛令夜玄殇眼前一黑,险些吐血昏厥,急提真气稳住脚步,转身之时归离剑裂空贯出。
那怪鸟似知道剑气厉害,不敢硬敌,唳啸声中斜飞而起,只一个盘旋,便再次迅速俯冲过来。
数柄尖利的飞刀自夜玄殇身后飙飞而出,化作半弧形夺目的光华急速斩向前方,却是子娆后退时挥袖射出了方才随手取来的暗器。
那怪鸟愤于同伴重伤,竟浑然不惧刀光,巨翅横扫之下,狂风席卷,泥飞树折,飞刀纷纷落向一旁。但子娆出手前以冽冰真气贯于刀身,被劲风击中后,冰针如雨,晶光四射,无数细芒破羽而入,所淬的剧毒使这异物一阵颤抖,陡然升高。
这怪鸟之厉害委实出人意料,非但异常凶猛,更如同经人调教过一般,攻守之间似有谋略。与子娆再次周旋,遭遇她的冽冰真气,振翅而起仿佛趋避不及,却忽然侧身急掠,往近旁刚硬受它一击的夜玄殇猛扑过去!
夜玄殇淡声冷哼,右手剑光虚闪,疾吐疾收,那怪鸟以为有机可趁,随剑展翅攻入。但它再厉害,又岂是夜玄殇这种兵法剑术皆臻上境的高手之敌,飞扑之时胸前空门大露。夜玄殇引它低飞,身子瞬间自不可思议的角度移形换位,左手聚起十成掌力,轰然击出!
怪鸟惨声厉鸣,直破九霄,巨大的身躯被这刚烈无俦的真气直接击飞,然而反震之力撞击回来,夜玄殇胸口如落重锤,身形剧震之下,鲜血终于夺口喷出。
眼角闪过几丝萤光,他正心叫不妙,数道虚缈的玄光绕身而来,刹那间绽作明美的飞焰,及时将他护在其中。子娆以墨蝶将幽骨虫逼退,另一只手早幻出“千丝”之术,凭空虚点,无数莹洁如玉的细丝恍若活物一般急速向空中的怪鸟射去。
千丝万缕,飞速缠绕,幽暗飘忽的雾气之中仿若有千万道透亮的光华穿Сhā交错,疾转飞舞,将那怪鸟层层包围在其中。怪鸟虽受重伤,却仍凶烈无比,上下翻腾挣扎,不断要冲破丝网扑将下来,但每挣扎一下,身上便沾上更多的韧丝。
子娆脸色渐渐透出雪玉样的苍白,却不肯收了“焰蝶”之术,全力施展“千丝”。心法源源流转,清叱声中,真气自指尖破出,冰丝凌空齐飞,光华暴涨。
伴着怪鸟尖利的哀嘶,巨大的丝茧终于形成,越收越紧,越缩越小,丝上光华忽明忽暗,渐渐收敛,轰然坠地之时已化作一片冰冷的寒白。
子娆顾不得其他,抢至夜玄殇身旁,急急问道:“你怎样?伤得厉害吗?”
夜玄殇先前一直以剑撑地,勉强站立,这时身子一晃,便单膝跪了下去。他替子娆受那一击委实伤得颇重,随后与那怪鸟硬拼更是被重力震及肺腑,只是凭一股傲气尽力支撑在这儿,此时心神一松,眼前竟一阵天旋地转。
背后一双柔软的手伸来扶住,带着兰若幽香的柔丝素绢轻轻拭过,细心替他擦干唇角残留的血迹。子娆仔细确定他身上并没有再沾染鲜血,挥手将绢帕遥遥丢出,半空飘下时已化作一片烟火纷飞。她收了焰蝶,转头看来,眸底原有的冷冷媚色中尽是歉意和关切。
夜玄殇愣了一会儿,眼中浮出一丝淡笑,撑着她的手慢慢起身:“没料到竟是一对戾鹤,一时疏忽,差点儿便着了道。”
不远处,先前重伤的戾鹤早已在幽骨虫的围覆中化作白骨,而那只被丝蛊缠绕的却连幽骨虫也不敢靠近,纷纷向四周趋避。子娆扶他到一片干净的地方,“你先别说话,赶快调息一下才是。”
夜玄殇自知伤势不轻,魍魉谷中危险重重,着实不易带伤前行,遂不多言,就地盘膝而坐,闭目疗伤。他的内功心法得穆国天宗真传,至刚至阳,浑厚精纯,子娆从旁相护,眼见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原本紧锁的眉心复于平静,呼吸也渐趋悠长沉稳,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清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曲曲折折入幽冥,山山岭岭难阻留……
沉沉夜,暗昏昏,天无光,地无痕,冥冥杳杳路难回,生生世世多少魂……
这歌声似远似近,仿佛自四面八方极尽空虚之处传来,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女子幽美的声音一遍一遍轻轻吟唱,子娆听了倒还作罢,夜玄殇却心头剧震,刚刚平复的气息骤然岔乱,身子一晃,毫无预兆地呛出一口鲜血。
子娆大惊之下急忙扶他离开染血之处,指尖疾点,炫出焰蝶周身相护。夜玄殇踉跄着伸手扶住一棵大树,那歌声牵魂绕魄般不断传来,虚虚实实,飘飘荡荡,听在耳中,胸口一阵更甚一阵的闷痛袭来,几欲再次呕血。
摄虚夺心术!子娆猛然想到此处。她的真气出自“九幽玄通”一脉,又深通巫族奇术,对这种异法自然相克,所以并不受影响,但此时夜玄殇重伤未愈,却绝受不起这般冲击。
夜玄殇扶着树干的手难以抑制地不断颤抖,突然间剑眉一剔,反手拍击大树,精神陡振,一声长啸纵声而起。与此同时,子娆清啸之声亦冲口发出。
两人啸声远远送出,一啸未已,一啸又起,前赴后继,连绵不绝。夜玄殇啸声雄浑激昂,子娆啸声明亮清彻,两人以真力催动啸声,双啸齐作,恍若飞龙清凤上破天宇,翻覆九霄,直震得四周林木簌簌作响,奇鸟怪兽乱飞疾走。那歌声与啸声一触,顿时一窒,便如幽幽火焰骤遇狂风,被割裂得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啸上加啸,振荡重叠,遥遥声传数里,歌声终于直坠深渊,西北方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夜玄殇和子娆展动身形,同时掠出密林,直扑而去。
冲出林中,两人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湖泊。光线极暗,似入黑夜,湖面上冥冥静静笼罩着幽亮迷蒙的薄雾,仿佛有漫天星光折射在其中,时隐时现,飘忽不止。湖畔一只小船,如金月弯弯,轻轻飘荡在水中,说不出的魅异清雅。
不见唱歌的女子,甚至没有任何气息浮动的迹象。两人目光落入那幽美的湖中,心底不知不觉竟泛起一阵松缓,仿佛先前一番恶斗,此行之目的,渐渐都变得模糊不清,神魂似要沉入这迷人的星光之中,什么都不愿再想,不愿再看……
念头方起,蓦然惊觉!
夜玄殇眸心骤缩,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如一刃细弦猛地绷紧——随时随地保持清醒与警惕,永远不要在未知的环境面前放松。他能在无数次刺杀中频频脱险,心志之坚、思虑之密自然非比常人,只一恍惚便收摄心神,顿时意识到对方以奇门之术布下了陷阱。
“玄冥九转,八方入照!”子娆手结妙莲法印,一声低喝,真力到处,碧玺串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呈现出一种异亮的剔透,黑暗中清烁炫美,宁静夺目,七彩明辉深深蕴于晶石中心,仿佛育有灵魂样的幽光一丝丝漾动流转,目光一旦与之相触,便像触到一片清虚,心头顿觉洁净空明。
她急急转头看了夜玄殇一眼,见他没有灵石护持却不为幻象所迷,不由有些惊讶,问道:“你的伤怎样?”
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夜玄殇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仍旧看向湖面的眼中锋芒深邃,清湛无比,闻言微一侧首,淡声道:“并无大碍。”
子娆道:“这湖中有人借玲珑石设了大奇门九宫阵,四处都是幻象异景,若被迷摄心神,轻则经脉受创,重则走火入魔,你内伤未愈,莫要逞强与之硬抗。”
夜玄殇神情中闪过一丝高傲,语气却平淡:“原以为魍魉谷是怪鸟异兽的天下,谁知却是人在弄鬼,能布下这样的阵势,天下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子娆静立湖畔,凝神思索:“大奇门九宫阵是玄门中极高明的阵法,阵依九宫之术设局,每宫中又暗藏先天八卦,共做八九七十二之数,自坎一宫休门天蓬星始,阵盘不断变化,不同的时辰入阵,所遇的景象便也不同。这湖上所设阵盘十分严谨,且在中宫坤位又加了一道神盘,设下直符、腾蛇、太阴、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八神,可见布阵之人非但精通奇门遁甲,更是大六壬中的高手。”
夜玄殇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靠在近旁一块巨石上,“如此说来,破阵倒要费些周折。”
子娆淡淡斜睨湖心:“这阵法虽设得不错,却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哥哥在的话,一眼便能看出七十二局生死之门所在,破去阵盘易如反掌。”
夜玄殇微一合目,“那你呢?”
子娆笑道:“虽没他那么快,我当然也推算得出,不过光是七十二局八门九星,便有一千二百二十四种变化,再加上当中神盘,正是一千八百种,我才懒得费神。”她媚眼细挑,浅笑之下闪出几分狡黠:“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大奇门九宫阵是很厉害,可惜却有个致命的破绽,每十八局轮转,必有一刻时干克于日干,一旦阵法运转到此,天、中、神三盘自成太白入荧之势,便会有瞬间停顿,利客妨主。”
夜玄殇一直垂眸听着,此时目光一抬,点头道:“好,那时辰到了你叫我。”说罢就这么双目微阖,倚在石上静静养神。
这几日相处下来,子娆与他自有几分默契,知他方才强提内息对抗摄虚夺心术,虽以啸声震伤敌人,但经脉再受震动,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轻松,便也不打扰他,默默在心中推算阵法。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癸卯时一到,天、地、神盘交错更替,大奇门九宫阵果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两人随即展开身法,以极快的速度往湖心掠去。
子娆不断出声点出落脚之处,自正西方震位,斜七直九,似曲似折,看似绕湖而行,一直走到第三百零四步,便见湖心光芒一亮,一道莹莹光华当空闪过。眼前景色忽然一变,湖泊仍是湖泊,但那片幽冥诡异的雾气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意想不到的美景。
近山掩黛,隔水横烟,一望无际的湖面之上蒙蒙烟波浩淼,湖心有岛,几点深墨落清波,对岸却是桃花,整片如霞似火的桃林正值绚丽,浓浓艳色飘入云水之中,令那湖光山色也透出胭脂般的柔美,一叶扁舟,轻轻漾漾,在那无边桃色之中欲棹还停。
确实是船,但不是幽冥湖畔诡异的小舟,船上有人,一个身着银红明纱绛绡衣,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船头,垂眸静坐。似是若有所觉,她忽地睁开眼睛,乍见到两人,着实吃了一大惊,霍然起身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闯入魑泽禁地!”声音娇软清脆,悦耳动听,正是方才施展摄虚夺心术,险些令夜玄殇走火入魔之人。
子娆早已看出这少女刚刚硬抗他两人的啸声吃了暗亏,若非她见机快,及时罢手,单是夜玄殇的天宗心法就足够令她消受了,轻轻一笑:“林中听到那么美的歌声,叫人忍不住想看看唱歌的人是不是也一样美。姑娘若是以湘妃石及时镇辅大奇门九宫阵,我们进来难免便要费些周折,可惜姑娘却疏忽了。”
那少女心头一凛,知道一时大意被对方趁了先机,冷哼道:“原来就是你们伤了我的鹤儿,竟然还敢来送死!”
子娆摇头浅笑:“我们入谷是为寻药,至于送死,却不感兴趣。”
“寻药是吗?”那少女柳眉一扬,一双俏眸上上下下将他们打量,“果然又是为烛九阴来的,好啊,我的鹤儿被你们杀了,阵法又被你们破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声撮啸,桃林中便有雪羽白翎的鸟儿应声展翅,在她身边盘旋翻飞,洁白的羽色衬着缤纷绚烂的桃红,画面优美至极。她伸手逗弄着鸟儿,神情悠闲散漫,“你们这么大的本事,看来我想拦也拦不住,要寻烛九阴,随你们便吧。”
子娆略一沉思,语气放缓:“我们失手伤了姑娘的鹤儿,当真对不住,但家兄身患重疾,须这烛九阴之胆才好求医救治,姑娘若肯指点一二,我们感激不尽。”
“哦?”那少女脸上笑意娇美可人,明眸顾眄,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真的要我指点一二?这可是你说的,你既然求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要找烛九阴容易得很,可是,就怕你们找到了后悔!”说着挥手弹指,身旁白鸟翩飞而起,掠向湖面,她一转身,便自小舟上举步走下,就这么轻盈盈凌波踏水,往两人身处的小岛而来。
第19章 第十九章
微风中一湖波光澹澹,红衣灵动飘飞,如画般清美脱俗。夜玄殇一直不曾说话,此时突然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深不见底的湖面。
“不好!”刚刚想到什么,那少女口中发出奇异的低啸,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生出巨大无比的漩涡,湖心巨浪四面狂涌,在那少女脆如银铃的清笑声中,一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蛇,携着丈余高的水柱陡然现身!
惊涛翻滚,浪落风急,日光似乎猛地一暗,还未及看清一切,那巨蛇已腾空而起,在漫天暴雨般的飞浪之间冲向两人立足的小岛!
子娆和夜玄殇见机何等之快,异变发生时早已双双飞退,自一天浪雨中凌空穿出。那巨蛇落势极猛,轰然击向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一片数人之高的山岩被它扫中,顿时四分五裂,崩溅激散。整座小岛才不过一亩见方,陡遭如此重击,几乎半边都被夷为平地。
巨蛇一击之后,顺势夭矫游走,阳光下周身如被银甲,半隐湖中不其尾,大如车盘的巨头昂然高起,上有殷红怪角若龙,双目精赤如电,那少女红衣夺目,俏生生立在蛇头之上,得意地拍手叫道:“哈哈!你们不是要找烛九阴吗?现在我替你们唤来了,怎么样,满不满意,要不要再来一次?”
子娆和夜玄殇几个起落踏上离桃林不远的湖岛边缘,虽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被铺天盖地的湖水当头淋下,却也够了狼狈。先前那少女凌波而行,原来并非轻功有多高明,而是悄悄唤了水中巨蛇出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人一蛇彼此配合,比那戾鹤更难应付,夜玄殇眉心略紧,突然低声对子娆道:“缠住她。”
子娆一愣,见他侧身闪开,抬手点向自己胸口几处要岤,登时明白他要以封岤之法强行压住伤势。明知他这样做极损真元,却已顾不得阻止,上前一步扬声笑道:“妙歌夺心魂,灵法驯奇物,如此精湛的摄物夺虚之术,想必是出自莒山樵枯道长门下,那湖上的大奇门九宫阵,十有八九便是仲晏子所传了,却不知姑娘是他们哪位的高徒?”
那少女正对被破了阵法耿耿于怀,杏眸圆瞪,喝道:“本姑娘的师承来历,关你什么事?”
子娆也不恼,不急不徐地道:“姑娘既不想说,我便猜一猜也无妨,仲晏子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赫赫有名的楚国少原君,一个是喜着雪衣战袍的九夷族公主,姑娘显然都不是,那你的师父一定是樵枯道长了,我说得可对?”
那少女被她猜中师门,有些不悦,但随即俏眸一转:“哼,是又怎样?让你们知道也无妨。你们借机取巧破了师伯的阵法,算不得厉害,真有本事,和我的白龙儿斗上一斗!”
子娆笑吟吟环视湖光美景,桃花影里,神态慵然闲洒:“姑娘此言差矣,但凡奇门术数,上法天象,下应八方,天地交泰生死轮转,是以任何阵法都有破绽可寻。你说我取巧入阵,看来是心中不服,当我凭真本事破不了这大奇门九宫阵吗?”说着纤指一点湖心,“此湖中阵盘,酉卯相冲,金虚木辱,应在西方勾陈,东方六合,按大奇门九宫阵之演变规律,辰时二刻,开门引动,辅、禽二星双吉。”指尖往西方微侧,“辰时三刻,阵心逆转,死地化为生门。”袖袂一扬,指尖点向正西:“巳时一至,天盘乙奇,中盘休门,神盘六辛艮八宫,虎遁之势既成,自此出入阵中,易如反掌,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听得愣愕,心想按师伯所教的法子推算,这番说法竟分毫不差。子娆借此拖延时间,不过片刻,便见夜玄殇原本苍白的脸色已与常人无异,甚至看起来更加神采夺人,听到她与那少女的对话,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眼中闪过明显的异样,随即在她耳边道:“诱他们上岸来。”
子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念头一转,妩媚笑说:“小姑娘,看来你的修为还差得远,不如我指点一下你吧。其实你只要上转天盘入丙奇,下佐地盘为六庚,九宫阵法天网四张,要困住我们易如反掌,又何必闹得这般翻山倒海?不过我看你学会了阵法也没什么用,那两只怪鸟的下场你也知道了,既然唤这烛九阴出来,不如索性乖乖取了蛇胆奉上,免得大家麻烦。”
果不出所料,那少女一张俏脸霎时气得又红又白,娇喝道:“鹤儿的事我正想找你们算账,这是你们自己找死!”大怒之下口中急声撮啸,那烛九阴巨口陡张,猛地向后一缩,带着湖中汹涌的巨浪,直向岸上冲来!
子娆和夜玄殇早有准备,仍是飞退,却在半空中投向不同的方向。子娆飘然落向鲜艳的桃林,夜玄殇则疾速往岛中心一座小山投去。
绛衣少女连声发令,烛九阴体形虽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巨尾狂扫,偌大的桃林被摧枯拉朽般整片击毁。子娆体内真气催到极致,于刻不容缓间避开重击,自一片残花飞红中倏忽逸出。纵然及时,蛇身上坚硬的鳞甲仍刮得肌肤生疼,险些被猛烈的罡风直卷回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夜玄殇一落到山岩上,顿时暗呼不妙。他原打算将烛九阴引至此处,借助山势丛林限制这庞然大物的行动,谁知临近之后才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山。整座湖岛虽看起来处处林木葱茏,却也不过数亩见方,岛在湖心,四面临水,东西南北一掠即出,眼前湖泊广阔几如大海,这样的小岛零星散布,数不胜数,真正山岭耸峙的岛屿最近的也在两、三里外。
骤入险境,夜玄殇剑眉一紧,精神却陡然攀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身后腥风及体,脑中电光一般闪过自幼苦修的武道,继而一片纯粹空明。
返身,冲天而起,归离剑入手,真气沛然流转,一式剑招化身长电自九天击落,迎着凶猛的对手当头疾去!
势如鹤,烈如惊雷!剑气狂涌如潮!
半空中千万剑影,似有一只巨大的白鹤傲然展翅,几遮天日。鹤蛇天敌,物形相克,清啸声中,那烛九阴发出一声怪如潮涌的嘶吼,口中血光飞溅!
夜玄殇几乎是自蛇口之中横穿出来,就势落到山下。尚未及喘息,怒极而狂的烛九阴带着一股飓风回身扑来!归离剑横扫而出,不料斩中蛇身,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响声。那烛九阴乃是千年灵物,鳞甲坚逾精钢,刀枪难入,夜玄殇大惊之下借剑身反弹之力急速后退,饶是如此,仍被那股巨力震得周身气血翻涌,胸前几处要岤同时剧痛,硬被压下的内伤几有发作之势。
他落足之处正在子娆身旁,两人还来不及说话,双手一挽再次狼狈闪避,躲过烛九阴又一次攻击。
“竟敢伤我的白龙儿!”那绛衣少女自驯养烛九阴以来,何时吃过这等大亏?当下将灵术催到极致,指挥烛九阴大发神威。前面两道玄影飘闪不定,后面红衣御风紧追不舍,三人一蛇绕山追战,小岛上岩摧地裂,树倒石崩,着实害苦了原本安居在此的飞鸟走兽。烛九阴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无不夷为平地,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势,逼得子娆和夜玄殇只能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难分难解时,岛上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低啸,啸声未落,一道极小的白影轻电般自烛九阴眼前闪过,半空中急转一周,倏地便向蛇身七寸之处落去。
烛九阴陡然受惊,急速向后退走,绛衣少女猝不及防,险些被闪下蛇头,急忙连声呵斥。白影稍纵即逝,烛九阴退开一段距离,身躯盘成小山样的一团,巨首高昂,双目凛凛,盯住不远处一块岩石。
“咦?”绛衣少女遥遥一看,只见岩石上蹲着只小兽,雪色金瞳,貂身狐尾,样子威风神气,但只不过巴掌大点儿,和烛九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就是这小兽,似乎令烛九阴颇为忌惮,晃动盘旋,仅余半边的红信频频伸吐,却不敢贸然进攻。
“雪战!”听得子娆一声召唤,雪战斜睨了烛九阴一眼,返身窜至她的怀中,又一跳,蹲上肩头。
那少女诧异万分,俏眸闪闪不断打量雪战,又是好奇,又是不满,转而低低发声催促,烛九阴目露凶光,开始绕着子娆和夜玄殇缓缓游走。雪战蹲在子娆肩上,喉中低啸隐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面前巨大的对手。
双方对峙片刻,烛九阴血口陡张,猛地扑向子娆。雪战亦从子娆肩头窜出,直扑烛九阴赤色如血的眼睛而去。
“你缠住那少女,烛九阴交给我!”夜玄殇当机立断,趁烛九阴被雪战吸引,展动身形,飞身抢上蛇头。
“大胆!”绛衣少女转身一声娇叱,玉掌如刃斜劈,欲逼他无法立足。夜玄殇猛提内息,身形陡然一高,便如玄鸟般凌空扑下,撮掌击出。如此以硬碰硬,虽留了三分掌力,绛衣少女却哪是他的对手?一声惊呼,两人双双自蛇头坠落。
半空中一道灵巧的彩带自绛衣少女袖中飞出,近旁树上微微借力,人未落地,一点金光便向夜玄殇射去。却闻一声清笑,旁边有人将她拦下,子娆闪至身前:“小姑娘,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欺负我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绛衣少女气呼呼喝道,手中彩带疾绕,一柄小巧的金剑光芒闪烁,“叮当”轻响之声不绝如雨,刹那间已与子娆过了数十招。
这时夜玄殇早已和那烛九阴斗在一起,四周狂风呼啸,漫天飞沙走石,激尘滚滚,除了时隐时现的巨蛇身躯,雪战和夜玄殇完全不见踪影。子娆武功本在这绛衣少女之上,但因不欲伤她,始终留有余地,只将人困住作罢,大半心神倒在那边人蛇之斗上。绛衣少女奈何不了她,突然招式一变,彩带收回袖中,使出一套精妙掌法,一双玉手如千鸟穿林,上下纷飞,落掌之时寸劲激发,隐隐竟有群鸟齐鸣之声,清音错落高低,美妙至极。
鸟鸣声起,先前林中被惊散的白翎鸟不知从何处纷纷齐至,展翅扑向将两人,一时令人眼花缭乱。绛衣少女“咯咯”一笑,趁机俯身前窜,便从子娆袖底穿出,趁她被白鸟阻住,口中迅速发出一声异啸。
“不好!”子娆脸色猛地一变,身后传来如雷巨响,烛九阴化身白虹腾空跃起,直投湖心而去!
潮水扑上小岛,一天飞尘尽落,眼前哪里还有夜玄殇的踪影?整个湖泊化作一渊滚水沸腾,波涛汹涌,惊浪狂翻,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忽隐忽现,浮沉翻滚,远处几座小岛受它波及,一片片岩石崩塌,巨震不已。
子娆霍然回身,眸中寒光冷冽,袖底玉指急扣法印,数道真气破空飞旋,“莲华”心法随之展出。
这巫族异术以己之心神,摄人七情六欲,绛衣少女正自得意洋洋,忽被至纯至柔的玄阴真气包围,眼前似见朵朵洁净无瑕的白莲陡然盛开在一片狼藉的世间,清美中带来寂灭涅盘般的虚无之感。
玄阴真气有若实质,时凝时放,莲华齐绽,她“啊”地一声跌倒在地,身子不断颤抖。子娆眸光静如深渊,冷声命道:“唤你的白龙儿上岸来。”
幽冷的目光透入,绛衣少女心中泛起一片混乱,惊怖,忧伤,绝望,恐惧,思念……种种莫名的感觉纷至沓来,是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情绪,仿佛被丢入了众生万物的痴念欲海,挣扎抗拒,永世难休。她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却紧咬着嘴唇,倔强着不肯说话。
湖中浊浪滔天,水下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一股股血浪从中冒出,越冒越急,将碧波染得赤红一片。子娆一颗心随那吼声直沉下去,微微合目,眸心忽有一点魅亮的异光自极深暗处幽然绽现,绛衣少女和她四目相交,目光不由一凝,心神仿佛坠入无边虚渺的空间,只听到有个柔和声音在心底轻声道:“去唤你的白龙儿上岸来。”
“唤白龙儿上岸来。”她毫无意识地重复一句,就那样站起来,什么都不想,只按这声音的吩咐去做。
冲天的水柱,带着血色涌上半空,烛九阴重新现身,一只左眼鲜血淋漓,已被利物重伤,右眼赤红狰狞,仿佛有地狱之火燃烧在里面,狂躁之态大异先前,扫视岛上,陡然一昂巨头,便向子娆和绛衣少女立足之处冲来。
子娆收了“莲华”异术,心神一阵虚弱,眼见飓风之中庞大的暗影如山般压下,勉力提气,伸手揽住已然陷入昏迷的绛衣少女急急掠出。
“轰”地一声巨响,原先站立的地方被烛九阴击出一个深坑,碎石齐飞。烛九阴受伤之后狂暴难安,又失去了那少女的控制,一味猛攻不休。子娆方才催动丹元之气强行控制那少女心神,体内气息纷乱不继,不知还能躲得过它几次发狂般的攻击。烛九阴一击不中,血口张合,再次昂起身来,准备发动攻击!
便在此时,一柄长剑突然自巨蛇的腹部穿出,戳透蛇身,狠狠钉入了地面岩石的缝隙!烛九阴吃痛之下,整个身子如箭般向前窜去,那长剑死死Сhā入岩石,锋利的剑锋自烛九阴没有鳞甲的腹部迅速划过,巨大的蛇身被生生剖开,腹中内脏随血四流。
烛九阴受此重创,痛不可当,在小岛之上剧烈翻滚,首尾横扫,激起四周断木碎石不断坠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子娆抱着那绛衣少女急忙躲避,混乱中闪来一个黑影,一把护住她两人,纵身投向湖中。
随着一股大力潜入水下,而后拉着那少女奋力冲出水面,子娆感到身后有人将她一把托起,向不远处另外一座小岛游去。身后重击之声连续传来,连湖底都能感到震动,攀住岛侧岩石上岸,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岸边,将手中托着的少女用力向上一推,谁也说不出话来,伏在岩石上不住喘息。子娆只缓了一下便撑起身子,将身旁那人用力拖起来,待看清果然是夜玄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不顾他身上泥污血腥一片,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还活着!”
夜玄殇和烛九阴从岛上打到水底,恶斗中故意被它吸入巨口,再以那种要命的方式破出蛇腹,这时浑身上下酸痛乏力,连动根指头的力量都欠奉,被子娆一撞,攀着岩石的手一松,两人齐齐跌回水中。
一旋浪花翻起,子娆拖着他重新冒出水面,这才发现他脸色极其苍白,匆忙问道:“喂!你没事吧?”
夜玄殇缓了口气,勉强笑道:“好像还没死。”
湖中波光起伏不定,幽暗的水色随着一旁岩石的倒影不住荡漾,几缕乌发如丝,时聚时散,勾勒出女子妖娆的容颜。湖水将子娆一双眼睛洗得清亮,亦透出几分心有余悸:“你和烛九阴打到湖里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夜玄殇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面前清如星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眼中,耀得人心跳微微一顿,他怔了片刻,脸上突然现出一抹奇异的神情。
见他不说话,子娆奇怪地晃了他一下,似是想到什么,声音转柔:“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厉害?”
夜玄殇空着的手在水中一握,复又缓缓松开,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在那柔美的声音中,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没事,还撑得住。”他低声应了一句,勉力扶着岩石上岸。
对面岛上,烛九阴虽然重伤,却一时未死,正发狂一样不断翻滚,似要摧毁周围一切。蛇头上有个小小的白点,任巨蛇如何翻滚,始终无法摆脱它的钳制。过了片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烛九阴庞大的身躯自半空中急遽摔落,再次扬起,力有未逮地又摔下,连续几次,震得湖岛皆颤,终于不再动弹。
“死了吗?”子娆见烛九阴身躯几次卷动,由频繁的抽颤而至僵硬,不由站起身来。夜玄殇靠在岸边岩石之上,神情似乎有些委顿:“过去看看再说。”不料刚刚举步,眼前猛地一黑,踉跄了一下险些踏空,勉强一提真气,经脉间空空荡荡难受至极,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子娆急忙伸手扶他,他却硬将长剑一撑,自己站稳,剑眉紧锁。
“你身上有伤,不如在这里等我吧。”子娆见他气色灰败,显然强封岤道压制伤势遗祸甚深,此时后果显现出来,不啻于再次重伤,担心地道:“那烛九阴看起来是活不成了,我取了蛇胆便回来,很快的。”
夜玄殇方要说话,一口血气直冲唇边,紧抿了唇忍过去,身上却阵阵泛起寒颤。极深的疲惫透心而来,他清楚这是内伤即将发作的前兆,再不设法疗伤,后果不堪设想,只得强自调匀气息,嘱咐子娆:“千万小心。”
子娆点头答应,再次潜入湖中,一道细长的水纹通向对面小岛。
第20章 第二十章
夜玄殇遥看子娆上岸,一切皆无异样,这才放心地就地坐下,缓缓引导丹元真气游走于几度遭受重创的经脉。疼痛太甚反而变得麻木,倒不再像初时那么难以忍受,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最近能记起的一次也是三年之前,独自结果了来自东宫的数十名死士,也是那一次,彻底清楚了究竟是谁这么想置自己于死地。尽数歼敌的后果是险些再也不能拿剑,伤势刚刚恢复不久,楚、穆两国便因边城小事竟至失和,几乎挥军开战,那时候楚都上郢质子府中的日子,至今仍想都不愿再想。念头至此,真气突然毫无预兆地四窜冲撞,丹田中蓦觉绞痛,险些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心中顿时凛然,随即强行压制心神,专心调息运气,摒弃杂念,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
过了不多时候,他被一声低弱的呻吟惊动,一直昏迷在近处的绛衣少女慢慢恢复了意识,正以手抚额坐起身来。夜玄殇剑眉微收,下一刻归离剑已抵向她的咽喉,待她茫然睁开眼睛时沉声吩咐:“不要乱动。”
绛衣少女愣了半晌,等看清他是谁,竟也不顾利刃加身,抬手指着他奇道:“啊……你居然还活着!”
夜玄殇淡淡道:“我好像一直不太容易死,抱歉,让姑娘失望了。”
“白龙儿呢?”绛衣少女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四处看去,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岛上,再往别处找去,隐约见到烛九阴伏在对面小岛上,忙以灵术遥遥召唤,烛九阴却一动不动。她呆了片刻,扭头看夜玄殇,满脸的不能置信:“你们……你们杀了我的白龙儿?”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夜玄殇剑身一振,仍将她逼在数步之外,胸间却真气逆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绛衣少女眼中已经水光盈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见就要掉下泪来,再看看远处的烛九阴,一转身,委屈万分地冲着他嚷了过去:“你杀了白龙儿!赔我的白龙儿来!”
她这般喊了几声,夜玄殇眉峰越蹙越紧,听她不依不饶,突然冷喝了一声:“含夕公主!”
“干什么?”绛衣少女脱口应道,忽而一顿,又道:“好啊,你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我定要王兄治你的罪!”
夜玄殇暗中长叹,果然所料不错,这少女真是楚国那位含夕公主。以前只听说楚王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却从未有机会见到过,不想今天竟在这里遇上。出了这魍魉谷,他不仅仅是夜玄殇,还是穆国入楚为质的三公子,其实早在猜测对方身份时便已想到,此时正值楚穆交恶之际,着实不易多生事端,否则处境会比以前更加艰难。但明知棘手,却还是做了,只因在他心中,世间从无不可为之事。眼中深光一锐,剑尖微抬,便冷声道:“烛九阴是我杀了,你若再哭闹,我连你也一样杀。”
含夕原本正气恼地瞪着他,突然和他目光相触,身子不由为之一僵,仿佛有一桶雪水当头罩了下来,寒意直浸心头,一时竟吓得愣了。
夜玄殇左手不露痕迹地撑在身旁,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公主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吧?此事若闹回楚都,我被治罪之时,公主难免也要受些责罚,公主是否要仔细考虑一下再说?”
含夕犹带泪痕的大眼睛骨溜溜一转,撇了撇嘴,没说话。夜玄殇知道这一番威吓起了作用,口气略缓:“我们伤了公主的灵物,公主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但这蛇胆确是医病急需,公主肯帮这样的忙,援手之德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我定然设法补偿公主。”
他如此说,倒像是含夕主动赠了蛇胆救人,而非他们闯谷夺药,含夕虽精灵,毕竟年少,哪经得住这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不由就觉得灵蛇被杀也不是太丢面子,反而还成了一桩善事,但又有些不甘心,气道:“白龙儿是千年灵物,你拿什么补偿我?”她正发脾气,岛外遥遥传来一阵异兽低啸。含夕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金猊!是师父来了,哼,看你们怎么办!”
啸声片刻趋近,很快便到了近前,夜玄殇目光扫过四周,见先前那艘小船不知何时被湖波推到了近岸,船身虽有破损,但还勉强可用,遂将剑尖微偏,沉声道:“麻烦公主上船,随我过岛去,但还请公主莫要乱来,免得刀剑无眼,误伤了公主。”
含夕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起身跳到船上。夜玄殇长剑始终不离她的要害,暗暗运功自视,发现内伤远比想象的严重,眉宇间无声一紧。离小岛越来越近,便见岛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名老者布衣青袍,形象孤傲,正负手打量子娆,旁边却是一个老道,身着灰色道袍,足登黄麻履,破烂落拓倒有三分像街头叫花子,唯腰间挂着的酒葫芦揩得干干净净、油光闪亮,脚下蹲着一只状如狮子的金毛异兽。
那异兽乃是一只金猊,自来颇通灵性,遥见含夕被人挟持,顿时跃起身来,发出极为不满的低哮。孰料声音未落,子娆肩头的雪战金瞳一竖,起身便是一声怒吼,其声直似虎啸龙吟,震得众人都是一惊。那金猊也算兽中珍奇,竟浑身一个哆嗦,“呜”地缩回了主人身后,匍匐在地,头也不敢再抬。雪战高踞子娆肩头斜眸睥睨一番,方才懒洋洋地蹲下,姿态中尽是不屑。
樵枯道长除了饮酒,生平一大嗜好便是驯养异兽,眯了眼打量雪战:“唔,云生兽,难得难得。”一转头:“老酸儒,你又不好这些奇珍怪兽,如何也盯着人家小女娃不放?”
那青袍老者正是仲晏子,从子娆身上收回目光,斜了这口没遮拦的老道一眼:“有心管我闲事,不如看看你那女徒儿怎样了。”
含夕委委屈屈地叫了声师父,樵枯道长才从雪战那里转移了注意力,往她身后看去,胡子一动:“小子,你又是什么人?胆敢用剑指着老道的小女徒。”
夜玄殇闻言笑了笑,将剑身一振收回,从容倒负身后:“夜玄殇见过两位前辈,含夕公主乃是楚王掌上明珠,玄殇岂敢冒犯?”口中虽称前辈,却只是负手傲立,毫无见礼的意思。仲晏子和樵枯同时冷哼,显然对他狂妄的态度极为不满。
子娆心下诧异,她深知夜玄殇看似率性不羁,实际却心思缜密、进退有度,断无道理这般激怒对方,而以他一贯冷厉的作风,既点明那少女是楚国公主,如何竟这么轻易放她自由?满心疑问转眸相望,夜玄殇和她目光一触,脚步微微后退,突然抬手,便将她挽入了臂弯之中。
他一路虽和子娆谈笑无忌,却从未有过如此越礼的举动,子娆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凛然,她清楚地感觉到夜玄殇身子虽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站得笔直,但大半的重量,已就势移到了她身上。悄悄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扶在他腰上,触手之处一片温热潮湿,显然不是湖水,而是他身上某处伤口的鲜血正慢慢浸透衣衫。
贴着他的怀抱,子娆感觉他用指尖在身后写下几个字——设法先走。心头微震,抬头向他看去。夜玄殇目光一沉,眉间极快地掠过蹙痕,只因她以眼神清楚地做了回答——同进同退。
含夕得了自由,早已上前拉着樵枯道长的衣袖撒娇:“师父,有人欺负夕儿,你快替夕儿教训他们!”
樵枯道长向来极宠这个徒儿,见她闹得一身狼狈,不由心疼:“谁欺负你了?师父替你出气!”
含夕跺跺脚,将手一指:“就是他们俩!杀了鹤儿和白龙儿,破了师伯的大奇门九宫阵,还把桃林给毁了!”
樵枯道长摸着胡子道:“老酸儒那个鬼阵原本就乱七八糟,被人破了有什么稀奇?倒是老道的灵蛇被人取了胆,这个面子丢不起。”面色一沉:“两个小娃儿,是你们干的?”
两人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仲晏子淡哼道:“自己徒儿学艺不精,反倒怪我的阵法不济,好没道理。”
含夕早替师父接着酒葫芦,扭头娇声笑道:“师伯,你上次设好了阵盘,只教我几天就走了。”下巴往子娆那儿一抬:“我是学艺不精啊,可是她说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阵盘设得也不怎么高明,摆明了不把师伯的阵法放在眼里!”说着冲子娆两人做了个鬼脸,一副让人又气又恨的调皮模样。
子娆眉心一拢,迅速横了含夕一眼,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仲晏子沉冷的目光已扫视过来:“这话可是你说的?”
子娆心下迟疑,一时沉默不语。夜玄殇瞥见她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放开她的手,朗声道:“闯阵入岛,杀蛇取胆,都是在下所为,两位前辈莫要错怪了他人,请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仲晏子睨他一眼,冷冷道:“哼!脚步虚浮,面色灰败,分明经脉受损,真元大伤,还敢以闭岤之法硬压伤势,你若像现在这样再站上半个时辰,下场便不比老道士那条怪蛇好到哪里去,老夫倒想看看你如何逞强下去!”
夜玄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前辈所言极是,我便是想逞强怕也有心无力了,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任两位前辈处置就是。”
子娆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目光在身旁男子散漫不羁的神情间停留,唇角忽而渲开一丝清艳淡笑,无奈地嗔了他一眼。再一垂眸,像是做了某种决断,然后便款款移步上前,面对仲晏子盈盈拜下:“子娆见过叔父。”
众人无不一愣,樵枯道长奇道:“老酸儒,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小侄女?老道怎么不晓得?”
仲晏子没理会他,只是看着子娆,面前的玄衣媚颜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初宫苑中灵肆乖张的小女孩,但那眉眼神情却一见便知,他心中并无怀疑,只是当众相认却绝不可能,冷冰冰再问一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这话是你说的?”
子娆眸光轻漾,这位王叔虽在帝都与子昊暂时和解,却对旧事难以释怀,不愿重归宗族,子昊信中言简意赅,略述事情经过后,只嘱咐了四个字“待之以礼”。
待之以礼,无害于王族,他的意思,她自然清楚,面对责问也不反驳,承认道:“是我说的。”
“口气倒不小,你仗着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话?”仲晏子沉声道。
子娆不慌不忙,依旧面带淡笑:“子娆对阵法的认识都是哥哥教的。想必叔父还记得,哥哥自幼便喜欢在竹苑琅轩中看书,琅轩集天下万般奇书与一苑,哥哥这些年来几乎阅遍群书,胸中所学可谓博采众家之长,但这奇门、六壬、太乙神数,他所知者却多半来自那一套二十九卷《太御奇数》。”顿一顿,悄悄一抬眼,果不出所料,仲晏子脸上现出些许意外的情绪,“这套书可是出自叔父之手,所以说起来,哥哥该称叔父一声师父才对,子娆不过跟哥哥学了这么一星半点儿,也不敢央叔父认做徒儿。只是今日进阵之时,见有人空有那么好的阵盘在手却不会用,忍不住就教了她几局变化。”扭头妩媚一笑:“公主,我说得可对?教你的阵法可记住了?”
含夕颇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指点了阵法:“不就是阵法吗,有什么了不起?”
“嗯,”子娆怡然点头,“我记得好像是有人说过,破了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倒是斗得过她的白龙儿才算厉害,是不是?”
含夕一愣,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
子娆微微挑起眉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在想起来,大奇门九宫阵没什么了不起的话,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不过公主没好好学阵法,想必是觉得奇门术数总不如灵蛇异兽厉害,对不对?”
含夕下意识点了下头,突然发觉不对,瞥见师伯已然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及时咽了回去。子娆却笑吟吟又加了一句:“那公主是不是也认为我叔父教的东西,都不如你其他所学呢?”
含夕将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圆瞪,急道:“喂!我可没这么说!”
子娆也不驳她,只道:“我也算叔父小半个徒儿,公主今天吃了点儿小亏,日后可要记得好好学一学奇门之术才是。”话到此处,停住不语。
夜玄殇从旁听她们斗嘴,唇角不由挑起几分,仲晏子和樵枯道长这对老友,相互间言语交锋多半是因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如此一来,怕是樵枯道长要忍不住了吧。果然,含夕还未答话,樵枯道长已拍着身旁金猊的头开了口:“呵呵,小女娃敢情是来给老酸儒讨面子的,老道的灵蛇死得可冤了些。今天若让你轻轻松松走了,老道岂不是输给了这老酸儒?”抬手往湖上一指,“你且试试看,只要能出了这魑泽半步,老道今天便将那蛇胆白送于你。”
仲晏子眉峰微微一动,子娆依言看向湖畔,不由吃了一惊。湖中不知何时出现一片片浮沉游动的暗影,仔细分辨,竟是为数甚多的巨鳄,其中不少已伏在岸边,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下,点点巨目似开似合,凶恶狰狞,甚是骇人。樵枯道长的驯物之术比起含夕来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不见任何动作便唤了这些巨鳄前来,含夕“哈”的一声拍手叫道:“师父师父,这些巨鳄前些时候被白龙儿赶得怎么也不敢回这边岛上来,你是如何把他们唤来的?快教教我!”
“教什么教?”樵枯道长瞪她一眼:“仗着灵蛇还输给人家,师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含夕吐了吐舌头:“师父最厉害了嘛!”
子娆已自湖上收回目光,轻轻一笑,便像压根没见到那些巨鳄,袅袅娜娜对樵枯道长福了一福:“道长,您是叔父的好友,便是子娆的长辈,子娆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在道长面前争什么输赢。”
樵枯道长一愣,盯了她半晌,突然笑道:“老酸儒,这小女娃嘴巴厉害,就这么一句话,老道便成了以大欺小,不好意思再出手了,你们叔侄合起伙来算计老道吗?”
仲晏子冷声道:“我何时说过有个侄女?”
子娆却不容他推拒:“叔父!子娆今天来求取蛇胆,是因哥哥剧毒缠身,不得已而为之。哥哥乃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有不测,家中必生大乱。此事牵连甚广,非同小可,叔父想必也深知其中利害,还请不计前嫌,助子娆一臂之力。”说着衣襟轻敛,这一礼,却是王族参见尊长的大礼。
仲晏子眼眸淡垂,不曾阻止,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虽因当年的变故不肯再认王族,但这宗族天下,毕竟曾倾注了无数心血,始终存有几分牵挂,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更何况宫变之日,子昊和子娆曾暗中相助,才使他逃过一劫,他向来恩怨分明,眼见子娆相求,心中已有了援手之意,看她一会儿,沉声道:“你那哥哥胆大妄为,强行修习九幽玄通的功夫,以剧毒滛浸奇经八脉,毒废而玄功尽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你纵取到这蛇胆又有何用?”
子娆略一沉吟,遂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摇头道:“叔父有所不知,哥哥体内剧毒并非因修习九幽玄通,而是二十余年汤药所至!”
仲晏子眼底精光霍然一闪:“汤药?”
“不错,叔父以为,哥哥当真是自来体弱多病吗?”子娆声音平静无波,却又似含了极深的怨抑:“那个女人的手段,叔父也曾领教过,她想控制哥哥,从小便以百毒为药迫他日日服食,二十余年毒药解药交相更替,以至于现在毒入骨髓,侵蚀五脏。竹苑琅轩多少武功绝技,哥哥偏挑了九幽玄通,固然是因为这门功夫十分厉害,却也是发现修习时借毒炼气,可以引导剧毒为己所用,设法加以控制,而今他体内剧毒,倒有大半是靠这玄阴真气的压制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仲晏子神色阴沉变幻,震惊之下勃然怒道:“那女人竟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岂有此理!”
子娆凤眸细挑,渐生冷澈之意,缓缓再道:“哥哥从来最恨别人要挟,那女人越是想控制他,他越是不让她得逞,当初决定修习九幽玄通时,便早已有了与她一争高下的打算。我与哥哥都是一般想法,叔父离家之后,那女人曾将我关进玄塔,想让我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塔中七年,我日日潜心修炼,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关我囚我,不过是造就我一身武功,而今我也定要为哥哥求医解毒,若人有神魂,必让她九天黄泉,永不安宁!”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偏激,却极合仲晏子口味,冷笑道:“好,她要害人,老夫偏要救给她看看!”一转身:“老道,借你蛇胆用一用,你肯不肯?”
凭他两人的交情,樵枯道长自然不会不答应,却多年来斗嘴斗惯了,断没有当即应承的道理,两眼一翻,以手抚须:“烛九阴千年灵物,老道不吃这个亏,蛇胆取出来,不如用来泡酒。”
仲晏子对他再了解不过,淡淡丢出一句:“三瓶百年雪腴酒。”
“嗯?”樵枯道长眼中一亮:“百年雪腴?”神色大动之余,却摇头道:“百年雪腴换我千年蛇胆,不合算,不合算!”
子娆这时哪还会不明白樵枯道长嗜饮,当即柔声笑道:“道长,您若肯赐了这蛇胆,莫说百年雪腴,惊云冽泉,东海玉髓、西域银倏,这些好酒我都能取来孝敬您老人家。而且啊,我们家还藏有几种好酒,别处可喝不到,倒时候我请您尝个够,好不好?”
樵枯道长胡子一动一动,显然大为动心,子娆看在眼中,借机再软声磨他。樵枯道长本也不想与她为难,如何经得这般依依相求,终究答应了不再追究此事。子娆欣喜万分,俯身道谢时突然察觉,不过说话功夫,原本浮聚在岛畔的巨鳄早已无声无息没了踪影,粼粼湖波平如明镜,一片寂静安然,心中不由暗自惊叹。
这时天色已晚,金乌西坠,明蟾东升,一轮冰月半挂天宇,湖上清辉流照,明净无尘。樵枯道长命含夕聚幽骨虫将烛九阴尸身化除,免得生出腐败瘴气,污了这片湖岛。星星点点的幽骨虫在灵术的召唤之下自四面密林深处飘忽聚来,细细密密附上烛九阴长卧岛上的身躯,晶芒万聚,冷冷幽灿,恍如在湖光轻波间架起了一道银河,美不胜收。夜玄殇从子娆开始和含夕斗嘴时便再未说过话,这会儿也只是静靠着近旁一株幸存的古树,看着不远处奇异的景象。过了片刻,唇角忽然一掠,似是一丝略带讥诮的笑,半垂眼帘,目光淡淡掠过自己手掌。
这一刻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厌倦。天地万物,凶险莫过于人。戾鹤也好,巨鳄也好,烛九阴也好,千年灵物,万年异兽,无论如何凶恶奇猛,皆难逃被人驯服或者捕杀的命运。人之一物,或者与世间任何兽类都并无区别,只要需要,即便同类也一样残杀殆尽,所用手段甚至比最残暴的猛兽更加可怕。自武功而阴谋,自朝堂而入江湖,见惯了明枪暗箭种种杀伐,不断的嘲弄,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厌恶,不断的深陷其中,却不知,今天站在自己身边,这个让他一见之下竟难以自持的女子,是否会成为生命之中一个异数?
短短数日相识,对方的身份与心思,也曾在目光对视间猜测揣摩,她究竟是谁,如今也已呼之欲出。然而他并不真的在乎,甚至连生死也一样,他杀人,不过是不愿死在那样的人手中,他陪她冒险,不过是因为她吸引了他。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其实喜欢越简单越好。
处理好诸事,众人离开小岛去往不远处林中精舍歇息。含夕虽对失了灵物耿耿于怀,也不敢违拗师父的意思。好在她少年心性,不过闷了一会儿,很快又对雪战产生了兴趣,但她对杀了烛九阴的夜玄殇似乎更加好奇,不断缠着他问东问西。夜玄殇倒也出奇地耐心,虽已倦极,却有问必答,不时于她讲些江湖趣事,很快逗得她开心不已,浑然忘了白日大家还是敌人。
子娆一直心念夜玄殇的伤势,几次留意他的神色,目蕴关切,却始终没有阻止他和含夕笑谈闲聊。灯火之下,夜玄殇有意无意看向她,淡淡一笑。是一样也想到了吧,含夕公主,楚王视若珍宝的妹妹,无论如何顽皮单纯,都注定是这天下棋局中一颗棋子,各国势力交纵处或轻或重的平衡,如此道理,她应该和他同样清楚。便在这样的默契之下,长夜悄逝,天光渐清,又一日清晨,已近人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天如穹庐,夜色苍茫,无垠夜空清如墨洗,朗月似玉当空,俯瞰洒照碧野。九域山河,千里月华如一。
洗马谷中几个大小不一的美丽湖泊间,数堆篝火将山谷映得几如白昼,火光中一阵阵笑声不时扬起,柔美多姿的九夷族女子,有着戎装,有着彩衣,且歌且舞,轮番携酒相敬,不断将四周热闹的气氛推向高嘲。
明美炙热的火焰,随风跳动轻舞,对面尊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无意中着了火光明亮的色泽,雪衣丰仪映衬如玉俊面,越发显得雍容出尘。他正微微侧首和坐在右侧的且兰说了句什么,神情温润如沐春风,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兰亦笑语回应,酒晕飞霞上玉肌,明艳中更添几分娇美,星眸流转,顾盼间光彩照人。
三日之前,古秋同率军队和被释放的族人赶回洗马谷,且兰对他们说明情况,颁下不得冒犯王族的军令,并决定在谷中举族设宴,一来庆祝战事消弭,二来招待王族与昔国的贵客。她先前与苏陵商议,原担心子昊不喜喧闹,且在终始山中都不愿对将士表明身份,未必肯参加这盛宴,不料前去一提,子昊却欣然应允,并决定在洗马谷中小住数日,倒让两人十分意外。
入夜之后,九夷族人以草原为席,在选定的几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处便是这群湖环绕的高地。一盏盏美酒敬到席前,且兰连饮了数盏,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胜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饮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见苍白,但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双幽深的眸子清亮摄人,几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见风流俊逸。
先后见了几个九夷族中辈分较高的尊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一一长谈。酒过三巡,苏陵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言语之中配合得恰到好处,末了更代他以晚辈之礼亲自送几位老者还席。待他们离开之后,子昊微微侧身一声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后的离司,谁也不曾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蹙。其实即便是离司,也只是凭着相随日久的一种直觉判断出他神色间的异样,却只听他淡淡吩咐了一声:“茶。”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谈笑如常。
握着离司递来的清茶,子昊低头缓缓啜饮,逐渐压下令人不适的酒意,趁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中不由带出几分深沉。几位长者话中有话,背后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顾虑,多年生死相拼的战事,所造成的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完全消除,这几盏酒的味道委实够了醇烈,目光投向十几步外另一堆篝火处,再次闪过深思的痕迹。
“王上……”
正思忖间,耳边忽然传来两个娇怯中带了不安的声音,一抬头,却见是昔湄和昔越。两姐妹更换了九夷族的服饰,同样的窄袖白裙,宽幅紧腰银带,发挽一色银簪,朦胧火光之下一对玉人更是难分彼此,叫了声王上之后,双双跪下请罪,为得却是上次在长明宫私自释放且兰的事。子昊笑着接了她们敬的酒,浅啜一口:“前几日才知道,你们姐妹是昔宬昔将军的女儿,难怪离司说你们武功根基不错,原来竟是将门之女。”
昔日长明宫中规矩严谨,东帝生性冷淡,御下极严,即便是太后当权之时,亦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及他夺权亲政,清理宫闱,所留侍从也都敬畏多于亲近,此时即便已经出宫,昔湄和昔越对他仍是这种感觉,一时不敢抬头向上看,只轻声道:“奴婢们胆大妄为,那天竟在宫中和离司姑娘动手,自以为是,以至惹下大祸,还请……还请主上责罚!”
子昊见她们拘谨,温言笑道:“都已经出了宫,往后奴婢二字可以免了,你二人心系旧主,虽有小过,情义可嘉,以后好好跟随公主,便算将功补过吧。九夷族中向来巾帼不让须眉,她们姐妹出身将门,若假以时日,难说你手下是不是多出两个女将军?”后面一句却是对且兰说的,且兰正端详昔湄昔越,摇头笑道:“这两姐妹怎么就生得一模一样?不成,往后若真都成了女将军,怕是将士们十有八九要认错,我也要点错将领,到时候乱成一团,那可如何是好?”看向其中一个猜道,“你是昔湄吗?”
“回公主,我是昔越。”
“公主,我才是昔湄。”
昔湄昔越齐齐福了一福,不约而同地回答,抬头行礼如出一辙,几乎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更是难分彼此。子昊放下酒盏,目光在她们身上一停,含笑道:“其实也不难分辨,左边是昔湄,右边是昔越,昔湄左耳垂上有一颗红痣,这是最明显的不同。”
他这么一说,昔湄下意识地就抬手抚了抚耳垂,昔越看看姐姐,终于忍不住奇道:“主上怎么会知道这个?我们以前是北苑的侍女,并不常在主上身边伺候,姐姐左耳上的红痣,我都是前几年才发现的呢。”
子昊淡淡笑说:“两人不管生得多相像,细看总会有些不同之处,即便完全相同,神情间也必然不太一样,只要稍加留心便可。昔越你说话的时候喜欢先抿嘴唇,语速比你姐姐要快,我记得见过你几次,都是在北苑。除了左耳的红痣,你姐姐走路的脚步声也比你轻,她倒是去过两次长明宫。”
昔湄和昔越十分意外,大伙儿借着火光再仔细看姐妹两人,果然一个左耳有颗极小的红痣,一个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先抿嘴唇,正和她们说笑,不远处军中战士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阵喝彩声,接着便是几人爽朗的大笑。
人群散开,古秋同、墨烆和几个军中地位较高的将领一起往这边走来,人未至,先听到豪爽的笑语:“墨将军不愧为帝都第一剑手,闻名不如见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墨烆想必也被他们逼着喝了酒,一向冰冷的脸上略见几分生气,声音却还是不带太多感情:“将军过誉了,墨烆只是侥幸而已。”他方才被古秋同等人邀去比剑,虽是得了子昊应允,却总有擅离职守的感觉,叫了声“主人”,重新站回子昊身后,扫视一周不见任何异样,才觉安心。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子昊扭头笑问:“墨烆,看这样子是得了彩头?”
墨烆从前方收回目光,以手扶剑微微躬身:“没有给主人丢脸。”
“墨将军剑法高明,我们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古秋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朗声笑道:“王上,方才和墨将军聊起来,我们以前也吃过败仗,却从没有在帝都那次输得彻底。事后才听说,那时王城中原来只有战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当真令人心服口服,这盏酒,是末将代军中将士们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抬手拿起酒盏,帝都多年穷兵黩武,倾举朝之师而伐九夷,却遭息川惨败,以至于最后偌大的王城只有千余名将士可用,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夸耀。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只是执酒一笑,“帝都城坚池深,本就易守难攻,这也算不得是你兵败。”
古秋同摇头道:“前路被阻,后路被断,主帅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们却连动都不敢动,末将十二岁从军,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连场血战也没这么难忘,至今仍像陷在里面似得。今天这番话若不说出来,自己闷也闷死了,还望王上莫要见怪。”抬头喝光了手中的酒:“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可委实受教了!”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将他所敬的酒一饮而尽,与他照杯一亮,“古将军乃是九夷军中栋梁之柱,幸好我们并未当真兵戎相见。如今两族尽释前嫌,日后相互扶持,将军必然多有辛苦,这盏酒也当我敬将军。”
古秋同连忙抱拳道:“末将不敢!”抬头时心中感慨丛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抬眸,正和那道复杂的目光撞个正着。
与他眼睛一触,古秋同很快低下头去,侧身退了一步,旁边一个肤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将领大声道:“我楼樊也敬王上一盏酒,多谢王上那天手下留情,虽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却佩服得紧,酒我先干了!”
“哦,楼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这人几眼,认出是当时在王城被他夺了剑的那个偏将,淡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曾经五度单骑杀回九夷国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后身中十余箭却仍能突围而去的大将楼樊。”
楼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这事,那几箭还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不过那时候杀红眼了,管他奶奶的什么箭不箭的!”
他突然冒出句粗口,且兰忍不住皱眉,却又莞尔一笑,子昊不以为意,以手轻抚酒盏,缓缓道:“我记得你曾在两界关连斩文老将军手下两员大将,最后和靳无余战成了平手,看来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楼樊爽快地道:“那个靳无余倒是条汉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下次若再见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点了点头:“两界关之后函田一战,你同昔宬率八百兵力断后,竟能挡下三万精兵的追击,就连文老将军也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军中有你这等人物,着实难得。”
楼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着热闹已喝了不少,此时提起这些征战旧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浑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握拳砸上腰中剑柄,恨声道:“若不是王族仗着人多,昔将军又怎会阵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这般……”
“楼樊!”身旁古秋同突然出声低喝,楼樊一愣,扭头看他,古秋同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楼樊呆了会儿方才醒悟,“嗨!”地一声转身,难掩一脸的愤愤不平。
对面子昊却似没有看到这些,一如先前温润含笑:“率性豪爽,忠义勇猛,楼樊,像你这样的好汉子,我最是欣赏,方才你敬我一杯酒,我也回敬于你如何?”
楼樊没想到他会敬自己酒,又呆了一呆,才转身取了盏酒,向上一举,一口气喝光,却没再说话。
子昊搁下酒盏,清湛的眸子在九夷族几个将领面前一扫而过。刚才古秋同敬酒时的神情,且兰一瞬间的失神,昔湄昔越听到父亲名字时的伤感,谈笑之间早已看在眼中。即便今晚将王族和昔国奉为上宾,举行这样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却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开心结。尤其是身在军中的将士,每个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铁血杀戮,经历过九死一生,他们接受王族的安抚,遵从公主的决定,但心中却做不到毫无芥蒂。
古秋同他们邀墨烆比剑,难免不是存了落王族的面子的心思,他让墨烆去,是因为知道墨烆绝不会输。墨烆不擅谋略机锋,但心性坚毅,于剑法之上极为执着,造诣并不低于苏陵、皇非等人。军队之中崇尚武艺,这样的比试,反而会给屡遭九夷族和楚国联手重挫的王族树立威望,所以他并不担心,只是接下来这番敬酒,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楼樊这莽将军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饰得当,被他几句话便试探出心中想法,这般血泪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惊?看来决定暂时留在洗马谷是对的,他不会允许九夷族成为一个后顾之忧,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花费数倍的时间去重复和弥补,而他,最浪费不起的便是时间。
这时且兰回过神来,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微微蹙眉,抬眸对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触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头微凛,刚要说话,却听一旁子昊笑道:“难得一日举族欢聚,公主何必约束他们?古将军,你身边这几位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何不介绍一下?”
其实古秋同带将士们过来敬酒,倒也没有刻意想要生事,只是烈酒入肺腑,不知为何烧得心中难熬。九夷族三年来国破家亡的苦难,就那么一纸诏书,几句安抚轻轻揭过,战士们洒的血,族人们受的苦,积压在心头尽是不平,忍不住言语中就带了出来,楼樊口无遮拦的一句“深仇大恨”,言语中那一场场活生生血淋淋的拼杀,现在想起来依然激得人血脉沸腾,但他毕竟还算稳重,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楼樊那般鲁莽冲动,听子昊开口相询,随即笑道:“王上不说,我倒还真疏忽了。”指了身边一位红袍将领,“这位是左偏将褚让。”
那褚让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点头:“神箭褚让,赤平关曾独战文家三位少将军,走允川,破厉城,洹水双箭定三军,九夷族中,箭术无人可及,幸会。”示意离司斟酒,举盏一笑。
褚让微怔之后,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犹豫一下,终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礼。
“这位是右偏将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与九夷族素来渊源深厚,司空将军一双金锏出神入化,随且兰公主转战千里,忠心耿耿,九夷族兵马日盛,你功不可没,”
“中军副将,叔孙亦。”
“叔孙将军可谓九夷族军中智勇双全之士,昔国求援,楚国借兵,你几度对且兰公主提出谏言,助九夷族度过危难,仓原一战,你配合少原君调兵遣将,几乎断了文老将军所有退路,于兵法上,你深谙其道。”
“中护军古宣。”
“古将军长子,十一岁随父征战,十五岁便能独自领军。将军次子亦在军中,近年来屡立战功,一门三将,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古秋同将七、八个将领一一介绍,子昊举酒笑谈,众人出身经历随口道来,无不精准,竟是对诸将了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渐露惊讶,和那叔孙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动。
每同一人说话,子昊便与之对饮一盏,他毕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礼相待,众将神情间也都缓和许多。数盏烈酒饮下,子昊拂襟起身,缓步离席,“古将军,我们两族间虽多有误会,但王族从来不曾真的将你们当作敌人,现在不会,以后也绝对不会。今晚难得有此机会,我想与军中将士多亲近亲近,不知将军愿否相陪?”
话虽是对古秋同说的,目光却含笑扫过面前诸人,最后落在那叔孙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迟疑未决,叔孙亦已抬手道:“王上有此雅兴,我等理应相陪,请!”
让开道路,一行人往军中将士聚集的湖畔走去,墨烆在子昊举步之时便要跟上,肩头忽然一沉,被人阻住,回头却见是苏陵不知何时回到了这边。面对他疑问的神情,苏陵轻轻摇了摇头,一旁且兰也一样没有动,遥遥看着子昊独自同众将步入数千名九夷族将士之中。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苏陵对墨烆和离司投去一个放心的笑容,转而对且兰微微抱拳:“公主。”
且兰手握酒盏,目光转向苏陵,缓缓道:“谷中这些将士,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死在与王族一次次的交战中,他们并不是圣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谁也没有资格要求他们轻描淡写忘掉一切。我可以放下仇恨,为九夷族选择一条道路,但他们却不会也不可能去考虑这些,所以想要他们彻底死心塌地追随王族,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们直接臣服于东帝本人。”
苏陵笑了笑:“促使那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主上想必早有预料,时隔三年,主人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会有所把握。”
且兰点了点头,对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装之间,那人白衣胜雪,超然卓立,自有一种控制全局的从容。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透过那殷殷火色,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一片深含戒备的戎武之气松动消融,继而生出一丝轻松,然后沉落、瓦解,终被或爽直或豪迈的笑声逐渐取代。古秋同不断命人抬酒送来,子昊闲闲负手,笑立军中,湖风吹拂袍角飞扬,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离他最近的叔孙亦说了几句话,叔孙亦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头。
且兰收回目光,轻轻斟酒入盏,琥珀色的美酒合着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转,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孙亦虽身为副将,实际在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低于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时战场上直接的统帅,但这些年来九夷族的每一个决断,她都必然会先和叔孙亦推敲商议,再做具体打算。
近日来她曾几度召开族中会议,众人自然都是心存顾虑,所以才有方才半真半假的试探。理所当然的试探,她知道却没有阻止,其实方才喝止古秋同,只是不想以太过直接的方式解决此事,假以时日,她还可以做更加妥当的安排。但是,他却不知为何,非但刻意引导楼樊重提旧事,更毫不掩饰地直接将矛盾挑明,如此行事却令人有些费解……
这般抽丝剥茧地想着,忽然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剑气,一抬头,赫然竟见十余名九夷族女战士人人佩剑出鞘,将子昊团团围在中央。苏陵墨烆同时吃了一惊,且兰起身将他们拦住,“是青冥她们平时修习的剑阵,稍安勿躁。”
话虽这么说,几人却已快步赶了过去,九夷族将士们纷纷起身,且兰抬眸扫过:“这是干什么?王上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为首的青冥未及回答,子昊已转身笑道:“公主来得正好,方才听叔孙将军说,九夷族女将练有一套极为厉害的剑阵,我一时兴起,便想看一看。”
且兰目光在众将间一掠,心知他们是欲借此探究王族真正的实力,遂微微一笑:“难得王上有此雅兴,不如我率众女将与王上演练一番如何?”迈步上前,抬手接剑,青冥、鸾瑛便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开去。
子昊目视于她,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颔首:“如此甚好。”苏陵在人群外围驻足,和墨烆抬眸对视,目光双双落在且兰身上。
青冥和鸾瑛退向两侧,撤下两名女将,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兰将剑锋一振,雪衣白袍迎风猎猎,英姿飒爽,“这套剑阵取古六历易数推演,上应周天星象运转,还请王上不吝赐教。”
子昊闻言眉梢一挑:“若取古六历之演变,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还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将阵法完整了,全力施为,方才尽兴?”
且兰一怔,随即展颜笑道:“谨遵王命。”扬声吩咐:“青冥、鸾瑛,点将布阵!”
身旁两名女将齐声领命,传令下去,军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装女子出列,执剑各就其位。青冥双手捧剑,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会取用。”
场中剑阵内外浑圆,四方各增七星守护,二十八宿相连,声势顿时大为不同。子昊负手静立其中,神情间逸出一丝极淡的赞赏。剑气陡盛,两层剑阵突然快速旋转起来,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几度交错之后,剑圈瞬间扩大,周围其他将士为剑气所迫,纷纷向后退去,让了更大的空地出来。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战士手拈剑诀,战袍飞扬,步伐一致,身形展动开来再分不清人影,只见两圈疾速飘动的剑光,阵外三步之内一片清芒流转。
道道剑气自四面八方飘来,子昊衣袍无风自动,人却如渊临岳峙,似对天地万物都视若无睹,予人以强烈的静极空虚之感。四周剑气无法影响到他,阵势即刻变幻,剑光忽绽,夜空下如落天星,闪现不休,突然间,漫天银芒飘荡交织,骤然化做一道绚烂无比的星河,流光电掣,向内疾射阵中。
剑气激得袖袂劲扬,令人睁眼如盲,就在众人以为数十柄长剑即将刺中子昊时,阵中白衣倏忽一闪,众女子无不一愣,必杀的进招同时落空。剑光陡失目标,乍收之下光华四散,现出无数剑影,不料光华一落,赫然见子昊竟仍旧静立在阵心,似乎从未离开过。
娇叱声中,剑阵再次催动,威力更甚之前。子昊微合双目,心中映出一片浩瀚星空,星象剑光流转交替,生生不息,其形其势,如观指掌,忽然负手,足下倒踩七星,于那剑影之中从容进退,四方攻势虽然凌厉,却根本无法沾到他一片衣角。见他如此托大,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之声。
如此数周之后,子昊唇边勾出一抹清淡的浅弧,星眸忽开,朗然一声长笑:“楼樊,三招之后借你佩剑一用,小心了!”
这几句话刻意以内力送出,声震全场,谷中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楼樊闻言浓眉陡竖,他虽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数一数二,当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夺剑,此间将士大多曾亲眼得见,若说那时还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声提醒,便是公平较量。
九夷族女将岂会容对手轻易出阵取剑,皆将剑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飘忽不定,甫进忽退,踏角宿,入龙渊,三招一过,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来的两剑竟然迎面落空。
楼樊正全力戒备,反应不可谓不快,呛然一声佩剑离鞘!
但就在他腕力初发,剑势陡起之时,一道修削的手指却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楼樊五指剧震,竟然把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人亦闷哼一声,便向后跌去。
古秋同离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楼樊稳住脚步。不料两人身子一碰,楼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气,凭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脚下猛使一个千斤坠,方才勉强站定。
此时褚让、司空域齐声断喝,双双自两侧抢出,直取飞上半空的长剑!
一只手比他们更快!白影忽闪,长剑仿佛原本便就在那手中,两面劲气夹攻而至,下沉的剑峰突然微微一侧,抓向剑柄的两只手便疾速撞向锋刃。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撤掌,子昊唇角微挑,收剑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振,人却不停留,倏地后退。
几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先前剑阵中阻拦子昊的两名女将甚至还未来得及归位,眼前再见白衣飘拂,子昊人已出现在阵心,一笑间脚步微错,便与且兰擦身而过,趋入阵法转变时稍纵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阵中枢星位。
褚让和司空域这时才落回地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显而易见的震骇。身侧拳头越握越紧,掌心一丝极细的血痕正缓缓渗开,冷汗浸入其中带出轻锐的刺痛。古秋同等虽不清楚那剑光一炫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他二人脸色也猜到了几分,心中无不惊凛。
取剑在手,子昊已不愿再浪费时间,他因左肩有伤行动不便,一手始终倒负身后,此时便是单手持剑,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画了一个空旷的圆。
剑锋递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将们手中长剑同时一窒,紧接着便听“嗡嗡”剑鸣之声迭起,人人手中长剑无故震颤,似在某种气势威压之下突然战栗不已。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自阵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浑圆,四周长剑被这剑气牵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齐齐飞向圆心。数十柄长剑同时钉入一处,铮然一声整齐的鸣响,而原先持剑之人,包括且兰,已纷纷身不由己单膝跪地,心头皆涌起无力相抗的感觉。
场中只余子昊独立阵心,一剑在手,襟袍轻扬。不仅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将士无不生出朝见君王的感觉,明知不可思议,却有种俯首叩拜的冲动,臣服之意自灵魂深处强行升起,使得场中万人噤声,一片屏息静气。
九幽剑境,王者之剑。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夜色下唯闻“噼啪”轻响,篝火燃烧的声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么,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独自负手静立,目光遥遥投向夜色下浩瀚无际的星空。过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剑阵,可圈可点,叔孙将军可曾想过,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为?”转身时望向叔孙亦,那清朗话语消冰融雪,猛地令这军中的智囊人物回过神来。
叔孙亦看向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一般,谷中气势竟完全被对方控制。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斟酌说道:“古六历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丑、建亥,十二中气应历而生,章岁罔替可成阵法,大衍历却始于中五,三微而生四象,两者似乎难以相济。”
子昊含笑道:“大衍历议,何取天地之数?”
叔孙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数取于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颔首,再问:“何谓三微生四象?”
叔孙亦道:“夫数象微于三、四,而章于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际焉。蓍以七备,卦以八周,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终之际焉。中极居五六间,由辟阖之交,而在章微之际者,人神之极也。 ”
“三微四象,何以纪日月?”
“策以纪日,象以纪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为日度之准。乾坤之用四十九象,为月弦之检。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余万五千九百四十三,则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万七千一百二十四,则十有二朔所虚也。”
“数象相合,何谓遁行之变?”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余,为十四万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虚之,复以爻率约之,为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则章微之中率也。”
两人就历法一问一答,问者固然信手拈来,答者亦准确迅速,毫无滞怠,可见于此极为精熟。周围将士不知所然,皆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叔孙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转惊,由惊而喜,先后几度变幻,几乎难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诵历法算经,手中剑尖微斜,就近点出几个阵图。叔孙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抬头,口中自言自语,尽是大衍术之推算法决,眼中竟慢慢现出狂喜神色,待终于抬头,语气中已隐含请教之意:“敢问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合中五之数?”
子昊方要做答,心脉处忽觉一阵悸痛,利刃般锥来,身子一僵,急以长剑撑地,唇角紧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掩饰得及时,就连身前叔孙亦也未看出异样,只以为他是在垂眸思索,从旁耐心等候。过了会儿,方听一声压抑的低咳,子昊缓缓开口道:“天数五阳十阴,地数十五阴,五居阳数之中,舍天五退藏于密,合二十五双。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说着略作停顿,心知这般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不能尽述,遂将话锋一转:“五十完满,万物各归本位,静极无为,若虚其一,则余四十九象三万六千之数,生息流转,无有穷尽。天道以变迁为不变,数由一始,亦从一终,阴阳幻化,唯一而已。古六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实际万法归一,万变不离其宗,此为阵法之根本。”
叔孙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迹:“难怪方才无论阵法如何变化,王上却如在无人之境,处处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错,破阵如是,立阵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于万物,周游于天地,苍天浩海、微尘草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则归玄黄混沌未开之圆满,得其一而用,则天下无不可立,无不可破。”
叔孙亦闻言浑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后,突然后退半步,长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动声色将长剑收回,剧痛过后,心神竟阵阵虚弱,突然只觉疲惫不堪,眉心微紧,遂将右手向下一带,左边肩头的伤口顿时一阵裂痛,神志却随之清醒几分,“此三阵之后的变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孙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周天之数,末将省得。”
子昊淡淡道:“这阵法威力虽大,但用于战场却欠于灵动。明日你斟酌一下,自军中挑选四十九名擅长剑法的战士出来予我备用。”这番话已是命令的语气,叔孙亦却也不问为何,当即恭敬应下,顿了一顿才问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阵辅于大阵,取四分、大衍之所长,相互为济?”
子昊目露欣赏地点了点头,缓步踱向楼樊那边,将剑还与他,笑道:“多谢将军借用。”说话时徐徐看向周围诸将,古秋同、褚让、司空域都默不作声,但几乎是不约而同,几人将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孙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酒尽宴散,夜已近半。几日前九夷族军队便在谷中建营驻扎,子昊、且兰等不愿麻烦,亦随军住在营中。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这间营帐颇为宽敞,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子昊日常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似是急急伸手扶住几案方才稳住,随即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几乎是跌坐在榻前,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遇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几分,反噬之力亦越发严重,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他微微合目,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没得他准许,离司不敢随便入内,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好不容易止住,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子昊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低沉疲惫,若不是离司全副心思都在帐中动静上,几乎就听不清楚。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然刚刚调息完毕,听她进来,简单道:“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
离司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小心劝道:“主人,子时都已过半了,再饮酽茶恐难入睡,主人若觉得口渴,稍饮些清露可好?”
子昊似不愿多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离司心中一紧,立刻垂眸应道:“是!”
“一会儿苏陵和且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离司答应着退了出去,帐内极其安静,子昊双目半合,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离司出去煮水沏茶,想了一会儿,特地挑了一品“月泠雪霁”。洗马谷中山泉甘澈,正适宜这采自雪岭深处的清茶,注水入盏,玉瓷底色之下细叶如钩,一层清高淡爽的雾气随之浮起。她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些,一边心想都已经这么晚了,苏公子他们怎么还会再来帐中,不料刚刚弄好了茶,苏陵已在外求见。
离司有些愣愕,待到苏陵催了一声,才想起端了盘盏引他入内。
“主人!”
子昊点了点头,暂未说话,只是接过杯盏饮茶,很快一盏茶便空了下去,他垂眸令离司再添新的,这才问苏陵:“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过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十分敏捷,考虑的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确定你的想法才行。”子昊对此毫不意外,只淡声道,“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得倒是不错。”
“是,用此二人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为主将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支持自己的决定,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将,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更能从旁对主将造成隐形的牵制。权衡取舍,不失用人之道,苏陵一边想着,随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盏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月泠雪霁”以其味清香缈为品鉴之道,如此冲泡不但可惜,更失了应有的灵淡之气。苏陵为人风雅,深谙茶道,盯着这茶极为费解,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苏陵目光便往离司那边一落,两人刚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听子昊问道:“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公主那里,九夷族的几位长者和其他将领先前都已经都在公主帐中了。”
“嗯,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苏陵虽不想他过于劳神,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人,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请主人示下,该如何处置?”
帐中安静了刹那,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便一紧,便听主人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心头震荡,离司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定的回答:“属下明白了。”
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一日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只是倘若如此,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引起无谓的麻烦,那么倒也需费些周折。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助手心中必已有了恰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根本看不出心下思虑筹谋之事,“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人以前曾这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抬眸示意,离司便取了两片熏香置于镂花银炉中燃起,服侍他多年,早已能准确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他腕上的黑曜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司都知他正在想事情,无人出声打扰,一缕幽雅的竹木香气袅袅散开在帐中,隐有雨后初霁的清致,缈远怡人。过了片刻,子昊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不会。”
苏陵道:“应当不会,但是,且兰公主毕竟是女人,女人善变,有时候行事会出人意料。”
子昊笑了笑:“且兰很聪明,她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苏陵此时才完全明白他这几日一直要且兰随行的用意,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而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Сhā手其中,只是被楚国那个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生生压制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且兰公主,是一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这想法说了出来,子昊似乎一愣,随口道:“我知道,她自然是女人。”话一出口,苏陵、离司,连他自己都不由笑了一笑。苏陵笑说:“主人,且兰公主不但是女子,还是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女子。”
离司亦笑道:“公主不但人生得美,而且性情温柔,沉静大方,极好相处的。”
“哦?”子昊略扬了扬眉梢,但笑不语。
苏陵斟酌了一下,其实那日在终始山时有些话便已想说了:“主人,以前是怕王太后借机安Сhā凰族女子入宫,主人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主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子昊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垂眸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向他,问道:“且兰确实不错,你一样未纳妻室,不曾想一想吗?”
苏陵极为意外,不由怔住:“主人怎会突然有这般想法?”
目光微微一停,子昊轻扬唇角,却不知为何没有再说话,重新垂下眼帘。墨色的玄石串珠在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间一颗颗落下,偶尔闪过幽亮的光泽,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迹,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吃惊道:“主人,留心伤处!”
此时隔帘掀动,一天星光洒入,照见女子白色劲装的身影。
子昊阻止了离司检查伤口的动作,目光一抬,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睛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唇角忽然微微上挑,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浅浅的倦意便在这一刻化作平静淡笑。
眼见他两人的神情,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顺便吩咐道:“过些时候我会将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的一道命令,毫无犹豫,更无迟疑,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的平静的默契,竟令且兰心中一时震动不已。目送那俊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有些愣愕,眼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将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忍不住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声,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离司脸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
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僵,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同他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且兰抚过伤口的手指冰凉,此时心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在想些什么。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道:“早便没事了,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你做得是你必须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话:“三年来情势至此,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沉默着帮他披好外衣,而后方道:“不知者不罪吗?但这一点承担后果的勇气,我还是有的。”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该付出的代价我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要得到什么,将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道:“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骤然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直觉在那无法触摸的真相之中他并未将她当作一个交易的对象,而是正告诉她更加真切的事实,教她如何在这乱世中求存求胜——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接近,却像面对一片莫测的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怎样的波涛激流。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无边无垠的清静,似乎令人就此沉沦下去。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心思都是多余,他只会淡淡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开口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对今天晚宴的看法?”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以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未来的命运。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东帝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落下千年光阴遥远的痕迹。
天下之大,九域分立,无论王族如何尊贵,终究是九域、九族、九国、九王,所有纷争,由此而始。唯有天下一,同国政,同疆土,同君臣,方可减少各国对立带来的战争与杀伐,由分而合,由乱而治。
子昊轻轻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一室流光璀璨。九幽玄通能将玄石的灵力发挥到极至,传说中九转玲珑石的秘密,便在于其中蕴藏的无尽的灵力,但究竟九石齐集会发生何等逆转天地的事情,其实连他也十分期待。
光华落尽,收敛在指尖,月华灵石重归平淡。且兰微微松了口气,子昊闭目调息一会儿,“今后你和九夷族可有何打算?”
且兰道:“我想率族人迁回故国旧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子昊抬头道:“为何?九夷故国一片荒乱,此时并不适合回去,洗马谷相对来说反而更好一些。”
且兰道:“刚才和古秋同他们商量过,大家对目前形势各有些看法,几经斟酌,才有了这个打算,但你若不同意,那便作罢。”
子昊抬手取了案前常备的帛卷:“是怎么想的?不妨说说看。”
且兰被他手中的帛卷吸引,如此细致入微的王舆江山图,十分难得一见,也只有王族手中才会有。俯身细看,在图中找出九夷族故国的位置,指尖沿夕水向北移去,道:“是这样,你看,九夷故土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从地理位置来说,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的防线,这三年战争下来,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的掌控……”
子昊突然问道:“这是否是你当初去楚国借兵的条件之一?”
且兰沉默了一下:“话虽不曾这么说,但其实我和皇非都清楚这个结果。即便能够抗击王族大军,九夷族也根本无力保守国土,楚国Сhā手乃势之所趋。而对于楚国来说,这便是打开了面向王域的前线,他们可以随时发兵入境,只要皇非心有此意。”她看向子昊,子昊微一抬头:“说下去。”
且兰道:“你发了那道罪己诏,兵不血刃平定战争,让楚国也碍于仁义之辞暂时放弃了进一步的军事举动,为王族争取了有利的时间,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重建王域南面防线,否则楚国便会是王域最大的威胁。以皇非用兵之利,他可以随时进攻帝都,想要阻拦烈风骑并非易事。虽然我相信以你之能加上终始山中的兵力完全可以和烈风骑抗衡,但也极可能是两败俱伤,从而使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着的穆、宣两国有机可趁,那么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天下混战,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道:“我不敢保证楚国一定肯归还到手的城池,但如果你以王族的名义发布诏书,明令九夷族重新建国,皇非或许不会与我为难,至少他不会料到,九夷族会重新归服王族,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毕竟还有些师兄妹的情分。”
“你与皇非这对师兄妹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一句波澜不惊的问话,切中的却是看似无关紧要的重点。
且兰无声低叹,复又一笑:“对我来说,是先有皇非这个师兄,而后才拜入师父门下。师父对王族很有偏见,他花费半生心血教出皇非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最大的目的便是与王族作对,其实就连收我这个弟子也是一样,所以楚国对王域的威胁不容忽视。”
仲晏子,子程王叔,皇非,楚国。看来若有机会,还是得和王叔好好聊上一聊才行。子昊随手轻挑那银盏中的灯芯,灯焰在他掌心摇曳一暗,忽又亮起,映得那张淡漠的面容越发幽邃,唇角丝缕薄笑便显得有些深远:“事无绝对,最大的敌人也可能变成你最好的帮手。”
且兰道:“何以见得?”
子昊将仲晏子与王族的关系简单告之,但对往日宫中诸事只是一言带过,未加详述。纵如此,且兰还是吃惊不小,不曾想到其中竟有这样一番恩怨,低头沉思一会儿,说了一句特别的话:“皇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子昊道:“骄傲而又有资格骄傲的人,一般都很有野心。”
且兰道:“所以有皇非在的楚国,也必然会有称霸的野心。”
“那如他所愿便是。”子昊漫不经心地道,“但你的提议我同样接受,两日之后,帝都会颁下九夷族复国的诏书。”手边帛卷一展,已有的定计一一与她道来。两人谈到细处,浑然忘了时间,一盏明灯光影如玉,伴着女子轻柔的话语,浅浅丽影投落在近旁削瘦的肩头。静夜阑珊,不再见往日孤灯下独思无眠的寂寥,帐外星河璀璨,漫漫无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一叶轻舟,迎着天光水色顺风扬帆,如平川驰马,直放楚都。玄衣劲装的男子独坐船头,合目入定,神色静穆,一任江风扬起衣角发带,沿途风物变幻,而他却一直静坐不动,仿佛已然融入了广大的天地之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船行顺水,轻浪隐隐,身后突然“嘻”地一声轻笑,江中水波扬起,十余尾白鱼出其不意地跃出水面,水花漫天,散如雨落,眼见连鱼加水便要落到他身上,船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自何处弹起,吞吐如电,“噼啪”轻响声中,高高跃起的白鱼不断被长剑侧锋击中,阳光下纷纷化作耀目的弧线,重新坠入江中。
“呀!漂亮漂亮,居然一条都没伤到啊!”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含夕大呼小叫地扑在船舷上往水中看去。夜玄殇收剑回头,正见子娆慵然步出船舱,江风中衣袂荡漾,眉目间说不出的媚雅闲散,和他略一对视,都既有趣又无奈地看着这位令人头疼不已的小丫头。
昨天两人离开魍魉谷,含夕极“乖巧”地主动要求随行回楚都,上船不久,夜玄殇只是不甚说了句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她便顿时来了精神,不断召唤各种动物来试他的剑法,从天上飞鸟到水中鱼虾,端得是花样百出,玩得不亦乐乎。夜玄殇正暗中叹气,却听含夕笑嘻嘻地叫道:“夜大哥,这几天剑法长进不少嘛!”
这一声“夜大哥”,夜玄殇唇角明显抽搐了一下,果然含夕后面的话更令人哭笑不得:“鱼儿鸟儿都不够厉害,你肯定觉得没什么意思吧,等下了船,我想办法招几只黑虎或是雪豹来给你练剑好不好啊?”
夜玄殇唇角又是一牵,看了看她,片刻后突然问道:“含夕,你这驯物灵术楚国应该没几个人会吧?”
“那是当然。”含夕俯身单手浸在水中,灵术催动下,一群群白鱼自然而然聚拢过来,不过片刻,便在小舟之后形成庞大的鱼群。长江浩荡,银浪白鳞如织游龙,随船迤逦前行,波光中翻腾跳跃欲隐欲现,几乎占满了小半边江面,形成一片蔚为奇观的景象。她一边弄水一边得意洋洋地道:“师父教我的灵术很好玩啊,别说楚国,就是天下也没几个人会!”
夜玄殇深眸微眯,笑得便有点儿不怀好意:“那等下了船,你多弄几只虎豹给我,什么金猊白龙也没关系,想必到时候楚都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定连你王兄都要出宫来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能耐,把天下奇珍异兽都招进了城。”
看着含夕跳起来大叫:“不行,你要练剑也不能害我被王兄抓回宫去!”在旁闲览风景的子娆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却不料正和含夕玩闹的夜玄殇忽而扭头,猝然间四目相触,他带笑的眼中似有炫目的光芒轻闪,那一片深沉的墨色蕴了骄阳的光彩,如此明亮的热度,一瞬间灼入了心底。
天清如水,阳光粼粼如金倾洒江面,随着楚都渐近,闲山逸水间渐渐透出繁华的痕迹。江面上往来船只越来越多,途经几处渡口,不时见各国船只进出停靠,无不载满了人员货物,南客北商,车水马龙,繁忙的景象显示出这大国都城举足轻重的地位。楚国之兴盛和帝都的萧条靡乱形成鲜明的对比,踏足楚都的那一刻,子娆才知道为何子昊在提起楚国时总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态。
此时正值穆、楚两国交战,穆国大将卫垣突发奇兵,长驱直入连夺楚国四座城池,兵锋直指上郢,军情不可谓不急,但整个楚都却没有丝毫紧张不安的气氛。坊间不乏有人谈起当前战事,无论何人,都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皇非。几乎没有人怀疑,一旦烈风骑归国出战,穆国便将付出远多于四座城池的代价,只要少原君在,便没有人动摇得了楚国分毫。
没有皇非的楚国,谓之大国,有皇非在的楚国,谓之强国,子娆遥望上郢城中那一片华丽堪比王宫的少原君府,记起临行前子昊说过的话。将整局棋的棋眼布在楚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连他也不得不关注吧!
息川城头,惊云山巅,那男子骄傲的身影在心头一闪而过。一别多日,以烈风骑的行军速度,应该早已回师才对,却偏偏至今毫无动静。恰如那攻占息川的一战,烈风骑再次在诸方势力的关注中消失了踪影。
弃船登岸之后,不断听到关于战事的谈论,夜玄殇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凝重。想到自己离开质子府数日未归,眼中隐隐闪过异样,但随即化作带了几分嘲讽冷笑,转身对子娆和含夕拱手道:“我府中还有些要事未办,先行和两位别过了。”
子娆目送他离开,眸中漾起一丝复杂的神色。以穆掣楚,保全息川,眼前诸般形势乃是王族一手造就,两国失和,身在敌国的质子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不得而知,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含夕心中没这些思虑,看夜玄殇突然匆匆告辞,颇觉无聊,建议道:“我们悄悄跟去质子府看看怎样?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子娆轻抚怀中雪战,抬头看她一眼,便笑说:“好啊,去看看也好。”两人遂找路人问明方向,抄近路往质子府去,竟还先夜玄殇一步到了那里。含夕调皮心起,趁没人注意拉了子娆飞身隐入一株大树之上,想要找机会和夜玄殇玩笑。
质子府位于楚都内城之东,规模并不算大,亦不比四周其他王公府邸富丽堂皇,孤立于一片碧瓦飞檐之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显示出主人特殊的处境。
夜玄殇虽是以穆国嫡子身份入楚,但太子御对他忌惮莫名,自不会好心观照这个三弟,反而处处想尽办法与他为难。夜玄殇对此心知肚明,入楚以来竟是从未主动与穆国有过一次联系,除了每隔数日回府一趟免得麻烦之外,对这府邸以及跟随伺候的府中诸人也不甚上心。此时到了府外,目光落在停于近旁的车马之上,尚未踏上台阶,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喧哗。
“滚出去找你们公子回来!竟害我们一连来了两趟,你们这些穆国人是想抗命吗?”大门“咣”地一声向两侧撞开,府中管家计先极狼狈地被摔出门外,连同其他几个下人,直撞向街头。
夜玄殇眉心微收,随手将人一拦,计先慌乱中看清是他,脱口大叫:“公子!他们……”不料耳边一声冷哼,夜玄殇劲力贯臂,竟反手将他掷回,正冲那迈步出门的楚将飞去。
他摔人时故意借力打力,那楚将猝不及防,顿时和手舞足蹈的计先一起摔做了滚地葫芦,大怒之下喝道:“竟然还敢还手,给我再打!”
剑光闪烁,两列持剑带甲的楚兵冲出门来!夜玄殇闪身切入其中,归离剑到处,数把兵器飞上半空。
“围起来!把人给我拿下!”随着那楚将气急败坏的叫声,再听连续惨呼,围攻上来的楚兵有一半跌飞出去,人人抱胸捧腹爬不起身。
“他们是赫连将军府的人。”含夕小声对子娆道。这时正值上午时分,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这一番打斗惊动了不少人在街口远远围观。出乎意料的是,众人见被揍的楚兵来自赫连侯府,非但没有一国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一片哄然叫好,可见赫连府上家将平日在楚都飞扬跋扈,早已有些公愤。
围观者众,夜玄殇眉间隐隐掠过不耐,剑下力道加重,同时足下闪电般前挑,地上便有两人凭空飞起,将扑上来的楚兵撞得滚倒一片。而他却猝然向后倒射出去,归离剑铮然一声出鞘三寸,锋芒一闪,便压在了那正要挥剑冲上来的楚将颈侧。
眼前楚兵横七竖八跌了满地,已没几个人还能站得起来。那楚将骇得面无人色,半天才颤声道:“夜玄殇……你……你敢!”
日光一耀,子娆瞥见夜玄殇眸中精芒闪现,心想这人怕是要糟,不料他却忽而挑唇一笑,神色放缓,像是刚好认出了这人:“呵,怎么竟是骆将军?抱歉,我还当有人要打劫我这四面徒壁的质子府呢!”说话时手腕一振,归离剑“锵”地回鞘,顺势抱拳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玄殇有失迎迓了!”
那楚将惊魂甫定,见他收剑行礼,以为他是心生顾忌,顿时怒道:“夜玄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楚都放肆,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之前被摔出府外的几人还倒在地上呻吟,分明是他们先动手伤人,含夕白了那楚将一眼,显然对赫连侯府的人极为不满,俏目机灵闪烁,片刻之后,目光落在近旁树枝间一个大蜂巢之上,眨了眨眼,暗暗操纵灵术,一群野蜂陆续从巢中逸出,盘旋在那些楚兵骑来的马匹附近。
回头冲子娆眨眨眼睛,子娆眉色一漾,柔柔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再动手。”含夕急忙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透过枝叶缝隙重新看向夜玄殇。
一回到质子府,他似与之前判若两人,初相见时的狂傲,魍魉谷中的不羁,一路之上的散漫都不再见,唯眸心深处一抹熟悉的略带嘲讽的淡笑,在这怒气冲冲的楚将面前,那笑意深不见底,看起来倒像是几分彬彬有礼的恭敬:“玄殇一时失手,还请将军息怒,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贵干?”
轻描淡写一句话,显然没打算把方才动手当回事儿,那楚将和他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睛频频瞄向他手中的归离剑:“你……你等着,今日之事我定会如实上报大王!”想起来此的目的,自行又长了几分气势,喝道,“夜玄殇!穆国背信弃义,无故发兵攻楚,大王命你入朝面驾,速速解释此事,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难道要我们大王自来请你不成?”
夜玄殇早料到如此,拱手道:“如此劳烦将军稍候,待我换过朝服便随将军前往。”
他一举一动再平常不过,那楚将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一股莫名的煞气正从眼前这人身上徐徐散发出来,直叫人心头发怵。硬撑着没再退步,却一刻也不愿久留,重重哼了一声:“本将军没空和你浪费时间,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不到宫中,我就报你私下潜逃!”说着转身急走,故意大声喝令手下,出气般抬腿踢开刚才摔在一旁的计先,率众扬长而去,只可惜动静虽大,一群人却大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阵势实在不怎么威风。
四周围观的人们一片嘘声。
计先惨哼着沿台阶滚了下去,夜玄殇视而不见,只倒负双手立在府前,目送一群楚兵纵马离开,过了片刻,唇角冷冷一勾,径自转身入府。
计先爬起来跟在后面叫了声“公子……”,夜玄殇似是想起什么,脚下突然停顿,计先差点儿撞在他背上,急退了两步跪下,一边却小心地抬眼观察他的举动。
夜玄殇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缓缓转身前踱几步,在他身前站定,一垂眸,那计先被他目光扫过,周身一个激灵,匆忙低头。夜玄殇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阶下那些东倒西歪的侍从,一句森然无情的话伴着淡笑掷出:“回去告诉你们太子,今后再派人来我身边,让他挑几个有用点儿的,省得给我穆国丢脸,否则,我不一定忍得住,便先替他处置了。”
计先骤然色变,夜玄殇极不耐烦地蹙眉,蓦地冷喝道:“还不快滚去备马!”
计先还未及应声,不远处大街上忽然生起一阵马蚤乱,人仰马翻般的动静遥遥传来,夹着含糊不清的惨叫此起彼伏。府前众人都不明所以,唯有树上含夕笑得双肩颤抖,却又苦忍着不敢弄出动静,生怕被夜玄殇发现。
直到夜玄殇回身入府,她才拍手大笑出声,毫无顾忌地坐在树枝上,脚尖向半空中调皮地一晃一晃:“夜大哥教训得他们不够,这下他们一定知道厉害了。”
子娆想见那群楚兵被野蜂围攻的情形,亦不禁莞尔,笑问她道:“真是奇怪了,你这楚国公主,怎么反而帮着别人欺负楚人?”
含夕撇撇嘴:“哼,赫连家又不算得是真正的楚人,就是要他们好看!”
赫连家入楚之前乃是曾国贵族,幽帝时楚国灭曾,兼并沫水以北四百里沃土,其祖赫连执轼主献城,投靠楚国,而后数代经营,使得赫连家逐渐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子娆对此略有所知,从含夕的态度亦不难看出,楚国内两派纷争缘来已久,眼前便是以皇非为代表的本国势力和以赫连侯府为主的外来势力彼此压制,争斗之下,也形成了楚国政局最好的平衡。
含夕继续道:“赫连府中的人从来都最讨厌了,尤其那个赫连齐,格外让人看着不顺眼,下次见到他,定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子娆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含夕急忙躲回树枝后。质子府大门再开,却是夜玄殇换了正式的朝服出来,暗金色深衣,螭形玉带束腰,外面仍是玄色长袍,宽袖广襟,云纹衮边,于那英挺身姿中平添几分峻肃,也不理会身后随从,径自策马往楚宫而去。
含夕有些不习惯地看着一行人消失在长街尽头,道:“怎么穿成这样子,要去哪里啊?”
子娆知道她刚才定是只顾着想法捉弄那些楚兵,压根没听到那姓骆的将领来传了什么命令,便道:“依两国之礼,入宫面见楚王,自然要更换朝服才行。”
果然含夕杏眸一挑,扭头再问:“咦?他去见我王兄干嘛?”
深看了她一眼,子娆轻轻抬手,遮挡了枝叶间漏下来斑驳细碎的阳光,眸心一片光阴浓郁:“楚穆无故交战,你王兄要拿他这穆国三公子问罪。”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红一墨两道身影绕开质子府,穿过几个街坊在一道小巷前一闪,突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已是楚宫大内。
含夕蹑手蹑脚地将密道出口撑起,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左右看了看,悄悄对子娆道:“小心一点儿啊,可千万千万别让人发现,否则以后我要溜出宫就难了。”
子娆借着微光打量这从城中直抵楚宫的密道,历来各国王宫中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密道通向外界,以备不时之需,这楚宫亦不例外。密道四周以极为平整的青石筑壁,工整宽敞至少可容两三人同时并行,虽然深处地下,却并不觉憋闷,可见预留了恰当的通风口,建造时应该花费了不少心思。只是此刻,却成为含夕公主出入禁宫玩乐的绝好通道。
密道的出口位于楚宫西苑一处偏殿,含夕熟门熟路,带着子娆绕开侍卫们必经的地方,向楚王理政的焕章殿而去。两人略施了点儿小手段引开周围侍卫,悄悄潜入大殿,最终隐到了前殿左侧,离楚王王座不过数步之遥锦屏后面。近旁羽扇屏开,恰好遮挡了形迹,除非有人饶过殿柱前来查看,否则根本不会发现有人在此。含夕得意地充子娆眨眨眼睛,两人屏住呼吸自那锦屏之后悄悄看出去。
除少原君带兵未归之外,楚国重臣此时皆在殿中。楚人性喜华美,自殿堂而至将相官服无不纹饰繁丽,色彩鲜明,一眼望去,殿下锦衣玉带朱冠华服,夜玄殇那身纯色玄袍便分外显眼。
对面一名楚臣义正辞严,正是责问穆国无故兵犯边境之事,夜玄殇微垂眼眸静听其言,眉宇间偶尔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玩味,任那楚臣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始终缄默不言。直到对方那长篇大论的指责结束,他才不急不徐抬眼向上一瞥,却是看了看高踞上位的楚王,一笑,对那楚臣道:“请问瞿大夫,天下诸侯,何以为主,九域诸国,何以为尊?”
上大夫瞿泰一愣,道:“这还用问?自然诸侯以王族为主,诸国以天子为尊。”
夜玄殇道:“为臣者当替主上分忧解难,瞿大夫以为然否?”
瞿泰道:“此为臣之道也!”
夜玄殇微笑再道:“若遇以臣欺主者,为臣者该当如何?”
瞿泰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夜玄殇紧跟着又是一问:“倘若有人目无尊上,以臣欺主,放肆无礼,瞿大夫意将何为?”
瞿泰为人耿忠,立刻直言道:“逆臣忤乱,天下皆可伐之!”
话音未尽,夜玄殇从容转身对楚王一揖,“大王,此穆国所以为兵也!”
大殿里倏然一静,屏风之后,子娆不禁挑唇而笑。要知此时王族衰微,九域群雄厉兵秣马、争城夺地,问鼎之心无不昭然若揭,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国肯公然脱离帝都,当先担上逆臣之名。楚国此次纵然借息川试探王域,亦绝不肯在此事上授人以权柄。此时此刻,穆国何以突然举兵东征,楚国自家人知自家事,只不过面上却必要做足一篇文章。
朝堂如戏场。
鲜血烽烟的帷幕之下,一方舞台,万里江山。大国小国,君君臣臣,谁人不是唱、念、坐、打样样俱佳,一幕未落一幕起,一转身一举步,颠倒这大千世界,翻覆了浮云苍生。
所谓天下,无非如此。
子娆淡淡细了眉目,百无聊赖将那眸光一转,不经意自一双漆黑的眸中,再次触到了显而易见的嘲弄,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满殿堂皇,浩浩天下。
这时候,王座之侧一个深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三公子此言何意?楚国一向尊崇天子,恪守臣道,你穆国无故占我疆土,夺我城池,反而在此巧言辞令强词夺理,敢问居心何在?”
说话之人年逾四旬,身着云蟒紫缎朝服,峨冠金缨,鹰目隆鼻,形容威肃,一见便知是深于谋略、惯用权术之人。含夕暗暗撇嘴示意,子娆猜得这定然就是那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羿人了,不由多留了几分心。
夜玄殇拱手道:“赫连大人言重,玄殇不过据实而言,并无他意。”
赫连羿人冷哼一声:“好一个据实而言!穆、楚两国歃血为誓,互结盟好,天下人尽皆知,现在你们却背信弃义,兴兵伐我边城,今天你必要给出一个交代!”
夜玄殇笑了一笑:“此事玄殇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
“哼!”赫连羿人冷眼斜睨:“三公子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无可交代也罢,只要为穆国所作所为负责便是!”
时下诸国间或缔盟或交恶,时战时和,反复无常,因彼此失和而导致质子被杀之事屡见不鲜,亦被视为理所当然。赫连羿人此言倒有半数以上的楚臣附和,纷纷奏请楚王定夺。
高踞王座之上的楚王听得群臣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抬手令他们安静:“穆国虽背盟誓,众卿之议却需再行斟酌,不可贸然为之。不若……等少原君回朝,寡人问过他的意见再说。”
“大王!”赫连羿人即刻转身奏道:“此事若善罢罢休,楚国必令诸侯耻笑!那卫垣分明是不将我楚国放在眼中,大王虽以仁德服天下,却岂能容他如此放肆?”话音未落,殿下武将已先后出列请战:“大王,侯爷所言有理,末将愿为先锋,迎击穆国敌兵!”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穆国此举欺人太甚!”
“大王!末将愿往迎战!”
“末将愿往!”
赫连羿人似是定要将夜玄殇逼入死地,再上一言:“臣请大王即刻下令处置夜玄殇,还穆国以颜色,示我国威,振我军心,则穆国之兵指日可退!”
楚王皱眉不语,似是难以决断,正自斟酌,殿外忽有一个声音朗朗传来:“区区穆军,何需如此大费周折,还要劳动大王亲自过问?三日之内,卫垣必然退兵,大王放心便是!”
随着这自信无比的话语,一人身披云白刺金精甲战袍,兽纹吞肩,金冠束发,踏着玉阶天光阔步而来。一道赤红披风伴着他矫健的步伐恣意飞扬,如鹰振翼,如龙展云,便在那一刻,覆盖了漫天烁烁阳光,夺尽了座上赫赫王威。
楚王闻声大喜:“皇非,你总算回来了!”
那人登堂入殿,丹陛之前扬手抱拳,潇洒欠身:“皇非率烈风骑归国,参见大王!”
佩剑面君,立而不拜,楚王却笑着抬手,问道:“穆国兴兵来犯,你可知道了?”
皇非奕奕抬眸:“臣便是为此事而回。”
楚王道:“回来得正好,这次卫垣亲自率兵,可是来者不善。”
皇非笑道:“臣与卫垣是老对手了,多年未见,正想切磋一下!”
楚王点头道:“众卿在商议穆国质子之事,孤正拿不定主意,你意下如何?”
皇非眼角微微一挑,扫过殿下:“臣认为穆国退兵与否,与此无关。”
“君上此言差矣。”自皇非入殿后便一直神色阴沉的赫连羿人突然开口,“两国互送质子结为盟好,而今一方毁诺,如何能说与其质子毫无关系?”
皇非转身淡笑:“侯爷还记得我与穆国是互送质子,若杀夜玄殇,岂非置二公子于险境?”
赫连羿人道:“纵杀夜玄殇,二公子亦将无恙!”
“哦?”皇非将剑眉一挑,“侯爷何以如此肯定,难道穆国曾向侯爷保证过?”
一抬眸,对视之间赫连羿人眼中冷芒隐现,沉声道:“君上想必也知那穆国太子兄弟不和,他怎会为此难为二公子?”
“哈哈!”皇非扬声笑道,“既如此,那太子御又岂会在乎其弟生死?更遑论因此退兵了。我倒有一事不解,侯爷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夜玄殇曾经开罪过侯爷,以至于侯爷如此容不得他?”
两人一开口便针锋相对,满殿朝臣无不关注,反倒是夜玄殇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赫连羿人一时不甚被皇非扣住话柄,心中暗怒,随即反问道:“如此说来,君上想必已有了退敌良策,三日内令卫垣退兵,却不知是真是假?”
皇非道:“真假与否,侯爷可以拭目以待。”
赫连羿人道:“空说无凭。”
皇非傲然道:“三日之内敌兵不退,非愿从军法处置。”
“好!”赫连羿人看住眼前这锋芒毕露的年轻对手,“军中无戏言,就以三日为限!”
“三日为限!”
“爱卿!”见皇非当堂立下军令状,楚王不免有些担忧,“三日,未免太仓促了些,便是烈风骑即刻启程,三日时间也只能赶到边城,扎营布阵而已。”
皇非将披风一扬,从容回身:“启禀大王,烈风骑早已抵达边城,臣之所以迟归两日,便是为此。日前一战,穆军损兵两千,退守镇阳,臣与那卫垣并非第一次交手,心中自有把握!”
话音一落,殿中惊叹声起。众臣纷纷交头接耳,就连一直对事态漠不关心的夜玄殇也不禁抬眼看向皇非。屏风之后,含夕忍不住“哈”地一声,子娆心道不妙,未及反应,皇非蓦地扭头,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过来,透过玉石间狭长的缝隙正和她四目交撞!
“什么人!”随着一声劲喝,皇非腰畔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逐日剑离鞘射出!
一道电芒惊目,凌厉的剑气瞬间充斥整个大殿,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击向屏风!
金断木折,坚实的屏风四分五裂,变做无数碎块飚向周围。子娆拽了含夕疾速后退,却清楚地感觉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这必杀的一剑。
剑锋迫目!子娆一掌将含夕送离身旁,体内真气瞬间凝聚到极至,广袖飘旋,人若惊鸿凌空飞起。
玄阴真气笼罩之下,四周顿时冰华灿烁,一片清光如雪,子娆的身影消失其中。
皇非手中一点流光急闪,骤做万道金芒,破入雪色之中蓦然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灼灼燃尽万物。冰色光华如雪向火,被金芒转瞬吞噬,大殿之中顿时睁眼如盲。
夺命的杀气,如影随形地射向身在半空的子娆!千钧一发之际,夜玄殇忽然飞身抢上,一柄长剑于电光火石的瞬间迎上了皇非无可匹敌的剑气!
真气交撞,星芒激散如雨,两道玄色身影双双自那金芒之中脱身而出,落往阶下。子娆急退数步,脸色蓦地一白,唇角溢出殷红鲜血。夜玄殇一手扶在她的腰间,一手顺势向侧引去,“轰”地一声巨响,脚下坚硬的青石应手开裂。
“护驾!”侍卫们奔入殿内将子娆和夜玄殇团团围住。
丹陛之上,皇非单手持剑护在楚王身前,逐日剑的剑气始终笼罩四周,几乎连空气都为之凝固。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地锁定夜玄殇,气势姿态无懈可击。夜玄殇亦一扫先前散漫神态,剑锋斜指,寒光凛然,黑眸深处隐隐透出别样的异芒。
“三公子好身手。”双方僵峙片刻,皇非开口道,“若我没看错,公子不久前曾元气大伤,并未痊愈,否则今日定要与公子好好切磋一下。”
夜玄殇方才硬挡他一剑,刚刚重伤恢复的经脉受了不小的冲击,强压下心头气血翻涌,笑道:“承蒙君上剑下留情,他日君上若有雅兴,玄殇定当奉陪。”
皇非亦笑道:“如此甚好。”目光转向子娆,略带诧异,“是你?”
子娆心中正自惊凛,方才若非两人联手,皇非这一剑纵不取人性命,也必让她当场重伤。这才是他的真正实力吗?息川城内,惊云山巅,他和她谈笑交锋,言行风流,原来一直都是有所保留。她心中极快地掠过无数念头,不由重新审视面前这名震天下的男子。
“夜玄殇!你好大胆子,竟敢勾结刺客行刺我王!将他们拿下!”殿中响起一声怒喝,赫连羿人虽未出手,但所站之处与皇非成犄角之势,将楚王保护周全。
“住手!”“慢着!”刚回过神来的含夕和皇非同时喝止,含夕纵身落至皇非身侧叫道:“退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公主!”赫连羿人皱眉欲语,含夕却不理他,转向皇非兴师问罪:“皇非!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啊?吓死人了!”
皇非长姐乃是楚王王后,他和含夕自幼朝夕相处,可谓青梅竹马,往日含夕偷偷溜出宫玩,他每次都心知肚明,自会派人暗中保护,对她到过何处、接触何人了如指掌,只是此次出征在外无暇顾及,不知她何时多了这样两个朋友,扫了夜玄殇一眼,问道:“你的朋友?”
含夕道:“是啊,你干嘛不问明白,就当人家是什么刺客?”
皇非挑了挑眉梢,却听楚王道:“含夕,大殿之上,怎可如此胡闹?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虽是责备,声音却并不严厉,子娆这才发现,原来这身为一国之主的楚王并不会武功,难怪皇非和赫连羿人都如此紧张。
赫连羿人上前奏道:“大王,夜玄殇和这刺客分明认识,身边又携带兵器,恐怕早有预谋,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夜玄殇目光一动,此次进宫根本未经侍卫搜查,便顺利佩剑入殿,想必纵然没有子娆出现,这大殿之上今天也要发生些多余的变故,抬头看向掌管禁宫安全的赫连羿人,眼中隐有锋芒微沉。
这时含夕不满地道:“照侯爷这么说,我也认识他们,也是刺杀王兄的刺客了?”
赫连羿人道:“臣并无此意,但事关大王安危,臣等不敢大意。两国交战,夜玄殇私自携带利器见驾,断无宽赦之理!”
含夕一撇嘴:“哼!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就因为他是穆国人吗?那又怎样?”
赫连羿人道:“夜玄殇乃是穆王质子,并非普通的穆国人!”
含夕道:“什么质子不质子?穆国明知他在楚国为质还要挑起战事,哪里还在乎他的生死?难道杀了他穆国就会退兵不成?你是不是想二王兄在穆国也被人如此对待?”
她伶牙俐齿,连珠炮地质问下来,赫连羿人碍于她的身份不便发作,一时满面涨红。楚王开口斥道:“含夕,不得无礼!”
含夕撇撇嘴,转身拽了哥哥的衣袖撒娇:“王兄,我不准你为难他们!”
楚王道:“事涉朝政,岂容得你三言两语左右?”
含夕道:“既然是朝政,那咱们问过皇非便是。喂!皇非,你方才不也说穆国退兵与夜玄殇无关吗?”
皇非微一垂眸,淡笑道:“杀夜玄殇穆国未必退兵,但是,不杀夜玄殇穆国一定不会退兵。”
他突然不如先前般反对赫连羿人的建议,含夕不由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不杀夜玄殇穆国想必不会退兵。”皇非一边说,微带笑意的目光扫过傲立殿下的男子,最终落在子娆身上。子娆凤眸轻转,迎上他的注视,忽而妩媚一笑,轻轻抬手拭了唇角血痕,低声道:“楚穆之战,公子其实胸有成竹,又何必多此一举?”
皇非笑道:“有些事情不十分明了,难免出人意料,还是万无一失的好。”
子娆道:“言而无信非义也,些许琐事,公子放心便是。”
皇非耐人寻味地道:“姑娘手中的棋子似乎不止一枚。”
子娆亦笑道:“公子多虑了,日久见人心。”
两人说话如打哑谜,听得众人如坠迷雾,皇非看了看夜玄殇,便对楚王道:“大王,此事请交由臣来处理吧。”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迎面微风起,飞花沾衣,一路碧水环绕楚都,悠悠东去,两岸碧柳如玉,桃红似火,数点江舟轻盈,飘然穿桥而过。夜玄殇在江畔勒马,子娆微微睁开双目,触到一双深亮的黑眸。
“好些了吗?”他在身后低声相询,坚实的臂弯沉稳而安定。
皇非那一剑令子娆受了些许内伤,眉间倦意淡淡,抬眼处更添慵媚:“你方才为何要出手?否则皇非不会突然改变对你的态度,几乎置你于死地。”
夜玄殇反问:“你又为何和含夕入宫?”
子娆眼波一漾,抬起头来。四目相视,翦水双瞳魅影深处,映出桃色飘转的妩媚,几点飞花,落上男子宽阔的肩头。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笑。
夜玄殇一边带马缓行,一边问道:“你答应了皇非什么条件,他竟肯这么轻易便放我们出宫?”
子娆微微合了双眸:“一桩小事罢了。”
“哦?能让少原君当堂退步,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子娆唇边渲开淡笑:“天下诸侯,王族为主,九域诸国,天子为尊。少原君也不过只是君王下臣而已。”
夜玄殇眸光深沉,不动声色审视眼前的女子。漫不经心的话语,轻淡闲散的表情,这场险些陷他于绝境的战争,是否和她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她和皇非又究竟约定了什么?这些他并非不想了解,然而静默了一会儿,却淡声问道:“若我不是穆国公子,你可会来楚宫?”
子娆斜睨他一眼,眸色清亮魅人:“若我只是一个普通江湖女子,你又会不会随我去魍魉谷呢?”
夜玄殇唇角微挑,低头看她:“我早说过,无所谓你是谁,我都可以陪你。”
子娆道:“当真?”
夜玄殇笑道:“刀山火海,任凭差遣。”
子娆侧了身悠悠将他打量,低眉浅颦如嗔似叹:“刀山火海倒不必,只盼将来,你我不是敌人。”
夜玄殇挑一挑眉稍:“我想应该不会。”
“那便好。”子娆在他手臂上微一借力,飘身下马,妩媚侧眸,“喂,以后再私自带剑入宫,可要记得收好啊,莫要轻易被人看到!”
夜玄殇一愣,身前女子俏然一笑,转袂而去,风中只余淡香如蝶,桃红翻舞……
与夜玄殇分手后,子娆径直赶往歧师所住之处,路上一边盘算如何能让这将王族恨入骨髓的老怪物兑现诺言,一边沿途留下冥衣楼独有的暗记,与已在楚都的十娘等人联系。
刚刚踏上一座白石拱桥,她突然驻足不前。两队身着战甲的铁卫骑兵自桥头阻断了道路,随后停有一辆华丽的马车。见到子娆,当前一人在马上拱手道:“在下善歧,奉我家公子之命想请姑娘过府一叙!”
子娆抬眸打量过去,但见那马车金顶紫帷,珠玉为饰,典雅雍容,非比寻常,一众铁卫骑术精湛,显然都曾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并非普通侍卫,凤眸微眯:“是皇非让你们来的?”
善歧语气颇为客气:“我家公子有些琐事耽搁在宫中,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才命末将来请姑娘。”
子娆眸心泛过一丝清光,面前,众铁卫成半弧形环卫桥畔,以善歧为中,两侧依次阵列,井然有序,正是战场上常用来阻击敌人的鹤翼阵,桥的另一面亦有同样装束的铁卫出现,无意中已封死了所有道路。
善歧又道:“我等自知姑娘身手不凡,那日在息川城来去自如,寻常人也不是姑娘对手。但眼下正是战时,姑娘又有伤在身,公子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姑娘平安。”
听他无故提起息川之事,子娆眸光一闪,轻笑道:“还真是想得周到,现在你们请已经请过了,可以回去了。”
善歧抬眼往旁边扫去,有意无意间,骑阵两侧的铁卫缓缓移步,越发靠近桥头,“若请不到姑娘,末将回去怕是不好交差……”
子娆将眼角一挑:“那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还不让开!”
“姑娘请留步!”善歧引马上前,作势欲拦,忽见衣影一漾,一双流光妖冶的眸子倏忽闪过,和那目光相触,心神刹那间空荡无主,身子一轻,不知怎地便自马上跌飞出去。身边广袖舒卷,子娆取而代之落上马背,娇叱一声,策马前冲,直Сhā鹤翼阵中心!
四周铁卫不愧来自烈风骑,应变极快,当先五骑护了善歧后撤,两侧阵翼迅速包抄而上,截断对手所有退路。阵形变换,便有数人腾空而起,同时拔剑出鞘,落地时矮身削向马腿!
就在他们手中剑光爆起的瞬间,子娆纤手一扬,催动冽冰心法,桥下江水犹如活物般冲天而起,一片冷光落如散雨,几名铁卫不约而同痛呼坠地,险些便丧命于乱蹄之下。
烈风骑阵势大乱,当中马背上却早已不见了人影。一声淡淡轻笑,子娆越过众人头顶,足尖在石栏上一点,飘然落向桥下。临去前挥袖一扫,善歧身上“喀喇喇”数声轻响,后背整片铠甲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碎片。
桥下一叶小舟顺流直下,子娆轻盈踏上船头,眨眼间飘向数丈之外。善歧等人扑到桥头,只闻悦耳的笑声遥遥传来:“回去告诉皇非,这番我们扯平了……”
长剑、快马、金弓、红氅,猎猎劲风卷过长街,一行烈风骑战士疾驰而来,少原君府朱门大开,当先一人甩蹬下马时,两列铁卫同时正身行礼,动作整齐一致,声势震人。
朱红大氅如火闪过,烈风骑众将簇拥着那人一路入内,随着眼前风氅飞扬,府中众人先后拜下:“恭迎君上回府!”
府中早有数名锦衣女子俯身相迎,皇非随意将手一扬,当先两人急忙接住他丢下的大氅,左右两名女子上前替他解开战甲,一人在旁恭恭敬敬托了佩剑,便有一个面貌清秀的美婢捧了银盘半跪身前,奉上温热的丝巾:“公子!”
皇非接过来,低头深深一嗅,笑道:“韵儿,你们今天定是用得兰陵香,芬芳清冽,正配这身留仙裙,妙哉!”
几名女子同时俏脸飞红,当先那美婢似嗔还喜地瞥他一眼,转身取来一身月白锦丝长袍:“公子刚刚自边城回来,又在宫中耽搁了这么久,怕是累了吧?一会儿我们伺候公子沐浴休息。”
“唔……”皇非伸展手臂任她们前后打理,末了潇洒将袖一振,才回身对早已候在旁边许久的善歧道,“人呢?”
善歧躬身道:“回公子,属下……”
话未说完,皇非便笑道:“没请到是吧?”
善歧单膝跪下:“属下一时大意,没能将人拦住,请公子恕罪!”
皇非返身落座,接了婢女奉上的香茗,目光在他面上扫过,眉心一动:“伤了几人?”
善歧顿了顿,低声回道:“有四、五个兄弟受了点儿轻伤。”
皇非垂眸轻拨浮茶,如玉俊面在那袅袅雾气之后一片水波不兴:“自作主张。”过了片刻,他淡淡说了一句。善歧低头不语,背心涔涔冒出冷汗。 皇非微微抿了一小口茶,看他一眼,忽而又笑了笑:“算了,意料之中,请不到也罢。”
善歧有些诧异,抬头问道:“公子不是说定要将人带回来吗?”
“不错。”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去找!”
“不必了。”皇非眸中浮起一丝别样的笑意,“你这般若请得她来,那才真是奇怪了。”
善歧不解,正要询问,忽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人脆声娇喝:“皇非!你给我出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皇非眉峰一挑,无奈地敲了敲茶盏。一众侍卫跌跌撞撞地后退,想拦又不敢拦,却是含夕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
皇非搁下茶盏,叹了口气:“这么气冲冲的,谁又招惹你了?”
含夕此时换了一身茜红洒金石榴裙,头挽七宝桃心璎珞冠,锦衣明饰衬得肌肤胜雪,见了皇非俏眸一瞪:“我问你,你和王兄说什么了?”
皇非目中笑意十足,挥手遣退众人,闲闲踱步下来,一脸的若有所思:“方才在宫中……我一直在和大王商谈边城战事。”
含夕柳眉高扬:“只是边城战事?”
皇非步到她面前微微一低头,笑问:“那还有什么?”
含夕看着眼前这张魅力十足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叫道:“我说的不是刚才,是你回来前的那道手折!你……你竟然向王兄请求赐婚!”
她越是恼怒,皇非越是悠闲:“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我好歹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深知对方禀性,到如今也是顺理成章的’,何况‘含夕那丫头交给皇非倒是叫人放心得很’……”不等他话说完,含夕自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皇……非!”
似是早有准备,皇非身子一斜向后退开,堪堪避开了她迎面挥来的一掌。含夕怎肯饶过他,手若穿花,接二连三向他攻去。皇非也不恼,从容负手神情惬意,含夕攻势虽急,却始终沾不到他半分衣角。待到数招过后,他身形一闪,倏地穿出含夕掌势所及,潇洒退到檐下:“几日不见,你这套掌法倒是越发娴熟了!”
“哼!”含夕杏眸上挑,“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师伯去!”
皇非笑道:“那些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若要恼,也该去找大王才是。”
含夕道:“王兄还不是事事都与你商量!”
“那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拒绝?”皇非目含兴味,“看来你是宁肯嫁给那赫连齐,也不愿嫁入我少原君府了?”
含夕一愣:“赫连齐?关他什么事?”
皇非弹了弹衣袖,挑了挑眉梢:“你当今日赫连羿人那般和我较劲,就只是为了那穆国三公子?他数日前替长子赫连齐求娶公主,大王快马传书于我,我才千里迢迢赶回来替你解决这桩麻烦,难道你就这般谢我不成?”
含夕没好气地道:“用得着你操心,他求我便嫁吗?”
皇非无奈摇头:“赫连家数代功勋,大王要拒绝,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含夕道:“就算如此,我也用不着嫁给你,和你这一府的姬妾美婢争风吃醋啊!”
皇非唇角一弯,露出个英俊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说实话,你这么凶巴巴的,就算要嫁,我也未必想娶。”
眼见含夕又要发作,他及时抬手阻住,“哈哈,好了好了,就这点儿小事,犯不着拆了我这少原君府吧?不过给大王寻个合适的借口拒绝赫连羿人,往后有我在前,谁又敢打你含夕公主的主意?待你遇着了如意郎君,我自会备上一份大礼恭贺公主出阁。吾虽心仪公主,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往后也只好暗自伤情徒留遗恨了……”
看他说得若有其事,含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先前那点儿恼火早丢了个无影无踪:“算你有理,但你可要和王兄说清楚,免得他当了真!”
皇非笑了笑,便同她往殿中走去,“最近又溜出宫了?玩得可开心?”
含夕听他问,立刻兴致勃勃地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口齿伶俐,连说带笑,一会儿便将夜玄殇和子娆如何入谷,如何与那烛九阴相斗,又如何遇到师父师伯等等一一道来。耳边少女的声音清脆跳跃,皇非坐在案前,把玩着茶盏含笑倾听,待到最后,突然问道:“她称师父叔父?”
含夕道:“嗯!师伯虽然不承认,但也没说不是。若非如此,师父怎么可能答应将蛇胆送人医病?”
“她的哥哥吗?”皇非轻声自语,复又问道,“你说她手上串珠是碧玺灵石?”
含夕点头道:“是啊,所以才能破得了大奇门九宫阵嘛。喂,碧玺灵石是不是要比我的湘妃石厉害?你找一串来给我玩啊!”
皇非瞥她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灵石之中,以王族所有的黑曜石灵力最强,凰族之金凤石、巫族之碧玺灵石次之。自此而下,我楚国的湘妃石、柔然族的幽灵石、宣王手中的血玲珑,穆国曾有的紫晶石、还有后风国亡国后便下落不明的冰蓝晶则不相上下。数百年前便有传言,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珑石关系着天下大势,若能兼而有之则可掌控翻覆九域的力量,这些年来各国无不暗中关注于此,哪里是说找便能找到,说玩就能拿来玩的?”
含夕撇撇嘴:“玩一玩有什么要紧,十几年前穆国在碧山兵败,不就曾送了紫晶石来求和吗?你就拿来给我看看嘛!”
“唔,好。”皇非也不和她认真,一边随口答应,一边缓缓啜茶,垂眸思量,片刻之后,眼中掠过了一丝极深的笑意。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日西斜,云光淡,天边流岚渐渐透出魅丽的色泽,少原君府清雅的后苑一片湖波烟色,浮光掠影,如幻似金。
几点琴声自湖心轻舟之上远远传来,隔着烟波浩淼,清灵如坠珠玉,令人仿佛能想见那如丝冰弦轻轻摇颤的姿态,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闲雅。几名绯衣侍女路过廊前,不由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公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人都避而不见,却有自己泛舟弹琴的闲情。”
“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呢!”
“等谁?快说快说,是什么人让咱们公子这般相候?”
“不知道!你问公子去啊!”
“明知公子吩咐了不准入湖……”
嬉笑之声渐行渐远,待到天色入暮,原本安静的府前出现了一个妙曼的身影。几丝云光缥缈,那人玄色的衣裳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轻轻飞扬,只是瞬间便到了近前。
门前侍卫不约而同地一凛,喝道:“什么人?”
“叫皇非出来,就说他等的人来了。”女子的声音极柔极媚,似有一种清幽的蛊惑,一弯朱唇,淡勾浅笑,眼波流漾之下却是深若寒潭的冷。几名侍卫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却又一愣,喝道:“好大胆子!竟敢要君上出府迎你?”
那女子轻声一笑,仿佛已是不耐:“真是麻烦,他不出来,那我进去了!”说话间也不见如何动作,便自几人面前闪过,下一刻,人已出现在少原君府的高墙之上。长袖飞拂,跃起来阻拦的侍卫便被震跌下去。素手向前虚按,在另外两人身上借力飞起,轻云一般飘向府中,落地之时身形一旋,恍若清风转过月华,飘然后退,攻上前来的兵器同时落空。子娆冷冷一扬唇角,玉指轻扣,数道清光自袖中疾射而出,半空中夭矫灵动,灿烁夺目,随她旋转的衣袂穿梭飞舞,近身者无不抱痛跌开。
忽然间,一道优雅的琴音传来,“叮咚”数声如击冰盏,府中侍卫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子娆凤眸微挑,收了千丝之术,扬声道:“皇非,你费尽心机要我来此,只派这些虾兵蟹将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琴音再起,声色清和似有相邀之意。湖中轻舟之中,一道竹帘静垂,皇非白衣轻衫,意态闲适,专注于那五弦冰丝之上,直到小舟微微一漾,女子清袅的身影出现在帘外,他才抬眸笑道:“要请你来,还真是不容易。”
子娆眼帘淡垂,斜睨于他:“你究竟要怎样?”
皇非笑了笑:“这便恼了吗?既然来了,何必站着说话?”
垂帘一飘,子娆转身而入,凤眸飞挑看定面前气定神闲的男子:“少原君果然好手段,连歧师那老怪物都能左右,你请我入府,总不成是来听琴赏歌的吧?”
皇非笑看着她:“如此说来,我算是猜对了,你入楚果是为那歧师而来。这般兴师问罪的口气,倒像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得,日前在惊云山你请我喝酒,就不许我回请一次?”
子娆深深盯了他半晌,忽而一笑,眸心原带的几分气恼随这浅笑折入羽睫深处,细细密密透出惑人的微光。莲步轻移,落座席前:“算了,还是输了你一阵,你若有此雅兴,我奉陪便是,只不知这酒比起‘冽泉’来如何?”
皇非道:“若说酒,天下能出‘冽泉’之右者寥寥无几,再好也不过如此,但我这府中有个好去处,却未必比那惊云圣域差上许多,不知你可愿同往?”
“少原君相邀,我又岂敢不从?”烟波影下,女子白玉般的容色透着股优雅的媚丽,那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浑让人忘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皇非挑了挑眉,将手往那冰弦上一探,琴音通透飘然而出。一叶扁舟,转过了轻烟渺渺,飘过了水波澹澹,便往那湖心深处荡漾而去。
一路泛波,小舟在那曲折流转的水道中飘行,愈转愈深,四周愈是幽静清秀。偌大的少原君府没了一丝杂音,竟似杳无尽头,直比那宫苑王城还要深远,单是这广阔的内湖便已叫人叹为观止。
子娆斜倚船舷,凝神听那琴音转宫过羽,流畅起伏,少原君之风流多才虽是早有耳闻,今日方算见识一二。几经琢磨,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连那鬼神见了都发愁的歧师也肯为之所用,可真真不能小觑了他。
船行悠悠,千回百折似入云境,待到后来,湖水深敛,渐呈碧色,几如一块美玉映了明净波光,潋滟生辉。再一转,隐见碧岩苍翠,山色欲滴,湖面之上,万千莲叶透着清澹澹的绿意铺展开来,而那小舟,便在这无边莲叶间欲棹还停。莲叶拂过船舷,发出轻微地“沙沙”声,只一瞬,便又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
驻足船头,天地四周只见满眼的绿意,由远及近,由浓而淡,深碧浅翠,郁郁青青。琴声一停,便是万籁俱寂的静,唯有淡淡斜阳倾洒金辉,在那翡翠般的圆叶上流落了点点柔光,一眼望去,华彩晶灿,清净明美。
皇非含笑道:“船到这儿便难前行了,跟我来吧。”
子娆瞥了他一眼,他笑了笑,突然提气轻身,自那湖波之上一掠而过,半空中也不见如何换气,轻飘飘向前滑去,稳稳落上湖心一座通透的水榭。纵早知他一身好功夫,子娆还是忍不住喝了声彩,见他侧首相望,自不肯输于他后,广袖一扬,轻盈踏波前行。
皇非在水榭之前负手静候,她纵身步入回廊带来风一般清盈的暗香,步履袅袅,飘然而至,他眼中再难掩下惊艳之色,“这是我府中一处清静之地,最是适合把酒赏月,楚都别处可寻不到这般美景。”
子娆随他深入其中,飘逸的裙裾划过细腻光洁的玉石,抬指轻扣那玲珑雕栏,淡淡转眸看他:“单是一处别苑便至这般,楚都之中宫府并立,你倒也不怕锋芒太盛,功高盖主?”
皇非但笑不语,引她在水榭尽头晶石造就的平台落座,起手斟酒,自饮一杯,方漫不经心地道:“难道少原君三个字,当不得这碧水三千、华府美苑?”
不知因他语中狂傲之态还是几分酒气,朗朗玉面神采夺人,刹那逼人眼目。子娆眉眼微细,指尖在翡翠玉盏上轻轻绕过,笑道:“少原君睥睨天下,战可夺城,怒可倾国,自然何事都当得,只不知楚王做何感想?”
皇非手腕一扬,酒碧如泉,涟漪丛生,一阵幽香缭绕,轻纱影里,只见那男儿风流之态:“非独爱美酒佳人、朱苑华宅,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我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公子倒真是坦白。”
皇非徐徐将酒斟满,对她举了举杯:“些许心思,无非进退,我何必在九公主这样的聪明人前遮遮掩掩呢?”
子娆一凛,熠熠凤眸忽地抬起,落入他眼底。皇非的目光却在她手腕处微停,仍是笑容不减:“看来我又猜对了。”
子娆一瞬惊诧之后,早已恢复了镇定,以手支颐静了稍会儿,突然轻声一笑:“你是何时知道的?”
皇非语带感慨,“当日在息川,公主救走靳无余,阻我烈风骑夺城,惊云山三盏酒,叫人至今回味无穷。在此之前,帝都左卫将军墨烆只身入穆,紧接着卫垣便发兵攻楚,使得我不得不回师上郢,放弃息川。别人或者忘了,我却还记得清楚,那卫垣曾是与义渠侯文简齐名的上将,东帝二年,因难容于太后而反出帝都投奔穆国,从此与王族‘势不两立’。我曾无意得知,卫垣的夫人和老母并未随他去穆国,而是在事发之前便已移居昭国避祸。这消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却很有些意思。九夷之战历时三年,表面上虽是王族与九夷族的恩怨,实则诸国无不涉足其中,这些年只为压制那宣王姬沧便让我费尽了心思。可偏偏当兵锋初入王域之时,漫天战火在那息川城中戛然而止,落个不输不赢的结果,若说是巧合,实难令人相信。请问公主,不知是何人如此深谋远虑,将我诸国玩弄于指掌之间,非,当真佩服得紧!”
子娆听他这丝丝入扣的推断,不过是几个毫不起眼的消息,在他手中牵连纵横,几与事实分毫不差。先是惊于他心思之犀利,待到最后,却淡淡挑起眉峰,素手闲执玉盏,一晃,又一晃,不知想到什么,那美目深处流淌的笑意竟透了几分得意之色。“便如此,你就认定我是九公主吗?”
皇非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今日朝堂之上我故意试探于你,你为保那穆国三公子,做出了令卫垣退兵的承诺。能轻易左右穆国军政的人物,这天下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持有九转玲珑石,如此绝妙的一位佳人。我若再猜不出公主是何人,那也未免太过愚钝了些。”
子娆羽睫轻扬,自那明晃晃的月光间掠他一眼,叹道:“公子府中这酒还真是不错,细细品来,别有滋味。”
皇非垂眸淡看杯中琼浆,微微笑道:“此酒倒也有些来历,公主可曾听说过东海玉髓?”
昔日后风国境内有湖五色,湖近云泽,终年仙雾缭绕,深水之下多美玉,玉间有流泉,以之为酿,色如碧瑶,温润淳和,入口千杯不醉,乃是酒中极品,数百年来一直专为帝都贡酒。
子娆轻啜那酒,听得皇非徐徐道来:“楚亡后风之后,得云泽之西千里沃土,后风国曾数次派人刺杀我王,却从未有人能越过我逐日剑半步。那一年为庆我生辰,大王特赐玉髓酒泉与我助兴,每日命人八百里快骑疾驰相送,此酒唯供少原君府独享。不知比起惊云冽泉,哪个更合公主的口味?”
一缕清味饶过柔唇珠舌,绵绵袅袅入了肺腑,温冷难辨。
琼浆玉液溅江山,这酒,怎么看都是碧色如血。
子娆忽而把盏一笑:“云湖玉髓酒,皓山冶剑术,此二者乃是后风国获罪之璧。楚既亡后风,想必除了玉髓酒外,亦将冶剑之术并收囊中了吧?”
皇非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光芒闪过,悠悠笑问:“公主看来对那冶剑术颇有些兴趣?”
子娆虽欲借机自他那里探查《冶子秘录》的下落,却也知他心思缜密非同常人,不敢过多试探,妩媚的眼稍细刃般微挑,便将话锋一转:“有件事情,我想公子一定会很感兴趣。”
皇非抬眼看她:“公主请说。”
“战马。”
如珠玉跳动,清清泠泠两个字自女子檀口微吐,似还带着柔润的酒香。皇非却像被那折入湖水清冽冽的月光晃了眼目,俊眸一细,透出些危险的神色。
四周突然静得悄无声息。此时月上中天,半空中冰轮如画,清辉四射,借着水光将这天地间照得一片雪亮。湖波清澈,净无纤尘,密密层层的碧叶之上冷光流转,变幻不定,这一方晶石为壁玉为台的水榭,在那寒芒流照之下好似一片琉璃世界水晶宫,清奇得无与伦比。
玉台之上相对而坐,玉容俊面,白衣玄裳,一双谪仙般的人物,偏偏那笑里都带了几分清寒意味。晶莹剔透的玉台之下透出水光,映入皇非不露心绪的眸心,忽明,忽暗,似幻,似真,眼前那人儿也便化入水中一般,朦胧里清魅的眉眼,蕴着勾魂夺魄的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非忽然屈指一弹,一点莹光自那修长的指尖倏忽寂灭,满盏清酒一倾入喉,掷盏入湖,拊掌笑道:“妙!公主果真妙人!”
子娆不动声色,只将那翡翠冰盏盈盈一抬:“公子过誉了。”
快马利兵,乃是天下军队征战之本,九域中唯有穆、昔两国盛产战马,如今楚穆交战,昔国成了唯一能供给楚国战马的地方。这战马买卖此前一直控制在赫连家手中,但这次赫连闻人自昔国狼狈而回,一无所获,使得楚国军中战马短缺,众多骑兵难以调配,皇非纵与赫连侯府不睦,也对此十分头疼。此时此刻,这“战马”二字,足以令少原君为之动容。
皇非一手抚于冰案之上微微轻扣,遥望湖心清光照水,晶辉浮泛,半晌后,侧首道:“公主所言之事,非愿闻其详。”
子娆浅笑道:“昔国的战马不卖给赫连家,却并非不卖给公子。公子若愿意,昔国可于十日之内提供万匹战马,此后两国间一切购买马匹之事宜,都再与赫连家无关,唯公子印信是从。”
“哦?”皇非眸心微微一收,先是九夷,而后楚、穆,现在又是昔国,这一次次完美而绝妙的落子,近乎算无遗策的布局,让他对那背后弈棋的人生出莫大的兴趣,“不知何处可为公主效劳?”
“歧师。”仍是淡淡两个字,只无端带了些锋利的意味。
皇非静了片刻,抬眼道:“我要歧师传话,无非是想请公主过府一叙,并无其他意思。以公主和巫族的渊源,若要求医问药,直接找他便是。”
子娆淡声道:“歧师此人,我不放心。”
皇非一笑:“难道公主放心我?”
子娆亦笑着,黛眉浅晕琉璃色,星眸一转,照人心肠:“公子胸怀磊落,九域之下侠名远扬,我这番可是诚心诚意请公子帮忙。”
皇非举手替她斟酒,酒落冰盏,静谧里渐深渐浓,待杯盏盈盈满起,他放下玉壶,笑道:“公主既然吩咐,非定当尽力而为。”
子娆垂下目光,托了酒盏婉转敛眉,月色再亮,探不到深睫底处幽幽暗影:“那我便借这一盏酒,先行谢过公子。”
琼瑶晶莹流光冷,她眉宇间的幽静与高贵融作奇异的魅力,月下人间,亘古虚无,空荡荡只余了女子低眉时魅丽的姿态。皇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那轻光四溢的翠盏,落在她眉心清冷的黛色之间:“听说你是为兄长求医,既是你的兄长,那便是……”
“当朝东帝,我的哥哥。”
皇非眉峰一动,站起身来沿那浸透着水光的玉台缓缓踱步,好一会儿,转身道:“我若开口,便是要歧师医活地狱阎君他也得试上一试,但有件事却麻烦。”
子娆淡笑一声:“那老怪物生性凉薄,不近人情,我数次相求他都无动于衷口,再有所刁难也不足为怪,只要他肯答应,条件任他开便是。”
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关键不在歧师,敢问公主,即便歧师答应医病,东帝他可愿入楚暂住?”
湖波一静,子娆微微蹙眉。明净无尘的银辉之下,皇非白衣当风,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纵横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语中的。纵然歧师愿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会来楚国。以眼前之局势,他怎肯囿于他国,受人牵制?
更何况,东帝南下,帝都空虚倒也作罢,楚国,岂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深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那双透彻的眼睛,乱局之中再添变数,他是绝不会应允的。
子娆紧紧抿着唇,双眸映着酒中淡碧的色泽,分外幽深。皇非负手静候于侧,过了片刻,忽见那暗影深处丹红的朱唇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说服歧师便可。”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着黄铯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于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叔孙亦等从旁观战,待到十招一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谁知到第十三招, 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长剑已点在他肩头。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对他摇了摇头。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
叔孙亦举步上前,对离司道:“这么多天方选出合适的人来,让姑娘受累了。”
离司那副温柔模样叫人怎也看不出她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微笑道:“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必得有些根基才行,否则会花主人很多时间去调 教。”
叔孙亦点点头,先前这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他尚有些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军中将士一一败于她剑下,当真叫人另眼相看。“今日便暂且到此为止,过会儿我去向主上请安,还请姑娘先行通禀一声。
那晚在湖边着了些风寒,子昊近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今天才略好了些,叔孙亦入帐求见,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于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抬头微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问些事情。”
连日来与东帝参研兵法阵势,得他指点,受益颇深,叔孙亦如今对这位年轻的主子异常佩服,态度亦十分恭敬,上前行礼道:“不知王上何事相询?”
子昊转身坐下,取了茶盏在手,微微一抬下颌:“仓原之战你亲身在场,曾参与指挥战事,就着这图,说说当时确切的情形。”
叔孙亦顿时一怔,眼中生出犹豫:“仓原之战虽是因九夷族而起,但实际调兵遣将的却是皇非,与文老将军正面交锋的亦是楚军。”
子昊淡淡抬眸,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笑了笑:“这我自然知道,当时战况帝都亦有军报,只是有些地方我想再确定一下,你不必顾忌,尽管详说便是。”
叔孙亦斟酌了片刻,便走到图前对照一番,找到仓原的位置,将那场葬送了王族二十万精兵的大战从头道来。毕竟曾是敌对之战,王师惨败,几乎全军覆灭,他并不愿将那惨烈的战况描述的太过详尽。子昊也不看地图,斜倚软榻神情清淡,似乎并未专注于此,但每当叔孙亦避重就轻有所简略,他便会开口发问,使得叔孙亦不得不重复一遍,直到事无巨细全部交代明白。
就这样一直过了近一个时辰,叔孙亦才全部说完。子昊合眸深思,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尤其与皇非有关的细节,分毫都不放过。也亏得叔孙亦心思细密,这般滴水不漏的询问也能应付下来,换作旁人恐怕早被问得哑口无言。待到最后,他终于停止了问话,叔孙亦站在一旁,暗地里深深松了口气,只觉这一番对话竟比当时亲临战场还要紧张。
帐中一炉淡香袅袅冉冉,一时安静得很。忽然间,子昊轻轻笑了一声,道:“东岸密林中亦有两千伏兵,这定然不是皇非的布置,若是皇非,他会将这两千兵力一并用在袭营之时。”
叔孙亦沉默了些时候,方道:“王上料事如神,这两千伏兵是我的建议,皇非当时并未反对。但即便如此,还是让靳无余给走脱了。”
子昊目光沿着地图上细细密密的山河走势掠过,落在“仓原”两字鲜明的朱砂色上。幸而这两千兵力抽调了出来,没有完全按皇非的意图行事,否则主战场上天网四张,铁桶般的围困,靳无余纵使天降神助也万难突围而出。一旦如此,楚军长驱直入,兵踏王域,那就要多费不少心思才能经营出今日的局面了。想到此处,随口问道:“这两千人,应该都是九夷族的战士吧?”
叔孙亦知道瞒不过他,如实道:“当时我的确存了私心,想要替九夷族保存实力。不瞒王上,我和公主也都清楚,九夷族向楚国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国小族弱,各方势力逼迫甚紧,便如身处绝谷,上有激流万丈,下临无底深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唯有如此才能破出一线生机。”
子昊点头道:“九夷族有你这样的人,实为一族之幸。数年前,我曾和你们的女王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且兰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实在让人无法放心。我问你们女王,若以我雍朝倾国之兵力攻伐九夷,胜负几何?至今我仍记得她的回答——文用叔孙亦,武用古秋同,九夷族必有生机。”他的语气清淡平和,然而湛湛目光落在人眼中,通透深邃令人不敢逼视。
叔孙亦闻言身子一僵,呆在原地,心底几如巨浪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他的心智,自然从这话里听出了无数可能,一时间怎都难以置信,只望着案上精妙的江山图,目光中悲悯交集,百味杂陈。
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
许久之后,他哑声道:“臣,明白了。臣胸中这点机锋,殚精竭虑,只为我族求存,往时若曾有开罪之处,还望王上宽责!”说着,他拂衣转身,深深跪叩下去,行得乃是一丝不苟的君臣大礼,灯火影里两鬓间,带着壮年男儿所不应有的一抹苍凉。
忽然间,眼前伸来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托,这一拜,便停在那处。那手有着温冷的凉意,沿着云丝广袖,一双含笑的眸子静静看来:“两族一心,同进共退,些许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今后尽心做事便是。”
叔孙亦深吸了口气,低头道:“臣多谢王上!”
子昊唇畔泛出淡薄微笑,知道这以智谋着称的人物此后将死心塌地辅佐且兰,效忠王族,不再存半分私念。收手回来,心神微松,不料心脉间却忽觉刺痛,脸色霎时便见苍白,终撑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叔孙亦也略通几分医术,这时隔得甚近,见他眉间隐隐泛着一股青气,不似普通风寒之症,心下吃惊:“主上,您这是……”
子昊抬了抬手,暗暗调整气息,淡声道:“不碍事,你先去吧,有事明日再说。”声音虽有些吃力,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叔孙亦不敢违拗,道了声“是”,躬身退下,待出了大帐,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出了一片的冷汗,风一吹,凉浸浸地泛起寒意。山间已是暮色隐隐,几点疏星淡缀天际,偶尔闪过一丝清亮的微光。他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往且兰公主帐中走去。
此后数日,离司在叔孙亦的配合下督促战士们练习阵法,总共传授了七招剑术,但每招复有七个变化、七记杀招、七式后招,如此下来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子昊身子虽见好转,但始终不曾亲自前去看察,甚至几乎从不离开大帐,多数时间都在帐中独坐静思,只是不时有手令传出,近到昔国远至帝都,无不牵涉其中。这一日苏陵入内禀报了些事宜,子昊听完,点了点头,唇边逸出淡淡笑意,问了一句:“当真是姬沧本人吗?”
苏陵肯定道:“确定无误。”
子昊手指轻扣长案:“只一部《冶子秘录》便引得宣王亲自南下,分量怕是太轻了些。”
苏陵道:“依我看,宣王此行似还有些别的目的。”
“哦?”子昊道,“可有头绪?”
苏陵神色略有一丝古怪:“应该和皇非有关,皇非与宣王之前便曾有些……瓜葛。”
子昊似想起什么事,笑了笑:“知道。”这时帐间垂帘掀动,雪战闪了进来,越过长案跳上他膝头,“呜呜”低叫两声。“若是如此,楚国便要热闹了。”子昊边说着话,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却突然一停,目露诧异。雪战前爪竟然带着伤,子昊将它颈上的密信取出,尚未打开,唇边笑容已消失无痕,这信是上次他带给子娆的,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苏陵随他日久,因熟悉了,看出些异样,问道:“主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子昊将信收起来,轻轻抚摸雪战,命离司先替它处理伤口,转身问墨烆道:“子娆最近可和你联系过?”
墨烆看了看雪战,这小兽不亲近他人,只有子昊抱着才肯乖乖治伤,爪上的伤倒不算严重,看起来已有些时日,自行愈合了不少,低头道:“除了前些日子传信来问魍魉谷的事情,公主再没有过消息。”
子昊平湖般的眸子微泛波澜,虽只一瞬,却是显而易见的震动:“她问魍魉谷做什么?”
墨烆道:“听公主的意思是为烛九阴,据说那巨蛇之胆能医病解毒。”
子昊一抬眸:“为何不早告诉我?”
墨烆立刻单膝跪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主人知道此事。”
子昊深吸一口气,平下心中情绪:“马上传话给聂七和十娘,问一下子娆现在何处。”
墨烆的声音闷闷地像从地下传来:“聂七今日刚传信过来,问公主是否到了楚国,他们至今还没见到公主。”
“商容呢?”
“商公公已和十娘他们会合了。”
子昊抚着雪战的手紧了一紧,离司替雪战包扎好伤口,担心地道:“主人,看伤口像是被利齿伤到的。雪战天生神异,又时常跟在公主身边,等闲猛兽根本近不得身,怎么会带了伤回来呢?”
墨烆和苏陵交换了一下目光,都不说话。过了会儿,苏陵才试着问道:“主人,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楚国?”
子昊面上并无异样,眸色深深一片清静:“不必,让且兰现在来见我。”言罢不待众人答话,便起身往帐外而去。
离司急忙跟上,快步跟在他身旁,只见他唇角微微抿起,似在想些什么事情,脚下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负手站着,看向远处清如冷玉的天空。阳光伴着微风,轻轻洒了一身,离司抬手遮在眼前,奇怪地沿着他的目光看去,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等了好一会儿,终忍不住轻声道:“主人?”
子昊微一侧首,湛若深湖的目光在阳光下淡淡一闪,仿佛笑了笑,却又轻叹了一声,复举步前行,却已不再似方才那般匆忙。到了校场,也不传叔孙亦来见,只在场外静看战士们操练阵法。待到一轮阵法完毕,才令叔孙亦和青冥、鸾瑛等几个主阵的女将过来,抬手指点:“干宫入坎位时,阵法慢了一刹,若遇上轻功与离司相当的人,这一刹便足以脱困而出。南方鬼宿之人,在第六招第二式变化时抢了小半步,使得左右两人必杀的招数落了空。北方斗宿那人,是否一直惯用左手?”
叔孙亦回头确定了一下,道:“是,那人的左手的确比右手灵活。”
子昊道:“换他到南方井宿,西方奎、毕二宿对调……”如此一连下令,将数人调换了位置,待调整完毕,且兰和苏陵也到了校场。
且兰这些时候一直忙着处理族中事务,已是数日不得闲暇,此时一边走一边还在和苏陵商量着什么事,惯穿的紧身战袍换作了九夷族服饰,雪衣银带,云鬓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只显得素容如玉,皎若明月。
子昊挥手命众人重新熟悉阵法,且兰见他不过略动了几人的位置,阵中诸人的配合便自然流畅了许多,整个剑阵分则灵动呼应,合则浑圆而一,纵横开阖,浑无破绽,比起先前威势陡增,不由暗自称奇。
“离司,令南方井、鬼二宿出列,你将剑法第六招重新教授,正午前不能做到分毫不差,就不必再练下去了。”子昊眼角带过剑阵,淡声吩咐了一句,示意她一同往湖边走去,“帝都今日有报,九夷族复国的诏书已经颁至诸国,你随时可以率族人迁回故土,届时我会让苏陵亲自带兵护送,以防万一。”
且兰忽地停下脚步,转到他身前,喜道:“太好了!我想尽快启程,穆国的兵马将烈风骑牵制在边境,皇非现在无暇两面兼顾,也正是个好机会。”
子昊见她开心的样子,温润一笑,在湖畔站定,静立着看了会儿那片清澄的湖水,徐徐道:“你在洗马谷再停留些时日,先将军中编制调整完毕,令族人收拾行装,一切辎重之物全部留下,不必带走。冶庐那边会准备一千张经过改良的飞弩,同时还会有两名铸剑师、两名驭奴随你回国,这些我会事先吩咐苏陵去办,需要多少战马你也直接找他。三天后,靳无余便会到此,你同苏陵一起见一见他……”
且兰开始认真听着,待到这时,忽然道:“你要走了吗?”
子昊道:“是。”
且兰道:“什么时候?”
子昊道:“今天。”
且兰十分诧异:“是帝都有什么急事吗?我原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走。”
子昊迎上她满含询问的眼睛,垂眸笑了一笑,微微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凝望湖面,湖水潋潋轻泛縠纹,在他墨玉般的的眸心一漩而泯,化做无垠无尽的幽深。“我不知道。”片刻之后,他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再看向且兰时带着如往常一样平静的笑容。
且兰隐约觉得他心中有事,第一次见到他似是不能把握的样子,问道:“要你亲自去办,是很重要的事吧?”
子昊微一点头。且兰前行几步,水中倒影清浅,他白衣飘飞如隔镜花水月,轻轻一碰,便碎做了点点晶莹。明净的湖水掬于掌心,沿着指缝无声流逝,将一丝莫名的滋味悄悄渗开,此时此刻心中回响的是叔孙亦前些日子一番推心置腹的深谈。
东帝无后、无妃、无嗣……
东帝的身体并不只是体弱多病那么简单……
东帝待公主绝不同于一般人……
九夷族真正的出路,王族江山永固的保证,还请公主深思……
五指收拢,冰凉的触觉消失在掌心,且兰抬起头来,仰望着这个一手覆她于黑暗,又一手将她拉出深渊的男子。他安静回望的目光,有着温暖的怜惜,漠然的清冷。“别太劳神,还是身子要紧。”沉默之后再开口,一分关切,淡淡温柔。
子昊笑容中融有一丝欣悦:“我知道。归国路途遥远,我来不及送你了,自己小心。”看了看天色,叫了苏陵过来,“命人备马,要最快的马。”
苏陵一怔,道:“主人要去何处?”
子昊转身往大帐走去:“楚国。”
第30章 第三十章
昔国的战马以快着称,经过特地挑选的良马虽不说日行千里,却比寻常的马匹要快上许多,从昔国入楚国境内近千里路程,原本至少要走三天左右,子昊他们却在二天后便到了入楚必经的沣水渡。
楚地与王域最是接近,南泽五湖,北吞九夷,西有三江贯穿境内,卷沅、洛以为池,绕泊水以为洫,襄帝时收后风国并入属地,自此一跃成为九域地域最广、声势最盛的强国。江畔驻马,放眼望去,只看沣水渡前穿梭不休的人马船只便可想象,楚都上郢是怎样一番繁华的景象。
“主人,再往前就必得走水路了,乘船到上郢还有小半天时间,我们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离司和墨烆引辔缓行,连着两天疾驰赶路,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子昊遥望楚江,不置可否,一袭白衣纤尘未染,浑不似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如平日清冷的表情,寂静从容。这一路上他始终是这副淡淡的模样,越往南走,话越是少,自入楚境便未发一言,只是眸底愈见深沉。江中客船走了数艘,渡口略显得安静了几分,天空渐渐飘下细雨来,蒙蒙扑面,沾衣欲湿,他却不像有雇船前行的打算,反而下马往渡口尽头走去。
风牵衣袍,雨意渐浓。
江心一叶轻舟,自那云水深处愈行愈近,待到渡头轻轻停靠。淡烟微雨中,一柄青竹伞,半遮了女子水墨素颜,唯一点丹唇朱砂色,勾描在凝脂般的肌肤之上,艳若桃花。
步履袅袅,玄纱衣袂似曳轻烟,幽幽行至眼前,执伞的手微微一抬,唇畔晕了妩媚,眸光润了雨色,一把伞遮了两个人,安静的对视,眸心相映,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雨幕淡淡,飘落满天满眼。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子娆柔声道。
子昊负手淡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答话,独自举步上船,白衣玄裳擦肩而过,身畔雨落如烟。
青竹伞下,水光清浅,子娆轻轻侧首,明眸微垂。在后面呆了半晌的离司一眼看到十娘站在船头,低声道:“公主,你……你一直在楚国啊,怎么也不告诉主人,主人可担心死了!”子娆将手指在唇间一压,笑了笑,转身随着子昊去了。
船行半日,子昊一直静坐舱中闭目调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子娆便也不作声,只在近旁以手支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眉梢眼底尽是温柔。一舟顺水,转过青山古渡,穿过城衢宫坊,由静而闹,复又远离了尘嚣,进了一座引水而建的庄子。冥衣楼楚国分座的部属内外严守戒备,却无人知晓船上下来那形容清冷的年轻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唯有早已恭候在外的聂七赶上前来:“聂七见过主人!”
子昊目光从他面前扫过,闻若未闻,径直入内而去,子娆随在后面挑了挑眉梢。
聂七不敢起身,再往前商容带着几个影奴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一溜青竹回廊,曲曲折折转入幽篁深处,十娘停了脚步跪在廊前,身边跟着便是墨烆,一时间偌大的庄子悄无声响,静得落针可闻。离司觑着子昊神色不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进去,一回头撞见商容使了个眼色过来,急忙赶上几步,眼看着几重垂帘静静飘落,九公主妙曼的身影半隐在帘内微光之下,一丝低柔笑语叫人原本上下忐忑的心绪定下几分,“苏陵那份罚我先替他领着,待他见了你,再自己请罪。你别生气,都是我逼他们瞒着你的。”
廊外雨声清静,帘底筛进点滴光影,只衬得一室幽然。白衣男子阖眸靠在软椅上,面容沉在暗处,辨不出喜怒。
子娆款款移步,在他身边坐下,浓睫半垂,乌墨似的眼线勾着黠魅,语声却温软:“魍魉谷里那巨蛇凶得很,若非夜玄殇帮忙,现在你可就真见不着我了。”不见动静,自睫毛底下觑他一眼,“前些日子我和皇非交过手,从息川到楚都,打也打了,谈也谈了,他在楚国那么大的势力,连楚王都让他三分,你再不来,我都没法子了……”
轻言软语,她绝口不提歧师之事。
子昊终于睁开眼睛:“就这些事,你当他们几个真能瞒过我?”
子娆眼梢细媚掠了过去:“瞒不过,你怎么还来了?”
子昊不答,隔着幽寂的光线只静静盯着她。
发如瀑,眉若裁,修眸飞挑斜入鬓,一笑乱春风。
还真是像,幼时她曾穿了他的衣袍卧榻而眠,连那精明多疑的女人都也瞒过,东帝与九公主,昔年青竹林中乍相逢,便早已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敛了欢容雪藏千尺的冷,血色杀戮刀锋上嘲弄的笑,深宫塔下形单影只,午夜梦回暗影里嗜血的伤。
这么个女人,被他看得水晶琉璃透明一般,却也将他算得死死的。纵知道雪战伤得蹊跷,纵看出墨烆言行有异,纵发觉苏陵不说不劝十分反常,蛛丝马迹清清楚楚,明镜般地悬在心间,瞒不过,偏偏还是来了。若不亲自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她能再想出什么法子诓他。
“墨烆、商容,十娘、聂七,连苏陵都算上了,还有什么瞒不过?”
他语气清冽,恍如冰水秋湖,她眼波转处,偏将星光漾入其中:“我离开帝都那日你曾说过,无论何事,他们都可唯我命是从,金口玉言,算还是不算?”
子昊眉峰轻轻一挑,唯命是从,长明宫中那道密诏,他给她的岂止这些?忽而撑起身子,长眸一细,沉声道:“我怎么觉着伯成商的话也有些道理,再这么下去,这儿怕不成了昭陵宫?”
昭陵宫,他从来不提的三个字,别人不知,她却知他心中忌讳。那处宫殿,原本是妤夫人的寝宫。
当年凤妧铲除洛王之后,控制襄帝身边近侍,以妤夫人重病为由,诓襄帝前去探视,从此将之囚禁,至死未能踏出昭陵宫一步。
深深昭陵殿,幽幽九重天,瑶台玉阙凤楼下,是那蛇蝎翻腾的虿池深狱。
葬送了一代帝王天子,翻覆了雍朝八百年江山,深埋了一缕清香艳骨幽魂,那座冷宫废殿,王城里金碧辉煌的樊笼,是王族之主憎恶的耻辱,少年东帝深恨的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沉默化作了长明宫中无人敢碰触的禁忌,连同一切欺瞒与背叛,就像他从不允许有人随便进入寝殿,从不令人看得出微笑背后真实的面容一样,哪怕真相狰狞可怖,东帝御前也容不得一句谎言。
只言片语传出帘外,离司低头站着,骇得脸都白了,却听九公主的声音含着笑,带着媚,曼声细语字字清柔:“别说,我还真这么想过,待你来了这儿,就再不准你出这屋子,别人也都不准进来。”
话音落了,半晌听不到东帝的声息。微雨转急,浸过碧竹翠檐垂下细流如注,如帘如幕。四下里烟色迷离,这一方精舍似真成了与世隔绝的天地,氤氤氲氲只余了她和他,幽暗里四目凝注,呼吸可闻。
良久,忽听子昊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困了我在这儿,天长地久的,不觉无聊?”
子娆凤眸微眯,映着他隽冷的身影,深深浅浅透着媚冶:“怎么会呢?让你陪我下下棋,看看书,扫雪煮酒,焚香调琴,听雨赏月,事情可多得很。若你再看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我就一把火都烧了它们,若谁再惹些乱七八糟的事来烦你,我就一个个都将他们杀个干净,就让你在这儿安心静养着身子,天长地久的,岂不更好?”
她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吐气如兰,绕指成柔。
子昊斜睨着听她说话,薄唇淡勾,终忍不住泛出笑来,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那一丝笑意却越来越深,低低道了一句:“胡闹。”
子娆“扑哧”一声笑道:“可算见着笑了,气消了吗?”见他微蹙着眉不说话,轻轻再道,“这些日子你可觉着好些,那毒有没有再发作过?晚上睡得好不好,还咳得厉害吗?”
面前幽邃的目光之后有着微不可见的疲惫,子昊笑容微微一敛:“一句进了魍魉谷就半点儿消息再没有,还放雪战带伤回来,我是能吃得下,还是睡得香?两天赶了近千里路,你说好还是不好?”
子娆绕到他身后,攀了他的肩膀轻轻晃:“好了好了,都是我错还不行吗?”子昊忽然唇角一紧,脸色略见苍白,抬手阻住她,却不说话。
他的手凉如冰雪,一丝暖意也没有。子娆觉着不对,隔着衣衫,隐隐触到他肩头有些异样,似是底下缠着绷带,心中惊诧:“这是怎么了?”
子昊合了合眼,淡淡道:“没事。”
子娆道:“你不说,我问离司去。”
子昊知道也瞒不过她,她若追问起来,离司怕不只说得更细,遂避重就轻,三言两语略说了原委。子娆仔细端详他脸色,指尖轻轻挑过他领口,透过云丝暗纹的边缘觑见里面雪白的绷带,俯身低声问道:“那且兰公主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竟让你这么上心,连性命都不要了?”
子昊瞥她一眼,向后靠回软椅上,“瞎说些什么?”
子娆见他面露倦意,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打小便这么个脾气,凡事心里有了计较,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必得按着你的意思办成了它。我知道,你这番来楚国,定是还有些别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先好生歇会儿,就算睡不着,也养养神。”
子昊淡淡应了一声,这时心神松散,一阵阵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阴阴泛出来,沉沉合上双眼,身畔忽然落下暖意,朦胧间他极自然地将那搭来锦毯的手儿笼住,温软柔荑如同乖巧的雏鸟,顺从地卧在他的掌心,身边静静相依的女子,幽雅似水的淡香,牵起心海里最深的安宁……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日暮,雄关,边城。
千里夕阳,沉沉叠染峰峦,当中盘踞的城池如沐残血,在苍山峻岭间显示出一种绝美的雄伟。前方目所能及之处,穆国大军的白虎战旗迎风张扬,作势欲博的神兽与烈烈展翅的火鸟朱雀遥相对峙,伴着如海苍山,渐渐淹没在天地暗红的色泽深处。
十日之间弃守三城,穆国军队像是见证烈风骑战无不胜的强大实力,一改先时嚣张,接连放弃曾经攻占的城池,一直退出楚国国境,最终驻扎在两国间这座以险峻着称的穿云关。
前方战事朝夕数变,战报如雪飞至,当朝立下军令状的皇非却同含夕公主出双入对游湖行乐,衣不带甲,剑锁红楼,一派闲暇羡煞群臣。
楚王御旨赐金宴,少原君府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公侯将相醉门庭,丝竹声声直遏云霄。
不日之内,昔国战船穿麓岭、过清江,入洛水,一万良驹如约送至。
轻歌曼舞花月夜,三千里兵行将走。
上阳吉日,二十八幡金桅彩雕丹凤御舟起驾西行,三十二虎贲战船随行开道,沿途千帆侧避,少原君奉旨陪同王后、公主前往清台山进香,两天后,人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穿云关楚军大营。
险峰孤亭,寒涧飞霞,人是翩翩风采,酒是碧色如玉。
皇非一向不喜欢独酌,再好的酒一个人喝总觉得欠了回味,可惜能够一起喝酒的人,举世滔滔,寥寥无几。独自把盏赏玩,遥望山间古道,他目光之中似是意有所待。
未过多久,山前古道之上徐徐行来一乘八抬金顶软轿,轿子走得并不快,却只一转便到了近前。抬轿的几个侍童皆身穿淡黄铯云丝锦衣,背Сhā紫鞘蛟纹长剑,山风中步履轻灵,一色的眉清目秀、俊俏可人。
软轿停在亭畔,当前两个侍童先取出张纯白底织金云纹锦绣长毯一直铺上亭中,再有两人手捧羊脂白玉瓶,点点清露压下轻尘飞浮,后面侍童跟着挑起四盏九色琉璃灯,分立两侧。
迎风深嗅,似曾相识似曾见,赤峰山巅曼殊花的气息,夜幕中幽幽绽放。皇非唇角略扬,笑看着几个侍童细细掸了衣袖,躬身打起轿帘。
卷帘半垂,当中整张白色虎皮铺就的软榻,一人红衣乌发斜卧其上,猊兽镏金熏香炉,缭绕一缕轻烟如雾。
皇非黢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金流苏,碧玉钩,雪毯上曳过重锦朱袍色若云霞,其间精美的金丝绣线如火般烧出华美纹路,暮色里耀出金辉来,直照得人眼目欲花。
透亮洒金薄纱帷四面垂下,八角亭中明灯高悬,顿见流光溢彩。一袭墨发垂肩,如同夜色织出冰凉的锦缎,来人缓步徐行似踏煊煌天阙,周身隐隐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势。在他步入亭中的一刻,四周幕帷忽然无风自舞,而皇非自始至终保持着静坐的姿势,逐日剑深敛鞘中,寒若秋水。
侍立在外的八名黄衣童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只一步,再看亭中灯下,一人把盏淡笑,一人拂衣落座,先前那股森冷的剑气仿佛只是刹那间的错觉。
“皇非,一别三年,你的逐日剑还是这样叫人心醉神迷!”
灯色璀璨,一把低沉动人的声音恍如薄暮私语,若即若离,却又清晰地传入耳畔,皇非轻笑一声:“三年未见,宣王排场气势有增无减,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这么扎眼啊!”
面前此人,正是与楚、穆鼎足而立,均分天下的北域之主,宣王姬沧。
隔着石桌,色若琉璃一双笑眸,“登堂看戏,总得慎重着些,太过简慢了,你怕不要怨我不上心?”
皇非挑了挑剑眉,终于正对上那双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既然来了,作壁上观岂不无趣?不若陪我玩上一场,消消乏,解解闷也好。”
姬沧缓声笑说:“但凡你开口,我什么时候还拒绝过?只不知到了哪一出?”
皇非下颌微抬遥示对面穿云关:“以你的眼力,难道看不出来?”
此时正值穆军入夜换防,城头影影绰绰,一队队战士往来不休,足足持续了半盏茶时分方恢复先前肃静。姬沧眼梢自那嵯峨雄关前漫不经心地掠过,道出二字:“慢了。”
“一连两天,每到此时,穿云关前换防总比平时要慢上一刻。”
“卫垣带兵严苛,竟会有这样的疏忽?”
“穆国退兵之后,每日派兵出关掠城,次次都是点到为止,从未和我烈风骑正面交锋。”
“哦?”
“昨日,驻守关西隘口的穆军少了三队。”
蛛丝马迹,牵出眼底翻涌的笑意,宣王忽而掩唇低笑。分明是桀骜狂肆一方霸主,偏在举袖间艳若娇娆,那一瞬天地翻转的魅色,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纵和他已非一夕之交,皇非仍不禁心神震荡,暗暗屏息。
“皇非,三年前你约我在赤峰山赌剑,以半招之胜迫我放弃九夷之争,今日,怎竟甘心受人牵制?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半是激将半是疑,皇非睨他一眼:“不过胜你一招半式,怎得三年了还如此念念不忘?”
“自然念念不忘,”姬沧细眸一掠,暗色中波澜涌动,“那日你使一招‘日落千山’,花影暗香里看着,叫人下不去手,我又怎忘得了?”
“当真?”皇非剑眉略扬,侧了脸问道,“这么说来,倒是你让了我半招?”
姬沧随手执了酒壶,自行斟酒:“那也未必,真要胜你手中之剑,我最多只有九分把握。”
一线清流溅冰盏,冷光四射。皇非忽地伸手探向玉壶,笑道:“主人在场,怎好让客人亲自斟酒?”
姬沧弹指轻拂,如兰迸绽,指尖正对上他掌心劳宫岤,“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礼不可废!”皇非俊眸微抬,手到半途去势陡变,五指箕张,反扣他手腕。
姬沧坐腕下沉,向侧一让,双指自袖中倏地射出,仍旧点向皇非掌心:“礼数多了反而生分,不若我敬你一杯!”
皇非眸中笑意不减:“岂敢劳动王驾?”撮掌前迎,“砰”地击中玉壶。凝壶悬空,一阵酒香四溢,壶中琼浆如煎似沸,在他掌力催动之下翻滚不休,化作阵阵水汽绕壶飘逸,壶身却骤结严冰,冷霜薄挂,寒气迫人。
两相僵持,雾气愈浓,寒意愈盛,终听“喀喇”一声脆响,冰玉激溅,飞落满桌,两人同时轻振衣袖,四目交撞,翩翩风度如旧,长眸敛笑依然。
姬沧意味深长地看住皇非:“自少冲山一战你我初次交手,这些年大大小小百八十战也有了,胜负往来,到如今仍是个平手,当初我的提议你仍不考虑吗?”
千军万马间交过手,月影繁花下饮过酒,多少年似敌似友的交情,明明暗暗的心思,皇非声色不动:“我乃楚人,你不会忘了吧?”
蓦地一声低笑,姬沧以手拂发,绯衣金袖半遮面,刹时间冶丽的姿态,便叫柔美多情的女子也要自愧不如。缓缓抬头,舌尖微舐唇畔,低暗的声音便融了几分妖媚,“你可知道,每次你说这句话,总叫人生出颠灭了楚国的念头。”
皇非纵声长笑:“我倒还真想看看,有我皇非在,天下谁人敢动楚国分毫?”
宣王狭魅的眸子细如冷刃,深处却似有幽幽火焰妖烈跳动,燃着焚噬万物狂灼的欲望,囚着躁动不安嗜血的兽,凛凛威威照映眼前男子傲然风华。忽地他闭目深吸一口气,转眼笑道:“楚有皇非,真不枉我一番苦心,朝思暮想!”
皇非亦笑:“得蒙宣王垂青,非,不胜荣幸。”
姬沧拂袖起身,长眸微垂:“卫垣摆了一阵空城计,自你到了穿云关,这出戏便已结了。我在楚都候你,待你回师之后,咱们再好好算一算那《冶子秘录》的账。”
夜幕四沉,金帷灯影徐徐轻拂,空荡荡只余了一缕暗香。皇非把盏静坐,淡看一地碎玉冰晶在幽暗中轻轻闪烁,一朵艳若滴血的曼殊花迎着微风妖娆盛放,丝蕊轻颤蛊惑着深藏于夜色的暗流。挑唇而笑,忽地倾酒入喉,对面穿云关逶迤的灯火,骤然穿透眸心。
冷月青灯,时过三更。
半部兵书倒卷,一盏淡茶微凉。夜阑人静,子昊独立灯下,负手望着壁上悬挂起来的王舆江山图,修长的身影略带孤寂,在长案之侧投下一道清冷的痕迹。
分明是无眠寒夜,却从未觉得漫长,淡倦的眼底透着白日人前难见的凝重,深深沉沉连那如水月光也难融化。廊前风过,吹落一地花黄,除了几声轻微的低咳,黑暗中寂寂无声。忽然,他眉心一动,开口道:“你不该来。”
不知何时,帘外多了个人,灯影照不清面目,只能见一身黑袍身形威武,虽是跪拜堂下,却有一番龙虎之姿。“罪臣得知主上入楚,自作主张,还望主上恕罪!”沉稳的声音隐含威势,该是惯于发号施令,此时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压抑。来人低头在暗处,岩石般的身影半隐垂帘之后,深黯而模糊。
“你不该来。”子昊身也未回,淡淡再道一句。
那人屏息不语,却也不敢起身,唇角紧紧绷起,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是,罪臣这便回去。”
子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江山图上一角,轻叹道:“先起来吧,等你从这儿赶回去,穿云关早已Сhā上了朱雀王旗。”
那人一惊:“王上何出此言?穿云关雄踞天险,又有重兵把守,除非皇非亲率烈风骑……”他忽然停住。
“纵使皇非亲率烈风骑而至,有你卫垣坐军镇守亦不足为虑,但你孤身入楚,却是将穿云关拱手让人了。”穆国虎卫上将军卫垣震骇的目光下,子昊徐徐转身,江山图前灯火微亮,照不尽东帝幽静深眸。
卫垣道:“皇非日前人在清台山,纵烈风骑有所举动,还是赶得及应对。”
穿过影影绰绰的深帘,子昊静然目视于他:“卫垣,心存侥幸,所料不周,此乃兵者之大忌。”
卫垣起身站着,默不作声。
子昊语中似带三分清漠:“你与皇非并非初次交手,不应有这样的错漏。皇非向来心高气傲,息川为人所阻,边境连失四城,他如何肯善罢甘休?数日前皇非在楚都宴饮游乐,却暗中调动三万楚军秘密西行,随后又增加两万轻骑沿泾川、麓岭潜入长谷。此时此刻,他根本不会去清台山,若我所料不差,人已经在穿云关了。”
东帝手中的消息皆来自冥衣楼遍布各国的线报,其精密准确卫垣早有领教,这番推测由不得他不信,心知自己一时急躁,非但错失了与皇非对决的机会,更使得边关重地面临险境,皱眉道:“是罪臣疏忽了。”
子昊唇角无声一挑:“你是心中有事,自乱了方寸。”
卫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忽然单膝跪下:“罪臣这番冒险来此,是想求主上恩准,与妻儿老母见上一面,还望主上能够成全!”
子昊面色静冷,分毫不见动容,只淡声道:“做好你应做的事,不该想的勿要多想,这句话我五年前便曾告诉过你。”
卫垣猛地抬头,骤然对上东帝寒澈的目光,心头仿佛再次闪过暗殿深处秋水横空的一剑。
一剑亮似惊电,碧血飞溅凤屏。
一剑贯裂黑暗,照见少年君王如雪的容颜。
剑光冰冷,离那妖后眉心唯有三寸,若当初他刺了下去,如今雍朝之主,早已是五公子严。
血染青锋蜿蜒而下,凝作此时东帝臂上一道彻骨的伤痕。
东帝二年的那场叛乱,以五公子仓惶出逃作为始点,直至那曾经尊贵的头颅带着惊恐的表情高悬在雍门之外。然而刻在心头最为清晰的,却是一双清冽的眼睛。
透过明暗不定的灯火,那双眼睛在月华深处若隐若现,早已看透一切野心与挣扎。五年前长明宫深冷幽暗的偏殿,也是这岑寂孤灯,也是这雪衣素袍,少年天子苍白的笑容里传承于王族不折的骄傲,比那剑光更利,比那鲜血更冷。
千钧一发之际,以血肉之躯挡下了他必杀之剑的东帝,抹去了所有可能暴露刺客身份的痕迹,只留一枚白虎玉玦送至他的面前。
青龙绶、白虎玦,雍朝上将御赐贴身之物,危急之刻两符合一,可行调兵之权。
是年七月,公子严伏诛,断首悬于雍门,至死双目不瞑。雍朝自立国始,从未有过如此处置王子的先例,即使谋逆之罪,也无非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全尸而葬,不损王族之尊严。帝都群臣哗然惊震,却在凤后铁血手段之前,无人敢谏一词,唯丞相伯成商与上将军卫垣具书上表,请葬公子严于王陵。
九华殿中,卫垣面庭力争,当场激怒凤后,挟愤拔剑,在左卫将军墨烆、右卫将军靳无余联手夹击之下杀破重围,反出帝都。待王城禁卫赶至上将军府,卫家妻儿老小早已不知所踪。
凤后震怒不已,下令诛卫氏九族,戮“叛党”三千余人,稚子幼儿概不生赦,帝都内外一片血红如染。
丹阙金殿之巅,赤色凤衣遮天蔽日,红罗飞纱,血锦柔丝,执掌生死无情的手,也曾轻轻抚过长明宫中锦帐后昏睡不醒的少年,清弱的脸庞。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卫垣僵跪在侧,紧攥着那枚白虎玉玦,拳头抵在地上几乎淤积见血。玉质寒凉,如冰沁骨,猛兽利爪抵刺掌心,将叛逆者的烙印镌刻其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来昔年子严的叛乱?胆小文弱,每次见到他都会絮絮执手问安的五弟,所有王孙帝姬中最无危害的一个,凤后特地留下堵塞众臣之口的王子,竟有胆量密谋篡位、刺杀太后,更在事后瞒天过海逃出帝都,远至宣国。
谁是谁的棋子兵卒,谁将谁的命运颠覆?一线胜败,剑锋上又是谁的鲜血?长信灯下,焚尽了谁的不甘与屈从?
自古江山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卫垣额前青筋隐隐突起,却终是低下了头,一丝陡然而起的念头猝灭在光与暗影锋锐的边缘,“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云关,皇非计划周详,穿云关他已势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约已了,你也无需再行顾忌,直接命横岭一线峡川、饮马、寒泉三处守军发兵攻打郗国,行动要快,务必一战定夺。”东帝的声音温雅清和,转瞬抬眸,些许旧事渗入光照底处无边的晦暗,涓滴无存,身前仍是心腹重臣,得力之将,缜密话语已全然只是当前局势。
卫垣尚有些恍神,不由问了一句:“郗国?”
子昊略微颔首,向后抬手一指,要他自去看那江山图:“拿下郗国,即刻兵逼少陵,既要战,便索性给他个痛快。”
卫垣毕竟久经沙场,多年来能与皇非、姬沧等人物抗衡,自非庸才莽汉,定下了心神,立刻悟到其中关键。郗地小国,乃是夹于楚穆之间不足百里之境,源自西昆仑的玉奴河流经此地,沿途沉淀下大量金砂,郗人世代以淘金为业,颇为富足。
值此乱世,楚、穆两国觊觎这片宝地,各自虎视眈眈,却也正是因此,两相持衡,彼此牵制,谁都无法顺利得逞,郗国君主亦每年向双方缴纳岁供,国家尚且得以保存。
楚攻穿云,穆伐郗国。皇非若不为所动,非但郗国,与之相邻的屺、钺等国都可能沦为穆军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卫垣便能趁机夺回穿云关,同时可自郗国掠取价值不菲的纯金作为战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战事的些许失利。
不过须臾,便是一副有胜无败的布局,但若按这般布置下去,楚穆间大战一触即发,却与先前定计背道而驰,届时掀起一天乱局却又如何能压制得下?
温言缓笑,看不透君心似海,卫垣汗透重衣,只像是坠入深水之中无处换气,浮不起却也沉不下,纵横疆场的猛将,举国叱咤的权臣,在东帝面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静室,仍是丝丝刃刃心有余悸。
“卫将军请留步!”一声招呼将人神魂惊回,墨烆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拱了拱手,“有人想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卫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内:“是何人?”
墨烆抬手让道:“将军见了便知。”
穿花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了一泊静湖之前。
皓月清辉,照水流光,轻渚之畔幽然立着一名玄衣女子,如云乌云鬓松挽,几缕青丝淡垂,她墨玉色的罗衣修逸曳地,慵然半拢肩头,一袭清墨衬着着凝脂雪玉般的肌肤,纯粹的黑与净洁的白,却生出世间任何艳色都难见的媚冶。卫垣只见背影,便已知来人是谁。
无论是烈焰冲天还是朗月无尘,襄帝朝九公主更胜其母的绝世风姿,任人一朝得见,永生不能或忘。
不料东帝与长公主双双皆在楚国,卫垣心中既惊且疑,躬身道:“罪臣卫垣,参见公主。”
面前女子优雅回头,眉目盈笑:“将军何罪之有?不必这般说辞,见过王兄了吧?”
卫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赶回穆国。”
子娆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纤纤,将一卷帛书托在掌心:“你此次来意墨烆已告知与我,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与你细谈,那些许小事你不必忧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将府上太夫人与夫人、公子接入帝都,这本是册封两位夫人的御旨诰命,但王兄顾及你在穆国行事方便,暂命拟而未发。”
双轴黄帛锦卷,上有丹书朱墨,下落行龙金印,卫垣对此再熟悉不过,一眼扫去,转而抬头,长公主清美一笑晕开在明净的湖面,满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时定在了那儿。
“如今之世,天下纷乱,诸国皆以主弱臣强,伺机而动,然王兄并非幽、襄之帝,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当深知。”子娆徐徐轻语,卫垣面湖而立,单手探入袖内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觉掌中燥热难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觉精神难济,如今朝事尽付昭公,内廷嘱托于我,但昭公年迈,思之令人深忧。”子娆略略抬眸,觑见卫垣眼角无声一跳,缓声淡道,“五年前为与凤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国,你虽是穆王后亲弟,但穆王后毕竟已身故数年,穆国也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局限西地,岂能真与帝都相比?如今内乱渐平,昭公之后朝中总需有人主持大局,这也是为何王兄命我拟旨,册封你妻、母的原因。”
卫垣掌心忽地一紧,子娆锁住他眼眸,柔柔笑问:“卫垣,昔日知你刺杀那妖后,我便对你极是赏识,只不知日后你会不会叫人失望?”
美目潋潋,湖光失色,卫垣瞬间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热度。
子娆含笑注视于他,眸心深处淡淡寒芒隐若星子散落冰湖,只是晶莹璀璨得迷人。权谋手腕,她似是天生便会,看惯了多少风起云涌,曾经了多少刀光剑影,深宫里绽出妖娆的红莲,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蕴了腥艳鲜血,父子情,君臣义,至爱、至恨、至情、至圣,都是那权欲情孽艳色中破败不堪的尘埃,弹指便付云烟。
她淡淡笑着,美若天人的容颜缥缈于水月之间,一川清辉泠泠流淌,照尽尘世贪嗔痴念,物欲挣扎。卫垣后退了一步,弯腰的姿势有着恭顺与谦卑:“今后一切,臣愿从公主吩咐。”
子娆莞尔展颜,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卫垣不解抬头:“公主的意思是……要臣扶立玄殇公子?”
子娆再道一句,卫垣沉思片刻,点头道:“公主所言甚是,臣却未曾想到此点。”
暗雅幽香之中,子娆媚语如丝:“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对太子御来说你不过是较为锋锐的兵刃,而对玄殇公子,你却可能是开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了。”卫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听到消息,前些时候太子御曾暗遣心腹入楚,与赫连羿人定下密约,只要赫连羿人设法铲除夜玄殇,他便保证送含回公子平安归楚。”
“楚二公子含回?”子娆羽睫一扬,眸心明光微漩,闪过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那日在楚宫殿前赫连羿人节节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双眸,忽而又一笑,“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关情况紧急,眼下耽误不得,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看着卫垣领命而去,子娆依旧驻足湖畔,微风半牵衣袂,仰首淡看明月,冰轮玉影,一天皎洁无暇,映照她晶莹的肌肤笼上一层清寒的面纱。
过了片刻,她侧首对一直站在暗处的墨烆道:“传令穆国分座,让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个清静些的住处。”
“是。”墨烆道,“卫垣那边可要继续监视?”
“不必了。”子娆道,“撤去所有部属,只留意太子御的动静,若他和卫垣往来过密,即刻报与我知道。”说着飘然转身,罗袖淡扬,金丝玉帛悄无声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转瞬便沉没波心,连一丝涟漪也未曾遗留。
精舍中灯仍亮着,子娆沿无人的回廊步入内室,迤逦的裙裾曳过寂静,似月夜深处漂浮旖旎的暗香,晶帘绰绰洒下疏影,隔着里面子昊独坐在案前。她却并不急着入内,抬手拢了一串冰玉倚帘看他,他也暂未说话,待手底一字书尽,才问道:“走了吗?”
“嗯。”子娆随意应了一声,仍借着灯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过了会儿,她轻唤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头看她一眼,以目相询。她眉间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语声却比平日更多柔婉:“区区一个卫垣,以你的手段,轻易便可要他甘心听命,却偏要弄得他惴惴不安,再让我去笼络安抚,未免多此一举。”
子昊笑一笑,淡淡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娆黛眉轻拢,散开珠帘移步案前,隔了莹莹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迹:“你别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子昊安然与她相视,又是静静一笑:“既知道,怎么还问?”
子娆欲驳他,却张口无言。水晶盏中灯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闪烁,恍然记起,其实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苏陵,由十娘至聂七,由墨烆至离司,一点点殚精竭虑的经营,赌上性命的博弈,暗底里聚积起冥衣楼这样的力量。庙堂死,江湖生,濒临覆灭的王权移花接木,盘根错节渗入诸国,形成潜伏的暗流布控天下,才能有如今从容的局面。
背负着重逾生命的责任,行走于血刃尖锋上的他,费尽了周折,冒尽了风险,耗尽了心血的谋划,而今唯一能号令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却是她自幼贴身佩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楼,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那一日擦身而过,他淡定低语轻轻飘过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灭的火焰,玄塔底下曾支撑着日日夜夜孤独与黑暗的侵蚀。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是不必再问,他对卫垣冷颜相向,做了她控制这权臣坚固的基石,任她踏着一步步迈向云间巍峨的天阙。九重云端极高极冷,与那玄塔深处一般无二,琼台峻宇都笼在煌煌天光之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子娆做过这样的梦,于一天华美的虚空中寻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却触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于他的襟前,清幻如陷梦境,子娆心头惊悸,指尖蓦地扣住案头,几将那丰艳丹蔻也折断。忽然间,她额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离让我安心放手还差得太远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带难得一见戏谑的痕迹。子娆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间凤眸照他一挑,狠狠盯了他漆黑的眸心,语声因低抑而略有微颤:“我最讨厌你这样,什么都算计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眉间冷丽的嗔怒,拒绝他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恼,一时低头轻轻地咳嗽,末了便顺着她道:“有什么事你想问,我答就是。”
子娆以眼角余光瞥他,却再怎么赌气,也在他润了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终要向那双透人心肠的眼睛屈服下来。没什么想问的,纵然不说不言,他的一切从未瞒她。
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没有丝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责任又何尝不是她同样无法逃避的命运?垂首敛眉,终叠起幽净的目光,轻轻开口:“既已选定了楚国,为何又要在穆国那儿费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静默,片刻之后,复又微笑看她:“这几日有意无意,常听你提起夜玄殇。”
子娆道:“魍魉谷中他帮过我,之后因皇非针对于他,我曾用你的私印传书卫垣要他暂且退兵,为此还被你罚背了五篇《国策》,这些你都知道的嘛。”
子昊一笑,问道:“他较之皇非如何?”
子娆奇怪地道:“少原君权倾楚国,实力雄厚,一举一动皆可左右天下大势。穆三公子现在仍是他国质子,因遭太子御猜忌,身边杀机四伏,处境险恶,按今晚卫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楚国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烦,你难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摇头:“我是说夜玄殇较之皇非。”
子娆侧首思量,心中将这两个男子回忆比较,却也分不出个高下,只当他要了解两人以作决断,便细细说与他听:“皇非看去风雅倜傥,却有时傲气凌人,夜玄殇生性狂放不羁,实际心细如发;若论武功,逐日、归离两剑不相上下,想必难分胜负;若论谋略,一个谈笑用兵天纵奇才,一个手段不凡气度过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你说孰优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飘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简单地道:“我想听你的看法。”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细品他的神色,而后慵然抬手执了银匙去挑那水晶灯芯,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莹。灯色渐渐亮起,映得她眸心亦有着清澈的光彩:“要我说啊,也都无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漫不经心地笑,唇角别蕴柔情。
子昊眸色潜静,不作声,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却见她在清丽朦胧的灯色下抬眸,爱娇一笑,将一句细语轻轻掷进他的心湖:“你不知道吗?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不过一个人。”
他眉梢不经意地一动,仍是沉默。子娆笑望于他:“你不问是谁?”
他微一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无奈而宠溺。子娆以手支颐,忽然侧眸问他:“过几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怎么补偿我?”
灯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见多年前青竹林中蓦然撞进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一晃七年,原来他已错过了她七年的悲欢喜怒。两千多日夜永逝难追,该用什么来补偿?向来静如止水的情绪在这一刻渲开难言的遗憾,他柔声答道:“你说怎样便怎样。”
“怎样都行?”她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
他淡淡地点头。
“若是很难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说。”
她寻找着他的温暖,依在他身边,声音低柔的好像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九岁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发过一个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做到。后来我被那女人关进九重玄塔,有一次不知怎地病得很重,塔底又黑又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冷得好像连心跳都要封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朦朦胧胧地却总想着那件事,只觉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牵着他的衣襟,孩子一样带着丝柔弱的无助,眼中有着他从未曾见的哀求,重复道,“真的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子昊,你帮我好吗?”
子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揉进了千丝细锐的针芒,指尖穿过她温凉发丝,触及笼于轻愁之下寒玉般的脸庞,不想亦不问,只轻轻应她一个字:“好。”
卷二·弈局
第33章 第一章
东帝七年春,楚穆两国爆发大战,十日之内穿云关三易其主,烽火弥漫苍山。
通天驿站之间,一道道王令飞驰,双方不断增兵,百余万大军旌旗蔽日,连天战火迅速吞灭峡川、饮马、寒泉、少陵、武备……蔓延至郗、屺、赪、雩、钺诸国。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风骑渡玉奴河,奇袭郗都句章。
战车如雷,铁骑踏碎繁华,郗、屺相继亡国,赪、雩两国复遭颠灭,局势愈演愈烈,直追幽帝年间那场曾令九域分崩离析的大乱。
钺国紧邻屺国,一时岌岌可危,国君走投无路下抱侥幸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天阙,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輶轩,执旌节,拥八纛玄龙大旗以昭王仪,三十六面云幡金橦虎旌随之。禁中王卫七十二骑缓辔随护,一路上不张剑戟,不竖戈铤,过九夷、入钺国,从容而至穿云关。
庚寅,王旨降,穆国卫垣撤军。
辛卯,烈风骑退兵少陵,少原君亲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师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带,长流曲折,穿过古街画桥,饶过高城雀台,在楚都宫坊之间恰到好处地形成一泓浅湖。半边青山映水,几座绣阁连绵,湖畔遍植金丝翠柳,中间娇红点缀,碧叶若裁花似雨,将那雕栏玉户、飞檐红楼笼在暮春秀雅婉约的韵致中,泛舟其间,只似坠入了一片温柔梦乡。
这片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风弄月处,怜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拥翠袖而谈笑、调丝竹以怡神之风雅马蚤客,锦衣绣辔,出入风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却在那随波轻曳的几点画舫。
半月阁的画舫,是无约不得登舫,入而必掷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花魁白姝儿的闺舫最为诱人,纵舍千金亦难登窥,得入者皆是诸国显贵,常人只能望而兴叹。这艘长逾三丈的画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台,后置七宝双层角檐,檐下垂玉玲珑,整幅湘帘之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银丝刺绣,蝉翼般半掩翠栏,冶丽轻柔,自有一种典雅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间有人,当中香阁帘下传出清灵动听的琴音,美姬白姝儿着一身宽松华丽的留仙醉花长裙,领口衽边刺绣百鸟衔枝缠花蔓,沿那浅褶妃色胭脂锦点缀而下,一路逶迤铺地,其上柔若无物的嫣红柔纱随着她轻拢淡抹的动作飘曳摇动,几似帘底花光轻笼周身,单那映衬着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说不尽的美。
对面一张贵重的冷香木锦榻,缀明珠,贴玳瑁,四面以金玉嵌丝镶做精美回纹,氤氲宝光之中斜靠着一个白衣男子,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闲洒的姿态,赫然便是不日前才将雍朝半壁江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时,他似是并未对眼前美人有太多关注,闲执羽觞,倚榻半卧,目光却穿过微微飞拂的幕帘看向画舫之外,湖心一畔。
轻挑丝弦,白姝儿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处怠慢了这位眼下名满诸国的贵公子,来了大半日了,毫不见他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心思微乱,指下无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顿,随着轻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过,皇非却忽然抬眼,“姝儿,极少听你琴中出错。”
原来他在听,白姝儿扬袖在琴上轻轻一收,弦丝袅袅悠颤,娇糯的声音似也带着几分微澜荡漾:“奴家已弹了几支曲子,公子却只看着窗外绿颐妹妹的画舫,头都不回一下,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公子是不是厌了奴家,这么一慌,手底便乱了嘛!”
美人娇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艳压群芳的尤物,一颦一笑都妙到了极处,皇非欣赏着她颦眉含怨的姿态,掷下玉杯踱到案前,低头笑道:“分明是自己乱了,倒赖上了我。”
身前娇躯软软向后一靠:“是奴家学艺不精,只盼着公子亲手指导一番,以纠错漏。”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撩动琴弦,叮咚数声,指下流出悦耳的清音。温香软玉艳骨倚怀,那琴音却一丝不乱,飘扬转折,将一段仙音妙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听得清楚?若再错了,我可要罚了。”皇非侧首优雅淡笑,温热气息吹起美人双颊动人的霞色。
白姝儿柔柔顾盼,眼角百媚横生:“公子待要怎么罚,奴家都从你便是。”予他动人的一笑,转首舒袖去为他取那摆在水晶碟中的艳艳鲜果,一丝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对面泊着楚都另一位名妓绿颐的画舫,白姝儿向来对自己笼络男子的魅力颇有信心,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绿颐新编的歌舞吸引了过去,只是那船上还有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皇非的确为夜玄殇而来。
数日里暗中看察,眼前这位身处险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着倒也真是不一般。两耳不闻战事,漠然不理纷争,只见在此寻欢作乐,掷金买醉,目光往岸上扫去,此时此刻,那几个尾随了多日的间者恐怕早已醉倒在柔情深处袖底裙畔,明日太子御的案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出现。
如此看来,那提议确是可行的。
原本一盘死棋,黑白凌乱已近残局,如今偏偏断、连、飞、立,步步都是起死回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颇为感叹,轻舒一口气,眸心却隐泛着异样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军亲迎的使者正是那惊云山巅约他饮酒,玉台水榭与他赏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旧有着让他无法忽视魅人的笑眸,送上让他无法拒绝诱人的条件。
楚穆一战,除钺国之外,郗、屺、赪、雩等数个小国就此泯灭在九域版图之上,其中郗、屺入楚,赪、雩归穆,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替的脚步从不因苍生的不甘与挣扎而有片刻迟疑。
三十六乘七宝云车装载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万幅,迤逦西行而入楚穆。帝都御赐丰厚的犒赏,惊云山一言承诺,王族未发一兵一卒,却彻底奠定了王域之侧两国鼎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数十年乱象终渐渐归于清晰。
而她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赫连羿人暗中勾结太子御,欲密谋迎公子含回归国。公子含回乃是楚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亦是楚国目前唯一有资格继承王权之人,如今诸国争权夺霸,刺杀他国国君之事屡见不鲜,一旦楚王身有不测,赫连侯府便可扶立新君,获得绝佳的机会扳倒少原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赫连家虽入楚多年为将为相,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连侯府要杀的人,少原君府却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无恙,更可在恰当的时机助其返国,回赠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礼。
“夜玄殇心机武功皆非常人,绝不会甘受太子御压制,穆国内争一起,必然影响与楚国争霸的实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若夜玄殇最终不是太子御的对手,无非还是恢复眼前的局面,楚国并无损失,但若夜玄殇能够取代太子御,则以他的性情,对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报答之心,如此强强连横,便是双赢的局面。赫连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顺势而为,令他李代桃僵呢?”
委婉细致,轻言曼语,句句妙不可言,他几乎要为那精心深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绝。强强连横,亦是相约相制,她放手联合楚国,自是早已与夜玄殇达成某些默契,举穆联楚,今后有这两大国左右护卫,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动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龙鱼服亲临楚国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当真无人与之比肩。
思之念之,那个艳骨冰心、妖娆剔透的女子,直叫眼前百媚千红都作了索然无味。
皇非多少年来再次有了一试剑锋的兴致,除去曾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很少会有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眼前忽地晃过一点鲜红,白姝儿靠至身畔,以玉指执一枚娇艳的含桃送到他唇边,幽幽怨道:“公子莫不是被绿颐妹妹引走了魂儿?奴家不依了!”
红袖荡落,玉臂半露,颦笑处风情万种。皇非哈哈一笑:“姝儿难道也想罚我?”
白姝儿似拒还迎地嗔他一眼,“当罚公子饮酒一杯!”
皇非方要说话,舱外忽有一个阴柔的声音隔着轻纱冷冷飘了进来:“倚红偎翠,美人销魂,皇非,你倒是快活得紧呢。”
帘外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皇非笑着摇了摇头,轻轻一拍白姝儿的香肩,示意一下,这美姬自是善解人意,不声不响敛襟起身,柔柔一福,告退出去。掀帘而起,心中一时好奇,不知来得是什么人物,竟对少原君这般不客气。垂眸看见那光洁的香檀之上一幅赤色华锦静陈,沿着丝丝流丽的金丝云纹悄然向上一觑,蓦地便撞入了一双妖艳不似凡人的细眸。
只一眼,邪魅冷光穿心而入,来人居高临下不动不言,周身散发的威势却让这见惯场面的美姬骇得立时半退两步跪了下去。
一声淡淡冷哼,眼前赤衣拂转而去,白姝儿闭了呼吸深低着头,心头惊悸莫名,舱中传来皇非一声笑语。半晌回过神来,她屏息起身,环目四顾,发现此时画舫早已悠悠驶入内湖深处,湖面上烟波渺渺,无边无岸,此人竟隔湖登舟毫无声息,单这份凌波虚渡的轻功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舱中座上,姬沧垂袖静坐,不露情绪地看着皇非:“回来十日,倒有五日是在这半月阁的画舫上消磨,你什么时候行事变得这般拖拉?”
皇非斟了盏酒,随意挥手一扬,玉盏打着旋儿前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边,半滴未溅,笑道:“反正我不找你,你自然会来找我,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此兵法之道也,你的耐性可不如从前了。”
姬沧亦轻笑一声:“不错,三年一战,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再见你的逐日剑。”
皇非道:“我亦想早日一窥那《冶子秘录》奥妙所在。”
姬沧拂袖取过玉盏,长眸斜挑向他:“《冶子秘录》虽在楚国,其中关键的一段却藏于我宣国王宫,欲要两卷合一,我的条件你知道。”
“是,”皇非干脆地道,“不随你入宣,便胜你手中之剑。上次我胜你半招,却赌了九夷之战,这次,可要来真的了。”
姬沧闻言放声大笑,“你当每次都能那么侥幸吗?”话音未尽,突然扬袖后击,一道血色金光灵蛇般穿帘疾出,外面有人“啊”地出声惊叫。随着脆玉坠地的锐响,白姝儿脸色煞白地僵立在帘畔,原本手中托着的茶盏早已碎了一地,溅得湘水罗裙一片凌乱。
广袖飘飘,炎云徐落,姬沧这才转首,目如妖刃割过那张美丽的脸庞,冷声道:“你在外做什么?”
方才一袖擦面而过,几缕青丝寸断,此时才散落肩头,眼前之人一张玉面妖魅难辨雌雄,几似天魔莅世,惊得白姝儿半个字都说不出,只惶惶转了头,寻向皇非。皇非一直无动于衷地坐着,俊眸半垂,举杯品酒。此时才抬起头来,温文一笑,不疾不徐越帘而出,低低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他冠上华美的朱缨在夕阳近暮的光影里落下悠荡浅影,轻轻晃过女子白瓷般的脸庞,带着风度翩翩的淡笑。白姝儿妙目微垂,泪盈盈满是委屈,幽幽瞅他一眼,便转身媚行而去。皇非负了手转回舱中,笑叹:“也就是你,如此唐突佳人,当真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姬沧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冷道:“但凡美女,无不面如桃李,心若蛇蝎,你小心了。”
皇非微笑摇头:“你有所不知,女人终究是女人,只论一个狠字,便永远不及男人,更何况其他?”不待姬沧反驳,抬手向外一让,“我们换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说话。”
画舫旁边已备好了一艘轻舟,皇非对惊魂甫定的白姝儿笑了一笑,与姬沧飘然登舟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湖波深处。白姝儿带着几个小鬟于船侧俯身相送,许久后抬头起身,缓缓引袖拭过领口,一丝血痕自她优美的脖颈隐约渗出,半凝上修削的指尖。
第34章 第二章
一舟轻漾,行于水波之间,皇非沿途指点湖光风物,闲洒笑谈,衣衫飘举,别具一番风流。姬沧靠在船头,眯着双眸一口一口饮酒,皇非侧首道:“你什么时候这般没了戒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随我入湖,也不怕我设下陷阱,取你性命?”
姬沧手里把弄那冰瓷透花小盏,懒洋洋抬眸:“你我相识多少年了,你若要杀我,自是大战一场来得痛快,偷袭暗害,没得辱没了少原君英名。”
皇非闻言又笑了笑:“你倒知我,说起来若真杀了你,世上少了这么个对手,怕是会叫人觉着有些无聊。”
姬沧看进他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既如此,怎就不考虑我的另一个条件?《冶子秘录》你势在必得,何必这么拖下去?”
皇非眼底精光微闪:“前些时候江湖上盛传《冶子秘录》藏于楚国,惹得诸国间者纷纷入楚,好不烦人。你放了这样的消息出去,无非是想探我将秘录置于何处,势在必得的,也不光我一个吧。”
姬沧坐正身子,长眸之中隐透霸气:“彼此彼此,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你肯入宣国,莫说一部《冶子秘录》,你我联手,即便天下也唾手可得。
“你是个聪明人,一山不容二虎。”皇非翩然淡道,将手一指,“便是这儿可好?”
船行幽幽,湖上轻雾迷离,淡淡笼着两岸成片的桃林,残红千般,纷落如雨,云霞一样染透半边湖面,一眼望去,只觉水天蒙蒙尽着艳色,薄雾之下,就连月色都带了如真似幻的红。
桃影翩飞,化入姬沧妖异的眸心,他点头:“好,好去处,好心思。”
皇非负手缓笑,看定他:“先前见这地方,便觉配你那把‘血鸾’应该不错,今晚一战,想必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姬沧拂袖起身,华艳红衣飘若天火,黑发凛然轻舞,一锋血刃徐缓出鞘。
万千桃红,皆在淡淡剑锋之上无声寂灭,纷纭天地,只余了对面卓然出尘的身影。
皇非微振袖袍,似是明日光芒骤射,威震天下的逐日剑出现在手中。
夕阳一线余晖,半没在暮影烟波的边缘,夜玄殇独自醉卧舫中,红罗绡帐流落玄裳之侧,敛尽柔光丽影。
一日尽欢,筛过千杯美酒,饮尽玉液琼浆,案前残宴狼藉,金盏空翻,绿颐等女子都以为他醉得沉了,轻声退了出去,却不知烟帷深处,一双眼睛正静静望着帐顶绮丽繁美的花纹,深亮清醒,犹若寒星。
夜玄殇将双手垫到脑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唇角半挑的弧度融有淡淡嘲弄的笑。躺了一会儿,他才合上双眸,体内真气自然流转,穿经府、过重楼,游走周身三百六十经岤,最终阴阳交汇,归于气海。如此反复不断循环,行大小周天温养经脉,这荒唐醉卧的一刻便成了修习内功绝好的时机。
隔着罗帐,舱中一片寂静,体内真气到处,神识随之变得格外清明敏锐,仿佛天地间一静一动、一生一灭的细微变化都清晰可察。清风逍遥,乘云气而化雾,烟波盈岸,鱼儿轻跃入水,一道縠纹静静潜入迷蒙的月色深处……种种奇异的感觉令人心醉神迷,夜玄殇沉浸其中,身心几入空明之境,便在此时,识海中忽然毫无预兆地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气。
静陈于枕侧的归离剑无故轻鸣,他霍地睁开眼睛,画舫微微一晃,四周悬设的珑玲水晶灯发出“叮咚”响声,旋即归于安静。此等震动,于常人或只以为是普通波潮,但对于夜玄殇这种武功已臻高手之境的人来说,却可以察觉到方才一刻,整片湖面是被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激起了深深波涛暗流。
远处湖心,一道白影翩若惊鸿,飘落于随波摇曳的轻舟,逐日剑斜指碧波,一缕艳红莹透,徐徐地,沿着剑锋蜿蜒滑下。
嗒!
水声微响,月光伴着涟漪折进血色深处,交织出斑驳潜影,皇非带笑轻叹,收剑转身。
对面轻渚横斜,姬沧手中的血鸾剑因染了微红而泛着摄人的异芒,恰如他此时隔水相望的眼神。
湖面上暗香袅袅,一阵阵落红在男子飘飞的白衣间染就一朵鲜艳的桃花,水雾轻光中皇非便这么静静站着,衣袂盈风,那般绝世风采只叫人心神俱醉。
蓦然间,姬沧纵身凌波,踏上船头,目光瞥了他手臂一眼,似是迟疑,却终究问道:“伤得可厉害?”
皇非若无其事地一挑眉峰,剑锋斜掠,抄起近旁斟满了酒的玉盏,送到他面前。“上次我胜你半招,这次你伤我一剑,又扯平了。”
一杯清酒,在明锐的剑尖上颤悠悠闪着晶亮微光,姬沧似是被那朗朗一笑的光华刺了眼目,长眸微眯,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皇非的剑离他咽喉便只余半寸。
高手对决,毫厘别以生死,若皇非此刻出剑,他再快的身法也绝无可能避过。
剑若秋水眸若星,不断反射出冰冷的寒芒,剑气砭透肌肤,姬沧却视若无睹,反自怀中取出一卷残帛,递了过去。
皇非垂眸看去,眉心忽地皱起,长剑因手间紧窒的力度微微一挑。
雾气间,剑锋下,姬沧的神情看不真切,声音却也像笼入了一团水雾,妖柔地渲开在空气中:“这是《冶子秘录》所余残卷,下次你我交手,我若再赢了你,你便是我的人。”
皇非盯他半晌,突然扬声长笑,随着笑声手腕一振,剑尖上通透的酒盏骤然裂成无数碎玉,溅落湖心,“好!我若再胜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深深再盯了姬沧一眼,他身形一动,就这么弃舟而去,施展轻功踏水御波,飘然消失在岸上无边的桃色之中。
画舫中,夜玄殇被湖上一现而逝的剑气吸引,待要设法潜出去查看一番,不料刚刚起身,听得舱门处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他略觉奇怪,随即返身合目而卧,只听舱门“吱呀”一声轻响,随着一泊倾泄而入的月光,一道窈窕清丽的人影悄然飘了进来。
室内光线幽暗,来人面上笼着一层轻柔的浅影,于眉目间投下美好轮廓。她凝眸一转,看得舱中再无他人,脚步轻盈移至榻前,小心地挑起一角烟帐向内张望,觑得夜玄殇毫无动静,妩媚而笑,悄悄伸手探向他颈间。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夜玄殇肌肤的刹那,夜玄殇突然双目陡张,出手如电扣住了她的细腕。那女子被他出其不意地向侧一带,轻轻“呀”了一声,便跌入了帐中。夜玄殇顺势侧身而起,便与一双黑若点漆的乌眸对了个正着,却一愣:“子娆?”
锦被软帐,绮罗凌乱,身下女子玄衣笑眸,青丝如瀑滑过一截皓腕散落在他强而有力的手指之间,妖曼噬骨。夜玄殇意外至极,放开她的手腕打量过去,却一眼看到她松掩的领口下有道细微的伤痕,剑眉略蹙:“怎么回事儿?”
子娆并不急着起身,以指尖在颈间轻轻掠过,简单道:“遇人追杀,你肯不肯收留我?”
夜玄殇笑道:“凭你的身份武功,是什么人敢来招惹,竟还跑到我这儿避敌?”
子娆就着香枕以手托腮,斜斜睨他:“怎么,我是什么身份,竟还天不怕地不怕了不成?你不肯帮我吗,或者是不敢?”
夜玄殇目光在她眸心一停,“若我既肯亦敢,又怎样?”
子娆展颜一笑,靠近他身畔:“那我便安全了嘛。”
夜玄殇唇边隐隐泛出笑意,转身在她近旁躺下,一方合欢帐,狭小而私密的空间中呼吸纠缠,幽幽冶冶尽是她身上媚软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问道:“你今天用得什么香?”
她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这是专在黄昏之后采摘晚香玉、夜夜娇、玉簪子等花儿的精蕊,再调以月下清露制成的熏香,集一宵之美,合一夜之情,所以叫做夜合香。”
夜玄殇闭目点头:“唔,很是特别。”
耳边痒痒的,是她故意轻声呵气,“你喜欢?”
“唔,喜欢。”他继续闭目作答,脸上笑意愈深,直到她温软的红唇触上耳垂,慢慢游移、探索,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若即若离,掠过他削薄的唇锋,“真的喜欢?”
然而这次他却不答,忽地一翻身,将她揽入臂弯,黑眸之中深光熠亮,闪着危险的信号,“你说呢?”
柔若无骨的娇躯抵在他身下,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她尖削的下巴略略上扬,越发衬得玉颈优美修长,连那丝细冷的伤口都似有了惑人的美。夜玄殇渐渐逼身下去,她羽睫微颤半掩迷离,“嘤咛”一声便环上他的脖颈,封住了他的唇舌。
丁香舌,柔如刃,媚似毒,娇娇软软,细细绵绵,分毫不让地挑逗着男子丹田深处燥热的欲火,夜玄殇呼吸渐重,似已神魂颠倒。女子灵巧的手顺势下滑,沿着他脊背探入衣间,一路抚摸流连,就在那指尖将要触到他背心要岤的刹那,缠绵的娇躯忽猛地一僵。
一股冰冷的剑气,静静凝于她的颈侧,夜玄殇星目开张,唇锋轻挑,带着戏谑的薄笑居高临下,赏视着面前精致的容颜。在他手中,暗置于枕畔的归离剑早已不知何时离鞘数寸,恰恰抵在女子颈间那道妖娆的血痕之上。
柔丝缠上利刃,软锦覆了锐光,帐中原本旖旎的气氛如遭冰封,只能听见一丝丝急促的呼吸声。夜玄殇欣赏着手底艳色,毫无起身的打算,语声带着冰冷的温柔:“你是何人?”
那女子慑于长剑,一动也不敢动,却仍不失媚人的姿态:“干什么呢?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剑来了?”
剑锋冷冷,映着主人一脸散漫淡笑,夜玄殇将利刃向内微侧,靠上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不急不徐地道:“我这把剑常有办法令人说出些实话,这么美的脸上若是多了道疤痕,可就有些煞风景了。”
那女子眼光在他冷酷的眉目间游移逡巡,似是在考虑他的话,而后娇嗔一笑,这一笑,便恢复了真正自己的声音,较之先前却更加甜糯动人:“真不愧是三公子,好眼力、好手段,也好狠的心肠呢!怪不得我手下之人奈何不了你,但我这易容术非同寻常,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夜玄殇微笑道:“你低估了我对她的了解。”
那女子道:“是吗?那你教我,若换作是她,该当如何?”
夜玄殇打量她酷似子娆的面容,虽已知她并非其人,却偏偏看不出任何破绽。她脸上并未施以厚重的粉黛,亦不似戴了人皮面具,竟像是天生便与子娆一般模样,心下不由称奇,“若说样子,的确是惟妙惟肖,便连举止神态也十分相像,我险些就被你蒙骗过去,只可惜,你犯了几个小小的错误。”
那女子目露疑问,他继续道:“你来此处存了杀我之心,入内时见我醉卧榻上,原想出手取我性命,被我发觉才顺势而为,想以美色诱我入罄,这举动未免心急了些。更何况后来,你还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女子问道:“哦?是什么话?”
夜玄殇道:“你想从我这里套问她的真实身份,却不知这反而泄露了你自己的底细,告诉我你根本不是她。”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虽然相识不久,但曾并肩御敌,曾经共历生死,倘若一人身处险境,怎用得着激将对方相助?想想她那天生肆无忌惮的性子,还真是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叫人偶尔也有些头疼呢,那几句话,可绝不像出自她的口中。
那女子道:“就凭这个,你便认定我不是她?”
夜玄殇摇头道:“最终让我确定你绝非子娆的,是你身上的夜合香。”
夜合香乃是传自南疆古国的一种异香,其味幽美,柔媚缠绵,原是新婚之夜置于卧房以使新人尽欢之物,说白了便是催Q的药物。此物后来传入中原,常被宫中妃嫔用来调制熏香,魅惑君王以求恩宠,而流入江湖的便是一等一的媚药。这味道夜玄殇自幼在宫中时便经常闻到,着实说不上喜欢,而子娆……他低头一笑,气息吹得她发丝微微荡漾:“她想要诱惑一个人,是根本不需要任何媚药的。”
解释到此为止,他盯着面前美艳摄魂的眼睛,笑得别有深意。最关键的一点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会认错任何东西,却永远不会认错子娆的眼睛,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那样一双清澈而妖娆的眼睛,再没有第二个能让他一见之下刻骨铭心的女子。其实在带她入帐翻身而起的瞬间,他便已经知道,她根本不是他想象得那个人。
那女子目光复杂变幻,未料到他自一开始察觉有异,便步步以话相诱,纵使之前已精心设计,却还是低估了他。心下虽惊,面上却笑得越发甜美:“她就那么迷人吗?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模样,或者,就改变主意了呢?”
夜玄殇饶有兴趣地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儿好奇了。”
“那你可看清楚啊!”那女子便盯着他双目嫣然而笑,随着这楚楚动人的笑容,她面容之上如被清水,轻轻涌动,水色氤氲,涟漪丛生,那张脸庞竟一点点漾出奇异的变化。夜玄殇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及看清她的模样,她突然檀口微张,一道利光疾吐而出,径直射向他的眉心。
夜玄殇对她早有防备,仰身向后急闪,一截细针擦着他鼻尖飞过,手下那女子身躯绵软,忽然滑若游鱼般侧身扭开,自他手中脱身而出,掠向帐外。
长芒如电,归离剑裂帐追击,那女子整个身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折去,香肩微卸,一股柔力竟将剑锋荡开半寸,便这一刹,她已返身跃起,瞬间穿窗而去。
夜玄殇赶至窗前,茫茫雾色之中湖面一丝水花隐没,那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缕艳香飘荡身畔。“大自在四时法。”他还剑入鞘,由此已知端倪。
湖水深深,平静无声。明灯高悬的画舫旁忽然泛起轻波,黑衣女子自灯火无法照及的暗影处浮上水面,深透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潜入船上。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上层船舱,她将已被湖水湿透的黑袍随手丢开,浑不介意露出衣下美好的身段,赤足而入内室。两个青衣小鬟快步迎来,为她上披上干净的软缎丝衣,隔帘内转出一个修肩细腰的绿衣女子,上前急急问道:“堂主,可得手了?”
那女子轻掠长发,目光隔着花窗越过湖面琳琅灯火,望向不远处泊着的画舫,摇头道:“果然不好应付,险些便栽在他手里,幸好你没贸然动手,否则非坏了大事不可。”略一转身,银灯下罥烟细眉,含情妙目,正是那与皇非调琴作乐的白姝儿。而问话的女子,却是本应在夜玄殇舫上的舞姬绿颐。
白姝儿移步坐至榻前,肩头云丝半拢,原本艳光照人的脸上颇见疲态,气色十分不佳,“那边情况怎样?”
绿颐道:“皇非和姬沧非同常人,我不敢太过接近,只隐在林内暗中看察。便是这样,都有些受不住他们两人的剑气。”
“果真是交手了吗,胜负如何?”
“皇非受了轻伤,姬沧后来交给他一样东西,因隔得太远,看不十分清楚,但那样子好像是秘录残卷。”
“皇非既未取胜,姬沧怎会将秘录交给他?”白姝儿低声自语,而后抬头道:“你先回去,立刻将今晚之事传书太子知道,仔细应付夜玄殇,莫让他起了疑心,我要调息片刻,其他事情待与赫连侯爷商量过后,再从长计议。”
绿颐知她施展自在如意法柔骨化形,大耗丹元真气,遂与两个小鬟悄声退出。白姝儿盘坐榻上,以大自在四时法的独门心法调息吐纳,约过了一柱香功夫,面上渐渐恢复神采。睁开眼睛,凝神思量一会儿,复又更换衣衫,独自离船上岸,往楚都城中而去。
她刚刚离开画舫,湖畔红楼檐下,便有一道人影掠起,暗蹑其后。这人一路从容尾随,白姝儿竟始终毫无所觉。待到她熟门熟路入了一栋府宅,那人未再跟进去,负手停步,抬头往那府前以金笔斗书的“赫连侯府”四个大字间一瞥,彤灯暗影在白衣之侧投下深沉的痕迹,但见他冷冷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35章 第三章
楚都多桃花,无论是山野草村还是王宫侯府,一到春日无处不是丰腴鲜艳的绯色,风一过纷纷扬扬,灿若云霞,将这一座雍容繁丽的都城轻描淡抹,衬托出别样的风流。
少原君府中所植花树都是京中难得一见的名品,绛萼、垂枝、千瓣、落蝶……碧枝扶疏如玉,婷婷斜缀芳华,满庭春色盖京华,正是风光好时候。含夕折了枝桃花跟在皇非后面,一边走一边问道:“你到底怎样了,好些了没有?一连几日没去上朝,王嫂她担心得很,本来说要亲自来你府中,又怕太过声张,所以才让我过来看看。”
皇非好整以暇地沿着小径散步,轻衣缓带,一副悠闲模样:“没什么事,我不过借机偷几天闲,一会儿便入宫去见王上,你便这么回她就好。”
含夕转到他面前,上下将他打量:“我看也是没事,昨天还请了那白姝儿来试你新得的古琴,一夜未送人家回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伤的人嘛!”
少原君美仪容、精音律,平日里等闲琴艺难入他眼,半月阁色艺双绝的白姝儿得他另眼相看乃是楚都人尽皆知的,对于皇非在外种种风流韵事,身为其长姐的楚王后一直颇有微词,皇非扭头停步:“这些就不用告诉我姐姐了吧?”
含夕“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那我来这儿看你,稍微出去玩一会儿,王兄应该也不会知道的吧?”
皇非瞥她一眼:“没一日安分,你又要去哪儿?”
含夕道:“师父不肯住在宫中,我去看看他老人家,顺便帮你跟师伯请个安怎样?”
“哦?”皇非笑道,“可巧了,我正有事要和师父商量,先陪你一起去,然后再进宫也不迟。”
含夕立刻垮下脸来:“你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要出府乱跑?姬沧那一剑虽没伤到筋骨,但剑气毕竟侵入经脉,也大意不得,得好好调养才是……”皇非不接茬,只挑了眉稍看她,她抬眸瞅了瞅他,无奈地道:“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找师伯有事了,我是想去子娆姐姐那儿看雪战,玩一会儿就回来嘛!”
皇非忍不住扬起唇角:“我这次是真的要去见师父,可没诈你。”
含夕没好气地瞪他,跺脚道:“随你,我才懒得管你去哪儿呢!”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笑得精灵古怪,“嘻!我可知道,自打上次在宫中见过一次,你对子娆姐姐念念不忘,看我不告诉她你和白姝儿的事。还有那个姬沧,不早早打发了他,保证子娆姐姐不理你!”
皇非负手身后,看她一脸得意洋洋,不慌不忙地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什么意见,不过很可惜,子娆那里,你今天去不成了。”
楚都内城以宫城为中心分为东、西两大区,东城除少原君府和赫连侯府这两座占地广大的华宅之外,公侯府邸比比皆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分部着楚国各级官署衙门,由此越过横跨护城河、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行的度仙桥进入西城,迎面便是一片片热闹的坊市。
沿横贯两城的长街向前,从道路双侧到江畔码头,行馆店铺鳞次栉比,处处锦幡招扬,各国商旅熙来攘往,轻车走马,风格迥异的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而这其中又以身穿纹锦长衣、半遮面纱的楚女最为引人注目,宽松的衣袍飘逸华美,隐隐轻纱微扬,或行或止几若飞仙,很是赏心悦目。
长街当口一处酒家,夜玄殇闲来无事坐此独饮,遥看江上船只过往,深眸幽黑,似是若有所思。因受战事的影响,江中穆国商船的数量明显比前几个月减少许多,唯一能顺利出入两国的只剩下跃马帮的船只。实际上,沿江能见所有进入楚国的商船,船身之侧十之五六都绘有跃马帮独特的标志,这富可敌国,控制着楚穆极其周边诸国近乎一半商贸的江湖大帮和赫连侯府以及太子御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乃是可与冥衣楼相抗衡的庞大势力,前些时候出现在沣水渡的杀手中曾有他们的人,但之后却再也不见任何行动,想来倒是有些奇怪。
思绪随意,夜玄殇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复又举酒自饮,全然一副无所事事的浪荡模样。因为时尚早,楼上只有几个清客品茶闲聊,也无人注意身处僻静一角的他,很快一坛酒将尽,忽而眼前人影晃过,对面座位上多了个人。
夜玄殇毫无惊讶,举手斟满一盏酒:“你来晚了。”
那人约有十七、八岁年纪,身形匀称削瘦,手长脚长,一双眼睛灵活多变,满脸的精灵狡猾,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捞过桌上的酒坛灌了两口:“路上不巧遇到跃马帮那位姑奶奶,好厉害的女人,不过看在她出得好价钱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夜玄殇对他人之事不感兴趣,只问道:“我托你的事呢?”
那人笑道:“放心吧,九域之中,还没有我彦翎探不到的消息。”从怀中取出一卷东西,“你要找的东西在楚宫,这是地图,为此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若不是你三公子说话,我才懒得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夜玄殇道:“果然在楚宫,不在少原君府?”
彦翎道:“楚宫衡元殿,和少原君府一墙之隔,也差不多了,你自己看吧。”
夜玄殇却不接他递来的东西:“你收着便好,反正到时候你要和我一起去取。”
彦翎大惊,一口酒险些喷将出来:“我要和你一起去?之前你可没这么说过!”
夜玄殇低头饮酒:“不去也行,下次再被魔云教的小仙姑们追杀,不一定那么巧我还空闲。”
彦翎脸色变了变,嘴上却道:“几个臭道姑,莫非我还怕了她们不成?”
夜玄殇和他多年交情,深知他底细,闻言不急不徐地道:“有件事想必你也得到风声了,宣王姬沧他目前人在楚国,想当初你累得他十万大军兵败少冲山,万一不巧被他撞上,可似乎不太妙。”
彦翎脸色更加难看:“少冲山遇上烈风骑伏兵是他姬沧自己不走运,关我什么事?”
夜玄殇笑道:“那军情少原君可是出了五千楚金,听说宣王下令以双倍价钱买你彦翎项上人头,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早没想到你这颗脑袋还值几个钱,往后不管何事找我,先备足一万楚金再说其他。”
“这算什么!”彦翎怪叫一声,引得窗边两个茶客向这边看来,忙压低声音悻悻道,“太子御那儿你的人头价值两万,整整比我多出一倍,咱们彼此彼此。衡元殿是楚国放置重宝的地方,除四周重兵把守之外,内中另设数重机关,并有几道监听铜管直通少原君府,那东西等于是放在皇非眼皮底下,想要弄出来难比登天,弄不好栽在这里,毁我从不失手的英名。”
夜玄殇道:“哦,原来你是怕了皇非。”
彦翎没好气地道:“在楚国招惹上少原君,简直是自寻死路,有点儿顾忌也没什么丢人的。话说回来,那东西该让太子御去操心,你何必逞强冒这风险?”
夜玄殇淡淡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去还是不去?”
彦翎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终于道:“唉!算我怕了你,往后我这颗人头又要多值一万!不过我有个条件。”
夜玄殇早已料到他这反应,唇角微挑,“说来听听。”
彦翎双肘压上桌案,俯身过去:“我知道你前些日子去过魍魉谷。”
夜玄殇点头,彦翎道:“那烛九阴蛇胆的下落,你应该清楚吧?”
夜玄殇抬眸道:“不错,为何问起这个?”
彦翎丢了粒胡豆入口,一边嚼着一边道:“还不是跃马帮那位当家姑奶奶,亏她舍得,竟肯出两千楚金的大价钱托我寻这蛇胆。”
“殷夕语吗?”夜玄殇问道,“她要蛇胆做什么?”
彦翎道:“救急,她的弟弟,跃马帮的少帮主身受重伤,等着这灵药续命。”
夜玄殇想起当日曾在魍魉谷遇到过跃马帮的部属,把盏思量,稍后道:“回头就说你查不到,那两千楚金不少你一分。”
彦翎诧异道:“这是为何?我彦翎都查不到的话,她那宝贝弟弟便只有等死的份,若让她知道我故意隐瞒,还不要了我的命?”
夜玄殇道:“蛇胆唯有一个,命只能续一人,实话告诉你,用着那蛇胆的人莫说是你,便是皇非也要退让三分。你若非要替跃马帮办这件事,届时惹上麻烦,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彦翎更是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人连你都如此顾忌?”
夜玄殇笑而不答:“两千楚金,十日后你找我来取,倘若私下里打那蛇胆的主意,可莫怪我翻脸!”
他突然一改散漫神情,语气肃然生威,彦翎怔了半晌,莫名其妙地挠头:“罢了罢了,今天尽是亏本的买卖,我还欠着你大把的人情,说什么楚金。”郁闷地灌一口酒,丢下空坛,“我先走啦!若要和你一起取那东西,还得做足准备,我可不想把小命搭在皇非手里,改日找你!”也不见起身,一个翻转便自楼上跃栏而出,轻飘飘落在街头,一溜烟闪入拐角,眨眼不见了踪影。
夜玄殇亦不久留,随手丢下一块碎银,闲步下楼,油然往街外走去。
刚走出不远,身后忽闻马蹄声起。出其不意地,长街尽头一丛寒光疾射而至,伴着尖锐利啸,化作数点利芒飚向他背心!
四周一片惊呼声中,夜玄殇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闪电出鞘!
在他贯满先天真气的剑锋之下,当先三枝白翎羽箭折裂激飞,被他迎面斩断,人同时倏地向侧横移,其余利箭擦过他身子尽数钉入对面店铺门上,一整面硬木板四分五裂,骇得周围行人抱头逃窜。
蹄声陡至,长街一端出现三十余骑快马,马上武士皆以劲甲束身,当前几人手挽硬弓,到了近前向两边恶狠狠喝道:“要命的便快些滚开!”楚都中人多数认得他们是赫连武馆的武士,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停留,纷纷趋走躲闪,原本热闹的街道一时余出大片空地。
骑阵中心一个身着蓝白相间武士服、神情轻薄浮夸的男子策骑而出,正是赫连侯府大公子赫连齐。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一片混乱之中,夜玄殇将归离剑斜搭肩头,冷眼看对方形成半月形的包围圈,除了唇角微带一丝嘲讽,面容沉若冰山。自在堂那善用媚术的女子无功而返,赫连武馆有所行动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于大庭广众下公然动手,倒也真是嚣张到了极点。
“三公子,久闻大名!”赫连齐高踞马上,面带骄狂,“在下一直很想见识下公子的归离剑法,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上次沣水渡因有要事未能赶回,当真十分遗憾,不知公子今日肯否赏脸?”
夜玄殇轩眉微扬,赫连齐借比剑为由来下战书,全然以江湖身份行事,即便当众将他击杀,也无人说得出半个错字,更不牵涉楚穆邦交,而如此大张旗鼓的挑战,便是要迫他务必应战。心头冷哂,唇边薄挂笑意:“能得上郢第一武馆馆主屈尊赐教,玄殇求之不得。”
“哈哈!三公子果然痛快!”赫连齐自马背一跃而下,来到长街中心,“江湖上人人知道,我彻心剑下向来不留情面,公子可要小心!”
夜玄殇气定神闲地回应:“沣水渡前在下手中之剑曾经饱饮鲜血,至今杀气仍盛,‘小心’二字,馆主还是自留备用得好。”
赫连齐目中凶光骤闪,掠过明显的杀意。旁边有人听到只言片语,无不面露不忍。赫连齐为人虽纨绔无行,却于武道之上颇具修为,乃是在皇非及赫连羿人之下稳列楚国前三席的高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弃暗杀,公然率众叫阵,实因心存必胜的把握。
赫连齐将手一挥,身后众人引马而退,为他两人空出足够的地方,亦表明了这是单打独斗的对决。
“刀剑无眼,生死由命!”
夜玄殇漫不经心一耸肩头,归离剑随手微横:“请!”
便在此时,街心忽然传来一个轩朗的声音:“有赌无约不成规矩,这场决斗,便让本君为两位做个见证如何?”
所有人循声望去,不远处一辆六马驾乘的朱辕轩车之上,有人徐徐步下。
“是少原君!” “少原君来了!”一见那象征着楚国上卿身份的玉白底衮边刺金绣朱雀纹朝服,人群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但又立刻安静下来,连方才些许喧闹也不复再现。
橐橐靴声震地,两列烈风骑侍卫将街边众人隔挡在外,就连赫连武馆之人亦被向后拦开。四面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整条长街之内却变得空空荡荡。皇非缓步上前,在夜玄殇身旁站定,对随行副将道:“传令下去,封锁此处街坊,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擅入。你先持我行符入宫禀明大王,就说我稍晚一会儿再入宫面圣。”
副将领命去办,皇非身边探出个锦衣少年对夜玄殇眨眨眼睛,夜玄殇一愣,发现却是含夕。在此当值的城防都卫原本得了赫连齐之命不得干涉此事,只在外坐壁上观,却不料少原君突然Сhā手进来,眼见事情有变,忙遣人往候府飞报而去。
赫连齐见含夕改装随皇非出宫,形色亲密,顿时阴下脸来,忍了忍,极不情愿地对皇非拱手道:“都骑统领赫连齐见过君上。”他这都骑统领虽属内城禁军要职,却低了皇非数级,亦在其辖属之内,纵向来与之不睦,也不得不以礼相见。
皇非抬手道:“今日既一切依江湖规矩,赫连公子不必多礼。烈风骑只是替两位清场掠阵,以免有人从中干扰,亦与宫府无关。”说着抱拳回礼,姿态潇洒至极。
赫连齐同他哈哈一笑,“如此便请君上从旁见证,免得日后人道我赫连武馆以多欺少。”
皇非负手身后,含笑点头,目光并未看向夜玄殇,却低声道:“动手不必顾虑,赫连候府和王上面前有我担待。”
夜玄殇眸心精芒闪过,知道这可左右楚国政局的人物终于对帝都方面做出了明确回应,亦从他举动中直觉一种极度的自负与雷霆万钧的手段。这一战,实已成为楚、穆、帝都三方今后分合的关键,淡淡目视前方:“有劳君上。”
皇非微微一笑,移步近旁观战,含夕急忙跟上他:“赫连齐不怀好意,说什么比武,分明是想借机杀人,你为何不设法阻止他?”
皇非目中满含兴味,似是期待着眼前一场好戏:“安心观战即可,生死定论为时尚早。更何况,此事我无法Сhā手,也不能Сhā手。”
这种切磋剑法的挑战对于习武之人再寻常不过,若不应战则表示惧怕对手,无胆与之较量,传出江湖必然遭人耻笑。所以即便皇非设法阻挠,夜玄殇也绝不会因此罢战,含夕亦明白这点,无奈地蹙眉向前看去。
此刻夜玄殇和赫连齐迈入场中,目光不约而同罩向对手。双方甫一对峙,立见高手风范,长街之上似被一股低压气势所摄,变得鸦雀无声。
赫连齐锁定夜玄殇,缓缓引剑出鞘,起手便摆出抢攻的姿态,长剑遥指对手,不断震颤,一股森然剑气使得所有人都能感到他随时可能振剑而起,发出威猛一击,却又因剑身变幻而丝毫把握不到他即将出剑的角度。
深敛鞘中的逐日剑似也对那迫人的气势生出感应,皇非举手抚上剑柄,单看此气贯长剑、化实入虚的起手势,便知这赫连家嫡系传人绝不似他表面之轻挑,确有真才实学。
夜玄殇凝身静立,依旧搭剑在肩,唇角带着散漫的淡笑,朗声问道:“馆主迟迟引剑不发,所待何事?莫不是怕了我的归离剑?”语气狂傲,浑不把对方放在眼中,显得十分轻敌。
赫连齐目光一利,溢出杀机。含夕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满脸担忧,皇非眸中却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赫连齐以真气催剑迫敌,意在引对手先行出击,探其虚实,这正是他剑法过人之处。然而夜玄殇却不为所动,适时出言冷嘲,不光是因对峙时气势毫不输于对手,亦是看出赫连齐生性骄狂自大,激将于他,此举非但显示出他精湛的武道修为,更是以静制动,深藏不露,暗合兵法之道,可谓十分高明。
赫连齐不愧为名门高手,心中虽怒火陡起,剑意却能保持冷静,并未贸然进攻。但两人这般僵持下去,谁也不会觉得卓立场中傲然待敌的夜玄殇有何不妥,反而作为挑战者的赫连齐会被认为迟疑怯战,必然大失颜面。
果然,不过一会儿,观战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议论。赫连齐目中杀机转盛,再也按捺不住,冷喝一声,脚步前标,长剑化作骇人利芒劈向对手。
劲风袭面,夜玄殇依然岿立不动,直到剑光迫至眉睫,忽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左斜移,手底归离剑“呛”地自肩头标出数寸。
彻心剑擦面而过,斫向他臂膀,却正撞上瞬间寒光迸射的剑锋。
一声嘶哑闷响,归离剑乍现即隐,急收回鞘,彻心剑竟被生生挡在锋锷之侧。
赫连齐心神微凛,剑势被夜玄殇这毫无道理可循的奇招阻得一窒。但他应变极快,沉腰坐马,剑锋陡下,接着欺身横移,肘弯撞向夜玄殇胸口要岤。
这一击精准快狠,夜玄殇若不即刻弃剑后退,必然骨折胸裂,命丧当场,当下长笑一声,飞身疾退,同时手底发力,归离剑声若龙吟,夺鞘而出,立定之后遥指赫连齐。
刹那对峙,赫连齐低声冷哼,长剑再次掠起寒芒,挟雷霆之威趋前直击,正是千字彻心剑中极为刚猛的一招“千钧一发”!
赫连武馆众人轰然叫好!只此一式,便可见赫连齐剑术已远超其叔父赫连闻人直追其父,晋身于上品剑境,出手非但深得“快”字精髓,更将彻心剑之狠辣发挥得淋漓尽致。
破风之声尖锐刺耳,可见剑气何等凌厉,却不料夜玄殇面对如此攻势,扬眉振腕,剑锋斜上,竟欲单手横架此气贯长空的一剑。
场外响起一片惊呼,含夕更是“啊”地抓住皇非手臂,脱口喊道:“夜大哥小心!”
锋芒一闪,归离剑在硬击上这灭顶一剑的瞬间忽然侧滑,仍是货真价实的撞剑相交,彻心剑大半攻势却被借力化解,“叮”地向上弹起。
赫连齐再次抢攻,剑下啸声隐现,招式连绵,前赴后继,不容人半分喘息机会,正是“千军万马”!
长街似作战场,杀气狂涌若潮。
“当!当!当!当!”激响之声不绝于耳,赫连齐一连数剑,惊电般破空急劈,归离剑每被劈中便有精光迸出,夜玄殇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机,不断向后退去。
四下里彩声迭起,即便是看不惯赫连武馆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赫连齐剑法确实不凡,同时亦替明显落入下风的夜玄殇暗自惋惜。
含夕心下大急,突然看到半空中数只飞鸟掠过,俏眸一转,便有了主意,谁知指间刚刚捏起灵决,忽被皇非探手扣住:“勿要胡闹!”
“赫连齐会杀了夜大哥!”含夕说着向后一挣,却被他握着动弹不得。
皇非目视场中频频爆起的剑光,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这番欲擒故纵的用兵之道要和含夕去解释,怕是三日三夜也说不明白,只让她不要惹出事端便是。“你忘了是谁杀死了烛九阴?”简单一句问话,掌心里挣扎的手停了下来,含夕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场中。
皇非放开含夕的手,隐隐一笑。若连区区赫连齐都对付不得,那这一步便是废棋,可有可无了。
此时与夜玄殇硬拼了数剑的赫连齐正暗自心惊,他虽将对手迫得节节后退,但归离剑上不断反震过来的力道亦令他十分吃不消,只是夜玄殇始终未能做出一次正面还击,使得他仍未将之放在眼中。
利剑蓦地相交,又是一声震耳清鸣,场中两人同时凌空飞退,拉开数丈距离之后,双双凝剑对立。
长街扬尘,彻心剑锁定对手,微微晃动,不断蓄积着逼人的气势。
阳光当空射下,夜玄殇手中归离剑向侧斜指,锋刃雪亮。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场外所有人似被一股凛冽之气压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玄殇唇锋略挑,虽是极轻微的气息波动,已清晰地映入神识,赫连齐数次进攻未果,无论是体力、气势还是耐心都再不复先前之利,已然由盛转衰,而他刚才看起来招招与之全力相拼,实际上皆以精妙手法卸力抵御,虽似落在下风,却并未如对方一般消耗大量真力。
归离剑似潜龙欲腾,风雷云聚,如它的主人一样,徐徐散发出凌厉而狂肆的杀气。
受这气机牵引,赫连齐猛喝一声,终于全力掣剑出击!
眸心对手的身影迅速接近,十步、五步、三步……夜玄殇眼中异芒陡盛,身若腾龙,人剑合一,挟清啸之声迎上这惊天一剑!
烈芒耀空,惊光蔽日,天地似是瞬间静止。
一道飞血溅染长空!
玄衣蓝袍擦身而过,归离剑“呛”地入鞘,夜玄殇已落在赫连齐身后。
夜玄殇出剑的刹那,含夕感觉到站在自己旁边的皇非身上竟有同样的杀气一现而逝,尚在怔愕之间,见他举手向侧一扬,烈风骑亲卫应命而动。
场中,赫连齐身子向前一晃,径直倒下,自心口急速涌出的鲜血,缓缓染透长街。
含夕呆看着倒地气绝的赫连齐,一脸的不能置信,长街内外死寂无声。片刻之后,赫连武馆众弟子回过神来,纷纷怒喝,拔剑冲向夜玄殇!
烈风骑将士早如铜墙铁壁一样阻拦在前,剑戟交撞,惊起马匹微嘶,皇非冷睨众人,语意生寒:“这场比武既由本君亲自见证,无论谁要惹是生非,当先问过本君是否同意。”
赫连武馆对上横扫九域的烈风骑,难越雷池一步,慑于其威势,终于不得已收剑后退,其中一人抱拳恨道:“君上今日之情,我赫连家铭记在心,他日定当如数回报!”
皇非冷笑道:“今日胜负对错有目共睹,赫连家若要因此寻衅,本君奉陪到底。”言罢转身下令,“来人!替赫连公子收尸!”
归离剑入鞘,夜玄殇又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似乎眼前这场马蚤动根本与己无关。皇非举步向车驾走去,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住,微微淡笑:“好一把令人赞绝的归离剑,好一场精彩的比武,改日得闲,定当约公子切磋一二。”
夜玄殇略一侧首:“君上过誉了,玄殇也愿再睹逐日剑之风采,届时还请君上不吝赐教。”
皇非哈哈一笑,负手登车而去,夜玄殇还剑背上,看也不看赫连武馆众人,径自离开。
第36章 第四章
见夜玄殇往这边走来,人群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路来让他通过,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钦佩,并不因身为穆人的他斩杀了本国剑手而有所不敬。
值此动乱时代,天下崇武之风盛行,剑术与兵法乃是决定一个人声名地位的关键。便如少原君,之所以在楚国享有如此崇高的声望,并非因其家世显赫官居高位,而是他手中逐日剑、麾下烈风骑至今无人可敌,才能成为楚人心目中无可替代的英雄。
夜玄殇穿出人群,含夕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绕了过来:“夜大哥!”拉住他的手避开路人,闪入近旁巷中,“这里是都骑禁卫的辖区,赫连齐的部属很快就会赶来,咱们快走!”
夜玄殇笑了笑,任她牵着向前:“好好得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险些都没认出你来。”
含夕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道:“我本打算换身衣服去找子娆姐姐玩的,谁知又被皇非逮回宫去。快走快走,趁他还没发现我溜了!奇怪了,皇非明明是要进宫见王兄,怎么会走到西城这边来?哎呀!夜大哥,你怎么真的杀了赫连齐啊?若不是皇非今天莫名其妙地管起闲事来,麻烦可就大了!”
少原君与三公子有别于往日的默契,夜玄殇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去和这小丫头说明,就凭她这点儿小本事,难道当真是从皇非眼皮底下溜开的?摇了摇头,不由逗她道:“那你是愿赫连齐杀掉我了?”
含夕道:“当然不是了!不过……不过你杀了他也不太好啊!真奇怪,你们俩之前根本都不认识,怎么会弄得不是你杀他,便是他杀你?”
夜玄殇一愣,眉梢微挑,岔开话题:“你不是去找子娆吗,还在这儿磨蹭什么?。”
含夕绕到他面前:“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这样便是遇上都骑禁卫也不怕,他们不敢拿我怎样的。”
夜玄殇催她先走,本是不愿再有意外牵扯到她,却亦有几日未见到子娆,心中不由一动。皇非丢了这么个护身符给他,自然也有要他照应这小丫头的意思,要她独自离开似乎也不甚妥当。临近街上蹄声阵阵,隐有人马喧嚣传来,显是都骑禁卫已然赶至,便这片刻的迟疑,含夕一拉他:“还想什么,走啦!”
穿过两个街区便是东城千衣巷,子娆曾经留话说,若要找她便来这里的衍香坊找寇十娘,含夕自一溜青檐墙上掠下,张望一番道:“该是这儿了!夜大哥,怎么你没来过吗?我还以为你常和子娆姐姐在一起呢!”
夜玄殇道:“见过她两次而已。”
含夕俏眸灵动顾盼,轻声笑道:“你可要小心啊,有人很喜欢子娆姐姐的,你不主动一点儿,当心她被别人抢走!”
夜玄殇抬手往她脑门上弹去:“就你明白,她同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含夕斜睨向他:“咦?没关系吗?也不知是谁,在魍魉谷为了她跟我的白龙儿拼命……哎呦!”抱头躲闪夜玄殇敲来的大手,“被我说中了吧!哎……哎呀!不好!”突然间大叫一声,抬手前指。
夜玄殇亦迅速回头,两列身着都骑军服饰的禁卫正策马转入巷口,当先一人叫道:“是夜玄殇!将他拿下!”
话音未落,两排利箭急射而出,矢雨飞蝗般迎面罩来,显然并未认出旁边另外一人是含夕公主。如此近距离的强弓劲弩,便以夜玄殇归离剑之强横,亦不敢直撄其锋,一把护住含夕,闪身横避,真气凝聚肩头,硬向旁边铺坊门间撞去。
“嘭!”
门板应声开裂,两人撞入其中就地跃起,再次向侧横闪,“嗖嗖嗖嗖!”数支利箭擦身而过,都骑禁卫已追至门前,外面蹄声马嘶,夹杂连连叱喝,形势混乱至极。
来不及细看坊中情形,夜玄殇挽住含夕迅速掠向内堂,正欲寻后门方向,忽有人道:“三公子随我来!”
门侧一个黑衣女子闪身而过,夜玄殇带含夕自后跟上,同时听到前面破门之声,紧跟着便是一片人仰马翻的马蚤乱。
追入坊中的都骑禁卫被一阵阵细如牛毛的暗器兜头射中,抱头呼痛,纷纷跌开,身手快的向后躲闪,却冷不防脚下踩空,惨叫着掉下凭空出现的陷坑之中。
黑衣女子回身轻笑:“敢在冥衣楼地盘生事,让你们知道错!”
穿出后苑,迎面正是楚江侧岸,那女子纵身落上泊于岸边的小舟,对夜玄殇和含夕道:“两位请上船吧,从水路离开,都骑禁卫不可能追上来。”
夜玄殇踏舟而上,对她拱手笑道:“多谢十娘援手相助,不然又是一场麻烦。”
寇十娘亦抬手抱拳,江风中英姿飒爽:“三公子客气了,不过免了麻烦的应该是都骑禁卫吧?被我整治一顿,总好过对上公子的归离剑,至少还能保得性命回去。”转向含夕,“这位是……”
夜玄殇道:“这是含夕,不知十娘现在方不方便带我们去见子娆?”
“原来是含夕姑娘。”十娘曾得子娆嘱咐,知道含夕身份,见她这身打扮定是微服出宫,也不奇怪。含夕却正生都骑禁卫的闷气,想他们竟如此胆大包天,回宫后定要在王兄面前狠狠地告他们一状才行。
十娘抬手敲向船舱:“喂!快些出来,主人罚你在此撑船,你倒偷起懒来,当心下回被贬到漠北分座,我可不替你求情!”
舱中有人懒洋洋道:“你这女人,怎地如此说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若被贬到漠北,你岂不要跟着一起去,又有什么好处了?”
十娘粉脸微红,怒道:“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何时嫁给你了?”
舱中那人奇道:“咦?明明说好的事,这么快就不算数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不过十娘,你还就是这点儿最像女人。”
十娘柳眉微剔,语气里却掩不住笑意:“聂七,你想打架是不是?还不快出来!”
舱中转出个头戴斗笠的黑衣汉子,“哈哈”一笑,对夜玄殇和含夕道:“两位莫要见怪,我和十娘斗嘴惯了,一天不被她骂几句便浑身不舒服。”
十娘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还贫嘴,若误了事,看主人不罚你再撑一个月的船!”
聂七大咧咧地笑道:“若领罚还是有你一份,再领一次也无妨。”
含夕好奇道:“十娘,你们犯了什么错,为何都被罚来这儿撑船?”
十娘和聂七相对而笑,“知情不报”、“欺瞒主上”,这罪名按规矩早足够叫人自裁谢罪了,只是这一次,罚去楚江撑船,一个月不准回山庄……这决定怎么琢磨着倒更像嘉奖呢?不过墨烆就稍惨了点儿,被派去监视宣王的动静,那宣王的性情武功,可是叫人想想就头疼万分啊……
小舟轻快,半个多时辰之后,到了城外山庄。聂七将船靠至岸边:“我和十娘只能送到这儿了,凤主现在应该在竹林精舍,路很好认,公子和姑娘直接过去便是。”
谢过他二人,夜玄殇和含夕弃舟登岸,进到山庄。庄中没有侍从也不见守卫,但在来路上夜玄殇便已凭直觉感到遍布于各处的暗桩,想必若没有聂七和十娘带路在先,任何人要靠近这座庄子都不是容易的事。
两人拾阶而上,沿路两侧只见修竹如海,幽篁成林,潇潇翠竹挺拔清逸,顺依山势连绵丛生,将整个庄子都隐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四下阒寂无声,偶有细叶飘坠,落上石径,越发显得周围空虚静谧,就连含夕这样跳脱的性子都似被此处清静之气所摄,不由自主地安分下来。
行走其间,夜玄殇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有谁能想到,眼前这片极宁极静的空间,牵动着外域风云纵横,天日变幻。此外之人,明明与之息息相关,却只能见四海风狂浪急的表象,而永远想象不到在这漩涡中心无比平静的极深之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人,怎样的心,怎样的力量与世界……
穿过竹林,数间精舍出现在面前。竹廊前一泓清泉水声泠泠,澄澈见底,转入其中,便是间宽敞明亮的静室。隔着半幅水晶帘,一个碧衫女子正聚精会神地跪在席前研磨一些草药,旁边有只雪色小兽蹲在那儿歪头看着,突然间发现含夕,金瞳圆瞪,尾巴上的毛猛然乍了一下,“嗖”地便返身向外窜出。
碧衫女子奇怪地抬头。“雪战!”含夕呼声雀跃,手中扣起灵决,数道真气自指尖射出,迅速追向逃跑的小兽。雪战在半空中灵巧地一个翻身,落地时脚下打了个趔趄,逃命一样穿窗而去。
这场面当初在魍魉谷上演过无数次,夜玄殇早已见怪不怪,刚要对站起身来的女子说明来意,外面传来清柔悦耳的声音:“我看看这是谁来了?竟把我们雪战给吓成这样?”
廊外珠玉“叮咚”作响,子娆一手抱着雪战,一手掀帘而入。她今日意外地穿了一件纯白软丝长袍,一袭春光在那宽逸轻柔的袖袂间飘盈流漾,随着她慵雅的脚步翩跹若舞。帘下碎碎点点,闪过明净的清光,于她唇畔动人的淡笑中折出了冰玉样的妩媚。
蓦然回头,夜玄殇几乎是呆了一呆。“子娆姐姐!”含夕连笑带跳迎上前去,攀着她的手,“为什么雪战总不肯听我话啊?每次都跑得飞快,我用灵术都逮不到它!”
子娆抚着雪战笑道:“云生兽只亲近幼时抚养过它的人,除主人以外是谁的命令都不会听的。你想用灵术控制它,它当然要跑了。”目光越过含夕看向夜玄殇,他对她微微欠身,动作潇洒好看,她亦转眸浅笑,明滟照人。
含夕有些气馁地瞅了瞅蹲在子娆怀中的小兽,一面不忘抬头问道:“子娆姐姐,你干嘛住到这么僻静的庄子里?离内城又远,又冷冷清清的,好没意思。”
子娆微笑道:“我哥哥不喜欢喧闹的住处。”
“这样啊,可是这儿到处静悄悄的,一点儿都不好玩,下次我不来了,换你去楚都找我好不好?”含夕还是一脸不能理解,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蛇胆有效吗,你哥哥他现在好些没有?”
子娆点头道:“他服用了蛇胆浸泡的药酒,身子好了许多,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含夕道:“那太好了!不过呢,你不用谢我,谢夜大哥算了。”凑到她耳边悄悄道,“有人嘴硬心软,我说他为了你和白龙儿拼命,他还不肯承认。”
子娆抬眸,这样的悄声低语当然瞒不过夜玄殇,但见他眉峰微挑,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接着看看含夕,向外示意了一下。
子娆松手放开雪战,金瞳小兽和凑上前来有着乌溜溜黑眸的少女对峙片刻,一前一后追逐着离开。离司亦收起药草,替他们放下两道垂帘,退出室外。
子娆移步上前,对夜玄殇笑道:“三公子刚做了那么件惊天大事,我还怕万一有个闪失,想要派人去接应一下,看来是多虑了。”
对她这么快便知道了楚都的事情,夜玄殇似乎并不惊讶,悠闲地靠在门旁:“玄殇只是不喜欢身为鱼肉,而人为刀殂罢了。”
子娆道:“出手便不留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夜玄殇再笑:“你知道,我也不太习惯行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子娆修眉微扬:“看起来,太子御以后要麻烦了。”
夜玄殇噙有笑意的唇角冷酷一勾,不置可否,向席前看了看:“可以坐吗?”
子娆盈盈抬手:“当然。”
夜玄殇将归离剑抛至一旁,落坐席上。子娆敛衣跪坐在他对面,亲手洗盏烹茶,随口问道:“皇非如何?”
夜玄殇道:“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愧是少原君。”
“恰如他用兵的习惯呢,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对吗?”子娆随手摆弄茶盏,静待水开。水汽袅袅覆上春光,那张绝美的容颜半掩其中,如隔镜花水月,垂眸间有着静冷而清丽的姿态。
不能成为敌人,更不能令宣、楚结盟。那宣王姬沧亲身入楚,频频与皇非会面,日前墨烆传来消息,他竟将《冶子秘录》拱手让给了皇非。原本是担心江湖中传言属实,皇非与宣王私下里确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已互为盟约,那便十分棘手,但看皇非如今这番举动,抢在之前的几步落子终于没有白费。
六年来太子御从未间断的追杀,内外相逼难言的险境,不仅未能铲除夜玄殇,反而令他成长为真正可怕的对手。今日长街一战,赫连武馆上品剑手的落败,少原君皇非的公然支持,深敛鞘中的归离剑锋芒毕现,必将成为诸国势力所瞩目的焦点。
夜玄殇,这个继皇非之后得东帝另眼看待的男子,这个从未问过任何缘由,便与她并肩作战,倾力相助的男子……子娆唇角隐约一挑:“事到如今,我的提议你算是完全接受了吗?”
夜玄殇道:“你的提议我从未拒绝过,只是,你也别忘记我说的话。”
子娆透过淡然水雾抬起眼眸,和他目光一触,幽幽微澜荡漾:“好,我记得便是。”优雅举手,引水沏茶,袖袂拂过薄薄清味,将瓷盏递于他,“赫连羿人痛失爱子,绝不会善罢罢休,你日后可要更加小心,既说了那样的话,便别叫人失望。”
“我本是想拿自在堂开刀的,谁知赫连齐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办法了……”夜玄殇顺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突然间脸色微变,若不是定力较强,差点儿就忍不住将那苦不堪言的东西呛咳出来,皱眉看向杯中,“这是……这是什么茶?”
子娆素手执盏悠闲轻晃,这人啊,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次暗算的,竟然一点儿戒心都没有。不过认识这么久了,难得见到他这种愁眉苦脸有趣的表情呢,清滟滟的丹凤长眸轻微细挑,忍不住就飘出了黠媚的浅笑:“刚说过让你小心,这杯中的东西叫其心草,哪有一点儿像茶了?你看都不看便这么喝了下去,难道就不怕这是入口夺命的剧毒?”
夜玄殇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原本时刻处于警戒状态的身体和精神,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放松了下来。
如此陌生的感觉,面对他人卸下防范,在过去六年漫长的日子中从来不曾有过。“信任”二字,对于穆国三公子来说,只意味着死亡。
下意识地也冒出一点儿警醒,但心情偏偏又十分愉悦,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抬手将额前碎发向后掠去,索性舒展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子娆,咱们做个约定怎样?”
子娆挑眸相询,他将手中茶盏一转,举到她面前:“将来若有那么一日,你真想取我的性命,告诉我,让我知道,用你的剑,不要用毒。”
子娆侧首看他,从他表情中一时分辨不出认真与玩笑,隔了半晌,便清盈一笑:“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若哪天你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同样不准隐瞒。”
第37章 第五章
子娆和夜玄殇在室中说话时,含夕和雪战前躲后追,早已远离精舍。含夕自修习摄物夺虚术以来,还从未遇到过不能驯服的灵兽,眼见那小小白点在翠之色中一闪而没,几个起落追入竹林,雪战早已不知踪影。
含夕颇不甘心,于是独自向前寻去,一路深入,整片竹林似乎无穷无尽,四周唯见翠枝幽碧,密如深海,偶有阳光自枝叶的缝隙中筛下,只一闪,便又恢复无边的幽谧。林中路径四通八达,含夕走着走着,突然“咦”地一声停下来:“玉女、明堂、天武、子狱……”脚步依次挪动,居然再次回到原地,意外地发现这竹林里竟有着严谨的奇门阵法。
她曾得仲晏子亲身指点,略通奇门之术,当下看察四周,判定中五宫所在,身轻如燕,向前掠出,由坤二而离九,踏巽四入震三,便见雪战的影子在前方一闪,当即笑道:“看你往哪儿跑!”谁知刚追出几步,眼前忽然一暗,不但雪战失去了踪影,林中亦浮起缥缈如烟的雾气,充盈四周,再一回头,身后整片青碧的色泽也在渐渐消失,光线和声音皆被带走,天地似乎要化作一片安寂的纯白。
含夕吃了一惊,这才察觉到林中竟是个无比精妙的九转玲珑阵,现在不慎被她触动了阵法,正衍生出惑人心神的幻象。眼见雾气覆身,当即催动真气注入腕上的湘妃石,挥手喝道:“散!”
灵石晶光闪烁,雾气如潮轻涌,水纹一样向两侧波动,含夕趁隙依照奇门方位纵身而出,但一落地,本该在湘妃石灵力之下消散的白雾却犹如活物般绕身而来,脚下地面亦似缓缓塌陷,要将人拖下某处深渊。她急忙射出袖箭,借力而起,认准干六宫方向落去。按九宫之位推算,这一步原应是阵法生门所在,不料雾气却越发浓重,骤然坠入了无声无息的空白世界。
突然看不见光亮,听不到声息,雾气深处似乎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随时会向自己袭来。那种难言的恐惧好似洪水汹涌,紧紧攫住心神,含夕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地困在雾中,正惊恐间,身边忽有毛茸茸的东西擦面掠过,她不由失声惊叫,失足跪倒在地,便在此时,林外一个温和的声音淡淡响起:“雪战回来。”
如见清流澄澈,轻轻荡开迷雾,濯亮黑暗,一切冰冷与恐惧瞬息驱散,周身浓重的湿气化作温柔而滋润的微风,安抚下狂跳不止的心。含夕愣愣地跪在那里,那声音微微带笑,再次传来:“走这边。”
“啪”地一声轻响,有个细小的物件落在前方不远处,含夕犹豫了一下,循声纵出,雾气荡漾飘移,露出一条碎石小径。随着接下来的指引,她一步步向前,身侧碧影丛丛,再见青竹如玉,待到最后,眼前豁然开朗,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音。
含夕低头,发现脚边有枚光滑的黑玉棋子,正是这个将她带到了阵外。她俯身拾起棋子,向前看去,面前仍是烟岚般的雾气,青竹环绕,翠色欲滴,水雾的深处看起来像是一泓温泉,泉水自层叠奇秀的岩石间错落而下,不断注入池中,浮起暖暖水汽,使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她直觉泉池旁边有人在,却因这四周的幽静而屏住声息,只是站着不动。
似是感觉到她的迟疑,刚才那好听的声音轻轻笑了一下,薄雾中有人起身向这边走来。含夕看到他轻云般的衣袂仿佛带着流水似的微蓝,那颜色略显得有些孤清,有些寂冷,然而出现在面前温润的面容,却有着令人安静的高贵与从容。
他最终拂开一枝青润的翠竹,在她身边停住脚步,微微一笑,唇边牵出优雅的弧度:“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俯身的一刻,含夕感觉到有别于四周暖雾清冷的气息,这让她想起空谷幽林雪落无声的景致,而他的声音却如薄暮时分宁静的光影,带着隐约浮动的暗香,轻轻覆没了一切。
她突然忘记了应该怎样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回望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中倒映出她的身影,泛起微笑的涟漪,“你是含夕,对吗?”
“嗯……嗯!”含夕终于有一点回神,对他点头。
他低低地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手心里雪球一样的小兽蹲在那里,“你在找它吗?”
含夕再次点头:“雪战,它总不肯和我玩。”
他对她示意一下,让她伸出手来,手掌微微一倾,将那小兽茭到她手中。雪战方要跳起身来,忽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额头上,“呜”地低叫一声,乖乖地趴入含夕的掌心。
“啊!”含夕惊喜万分,睁大眼睛问道,“它不会了跑吗?”
他笑道:“放心,只要有我在,它就会听你的话。”
含夕将雪战抱入怀中,雪战慑于主人在侧不敢反抗,蓬松的尾巴一扬,整个盖住身子,无奈地埋头下去。含夕开心地仰起头:“你是谁?为什么雪战肯听你的话,连子娆姐姐让它跟我玩它都不肯。”
他淡淡笑说:“我叫子昊。”
温泉之上的山崖旁有几块天然岩石,石头形似桌凳,古拙质朴,因经年的风雨与长期的触摸而泛出莹润的光泽,触手其上,温凉舒适。石面上摆放着一副紫竹棋盘,盘上棋子散落如星,纯粹的黑与洁净的白,点点倒映着竹林翠影。
含夕坐在石畔不声不响,雪战自她怀里探出头来,金瞳明亮,两个都乖巧的出奇。原来这就是子娆姐姐的哥哥,含夕悄悄想着,似乎和王兄不太一样。一身素衣,三分病容,他看起来形容文弱,言语亲和,但身上却似有种清静入骨的尊贵之气,那气质来自于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好像能使周围之人不由自主便融入他的平静,渐渐心生顺从,甚至敬畏。
含夕因此而感到奇异,这是她在其他男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有一点新鲜,更有一点奇异。此时她方明白子娆为何要选这处山庄居住,这样的竹林,这样的出尘的素净,无疑要比热闹喧哗的楚都更加适合这样的人。
子昊看向正自睫毛底下偷偷打量自己的小丫头,笑问道:“方才在竹林中触动了我的阵法,你所学应是奇门遁甲之术吧?”
“嗯,是师伯教我的。”含夕抬眸望向那片静谧无声的幽林,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是……刚才奇门遁甲非但完全没有作用,反而越走越错。”
子昊笑了笑,道:“这林中阵法的关键之处专为克制奇门遁甲,所循乃是太乙神数,若依后天方位推算,便会一错再错,最终触动阵眼幻象,刚刚是不是吓着了?”
含夕嘴巴微微鼓起,若换作平常,定然要逞强说没有,可面对那双温和清透的眼睛,却不知不觉如实点头,又有些奇怪地道:“难道阵法还可以不按奇门遁甲设定吗?我从来都没听师伯说过。”
子昊轻轻抬手拂去棋盘上几片竹叶:“术数有三式,奇门、太乙、六壬,三式同源而生,却又不尽相同,自成体系。你师伯除精通奇门遁甲外,亦对大六壬深有研究,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含夕明眸一挑:“咦,你认识我师伯?啊,是了,子娆姐姐喊师伯叔父,你是她的哥哥,那便也是师伯的侄儿了。”
子昊微笑颔首,含夕慢慢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问道:“这里这么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
子昊眸底笑意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子娆姐姐将这里划为庄中禁地,除了送药的离司,谁也不准擅入,我也不可以出去,每日至少要泡一个时辰的温泉药浴,要按时服四次药,然后还有一次极难喝的蛇胆酒。”
“唔,我知道,那是用烛九阴的蛇胆泡成的,苦得要命。”含夕轻锁眉头,很是同情地道,“不能出去,又没人陪你,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下棋。”
“自己和自己下棋?”
“算是吧。”
“那岂不是很无聊?”
子昊含笑不语,含夕将手支在石上盯着黑白分明的棋子,侧头道:“肯定无聊的,我在宫里的时候,王兄也总是立下一大堆规矩,不准干这,不准干那,那些侍女们没人敢违抗,我都快要被闷死了,幸好有时皇非还肯帮我溜出来玩。哎呀!如果皇非能来就好了,他可以陪你下棋,不过你可不一定赢得了他。”
子昊道:“皇非的棋艺很高明吗?”
含夕竖起手指扬了扬,手上玉饰亦随这俏皮的动作叮咚作响:“你不知道,他才出风头呢!琴、棋、剑、兵,号称楚国无人能及。不过呢,他也确实挺厉害,别人下棋从来赢不了王兄,只有他几乎次次都赢,王兄也都输得心服口服。”
“哦?”子昊眉梢轻轻一动,垂眸浅思。在楚王御前亦能这样毫无顾忌,少原君之锋芒由此可见一斑。此一人可定强楚,楚一国可定天下,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借力布局,使得王族涅盘重生,无论从身份、能力或者那份心志,楚国皇非,终究还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略微侧首,虽在温泉之旁,仍是觉得凉意浸骨,经脉中的隐痛亦时常清晰袭来。温泉也好,蛇胆也好,虽能稍微减轻积毒所带来的痛楚,却无法将其彻底根除。这副身体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日前在终始山便已察觉,蛰伏在体内的剧毒已完全侵蚀到了心脉,九幽玄通虽可暂时压制毒性,但逆天道之平衡,违阴阳之常理,威力越大,所付出的代价亦越大,每一次使用都会有严重的遗祸,最终必将更快地耗尽身体所有生机,那个越来越近的期限,是他不能,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子娆要他来楚国的目的,他又岂会不知,只可惜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巫医歧师,此人原是巫族辈分最高、医术最精的三大长老之一,亦是子娆的母亲婠夫人的师叔,却在二十年前被施以极刑逐出宗族,原因是他生祭活人为血蛊,残杀幼童饲喂毒物,违背九族禁令,私自研究上古禁术。
当年钦天司发现此事,裁定歧师罪当处死,派影奴秘密将其擒下。但那一年恰逢九公主诞生,襄帝以为杀之不祥,钦天司遵从王命,改施刖刑,将歧师囚入深牢,却在不久后被他越狱而逃,不知所踪。
此后数年间,商容手下影奴以及巫族长老都曾先后追捕歧师,却被他频频逃脱,直至凤后发动宫变,帝都大乱,两族蒙难,此事才不了了之。
歧师对王族的仇恨并非源于巫族的覆灭,而是由来已久,并且此人生性冷血,残忍嗜杀,虽一手医术高明至极,却从不以医者自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歧师是因何给了子娆承诺,都绝不会心存善意。这是子娆心存顾虑的原因,是歧师最终答应解毒的目的之一,亦是他背后的皇非促成此事的深谋远虑。
歧师欲趁机向王族复仇,皇非却要借此一探究竟,来最终决定对帝都的态度。局中之人,心思各异,一切人心皆有可用之处,他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好意,只因大局之根基,可以由此始,由此成。
面前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春水卷走落花,残月斜照幽庭。心湖深处未见的一隅温柔隐隐被莫名的惆怅迷惑,含夕突然很想伸手留住眼前的微笑,却又不敢打扰,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前和皇非下棋总输给他,你棋艺这么高明,可不可以教我几局?也好过自己一个人下棋嘛。”
子昊修削的手指向内一收,棋子温凉如玉,略起波澜的心境刹那平复,淡笑道:“你又没有见过我下棋,怎知我棋艺高明?”抬手将面前棋子依次拾起。含夕急忙放开雪战,帮他将棋盘清出:“你之前摆的一看就是很难解的古局,寻常棋艺怎么可能研究这个?”
子昊并不反驳,将一枚白子递给她,“先看看你的棋力,让你受子先行。”
“好啊,让我几子?”含夕问道。
“你平时与皇非对弈,所受几何?”子昊道。
含夕想了想道:“有时五、六子,也有时七、八子。”
子昊淡道:“那我让你先行十子。”
“让这么多?那我可不客气了!”含夕眨眨眼睛,抢先执子布局。子昊垂眸静观,单看执棋的手势,便知这小丫头定曾得高人指点,棋艺应该颇有根基,微微淡笑,拈起黑子随意落下,正在棋盘中心天元之位。含夕顿时愣住:“这是什么道理?”
子昊撤袖轻扬:“纹枰之戏,法以天地,合阴阳之理,象周天之数,居天地之中以观四域,览全局而后动。”
“唔……”含夕目光在那颗黑子附近游移,举棋不定,最终选择碰他一子。
子昊举手应对,含夕犹豫片刻,亦在附近落子,如此连续走了十余步,子昊忽然笑着停手:“这样下棋,你可赢不了皇非。”
含夕一手执了颗棋子,一手托了腮,俏眉微锁,只觉那缀在盘中的点点黑子幽深透亮,势如天星,一股君临霸气隐慑四方,只叫人无所适从,不由自语道:“可皇非的棋路不是这样的啊,一开始他总是很好应付的。”
“皇非胸有韬略,奇谋至上,纵表面布局松懈,心中必然步步为营,你若被他假象迷惑,未到中盘便要吃亏了。”子昊笑了笑,少女俏丽的身影倒映在他阒黑的眸中,随那幽深的眼波轻轻荡漾,若隐若现。
含夕撇嘴:“是啊,我每次都是在中盘输给他的……”
子昊悠然抬眼:“战未合而算胜,此兵法之常理,其实皇非一开局便知道你会输在哪一步了。”
含夕闻言圆瞪了眼睛,想来想去,不由气道:“哼!有时候我和拢月、朱颜几个人一起想办法都奈何不了他,真是气死人了!”
想见那上阳宫中弈棋的场面,子昊不由摇头失笑:“你们这正是中了他的算计,自然无法取胜。”
含夕奇道:“为什么?”
子昊道:“道理很简单,你想,若军中有三五个主帅,令出不一,这仗还怎么打?你们人越多,思虑便越散,你一言我一语,各循其路,棋势难以相连,怎不予人可趁之机?”
含夕想了想,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子昊此时抬手指向她先前的落子,耐心指点道:“与皇非这样的高手对弈,务必心静,心静则志坚,志坚而谋定,如此才不会轻易陷入他的局中,被他掌控局面。便如眼前,你这几子相护呼应,布局稳健,原本极具优势,却因我一个落子便乱了方寸,也是同样的道理。”
含夕道:“可你这攻势排山倒海一般,我若不抢先阻止,马上就要全军覆灭了。”
子昊这几步棋咄咄逼人,锋芒不让,大违他一向棋路,却是故意为之,此时也不明说,只将几颗白子撤回,略作调整:“躁而求胜者多败,这里你若再拆两子,我也必要着手应对,以免被你站稳阵脚,那你上面的险势自然就开解了。”
“原来还有这般玄机,以退为进,倒成反攻之势了。”含夕端详他作出的棋势,却突然又摇头道,“看来看去,还是起手占天元比较厉害。哈,下次我就拿来这个来对付皇非,他定然措手不及!”
“以你目前的棋力,还驾驭不了这样的设局。”子昊扬唇轻笑,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若你和皇非对弈,我教你另外一种走法。”说着将棋局拂开,重新以白子先取三三,后占星位,第三步才落在中心天元,接下来略微详细讲解,一边在棋盘上增加黑子。
方寸棋盘虚实变幻,瞬间数番天地,演绎万般精妙,含夕聚精会神地听着,几乎迷在里面,不停地点头,时而又摆弄棋子,发出疑问。子昊不厌其烦,有问必答,含夕牢记了半盘棋路,突然道:“哎呀!万一皇非不像你说的这样应我们的局,那可怎么办?”
子昊目视棋盘,别有意味地一笑:“放心好了,若是皇非的话,三步之内他一定会这样应对。三步之后,他若不曾认输,还和你下这盘棋,你便不是他的对手了。”
听说要皇非三步内认输,含夕将信将疑,侧头想了会儿,再将那棋局重复一遍。她原本天资聪颖,悟性颇高,得子昊如此耐心指点,很快又学了几个布局,心中十分得意。
一人闲闲相教,一人嬉笑学习,两人就这样在白石旁消磨了半日光阴,夕阳一丝余晖斜斜透入竹林,山间流泉亦染上了浅淡暖色,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最后半教半让地对战了一局,含夕突然记起不能太晚回宫,无奈起身告辞,有些依依不舍地问子昊:“下次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雪战睡眼惺忪地从含夕膝头跳回身边,子昊拍了拍它,微笑道:“当然可以。”
含夕顿时欣喜非常:“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想起那林中的九转玲珑阵,不知出不出得去,犹豫着回头看子昊。子昊招手让她过来,取了棋子按奇门遁甲的方位摆了个九宫图,然后将棋盘向左转动:“太乙神数逆转后天方位,一宫干天、二宫离火、三宫艮鬼、四宫震日、六宫兑月、七宫坤人、八宫坎水、九宫巽风,中五宫斡旋八方,太乙行其考治而不居,可记住了?”
含夕望向他,一脸仰慕:“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走不出去。啊,对了,以后我来,你可不可以多教我一些好玩的?”
她明亮的眸中神采晶莹,闪着青涩的欢喜,子昊注视她片刻,唇畔渲开淡笑,温声答应:“好,下次你来,我再教你别的。”
含夕开心地弯起眼睛:“那我先走了,不然回去又要挨王兄唠叨!”挥手没入林中,银铃般的笑声隐隐飘远。
子昊并未起身,目送她离开后,独自静坐,徐徐合上双目。
第38章 第六章
轻雾缦影中,雪白修衣随着淡金色的暖光袅袅飘拂,有人折过小径来到他身后。一件柔软的外袍轻轻落上肩头,子娆绕到面前俯身靠近他,幽柔的发丝迎风轻舞,拂过他的脸颊,细细眯起眼睛:“唔……整整大半日的时间教人家小姑娘下棋,以前教我时也没见你这么耐心。”
子昊侧过头,笑了笑:“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许多,哪用得着我这般详细指点?”抬手将衣襟微拢,随口问道,“他也走了吗?”
子娆却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静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你从来都不让一让我的。”
见她说得若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隐约的趣味:“我怎么记得好像以前让过你,后来被你看出来,整整几天都没跟我说话。”
“有这回事吗?”子娆凝眉回忆。
“有。”子昊轻轻笑道,“那时候长明宫也没别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连你也不来了,难免会有些无聊,所以后来便没再让你,谁知道你连输了几次,竟从此再不和我下棋了。”摇头微叹,“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这些年来无论什么事我都有法子解决,唯独这事一直有些头疼。”
子娆忍不住笑了起来,嗔他道:“谁说我不和你下棋了?”
“还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娆转身拂袖,在他对面坐下,抬手取过黑子:“让你执白先行。”
“好大的口气。”子昊眉峰一挑,“输了可不准发脾气。”
两人分别在星位之上座子,步步交锋,很快便由开局进入中盘,子娆突然道:“下棋要赢些彩头才有趣,若你输了的话……”想了一想,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命人把重华宫云台殿那块凤血寒玉破了,亲手雕了支发簪?”
“嗯。”子昊淡淡应她。
“输了的话把那簪子送我怎样?”子娆落子入局。
“迟了一步,送人了。”子昊继续淡淡道。
“送人了?”子娆有些诧异,手下却不缓,黑子拆二飞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子回师救援。
“嗯。”子昊目视棋盘,随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抢位,间接补角,攻她下方一块薄棋。
子娆抿唇不语,眸光一扫,对他的攻势视而不见,断然丢弃数子,仍是直Сhā中宫,不甘心地再问:“送给谁了?”
子昊吃她数子,同时一角伏兵陡起,断她两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了凤血寒玉外侧的清水冰种,这一局你若能赢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话当真?我可要你亲手雕的。”子娆悄设一双连环劫,顺势破开侧方出路。
“我说的话,何时不算过?”子昊道,“但若是你输了呢?”随手又逼她一子。
子娆观他棋势,慵然倚着手臂,不假思索地执棋拆对:“随你了,怎样都行。”
“唔,那待我想好再说。”子昊微微点头,两人说话时手底不停,似对彼此的棋路了然于胸,思索的时间极短,随着接连不断的落子之声,棋盘上兵锋纵横,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闹时的模样。
黑白双子妙招纷呈,渐入佳境。子昊以黑子破白中腹,子娆即刻封其攻势,从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侧手一子,攻其不备,逼关制边,子娆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闪,抬起在棋盘上方,却忽然僵住,迟迟不见落下,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情绪。
似是凄伤,又似痛楚,白净的手指修若冰玉,一点墨色被这么微微收紧,最终沉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为何,子昊垂眸注视棋局,唇边淡笑亦渐渐隐去。
暮风徐至,一林翠色无声起伏,没入了天边无尽的苍茫,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得阶下流水之声越发清晰,层层声音恍惚飘离,似是纷杂的脚步乱成一片,一片玉碎金折,一片天崩地裂。
“这些年我常想,若这一子落下,这盘棋说不定就是我赢了。”过了好久,子娆轻笑了一声开口。
“嗯,或许吧。”子昊道。
“那你还像当初一样布局,不怕输给我?”子娆低眸,目光寸寸掠过棋盘。
子昊面上静漠,声音亦淡如流水:“习惯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无同局。即便是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着记忆,沿袭了过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这一盘棋刻骨铭心地印在脑海中,纵然七年后的今天亦步步清晰。这是长明宫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后一盘棋。
眼前重现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处无声的岁月中细细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宫长明灯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子娆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终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惊破了完美的设局。棋盘上鲜明的黑白,淹没在天空一片惨烈的色泽深处,或者这世间,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纯粹的颜色。
再见到她,已是在尧光台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将在第二日登临九华殿接受万众臣民的朝拜,成为雍朝年轻的帝王。
心口骤觉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却习惯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无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触不到伤痛的影子,寻不见悲喜的痕迹。
子娆,以后不会了。
曾无法改变父王的懦弱与屈辱,曾眼看着母亲深陷虿池含恨离逝,曾亲手将弟弟送上不归之路,曾弃你于那无底暗牢整整七年。身为人子,我实已不孝之至,作为兄长,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哥哥了。我对自己发过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将不惜一切维护帝都尊严,这八百年来王族骄傲的象征,以及你,我还有机会保护的,唯一的亲人。
所以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一场繁华盛世,一片清宁人间,不再让你飞扬的笑容坠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让你清澈的眼睛蒙上忧伤的影子,这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
落日西沉,暮色满山。
半局残棋渐渐模糊,子娆默不作声地看着子昊,翦水双瞳中一道清寂身影,无声凝照,他消瘦的侧颜闪过落寞,不经意间出卖了坚强与平静背后深藏的自责。
众生执念,唯在一痴。
翻覆江山的东帝,她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也是个死脑筋。
子娆眸心深处缓缓渲出了幽净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说的歉疚,只因没能替她遮挡那王朝将倾时坠落肩头的一点飞灰,难道不知若没有他,她早已是这乱世烟尘中一缕残魂,世上哪还有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哪还有这红颜妖娆、艳骨芳华?
只是他自己呢?子娆目光落在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刚刚浮起的笑意不由敛去。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从来是惯用左手的,但从玄塔出来之后她却发觉,如今不管是写字还是做事,他已全然换作右手,再与常人无异,近来若无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极少使用。
七年之前,溅碎在长明宫中的那盏汤药,浇灭了尧光台前冲天烈火,却引来凤后极大的迁怒。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帝位形同虚设,事事动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须服用的解药,分量比先前刻意减轻,每时每刻噬骨的剧痛,就是从那时起学会了忍耐。
少年东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并不比玄塔深处的九公主更加好过,直到第二年公子严的叛变。
鲜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转了凤后的态度,然而左臂剑伤却调养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没有再喝所谓的“补药”,伤势好些时,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样出宫走动,随意到竹苑琅轩翻阅书典,再后来,便获准随太后一同召见伯成商等重臣,商略国事。
再坚硬的心也有温软一处,少年的恭敬与笑容,在两座宫殿华檐璀璨的深影中渐渐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伤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国公子苏陵被选为天子侍读入宫伴君,然而曾与东帝朝夕相处,两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贬出帝都的苏陵至今也并不知道,十六岁之前的东帝一直惯用的是左手。
卫垣那一剑直接伤及筋脉,伤好后无论是执笔还是握剑,手臂都会有虚弱乏力之感,于是索性改换右手,虽是天生的习惯,但既然无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罢。事隔多年,几经调养,昔日旧伤已然好转许多,但前段时间肩头再受重创,如今纵有神医在侧,整条左臂也难以恢复如常了。
“嗒!”清脆地一声敲上棋盘,子娆手中的黑子直点白子阵心,凤眸流光:“这一子我落这儿,你怎么办?”
似未回过神来,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盘。只见她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将方才埋下那双连环劫挑起,打吃角内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两相循环亦难胜劫,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顿时被打破。眉心收拢,下意识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这犀利的攻势,不料手臂忽觉锐痛,指间棋子一松,径自掉入棋盘。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滚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单影只地落定,一步毫无意义的废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娆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眉间诧异的神色早已敛去,若无其事地一笑,“失策了,这盘棋终是你赢了。”
棋局变数仍在,便是眼下这种形势,以他的棋力也并非全然无法挽回。子娆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却低头将棋子一收:“君无戏言,莫忘了我的彩头。”
温泉水暖,子娆将脚浸入水中斜倚在池边白石上遥望天边新月如钩,几片竹叶拂过她的发梢,飘转着落入氤氲蒙幻的夜色深处,四下里云月清幽,几似一方深沉的梦境。
“夜玄殇取了赫连齐性命,你说皇非还会等多久?”过了会儿,她将手边几枝药草丢入泉池,淡声道。
“不会太久。”子昊的声音略带倦意,自水雾深处传来。
“真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子娆双目轻瞑,袖袂间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少原君,名不虚传呢!虽说他每次都肯合作,但总觉摸不透他,没想到今天他会用这种方法公然回护夜玄殇。”
子昊隐隐叹息一声:“赫连侯府要有麻烦了。”
子娆听出他话中别有他意:“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子昊半晌未语,稍后才淡淡道了一句:“皇非,锋芒太盛。”
子娆突然记起下午他教给含夕的棋,此时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也亏得含夕聪明,竟能记得下来。你那局‘沧海余生’化自通幽棋谱,当初我可是整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却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的话,想来应该不会比你更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娆起身步入泉池,沿着清浅的石岸渐行渐深,笑语如那流水,“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说实话,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这么个人能压得下你,至少势均力敌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愿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弯淡月,迷雾盈岸,子昊去簪散发,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温泉深处,合目养神。子娆轻盈的丝衣展如浮云,曳过温润暖波,冉冉飘荡在水中。她靠近他身边,随手替他拢着微湿的发,倚石而坐。子昊睁开眼睛,触到那双藏在水光深处幽澈的眸子,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忽而微微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漾过他深黑无垠的眼底,清淡得犹如一抹碎冰薄雪,却偏偏温暖得动人心肠。
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花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他陪她在凤池月畔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别,万千隐忍,子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娆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嘛?”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转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娆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头了。”
子娆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娆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覆没身心:“长大了,便要离家嫁人,为人凄,为人母了。”
子娆指尖正掠过他的发鬓,微微停住:“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娆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辈子吧。”
子娆沉默不语,只将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样,有很多女子会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青词,折一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会不会替她绾发,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娆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花飘零。
子昊安静躺着,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娆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纭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淡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
第39章 第七章
“皇非!”
“砰”地一声重击,赫连侯府中结实的紫檀长案当场震裂,笔砚撞出飞砸在地上,旁边两人皆是一惊。白姝儿眼见赫连羿人正怒不可遏,也不便多说什么,斟酌劝道:“事已至此,侯爷还请节哀息怒,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赫连羿人拂案而起,怒道:“竖子小儿欺人太甚,老夫这便入宫请大王断个是非,看他皇非究竟想要做什么!”
白姝儿急忙阻拦:“侯爷……侯爷请留步!皇非今日敢如此嚣张,必是早有所恃,楚王对他一向维护有加,御前理论恐怕无济于事。更何况,此番他算计得当,细想之下也挑不出什么不是,还请侯爷三思!”
一旁的赫连闻人亦拦道:“兄长,白堂主言之有理。如今少原君府正等着看我们赫连家的笑话,此事无论闹上朝堂还是传出江湖都对我们更加不利。齐儿败在归离剑下,如今除掉夜玄殇才是首要,兄长切莫一时悲愤,反而误了大事。”
赫连羿人双眉倒竖,狠狠道:“若无皇非撑腰,他夜玄殇一介质子,性命悬于人手,岂敢在我楚国张狂放肆!不除皇非,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白姝儿起身移步,近前道出一番主意:“侯爷且听姝儿一言,皇非此人心计深密,权倾朝野,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眼下咱们还是应当谨慎行事。侯爷莫要忘了,皇非身后有个做王后的姐姐。听说宫中传出消息,王后如今有妊在身,我手下现有几个绝色女子,侯爷不妨设法送她们入宫,先趁此机会消减王后的恩宠,更可施些小小的手段,令她无法诞下储君。否则,即便二公子能够回国,对侯爷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赫连羿人震怒之后,在白姝儿媚软的话语中逐渐冷静下来,踱回案前,阴着脸沉思不语。白姝儿柔声再进一言:“那日在画舫上,我曾听到皇非和姬沧的谈话。江湖上传言非虚,姬沧对皇非别有心意,甚至不惜以《冶子秘录》加以笼络,他们之间必有不寻常的关系。侯爷试想一下,有什么比通敌叛国的罪名更加有力?若能抓到皇非这个把柄,恐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楚王!”
赫连羿人抬眼道:“皇非现在对你迷恋得很,你可有什么法子,探到他府中机密?”
白姝儿低声娇笑,眉目艳冶:“侯爷莫要这么心急,少原君府的防范毕竟不同于别处,且再给姝儿些时间,好戏不怕等。”
这一番烟视媚行,真真荡人神魂,就连赫连羿人亦有些心猿意马,在她成熟饱满的丰胸之前狠狠盯了一眼,想起皇非对这艳姬的宠爱,继而目中射出阴冷的光,“皇非,我本未想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如今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皇非,皇非!”楚宫上阳殿,两排镂银七彩水晶灯流照玉阶,在含夕公主绛云一般随风飘舞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她连跑带跳地冲出殿外,招手道,“你快点嘛!这么久才来,等得人急死了!”
因是私事入宫,皇非未着朝服,只一身玉白蛟纹锦衫,外罩丹红披风,形容潇洒,到了殿外略一扬手,侍卫们退留在廊前,“我才刚刚得空,你就一连派了几个人去催,什么事急成这样?”
含夕背着手站在门口:“慢吞吞的,人家等你下棋啊!”
“嗯?”皇非奇道,“上次在中宫连输了几盘,不是咬牙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含夕不服气地扬头:“难道我永远输给你吗?喂,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到处都不见人影,害得我好找!”
整个楚国,怕也只有含夕公主敢拿少原君这般质问,皇非却纵容地一笑:“昨日昔国公子苏陵入楚,带来千匹上等的战马,我自然要亲自相陪,明天一早还要同他入宫见驾,今晚偏偏还被你抓来下棋,你怎就半刻也不让我得闲?”伺候含夕的侍女们听得偷笑,见他两人入殿来,纷纷敛衣拜下,却又都忍不住悄眼觑着皇非,一个个粉面飞红,含羞带娇。
皇非对此习以为常,丢下披风笑着吩咐:“去把你们公主藏的梅子茶拿来尝尝!”
“是,公子!”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应着,早有两人赶上前服侍,替他们打起纱帘,挑亮明灯。含夕指着玉案道:“快来,看我这盘棋怎样?”
皇非闲步至案前,一方紫玉嵌金丝雕花棋盘,满盘水晶棋子映着四周几盏琉璃华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说不出的晶莹明美,赏心悦目。这棋盘乃是含夕觉着好看,硬从少原君府赖了来的,皇非熟悉得很,此时一见之下,却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上阳殿的掌仪侍女拢月原是楚王后身边女吏,如今奉命随侍含夕公主,待着侍女们将新制的梅子茶并几样精致细点奉上,便站在近旁观棋,却不料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由“哎哟”一声以手撑额,身子摇摇欲坠。
皇非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接住,试了试她脉搏,笑道:“拢月,这棋你可看不得。”说着手掌贴上拢月背心,便将一道充沛的真气渡了过去。拢月晕眩稍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皇非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绵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皇非眼见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俯身笑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拢月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刚刚……看那棋局,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
那棋局异常古怪,金光玉影下落子颗颗分明,却一瞬间变得错综起伏,似是天地深处茫茫一片沧海,深无底,杳无岸,一漩漩暗流汹涌激荡,夹杂着明明灭灭奇异的光影,一时闪烁,一时洄转,直令人眼目俱花,心神虚脱。拢月心有余悸,闭了眼睛微微喘息,却被皇非这么抱着,不由得心跳如潮,面烧似火,倒更加晕眩无力了。
含夕见她脸红得厉害,奇道:“怎么看棋也会头晕,我看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啊?”
皇非见识广博,自非含夕所能及,命人扶了拢月下去休息,方道:“这是一局通幽棋。你心中知晓棋局变化,又曾修习摄虚夺心术,自然无碍,拢月不谙武功,却如何支持得住?”说着目光往棋盘上一带。
据《沧桑谱》所载,八百年前,白帝曾在惊云山凌虚峰设通幽之棋对战召皇朱襄,百日十局,召三界鬼神相助,朱襄一平九负,大败而归,自此立誓以东海十三仙城侍奉中央白帝,成就九域格局。据说这十局绝棋应天生地成之数,一步一洞天,一劫一春秋,方寸虚实尽可藏天纳海。眼前棋局虽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却暗藏九宫,以天元之子御八方神数,处处变幻莫测,下棋者若内力稍有不济,便会为局中幻象所侵,心驰神乱,最后便只有弃子认输的份。
皇非知道含夕日前去了子娆那里,通幽棋谱早已失传,数百年无人得见,若这世上还有一处可能留存,那便是帝都王城了。
眼前飘过一双曼媚清娆的笑眸,每次相见,那女子心思百变计谋层出,假他之手振威天下、翻弄诸国,如今设下这珑玲妙局,又要和他打什么机锋,试他的武功定力吗?心底里不由漾出几分趣味,隐隐笑道:“这局棋是子娆教你的吧?”
含夕才不在乎棋局是不是另有玄机,只一心想要赢他:“问这么多,你若解不了,便快些认输。”
皇非便一笑,漫不经心:“执黑执白?”
含夕将棋盒推过来:“自然是我执白设局,你执黑应手了。”
皇非点头,拈一枚黑子略加斟酌,抬手点入局中。含夕见他落子,急忙去看,忍不住讶道:“艮四五,你果真在此落子?”
皇非抬手取茶来饮,随口问:“怎么?”
含夕笑眸灵动:“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着执子在他下方打入,“而且啊,我还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皇非见她不假思索,似是早有对策,却不信她真能料自己棋路,凝神沉思片刻,再落一子。含夕“嘻”地一笑,即刻应对。这一手棋连消带打,巧妙无比,皇非倒真忍不住看她一眼,含夕挑眸相望:“你第一步棋取艮宫生门,其实是惑敌之计,并非本意,这一步才是真正目的,想要攻我左营,我说的是也不是?”
皇非目中略见诧异,唇角微笑却从容:“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倒真似料中了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含夕下颌微抬,“不过猜你几步棋,何难之有?”
皇非收手笑道:“这么说我倒好奇了,你不妨猜猜我下一子将落何处?”
含夕刚要说出子昊教她的棋路,突然转念:“空口无凭,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赖,咱们写下来对照。”一迭声命人去取笔墨。
皇非笑着摇了摇头,依旧不急不忙地品茶。待含夕转身写完了棋位,他才将袖一拂,一手仍端着茶盏,一手便就着侍女捧起的玉盘随意提笔书下几个字,满眼的戏谑悠闲,显然未将她这玩闹之举放在心上。含夕上前一看,顿时拍手笑道:“坎三六位,果然被我猜中了!”展开自己的字条,抢了一枚黑子替他放入棋盘,“不过你这步棋虽妙,却是百密一疏,这棋局中盘可藏有一处厉害的天劫!”
皇非看清棋盘变化,神情蓦然震动:“九星反吟!”
含夕开心道:“怎样?九星反吟,万事俱休,这下认输了吧!”
整盘棋子仿如亘古星空,苍茫闪耀,一道星阵盘踞当空,点点光芒之下,似要将眼前空间化作无穷的虚空。心中奇景一闪而逝,皇非忽然抬头:“这棋并不是子娆教你的。”
含夕连连占先,正自得意,不由脱口而出:“谁说是子娆姐姐教的了?都是你自己瞎猜,这个啊,是子娆姐姐的哥哥教我的!”
皇非剑眉一扬,眸心瞬间精光闪掠,几如寒星耀日。好一局幻象丛生的通幽棋!虚藏实,实入虚,东帝子昊,竟能够步步料他棋路,分毫不差。他心中凛然,灯下俊面若水,却是静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含夕愣了一愣,追出去道:“喂!输了棋也不用这样吧,怎么说走就走?”却见皇非在大殿之前停步,负手仰望夜空,朗朗俊目遥映天星,一片深思之色。约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唇角向上一牵,露出素来不变,一抹自信无比的笑容,转身道:“九星反吟,乃是虚中藏虚之局,天盘加临地盘兑宫,八门无主,因此虚藏封闭,天地归无,但却并非不得解。含夕,我下一子落坎宫休门主位,你不妨仔细思量,三日之后,我来问你应对之策。”
“坎宫休门吗?皇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这一步棋,看来盛誉之下,名副其实啊。”
一连两日细雨连绵,终见云霁天开,半山崖上落花缤纷,乱红轻舞,子昊和含夕自高处循路而下,点点花雨不时掠过他身上飘扬的披风,于那苍白容色之中,平添几分隽雅与风流。
含夕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道:“整整下了两天雨,我闷在宫里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好法子。皇非说给我三天时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子昊踏一地落红徐步前行,望见竹林转过温泉池,再向里去便是两间半遮于碧影清荫下的雅室。室中燃着一炉白檀香,在雨后的清新中渲开沉静的气息,缭绕于案旁琴侧。他招手让含夕入内,站在竹席前取过一枚白子,低头静思片刻,放入棋盘:“坎水属阴,休门主位虽可化九星反吟之劫,却也受其压制,难以扬兵攻伐,否则落吉为凶,再难挽回。皇非现在只能按兵不动,你在中宫应他一子便是。”
含夕上前看去,案上正是日前那局棋,连着皇非的破解也在其中,只是他这一步既不攻也不守,着实平淡得紧,不由问道:“就这样吗?”
“如此足矣。”子昊淡淡说道。含夕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那皇非下一步又会怎么走?”
子昊坐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含夕不解道:“之前皇非那三步棋你都说得准确无误,怎么现在却又猜不到了?”
子昊目视棋局:“先前我能猜到皇非的棋路,是以有心算无心,现在他已有意提防,便不好说了。”
以有心算无心,却也是知其性,明其道,料其先。上次那局棋黑子被困重围,想要脱困,其实有两条活路。弈棋之道,兵法之谋,少原君十五岁领兵,身经百战,一向善用奇兵诱敌,声东击西,在棋盘上也必然剑走偏锋,舍弃中规中矩的那条路,那第一步棋他就只有艮四五位可取。
而接下来教给含夕的应对,其实是兵行险招,争先之举,目的是在艮、坎、干三宫同时挑起兵锋,造成急于围攻的局面。九宫之内,坎宫受水德之正气,利主兵戈征伐,黑子唯有在坎三六位上点入,才能消此攻势,并同时对左右构成威胁,无论怎样计算,这都是获益最大的一步棋。
皇非善谋,用兵行事滴水不漏,往往能于决断间一举数得,以他的棋力,必然取中这最为有利的一点。只是这一点,却也不偏不倚,正是九星反吟阵盘形成的关键一步。同样的传承与渊源,通幽棋与九转珑玲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布置得当,可借对弈者一点求胜之心,衍生万千幻象。但那样的幻象并不足以困扰皇非,不能,亦不必,只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局中这一玄机掉以轻心,便已足够。
他会认为棋局出自子娆之手,从一开始这小小的误会便在算计之中,做了万无一失的预见,而用那两步棋抢先进攻,更是会让对手认定这想法。皇非恃才自傲,连续三步棋落在下风,只因太过大意,只有最后一步才是严阵以待,那么这一局棋,他想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隐喻——
一切都如这棋局,从一开始调兵、布局、进退、成势,主动权在于王族在于东帝,入楚医病,只不过是有益而可行的一步,并非是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少原君虽威凌九域,也是楚王之臣,而楚王,乃是天子分封的诸侯。高下自有份,尊卑不可乱,逐鹿问鼎,兵叩金阙,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事,并不是东帝所允许的。
锋芒无双的少原君,恐怕并非一盘棋便能压制,但敲山震虎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吧。子昊转头望向窗外清静的竹林,日光一耀,那丝锋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深远的眸色中闪过淡淡微芒。
“真的猜不到了吗?”含夕失望地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地碰撞之声。子昊略加思忖,“也不是不行,不过略费些精神罢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三步棋,不出意外,皇非的棋路该在其中,你依次记住应对的法子,那便每次都可压他一步。”
猜出对方三步棋,再想出三步应对,一子之差,乾坤之别,这几步中必要考虑全局不同的变动,斟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而三,三而九,九而千百,变幻无穷,面对皇非这样的对手,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步步为先,岂是一般心力所能及。
含夕先是欣然叫好,但突然又丢下棋子,说道:“还是不要了,下棋其实也不好玩,太费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对上好的晴山玉芝来,刚刚交给了离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用。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这是用浮罗果做成的蜜饯,甜而不腻,味道很好,以后你喝药的时候含一颗,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停了一停,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一只手绞着衣带上的玉环坠饰,暗暗觑着他,忽然粉面盈霞,最终还是将话藏在了心里。
子昊笑容浅淡如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直到她将蜜饯递到他手里,他眼底才轻微一波,似是暖风间细碎的竹荫洒落,冰潭漾起春水,冷雪染上温柔。他望着含夕,微微笑道:“我既答应了教你下棋,便不会让你被皇非难住。再说了,我还要多谢你的蛇胆,那烛九阴原是你驯养的灵物,却因我而伤了性命。”
含夕急忙道:“没关系的,早知道子娆姐姐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我就让白龙儿不要反抗了。”
子昊似是对此颇感兴趣,随口问她烛九阴的事。含夕便跪坐在他身旁,一边逗雪战玩耍,一边从头到尾将魍魉谷中那番激斗说给他听。
席前盈香,娇语如莺,子昊闲靠案几,袖着那灵石串珠在手中徐徐把玩,眼中渐渐覆上了光阴漫漫的浅影。魍魉谷的事之前也不是没有问过,但子娆语焉不详,明显的回避,如今将她这一路凶险听得切实,心中滋味难言,但面上却只一径儿清淡,直到听说夜玄殇受伤后却要子娆先行离岛时,才抬头问了一句:“他说什么?”
含夕道:“他说白龙儿是他杀的,和子娆姐姐无关。不过师伯早看出他受了伤,原来他先前为救子娆姐姐硬受了戾鹤一击,又因我的摄虚夺心术激发了伤势,那时只是用闭岤之法强行压制着罢了。”
“哦。”子昊淡淡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继续听她讲下去。
待含夕走了,他起身驻足窗畔,负手在后,黑曜石幽深的光泽沉于指间,静若暗夜,而他眼中亦是这般可以吸噬一切的深邃。窗外竹影潇潇,庭院阒然,仍有几分雨意微凉,偶然落花逐风飘过,轻红淡淡,映入那双寂静的眸子,只一转,消泯无痕。他也不知想些什么,只看着竹林出神,过了些时候,举步向外走去。
第40章 第八章
前面精舍中,苏陵已来了有些时候,正和子娆说话,一身蓝衫俊逸儒雅,风采不减昔日。见子昊带了离司进来,立刻上前拜见,“主人。”
子昊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随口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苏陵回道:“所有战马已分三批安然抵达楚国,这次精选过的千匹良驹也尽数送入了烈风骑军中,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请主人放心。”
子昊微一颔首,虽然子娆并未明说,他却也料得出她拿昔国的战马和皇非交换了什么,既是她做出的承诺,他就不会以加反对。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向前发展,小小偏差只需顺势而为,便能成为想要的结果,何况办事的是苏陵。转身落座,他却发现苏陵仍旧跪着回话,一直不曾起来,“这是干什么?”
苏陵低着头道:“臣前些时候胆大妄为,今天特来向主上请罪。”
子昊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转而了然,看了看旁边子娆:“你们两个算计我之前,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怎么应付,如今还请什么罪?”
子娆不说话,只在旁抿着嘴笑。苏陵道:“属下……不敢应付主上。”
子昊接过离司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半晌未语,再开口时只是随意抬了抬手,问道:“跟来的那两个驭奴,可靠吗?”
清冷广袖在案前一落,屋中几人都觉意外,原以为他纵然不罚苏陵,至少会略作饬责,以儆效尤,谁知竟是这般轻轻揭过。苏陵俊面之上微露怔愕,心头却有中温热的滋味涌起,君臣多年,这抬手间一份信任、一份体谅,何其珍贵难得。亦不再推辞谢罪,起身道:“他们是我府中自幼豢养的家奴,忠诚方面没有问题。”
“嗯。”子昊抬眸示意他落座,谈话中已全然是其他正事,“无余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靳无余,苏陵目光似是一亮,道:“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众将士竟无一不服他,可见他带兵确有一套,应该说在我之上。终始山有他在,我们无后顾之忧。”
子昊道:“各取所长而已,你能做的事情,他做不了。子娆,你信不信,假以时日,靳无余会是我朝第二个文简?”
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子娆修眉微挑,笑道:“这样说的话,苏陵便是第二个昭公了?”
子昊对她点了点头:“不错,内用苏陵,外用靳无余,日后军国大任,可以放心为之。”
子娆掠他一眼,眉目细细,紧接上一句:“虽有此二人,你也别想偷懒。”说着将案上两张湘妃色细笺请帖递来,“给你,三日后楚王在乐瑶宫为含夕举行及笄典礼,含夕要我帮忙问问你,那天肯不肯前去观礼?”
子昊接过帖子,其上娟娟展开半面桃花,软金为枝玉做叶,衬着一层精细银纱,栩栩别致,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使人不难估测这帖子之贵重,“含夕的及笄典礼吗?她怎么方才不说,倒来问你。”
子娆唇畔别蕴笑意:“小女儿家害羞,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担心你嫌大典喧闹,又怕影响了你休息,帖子揣在怀里斟来酌去,最后还是送到我这儿来了。”
子昊低头浏览帖子内容,闻言淡淡笑了一笑:“楚王对含夕宠爱有加,如此费心为她考虑。”他将那价值不菲的请帖放下,“替我转告含夕,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前去观礼。”
目光虽离开了帖子,心思却仍在其上。那一枝灼灼桃花,娇贵可比珠玉,于大楚凌驾九域的煌盛国威之上灿然盛开,如何不是天下才俊竞逐的目标?国与族,君与王,连横合纵,敌对交好,可以取决于太多的因素。而最直接、最关键的却是联姻——那是诸国势力无可避免,借此达到最大获利,不变的手段。
对于夜玄殇斩杀赫连齐一事,子昊其实早有更深一层的推测,只是一直未得证实。
不久前楚王曾以少原君为借口拒绝了赫连齐与含夕的婚事,及赫连齐为夜玄殇所杀,楚王虽曾降旨抚恤,但并未对任何人加以追究。现在想来,当时皇非的举动固然是对帝都的回应,却也未必不是借刀杀人,以免赫连家在此事上又生枝节。含夕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所将嫁的,只能是给楚国,或者说给少原君府带来最大利益的人。
皇非在看,楚王在看,他也在看,他在楚国的布局需要皇非,而皇非也同样需要借此外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局棋,终究谁是谁的兵将,谁是谁的盟友,尚未分明。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分明。
隔着半室明光,子娆看到案旁素白广袖之下,那串幽净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无声无息地在子昊指间转落。她很熟悉他这样的动作,每当心中有事情需要斟酌的时候,或是将要做出一些重要的决断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把玩这串珠。她知道那场即将上演的华丽的典礼,已落入了眼前这双修削的手中。
“若那日你能到场,无论见不见其他人,楚国这次都是白费心思了。”
子昊侧首,目光在她隐约的笑容中掠过,微风一样浅淡,转而无痕,“离司,叫商容来。”
离司立刻出去传话,子昊于座中阖眸静思,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进来,便淡淡吩咐:“穆国既然已有位公子人在上郢,三天后含夕公主的及笄典礼,太子御便没必要出席了。”
商容闻声知意,躬身道:“老奴明白,这就派人去办。”
“传令昭公,让他以帝都名义降旨贺含夕公主及笄,赐她长公主封号,顺便晋封楚王。”
“是。”
“还有,”子昊睁开眼睛,声音有条不紊,“即刻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赐九夷族封地五百里,城池三座,三日之内将这旨意传遍诸国。”
“是。”商容领命之后,抬头问道,“主人,九夷国地处昭、昔、楚三国与王域之中心,四面环围,似乎已无地可封,请主人再加明示,老奴也好告知昭公清楚拟旨。”
子昊道:“息川之南王域所属,尽可封之。”
此言一出,身旁诸人都略有些吃惊,五百里封地虽是不小的恩赏,却也说得过去,但将王域之地分封候国,却是从无如此先例。苏陵方要开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一抬眼,见九公主红唇淡挑,似笑非笑,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
苏陵他们走后,子昊一直默然沉思,许久抬头道:“子娆,记得你说过,王叔和樵枯道长住在少原君府一处别苑。”
子娆微微侧首:“你要见王叔的话,最好不过三天后大典之时,只要让含夕稍作安排便可,特地拜会,倒落在有心人眼中了。”
子昊眸中泛起笑意,轻亮的光影底下淡淡闪过:“你比我想得周到些。”
含夕及笄之典,诸国俊彦云集楚都,其中却特邀了一位且兰公主。三年九夷之战,真真假假师兄妹的情分,皇非与且兰是否曾有其他特殊的约定,关系到数方平衡,不得不加以确定。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王叔,能够加以左右的也是王叔,他这时候亲自走一趟,自是理所当然。
人既已在此,他就不会给楚国任何与他国联盟的机会,因此看重含夕,因此册封且兰,因此要与王叔深谈细聊。子娆一双清眸晶莹剔透,似要看到他心尖上,笑问着他:“五百里王域,算是封赏呢,还是问聘之礼?”
子昊手中的灵石串珠微微一顿,幽深的眼中漫过浮云般微妙的情绪。
乍听此言,近旁离司又惊又喜,主人……难道是决定要娶且兰公主了吗?原先苏公子的估计竟是没错呢!欣喜之中,却见主人面色如常,一片心绪不露的静漠,只是目光落在公主眼中,隐隐带出些深意:“我去见王叔固然是因且兰,但还有另外一事,便是亲自向王叔道声谢。”
子娆倒不解了:“道谢?为何?”
子昊看住她:“谢他在魍魉谷中及时出手相助,否则,你怕不还要再领教一下樵枯道长的厉害。”
子娆怔住,心念飘转,便知他已将魍魉谷中诸般惊险都在含夕那儿问了个明白。原想避重就轻拖延一时,过段时间他说不定便忘了,却还是小觑了他的耐心和记忆力。他知她不会说,所以并不追问,他更知事情不是她同夜玄殇入谷遇上含夕找到烛九阴,再因王叔和樵枯道长的交情取到蛇胆这么简单,所以未弄清实情,也从未发作过。一抬眼,只见他唇角笑容收敛,目光沉沉扫来。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两弯密密羽睫细细微微地颤了一颤,她垂了眸,站起身,袅袅然对着面前神色清漠的男子低头,屈膝而下,一字一句都说得柔顺:“子娆知错,请王兄责罚,子娆以后再也不敢了。”
莹莹晶眸里藏着一点流光灵动,这一拜,离司明显看到主人唇角微微一搐,似是想说什么,生生又忍住。
知她向来肆无忌惮,魍魉谷这样的险地如今能去,往后就也敢做出别的危险的事,原想借机责她一番,以防将来真有不测,此时却自无言。只因话到嘴边,想不出该责她什么,她这般低眉认错,却又究竟错在何处?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他看得到结果,生死从容,将一切算定谋定此身无畏,却只怕有那么一天,她所求所愿,毕竟伤痛。
欲要护,偏偏无从护起,江山天下,护得了人,却如何护得那颗凝雪透冰玲珑心?
胸口窒痛未及防范,一声咳嗽冲口而出。子娆蓦地抬头,见他脸色发白,只道他是真的动了怒,慌忙道:“子昊,真的是我错,你别……”
话音未落,子昊一合目,抬手止住她。睁开眼时,只淡淡道了几个字:“下不为例。”起身而去。
少原君府,重门朱墙灯如火,照见雕楼华台,殿宇连绵,堂皇不似人间。
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下,善歧在侧翻身下马,上前请道:“姑娘,可以下车了。”
绣帘掀动,玉指如葱,精美的凤蝶穿花垂玉步摇颤悠悠轻晃在乌发之侧,款款动人,车中美人移步,袅娜而下,扶了小鬟的手对一路护送的侍卫们转眸流笑,往府中媚行而去。
每每奉命行事,善歧已是不止一次去半月阁接这美姬入府,如今走在她身畔,一阵阵似花非花,似露非露的幽香飘过君府美苑月下长廊,有意无意荡漾在鼻尖眼底,仍叫人一时心猿意马。
穿花拂帘,半弯新月照见媚影扶疏,白姝儿对皇非起居之处极是熟悉,人未入内,笑语已娇软传至:“好香的酒气,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有雅兴,得了什么好酒要姝儿来陪?”
室中一张宽大舒适的雕花香榻,皇非手把晶盏斜靠其上,一身锦丝单衣雪色流逸,如玉如月的料子衬着金丝玉带随意束起的黑发,不输王服缨冠的风华。听得白姝儿进来,目光未离开面前的棋盘,一枚棋子“嗒”地落入局中,懒懒笑道:“来得这般迟,先罚酒三杯再说。”
白姝儿媚婉抬眸,忽而见到两旁站着执壶捧杯的女子,面色隐约一变,却立刻转出笑容:“三杯酒下去,姝儿便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岂不扫了公子的兴?不如先让姝儿替公子斟酒赔罪。”抬手自旁取了玉壶,目光掠去,“哟!公子府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容貌身段,可真真招人怜爱呢!”
皇非一抬头,伸手揽了她过来:“紫衣的叫拢月,原是宫中女吏,本君喜欢她害羞时的模样,昨日向王后讨了入府。绛衣的叫召玉,却是大王赐下的,原本还有一人,不过回来路上凑巧被左营禹将军看中了,本君欠禹将军一顿酒忘了还,只好忍痛割爱。”
白姝儿陪他饮一杯酒,眼角斜斜扫向两个女子,含嗔流怨地道:“怪不得公子一连几日都不去半月阁,原来家中另有了新欢。”
皇非低头看她,兴味十足:“新欢不如旧爱,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白姝儿就势偎在他身旁,端详那棋局,看来看去,却只摇头:“楚都谁人不知公子棋艺非凡,姝儿哪有能耐解公子的局?公子莫要难为人家了。”
皇非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悠然以指叩案:“此番你可猜错了,这棋局是别人设了要我解的,很有些意思。我是在想,就此赶尽杀绝呢,还是再玩几手解解闷,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姝儿将眼梢媚媚地掠他,软语动人:“要姝儿说,怎么都一样,反正都逃不出公子的手心嘛!”
皇非仰首而笑:“哈哈,说得好!”此时忽听外面善歧禀道:“公子,北边来信。”
“拿进来吧。”皇非松开怀中之人,白姝儿迅速和侍立在旁的召玉对视一眼,目含疑问,却碍于屋里还有拢月在,一时不方便说话。透过锦绣画屏只见皇非接过善歧奉上的一卷密信,拆看之后转身进来,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着砚中香墨抽纸润笔,三言两语写罢回信,重新封在密卷中。“即刻送回,不得有误。”
善歧领命而去,皇非挥手令拢月和召玉一并退出,步至榻前,含笑打量灯下的白姝儿:“酒色新霞上玉肌,几日不见,越发迷人了。”
白姝儿软袖一飘,一双玉臂水蛇般缠住他脖颈,盈烟锁媚的眼中春色横生:“比你新得的人儿怎样?”
“你说呢?”酒盏掷开,皇非反手拥她在榻,半醉半醒的目光,却似一眼便看尽那轻娟薄纱里诱人的妖曼,柔软的蛇腰纠缠上来,女子细细娇喘,恰到好处地迎合、辗转、挑逗……
锦帐飘垂,金灯玉影照画屏,一室暖浪,云雨浮香。
“公子。”白姝儿柔若无骨地依在皇非肩头,皇非微阖着眼靠于枕上,抚弄着她滑腻的香肩,丝衣半敞,更衬得姿容风流。
“唔。”
“听说西山寺有两株异种雪昙,每逢朔月花开,香怡灵台,美奂绝伦。姝儿一直想去观赏,却都没有机会。”
但凡得尽欢爱,女人总会适时提出些小小的要求,皇非唇边飘出笑意,懒怠抬眸:“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明日我便命西山寺主持将那两盆花送去半月阁。”
“公子!”白姝儿急急嗔道,“雪昙花乃是佛前圣品,姝儿哪敢如此亵渎,但求一观足矣。只是夜黑路远,总难成行,不知今晚公子可有兴致?”
妙目盈盈诱他,殷殷相待。皇非俊眸泛笑愈见深味,忽然扬声吩咐:“善歧,备车马,本君今晚陪白姑娘夜游西山寺。”
府中御者侍卫一阵忙乱,片刻之后,白姝儿随少原君登车而去,临去前对随后侍奉恭送的召玉丢下了暗暗一瞥。
金月如钩,花木影深。赫连侯府中灯火未熄,一道人影越过回廊,闪身入室。
“侯爷!”
赫连羿人抬头,看清来人面目,顿时起身:“是你!”
灯影下,原在少原君府的侍女召玉一身夜行黑衣,身段窈窕纤美,曾受过特殊训练的微笑端雅中不失柔丽,举手投足别具风韵,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心动。她看得无人,上前对赫连羿人拜下:“召玉恭喜侯爷!”
赫连羿人皱眉道:“今日得知你和青屏两人被大王赐给了皇非,不能随侍君侧,本候正为此心忧,何喜之有?”
召玉眼中荡过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折密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非生性风流,这次虽无意中破坏了我们原先的计划,使我和青屏无法接近大王,但堂主却棋高一着,侯爷看过这个,定会转忧为喜。”
赫连羿人展信而阅,金纸墨书,笔锋峥嵘,上面赫然竟是宣王与少原君的密约。
第41章 第九章
曲岭峡,一道深涧奔流汹涌,自乱石嶙峋的山口直泻而出,一路南下,形成深流广阔的沣水连接楚江,自此以西,乃是峰峦叠嶂的穆国山川,东面却是沃野起伏的楚国大地。
整个曲岭峡唯有一条道路通往楚穆国界、沣水之畔,一队人马正沿依山而开的羊肠险路缓缓前行。这一行人皆是墨色底袍,外结银白武士服,袍甲上的虎纹装饰表明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就连座下骏马亦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快要行出山峡,为首之人调转马头,回到队伍中心,对一人禀道:“殿下,再往前便入楚国国境,我们今晚可以乘船改走水路,明日即可到达楚都。”
“派人先行安排,务必在天黑前登船。”那人看去不到三十岁年纪,深目薄唇,面貌英俊,一身纯白轻袍软甲绣以精美的白虎纹饰,侧佩金鞘长剑,神容威武,说话时难掩颐指气使,显然一向惯居高位,若非闪烁的目光总令人感觉有些阴沉不定,倒是颇具霸主之像。这正是当今穆王长子,现在国中独掌大权的穆国太子,夜玄御。
楚王此次为贺含夕公主及笄广邀宾客,所请嘉宾除九夷族且兰公主外,皆是诸国年轻显贵,或已登基为王,或正身为储君,无不在本国权重势威,一言九鼎,其中宣王姬沧、昔国苏陵、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都在受邀之列,太子御更是座上贵宾。
如此盛会,风云群聚,楚国王妹及笄待嫁,必将对九域局势造成不小的影响,太子御断无缺席之理,临行前挑选这六十名白虎禁卫随行,沿途复有穆国军方调兵护送,眼见快到楚国,方传令军队归营。此时放眼前方,峡谷口遥遥在望,天色渐暗,山中猿啼声声,飞鸟绝迹,一片萧厉森然,不由一夹马腹,命道:“加速前行!”
身前侍卫刚刚领命,忽然感觉周围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身下坐骑长声嘶鸣,双蹄猛地离地,几乎将他掀下马去。紧接着前方轰然巨响,几块硕大的山石自崖顶坠落,眨眼间便将道路截断。
漫天沙尘扑面,顿时将众人埋入一片昏暗之中。
未及有所反应,崖上响起细微的机括声,骤然之间,无数利光从天而降,急雨般飚向太子御所在方向!
“保护殿下!”当先四名白虎禁卫飞身后撤,手中长剑舞作利盾,挡下漫空劲弩,护着太子御退至崖前。
这一下事起仓促,六十名侍卫多有死伤,强弩刚息,一批黑衣人似从地下冒出,不由分说,杀向余人!
纵被突袭,白虎禁卫亦非等闲之辈,双方在狭窄的山路上展开恶战,一时刀光剑影血溅深崖。此时前路已被完全阻断,若要进入楚国,除非过穿云关远绕昱岭,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及笄大典。太子御在几人保护下身处战圈之外,面色阴沉,眼见白虎禁卫已将刺客阻住,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一道犀利的剑气自他背后袭来!
太子御自少得天宗真传,乃是穆国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遇袭一刻骤然自马背上飞起,长剑弹出鞘中,于黑暗中划出凌厉的光弧,头也不回,反手疾挑对方空门!
剑光之下,一个灰衣蒙面人凌空现身,太子御座下马匹一声嘶鸣卧倒在地,不及挣扎,便惨嘶着坠入山崖。四名白虎禁卫同时被鬼魅般出现的几个黑衣人缠住,将太子御等人完全卷入战局。
四周刀剑交织,敌我难分,太子御锁定那刺客首领,显示出临阵不乱的高手风范,长剑循精妙角度刺出,当空一颤,带着令人心悸的利啸抢攻对手。
灰衣人亦忽地折身,回剑凭空刺下。
双剑相交,两人间精光爆现!
但听“哧”“哧”两声,两道身影同时后退。灰衣人左肩之上血光迸射,竟未能避开太子御一剑反击,但他的剑尖亦自太子御前胸划过,挑破护身软甲,一张桃花细笺伴着鲜血飞出,一个急旋,落入了崖下奔腾的涧流中……
三千桃花绽琼宇,人间胜景乐瑶宫。
被选作含夕公主及笄典礼招待诸国宾客的乐瑶宫建于沅水与楚江交汇而成的一泊内湖之上。二水溶溶,三十里清湖如镜,其上以渐芳台为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阁,一阁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花彩石铺成的浮桥缦回相连,飞檐高低错落有致,当中繁花照水,次第当风盛放,若自高处望下,琼楼涟碧水,玉阙落芳华,湖中倒影层光叠玉,恰如一朵艳丽鲜花绽开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胜收,渐芳台便也因此而得名。
千回百转,精雕细刻,浮桥却只为看,往来水阁之间的宫人侍女从来都是泛舟而行。大典那日,彩衣宫女引棹踏舟,以玉盘盛托了新鲜采摘的奇花异卉送入阁中,并置美酒珍果待客,诸国王侯锦衣华冠,扈从如云,每有到者都绛衣使者引领至一处水阁,招待周到。
渐芳台上更是装饰一新,当中以整块翡玉砌成祭天礼台,朱红之色烈烈,象征着楚国宗室血统的朱雀神鸟在阳光下振翼欲翔,与当空雍容的王旗相互呼应,四周五色羽旌簇拥招展,煌然不可逼视。台前琼阶,台下御道,皆尽香花从簇,倾珠铺玉,举目望处灿灿生辉,令人疑是那湖中粼粼波光漫艳其上,仅为一国公主及笄之礼,着实是奢华铺张到了极点。
为方便观礼,四面水阁前的帘幔都早已用金钩挂起,但只有渐芳台北面一处小榭四面垂帘,轻纱飘荡之下,令人只见得依稀人影,却看不清其中情形,大异于其他观礼之处。
在此伺候的两名侍女乃是含夕公主身边小小心腹,知道里面是公主极为重要的客人,奉了命不去轻易打扰。而那客人,也冷淡得很。说冷淡,却又似乎不是,为他引路时他对她们点头微笑,容色温雅恍若静川明波,但偏偏,就是让人觉得疏离。
于是便那样屏息静气地关上门,退出,临窗而立的便只余了子昊一人。他透过幕帘飘逸的光影遥望渐芳台,各处风景尽收眼底,离典礼开始还有些时间,他闭目沉思一会儿,返身向外走去。
阁中并无闲杂人等,隔着花厅,是对称而建的同样一间雅室,他在门前停住,叩门而入,里面一人布衣灰袍,颌下飘髯,一身冷傲之气自那旷逸的身形之中显露无遗。
“子昊见过王叔。”淡淡一声施礼。仲晏子似乎对他的出现并无太多惊讶,虽十余年避退江湖,但曾经朝堂上周旋谋划,猜度人心自是驾轻就熟,刚才子娆那丫头突然出现,邀了老道士去寻酒喝,他便知其后必有因由,果然来的,便是当今东帝。
却不回身,仍是稳坐案前看着窗外的情景,语气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轻而易举,便令楚国这场盛典先减了三分声势。”
轻纱之外,位于渐芳台右侧,楚王御座近旁的一处座席,人来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热闹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王令遍传九域,正式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封城赐地,恩赏甚厚。未贺含夕及笄,先贺且兰封王,九夷族声势不同昔日,隐然直追楚穆,诸国纷纷具礼前来,以示友好,而且兰的座席也由原来下首一点,改为与宣王对席的尊位,而此处,原本是为穆国太子御预留的席位。
太子御一行至沣水边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终未能至楚,代为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殇。长街一战,穆国三公子声名鹊起,如今太子御无故缺席,少原君亲自相陪,诸国难免察觉风吹草动,前往他处结交之人也是络绎不绝,成为场中另一热闹所在。甚至连赫连羿人竟也一反常态,对这杀子仇人全然不计前嫌,与他把臂相谈,言笑甚欢,临走时还十分亲热地在他左肩拍了一拍,而夜玄殇,有意无意地向侧闪让,随即和身旁少原君迅速交换了目光。
赫连羿人转身之时面色陡沉,两天前太子御在楚穆边界遭遇刺客袭击,以至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极大。但皇非两日来一直和白姝儿同进同出,不可能亲自出手,那么武功与太子御不相上下,却又杀之而后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联手,也是将在此事中获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殇。
方才的试探证实了这点,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由针锋相对而势不两立,太子御也一样与夜玄殇绝难共处,两相联盟,必以一方的落败收场,只看是谁先下手为强了。
隔着纱幕,无论是且兰雪衣盛装引人瞩目的风华,还是夜玄殇那边迎来送往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并不需要再有太多的关注,子昊在仲晏子对面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错,太子御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计,以至被夜玄殇取而代之。且兰这里又是封城让地,王恩盛宠,风头几乎压过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里王域领土,你倒是大方得很。”
子昊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过还夜玄殇一个该还的人情。而且兰,五百里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应得的。”
仲晏子闻言,眉峰忽地耸动,扫视于他:“既如此说,看来有些事你早已心中有数。”
子昊唇畔蕴有丝缕幽深的情绪:“王叔收且兰为徒,处处加以维护,难道不也是因此吗?”
仲晏子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他十分不满:“以且兰现在对你的心思,我对她再加维护,又有何用?”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无声淡笑:“王叔疼爱且兰,却何以如此苛责侄儿?我心中对一些事情虽有谋断,但与且兰相处不过月余,这等事,似乎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仲晏子面上越见恼怒:“你既清楚实情,却与她同宿同行,恩嘉封赏不断。哼!我便该想到,从一开始你引她刺你一剑,便是想让她心存愧疚,凡事才对你言听计从,这番苦肉计未免也太过真切,难道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吗?”
“王叔说得对。”子昊双眸微抬,从容平静接他话语,“为大局计,侄儿确实不惮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
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却未有一丝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态,纵然看起来温润依旧,纵然听起来话语平和,举止之间却隐有不可逆视的强硬。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帝王之威,时刻提醒着他凌然高贵的身份,使得那丝丝浅笑亦凛如冰雪,有着些许孤峭的意味。
猛一对视,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觉闪过,那感觉挑起埋藏于十余年岁月中鲜明的画面,带得深眉隐蹙,目光便见凌厉:“不惮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养子,心机手腕如出一辙,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道:“若非如此,侄儿今天恐怕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和王叔说话。”
二十余年言传身教,便只看也看得会了。重华宫中那亲手教导抚养,以母后身份伴他成长的女子,只手一人,将整个雍朝玩弄于指掌,那份心计与气势,直令整个王族俯首称臣。
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之深险;为达目的,铁血杀伐若笑谈。便是这个专横跋扈的女人,也曾对少年时的东帝万分顾忌。是以研剧毒,入汤药,只为牢牢控制这颗棋子,然而药毒无法泯灭一切,改变的唯有笑容,颠覆了光明与黑暗,如今遮挡一切喜怒哀乐,温冷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来,子昊始终面带微笑。他今天着一身素衣,就连发间的束带亦是淡淡无暇的白,这样干净的底色下,那无尘浅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风色清寒。
外面雅乐忽起,钟磬丝竹,繁丽悠扬,渐渐渲染出雍容而欢悦的气氛。伞盖如云冉冉,羽扇双双屏开,楚王与王后座舟靠岸,渐芳台上仪仗升起,典礼已正式开始。
子昊垂下目光,举手斟酒,突然开口问道:“王叔可还记得,今天对于王族,是什么日子?”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惊觉,心头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时三刻,襄帝驾崩于昭陵宫双文殿。
是日,岐山星陨,一逝无痕,东海陡遭天灾,海狂如怒,地动山摇,沿岸五城化作浪底废墟,数千百姓葬身无存。
这一日,本应是王族乃至整个天下尽哀之日。哀王之丧,绝丝竹,罢歌舞,禁酒肉,息烟火,九域服素。然自襄帝驾崩以来,诸候未有一次哀丧之举,王族亦无力加以分毫约束。
酒满,子昊徐徐抬手对王叔一敬,仰首饮尽。
仲晏子面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为他守丧,反而饮酒为乐!身为人子,未免也太过不肖!”
子昊仍带笑,面无哀色,声音清淡:“我不降旨,是因为他不配。”
九哀之礼,亲手造就了这乱世天下的先王,不配。
烈酒倾心,眸若冷玉。
何为孝,他不需要别人来教,如果不能抹去那个男人身上昏庸与懦弱的烙印,那么一切所谓“孝”都毫无意义。
子昊起身而立,负手冷看外面歌舞喧哗,回首之时,袖中一块玉佩放至案前。
那是一块盘云蛟纹玉佩,下结青穗灿然若新,玉佩本身却有着岁月的痕迹,显然曾经被人时常摩挲,而显得光色润洁。精雕细琢的美玉,栩栩如生的飞龙,然而,正中一道焦黑的裂纹将那原本腾云而起的蛟龙当中斩断,使得整幅画面透出几分刺目的狰狞。
“王叔应该还认得此物吧?这是先王大行前手中遗物,侄儿今日代先王物归原主。”
仲晏子身躯一震,他如何不认得?这玉佩的反面有一个金篆刻就的“洛”字,笔致劲洒,骨格遒美,乃是他的王兄,襄帝酒醉后亲笔所书——这是当初他裂土封王,襄帝在庆宴之上亲手赠予他的小小贺礼。
自从那日以后,这块玉佩他从未离身,直到璃阳宫那场大火,倾天灭地,毁心焚玉。
君恩手足,历历在目,生离,死恨。
昭陵宫中不瞑的双目,凝作东帝静冷的深眸,牵动洛王眼底的痛楚。
然而子昊什么都没有再说,似乎一切到此为止,他此来的目的也就只是物归原主那么简单。
一阵悠长的鼓乐,渐芳台上群芳引退,歌舞毕,雅乐再起,织锦铺陈的玉阶遥遥而上,飞花间一抹鲜艳的娇红映入他漆黑的眸心。
华丽而庄重的礼服并没有影响含夕欢跃的脚步,她踏着满地香花轻快前行,笑容迎耀天光,长发在一道金环的束缚下不甘寂寞地飞扬。似是不耐典仪官慢条斯理的引导,她扣了灵决展动衣袖,一只只彩蝶若携湖波翩然而至,追随她飘扬的华袖上下翩飞,灵动起舞。她调皮地笑着,在无数惊艳的目光中登上渐芳台,随着典仪官的悠长的唱赞声跪拜如仪,祭谢天神,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繁复礼仪的过程中,亦不忘悄悄打量着诸国观礼的宾客,带着好奇和有趣地神情。
祭天之后,由楚王后亲自帮她挽起秀发,以一支红玉镶雕花芙蓉簪将象征着公主身份的飞鸾金冠束好,鸾鸟之上精致的步摇在她额前轻俏晃动,她悄悄侧头,对楚王后道:“王嫂,是不是可以了?这礼服好重啊。”
楚王后温婉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在典仪官的引导下,含夕复又敛起繁重的裙袂向王座拜下,接受楚王赏赐,而后一一答谢诸国赠送的贺礼。
“日前你请楚王赐婚的,便是这含夕公主吗?”皇非正隐下笑意看含夕的压制着不耐端正身姿,蓦然一声阴柔话语自旁边紧邻的席上传来。一转身,毫无意外地,便对上了姬沧那双细冷的长眸。
仍是一袭如火华裳,宣王身上从不掩饰的狂放与那魅冶的姿容无论到何处都十分抢眼,自落座以来,渐芳台前的目光五分是观礼,倒有五分落在他身上,以及与他同席在座丰神出众的少原君。
随手将袖一扬,皇非朝服上仿若阳光织成的刺金云纹与那片火色拂错而过,笑若春风:“殿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敝国这点儿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姬沧慢悠悠地道:“有关你的消息,我自是比其他留心一点儿,但我却有一事不解,既然是你请旨赐婚,以楚王对你的言听计从,却一直未见应允,皇非,你打得什么主意?”
皇非笑:“殿下多心了,我王只是不愿委屈公主,非亦自觉驽钝,难配公主天人之姿,是以不再坚持。”
如此明显的借口,他却说得理所当然,更加一脸谦谦如玉,若非面前之人是姬沧,而说话的人又是堂堂少原君,怕真会叫人以为这话便是事实。就听“哧”地一声,姬沧掩口失笑:“别人不知,你我却知,你若是当真想娶这公主,便是有十个楚王怕也挡不住。你这么个人,难道还真是甘心屈为楚王下臣,欲求一女子而不得了?”
皇非执杯饮酒,眉宇间那份傲气隐现笑中,只见一片翩然自若:“殿下还是有所不知,我王宽厚仁和,从善如流,非,乃是甘愿为臣。不过殿下放心,无论如何,非绝不敢忘殿下之约。”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姬沧长眸微眯,冷眼眄视座上楚王,似有些轻蔑之色。同为一国之主,楚王平庸无才不值一哂,但就因这平庸,才有皇非柄权,军政国策皆出少原君府之举。诸国尊楚国而废帝都,世人知少原君而不知楚王,以皇非之手段,若有一日拔除了国内分权对立之人……
甘愿为臣,却未必永世为臣,他们之间的约定也未必一成不变。
姬沧眸中异芒流闪,不知在思量何事,突然身子向前一逼:“楚王怎样,反正你我心知肚明,不过眼前我有一事……”声音略长,眸光妖艳幽烈,“我对台上这位年轻貌美的公主,倒是十分感兴趣,皇非,你说本王若有联姻之意,你们大王会否答应?”
皇非眼风一挑,姬沧正拭目以待他的反应,忽听外面一声长传:“帝都使者到!”
代表王族的使者手捧玄金色龙纹御旨,在两列仪仗的随护下沿着香花锦毯迤逦前行。居高临下,子娆斜倚廊柱看着飞扬于长风之中威严的王旗,星眸幽冶收敛了春光,揽尽了乐瑶宫中千人百态,指尖玉盏轻转,唇边便飘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如今的帝都,虽未必一令既出,天下遵从,但其正统的王权却能给任何一国带来特殊的地位和巨大利益,足以打破目前诸国相对平衡的格局。一道王旨推波助澜,晋封楚王,已然暗潮汹涌的楚宣之间似有什么破裂而出,在这三千碧水之上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与楚国实力相当的宣国,襄帝十一年灭后风,十二年收服柔然,东帝二年挟公子严仅以一步之差险些挥兵南下直取帝都。子昊入楚后的一切布局,都只为这雄踞北地,绝无可能收服的强大势力。
灭国之战,他需要一柄剑,一柄出可以其光芒逼摄天下,入可以于鞘中稳守帝都的利剑,他绝不会允许拥有少原君和烈风骑的强楚与宣王结盟。
一方面暗中分化、压制楚国的声势,另一方面却巧妙地引导这股力量对抗北域,一方面潜移默化送给皇非最好的盟友,同时,也设下了万无一失的钳制。由且兰到含夕,由苏陵到夜玄殇,精心的布置,环环相扣的策算,就连感情也在他冷静得当的控制之中,不会冷淡却也不会无谓地热烈。
所以此时的子娆,并不怀疑子昊与王叔交谈的结果,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叔才智谋略皆不在凤妧之下,当年实是输了一个心软,而如今,他虽怨先王,却一样放不下帝都。”
那座曾经威临天下辉煌的殿堂,是洛王心灵上永远无法修补的破绽,或许,也是每一个王族后裔难以抹煞的烙印。如今雍朝之主峻冷的傲骨与凌厉的手腕,会让当初的洛王,今时的仲晏子看到王族应有之尊严——那并非是令诸侯在逝去的先王灵前做出敷衍的哀悼,而是在今天这面王旗之下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以及,本不该有的,放肆的野心。
金色的王旗盘旋着乘风腾云的玄龙,在子娆慵懒的眼稍划出一道炽烈痕迹。她遥遥看着皇非,透过那完美高雅的面容揣度着他每一丝表情,每一个举动,阳光之下清光展流的双眸,似极了竹林中、白石旁子昊凝视棋局时异彩飞扬的眼睛——
少原君与东帝那一盘棋,虽是借了含夕之手,却依旧惊心动魄,一局“沧海余生”,可谓棋逢对手,波澜惊涌,却也真正酣畅淋漓。
观棋三日,她不得不承认,天下终有一人,可与东帝平分秋色——若说子昊是云淡风清下平静的深海,那皇非便是光照九域辉耀长空的烈日,碧海深远,不失纵容天地的傲然,日光凌盛,有着灼噬万物的自负。
那么,同样骄傲的两个男子,要怎样才会有一人甘心向对方,俯首称臣?
第42章 第十章
一室之隔,仲晏子所言,亦正如子娆心头所思:“皇非乃是我一手教出的徒儿,他的心性志向我再清楚不过,想要他对人低头,难比登天。”
闻言,子昊便是一笑,白衣流云,那微笑飘于风中恍若浮冰碎雪,冷冽遥不可及。
“王叔只要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他是要效仿凤后黜杀史官,做那千人发指的逆臣枭雄,还是要名正言顺做这平靖乱世,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的英雄圣贤。”
仲晏子眉骨一跳,惊然凝视于他,方开口欲问,子昊却将手一抬,止住他心中隐隐思疑:“王叔将话带到,他自会明了。”不再多言,他负手身后,略见遥思之意,而后漫然抬眸:“至于且兰,我曾答应过她母亲一个请求,将那件事永不昭于世间,王叔所知还请缄口莫言。且兰待我之心,王叔不必过虑,无论如何终不委屈她便是。”
这一番话虽是含笑道出,却有不可违逆的专断隐喻字里行间,仿若此时是九华殿中君为臣令,身为长辈的洛王竟有一瞬肃然,随即皱眉:“她若就此迷恋于你,你又如何不委屈她?”
子昊淡道:“侄儿日后自有安排。”
仲晏子深深看他一眼:“子昊,这世上什么事都可算得,唯有儿女之情往往出人意料,你若自负聪明,伤人误己,可莫怪我未曾有言在先。”
“多谢王叔提点……”子昊眉间盈笑,目中并无一丝波动,却忽然间,他和仲晏子双双扭头扫向帘外。于此同时,一道铮然琴音震贯全场,其中透出锋利的挑衅之意,几乎令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渐芳台前,姬沧引弦而待,目光所向,正是台上芳华妙龄的含夕公主。
面对宣王凌人的气势,含夕固然有些不知所措,楚王神情间却更见慌乱,不由将目光求救一般投向端坐席前的皇非。
宣王突然借贺礼之机强邀含夕公主抚琴,大出众人意料。依楚国习礼,未婚男女琴瑟相和,乃有婚嫁之意。若按常理,宣、楚两国并踞南北,各为一方霸主,纵有联姻之举亦不足为奇,但宣王深恶女色众所皆知,而含夕公主及笄之嫁牵动诸国格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凝住万人眼目。
整个渐芳台一片异常的安静,越过姬沧灼目的红衣,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打破了压人的沉默,恍若春风流淌,玉水生波,先前欢悦的气氛潋潋洄转,湖光风色舒雅怡人。
便见这笑声的主人,不急不慢放下手中玉杯,随意将袖一振,站起身来:“含夕公主不谙音律,殿下若有雅兴,非愿以一曲相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姬沧面前一张艳若血玉的古琴,琴长六尺,广仅三寸,冰丝五弦,丝丝如刃。
琴名“夺色”。
宣王之夺色琴与他的血鸾剑——
江湖之上恐怕没有人会不为这两样武器而悚然,这一张琴,曾惊破柔然十万铁骑,这一柄剑,曾斩裂后风国山海城池。
昔日赤峰山前,一人一琴,独面柔然族大军来犯,曼殊花赤焰般肆放的色泽,至今仍是柔然无法磨灭的丧国之耻。
乍见这张琴,居于宣王下座的万俟勃言垂眸忍色,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心头百般不甘——姬沧一日不亡,柔然便永无无出头之日,但这世上又有几人,有把握胜过这张夺色琴?
皇非站在另一张琴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拭过琴弦,琤然一抹清声挑动,他微微侧首倾听,合眸笑赞道:“清若瑶玉之纯莹,泠若广寒之高洁,好琴!殿下这份礼物真可谓用心良苦,非代公主先行谢过。”
一抬眸,俊逸的眼底精芒隐射,盯住眼前放肆的对手,含笑的唇弧挑起完美的锋利。
姬沧眼梢一扬,华魅风情惊人心魂:“君上何必多礼,只要莫忘了我们的约定便好。”
皇非微笑颔首,衣袂翩翩,恍若玉树临风:“殿下之约,非岂敢相忘。”
渐芳台上弦音乍破,就连身处高榭之中的子昊和仲晏子心中都微有一凛,兵锋迫面的感觉!
初时是几声凛冽交错的寒音,然而随着台上两人指法渐急,千军万马远来,震天蹄声卷起万里黄沙,瞬间便如乌云蔽日,急没漫山遍野,其势滔滔,一发不可复止。
饮血的杀气,横溢长空,几乎是没有片刻停留,两军交锋,喊杀声震耳欲聋,惊沙扑面,血肉横飞!
战马悲嘶,雷鼓铮鸣,一道道凌厉的音色穿空破日,热血溅面,甚至可以清楚听见长剑劈胸、利镞穿骨的破裂声响。
三军往复,冲杀相搏,山川震荡,江河崩流!分明是阳春三月湖风浅,却好似鬼哭神嚎雷电崩。
“砰!砰!砰!砰!”连续数声碎响,离琴案最近的楚王身前,杯盏纷纷迸裂,酒浆四射。赫连羿人急命侍卫护送面色发白的楚王和王后直接退至台下。这般琴音,便是苏陵、夜玄殇等高手也要硬以护身真气相抗才能稳坐席前,四周侍女护卫纷纷随王驾退下,更有体弱的支持不住,直接便晕倒过去。
内力空御琴音,杀伐于无形之中,在座诸人虽自问要做到这点也并非难事,但这般强横霸道的气势却当真无人敢直撄其锋。
台上姬沧乌发迎风,夺色琴血音狂肆,犹如燃起地狱烈火,催动战场上鬼神夺命;皇非双目静垂,始终面带淡笑,唯见广袖烈烈飞扬,风卷云啸,铮然不让锋芒。
两人琴音之中都带了十成十的内力真气,交撞间气流激荡,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急浪翻涌,眼看禁不住催发将要汹涌喷爆。便在此时,忽有一道清越的箫音飘然而至,行云流水一般穿入了琴声之间,两面昏天黑地的厮杀竟就此一窒,仿佛一道无尽的长河突然横隔在两军之间,流水浩浩,将这惨烈的战场一分为二,洗尽血污与戾气,唯余山川河流天然的静穆。
箫音飞流,天地遥转,众人眼前漠原狂沙渐渐化作了一片浩瀚的夜空,河流遥遥不见尽头,向着虚空无垠的方向倾流而去,星星点点,炫丽如织的痕迹,在黑暗中闪烁着神秘而璀璨的光芒。
无比的宁静,无比的空茫,却又无比的温暖,仿若天地静止,亘古虚空。且兰心头一震,蓦地望向那箫音传来的水榭——这是令她永远刻骨铭心,王城之中催动九转珑玲阵的箫声。
水榭之中轻纱影里,子昊唇边一支玉箫晶莹如雪,随着那流转的箫音,他腕上灵石串珠渐渐发出幽邃的微光,映得那张本就苍白的容颜,几如冰雕玉琢。仲晏子见状一惊,发现他竟是要以九幽玄通强行压制台上两人的真气。皇非与姬沧任何一人,都是九域江湖莫与能敌的高手,即便是借助九转玲珑石的力量,也难以同时抗衡,更何况这两个人,谁也不会容忍如此的挑衅。
果然,箫音刚刚回转,两道琴音便不约而同地破空而至,仿若九天雷霆挟威怒震,倾势而来。
那箫音却又一变,乘风生云,回荡层叠,向无边的天际飘涌而去,琴音与之一触,便如破入深沉无际的茫茫沧海,无论多么强横的力量没进海中,也只能在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最终还是要归复于瀚海永无止尽的平静。
细刃般的琴弦无端在指尖一利,皇非剑眉微挑,琴音忽然大开大阖,气势凌厉,几如飞龙啸吟,直破云霄。
便与此同时,姬沧夺色琴上血光盛烁,似有一只巨大的火凤展翼冲天,与那白龙并驾齐驱,不分先后地卷向箫音。
琴音穿心,带着无可匹敌强悍的真气,子昊却只微一合目,心法流转,催动九幽玄通将黑曜石中蕴藏的灵力完全释放,一时间四周清光烁美,凌空眩目,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隐入澄澈的光芒之中。
隔壁室中,子娆手腕上的碧玺灵石霍然绽出七彩异芒,紧接着,渐芳台上含夕的湘妃石,夺色琴畔宣王的血玲珑,万俟勃言收藏怀中的幽灵石都在黑曜石的牵引之下齐现清光,更有一道明紫色的光华自不远处楚宫衡元殿耀空闪现,却又转瞬消失了痕迹。
夜玄殇猛然看向紫芒纵逝的方向,未及回头,便听到一阵碎金断玉的声音。
姬沧手下的夺色琴骤然崩裂,而皇非琴上五弦齐断,夺面激射,他急速挥袖一卷,丝弦骤收,被他生生扯回琴上,“铮”地一声震鸣,整整齐齐紧在指下,勒出五道分明的血痕。
再听那箫音,悠悠沉沉邈邈,仿若日暮残阳最后一抹光影,若有若无地消失而去,天地之间,唯余碧海无声,千山苍凉。
夺目的鲜血,如同冰雪中极艳的寒梅,悄然绽放于白玉箫畔。子昊身子一晃,似有些站立不稳,仲晏子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却不料他衣袖拂下,转身静立,染血的玉箫亦没入袖中。
不露声色的拒绝,仲晏子怔视眼年轻而骄傲的男子,身形笔挺,笑容冷峭,若非比先前更见苍白的脸色,他几乎以为方才看到的虚弱不过是错觉。压下心中震惊,沉声道:“你怎可如此逞强好胜?要知你现在体内剧毒全靠九幽玄通压制,一旦有所差池,便可能毒发攻心!”
子昊转身之时,早已强行咽下已冲到唇边的腥甜之气,徐徐笑道:“多谢王叔挂心,侄儿自有分寸。”
渐芳台上,弦断琴裂,皇非和姬沧几乎同时振衣而起,看向那座重纱掩映下的水榭,姬沧眼中戾气隐隐,转而扫向皇非。
侍从们收拾好碎裂一地的杯盏,楚王才在众人护卫之下重新登上渐芳台。
皇非心中诧异那水榭中究竟是哪国宾客,面上却未曾显露,上前微微一揖:“臣方才一时不慎,惊了王驾,还望大王恕罪。”分明是低头请罪,言辞间却并无卑谦之意,而楚王竟也不以为意:“爱卿无恙吧?方才……”毕竟是一国之君,看一眼桀骜的宣王,心有余悸的话自不能说出来,只是神色间毕竟有些不自然,“宣王殿下琴艺精妙……这两张琴当真可惜了。”
姬沧引以自负的夺色琴竟被人以真气当场震毁,只道楚国暗中有高人相助,心下正自恼怒,这话听起来便十分刺耳,狭眸一挑,正待反唇相讥,皇非适时的笑语将他打断:“相交多年,今日才真正见识殿下琴艺,闻君雅音,心驰神往,着实意犹未尽,只可惜琴已毁了,今天难再请教高明,我府中亦有几张上好的古琴,不如明日我在府中设宴,请殿下赏光前往,以尽余兴如何?”
不愠不火,绵里藏锋,竟是约他再论高下,姬沧冷笑道:“君上盛情,本王岂好辜负?只不知……”别有用意的眸光飘向惊魂甫定的楚王:“楚王殿下可愿一同前往,也好增添几分兴致?”
楚王尚自犹豫,皇非接口道:“大王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去臣府中游园赏花吗?依臣之见,拣日不如撞日,既然宣王殿下相邀,便请大王移驾一游,臣定将一切安排妥当。”一边说着,似不经意般瞥向旁边赫连羿人,目中骄狂之色如一道尖锐的火花刺目闪过。
少原君府里御旨敕造的得天阁,集天下名品牡丹于一苑,花开时分乃是楚都绝盛之美景,王宫御内的牡丹园亦难及其万一。楚王对皇非恩宠隆盛,每年春日都会携王后、公主前去游玩,有时甚至留宿君府,数日方归。赫连羿人早便对此大为不满,一直百般阻挠,此时面对皇非恃宠而骄的挑衅,不由怒火中烧。
楚王侧首对王后道:“爱卿的提议,王后以为如何?”
王后楚楚道:“春日困倦,臣妾近日觉得待在宫中有些闷,出去走动走动也好,一切听凭大王做主。”
楚王道:“那好,便依爱卿……”
“大王不可!”赫连羿人猛然出声打断。
楚王被赫连羿人吓了一跳,诧道:“爱卿这是为何?”
赫连羿人横扫皇非一眼,沉声道:“皇非今日邀大王入府,实是图谋不轨,想要借机刺杀大王,大王万不可中他圈套!”
楚王面露惊色,皇非薄唇冷挑,目视赫连羿人,徐徐道:“无凭无据,侯爷此话未免有些血口喷人,这谋逆的大罪本君可担当不起!”
赫连羿人冷哼道:“皇非,你与宣王密约,欲借大王入府游园之机行刺,勾结篡政,并将边境五城许给宣国作为回报,这般险恶用心,以为无人知道吗?”
此言一出,四周人人色变。含夕第一个按捺不住:“赫连羿人,你不要胡说!皇非怎么可能谋反?”
皇非先对含夕展开个迷人的微笑,一振袖,倒负双手,倜傥扬眉:“侯爷说得煞有其事,听起来倒由不得人不信,但口说无凭,敢问侯爷有何证据证明本君怀此不臣之心?”
赫连羿人转向惊疑不定的楚王:“大王,臣日前曾截得皇非与宣国的密信,才得知他们之间的阴谋。皇非与宣王往来甚密,大王也亲眼见到了,此事绝非臣信口胡言。”
好好的大典意外迭起,观礼的宾客除了面面相觑,亦有些许看热闹的心思,多是静观其变。就连当事人之一的姬沧,也只冷眼相看而不发一言,目光落在皇非身上,阴晴变幻,渐渐露出些有趣的意味。
楚王一时举棋不定,虽不信皇非会谋反,但赫连羿人言之凿凿,却也不可忽视:“爱卿既如此说,那……可将密信拿来一观。”
传令下去,赫连羿人命人去取信,两队带甲佩剑的御前侍卫将渐芳台围护起来,一时间气氛颇有些紧张。含夕没好气地瞪一眼赫连羿人,恼他在自己的及笄典礼上生事,悄声对楚王道:“王兄,你别轻信别人诬蔑,皇非若要谋反,也不会等到今日王嫂有孕在身的时候,定是那赫连羿人不服他,故意陷害。”
楚王看向有些受惊的王后,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却也没说什么。皇非这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意,潇潇洒洒对姬沧一拱手:“敝国琐事,让殿下见笑了,往来一趟侯府也要花不少时间,咱们不如还席就座,莫要空等在这里,浪费了大好春光。”顺便吩咐歌舞,请众人继续饮酒为乐。
回到酒席之上,一直未曾开口的姬沧握了玉杯在手,似笑非笑盯了他:“这又是唱得哪出?”
皇非半真半假地笑道:“殿下何不拭目以待,你我之间的约定还少吗?”
宣王毕竟是宣王,与少原君抗衡多年,知之甚深的宣王,这其中用意别人不知,他却如何看不明白?
眼前这场惊动九域的大典,暗流翻涌风云急,乃是皇非清除内患,送他姬沧的战书。
他若胜,不但皇非,就连整个楚国都是囊中之物,若败,便输上家国性命乃至争夺天下的资格。
如此豪赌,早已不再是剑下胜负,琴中输赢,也只有自负如皇非,狂傲如皇非才会断然行之,单是这份倾手江山的霸气,便叫人有振剑一试的冲动。
倾尽杯中酒,姬沧眼梢往那台前一挑,映着几分酒色几分魅光,瞬间妖异摄人:“真有也好,假有也罢,我奉陪到底就是!但这般隔着一层总是叫人不舒服,怎样,你若是下不了手,我替你直接解决了楚王,边境五城的回报我也不稀罕了,只要你念着我这份心就行。”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听着这般惊心的话,皇非笑眸之中一丝震动也无,犹自风俊怡人,“若真想做,这世上还没有我皇非下不了手的事,有劳殿下费心了。”
没过多久,奉命前去赫连侯府的侍卫带着侯府中取信之人归来。楚王命奉酒的侍女统统退下,息了鼓乐,那侯府亲信遥跪在台下将密信交到侍卫手中,一层层转交,最终送到了楚王御前。
楚王轻咳一声,看了看面前两位重臣,将信打开。侍立在旁的含夕急忙倾身去看,“咦”地一声,而后粉面微寒,不待楚王发话,便指着赫连羿人道:“赫连羿人,你好大的胆子……”
“含夕!”楚王阻止他,双眉蹙起,看向赫连羿人。赫连羿人生怕公主与王后回护皇非,急道:“大王,臣已鉴证过,这信上笔迹印鉴皆尽属实,绝非伪造,请大王速将皇非这逆贼拿下,交谳狱司问罪!”
楚王盯着他,问道:“这密信当真属实?”
赫连羿人道:“确凿无误,大王不必再怀疑,尽快处置为是!”
楚王面色阴沉,似是十分不虞,深吸一口气,突然间重重冷哼,将那密信劈面掷下:“好!那你告诉孤究竟该如何处置!”
赫连羿人一惊,接信在手,抬眼扫去,刹那间面色大变,即刻跪倒在地:“大王恕罪,臣……臣……”
楚王打断他:“证据就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艳日骄阳照得眼前玉石灼灼刺目,就这瞬间,赫连羿人额头上渗出汗来:“大王明鉴,臣这也是……为我楚国着想……”
“哼!”楚王怒不可遏,“只怕为我楚国着想之外,还有些难以告人的私心!明日起你不必再上朝,且在府中闭门思过,听候处置吧!”
座上君王震怒,赫连羿人才知中了皇非算计,猛地怒视过去,皇非一脸莫测深浅的笑容,见他看来,便将手中玉杯向上一举,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渐芳台下一侧阴影中,那送信之人微微抬起头来,一张过于明丽的脸,带着三分异样的笑……
第43章 第十一章
眼看事情毫无预兆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众人皆尽奇怪,但隔了这般距离,谁也不知那封密信究竟是什么内容,竟让楚王忽然迁怒于赫连羿人。苏陵垂眸沉思片刻,低声对身后一名侍从吩咐了几句,那人微一躬身,趁着人们目光都集中在台上的时候,悄然退了出去。苏陵抬头,忽然发现对面万俟勃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席而去。
典礼结束,苏陵设法应酬了众人,独自离开乐瑶宫。早有部属携了密报等候在外,他吩咐侍从驱车回驿馆,临近江畔却转乘另一辆四面垂帘密闭的马车。掀帘登车,躬身道:“主人。”
车中子昊正闭目养神,幽暗的光线下雪衣寂静,漠然铺陈,显得容颜略微苍白。先前在渐芳台,他以一支玉箫强行对抗皇非、姬沧两大高手,非但重挫二人,更令姬沧对楚国的顾忌加深,当时虽有黑曜石灵力相护,但九幽玄通的反噬仍然不可小觑。苏陵不敢扰他调息,在旁静候,过了会儿,听他问道:“查清楚了吗?”
短短一句话伴着数声低咳,苏陵方欲将刚收到的密报取出,手却又在袖中停住,转而道:“都查清楚了,楚王手里那封信并非皇非和姬沧的密约,而是赫连羿人写给太子御的手函,上面的内容和当时卫垣的情报基本相符,以夜玄殇的性命,换楚二公子含回归国,由此可见卫垣那边的消息还算可靠。”
“据属下推测,这两封信定是皇非暗中做了手脚。今日这事看似突然,恐怕却是皇非早有预谋,之前他一手推动赫连齐之死,提供太子御入楚路线,高调支持夜玄殇,不断将赫连羿人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故意露出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可以扳倒自己,却事先做好了圈套。今天又顺便利用了姬沧的威势,推波助澜,使得赫连羿人终于当场发难,便被他算计个正着。楚王对公子含回一直十分顾忌,皇非深知此点,所以才会在此事上着手,之后也一定做足了落井下石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赫连羿人这次恐怕官位难保。”
“不过此事还有些地方不是非常清楚,第一,皇非是如何让赫连羿人取到所谓密信,借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方势力;第二,又是什么人助皇非偷梁换柱,出卖了赫连羿人,好处是什么;第三,夜玄殇与皇非如今配合默契,他们之间的合作以后是不是有可能超出我们控制;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宣王姬沧。他是完全不知情,还是同夜玄殇一样,是在配合皇非。而赫连羿人所说的密信究竟是凭空捏造的,还是的确有之。如果姬沧从头到尾都是在陪皇非演戏,那皇非目前和我们的合作,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些疑点,属下已吩咐各处暗线即刻着手去查,想必能再推断出些蛛丝马迹。”
苏陵平时虽给人博雅多才的印象,但在人前却极少如此侃侃而谈,即便与子昊议事,也多是谨言慎行。今天却不知为何,非但将情报详细道来,更一点点剖析来龙去脉,推断前因后果,严谨得连一丝细节、一点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不放过,并在此之前就已做好了应对的安排。最后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将袖中密信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从中推测太子御和赫连羿人目前可能还没有额外的交易,想了想没什么疏漏,这才停下。子昊原本静然合目听着,话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分析,已就目前所有的情报做了最有效的判断和处理,着实省了他不少心力。日后帝都有苏陵在,终是叫人放心的吧。笑了一笑,复又问道:“万俟勃言呢?”
万俟勃言在大典上异样的举动,苏陵一直颇为上心:“他中途离席便再未回来,我已命人留意,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过来,”
密林浮雾,一声短促的呼哨自林外响起,浓雾中立刻传来回应,林子西方有数人策骑而至,过不多会,东面亦有几人快马驰来,急促的马蹄声没进厚厚的落叶,瞬间消逝无声。
这些人原本都身着各色服饰,入林后纷纷甩掉外袍,露出里面紧身夜行衣,以及形状特异的佩刀,对背手站立的一名男子单膝拜下:“王子!”
面前那人衣饰看去十分华贵,相交身后宽阔的手掌显示出过人的力度,背上枪囊强调了他魁梧的身形,浓郁的雾气下纵然看不到分毫神情,却能感觉一种莫名的肃杀之气,正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名黑衣人聚齐,那人目光一扫:“都准备好了吗?”
前面一人答道:“宣王今晚入楚宫赴宴,大概戌时整会出宫,在城东广陵桥动手最为合适。”
“好!”那人回身,正是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万勿有失,我柔然族兴衰成败,在此一举!”
“愿从王子赴汤蹈火!”
当前之人抬头道:“王子,可要等候乌黎长老?”
万俟勃言一挥手,带过马缰:“不必。”便在此时,忽闻马蹄声响,北方林外传来一声呼哨,林中暗哨出声相应,接着便听有人喝道:“王子且慢!”
众人皆尽回头,方见一匹快马奔入林中,浓雾中尚未看清马匹颜色,便有一个须发皆白,身量瘦小的褐衣老者飞身而下,顿时便至眼前。除万俟勃言外,周围柔然族死士皆躬身行礼,此人手持乌木长杖,发箍金纹垂饰,正是柔然族地位仅次于族长的两位长老之一谷浑乌黎,乃是勃言王子身边举足轻重的智囊人物。
谷浑乌黎看了看四周整装待命的黑衣死士,上前对勃言王子见礼,问道:“王子突然召集我族死士,所为何事?”
万俟勃言沉声道:“临行前我曾和长老商量过,趁目前姬沧防卫消减,将他击杀于楚国,姬沧一死,宣国必乱,这是柔然族复国的绝好机会,长老难道忘了?”
乌黎长老早料得如此,急道:“王子不可莽撞,姬沧虽在他国,身边护卫不及平时,但要杀他谈何容易?王子难道忘了当年赤峰山之战!”
赤峰山!乍听这三个字,万俟勃言眼中精光骤闪,恨意十足,反手握紧枪囊。
襄帝十二年赤峰山一战,姬沧以夺色琴大破柔然铁骑,万俟勃言的绝焰枪亦败在血鸾剑下,被迫立誓只要世上血鸾剑在,绝焰枪便永锁囊中,不见天日。柔然臣服宣国近十载,至今岁岁朝贡,子民为奴,比昔日归附王族更加不如。万俟勃言心志非浅,不甘受制于人,但姬沧雄才大略,宣国亦国力强盛,柔然始终毫无翻身机会,铤而走险,亦在常理之中。
万俟勃言倏地抬眸:“原本同为九族之一,如今却举族为奴,非但我绝焰枪折辱下尘,父王战死已近十年,更是连灵位都无处供奉,连新王都不能自立,长老还想我柔然屈居人下到什么时候?”
“王子!”谷浑乌黎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非万全之计!一个不慎,我柔然便是万劫不复啊!”
万俟勃言显然曾经深思熟虑,此时一字一句道:“险中求胜,未尝不可。长老可有想过,一旦宣楚联盟,柔然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谷浑乌黎道:“皇非与姬沧未必就能达成一致,今日大典之上,分明有高人相助楚国对付姬沧,王子何不静观其变?”
万俟勃言皱眉道:“我看倒未必,典礼上吹箫之人究竟是何方势力尚未可知……”话音未落,忽地侧耳倾听,便觉若有若无一阵清悠的箫声自林中传来,雾气浮绕,一辆双辕马车不知自何方出现在眼前,箫音便自车中隐然飘出。
典雅的马车,安静地停在众人之前,没有人发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看得到车中是何人,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亦隐身在薄帷垂纱之后,只能隐约感觉,是个轮廓极美的男子。
有风拂过,车角上精致的垂铃“叮咚”作响,如那清雅的箫声,无比悦耳。
万俟勃言猛地醒悟,这马车出现在近前,设于林外的暗哨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当下厉喝道:“来者何人!”
他这一声运足真气,几如平地惊雷贯耳,震人肺腑,柔然族众人当此一喝,都似如梦初醒,周身一震。而那箫声,便如被疾风吹破,渺渺转散,终至寂然。
车中轻轻传来一声低咳,一个男子清哑的声音徐缓响起:“勃言王子欲刺宣王,只挑了这几个不堪一击的人吗?连我的玉箫都听不得,怕是人人有去无回呢。”
柔然族众人色变,万俟勃言与谷浑乌黎对视一眼,皆想到大典之上凭空震毁夺色琴的箫音,不由凛然。半晌,还是谷浑乌黎开口道:“尊驾意欲何为?”
车中那人似是笑了一笑,道:“柔然族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宣王姬沧的性命,是那么好取的吗?”
谷浑乌黎方才虽极力阻拦万俟勃言截杀宣王,此时却一字不提。柔然族今天此举倘若泄露出去,必定惹出大祸,此时他与万俟勃言皆已起了杀心,但务必要先弄清对方身份,免留后患:“我族中事务,何劳外人多言,尊驾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
便听那人淡淡冷哼,忽然一道玄光自车中射出,擦过万俟勃言颈畔,悄无声息地撞上树干。万俟勃言一惊回头,但见一块乌金令牌嵌入身边树上,牌身整整齐齐与树面平行,几如天然生成一般,其上一个古篆体“冥”字赫然在目,竟是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令。
万俟勃言脸上蓦然作色,且不说这掷出令牌的力道拿捏巧妙,令人心惊,冥衣楼与宣王的渊源非同小可,无人比他更加清楚。
当年宣国老王殡天,遗命由小儿子姬沧继承王位,新王登位,正逢柔然举兵来犯,姬沧亲自率军出征,宣国几位大王子却暗中勾结一气,串通他身边宠妃设下陷阱,趁机在庆功宴上发动政变,意图夺取王位。
姬沧那时年少气盛,赤峰山完胜而归,一战名动天下,难免目中无人,大意之下竟误中圈套,饮下美妃所奉的毒酒,功力丧失大半,继而被重兵围困,陷入了死战的局面。在此生死之际,冥衣楼漠北、赤陵两大分舵突然出动精英,助姬沧杀兄复位,平息了宣国这一场叛乱。
当初柔然新败于姬沧之手,一直伺机复仇,曾和宣国几位王子合谋,暗中推波助澜,欲除姬沧而后快,事败之后一直对冥衣楼耿耿于怀,此时视之为敌亦属当然。却听车中人淡声道:“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冥衣楼管不得的事。”
万俟朔风一见那令牌,心头分外生恨,咬牙喝道:“冥衣楼既要多管闲事,便莫怪我不客气!”反手一拍,震烁漠北的绝焰枪弹上半空,落入手中枪身一振,火色长缨划破薄雾,指向马车,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沿枪尖散出,竟迫得林中雾气不断翻滚。
车角小小的紫铜金铛频频轻响,忽然“叮”地停住,所有人都在这时听到一声低低咳嗽,但见车帘徐徐一掀,一支晶莹的玉箫向外轻轻一点。
这一切动作都是那样地慢,仿佛是微风中次第绽放的梅枝,无比清晰优雅。然而帘侧有一点白光,倏地夺目射出,于交睫一瞬飞向万俟勃言手中的绝焰枪。
万俟勃言蓦地大喝,在撞上那白光的瞬间绝焰枪尖一闪,化作万道枪影漫空洒开,隐蓄待发的一势竟被后发者先至,攻个措手不及。
枪身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寒气,震得手臂发麻,他断然借势拧腰,身形拔地而起,半空中如龙逆身,绝焰枪以万马千军之势迎空射向浮雾中若隐若现的马车。
其旁二十余名柔然族死士,自然明白不能放这车中之人生离此地,亦随谷浑乌黎从左右两方攻向马车。那坐在车前的御者也不见起身,手中马鞭“嗖”地穿出垂帘,以难以形容的速度点向众人,一边笑道:“莫要碍事!”
一条乌丝长鞭夭矫闪绕,但听“啪啪”数声轻响,飞雾盘旋,被鞭梢扫中的死士无不跌飞出去,皆被点中岤道,滚翻在地。
此时车旁一声贯耳的闷响,却是绝焰枪以下冲之势与那柄玉箫对个正着。万俟勃言只觉那玉箫中心像是突然塌陷成一个无比深邃的空间,绝焰枪不由向下一沉,刚觉不妙,便被一股强横的真气反震了出去。车前垂帘受劲气影响,一霎扬起,驾车的人恰巧扭头看来,修眉英目,形容倜傥,儒雅笑容令人一见难忘。
万俟勃言几疑自己看花了眼,落地时枪身一顿停住:“苏公子!”
这车前御者,竟是名满天下的昔国储君苏陵。
苏陵手中长鞭一振,两名柔然族死士毫发无伤地向侧让开,长刀脱手飞出,呆立在那里。下一刻,长鞭回手,他已从容而至车下,对万俟勃言抱拳一笑:“方才宫中喧闹,未得机会与王子同席把盏,十分遗憾,不料这么快又相见了!”
谷浑乌黎挥手,及时止住了其余死士,若非情不得已,柔然族绝不愿得罪这位昔国实权人物。此时他看得清楚,苏陵站立车前,看似随意,实际上却封死了所有可能针对马车的进攻,薄雾缭绕,伴着那一袭温润蓝衫轻轻飘扬,静悬腰畔的长剑若隐若现,虽未出鞘,却已令众人心慑。
苏陵的剑,不似逐日剑一般光芒耀射,亦不似血鸾剑一般狂肆邪魅,但天底下没有一人,敢小觑这柄普通的长剑。
万俟勃言神色数变,终冷脸说道:“哼,不知苏公子何时也和冥衣楼一样,竟然效命于宣王了?”
苏陵从容笑道:“苏陵与冥衣楼渊源颇深,但与宣王却也只是点头之交,冥衣楼亦绝非受命于他,王子莫要误会了。”
万俟勃言将枪尖一横:“冥衣楼当年助姬沧平乱,尽出帮中精英,可谓不遗余力,此话着实叫人难以相信。”
苏陵尚未答话,便听车中一声嘲弄的轻笑:“当年在血鸾剑下,绝焰枪一败涂地,自誓绝迹江湖,不知今日何以自毁誓言,就凭这一柄枪,王子自问可是姬沧的对手?”
听得那人发话,苏陵即刻侧身一让,退到一旁。柔然众人更是吃惊,不知车中究竟是何方人物,竟令得昔国储君如此尊敬,甚至亲自驾车随侍?
万俟勃言脸上阵红阵白,怒道:“我柔然族纵为宣国所迫,屈身为奴,却也轮不到冥衣楼指手划脚!”
车中再次传来低声的咳嗽,停了片刻,那人才冷冷笑道:“王子当初挑唆宣国叛乱,虽说谨慎小心,却也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若非我冥衣楼从中相护,你以为柔然凭什么逃得过姬沧事后追查?”
万俟勃言闻言,不由浑身一震,目光混了惊骇、震动、疑问、探究等等情绪,几欲刺破那静垂的车帘,直透车中。此时苏陵温言笑道:“王子想必也知道,当年宣国兵变之后,冥衣楼助姬沧清洗叛逆,三个月内尽戮众王余党,若非存心相护,柔然族如何隐瞒得过?冥衣楼与柔然是敌是友,王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万俟勃言目光猛闪,迅速与谷浑乌黎对望一眼,两人心中皆是疑虑重重。半晌,谷浑乌黎抬手向前一拱,语气略微客气了几分:“我柔然欲反姬沧,两位今天既然已经知道,那咱们便明话明说,免得麻烦了。敢问冥衣楼究竟是何用意?当年既然扶持姬沧即位,何以又暗中与宣国做对?”
苏陵微笑道:“长老此言差矣。柔然针对宣王,乃是雪耻复国,何来‘反’字之说?至于当年……”他向车内看了看,笑中有些感慨的意味,“冥衣楼之所以扶立姬沧为王,不过是因为他便于控制罢了。”
万俟勃言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宣王之桀骜不驯举世皆知,诸王之中说谁容易控制都可,却怎么也轮不到宣王姬沧。他却不知东帝当年暗中以冥衣楼扶助姬沧,原本就是要尽快造就一个强横的宣王,用来制约那时关系趋于良好,开始觊觎帝都的楚、穆两国。这一步棋,使三国相互牵制而成鼎立之势,谁也不敢贸然动作,为他赢得了数年的时间,才能和凤后从容周旋,最终取而代之。
过了好一会儿,万俟勃言才蹙眉问道:“你们……冥衣楼如此算计宣国,对我柔然有何好处?”
苏陵含笑答道:“柔然复国,赤峰山之北千里沃土尽归所有。另外,柔然原本乃是趁乱自立,只要王族不曾降诏承认,任何一国都有借口兴兵讨伐,事成之后,我以整个昔国保证,柔然可得王族诏书,明正立国。”
昔国苏陵一诺千金,万俟勃言瞳孔骤然收缩,手中长枪握紧,垂眸思忖,显然这条件极为诱人。稍后他似是有所决断,问道:“你要我柔然做什么?”
苏陵向侧一瞥,见主上并无其他示意,便继续道:“今日刺杀之事,还请王子暂时作罢,一旦宣王在楚国遇刺,无论成功与否,少原君定会追查到底,柔然难免麻烦缠身。而且,即便姬沧身死,宣国大乱,楚穆两国必将乘机瓜分漠北,得此大好机会,他们岂会放过柔然?所以,还请王子从长计议。这些年王子聚积兵马三万有余,暗中在尧云山操练布置,也已小有成就,王子回去之后,不妨加紧训练,欲灭宣国,必要以雷霆之兵一击而中,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自会派人联系。”
柔然族最大的秘密,在他人春风般无害的笑容下轻描淡写地道出,万俟勃言耳中恍如惊雷,一刹那间,像是整个人浸入万丈冰潭,连呼吸都停顿了一刻,强压下震荡的情绪,他哑声道:“好……那冥衣楼要得又是什么?”
苏陵微微一笑,说出最后的条件:“幽灵石。”
第44章 第十二章
楚江东岸少原君府的一处别院,小楼之上两盏青纱风灯光影沉沉,照见纹枰静暗,玉盏空置。庭外花木扶疏,华月半掩浮云,偶有丝缕微光映上棋盘间纷纷密密的棋子,幽然闪亮,现出整盘纷杂的布局。
皇非几近完美的侧颜隐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灯影下,俊眸深敛,看着面前玄机迭现的迷局,一手闲执棋子,轻叩桌案,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没想到以玉箫震断我琴弦的竟是东帝,师父今晚所言,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栏之侧,自今日在宫中见过东帝,此间独思,多少往事纷纭心头。即便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对他不假辞色,但那些话却无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滚不休。
长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离析,已是无法挽回的乱局,那就不如让它乱到极致。
盛极必衰,乱极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宽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暂缓子民困苦,想要彻底靖乱,则必以相刑之火,祭锋芒之剑——用最强大的力量,彻底破灭争雄者的妄想与野心。
三两年征战百姓苦,却也胜过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无尽延续下去的对峙攻伐。
以杀止杀,是锋利的双刃之剑,以此剑平正宇内,需要强者与强者的联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个百年乱世,烽火参天,涂炭苍生的争逐。
乱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声长叹:“为师自收你为徒,便一直教你与王族为敌,我也知道,突然转变这个想法,并非易事。”
皇非笑,抬手将棋子掷回盒中,侧身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昔年往事,当初的恩怨,若师父已不再介意,我又岂会执意于此,何况师父从来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于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来,走向楼台尽头,负手望向深沉遥远的夜空,语气之中并未见如何作态,却有一种极度的自信和狂傲刹那流溢开来:“徒儿尝闻师父言教,‘天下有粟,强者食之,天下有民,强者牧之’,观今日之天下,群雄并起,逐战九域,乃有万倾之粟,待强者食,万众之民,待强者牧,我楚国坐拥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诸侯,当此天赐之良机,岂可偏守一隅,安图享乐?‘千夫所指、逆臣枭雄’也好,‘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也好,凭我手中剑、麾下军、胸中智,必当正此乱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脚下,诸国顺从我手中,万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负此生为人,不负天地春秋,男儿所怀!”
夜空风云流荡,一轮皓月自散开的云雾之后徐徐现出冽目的光华,尽数敛入那双精光隐隐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此时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风流多情的贵公子,不是跃马仗剑称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国君更像一个王者,挥手三军,江山为棋,再不掩男儿叱咤纵横的锋芒。
仲晏子对这个徒儿向来极为自豪,听他如此直舒胸臆,心潮震动,原本欲像小时候样的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霸气所摄,竟觉这样的动作再不能够。
岁月急急,江山兴亡,乱世更替,英雄辈出。流年十载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今的天下,已然属于这些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年轻男儿。
今日再见那人,见那帝子风华、万丈君心,原以为璃阳宫火海烧天,一腔雄心壮志早已燃尽成灰,谁知还是有着一点不甘,一点执念,被一个后辈安静看透。
此时皇非转身望向恩师,忽然肃容,长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随即了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为师能教你的,这些年已然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当仔细思量,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几分胜算。”
皇非面现微笑,挑眉道:“不瞒师父,若依如今这般走下去,胜负之数五五。我虽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盘棋,却不敢说有完胜的把握。”
仲晏子语重心长:“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则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两败俱伤,为人所趁之险。”
皇非点头,但目中光芒沉敛,深有思忖之色:“如师父所言,东帝今天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终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战到渐芳台箫琴相对,我和他其实已有过数次较量。论兵法谋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生平罕见之对手,以他之能,既已夺权亲政,想要稳固帝都绝非难事,如今天下虽乱,但若他有心动手收拾,至少也可保个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却何以竟要拱手江山,为他人作嫁?若说只是为了笼络于我,令楚国不得轻举妄动,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虑,徐徐踱步,低头沉思,却也不得其解:“他说只要带话给你,你自会明白,这其中缘由……”
“这其中缘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难道竟不明白吗?”忽然间,一个清冶如云水,流媚如暗夜的声音袅然响起。
高楼外,明月下,玄衣清颜的女子翩跹入画,广袖云飞若曳风月,水眸流照漫夺星光。
玉步轻移,幽幽墨色绽开莲华清娆,暗香肆魅,万芳庭中百花齐晏。
“子娆,见过叔父。”长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转,却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浅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烁起惊艳的光,亦欠身以礼:“公主别来无恙?”
子娆笑吟吟道:“别来无恙,却不及公子风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许旧约,特来找公子议上一议。叔父,他欠我一笔债没还,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楼外皓月当空流照,面前这一双玉人凭栏而立,男儿丰仪俊然,卓尔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华若仙,心头一动:“我这把老骨头哪还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罢扫了皇非一眼,竟就这么转身,径自负手去了。
子娆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说,叔父只疼徒儿不疼侄儿,真真是没错!”
皇非目送师父离开,微微侧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娆清眸流闪,斜漾过去:“之前托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托,非自然不敢忘,事情已经言妥,公主随时可以要歧师兑现承诺。”
子娆道:“他答应了?可有什么条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娆奇道,“歧师肯无条件为人医病?”
皇非点头:“没错,我既然开口,他自当从命,但是……歧师毕竟是歧师,公主当真信他?”话音落,心头若有电念轻闪,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目光在子娆脸上一停。
子娆伴了清风莞尔展眉,柔声别蕴幽致:“我不信他,难道还不信你?无论如何,先要多谢你才是。”
“公主何必见外。”皇非目视于她,突然问道,“东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锁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娆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点点,漾入那无底的深夜,暗色丛生:“口口声声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吗?”
皇非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间柔丝轻呵,尽是她如水的气息:“子娆,可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一人心头之痛。子娆笑得无声,却魅人。
那个人,他心高志远,诸国同尊王族看不在眼里,他要这四海归一,九域同心。那个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祸福都无谓,令天下动容的承诺,就这般轻松掷于他人。那个人,他怎生得铁石心肠,靠在灯火深处帘下,脸色苍白得遥远,虚弱得连声音都似缥缈,却淡淡对她微笑,用那样柔软而冷静的语气,轻言两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一颗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一局棋算尽天下风云。
夜玄殇,还有……皇非!待他服了药倦极入睡,她便转而寻来,一路急奔,却在踏月而入时,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当真看得比性命还重吗?那么为了他,又有何不可?
子娆的眼中,天下无事不可为,子娆的心中,天下男儿都一样。
羽睫一颤,细眉微挑,抹抹流光轻染眸色,玉指纤纤,点上男子的心口:“你,心底早知答案,却明知故问。”
皇非沉声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我想到原因,也有更彻底的法子达到目的,但却偏偏无从选择,要为一己红颜效尽犬马之劳。”
子娆轻声笑语:“因为你是聪明人,一个聪明人,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非将目一合,深吸口气,漫于暗夜的幽香缠绵肺腑,柔沁心脾:“子娆,子娆……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让我有些着迷了,如此险棋,我纵然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做法,却不愿去拒绝。”
子娆缈然转眸:“公子的选择定然得偿所愿。”
皇非目光熠熠锁视于她,低声问道:“当真?子娆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语色清潋,如水流波:“公子这般人物,还能想要什么呢?”
“哈哈!”皇非扬声而笑,“和公主说话真是一件乐事!”潇洒后退半步,翩然礼道,“可惜,今晚还有些俗务缠身,不能与公主月下畅聊了。还请公主代臣,向东帝问安。”
“公子请。”
明月高台,风满楼,华衣暗影矜持交叠,袖袂飘荡,错身而过,暗香影影沉浮,人去楼空。
第45章 第十三章
染香湖,精致艳丽的画舫掩荡于迷烟深处,一舟独泛,冷月照不尽湖心,暗波如流。
华灯半残,在女子妖艳的媚容间投下明暗不定的光,玉指笔下飞书不停:书呈太子殿下亲启,楚都事生变故,少原君只手通天,赫连侯府恐难自保……
一缕纱幕曳过长案,灯影幢幢,将本就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淹没在光照不及的深沉中,纯白的衣袖,上织精美云纹,出其不意地拂落面前,强劲的手臂环住女子削肩,低沉的声音带着惊人的暗惑响起在耳边:“这么晚了,姝儿在写什么?”
猛然间娇躯一震,白姝儿僵在男子温柔的怀抱中,一滴浓墨溅坠丝帛,心头,仿佛有冰冷感觉骤然攫遍全身,一动也不能动。
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执笔的柔荑,柔软而冰冷的唇轻轻划过耳畔,男子爱怜一声低叹,仿若每一日花前月下,呼吸轻抚她如雪凝香的玉颈,激起肌肤间阵阵战栗,“怎么不说话?”
白姝儿勉强侧首,发间珠钿颤颤如丝:“公……公子……”
“嗯?”灯烛明绰,皇非俊美的笑容迷人依旧,目光如温柔的刀刃,寸寸割过女子惊悸闪烁的艳眸,“姝儿今天想我了吗?”
白姝儿呼吸频促,眼角余光扫过舫室,发现趁夜赶来通报消息的召玉早已不见了踪影,画舫内外静如死域,不闻半点儿人声,唯有浪击船身,发出低微的,悸动的轻响。
一时间无法思量皇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心乱如麻滚过几番脱身之计,然而被他拥在怀中,清楚感觉到那只紧握大楚命脉,今日刚将赫连侯府无情玩弄的手,此时正恰好覆在自己心口,只要掌力一吐,便可轻松震断她心脉,饶是平日计谋百出,武功亦有独到之处,眼下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妄动。
眼见美人花容失色,皇非轻冷一笑,抬眼看向那案上密信,左右她手中笔锋,转腕随书,染没那字里行间的杀机,徘徊叹道:“太子殿下。唉……姝儿啊姝儿,枉我如此宠你,难道在你心中,竟比不上远在穆国区区一个太子御?”
迷夜若水,浮香温存,男子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说不出的蛊惑,辨不清的暧昧。白姝儿唇角一颤,软腰柔折,娇容微侧,眼中哀色楚楚,数点清泪破颜而落:“公子,姝儿……姝儿也不想,只是为太子所迫,幸而公子无恙,不然……不然姝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丽眸水波,涟荡轻坠,转眼间已是簌簌难禁。皇非似满是怜惜,将怀中人儿紧了一紧,贴着绢衣下玲珑起伏的艳骨,柔声问道:“哦?谁敢迫我们姝儿,是用了断肠的毒,还是关了姝儿至亲至爱,要不然,难道掳了姝儿的心去?”
手底尤物颤颤低泣,凝噎不语,皇非眼中泛起暗魅的趣味:“姝儿从来最会猜我心思,何不猜一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白姝儿转抬泪眼,原本甜腻的嗓音低然凄楚,竟是千般柔媚,万般娇怜:“姝儿还能见得公子,早已心满意足,公子便是此刻要姝儿以死赎罪,姝儿亦情愿为之。”
皇非终于笑出声来,手指一勾,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令那唱作俱佳的一张美颜面对自己:“其实本君,只是好奇一件事——凭我逐日剑,几招之后,才能让避过宣王杀招而面不改色,在归离剑下也能从容逃得性命,随便直视通幽棋毫无半点儿异样的自在堂堂主,殒命当场?”
白姝儿面上诸般颜色骤然落尽,一双美目异芒飘闪,冷冷看住眼前这似魔非人的男子,半晌,开口道:“公子若想试一试,何不放开姝儿,也好尽兴?”声音再不复之前娇柔迷人,反而透出几分诡艳的冰冷。
皇非仍笑,摇头叹说:“唉,女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何苦这么快便翻脸,姝儿若是再落几滴眼泪,说不定我心一软,就放你去了呢。”
白姝儿面无表情,说道:“堂堂少原君岂是真以美色便能打动的,姝儿从一开始便错了,何必一错再错,自取其辱?”
“聪明,本君一直便喜欢聪明的女人。”皇非扬声笑赞,“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抬手一送,将怀中香躯直抛起来,白姝儿娇叱一声,足尖点上长案,借势飞起,手中一柄短刃寒光骤现,身形回旋,直刺皇非面门!
这自在逍遥法经她施展,竟比离司那般如风似雾的身法快了数倍不止,兼之剑光绕身,千影飞夺,整个船舱之中光练纵生,化作长幅白缎漫天铺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皇非席卷而去,令人全然无法分辨短刃来势。
流光惊破夜色!
但听“哧”地一声轻响,忽然间,白缎当中撕裂!
一点金光,电掣星流,在那寒光之上骤然暴涨,仿若日盛长空,流金烁火,绞散万千光雨,洒向四周。
金芒飞落,散入灯火俱灭的黑暗。
船舱中似乎还留着那耀目的光亮,帷帐暗处,白姝儿轻不可闻的呼吸起伏隐现,在那光亮消失的瞬间,看见皇非衣袖飘落,峻拔的身姿几如暗夜魔君,逐日剑上散发出可怕的气势。
“一招。”低沉如旧的淡笑。
白姝儿靠在柱上调息,肩头缓缓渗出血痕,逐渐淋漓而下,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嗒!”血迹落上地板,剑气,如影迫面!
白姝儿旋身疾退,于意想不到的角度贴着柱身滑出三尺,身畔木屑飞溅,凌厉的剑光照亮空帷,将整根船柱粉碎大半,飞屑之中夹杂着绡纱扬落,白姝儿臂间披帛碎成片雪,露出凝脂般的香肩。
“两招!”
白姝儿情知如此退避下去,任由皇非剑势达到巅峰,便等于对逐日剑献上自己的性命。当即飘身急射,自在逍遥法发挥到极致,一双长袂扬上半空,化出万千袖影,四面卷向剑光。
劲气破空,激旋荡溢,眨眼之间,白姝儿以袖中短刃连挡皇非七剑!
血光迸现!
白姝儿失声娇哼,身如落红,急速坠下,直撞向后面船舱。就在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柔软的身躯忽然奇异地向上弯去,倏地翻折,便已穿出窗外。
一点剑光急追而至,轰然破开船壁,下一刻,皇非俊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淡淡冷笑,向暗夜中迅速消失的白点追去。
染香湖两岸碧树成林,花灯错落,由画舫而至红楼,处处绣馆通幽,风月曲折,白姝儿仗着熟悉地形和大自在四时法之绝妙,几次避过皇非追杀,但肩头、肋下两处受伤非浅,血迹不断遗下,在一路浮香媚影间泛留淡淡腥艳血气。
皇非偶尔停下略作看察,不急不忙地迫着逃命的女子,却又不将她逼得太紧,如同猫儿玩弄手心里濒死反抗的猎物,不怕她逃出生天。
追逐于死亡的游戏,在湖岸旖旎的夜色下,泛出诡谲的杀机。
月光骤寒,一刃白芒乍现,白姝儿终于寻得空隙,借地利反击偷袭。
双刃相交,逐日剑上强势的真气将已然重伤的对手震出数丈,一道纤影如鸟投林,坠向不远处点缀在万花丛中的馆阁深处。
皇非随后而至,几个起落登上最高的一栋小楼之上,环目四顾,微挑眉梢。
这处是染香湖规模最大的建筑群,楼阁连绵,玉户香闺不知其数,此时正值良宵夜半,莺莺燕燕轻歌娇舞,纵酒饮笑,白姝儿躲入此中,便如滴水入海,完全失去了踪迹。
但皇非是常年带兵征战的人,在他统帅下的烈风骑能于大漠荒原之中据敌军一点蛛丝马迹逐战千里,寻敌追踪自不在话下,闭目轻辨风中气息,身形一动,往东首一片水阁处落去。踏入阁中,逐日剑入鞘,广袖飘然,一身风流从容,对门前两个娇俏的小鬟含笑摆手,倒像是闻香止步,夜访佳人,哪有半分辣手摧花的杀气在身。
这一处,是半月阁那绝色舞姬绿颐的住处,再往外紧邻湖畔,尚泊着画舫悠悠荡漾,显然主人刚刚游湖归来不久,灯火未熄。
足下微停,目光掠过廊前花架之侧隐约一道血痕,那是沾了血的纱衣留下的痕迹。近旁房门紧闭,内中有女子轻微的喘息之声,皇非唇角冷冷一勾,举手按上雕花双门。
门开,精致的绣房,锦帐低垂,罗帷深闭。
帐中有人。
皇非冷冷轻笑,抬手拂向那流红烟锦,不料便在此时,一道剑光忽然夺帐而出,直射他咽喉!
一剑寒光电射,剑气无匹!
皇非疾退,逐日剑在几不可能的瞬间离鞘出手,清啸声中,两柄长剑驭电驰空如龙,半空中光华刺目,好似千百柄兵刃流射旋激,两人身影几乎全然没入其中。
剑招化为剑势,剑势激荡剑气,剑气凝为剑意,招招相交,招招相对,招招相敌!
寒光一盛,双剑乍合而分,两人身形错位。
薄如秋水的逐日剑,在皇非手中隐隐泛出异芒,那是饱饮千人之血浸染的杀气,一缕剑魂,仿若轼天灭地的残阳,湮灭长河万里,大漠孤原。
这一招“日落千山”,当世唯有宣王姬沧曾经迫他使出,至今未有第二人。皇非冷冷抬眸,与面前那人目光相对,两人却不约而同愣了一愣。
剑眉斜飞,薄唇锋锐,那男子一双黑眸有着醉人心魂的狂放与不羁,玄色长衣衬出完美修挺的身段,却显然是随手披在身上,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手中,长剑绝冷,杀气未敛,似能在不经意间取人性命,而方才的交手也早已证明这柄剑绝不容人小觑,哪怕对手是皇非。
归离剑。
这帐中之人,竟是夜玄殇。
皇非面露惊疑,看向同样目含诧色的夜玄殇,问道:“三公子为何在此?”
夜玄殇怔了一瞬,接着便挑眉而笑:“这染香湖的绣阁中……君上以为还能为何?”
此时皇非听得清楚,帐中依稀有女子呼吸之声,脸上掠过一丝古怪,却又是心领神会的神情,不由失笑:“扫了公子的兴,抱歉抱歉!”
夜玄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亦笑道:“方才玄殇鲁莽了,还以为又是那些不长进的杀手,谁知竟是君上,多承剑下相让。”
皇非俊眸深处精光微敛,笑意不减,话中有话:“归离剑法霸气强横,试问天下,谁人又胆敢托大?”
夜玄殇爽朗一笑,随手回剑入鞘:“君上何以突然来此?难道……这绿颐乃是君上心上之人,玄殇冒犯了不成?”
皇非闻言长声而笑:“公子说笑了,即便本君中意绿颐,公子若看得上眼,本君难道还会舍不得一个女人?”说着扫视房中,目光在那静垂的幔帐上停了一停:“本君今晚是追敌至此。”
“哦?”夜玄殇奇道,“什么人,竟劳君上亲自动手?”
皇非淡淡道:“一个极美的女人。”
夜玄殇转眼向后扫去,心领神会,忽然伸手拂帐而起。
帐中仅次于花魁白姝儿的美姬绿颐轻呼一声,自那柔缎鸳锦下瑟瑟抬头,一头乌发纷泻身前,半遮雪肩,美目凝诧,翠眉含惊,却是说不出的春光香艳,旖旎动人。
夜玄殇俯身一笑,反手将她带出帐外,烟罗飘拂,一荡垂下,便是这瞬间起落,以皇非的目力也足以看出那方寸之间帐中被下再无他人,移目转身,不由眉梢一挑。
那绿颐半依在夜玄殇身边,周身只笼一层烟翠色落纱薄衫,几乎透明的丝绢之下凸凹有致的身段若隐若现,玲珑惹火,幽幽光线中,那副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风情比完全不着衣衫更加诱人。
皇非一向怜香惜玉,今晚却觉可惜,将这绝色美姬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笑对夜玄殇道:“三公子好艳福,我就不打扰了,不过临去前有一事相告,公子听过后,只怕会有些扫兴。”
夜玄殇深眸微抬,散漫含笑,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皇非转身踱步,眼光向他怀中美人一挑:“这位绿颐姑娘和我今晚要找的人一样,都是太子御那边身怀绝技的杀手,自在堂中排名第二,‘冷钗翠袖’便是她了。”
此言一出,绿颐美目惊震,身子刚有微动,已被夜玄殇强劲的手腕制住,男子原本柔情醉人的黑眸冷冷如夜空般罩了下来,将她掩在一片阴影当中,低沉的声音寒若霜刃:“绿颐,此话当真?”
绿颐张了张口,却被那目光慑得片字难言。夜玄殇长眸微眯,黑暗之中射出危险的光:“真叫人失望,这双眼睛告诉了我答案。”
绿颐再禁不住这样深冷的注视,猛地向后撤身,发间玉钗化作一点白光,出其不意地射向男子眉心。
然而一道冷光更快更利,如影追夺她飞退的身躯,剑芒一烁,血光溅染画屏!
收剑回身,夜玄殇修长的黑袍微微一扬,挑起一片柔绢,若无其事地拭干剑上血痕,随手扬弃。
皇非迈出房间之时,方才活色生香的美人已卧在画屏前一动不动,身下徐徐溢出大片血迹。
屋内的灯烛,早在剑气之下熄灭多时,外面柔冶的光线透过门窗精雕细刻的镂花透射进来,照见艳女媚骨横卧血泊残丽的姿态,脂粉香中漫开血气,使这一间香阁中浮动着冥艳而诡异的气氛。
归离剑落回鞘中,夜玄殇自行在案前斟了杯酒,徐饮一口,直到感觉皇非的气息完全消失在水阁之外,才走上前去,将血泊中的女子扶起,骈指点中她胸口岤位。
血流止住,女子亦轻吟一声,睁开眼睛,待看清是他,似惧似畏地向后瑟缩了一下,靠在墙上微微喘息。
夜玄殇方才那一剑用劲巧妙至极,虽正刺绿颐心口,却在发力之时向侧偏滑了半寸,同时真气透入,封住了她胸前要岤,造成一剑毙命的假象,就连皇非亦被瞒过。
他看过绿颐伤势之后,取过火折子,将榻前两盏垂晶银灯点亮,掀起帷帐,拉开锦被,床里一间暗格赫然平躺着被皇非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白姝儿,暗格的门尚未来得及关上,仅仅是靠着上面的宽大的被衾遮挡,如果挑亮明灯仔细观察,便能见那艳红的丝锦之上其实有着新鲜的血迹。
皇非方才看得被下平坦无人,却没想到榻中别有洞天,亦没想到人是夜玄殇亲手藏的,只因任何人都可能,夜玄殇却完全没有留下自在堂女子性命的理由。
白姝儿脸色惨白颓靡,已不复往日光彩照人的艳色,却另有一种脆弱易折的病态之美,灯火下看去,纵已气若游丝,倒也十分惹人垂怜。她遭皇非两剑重创,流血甚多,最后又被剑气震伤肺腑,拼力周旋来到此处,早已支持不住昏迷过去。夜玄殇抬手将真气注入她体内,暂缓伤势,却也顺便封了她几处岤道。得他真气相助,白姝儿慢慢转醒过来,睫毛轻颤,却依旧合目而卧。
夜玄殇分辨她身上香气,唇边逸出一声轻笑:“夜合香,这是你的本来模样吗,倒比我想得更美,当时若不扮作她人,直接投怀送抱,说不定成功的机会更大些。”
白姝儿呼吸急促了一刻,睁眼看向这心思莫测的男子:“原来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救我?”
“看来我那位大哥近几年挑得人是越发没眼力了,连这原因都想不到。”夜玄殇声音冷冷,“我救人,是不想你们死在皇非手中而已,人我既然能救,也一样能杀。”
深刃也似的目光,令人丝毫不能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白姝儿心头微震,越发摸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你救了我,便是为了亲手杀我?”
夜玄殇懒懒散散挑一挑眉:“自在堂的堂主,我大哥的得力臂膀,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留你不杀的理由。”
似是力气不足,白姝儿声音忽然有些轻软:“救了人再杀掉,你不嫌麻烦吗?”
“不嫌。”干脆的回答。
“倘若……我……有令你不杀的理由呢?”
夜玄殇轻笑:“你想说来听听也无妨,但不要浪费我时间。”
白姝儿眼神飘转变幻,漫卷一片阴晴明暗,显然在筹算些什么。夜玄殇侧颜以视,冷眸深处,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悠然之意,不催不语,欣赏着女子心中挣扎。过了片刻,白姝儿眼光一落,柔唇间吐出几个字:“太子御在楚穆两国的所有布署。”
她并未直接以美色相诱,而提出颇具分量的条件,倒也算见机明了,夜玄殇微微冷讽:“这么快便决定卖主求存了?”
白姝儿转眸之间带出丝缕媚态,不过语气却十分镇定,显示出身为一帮之主利落的决断:“反正我死了太子御亦不会多掉一滴眼泪,我又何必为此赔上性命?”
夜玄殇神色漫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我又怎知你不是缓兵之计?”
白姝儿一脸娇柔无助,轻声道:“你以为我将太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他还容得下我再回头吗?何况现在皇非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楚国也是危机重重,我不借三公子庇护,还能有什么法子和他周旋?再说……”她将眼风一飘,有意无意便是媚冶丛生,“凭心而论,我还真是觉得,三公子为人处事比太子更有点儿前途,武功高上几分,人亦年轻俊朗得多,便押这一注试试,也好过此时全盘皆输,连人加命都赔上,公子觉得这理由够不够呢?”
虽然气息奄奄,这美女还是有着惊人的魅力,仅一抹眼神便足以令人为之颠倒。夜玄殇冷眼看去,一言不发,目光中渐渐凝有深沉的威势,冷若锋刃,喜怒莫辨。
白姝儿呼吸一窒,再不敢对他施展媚术,垂下眼睛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自身真气在我绛宫之中设下禁制,此乃大自在四时法独有的关劫,我若有异心,便叫我心脉震废,血枯而亡。”
绛宫乃女子真气汇聚之处,至关重要,白姝儿肯如此,说明她确有合作的诚意,接下来,便将一段口诀低声颂出,拿眼角觑着面前冷然如山的男子。夜玄殇静立不动,目光深深看得人逐渐忐忑,以他和皇非联合起来的手段,太子御未必是对手,这条件不知是否真能打动他,时间越长,她心中希望亦越来越小。
忽然,眼前玄袖一扬,劲风扑面,白姝儿心中惨叹,闭目待死,身子却一松,手足岤位被解开。夜玄殇俯身将她抱出暗格,先替她处理了两处伤口,一道真气自掌心透出,纯正无比的天宗心法催动那炙热的内息,尽数注入了她心府要岤……
第46章 第十四章
竹林,幽风,白石。
玄衣,乌发,清颜。
有星无月的夜,一天繁星清清淡淡,在苍茫夜空下闪烁着远古宁静的光彩,白石之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衣袂铺展如云。
轻微的破风声,黑衣男子出现在白石近旁,“公主。”
子娆依旧双目轻瞑,唇畔却漫开淡笑:“十步之内我才察觉你来,墨烆,轻功又见长进,难道是最近跟那姬沧周旋出来的?”
墨烆唇角略微一搐,但他向来话少,只是欠了欠身。子娆轻笑一声,睁开眼睛看向他。水眸流光照,星色落幽潭,这黑夜也似化作漫天深湖,清清冶冶潋着醉人的波光。
墨烆垂目,手不由自主便摸上剑柄,子娆星眸转视,笑盈盈问道:“不过偶尔找你切磋一下招式,干嘛总那么紧张?”
墨烆唇角又是一抽,相比较和九公主切磋武功,他还是情愿冒险去监视宣王,更何况今天,可能应付不了她的剑招。子娆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臂上,黛眉微敛,声音转柔:“怎么,受了伤?”
“大意了。”墨烆用词简练,谁也不知他这短短几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大的危险,停顿一下又道,“那血玲珑,宣王并不一直随身佩戴。”
“万事小心。”看似随意的叮嘱,其中关切之意淡淡流露。墨烆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似是想岔开话题,眼光飘向不远处那间安静的精舍,子娆道:“放心,还压制得住,闭关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时间也不多了。万俟勃言破釜沉舟,以幽灵石交换柔然族的存亡,月华石已在我们手中,湘妃石近在咫尺,紫晶石日前也现了踪迹,血玲珑虽不易取得,但毕竟有个头绪,眼下只有金凤石和那冰蓝晶尚不知所踪了。”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仰首遥望苍穹,星光落了满眼满身,千里风月,人间红尘,都在那清澈无底的笑容中流漾飘拂。
“墨烆,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我才发现原来那毒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他肯听我的话待在山庄静养,只是因身子已经不起再多的疲累;他总将帝都传来的密折丢给我处理,是因笔下的字迹会透露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经常整晚整晚地看书,是因到了晚上每一寸经脉都会痛,痛得根本睡不着;他越来越习惯靠在榻上和我说话,是因每时每刻和剧毒对抗,精神太过虚弱。”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找到歧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现在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王兄当初毫不犹豫便杀了岄息,药毒的配方再不可查,歧师虽然答应诊脉,但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结果,万一……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可能还有希望了。九石出而天下一,九转玲珑石既传说有倾天覆地的力量,是不是真的能逆转乾坤呢?”
轻声低语,她的心事偶尔会在这少言寡语的男子面前稍稍流露,就像七年里身陷玄塔,他有时能设法避开森严的守卫前来,在外面匆匆和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一年未也必能得一次,但这点微小的秘密,却印刻在沉默的心间。
墨烆在那双迷丽的眼睛遥然凝注夜空的时候,借着星光悄然描摹女子幽美的轮廓,唇角泛有轻涩的柔和:“公主放心,不会有事的。”顿了一顿,“主人他,总会有办法。”
子娆回眸,淡淡一笑,轻轻一叹。
是啊,他总是有办法,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追随多年,看着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看他一次次深谋远虑,看他将乾坤颠倒,将天下算尽,这或许是他身边所有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东帝,永远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束手无策吧。就像这次从乐瑶宫回来,毒性终于发作,她出去后他根本没有睡下,剧烈的咳血惊坏了离司,最后仍是用了那金蛇之毒才勉强镇住。他的九幽玄通已有八重境界,最后一重生死境,他曾说过不去碰,但突然,决定闭关十日。
她未劝阻,十天十夜,她便在外守了十天十夜。
子昊迈出精舍的时候,晓寒轻,天初明。
子娆站在青竹林旁,清眸若水,映他衣衫飘摇。
薄雾云岚,缥缈飞浮。
子娆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比十日之前更黑更亮,那无底之处并不像平时噬尽众生诸相般深不可测,反而有种清澈的明净凝敛其中,看得到的空间,触不得的遥远。他的肌肤本就苍白,此时更是不见分毫颜色,那种几近透明的白,使人错觉手掌能够穿透他的身体,不敢碰触,甚至不敢靠近。
九幽玄通生死境,炼毒化神,脱胎换骨。原本纠缠在血液中的药毒,已完全与他的精气神骨融为一体,助他突破第九重关口,功力几臻完满,但是,也将以更快的速度毁灭他的每一分血肉,再没有什么能够抑制。
涸源取水,却无法选择,只因濒临极限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做任何选择。
温润如许的笑容,透过林间轻光飘落心中,痛如抽丝,凉若浮雪,子娆却盈盈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娇声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抬头依依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
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轻轻穿掠她的发稍,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若陪伴他孤独身影的妩媚女子……
二十年前王城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众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岂会忘记?
子娆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
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
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停不休赶了一天的路。
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着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置了淡淡清茶,四角香炉,燃着袅袅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
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方天地,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
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娆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着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凄寒阴森,便像自万里春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娆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娆抿唇,凝睫看他:“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偿我。”
眼前黑嗔嗔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一缕笑意隐约,子昊仍是淡淡“嗯”了一声。
子娆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诓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怔愕之间,他微微挑眉,径自推开车门,步出外去。
此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总共八人,后面复跟着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如笔描画,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脸上隐带微笑,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子娆低声道:“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令其以血肉为食,繁衍生长。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欲为。
血蛊控制下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驱使。
“有请贵客——”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木,说话之人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欲现。
子昊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娆牵着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我回去,给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娆无奈蹙眉,叮咛道,“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
第47章 第十五章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缓步随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
周围四处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漂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圆地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就听“喀喇喇”数声碎响,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几乎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阴风激荡,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东帝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鬼宅……”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挂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一时不绝于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
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地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伤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长足了见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恻恻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边身子都在麻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好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长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于此,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理,借剧毒滛浸经脉,催炼真元,毒与精气神同在,与骨血肉相融,毒在则煎心熬骨,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明知这功夫横绝天下,却也不愿尝那万毒噬体的滋味,再搭上性命,你自寻死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一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还从没遇到这样听没救说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扬袂而去,忽地以掌击地,飞起拦向他身前:“你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目不斜视:“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隐隐笑道:“唔,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死,如今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狰狞,眦目相视,盘坐之处,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利光闪动,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近千名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无论何人,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马蚤乱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
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
“那晚你并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还得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冷冷丢出一句,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
“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自己则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当晚没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还能藏匿多久?”
歧师阴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别人庇护?”
子昊道:“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我。当时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同谋吗?”
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只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当初子娆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看察,前后联系,早将当年整个事情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是与不是,你知他知。”
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于是不是卢狄,不如自己亲口问他,他现在八成正踩在你脚底下。”
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隐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秘道。
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块是人的头盖骨,哪一块是大腿骨,哪一块是胸肋,哪一块又是肩胛。当年前歧师脱狱之后,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迹,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师:“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自己走运。”
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克制下这冲动:“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后悔莫及!别以为我答应了别人替你解毒……”
“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打断他道,“你若想我像别人一样求你医治,借此机会折辱于我,以报当年受制于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得好,免得自取其辱。”
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着他不放,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桀桀干笑几声,低头道:“罪过罪过,想必是刚才言语冲撞,得罪了王上,还望王上息怒。我岂敢动那样的主意?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发带出几分恭敬来:“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
这突然阴阳颠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竟无分毫滞涩,此时若这满园之人有知,必定个个目瞪口呆,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挑唇淡道:“你倒忠心,刚才不是说无法可解吗?”
歧师陪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
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将手平放桌上。歧师刚刚抬手,忽听他淡淡道:“手下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
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将已到了指尖的内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侧首、皱眉、摇头,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名目,“九步仙、朱弦草、无咎子、醉颜酡……啧,居然用血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他,似有些惊异,“难怪,你竟强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将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积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内力压制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起来周身真气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又道,“思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至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断定,即便没有剧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
子昊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撤,道:“多少时日?”
歧师眯着眼算计:“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迹。”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我身体的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你应该也想多活几天吧?”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莫让我瞧出什么不妥来,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便莫怪我不客气。”话已言尽,无需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
子娆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
第48章 第十六章
马车不急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内是怎样的轻松,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忍唇角含笑,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肩膀,这一刻,一双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着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人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凤主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的。”
聂七道:“主人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吗?”
十娘道:“自是有区别,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人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凤主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
聂七笑道:“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人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人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要主人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艳艳,看得聂七一瞬失神。
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儿,何必计较太多?
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普通的小镇,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挂着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如此安宁,红尘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反正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着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下这样的闲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
这种小城镇,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旁边道路变窄,当先一名劲装女子低声轻叱,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而去。身后众人如法炮制,无一受阻,急尘滚滚,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一群人鲜衣怒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娆向外瞥去,突然间羽睫微扬,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别有意味的清光,对子昊道,“我们去看看如何?”
子昊头枕手臂,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赶人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娆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沣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
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沣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玄殇?”
子娆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
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向后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跟着,我们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自然不放心:“主人!”十娘一拉他手臂,低声道:“就这一天,随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照应着就是。”
聂七道:“你没听凤主要去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着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
晚风之中,且走且行且说笑,子娆笑吟吟拖着身边人,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倒也不急着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围着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着什么东西,四周飘着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去管跃马帮闲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闲闲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
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人嬉笑而去,子娆俯身问道:“老人家,这个是……可以吃的蜜糖吗?”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现做现卖,两文钱一个,两位可是感兴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独到,真是难得一见。”
“客官过奖了,讨喜取巧的小玩意,平常得紧,有什么独到不独到。”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功已然非同寻常。钵中蜜糖不需熬制,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隐,前两人半隐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颜。”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语清灵。
斜阳光远风飒飒,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女子风华媚肆,一笑生艳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隐现,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随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冒险相助……”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家伙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当年不管那档子闲事,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这小隐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隐于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淌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教人连半分Сhā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娆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两人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丝戏谑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着那糖摊淡淡笑道:“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隐者,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闲,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隐隐于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着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成事,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隐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和我们这晚辈闲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轻哼了一声,“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个徒儿出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前辈要做的事,似乎无需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前辈与其大将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将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隐,隐于天下,率性随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胡子一动,目光灼灼向他扫来,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徒儿。”说着看向子娆,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娆在旁笑得妩媚:“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闲事。”将手向子昊一指,“我只是路过糖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糖人来玩。”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娆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钱一个小人,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非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隐约便猜得了两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娆这般玩笑,便将双目一瞪:“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家伙没完没了烦了十几年,这笔账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面子上,一两楚金一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糖人已是天价,子娆却拍手道:“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闲,真真是大不应该!”张扬放肆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将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纷乱等等等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蓦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娆抿唇笑道:“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谁人能及呢?”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着,忽然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随着暮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潇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于当年之事一意复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但若非这些年他借助皇非稳固强楚,一直牢牢牵制着宣、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洛王子程,根本自始至终就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复仇有所保留。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随便品评别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着什么,经历过什么,爱着什么,又恨着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别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争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娆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来,还收了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于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豪爽的、清艳的、低雅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娆能喝点酒,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谑笑容如此美丽。席间博谈古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娆知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剑招和人争论打赌。
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罚了三杯,第四次终于赢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娆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娆正和他胡搅蛮缠,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赢,子娆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帮子娆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于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着机会罚子昊酒,却陪子娆将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随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无非如此,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娆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于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所有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啬分毫的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却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隐藏了所有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漫漫星隐时,马车扬起轻尘,驶出小镇,沿着既定的道路,笔直前行。
第49章 第十七章
入了楚都地界,水路四通八达,远比陆路要平稳舒适得多,聂七请示过子昊后,传令部属前来接应,一行人弃车登船,南入楚江,直往上郢方向而去。
舟船迎风鼓帆,行程异常轻快,上郢城很快遥遥在望。聂七登上船头,深吸一口江上清爽的空气,对随船而来的商容道:“还是商公公想得周到,有你带了影奴来,我和十娘总算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商容白眉淡垂,微笑道:“楚国毕竟不是帝都,我早说多派人跟着,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偏生两位主子都任性,这两天着实辛苦你和十娘。”
聂七搭剑在肩,神情爽朗:“一路都还顺利,只是万幸凤主没招惹跃马帮,否则便会有点儿头疼了……”话音未落,忽然举目前望,“咦”地一声,皱了眉头。
迎面江上,正有一艘双头巨舟乘风破浪,向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驶来。
巨舟之上风帆全部张满,显得极具气势,一面绘有跃马帮标志的大旗当空飘扬,甲板中心建有三层宽阔的楼舱,并设有女墙防护,颇有几分战船的味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望台之上有人发出号令,旁边随护的数艘赤马舟全速前进,凭借船身轻巧的优势抢先赶向冥衣楼座船。
巨舟速度稍缓,望台处再次号令,船上五面风帆迅速放落,与此同时,船腹两边齐刷刷探出两排船桨,整齐划一地向后打入水中。在离冥衣楼坐船不远处,巨舟徐徐停泊在江面之上,庞大的船身仿若一幢高耸的楼台,令人不容小觑。
十娘在巨舟出现的时候便已赶来最上层甲板,只见那高台之上站着十余名锦衣人,当中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面若桃花眉若柳,一袭鹅黄铯披风迎着江风翻飞飘扬,衬得佳人娇美之中不失英气,十分惹人瞩目。她和聂七交换一个眼神,认出这一群人正是先前在小镇中匆匆赶路的跃马帮帮众。
这时商容早已消失在船头,手下影奴亦随之悄无声息地隐入各处。场面上的应对自有聂七他们处理,除非对方威胁到上层船舱,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暴露实力。
巨舟停靠之后,船上众人先后自高台掠至船头,所处位置和站在上层甲板的聂七他们正好平视。那劲装女子抱拳扬声问道:“敢问船上可是冥衣楼能说得话的人?跃马帮殷夕语有礼!”
来人正是跃马帮现任帮主殷夕语,隔着如此江风,她的声音亦能清清楚楚送到对面船舱,聚而不散,保持悦耳动听,可见武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她身旁众人都是跃马帮上郢分舵的精英,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级人物。跃马帮如此阵势,显然是针对冥衣楼而来,除了面前这艘楼船之外,约有二十余艘快舟四下分散在江面之上,害得过路船只全部远远绕开方能前行。
“我不去惹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舱中帘下,泠泠微光照落几分浅影,白玉般的手,轻轻放下了玉盏,倚案而坐的女子凤眸一挑,温柔不再,冷笑清利。对面男子,面色淡淡,深眸似海沉静,似是对外面一切无动于衷,却极轻地牵了一下眉稍。
“冥衣楼与跃马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三番两次挑衅生事,可是觉得我冥衣楼的人好说话?”船舱中传出女子淡淡话语,分明清柔媚人,却如一川冰水徐徐流淌,无比清晰地溅入每个人的心间,连这初升的阳光也多几分凉意。
聂七转身恭声道:“凤主,区区跃马帮何需惊动您和主人?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那柔媚的声音清清冽冽,依稀含笑:“没见人家帮主都来了,咱们总不好太过怠慢,免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冥衣楼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一样,不知江湖规矩。”
殷夕语闻言略蹙了下眉,但听这船上之人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真颜的冥衣楼主,不免又有几分诧异,放缓语气道:“冒昧阻拦楼主座舟,我们在这儿先行赔罪,只是有件急事想要请问,听说贵帮前些日子得了烛九阴的蛇胆,不知楼主肯不肯将其出让?”
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以重金请彦翎代为寻找蛇胆,却因夜玄殇暗中阻挠,一时查不到究竟。少帮主命在旦夕,跃马帮上下想尽办法延医求药,最后找上了巫医歧师。昨日殷夕语快马飞骑赶去鬼宅,亲自上门求医,歧师自不会有那这份好心肠救人性命,却别有用心地将蛇胆的下落透露给了跃马帮。
殷夕语得到这消息,即刻调动附近分舵所有部属全力寻找。子娆他们兴之所至,在小镇中耽搁了一晚,殷夕语却是快马加鞭,一夜未曾合眼,结果竟赶在了他们之前。待回到楚都,收到其他部属传来消息,得知要找的人已经换走水路,便立刻出动舟船沿楚江一路迎来。
子娆虽不知是歧师从中挑拨,更不知跃马帮这一夜如何辛苦折腾,但那蛇胆既是为了子昊医病,自是绝无出让的可能。何况一趟魍魉谷欠了夜玄殇极大的人情,对这曾助太子御追杀夜玄殇的跃马帮,着实只有找茬的心,没有客气的道理,“蛇胆是在我手里不错,但可惜,我对帮主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殷夕语听说蛇胆果真在冥衣楼,心中大喜,即刻道:“只要冥衣楼肯出让蛇胆,价钱请随便开,跃马帮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
船舱中蓦地传出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呢,跃马帮富可敌国,想必是钱多得花不完了。好啊,殷帮主既然这么大方,我也没有放着金山银山不赚的道理,你拿十万楚金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听得对方这般漫天要价,巨舟上人人面露怒色。殷夕语将手一抬,示意属下不要妄动,隐忍道:“舍弟身中剧毒,急等这蛇胆救命,我们是诚心诚意前来相商,确实情愿以高价购药,楼主若肯成全,跃马帮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你弟弟等蛇胆救命,难道我千辛万苦取那蛇胆是用来玩的?我若用十万楚金买你性命,敢问殷帮主,你卖还是不卖?”船舱中那冷淡的声音如冰似雪,殷夕语脸色一变,身旁上郢分舵舵主解还天忍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帮主以礼相商,你如何这般出口伤人?”
怒斥之声未落,众人耳畔轻轻响起低柔的笑声,那样动听的一声笑,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深处缈缈回荡,柔柔流连,舱中女子的声音随之魅然飘出:“恼了吗?商量不成,是不是想强取豪夺了,怎么还不动手?”
话声笑声如风拂卷,四面荡漾而来,解还天首当其冲,只觉心头气血直冲,一股激愤难以抑制,竟恨不得立刻摧毁对方的座船才得痛快。他心知不妙,当下低喝一声,想要强稳心神,殷夕语离得最近,猛见他半边脸上狰狞可怖,另外半边脸却苦苦挣扎,似是人陡然分裂成两半,心头不由一惊,未及有所反应,解还天已忽地腾空而起,身如鹰隼扑下,手底不受控制地挟了十成功力向对面船头击去!
殷夕语见状不妙,手中一道银鞭嗖地射出,拦向他身前,急喝道:“解舵主,不得无礼!”
解还天得她一阻,手掌顺势斜引,轰然巨响声中,聚了平生功力的一掌击向江中,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激得那大船都是一晃,四周小船纷纷急避。
“好掌法!”聂七劲喝一声,撮掌迎往落向船头的对手!
漫天水花之中,两人“嘭”地硬对一掌,都被对方浑厚的掌力震得向后退去。
聂七后挫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解还天却借反震之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眼见落回己方船上,身前忽见玄影飘闪,一道掌风无声无息,袭面而至。
解还天大惊失色,匆忙之下回掌相迎,身处险境,体内真气自然流转,这一掌凌厉无匹,直追先前一击!
漫漫幽香,流风飘散,忽然之间,那玄衣女子在与他错身的刹那,轻轻笑了一笑。
一笑魅色绝尘,众生万象仿佛都在那如水似墨的眸中流漾,于极清中生出极致的妩媚,极致的妖娆。那一刻的念头,只觉这一掌若是击下,定要痛悔终生,掌力将吐,手下几乎已触到那温软的娇躯,解还天竟然在瞬间强行撤去掌力。
如此做法,无异于将这一掌凝聚的功力悉数击向自身,经脉剧痛之下,解还天口中鲜血疾喷而出,人便带着一蓬血雨重重坠向甲板。
玄衣女子轻声低笑,原本攻向他心口的一掌向侧斜飘,电光火石之间,已和殷夕语连对三掌!
一掌三重玄阴真气,三掌连绵不绝,如潮飞涌,殷夕语武功本不弱,但猝然迎上这样诡异的掌势,一时也吃了暗亏,顾不得去想对方何时从对面船舱到了眼前,厉声娇叱,银鞭抖出万点寒星,罩向对手!
云衣魅影半空飞转,点点水光溅作碎冰,挟了锋锐真气直袭殷夕语周身要岤。殷夕语被迫急退,就这一刹,那玄影已飘入扑上前来跃马帮众人之间,纤指仿如繁花变幻,长袂行云流水扫过,一只只墨蝶迎风绽现,溅落丝缕金光银芒,在每个人身旁若隐若现。
天光如金,蝶舞如幻。
足踏船首当风而立,玄衣女子在那纷纭金芒中冷冽一笑,指尖无数真气炫出,有若实质一般当空四射!
万缕冰丝交织出一片空灵冷澈的光华,凌空投向跃马帮诸人。“不好!”殷夕语脸色遽变,但已不及提醒众人退开,手中银鞭凌厉无匹直袭子娆后心,情急之下倾尽全力,不惜两败俱伤迫她回身自救。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冥衣楼船上忽有白光电射而出,疾奔两人之间。
殷夕语银鞭一滞,人在半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劲道送出战圈,而那白光去势不衰,径直破入那片夺命的丝网之中。
万千冷光好似江河入海,不约而同地向那细微的光点涌泻而去,炫目光华消隐退散,瞬间涓滴无存。殷夕语匆忙中只见白光轻闪,倏地没入对面船舱帘后,依稀竟是一个小小茶盏。
那船舱中隐约传出一声低咳,有个温雅的声音淡淡道:“子娆,莫要胡闹。”
云光缥缈,江风朔朔。船头之上玄衣女子发如云墨飘扬纵肆,一双凤眸斜斜挑视众人,惊心的冷,夺魄的魅,幽艳杀气迫人窒息。
满船跃马帮众似被摄住,无不僵立当地,多数人尚不知方才已是死里逃生,更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其妙便和对方动起手来。
玄衣女子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座舟,似是幽幽轻叹了一声,却又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忽地漫然一笑。
仿若天日破云出,明媚阳光遍洒长江,清波耀目,便见她随意将袖一扬,身畔旋绕的墨蝶消失不见,泠泠开口:“跃马帮这两日运气好,既然有人护着你们,那今天暂且作罢,若下次再这般仗着人多就上来打打杀杀,我可没那么好耐性了。”
正被两名属下扶着,刚刚缓过气来的解还天怒视于她:“分明是你以妖术乱人心神,我们何曾先动过手!”
子娆挑眸,唇畔隐隐含笑:“奇怪了,我以妖术蛊惑你们来杀我吗?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倘若当真如此,你方才一掌便可将我重伤,干嘛自己又生生停住?想必是知道错了。不过,你即便觉得理亏,也不用这样自残谢罪啊。”
这一番强词夺理偏偏叫人无从反驳,直堵得解还天真气逆冲,险些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殷夕语及时渡入一道真气助他压下伤势,目光一扫,制止复被激怒的部属,沉声道:“冥衣楼与我跃马帮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我们今日前来本无意生事,敢问楼主何以下重手伤我部属,又如此咄咄逼人?”
子娆将眉一扬,曼声淡道:“我也没闲情四处招惹仇家,但是你们动手在先,此时反倒怪起我来,好不讲理。”
殷夕语纵不欲和冥衣楼结怨,此时也有些恼怒,方要说话,忽听对面舱中有人淡声道:“既然大家都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殷帮主,你我两帮又何必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声音冲淡平和,随着江风徐徐传来耳畔,如云悠远,如水沉静,令人闻之戾气全消,这边跃跃欲试的冥衣楼部属们固然心清神宁,跃马帮众人神情亦渐渐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气氛便在这清淡话语之中消弭于无形。殷夕语忽地向那船舱看去,发觉这声音之中隐含了极其柔和的真气,已不露痕迹地将众人所受的摄魂之术全然化解,同时却又以更高明的手法压制了所有人心神。
子娆没好气瞪向船舱,袖袂一拂,身子凌空后退,飘然落回座舟之上,转眸斜睨跃马泊于四周大大小小的船只。十娘早得主上吩咐,一见她这副表情,忙先上前劝住再说,免得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殷帮主,舍妹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贵帮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烛九阴蛇胆现在我处,明日帮主可带令弟到千衣巷衍香坊,或许我有办法解他身上之毒。”
殷夕语耳边响起男子温润低雅的声音,却是那舱中之人以传音之术避开众人相告。她略微一怔,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自问隔着如此距离,再透过船舱,要这样用传音之术清晰对话尚有些吃力,便直接道:“舍弟命悬一线,生死全在这蛇胆之上,此事我们全帮上下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若当真不慎开罪贵帮,也是迫不得已。我们自然不想在江湖上树敌,尤其是贵帮这样的敌人。”
那声音微微含笑,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静意味:“帮主稍安勿躁,相信少帮主吉人天相,自会无恙。”
殷夕语心中衡量,今天虽说己方人数居多,但那玄衣女子武功源自巫族一脉,诡异难当,而那舱中之人仅凭一个薄瓷茶盏便轻描淡写化解了两面杀招,若和他们硬碰硬,恐怕并无把握占得上风。现在这人说话显然颇具分量,身份竟似还在冥衣楼主之上,态度也十分友好,虽对方的意图还不甚明朗,但静观其变却也不失为有效的办法。殷夕语斟情度势,当即做出决定,顺着话头客气几句,便抬手向后一挥。
见得帮主传令,跃马帮巨舟张帆转舵,两面八十支长桨收入船腹,直接换首为尾,殷夕语在船头遥遥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举止顾全礼数,也算给双方都留足了余地,座舟在两列小船的护卫之下,转入江心,先行往楚都驶去。
跃马帮舟船息事宁人地远去,舒适的船舱中,子昊仍是靠在软垫上,神情清淡,慢慢品着手中一盏香茗。
子娆步入舱中时,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慵然,案前轻靠,似笑非笑地问过来:“不过教训一下他们,怎就惹得你出手救人了?”
子昊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邃:“莲华、冽冰、焰蝶、千丝,甫一出手便倾全力,只是教训一下怎用得着如此,我若不管,你怕不拼着自己受伤,连那殷夕语也一并了断在这里?”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子娆不由挑了挑眉梢,却不以为意:“跃马帮是太子御在楚国的强援,如果让他们解决了帮内之事全力对付夜玄殇和皇非,那便麻烦得很。如今他们少帮主命在旦夕,若再没了帮主,帮中必定大乱,我们正好去除一方强敌,免得夜长梦多。”
子昊静静垂眸:“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
子娆凤眸微眯,似一道细刃轻轻闪过:“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必定想尽办法夺取蛇胆,就凭这个,她也不可能和我们化敌为友。”
听她这么说,子昊只是淡淡笑了一笑,静默不语。子娆眸光向侧一飘,盯了他一会儿,眉稍微拧:“子昊。”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依旧低头品茶,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将茶盏抢走,子娆那双黑盈盈的眸子当面直透心尖,说出来的话,生生叫他怔了半晌:“你趁早断了那心思,别想拿蛇胆和跃马帮做交易,换什么都不行!”
四目相对,子昊似是想说什么,却在唇畔化作一丝苦笑,竟然破天荒地被人看得移开了目光。
心深似海的东帝,瞒得了天下,瞒不过她。琉璃女子玲珑心,简直就像附了他的魂魄,换了他的心肠,一时间竟有种迷惑的错觉,世上竟会有这么个人,竟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竟会比他自己还要在乎他。
“那蛇胆是我拿命换的,你若送了人换别的东西,不如要了我的性命痛快!”
斩钉截铁一句话,斜挑的眸中一抹决绝,当初尧光台上面对冲天烈焰、焚身之刑也不过就是如此。她将话说到这份上,子昊当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目光之中深敛无奈,却又蕴了万千情愫如水漫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声叹息分外柔和:“我几时说过要将蛇胆送人了?你就急成这样,你若不答应便罢,何必说这样的重话?”
子娆却仍盯着他不放:“以你王族之主的身份发誓。”
她知他极重宗族,什么都可能无视,却绝不会拿王族信誓玩笑。子昊一怔,侧头低咳:“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这么严重?”
平日里只要他说过的事,子娆是绝不会再要他第二遍承诺的,今天坚决不肯让步:“你发誓。”
子昊再次沉默,两个人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人眼中瀚海般莫测,一人眉间冷玉般绝然。良久,子昊轻轻一叹,微合双目敛去那幽邃的注视,面上却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好,我发誓。”
第50章 第十八章
走马三千殿,日落楚宫城。
天际彤云无边,燃烧如火,宫门东侧的箭楼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遥望两队烈风骑铁卫拥护着少原君纵马出宫,马上赤红飞扬的披风烈烈划过掩在暮色下的眼睛,将所有禁卫震慑人心的敬礼声抛之于后,绝尘而去。
王城策马,金殿佩剑,面君不拜,令调三军。“皇非可是越来越放肆了……”后面那人话才说了一半,前面之人已转身举步,一直走下箭楼,才回头道:“你去安排吧。”
后面那人点头,天地间黑暗如云,吞噬一片森冷的目光。
重重殿影倾覆落日,偌大的楚宫如同沉睡的猛兽,静卧于上郢城中心。入夜之后,箭楼上当值守卫由两队增至四队,并不断有巡逻禁卫自各处路过,甲胄严整,秩序森然。
自数日前赫连羿人去职,烈风骑护军偏将接替都城禁卫统领,楚王宫内防比以前加强了数倍不止,收藏楚国重宝的衡元殿附近更是一如既往戒备森严。
月过重云,御苑花木在夜色下铺泻出层叠错综的深影,一队禁卫刚刚离开,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忽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山石近侧。“是这里了。”彦翎压下声音,回头道,“这条密道直通衡元殿中心,再过一会儿,高处守卫便会换防,而前面的人也恰好巡视过去,那时我们便可借机潜至密道入口处,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夜玄殇从居高临下的箭楼处收回目光,低声笑道:“真是不辱‘金媒彦翎’的名头,竟连楚宫密道的方位都被你探到了。”
彦翎算好时间和守卫的视角,向后寻了个隐蔽又舒适的位置,绝不委屈自己像一般夜贼似得弯腰苦候,道:“我可不想从正殿进去应付那些难缠的禁卫高手,一个不好连小命都搭上。各国王宫必有密道通往他处,只要想找,便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入口。”,手腕一抖,将助他们翻越宫墙的钩索收好,“开启那密道入口需要一点儿时间,看我们待会儿是不是走运不被发现了。喂,虽说是密道,却也未必绝对安全,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这麻烦事留给你那大哥去头疼岂不更好,何必你来冒这没道理的风险?”
夜色之下,夜玄殇深邃的轮廓隐隐透出几分峻冷,唇角轻微一挑,似是带出不屑的嘲讽:“我大哥?他怕是还不配。”
“哦?”眼下左右无事,彦翎好奇地凑到他眼前,故意道,“话虽这么说,但你父王恐怕却不这么想,否则就不会是人家舒舒服服做太子,而却你入楚来……”心中一个异样的念头闪过,突然间面露诧异,“难道说你……”
这时夜玄殇伸手一把搭住他肩头,将他压到暗影更深处,语意微微带笑:“如果正面夺取那东西,楚穆两国必起战端,伤亡在所难免,今晚若顺利得手,你可是为两国免了一场大战,回头我替你立碑为念。”
“呸!鬼才要你立碑为念!”彦翎没好气地弹开半尺,为怕惊动守卫又凑回来,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下定决心了?对了,穆国那边传来两个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夜玄殇道:“坏的。”
彦翎道:“坏消息是,太子御的确完全控制了内外宫廷,甚至包括白虎禁卫都已在他调遣之下,如今没有他的手令谁也进不了穆王寝宫,更别说见到老穆王了,所以说你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不好过。”
这消息着实不怎么好,夜玄殇却忽地一笑,竟似现出些许轻松的神态。彦翎莫名其妙地瞪他:“好消息是老穆王还活着,太子御似乎有所顾忌,一直按捺着没做下出轨的举动。”
“唔。”夜玄殇眯了眯眼睛,似有一瞬深刻而复杂的感情自眸心闪过,此时恰逢望楼之上两队禁卫交接,他突然抬手一拍彦翎肩头,沉声笑道:“走了!这两个消息不错,过后一起谢你!”
“切,今晚有命回来再说!”彦翎回他一句,身法却丝毫不落于后。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殿前,彦翎俯身迅速摆弄了几下,一块石板应手而开,前方守卫再次巡来,此处早已恢复了寂静。
密道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火把高照,一进到里面,彦翎顿改往日嬉皮笑脸之态,整个人仿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每一丝肌肉都似充满了警戒,率先闪向安全隐秘的位置,轻声道:“ 乖乖不得了,这密道如此干净,空气畅通,显然经常有人使用,说不定还有守卫在前面,这下有得玩了。”
夜玄殇抬头示意,在两人前方十余步距离之外,平整的青石墙面上伸出两截铜管,彦翎挑了挑眉梢:“这东西能将周围动静清清楚楚传到另一端去,只要我们经过,立刻便会被对面负责监听的守卫发觉。唔,前面石壁上居然还另设了防护机关。”
夜玄殇微笑道:“至少说明我们没走错路,这条密道确实通向楚宫存放重宝的衡元殿。给你半个时辰如何?”
彦翎双眼一翻:“说笑,一刻钟都嫌多!”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一个漂亮的空翻掠过丈余空间,轻飘飘落向铜管上方,快要着地时却似御风而起,身子忽地微微上升,便如落叶轻坠,半点声息也无地落在了铜管近侧。
夜玄殇武功虽高出彦翎甚多,但这般干净漂亮的身法自问却也未必及他,先是暗赞了一声,脑海中却不由地闪过他因沾花惹草而被魔云教众仙姑追杀的情形,忍不住莞尔扬唇。金媒彦翎之轻功在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功夫固然一流,应付各类机关更是驾轻就熟,贴着墙壁俯身下去,先自腰囊中取出样东西轻轻抵在那铜管开口处,接着左手燃起火折子,神情专注地在铜管周围烘烤,那东西便随着温度升高慢慢软化,最终完全将铜管封闭。彦翎满意地检查了一下,回头对夜玄殇打了个手势,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的机关之上。
一柄怪形怪状的薄刀沿着墙壁上凸起的浮雕一侧逐渐没入,过了稍会儿,便听“嗒”地一声轻响,彦翎眼中微微一亮,唇角不由便向上弯起,谁知那得意的弧度尚未形成,突然半路僵住,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近旁火把的热度,分明在阴凉的密道中,他额头上竟丝丝渗出冷汗。
夜玄殇随后潜至近旁,彦翎目光分寸不离石壁,皱眉道:“先别过来,这里有些麻烦,一个不好两个人都得送命。”
夜玄殇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慎重的神情,便知事情棘手:“一旦触动机关,你赌哪个方向?”
彦翎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手底下现在有五道机括,也就是说很可能左右石壁以及密道顶部前后,甚至脚底都有机关埋伏,现在第一道已经被我解决了,但后面竟是几道子午连环括,触动任意一处都会牵发其他所有机关,如果不能同时拆除,那我们便等着被箭矢之类的东西射成刺猬吧。”
夜玄殇推测道:“既已解决了一道机关,总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彦翎道:“问题是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判断是哪个方向。子午连环,天衣无缝,据说是后风国寇契大师生平得意之作,见了鬼竟会出现在楚王宫的密道中!”
夜玄殇似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微一紧,但却笑着对彦翎道:“寇契以冶剑之术着称于世,机关之类不过是人家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亏得你整日吹嘘自己能耐,快些专心拆除机关,莫要在此浪费时间。”一只手搭上他后背,语气轻松,“万一出现意外,我会尽全力助你退往艮位方向,既然一道机关已被破坏,未必全无出路。”
彦翎本要出声抗议,听到他后面的话身子微微一震,侧目看他,突然间“切”地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闭合双目,摒弃心中杂念,全部精神集中向隐藏在石壁之下的机关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即便是分出大部分精力留心四下动静,夜玄殇仍能凭掌心触觉感到彦翎紧绷的心神,而他自己身上也依稀渗出冷汗。过了许久,忽听“喀喇喀喇”连续几声响动,彦翎猛地舒了口气跌坐在他身旁。两人四周数块浮雕同时向侧移开,底下露出排排锋利的箭镞,每一支利箭都正对他两人目前的位置,数量之多足以将十余人瞬间戳成肉泥,便是以夜玄殇之胆大,一见之下也不由寒意丛生。
彦翎凑到石壁之前,赫然发现面前所有利箭都是特制的四面钩镞箭,箭身竟还加造了双道血槽,忍不住叫道:“我的娘啊,衡元殿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值得楚王下这等本钱?寇契大师的机关虽说巧妙,却没听说如此狠辣,今天险些栽在这里!”
夜玄殇面对那寒光四射的箭镞,眼中隐着异样的沉默。石壁上灯火的光亮映射锐利的箭锋,于那片黑冷的色泽中若隐若现,“这机关并非寇契的手笔,应该也不是奉楚王之命所设。”
彦翎奇道:“此话怎讲?”
夜玄殇微抬下颌:“眼前这些都是刚造不久的新箭,寇契大师在后风国亡国时便已辞世,若是他设下的机关,必然年岁已久,怎会是这般情况?而且你曾说过,这里的监听铜管是通向少原君府,并非楚王宫。”
彦翎满目兴趣地半跪在旁,仔细看查机关的内部构造,随口道:“皇非职责所在,那铜管通往少原君府也不奇怪,但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能和寇契大师匹敌的……”话锋一顿,几乎是和夜玄殇异口同声地道:“冶子秘录!”
染香湖上,桃林似血,一剑之伤,一步隐忍。
《冶子秘录》终归楚国,烈风骑如虎添翼,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估量出楚国,或者说是少原君府的真正实力。
彦翎苦笑道:“怪不得当初听说皇非得到《冶子秘录》,你那表情像是赌输了千百两银子样的难看。”
夜玄殇长叹一口气:“现在我才相信《冶子秘录》确实落到了皇非手中。”
彦翎不满地道:“我的情报怎么可能有误?染香湖一战虽是血鸾剑胜了逐日剑半招,姬沧却莫名其妙地将《冶子秘录》白白送给了皇非。但据我所知,宣国近来兵将调动频繁,显然是暗中备战针对楚国,好戏还在后面呢。”
夜玄殇微微感慨:“北域宣王,南楚少原,皆非常人啊!”说罢一耸肩,暂时放下此事,对彦翎道,“看够了没有?你若在这儿研究到天亮,我们的麻烦可就绝不止于此了。”
“啧,不愧是大匠寇契的杰作,真是叹为观止!”彦翎收起薄刀,自地上一跃而起,不料身形甫动,却和夜玄殇同时色变!
一阵机括转动发出的声响,如同数柄利刃一样穿刺敏锐的神经,原本已被阻断的机关突然毫无预兆地发动,强劲而密集的利箭,如同骤雨一般四面射来!
夜玄殇已来不及思索任何事情,大喝一声“快闪!”一掌将彦翎震离原地,往层层箭雨中稍纵即逝的空隙处送去。彦翎身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从绝不可能的角度翻转,闪电般回手扣他手腕,猛地借力一带,反使夜玄殇先他一步向外飞出。然而利箭疾快,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空间,身处机关中心的两人已没有任何躲避的余地,冰冷的锋矢直砭肌肤!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玄殇身子重重撞上石壁,墙壁上忽有暗门无声无息地翻开,两人身子骤然下坠,数支利箭随之射入,擦着他们头皮飞过,“叮叮咚咚”坠落身边。暗门乍开即合,两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听到外面利箭落地堪比急雨的声响,半天才恢复安静,不约而同地靠坐在地,半晌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才听彦翎心有余悸地道:“天衣无缝,原来是这般设计,若这只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那寇契铸出的剑要厉害到什么程度?”
一道机关居然计算时间两次发动,是算准了倘有人能破坏第一重机括,则非但精于此道,亦会发现面前乃是出自寇契之手的绝妙机关。依人之本性,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遇到顶尖的对手,即便是潜入敌境的情况下,也难免会为此耽搁一点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破除陷阱的得意和对新事物的专注会使人的警惕性无意中下降,而第二重致命的机关便恰在此时发动。
方才两人死里逃生,不得不说侥幸,这般罕见的巧妙机关以及对人心细致入微的测断,隐在其后的少原君,究竟要借这天衣无缝的利箭防范些什么,仅仅是藏于衡元殿中的稀世之宝吗?而这突然出现在身后,意外地救了两人性命的暗道,又通向何处?
夜玄殇长吐一口气:“去看看有没有出口吧。”
“这次算我们命大……”彦翎从地上爬起来,忽然间目光一凝,对夜玄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夜玄殇亦察觉暗道中正有人往这个方向走来,两人迅速闪至暗处。
“好像是这附近传来的动静,我们分头看看。”随着有人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近前突然停住,一个身着烈风骑禁卫服饰的人在此低头,正见方才落地的几支箭矢。
箭锋生寒,冷芒忽绽!
一道剑影毫无预兆地自黑暗中闪现,血光轻溅而逝,彦翎及时伸手托住那侍卫软倒的身子,慢慢将人放下。对面传来另外一个侍卫的招呼:“定是你听错了,有什么发现?”
彦翎随即压低声音,模仿先前之人回答道:“奇怪,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薄刃在对方出现之时一刀毙命,刀锋在彦翎指间打了个漂亮的旋转消失不见,他对夜玄殇指了指两个倒霉的侍卫:“是烈风骑禁卫,怎样?”
“暗道定然通向少原君府。”夜玄殇将一件禁卫衣服丢给他,彦翎一把接住,故作夸张地叹气道,“龙潭虎岤啊!看来今晚是赶不及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深深黑暗之中,夜玄殇抬头一笑,剑眉轻扬:“不入虎岤,焉得虎子!”
第51章 第十九章
利剑、长戟、坚盾……一排排一列列无法估算多少,随着空间不断拓宽,暗道不断向两侧生出分支,剑甲的数量亦逐渐增多,眼前便如一个完整齐备的武器库,足以装备上万军队的兵器不为人知地陈列在少原君府与楚王宫之间隐密的地下。继续前行,金铁相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炙热的空气不时涌入,使得暗道之中越发闷热,而出口处的情景更是令人蓦然心惊。
面前宽阔的空间分布着近百个巨大的火炉,每个火炉前都有三两个工匠正奋力挥动铁锤,炉火、烟灰、汗水以及不绝于耳的锤炼之声交织在一起,一柄柄长剑、一支支矛戈在烈焰之上逐渐现出锐利的锋芒。火炉近旁,另有工匠汲水、搬柴、运送铁石和各种完成的兵器,近百人来来往往丝毫不见混乱,分工合作井然有序。由此而外,每隔数步便有两名烈风骑禁卫居高临下执剑戈而立,显然是担负着警戒及护卫的职责。
夜玄殇和彦翎一进到此处,立刻压低帽檐站到出口旁边空缺的位置,不远处有个身着统领服饰的人向这边打了个手势,似是询问可有异常情况,彦翎精通各国军中令号,急忙举手回应,顺利蒙混过关。
少原君府邸之下竟设有如此规模的兵器制造场,不知是因着谨慎还是对此意外的震惊,夜玄殇显得十分沉默,灯火底下不为人知之处,一双剑眉隐隐蹙起。
“看出来了吗?这些人并非是普通的工匠。”彦翎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耳中。四周火光明亮,场中情形一目了然,除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冶剑师外,其余尽是烈风骑营下工兵,从彼此训练有素的配合可以判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此时此刻,唯有从彦翎所处的角度才能看到夜玄殇眼底翻涌的情绪,可见他心中决不像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多年来穆国以举国之力相抗的楚国,掌控着大楚军政强权的少原君,即便是作为并肩御敌的盟友,依然是如此地令人生畏。
夜玄殇凝重的神情让彦翎感到莫名的压力,想到如此装备的烈风骑将是怎样的锐不可当,又将给穆国带来何等威胁,心中不由后悔为何不早些设法将《冶子秘录》从皇非手中盗出:“皇非这次虽然占了先机,《冶子秘录》的正本却还在衡元殿,只要我们顺便弄出来,至少在兵器上不会输于楚国。”
夜玄殇亦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想办法离开再说。”彦翎点头会意,正盘算着如何从众人眼前安全脱身,前面突然传来石门开启的响声。
“见过君上!”
随着四周侍卫们整齐的致礼,少原君步履潇洒,含笑而至,身边一人雪衣白袍,姿容明美,正是他的同门师妹,如今的九夷族女王且兰。夜玄殇和彦翎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有样学样,同时不着痕迹地退往深影处,以免被皇非发现不妥。
皇非显然并未在意周围,一边和且兰轻声笑谈,一边向前面冶炉之处走去,“君上!”旁边几名冶剑师纷纷抬头,唯有正中一人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面前炉火,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少原君的驾临,而皇非亦抬手止住他人出声提醒,静立其旁,微笑看着炉火中渐渐成形的长剑。
“哧!”一道白烟自寒泉水中直冒而起,那冶剑师猛地抬头,蹙眉凝视手中新铸之剑,熊熊炉火赫然映出他额角一个墨黑的刺字,使得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显出几分凶狠之色。
纵然早已得知寇契大师之徒宿英乃是楚国重犯,且兰仍忍不住心生惋惜。只因依照雍朝王典,曾受黥刑之人在任何一国都终身不得入仕,所以即便是权倾大楚的少原君也无法名正言顺地予他官职身份,这对于曾任后风国司祭、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来说,无疑将为终生憾事。
此刻宿英凝视手中之剑,目中难掩失望,一皱眉,挥手斫向后面的试剑石,却不知身后有人,利刃划出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向皇非身上劈去!
开金断石的剑气,眼见斩中皇非,四周顿时一片惊喝!却忽见火光一盛,白袖飘扬,宿英的剑不知如何已到了皇非手中,同时一抹精光爆绽,赶上前来阻拦的侍卫们纷纷后撤,却是皇非随手震剑,后发先至将他们逼退。
“不得无礼。”眼光淡淡一扫,皇非依旧面带微笑,打量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如此难得的利器,想必花费了不少心血,宿先生何以竟要亲手将它毁去?”
宿英似是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紧盯着面前男子,之前握剑的手垂在身侧微微轻抖,直到听见皇非问话,才猛地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失手冒犯君上,宿英死罪!”
皇非轻笑一声,这才侧首看他:“不知者何罪?先生言重了。”
刚才皇非出手夺剑只在交睫瞬间,唯有且兰在旁看得清楚,知他非但连换了三种精妙手法阻断宿英剑势,那剑上足以将坚石一分为二的真气亦被他随手化于无形,难怪宿英震惊失色。只是,这震惊之中隐约有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再看皇非,带笑的神情也似乎别具深意。
这时皇非忽一扬眉,略略振腕,手中利刃爆起一簇刺目的精光:“先生好像对这柄剑并不满意?”
宿英收敛目光,垂首道:“粗劣凡品,不值君上一观。”
皇非笑道:“我听人报说,此处每日都有上百柄利剑出炉,却没有一柄能被先生认可,所以今日特地来看一看。”
宿英姿势不变,声音显得十分沉闷:“或许要让君上失望了,宿英恐怕此生都难铸出一柄上品之剑。”
“哦?”皇非眉峰一动,看向他的目光略略锋利,“不知在先生眼中,什么样的剑才算是上品之剑?”
不必抬头,宿英亦能感觉到那注视中的压力,沉默片刻:“或者君上听说过,昔日在皓山剑庐,先师曾历十余年时间铸得一柄剑,在宿英眼中,那便是上品之剑。”
皇非道:“你指得可是那柄曾引起后风国储位纷争,足以和浮翾剑相媲美的无名之剑?”
宿英道:“不错,先师一生铸剑,唯有此剑令他老人家引以为傲。”
皇非问道:“既然如此,剑却为何无名?”
宿英道:“先师不曾为剑命名,只因那剑自出世之时便已因铸者之名而难掩光芒。更何况,剑之闻名不在其锋利与否,而在于用剑之人。再好的利器落入村妇手中,也不过是一截烂铁,再普通的兵器为王者所用,也将名震天下。器因造者而锐,剑因其主而名,便如白帝之浮翾剑,君上之逐日剑,宣王之血鸾剑,这几柄剑固然皆非凡品,但若今日君上弃此腰间佩剑不用,另换此处任何一柄剑,这柄新剑也一样可以取代逐日剑而令九域震慑。”
皇非仰首长笑:“说的好!只可惜那柄剑失踪已久,想要再见到与浮翾剑媲美的利器,怕是要看先生的了。”
宿英抬头,直视少原君熠熠逼人的双眸,眼中似有莫名的光芒骤闪而逝,片刻之后,垂眸说了一句话:“宿英,铸剑之心不纯。”
欲铸上品之剑,必有执着之心,清净之意,无畏之念,奈何每一锤砸下,都像砸在伤口最痛之处,每一簇火焰,都烧炙着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
灭国之战,丧师之痛,毁家之恨,刑囚之辱,冶炉之中炽热的列火,如同浸刻心头的国仇家恨,历经多年亦不甘,不甘一身所学为敌国所用,不甘替仇者作嫁,为敌人铸器,更不甘身陷他国,终生为奴为囚!
“唰!”一道利光破空划过,皇非忽然挺剑直指宿英咽喉,四周忙碌的场面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灼灼炉火,跳动在明亮的剑光之上,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因着一丝冷酷而显得魅异难当,“先生,可需本君助你一臂之力?”
剑锋寒气砭透肌肤,宿英的眼神渐渐生出一丝变化,“君上此言何意?”
皇非执剑而笑:“先生心中杂念太盛,此念不除,恐怕终生都难以达到令师铸剑的境界,那对于先生这样的冶剑师来说,生死又有何意义?”
宿英眼角霍然一跳,慢慢地,那原本平寂的麻木中隐有锋锐破茧而出,几与先前判若两人:“不想君上竟是我宿英的知己,宿英在楚多年,身为刑余重犯却一直得君上关照重用,始终不曾有一言谢字,今日我要多谢君上成全。”
“我重先生之才,亦敬先生之气节,所以剑下不会留情。”皇非扬手将剑送去,“若十招内你能在我逐日剑下保得性命,我便赦你无罪,还你自由。”回手时逐日剑锵然离鞘,刹那间剑芒四射,“若不然,此剑便是你所铸的最后一柄剑。”
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隐隐威慑全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生出身临危崖、险峰逼面的感觉,首当其冲的宿英更是不得已横剑在胸,以抵抗这骇人的压力。炉火仿佛也被剑气激发,忽地窜出半人多高的火焰,在对峙者的身上投下炽亮的光影,少原君俊傲绝世的姿容,在这一刻令所有人屏息而视。
当今之世,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直撄逐日剑之锋芒,且兰深知宿英绝非皇非对手,心下暗叹,却并不出言阻止,只是静静后退,同时向侧挥手示意。
烈风骑侍卫随即隔开旁边无关之人,清出大片场地。夜玄殇和彦翎纵然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以免被人看出不妥。凛然剑气随着步伐的靠近不断清晰,似是感应到这无形的威胁,原本静悬于夜玄殇腰间的归离剑突然间发出异样的轻鸣,与此同时,皇非手中的逐日剑杀气陡盛!
微妙的气机牵动,如同海啸之前激涌的波浪,瞬间席卷心神,夜玄殇脸色微变,低叱一声:“走!”话音未落,剑光离鞘,势如长龙,正在半空中当面迎上电射而来逐日剑!
“当!”
双剑激鸣,炫耀如日,一片烈焰盛散如花雨,纷纷投向四周!
剑芒在皇非眼中划过炽盛之光,更有零星意外夹杂其中,似是没有料到有人竟能抵挡逐日剑全力一击。夜玄殇手臂亦被震得隐隐发麻,心中暗叫不妙,清楚一旦被皇非剑势所困,今天便再无机会脱身,当此空隙借力疾退,流星一般直投密道出口而去。
一声清叱,且兰和皇非几乎同时追到,眼见对方身影没入四通八达的暗道深处:“师兄,他们进了万象地宫!”
万象地宫乃是先楚诸王为防备宫变所建,奇路万千,最能迷惑敌人。皇非将手一挥,冷笑道:“传令全力搜索,务必要留活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在他身后,宿英满面惊诧地看着密道的方向,不知为何,眼底竟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悲喜之色。
潜入暗道之后,夜玄殇与彦翎顿时察觉已全然不是原路,这片地下密道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条条道路如蛛网般四下延伸,或断或连,不知通向何处,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出口不啻难上加难。彦翎俯地倾听,骇然发现四面八方皆有脚步声迅速靠近,不禁暗自诅咒,道:“少原君府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除我们的来路之外,只剩了一条道路没有追兵,走这边了!”
两人拐入左侧道路,施展轻功全力前行。忽然间,夜玄殇猛地刹住脚步,伸手拦住彦翎:“不对,皇非怎会有如此疏漏?你的侦察之术唯一在这边探不到敌人动静,此处若非死路,便是皇非刻意留下要我们走,除非……”深眸之下隐有锋锐之色一带而过,“追截之人的行动,你我无法察觉。”
“怎么可能?”彦翎低声叫道,“除皇非之外,怎会有人能瞒过你我的耳目?”
夜玄殇道:“还有一人……”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轻啸打断,黑暗中两道箭光如驰惊电,带着冰寒之气迎面射来!
彦翎蓦地轻叱,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侧身急闪,生生横移开数寸,犀利的箭锋擦面而过,带得肌肤刺疼难忍。旁边光芒爆现,伴着暗哑嘶鸣,却是夜玄殇不及拔剑,硬以剑鞘挡飞来箭,匆忙之下竟险些被那咄咄箭势逼得后退半步。
暗道尽头,微光隐约透射,一名女子引弓而立,白衣如云,雪刃如冰,箭锋之下清艳的双眸微微淡挑,透出曾经千军万马中磨砺的静冷,似那慑人的箭光,遥遥锁定两人。
夜玄殇轻叹了一声:“你忘了还有一人,便是皇非的师妹,曾经挥军兵踏帝都的且兰女王。”
炎凤弓犀利的轮廓,衬着白玉般优美的手,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不失为一件令人叹赏的艺术品。然而此时,这手中经过精心打造的六刃箭镞随时都可能化作致命的杀器,且兰执弓徐徐前行,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少原君府刺探机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去见师兄!”
夜玄殇暗自皱眉,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愿伤害这位无论对楚国还是帝都都极为重要的九夷族女王,但四面追兵愈近,除非他们今晚不想生离此地,否则便只有硬闯一途。
转而对视,彦翎眼中亦透出同样的信息。怪形薄刃倏地闪现,彦翎身形仿佛和刀锋化为一体,当先掠向拦路之人,快得几乎难以分辨。且兰眸光一利,冷喝道:“好胆!”手中一双凰羽箭如同电光离弦飞驰,却并非针对彦翎,而是先发制人,逼向看似无害的夜玄殇。与此同时,在她和彦翎之间似有一道轻光乍现,云衣出岫,秋水澈寒,浮翾剑不知自何处现身,剑锋凛凛直侵对手心口要岤!
剑气未至,已然寒意透心,彦翎身在半空攻势不改,扬刀直劈而下!双刃相交,一股奇异的感觉自无比灵敏的指尖传来,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彦翎凭空倒翻,在浮翾剑斩断薄刃指向他胸膛的瞬间猛地向后掠出。但闻“哧”地轻响,他身上衣服已被那凌厉的剑气一分为二,一道血痕自心口直达小腹,只要再慢上刹那,恐怕他便已丧身剑下。
彦翎心下大惊,一口真气岔逆翻落在地,未及抬头剑光又至,正暗叫我命休矣,却有一道剑光比浮翾剑更快,于这千钧一发之际拦向且兰的剑锋。
叮当连串激响,好似金玉交击,寒潭冰溅,夜玄殇在击落凰羽箭后及时赶到,一连挡下且兰数剑。剑光如水划破黑暗,猛地照见男子俊朗的轮廓、英气的眉峰和那深邃如渊的眼眸,且兰脱口惊道:“夜玄殇!”
两人错身而过,夜玄殇剑锋前指,目中精光隐隐罩向且兰。日前及笄典礼上穆国与九夷联席而坐,且兰自是认得他这三公子,今晚在少原君府,一旦暴露身份便将带来无尽的麻烦,更甚至可能牵扯楚、穆、帝都之间微妙的形势,杀不能杀,避不能避,眼前如何应对无疑成了一大难题。
彦翎得此空隙缓过气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至夜玄殇身边,扫过惊讶的且兰,转眼看向夜玄殇,询他定夺。四面追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隐约可闻,夜玄殇眼底犹豫也只一瞬,便断然道:“带她走!”
出乎意料的是,且兰察觉追兵迫近,忽然道:“三公子随我来!”收剑入鞘,率先往旁边一条岔道掠去。身后两人不由一愣,却已没时间细想,夜玄殇对彦翎略一示意,两人随之闪入岔道。且兰在前相候,见他们跟来微微一笑:“莫要在万象地宫中乱闯,否则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说不定还会遭遇追兵,走这边。”
黑暗如墨,几乎不见一丝光亮,唯有前方一角白衣轻轻飘拂,恍如暗域中绽放的优昙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万象地宫中道路错综复杂,乃是依照先天数理而建,且兰带着两人或左或右,循路而行,不断避开各方追兵,有时便是和搜查而来的烈风骑侍卫险险错过,却绝不会被人发觉。待离追兵的声息越来越远,她回头道:“沿这边出去是离君府湖畔最近的一个出口,九夷族的舟船便泊在近岸,相信凭两位的身手潜入船上并非难事。少原君府的警戒不可小觑,三公子还是不要冒险离开,稍后随我的座舟出府不会被任何人搜查。”
夜玄殇方要说话,却见她将手指在唇间一压,透过无声的暗色,女子沉静眸光漫入他湛若深湖的眼底,凝作一片纯澈晶莹:“左三右七,一直前行,别弄错了。以防万一,莫要惊动我船上侍卫。”且兰言罢返身而去,走出数步,忽又回身,“三公子,可否借你佩剑一用?”
夜玄殇闻言抬眸,对视间有若实质的目光,仿若朗日锋芒折射,片刻之后,他忽而微微一笑,便将从不离身的长剑向前递出。且兰拔剑出鞘,轻声赞道:“好剑!”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反手将剑从自己左臂带过,剑身锋锐,一道血痕随之绽现,在白衣之上迅速染做一片深色。
夜玄殇着实吃了一惊,且兰还剑于他,道声:“走吧!”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幽暗的密道深处。
第52章 第二十章
冰冷的剑锋闪映清光,余有女子温热的血液,在指尖碰触之时渐渐冷却下来。血腥之气,混杂着一缕优雅淡香,纠缠于黑暗漫过夜玄殇深夜般的眼底,隐约泛着惊异、震动、深思种种异样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凝静深沉。他打了个手势阻住彦翎已到嘴边的发问,两人离开密道之后,果然不远处便是少原君府连通楚江的内湖,一艘纹刻着九夷族徽识的两层座舟停靠在近岸,船上隐隐透出灯光。
相比其他地方火光盛亮的情况,这里显然并未被列作搜查的目标,而显得十分安静。“真要上船去吗?我有九分把握能顺利离开君府,似乎没必要赌这一局。”彦翎终忍不住提醒道。无论如何,对方毕竟是少原君的师妹,或许这座舟根本就是诱敌之计。
一弯弦月穿云而过,投下明明暗暗不定的微光,夜玄殇唇畔复又露出那种潇洒不羁的微笑,“有时候冒些风险,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抬手握住彦翎肩膀,“我上船去会一会这位九夷女王,倘若事有万一,你切记莫要轻举妄动,寻机离开君府就好。”
彦翎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这算什么?难道你是在教我弃朋友于险境自己先行开溜?”
夜玄殇笑道:“险境倒也不至于,对方既已识破我的身份,只需通知皇非便可,似乎没必要再费周折设局。九夷族在诸方势力中地位十分特殊,所以我必定要走这一趟,弄清她是何用意才好。”
彦翎道:“要去一起去,再说便不算兄弟!”说着人已闪出藏身之处,抢先掠往座舟方向。夜玄殇不及阻止,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展动身形紧跟而去。
因是泊在君府内湖,座舟上原本高悬的明灯都已放下,只余檐下一溜风灯透出静谧的光亮。两人潜至船身暗影深处,彦翎甩手射出钩索,确定无误后略一借力,几个起落便轻飘飘地翻上船头。夜玄殇随后而至,船上只有数名留守侍卫,两人顺利到了上层甲板,避开几个侍女进到主舱,刚刚运功将衣服弄干,便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船侧悬桥缓缓放下,主舱、望台以及桅杆之上数十盏明灯随之升起,照得内外灯火通明,显示出座舟雍容华丽的轮廓——这是半个月前皇非赠送且兰封王之贺礼,尚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无数仆从,当时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阵轰动,非但表示出楚国对九夷国的态度,更毫不掩饰地说明少原君与九夷女王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数列侍卫簇拥着两人登船,径直往上层船舱而来。“殿下!君上……”外面低呼声响起,似乎有人挥了挥手,接着便是侍女们纷纷退出房间的声音。透过锦色画屏,皇非似乎低头对且兰说了些什么,案旁灯灿如玉,窗外月影流波,温语轻言的少原君,那无人可以忽视的温存,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这一方天地流露出与外面肃杀气氛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许是因剑伤之故,且兰倚案而坐,灯色下一痕黛眉轻蹙,较之平日风姿飒爽的模样颇见柔弱,抬头道:“伤得并不重,已经不碍事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令那两人走脱了去。”
她臂上伤口早已包扎上药,经过了细心的处理。皇非替她拢了拢外袍,侧身落坐,淡声道:“那人能够挡我一剑毫发无伤,无论内功剑法,都堪称不凡,幸而他无意伤你性命,否则我可难和师父交代了。”
且兰道:“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君府防范如此严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混入烈风骑侍卫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皇非冷冷一笑:“我已派人查过,君府通往内宫的密道机关遭人破坏,五重机关控制的暗箭尽数发射,却未见一具尸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录》而来,却为躲避机关无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杀了两名巡查侍卫冒充他们潜入府中,哼,胆量倒是不小!”
暗处两人听得头皮发麻,事出之后皇非连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过,却将事实推测的如此准确,无怪乎烈风骑战无不胜,就凭这般入微的推断、惊人的直觉,战场上又有几人能够运筹帷幄与之匹敌?便听皇非又道:“据回报,侍卫中有一人是被极薄的利刃所杀,想必便是你浮翾剑斩断的那把刀。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断的情况下竟能避开你一剑,轻功十分了得,凭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兰,那伤你之人,用得是左手还是右手?”
他突然扭头问来,且兰不禁一愣。灯下皇非俊美的双眸恍似骄阳夺目扫过,眉间英风,刹那直抵人心。
且兰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围一切仿佛静止,那穿彻万物的注视漫长如岁月千年,然而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静静回答道:“我没有告诉师兄吗?我之所以为他所伤,便是因没料到他左手亦能用剑。”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难怪你臂上伤口外深内浅,我还奇怪这人的剑势为何如此特别呢。”
且兰目光未曾避开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时才懒懒一合眸,眉底若有若无的倦意更显出几分楚楚风姿,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他随口发问,而她也只是随口作答,“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诸国觊觎《冶子秘录》,何以要故意放出秘录全本在楚国的消息,甚至连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来这许多麻烦?”
皇非淡淡挑眉:“即便我不放这消息,也自会有人帮我传扬,我又何必白费心机?”
“是宣王吗?看如今的情势,师兄可是决意不买姬沧的情分,当真要动宣国了?”且兰瞳心映着温柔的灯色,琉璃般晶莹,丝缕倾慕闪漾其中,仿佛对那可能发生的倾国之战极为好奇,亦对眼前男子满是崇拜敬仰。
皇非侧头一笑,意味深长:“时机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沧拼个你死我活。”未等且兰答话,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伤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兰被他眼底刹那荡开的傲气慑得呼吸一窒,却又在那转瞬的温柔中不由凝住目光,稍后摇头道:“不过一点小伤,何用师兄亲自护送?何况今晚之事牵扯烈风骑军中机密,还是不要张扬为上,师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里了。”
待到目送皇非离船而去,且兰唇畔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座舟徐徐驶出君府,一路通行无阻,很快转入宽阔的楚江。打发了进来问安的侍女,且兰向外命道:“你们熄了灯火暂且退下吧,没有命令莫上来打扰。”
随着外面一声应命,甲板上风灯依次熄灭,上层船舱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房中只余一盏精巧的银灯,幽幽闪着柔亮的微光,且兰斜倚案前,静望着舷外月照川流,烟波浩浩,似是若有所待。片刻之后,窗棂近侧传来一声轻响,忽有两人出现在眼前。
且兰唇畔泛出淡淡笑意:“三公子果然艺高胆大,我还以为你不会登船呢。”
夜玄殇亦笑道:“今晚得殿下相助,尚未来得及道一声谢,玄殇怎可不辞而别?”大方落座席前,“方才皇非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兰问道:“三公子难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殇眉梢略略上扬,这细微的动作使他自然而然带出一股磊落与不羁,似乎毫不因目前境况担忧,坦率答道:“并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要瞒过皇非并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兰凝视他片刻,轻声叹道:“师兄一向行事张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过手过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着无人可比缜密的心计和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微微抬头,目光穿窗而过。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时隐时现的浮云深处,江面之上迷雾重重,空空旷旷,虽已时隔三年,当初孤身入楚,与那人泛舟交谈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江畔初见,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华服风神绝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挥斥方遒。面对王族覆国大军无情的剿杀,穆、宣两国伺机而动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将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师,她精心配合他的计划一步步兵叩王阙。
他自负,他强势,他无坚不摧的力量丝丝缕缕的柔情,尽化天罗地网。
横舟大江,他曾谈笑用兵、弹指破敌,助她杀出铁血之路;跃马逐敌,他曾振剑傲啸、纵横杀场,扬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险川,他曾迎风纵酒、指点江山,飞扬身姿夺日月;花雨落,星满天,他曾挽剑成水,浅笑温柔,翩翩风流倾心魂。
三年复仇,三年征战,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阴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狱之路的尽头,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颜,她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出脚下大地的塌陷,仿佛无数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见的地方,明与暗、光与影,都已注定深陷,终将不复存在。
纵知是饮鸩止渴,她仍必须选择,以一人身,换千人生,以旧国亡,换血脉存。剑指帝都大门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将打开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运即将如何,然而义无反顾,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风华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后却可能是九夷族挣脱命运的契机。
终始山下精兵强将,洗马谷中剑慑万众,她从那人眼中看清一条道路,将月华石双手奉上时她已下定决心,哪怕面前当真是毁家灭国的凶手,这臣服的一步也必将迈出,只因九夷族要面对的,是那锋芒无双的少原君。
“师兄他自然会对今晚之事有所怀疑,但怀疑并非确定,他绝不会因此对九夷族有任何举动。”略略静默之后,且兰收回目光说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殇问。
且兰抬头笑了一笑:“我敢这样认为,是因有人已替我布下局势,无形之中牵制了皇非。”
那个人,从来行事都是不动声色,却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礼,浮翾之剑,裂土封王,盛宠君恩,面对王族昭然于世的安抚,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倾向王族一方,必要和且兰保持良好的关系。夜玄殇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缘由,说道:“那布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如此说来,他之于殿下应该更胜少原君几分,但依我所见,偏又觉未必如此。”
且兰静静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殇道:“君府中的造兵场乃是重要机密,皇非与你同进同出,可见对你的信任非同一般。烈风骑向来唯少原君之令是从,却因你一个手势做出清场的举动,说明他们很清楚你在君府的地位。”非但如此,那传承寇契大师衣钵的宿英,皇非因他不肯为楚国效力,已生处决之意,且兰明知他是东帝手下寇十娘的师兄,却偏偏袖手不救……
“玄殇不知殿下究竟心在何人、意欲何为,思之十分费解。”
且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竟连她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未曾错过,微笑道:“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你的问题,却像要人选择是横剑自刎还是饮鸩自尽,换作公子你,又将如何?”
随着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轻晃,在一道道暗流与漩涡间保持着巧妙的平衡,迎风破浪,逐流而下。舱中灯火投照下幽丽的光影,江雾缈缈,在女子皎然如玉的眉目间弥漫开一点优雅的苍凉,然而那目光却有着清彻如水的平静。夜玄殇似是一愣,随即轻声赞道:“说得好,殿下这比喻当真贴切!”
且兰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殇笑道:“玄殇感同身受。”
半空中四目相交,灯火的影子轻轻一跳,且兰抿唇浅笑,转向彦翎:“金媒彦翎吗?”
彦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舱上听他两人说话,此时抱拳笑道:“正是在下,方才多谢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兰微笑点头:“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该速速离开楚都,近期内都不要回来。师兄他若是决意追查下去,可不会因为少冲山之战你卖了姬沧的军情而手软。”
彦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连这个都知道,那这忠告我便不得不听了。”说着看向夜玄殇,“看你们谈得投机,我便先走一步,不打扰了!”一边挤眉弄眼,丢了个古怪的神情过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便穿窗而出,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夜玄殇心下笑骂,亦起身道:“我也不扰殿下休息了,”目光落向且兰左臂,“我欠九夷族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说一声,玄殇定当尽力而为。”
第53章 第二十一章
“公子!”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风帘之外,玲珑纱衣如桃红轻染,在寂静的夜光下飘曳出妖艳的痕迹,“我已带人仔细搜查,未见潜入之人的踪影,但可以确定他们并非来自自在堂。”
金案一侧,皇非正执笔作画,一身白衣潇闲,显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响,对于这样的回报也是毫不意外。聚精会神地完成最后一笔,一名女子的肖像跃然纸上,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放下笔,“你去传我命令,不必再追查了。”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可以调动人手全力搜捕,三日之内定会有结果。”
“此事已无需你再Сhā手,”皇非转身:“你该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儿的下落,一日有她在,你便无法成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当日白姝儿精心挑选入宫的美姬之一,曾经夜入赫连侯府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被他目光一扫,乖乖低头道:“公子教训得是。”
皇非挥手命她起身,虽说是轻言微责,但那语气中流露出轻魅的淡笑,却是令人眩惑着迷,“白姝儿手中尚控制着自在堂的精锐实力,你若不上点儿心,可未必斗得过她。”
召玉咬牙道:“那贱人向来诡计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为何要放过她?”
皇非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确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归服于你,而哪些又是她的死党?我要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顺我而生还是陪那贱人送死,我会让那些人好好考虑。”
皇非越帘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长俊眸中笑意流转如星:“不愧有着后风国王室的血统,当初在逍遥坊中一眼见你,我便知是块美玉,果然未让人失望。不过你要记得,有些时候,最好莫让人察觉你心中的意图,昨日你在宫宴上看那赫连羿人的眼神,着实让本君有些头疼。”
召玉艳眸一挑:“赫连羿人那老贼当年破我后风国都城,手刃我亲族……”
“嗯?”皇非指下微微收紧,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娇躯猛地一颤,顺着他的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错……”
后风国三个字,早已化作东海千里碧波血浪,旧国不复,天地无存。
从今而后,召玉再不记得自己后风国公主的身份,再不记得家国血仇,丧亲惨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此身为奴,以报公子活命之恩,亦绝不会作出任何对楚国不利的事情,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年前跟随这神一样的男子走出逍遥坊,暗中接受严格的训练,而后凭借特殊的身份进入自在堂,奉命收买人心、探查机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选送入宫服侍楚王,发现白姝儿便是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风报信助他重挫对手,而自己也得到控制自在堂的绝好机会。
后风五国,同族同宗却又互相为仇,聚集旧国残存势力建立自在堂者,属于曾经最先发难夺位的二王子召启一派,与后风国的王位继承人、召玉之父召渊本是水火不容的宿敌。但是,身为堂主的白姝儿却也并非后风国人,而是当年穆国送去与召启长子联姻的亲贵之女。宣、楚两国无情的铁骑断送了这段姻缘,但这女子凭借美貌、武功与过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复又笼络后风族人,逐渐形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杀手组织,依附穆国太子御,频频刺杀楚国政要,终于,惹来少原君无情的剿杀。
召玉被迫抬头看着皇非,眼前这一双手,助她挣脱逍遥坊的恶梦,教她如何利用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诉她怎样掌握对手的弱点,给她机会夺取切实的权利,这手中的力量令她痴迷,亦令她感到绝望的恐惧。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发抖,眼中亦渐渐流露出浓烈的哀凄之意。皇非便这样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漫一笑:“罢了,此番你功劳不小,我还未想到该如何奖赏你。”手指轻移,拂过她雪白的脸颊,轻轻穿入那如墨的乌发:“说说想要什么?”
召玉呼吸略见急促,抬头微合双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倏地一沉,向侧冷喝道:“滚出来!”随着这声冷喝,召玉发间一朵珠花忽然跳起,散作数道凌厉的白光射向花窗。
窗侧两道蓝光闪过,便听有人桀桀怪笑道:“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扰人雅兴,君上又何必动怒?”笑声未落,一个人影自墙壁前渐渐显露出来,倒像是被水泼湿的墨画,慢慢现出个人形。
召玉乍见这诡异的情景吃了一惊,猛然起身按住剑柄。皇非却只冷冷负手,沉声道:“歧师,你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在本君面前耍这种花样?”
歧师干笑道:“雕虫小技,怎瞒得过君上的眼睛?只不过对这新研究出的巫术有些手痒而已,嘿嘿嘿嘿……”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召玉诱人的娇躯上下打量,显然对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像被一只畏亵的手摸过,不由怒道:“大胆!”
“召玉,”皇非忽然淡淡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违命,狠狠瞪了歧师一眼,方才转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师:“我的禁令看来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实实待着,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扫去,目光几如泰山之重,沉沉压顶而来,歧师脸色微变,“嗖”地起身便向后飞退。皇非始终卓然静立,无形中却有股强大的气势紧紧摄住他身形,仿若怒海惊涛四面逼至,歧师在半空中几度变换方位,但仍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威胁,屋内一排明灯随他后退之势发出“噗噗”劲响,相继闪灭。歧师终被迫到墙壁之前,大声叫道:“且慢!”
皇非眼梢微扬,目光罩定歧师,暂时未动手取他性命。这丧心病狂的巫族恶人似乎对他有些忌惮,眼中虽露凶光,却解释道:“我来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问一问才好。”
皇非道:“我只记得曾说过,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却不记得何时命你来此了。”
歧师盘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阴暗难辨:“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诊过脉,敢问君上心意如何,是要医死,还是医活?”
皇非眉峰一动,歧师森然再道:“倘若医活,便要君上助我寻些活人来试药,纵然医死,怎么也要和君上打个招呼吧。”他自然不会说出东帝险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医这种丢脸的事,只是想起来心中暗恨不已,语气中更带出几分狰狞。
皇非道:“据我所知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是生是死,你就这么有把握?”
歧师自暗处抬眼:“哼,区区巫族药毒,有什么稀奇?只不过看让他活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罢了。”
皇非踱步斟酌,听了这话目光微侧,落在旁边金案之上。此时屋内灯火尽暗,唯有他身侧月光斜洒长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见案上优美的画卷。那画中女子似是轻拂衣袂飘然而下,妖娆冷魅的风姿,仿若流波深处清莲绝尘,带着令人屏息之美。如此传神的笔致,可见这女子的风情神韵在作画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师顺着皇非的眼神一眼窥见,不禁阴笑道:“呵呵,想不到君上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可需我用点儿特殊的药物,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侧身,眼风淡淡扫去:“你试一试看?”
歧师心头莫名一个寒颤,勉强撑着笑干咳道:“咳……君上若没兴趣便算了。”
皇非面无表情地道:“我会命人送二十个死囚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记住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我并不是很有耐性的人。”
歧师转了转眼珠,垂下的目中闪着阴毒:“君上既然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倘若哪天改变主意,不妨说一声,我随时都能让他生不如死。”说完以掌击地,便向背后黑暗中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在墙壁前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一川江水,浩浩东流,万里夕阳一望无际,在楚江壮阔背景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之美,徐徐沉落在雄伟的都城深处。
每日此时,都会有跃马帮的商船自各处抵达楚都,几十艘吃水颇深的大船一字排开,几乎占满小半边江面,显示出这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有别于其他商号的雄厚实力。楚穆一战,跃马帮更加深入地控制了两国之间水陆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跃马帮的商船不入码头,上郢城过半商铺都要缺货吃紧,若有十日跃马帮的商船封锁运输,那整个楚都的粮价恐怕就要翻上几番。
一个冥衣楼,一个跃马帮。江湖诸国遇上冥衣楼,是不敢惹,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遇上跃马帮,却是不愿惹,因为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有着怎样的势力,谁也不想自讨苦吃。
但不久之前,横行南楚的劫余门和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发生冲突,殷夕青重伤在劫余门门主袁虏的天残灭度掌之下,帮中连续两处分舵被挑,双方都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谓近来惊动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时象征着跃马帮最高权威的楼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顶层正中的房间里,跃马帮身在楚都的高层主事全部到齐,旁边软榻之上,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屋中气氛沉重,身为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还天内伤未愈,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顿,但却并未因此放弃对帮主此行的反对,实际上在座半数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语去赴冥衣楼前日之约。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沣水渡便是那冥衣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如今既然确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并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莽不得。”
解还天道:“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将手一抬止住他们:“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极少与人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劫余门结下梁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冲突,却并无解不开的恩怨,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趁虚而入,和冥衣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舱中静了下来,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还有,这段时间我们忙于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沣水渡冥衣楼相助夜玄殇,紧接着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手了?”
殷夕语道:“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Сhā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不能介入楚穆内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若果真如此,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于楚穆,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别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可能直接关系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众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殷帮主,既然这么多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紧接着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扬声怒喝:“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桅之上俏生生立着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随着江风飘飘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笑盈盈地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人让我来替你带路,顺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些什么?不妨先诓她下来,看她玩什么花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我家主人不喜欢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着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着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众高手面前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着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离司笑着向侧一让,滴溜溜沿着他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眼前只见得碧影微微一晃,轻烟般穿过飘过,眨眼间离司已扣住榻上病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划过,蹙眉道:“果然是天残灭度掌,耽搁得太久,毒气已经侵伤经脉,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抬头道,“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常,差不多成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人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着,手下数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确无比地封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岤。
跃马帮众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强压心中惊诧:“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卧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的确颇有研究。不如这样好吗,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人了。”
离司这话倒并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将她打量,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吓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背主人命令,急忙分辩道:“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了。”
第54章 第二十二章
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嚣,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身处其中,隐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随离司穿过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将抬着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幅深垂的幕纱遍染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禀道:“主人,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着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片残阳光影下,安宁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殷帮主,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应该不会太难吧?”
和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稳坐霸主之位,与跃马帮此举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着战船、战马以及楚军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完美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有的军队,严重消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实在令人难以,也不敢想象。
子昊显然并不期待别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将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禀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主人,他全身经络都被天残灭度掌毒气侵蚀,已伤入血脉,这种情况,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终不敢多说,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着赤红的蛇胆,鲜艳夺目。子昊似乎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惊疑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令弟武功师从千弥山道宗一派,说起来与穆国天宗倒是有些渊源。”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扭头看去,眼底震骇疾闪而过,神色隐生变化,许久,方转身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然敢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一切和赫连侯府以及太子御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急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他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曾多次助太子御追杀于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殇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够?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花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也一样可以助太子御铲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于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跃马帮支持夜玄殇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道:“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将之职,皇非在安Сhā烈风骑将领接收都骑禁卫之后,更借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别尚在都骑军之下,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核心部分,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拟。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就等于控制了大半个楚都,少原君步步为营,计划周密,从他设局铲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丢失,逐渐不复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辄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给了跃马帮多少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愿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着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侧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赢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要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殇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干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人亡、人财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之高台,让两家争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着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橹,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争的一大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沉声道:“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难道在帮主看来,楚穆第一大帮跃马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是身不由己送死的小小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刹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不绝……
终于,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味轻轻漫染开来。隐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将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而笑,“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别人,绝不将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第55章 第二十三章
弄清对方并非说笑,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霍然起身,寒眸凛威:“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得!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并非怕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自身被毒性压制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则永远没有复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下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如水溅流,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着一个无可更改的残酷事实,“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内力慢慢回归,那便有了缓冲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复武功并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内力臻于先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她始终不确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着话意推测道 :“你的意思是……愿替我弟弟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着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于是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我之前的条件,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隐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谧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片刻深思中睁开眼睛,他抬手自殷夕青胸口膻中要岤小心地渡入了一道真气。
功法流转,可以清楚察觉天残灭度掌的掌力如无数赤蔓般纠结在殷夕青经脉肺腑之间,而他自身真气却被束缚在丹田之内,忽强忽弱,凌乱不堪。子昊曾翻阅过竹苑琅轩存留的天残灭度掌法诀,知这毒掌十分特异,所以先聚三分真气护住殷夕青心脉以保万一,然后才缓缓催动玄通心法,一股沛然如水的力量逐渐向掌下奇经八脉中散去。
在他真力催发之下,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而子昊指尖却有一点暗紫色的异芒若隐若现,有如活物一般不断侵入他布满剧毒的经络。
玄通真气仿若游龙,四下游走周身。盘踞着的毒气却似无数被激怒的毒蛇,仿佛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而至。接连的真气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颜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于黑暗中呈现出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骤然散发紫魅的微光。透过淡薄绡纱,几乎可见他周身同时被隐隐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极致。
赤色愈深,紫芒愈盛,真气毒气纠缠不休,由殷夕青手指少商岤始,沿劳宫、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则彼长,此退则彼进,一寸寸抗衡反扑,不时形成僵持的局面。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而昏迷中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迹。
子昊眉心骤紧,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但殷夕青重伤之余,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着习武之人生命精气的宝贵内力,在他控制之下倾注一处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宁静,却始终充盈着幕后静谧狭小的空间。子昊额前渐有冷汗涔涔渗出,隐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于九幽玄通邪异的真气之下。
与之前强行对峙不同,如此抽丝剥茧,经脉间每剔出一丝毒气,便被玄通真气禁锢收束。这样的做法较之先前更耗真元,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络逐渐空荡,丹田内力出于一种本能,自然向各处流注,遇上他事先设下的禁制,皆被阻挡下来。但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的真力恢复越多,对于禁制的冲击力也就越强。如此一来,子昊不啻于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于身子一颤,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九幽玄通源自上古巫族,以奇毒逆天而行,浸经脉而修真元,其性阴寒灵邪,倘若一旦引导不慎,不仅无法清除天残灭度掌的剧毒,更有可能引发毒气反噬,届时即便自身能保,殷夕青也必落个血逆暴亡的结果。
子昊深知此中利害,因而格外留意谨慎,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残灭度掌最后一分毒气终于拔除。帘外光线黯淡,那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将熄未熄,他掌下的紫芒似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这番运功真元损耗过巨,不得已自行调息了片刻,他才再次催动心法,紫芒转盛,手掌下殷夕青全身肌肤如被光潮,逐渐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在这冥冥幽静深处,仿佛能够看到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将毒气聚敛收束,只待最后一击。却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心脉间忽有数刃急痛袭来,子昊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丹田之中的内力觑得这个机会,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殷夕青四周经脉冲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冲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唇锋一利,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岤中仅余的一缕真气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于将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内,子昊脸色蓦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仿佛万刃齐搅,顿时痛不可当。他一边强抗着殷夕青内力的冲撞,一边将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鲜血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将散未散的紫芒融为一体,明净剔透,流漾不休,陡然向外散开,将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将子昊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时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忽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佛竟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深湛的眼中纤影迷濛,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掠过雪砌般的容颜,袅缦身影亦似在风雨中飘摇,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腕上一道灵石幽光潋潋,至深之处,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颦的眉间随之恢复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着幕帘内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随着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身。直到毒气完全清除,子昊才撤去禁制,引导殷夕青自身内力流回经脉。
两重真气一退一进循经过府,穿十二玄关运转周天,由始至终都凭借他用九幽玄通引渡,冲击之力自然也不断传递到他的身上,被他强行承受下来。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衣下汗出如浆,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透,越来越见疲惫。待终于功行圆满,他已顾不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任他自己向后靠在墙上,急急伸手想撑住身子,却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刹那消逝无痕,唯有点点朦胧的光影依稀飘存在寂墨如深的黑暗中。
漫漫雨随风势,如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烛火挣扎一跳,终于完全熄灭,一切光线都陷没于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帘深处清瘦的身影。
巨大的真元损耗使得强烈的晕眩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深夜里冰冷的海浪,要将人拖入无底的漩涡中去。似乎以前任何一次毒发都没有过这样难熬的感觉,子昊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保持着清醒,提醒自己外面还有跃马帮的人在,绝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半躺着闭目调息,勉强平复自己体内真气的逆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撑着旁边低案坐起来,抬手试了殷夕青脉息,瞑暗之中,唇边极轻极轻地绽开了一丝平静的微笑。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直到天色擦亮,仍旧一天暗云密布,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隐透出些许忧色,他显然已等候了很久,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奉上两道密折,低声道:“主人,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邯璋分舵已将楚二公子的事情办妥,问是不是将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两支精锐骑兵,动向不明,请主人示下是否要着手应对。还有,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人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着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在根本是强自支撑着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于让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着神色径自前行,隔着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众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别处想,唯有商容伴君日久,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娆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娆道:“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踏足竹廊时她忽地停住,盯着他脸色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特意命子娆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回来了吗……”方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冲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他却浑然未觉,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着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将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隐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着,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回廊,来得甚急,商容侧身,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着。“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迹。主上方才旧疾骤发,来势异常凶险,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隐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玉冷,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万一……苏陵轻轻闭了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仍在眼前,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冲心脉,怎会突然恶化至此?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外面各处已安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已是作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正在此时,屋内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急步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着的朱红皮囊,内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冲撞不休。抢先问道:“不能用,还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一边摇了摇头:“不是,主人体内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被九幽玄通克制,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能不用便不用……”
话正说着,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人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将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昏暗,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迫得几人目不能视,不得不向内退了两步。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暗哑的声音:“你答应我不将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是什么人,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娆寒玉般的容颜,清眸怔视眼前人,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魉,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魉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众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数千夜塔底孤魂,冷踏过血色金辉煌煌尘埃,她将天人鬼神都嘲弄,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艳肆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尽了她。
子娆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尽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即逝,却胜那妖娆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艳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随着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隙恣肆浸漫,绞开道道炙烈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纠结向沉重的窒暗深处,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人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句:“此事,我自有分寸。”便是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纲独断,此时此刻当真不啻火上浇油,子娆再难耐这样的痛,脱口便道:“重华宫二十几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身为一族之主、一国之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也叫分寸?”
外面几人虽都知东帝和太后这段隐情,但作为宫中禁忌,任谁也不敢在主上面前这样直言不讳。苏陵心下一惊,疾步便抢了进去,几乎和商容不约而同地向前拦道:“公主!”
昏暗里雨声惊得烟香缭乱,子娆霍地回头,素日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艳戾代尽,眸中幽烈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一眼扫向他们:“要你们俩是干什么的!难道跟在身边都不知劝吗?”
长明宫司医女吏职责便是确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主上之安危,离司和商容双双跪下在近旁,此时即便九公主当场处置了两人,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辩驳,亦将无条件地服从。屋内霎时静得只闻急促雨声,面对那双冷魅噬魂的眼睛,就连本无责任的苏陵亦后退半步,一掠衣襟,跪了下来。
“子娆!”子昊试着撑起身子,但不过是轻微的动作,急促的晕眩却迫得他匆匆闭目。那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虽如先前所料,未曾助纣为虐,但仍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此时周身难言的疲惫虚弱,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直不停地坠下去,空荡荡难受到极点,却又有尖锐的剧痛遍布了五脏六腑,强撑之下,神志却一阵更甚一阵昏沉模糊。停了半晌,他方哑声道:“莫要胡闹。”
子娆凤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闹,你怕不真要遂了那凤妧的心意!”
子昊猛地抬眸,压着她的手难抑轻微颤抖。却只看她一眼,猝然侧身,生生抑下一口鲜血呛出喉间,掩唇一阵急咳:“放肆!你……你们退下吧。”
血色在白袖之上深浸如染,他一身倔强冷漠苍白如冰峰冽霜,紧抿的薄唇,似乎可以隐忍一切痛苦与煎熬,却堪堪,拒人于千里之外。子娆唇间几乎咬出血痕,直直盯着他,猛地站起来:“好,你自有分寸,我多管闲事,往后你再怎样,是生是死,我都不管了便是!”说着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
珠帘冷光如冰碎,随她玄袖扫落一地。屋内几人都被这忤逆之语惊住,就连向来应变机智的苏陵都有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全部愣在了那里。
温软的感觉自指尖挣开,一阵空落的冰凉自周身席卷而来,子昊向后靠在软榻上,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恼怒,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一天一地的雨,冷落无声……
第56章 第二十四章
入夏连绵不绝的大雨暂时未给楚国带来太大威胁,除了楚江水位略有上涨外,便是多了些许入境的流民,就连都城上郢亦陆续有见,其中不少是来自扶川七城受灾的百姓。连日来,楚都内城防守无形中严格了许多,对于颁下此命令的少原君府来说,一是要进一步加强对都骑、都城两军禁卫的控制,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国间者借机入楚,做了最为严密的防范。
沫水穿流而过的扶川七城是位于楚国和宣国之间的一片荒弃领土,虽然纵横数百里,城池并立,亦有不少百姓居住在此,但却处处形同荒城废墟,充满着诡谲的不安。
确切地说,这片领土原本曾是后风国边境。幽帝年间,王族失德,失去约束的诸国强弱倾轧,战事频起,延绵广被。扶川七城因位于沩、沫两水之间,是连通宣、楚、后风三大候国以及王域交通至关重要的枢纽,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城池不断易主,战火经年不绝,使得良田沃土一度沦为人烟湮绝、千里赤地的惨淡局面。
待到襄帝初年,后风国夺得七城收入领土,曾经给这里带来一段相对安定的日子。但数年后楚、宣两国灭后风国而分之,为争夺这几座城池再次掀起大战,导致七城摧毁崩陷,白骨蔽野,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然而战祸虽烈,两国却都无法压倒对方取得这片领土的控制权,最终和谈退兵。扶川七城便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两国各自觊觎却又时刻防范的缓冲地带,没有哪方政权可以介入其中,亦代表着此地百姓无所归依,毫无保障的生活。因为任何一国的军队都随时可能踏入这片无主之地,而一旦有天灾发生,扶川七城亦是无人问津,便至舍空田荒,流民四散,一片人间惨象。
苛政之猛,不及倾国战祸,但与一场大战相比,苍天之灾或者更甚几分。自古战争有尽时,一怒江山覆,一笑天下倾,人祸毕竟还在人的指掌之间,但无论是在动荡乱世还是清平盛世,人都无法避免天灾的困扰。在天地神秘无穷的力量之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亦是如此得脆弱不堪。
天刚蒙蒙亮,成队的百姓被阻拦在城门之外,等待都骑禁卫逐一检查方可入城。除了来楚都经营贸易的商人和普通楚人之外,显而易见有许多流民也混杂在其中。楚江下游暴涨的水位和近来宣、楚间风云暗涌、紧张而微妙的形势,使得世代居住在边城,曾多少次经历战乱的百姓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纷纷寻求安全的出路。那么,还有什么比进入上郢城,身处少原君的亲手庇护之下更加令人放心?
人群中有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年纪约在三十出头,颌下微须,面色白皙,一身非商非儒的打扮,显然并不是历经风尘的远路客商,面色气度亦绝非流离的百姓。守城禁卫正一一盘查过往之人,这人经过关卡的时候伸手在面前禁卫手上一搭,道声:“老弟,多多关照。”那禁卫一翻手掌,悄眼扫了下四周,一块沉甸甸的楚金落入袖中,随便挥了挥手,那人一抱拳,顺利入了上郢城。
入城之后他在江边雇船,穿护城桥直入东城,在一家富丽豪华的歌坊前下船,随手又丢给门奴一块楚金,那门奴眉开眼笑,立刻引他往指定的天字阁而去。
一个普通的行路人随时随地出手如此大方,不得不说有些蹊跷,但这世上之大,无论何处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遇上的是曾在赫连齐这纨绔公子手里带出来的都骑禁卫和一个歌坊的门奴。
那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天字阁雅室,里面早有人在。珠帘艳帷之后,锦席香案之旁,一个身材矮胖的锦衣男子正搂着两个妖美歌姬寻欢灌酒,见那人进来“哈”地一声,似乎极为惊讶,连连挥手令那两个歌姬退下。
待一双美人风情万种地出了门,他才起身笑道:“居然是虞统领你亲自来了,太子殿下此番难道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这灰衣人,正是如今控制着穆国宫城安防,穆王手下白虎禁卫统领虞峥,而那锦衣人,却是穆国三公子质子府的管家计先。与在质子府不同,他此时的打扮俨然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介富商,非但衣饰讲究华贵,态度也丝毫不见在夜玄殇面前卑躬谨慎的模样,而显得判若两人。虞峥对他点了点头:“计大人辛苦了。”
计先斟了杯酒递给他:“好说好说,太子既然派了虞统领来穆国,想必是我这苦差事要熬到头了吧。”
虞峥举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道:“大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唯有安排你在三公子身边,才能令殿下千里之外亦无后顾之忧。我这次来穆国是奉命有两件事要办,还得大人多多协助才是。”
计先显然对这恰到好处的奉承很是受用,笑道:“虞统领有何差遣,但说无妨。”
虞峥从怀中取出样东西递给他,道:“第一件是关于楚国质子含回。数日之前殿下召他入宫宴饮,原是为探查最近他与赫连家是否有所来往,却不料他在回府的路上不明不白地失了踪影。”
计先手中接着的是一个指甲大的蜡丸,密封处用朱砂绘以穆国白虎徽识,十分小巧精妙。他并不急着打开蜡丸,闻言吃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
与因亲生兄长的追杀而令楚国放松警惕的夜玄殇不同,穆国对公子含回的防范一直以来都十分严密,几乎是将他作为身份稍高一点的囚犯来对待,处处监控限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要和他这质子有所接触都非易事,更何况是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劫走。虞峥道:“殿下怀疑赫连侯府将人劫回了楚国,特命我入楚探明究竟。赫连羿人与少原君相争频频落在下风,对我们再无用处,殿下已决定与他们断绝合作,不必再行迁就。”
“哦,好好。“计先点头道,“这事可以交给我来办,我会设法打探情况,看含回是不是真的逃回了楚国,届时再由统领向殿下禀报便是。那第二件事呢?”
虞峥微微一笑,道:“多谢大人。第二件事自然是关于三公子,大人刚刚所料不差,殿下此次是要……”抬手向下一挥。计先放下手中酒杯,身子向前倾去,急切问道:“殿下如今有何安排?”
虞峥并未立刻回答,却道:“敢问大人,如今三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新情况?”
计先苦笑道:“统领亦是知道,这夜玄殇并非易与之人,论武功计谋论心性,都教人头疼至极,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如此顾忌他。实不相瞒,如今他得少原君相助,风头大盛,倘若殿下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话,有朝一日虎归山林,后果可不堪设想,我这条小命怕是也要早早结果在他手里。所以统领来楚国,我可着实大松了一口气啊!”
这番话倒是真意流露,可见最近这位质子府管家的日子绝对不怎么好过,纵然偷空拥美买醉,也难掩饰提心吊胆的恐惧。虞峥点了点头,伏身上前,在计先耳畔密语几句,计先眼中一亮:“当真?”
虞峥道:“大人可以核对蜡丸中命令,便知真假。”
“呵呵!”计先眯眼笑道,“统领何出此言,难道我还会怀疑统领不成?”说着指间微微用力,手中蜡丸应声而破,取出里面金纸密令,他一眼扫过,便随手递向虞峥,“殿下果然说动了那边,看来不久我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蜡丸乃是太子御用来传递密令的特殊方法,无论何人奉命行事,必要与蜡丸中指示相符。对于此次入楚的虞峥来说,计先身为内应的同时亦起节制作用,将密令如此公开相示,显然表示出对他这禁卫统领的笼络。
虞峥双目微微一抬,顺手执壶斟酒:“如此我先敬大人一杯,往后同朝为臣,还要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面对这心领神会的答复,计先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手便将密令毁掉,举杯与他同饮。一杯酒尽,虞峥起身道:“你我不宜在此久留,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和大人联系。”说罢一拱手,先行离开。
雨收云未散,竹廊清冷,风中雨意浓浓。且兰端着药盏穿过竹林,站在精舍门口迟疑了片刻,轻轻伸手推门,步入其中。
屋中极静,透过丝缕清暗的微光可以看见冰帘之后一张长案静陈,除了一尘不染的书卷外唯有玲珑棋子在旁,半局残棋,凉意冰澈。如此清简的摆设,令这一间精舍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连雨意也陷落无声。且兰踏着这冷冷的静谧悄然前行,素白的衣袂飘曳若云,转落一路冷雨的气息。
这让她记起了曾经的漓汶殿,曾经如雨的夜晚,曾经那一剑的痛楚。
剑光下惊鸿一瞥的眸,那男子冷若秋水的笑,血光飞溅,盛放在无数惨烈的背景之下。
且兰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深邃尽处,蓦然有痛楚自心口慢慢洇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剑锋,一直一直流淌下去,似不停留。纵然已过去了这么久,那温热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地存在于掌心,仿佛有种诡秘的力量自灵魂深处蔓延破生,化作纹路纵横纠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他的寝室,越帘而入,便近他平日起居之处,眼前大片纯粹如墨的黑暗令人感觉踏入了幽杳的湖底,唯一幅单薄白衣流落榻前,寂寂漂浮若雪,带着无比孤清的意味。
寂静深处,子昊沉睡的眉目似乎并不安宁。且兰知他正在病中,乍见他就这样独自合衣而卧,微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便放下药盏上前。却不料,刚刚抬手触到他身旁被角,分明昏睡中的人忽地睁开眼睛,一只手快如闪电,刹那扼向她的咽喉!
“啊!”且兰惊呼之下侧身急退,却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前带去。
一声刺耳清响,榻前玉枕坠地,碎片横飞!
修削而冰冷的手指,紧紧扼在柔弱的喉间,手底翻涌的力量噬向温暖的生命,更有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的眼睛穿透黑暗逼视过来。
如此森寒,如此无情的注视,吸没一切光亮与声息,溅出雪刃一般的杀机!
手心紧攥他的衣袖,且兰竭力地挣扎了一下,却再发不出声音,然而就在这瞬间,子昊似乎察觉到什么,手底一颤,猛地将她松开。
随着环佩凌乱的响声,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且兰?”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咳,咳咳……”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呛入肺腑,被他扼过的喉间残留着属于死亡的气息,痛若刀割。直到此时,她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阙,长明宫中,他曾经历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却正触上他深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低低的声音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不容置疑的口气,依稀间,似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且兰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微微一颤,任由他单薄的丝衣掠过发肤,垂落眼前。子昊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他指尖冰冷不带一丝暖意,轻轻划过她颈上的伤痕,却似火一般炙热的温度。且兰抬眸看他,轻声道:“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冷漠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撑身而起,淡淡道:“是皇非那面有什么动静吗?”
面前冷清的眉目,无形中显露君王峻肃威仪,凌然不可逆视,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却又不知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冶子秘录》的确已在他手中,如今存放在楚宫衡元殿。”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夜玄殇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似是看透人的心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被慑住,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有些疲倦。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太过劳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异样的清醒,恍若冷雨无声。
门口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王叔说了什么?”
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子昊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
寂静中,她听到东帝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第57章 第二十五章
虞峥离开歌坊,独自穿过几条街道,低头进入一家店铺,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看查并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峥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隐现于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内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缭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缥缈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娆。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将纷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岚、琼阙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血牺、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间女子却无不入祠祷祝,以求生灭轮回,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峥扭头去看那纷呈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无双的艳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峥一声低叹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踏那水光星辰款步而上,一步步袅娜,媚色生尘。
轻纱隐隐将玉容敛入朦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欲,只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着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峥眉头微微一拧,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之时,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经他身旁,突然娇娆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一点丹唇如朱,微启,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虞统领,千里入楚,一路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依依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峥神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颜——
竟在楚国境内一口叫破他身份,并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袅袅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你在想什么?”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你,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得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随了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得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人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乌发倾泻身前,柔声道:“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峥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于他,似嗔似恼:“还以为统领真的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心呢!”
虞峥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半丝内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田冲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燥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隐隐发抖。那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内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峥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峥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情形,即便稍后能够活动,没有三五日也无法恢复内力。耳边复又传来糯软娇语:“统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艳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峥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目光锋利:“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密事,届时惹来白虎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眉微颦,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之力,也好将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殇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于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娆之花,丝丝泛着艳毒的气息。虞峥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方要开口,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坛,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虞峥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蓦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坛骤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于重云深处,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峥诧异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飘逸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玄纱罗服,衣带凌虚飞绕,广袂无风若舞,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映着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隐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颜。
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峥在旁,她引袖曼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倾流寒彻:“你是何人,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晴暗之色飘闪不定。隔了云间雨飘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艳,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仙姿狐媚各风神,也不知是谁似了谁,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人间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峥怔住神色,连体内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来历,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阶前:“这世上容貌万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仿佛倏然一静,随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澴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纷溅,盛开不绝之花。
子娆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但见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冉四散,竟是美不胜收。
烟雨下隐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娆似渐不耐,指尖千丝飞绽,逼退对方数步,眸心一星幽芒骤亮,忽而凌空,纵声长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却连九天都为之失色。
啸声将殿内潜心逼毒的虞峥亦震得霍然睁眼,转头望去,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娆周身隐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墨睫徐开,清眸深处异彩涟涟,映出无瑕幻境,无尽异美,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摄住,顿知不妙,神色蓦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荡开催魂暗香,随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贯惊电从天而降,于电光火石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剑光袂影飘散,暴雨飞溅如花。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潇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随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谲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娆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隐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衣女子旋舞而撤,妩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撄“莲华”之锋,她借势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娆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娆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殇,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殇拦住她道:“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娆眸光漫然一盛,冷冷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殇闻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么,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摇头笑道:“我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娆冷睨于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殇眉峰稍蹙,隔着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武道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需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娆移步避雨,随意笑说:“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娆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谑俊颜,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殇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娆想起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夜玄殇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峥。”
子娆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殇却凝视她寒色清滟的眸心,突然低头,柔声问道:“子娆,你怎么了?”
一句如此温柔的话语,一双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洒照心头,有些出其不意,却又那样自然而然。子娆羽睫微微一挑,复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殇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你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娆静默片刻,微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吧?”
子娆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殇随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一笑,如同沣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娆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一丝冷肆染上眉稍,唇边却隐见了浅淡笑痕。
第58章 第二十六章
雷霆云雨易散,方才还是沉暗遍宇,不过半日,便已微云碧现,千里清阔。
楚江雨收,云带远峰无尽,两岸潮波茫茫,江边码头船只排泊,乌樯风缆成簇,其中跃马帮高张的徽旗迎风飘荡,连作一片飞扬之色,众船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不远处一片岸石耸峙,江雾微锁,若隐若散,高处现出两个玄衣身影。夜玄殇懒洋洋靠着块岩石,沿子娆目光遥看向江边风帆成林的景象,挑眉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跃马帮招惹了咱们九公主,怎么,如今是要杀人还是越货,公主不妨颁下令来?”
子娆收回目光,正对上身边男子半是戏谑的神情,忍了一忍,终究露出笑意,但开口时语气仍是淡若冰霜:“杀人越货都便宜了他们,今天我定要跃马帮在江湖上丢尽颜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夜玄殇含笑摇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凌空腾身而起,伴她落往前方江滩。
刚刚落足岸边,夜玄殇忽然伸手将子娆一把揽到礁石之后,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喂,你不是要直接这样上去挑了人家场子吧?”
江风烈烈牵衣,子娆目光漫然一扫:“那又怎样?”
纵以夜玄殇行事之率性,亦不由高挑了剑眉,但脸上笑意却添兴味,手臂固住她纤腰:“那边至少泊有三十多艘重型商船,另有八艘战舰相护,加起来近千人有余,你总得告诉我先拿哪个开刀才好动手吧?”
子娆凤眸微细,一刃媚肆隐现:“谁有心情去和他们纠缠?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我只要弄沉那一艘船,取那一面旗。”
望向停泊于众船之前,楚穆第一大帮高楼金甲的帮主座舟,再看看那现在还飘飞风中,再一刻却不知是什么下场的赤色大旗,夜玄殇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跃马帮战船素以坚利著称,这艘金牙座舟的船身是用阴干数年的杉木整体固造而成,外面以桐油和剑麻涂壁捻缝,并铸双层铜甲封护,从防护性上来说可谓固若金汤,若想自水底将它凿沉,那几乎不可能。”
子娆道:“天地之数,无有独行,生则必有相克。凡船皆以木制,不畏水势,难道也不畏火吗?自外无法攻破,难道我不会从里面下手?”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看看天空:“用火攻的话,今日风起东南,最理想莫过于从外围商船动手,一是那船上货物众多容易引燃,二呢,火借风势一起,船阵必生混乱,主舰上坐镇的高手亦会分散四处指挥扑救,到时候跃马帮主营空虚,要杀人、折旗还是沉船的,岂不方便许多?”
子娆眼波轻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唔……”夜玄殇一脸散漫,却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颇具兴趣,甚至连那笑容都有点儿坏坏的意味,“不备而战,只能用点儿计策了,早知你要来找跃马帮的麻烦,便该先弄几枚火雷之类的东西备用,那就可以隔岸观火,更加轻松些。”
子娆袖底真气飘转,墨蝶飞炫,绕袂翩舞而起,问向他道:“这个如何?”
焰蝶流金,乘风四散,穿过阵阵轻云淡雾,如影如幻的清光三三两两、丛丛簇簇停落船舷,飘至货舱,沾上风旗,阳光下轻轻闪动,化作雨后江畔绝美的点缀。蝶翼微颤,灿灿亮光随着那美妙的节奏不断飘溅、抖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玄袖下妩媚优雅的手,纤扣如兰,细小的气旋在指尖疾速飞转,只待轻轻一弹便是一番华然壮丽的风景。
子娆正准备牵发“焰蝶”之术,忽然遥见金牙座舟上有人步出船舱,紧接着后面便是跃马帮主殷夕语。
阵阵江风吹得殷夕语发丝飘扬,亦吹动那人如水蓝衫。两人寒暄几句过后,殷夕语转身召来部属,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但见座舟望台上旗帜变化,号令传出,四面三十余艘随行船只先后作出回应,继而有条不紊地拔锚离岸,迎风调动船头。
附近不相干的船只纷纷驶开,以便能让这庞大的船队调整方向。
不过片刻,所有跃马帮商船以及八艘双层铁甲战舰旗帜更张,整齐于江心待命,片片风帆将起,前后首尾相接,浩大阵势令人咂舌不已。
从眼下船身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江中船上应该都载满了谷物粮米,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在楚国政权默许下的“私盐”。这些乃是跃马帮从楚都发往各地的重要商货,论其价值可谓不菲,否则跃马帮亦不会出动战舰沿路保护。但是此刻,所有商船显然将同时出发,而且似乎要驶往同样的目的地,实在颇违常理。
船只动时,星星点点的焰光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引火焚船,微微迎风翩散,似乎很快便要隐入淡缈的江雾之中,又似流连忘返,飘舞不绝。
此时殷夕语已亲自送那蓝衣人离船登岸,率了亲信部属与其拱手作别。
码头上停着辆装饰简单,却隐透清贵之气的马车,车上不见任何标志,唯有门前并不起眼的白蛟纹饰,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蓝衣人辞别跃马帮众上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往江上看去。车前侍从拂帘以待,却见他凝神伫立片刻,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流墨般的蝶影自几艘商船上飘然隐没,唯余数只墨蝶一路翩飞而回。夜玄殇抱臂在侧,笑看身边女子,不问不催不说话,只是目中略泛兴味,亦如她一般若有所待。
果然不过片刻,耳畔破风声起,一道蓝影轻鸿般落至近旁,温文尔雅,玉质翩然,正是方才倍受跃马帮礼遇,昔国嫡公子苏陵。目光往夜玄殇身上一落,苏陵显然略有意外,随即对子娆欠身道:“公主!”
面前男子躬身的姿势,永远带着清雅的沉稳,仿佛长江潮起潮落,纵历风雨亦不改变的坚持。
曾经在大雪中跪受鞭笞,被逐出宫的天子侍读,如今周旋各国,身份超然的昔国储君,蓄马练兵,逢迎诸侯,振剑江湖,陈策朝堂……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保持着这样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对于那个人,无懈可击的忠诚。
轻淡墨痕,飘逝于湛湛蓝衫的底色之上。子娆在苏陵抬头时触到一丝隐忧,便这样不言不语,她静静看着苏陵,眸中依稀漫上了江雾的色泽,一片清幽莫测。
苏陵眉峰微锁,瞥一眼她袖畔,复又缓声道:“公主。”
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无法听出那分明存在,些许的紧张。子娆垂眸,数点蝶影在袖袂丝丝飞凤云纹间若即若离,淡声问道:“船上是什么?”
苏陵正容道:“二十四船粳米,两船原盐,另有十船草药。”
子娆未抬眸,再问:“运往何处?”
苏陵答道:“扶川。”
子娆闻言默然,回首遥望江心,但见白帆劲桅,张风破浪,已徐徐没入渐浓的江雾之中。
由此起航,沿江北上,转沩河,入沫水,最多不过数日便可抵达扶川,回程之时,船上怕亦将载满无家难民,将他们疏散至王域边城,相对安全的地方。
扶川之地,七城重灾,战祸将迫,天将无日。
三界神魔不问之城,人间诸侯弃戮之地,无人救得,唯他能救,无人管得,而他要管。
巍峨帝都,万里王域,终是这天下苍生依托之所;而被称作东帝的那个人,生来亦必为这九域天下庇佑之神。子娆微微地笑,那笑也无声,笑也无痕,轻逝在丹艳如朱的唇畔。一时间四周唯余江水潮声,起起落落,不断冲刷着曾经棱角分明的岸石,冲刷着苍茫大地,千年不变的传承。
风轻雾漫,迷蒙了明魅清颜,亦将那眼中如潮风波化作沉寂无垠的幽凉。子娆转身回来,只对着苏陵一笑,淡道:“很好。”言罢拂袖,最后一缕墨蝶的光影绽灭于指尖,随风而逝,人亦举步离开。
“公主……”苏陵刚刚开口,却见一直未曾作声的夜玄殇摆了摆手,对他做个放心的手势,随后跟了上去。
快行几步,夜玄殇与子娆并肩走了会儿,也不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微笑道:“请你喝酒,怎样?”
子娆淡淡道:“楚都坊间酿酒,皆是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夜玄殇道:“要寻好酒总是有的,只要你说得出。”
似是对他的提议亦生出几分兴趣,子娆停了脚步,挑眸看向华宇连绵的楚都东城。
一个时辰后。
山间微风拂面若薰,阳光轻暖,将干净的枝叶清香点点洒上脸庞,夜玄殇抬手,一个玉瓷酒瓶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坠入空山,遥遥传来几不可闻的脆响,回荡不休。随着抬手的动作,修长树枝轻微起伏,半躺其上的人看起来一番摇摇欲坠,却又偏偏纹丝不动,神情亦无比惬意。
方才若有人半路接了酒瓶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晶莹剔透的云耳嵌金丝玉瓷瓶底其实刻着几个古式楚文——敕造少原君府存。
八百里山海十三城,不及云湖方寸地。当年楚宣两国瓜分后风之战,因谁也没有得到九转灵石冰蓝晶,一直被认为是不胜不负的平局。如今看来,就冲得了这玉髓酒泉,也该算是楚国胜了一筹才对。夜玄殇呼一口气,将覆在脸上遮挡阳光的树叶吹开,眼见近旁一只酒瓶同时丢落山涧,不禁笑说:“这么能喝酒的女人,以后不知谁人敢娶……”
话犹未落,沉甸甸一个酒瓶劈面掷来。夜玄殇身子倏地下沉,堪堪避开这毫不客气的突袭,当然同时猿臂微伸,将那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美酒接在手中,免得浪费。
“架没打够是吗?”玄衣飘飘,发袂迎风,子娆倚在另一面树枝上寐然开眸,斜掠了他一眼。
艳阳光照,修眸横波,冰肌玉容飞酒色,一身幽香流风,更添几分妩媚。夜玄殇眉梢一扬,毫不掩饰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子娆仰头喝酒,再看他时,眼中又流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夜玄殇活动了下现在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抹了抹被飞石擦出的血痕,暗叹口气。
两人所在的树下一片碎石散沙,落叶断枝,间或有玉瓷残片,琼浆横流,好端端云野山头清静地,如今算是够了凌乱。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似往日,先前借着拼酒,引她动手痛快打了场架,终于见得几分笑意如常。但方才一刻闹得累了,她独自坐在这山崖古树之巅,就那么静静遥望着天边极远的地方,酒不停,话却不再说。
天际浮云微缈,山野空荡,偶有清风掠过衣襟,掠过发梢,掠过平静如历千年的眉眼。阳光似乎太亮,她的神情无悲无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极致,却生出红尘劫世最深的缱绻,最浓的温柔——如同虚空里大千世界,幻境如水。
一声叹息……
身下树枝偶尔摇晃,一起一伏间两人错身而过,光阴落下的刹那,他听见她唇边逸出极淡极淡的叹息,未及清晰,便轻轻流散在空旷的风中。
夜玄殇觉得如果他也一直不说话,子娆会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静静坐着喝酒,看浮云如幻,听风过长天,任那花落满襟风满袖,空山日月换流年。于是扔了手中酒,他故意开口逗她,此时亦是转身掠起,轻飘飘落在她身侧,坐下来,直接道:“若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子娆细了眉目,侧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心里不痛快,你常常会说出来吗?”
夜玄殇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不会。”
不会说,亦无人可说,纵有人可说,亦不必说,甚至,不能说。隔着淡淡光影淡淡风,与眼前女子相对相视,夜玄殇不由稍微感慨了一下。
人心难得糊涂,人生糊涂易过,尤其是醉酒之后的糊涂,顺理成章可以忘掉或放下很多事,心里便会轻松许多。不必执着,不必坚强,亦不必那样明明白白去听、去看、去想、去面对。
随便找个人,随便说一说,随便发泄一下,甚至哭诉一场也无所谓。酒是好东西,醉酒是人给自己的幻境,幻境里随心所欲,丢了那真真假假的躯壳在外,赤祼祼一颗心不遮不掩不做自己,其实也是痛快的。
偶尔痛快一场,何乐不为?偏偏她不肯,而他,从来也是不肯。
自己都不认可的事情,凭什么去告诉别人应该怎样做?就这么着两人双双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
风过树梢,花落肩头,玄衣飘然,背对而坐,一人仍遥望远山苍穹,一人半阖双眸任阳光轻洒。手中酒,心中事,他不再劝,她也不会说。
过了一会儿,子娆迎着天日眯起眼睛,突然淡声问道:“夜玄殇,终有一日归国,你会做什么呢?”
夜玄殇眼睫微微一动,似有阳光倏然拂过,声音却懒洋洋的,似乎快要在这样的阳光中睡去:“做该做的事。”
子娆话语淡淡,仿佛只是随口发问:“若有一天你成为穆王呢?”
夜玄殇亦是随口便答:“那就做穆王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从未坐下来认真讨论过与此相关的话题,纵然当时促成楚、穆、帝都三方合作,也不过是她自半月阁的脂粉绣堆里拎他出来,惊走了一群莺莺燕燕,笑问了一句:“找人麻烦的事,你有没有兴趣?”
他那时半醉半醒,也只笑着答了一句:“若是有美相伴,玄殇自然乐往。”
她似是早知他会如此回答,亦料到他这里必然备得美酒。那酒极烈,不似玉髓悠醇,亦无冽泉之清寒,只一番荡气回肠,入口难忘,她陪他整整干了七坛,仍是意犹未尽。
后来两人趁酒兴挑了跃马帮一处暗舵,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行事还算低调,只不过临走前夜玄殇随手振剑,龙飞凤舞地在墙上留了“南楚劫余门敬赠”几个大字,以至于后来那两派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好一番江湖大乱。
踏波临风,纵酒啸月,他那晚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他说那话时兴致极浓,语气极霸道,眼神极明亮。子娆至今还记得脚下惊涛拍岸,浪涌如雪的激荡,兴之所至,竟与他击掌打赌,这一掌的赌注,倾国倾城倾风云。
而后数日,他便于楚都公然斩杀赫连齐,一跃而成九域瞩目之中心,再不掩烈烈锋芒。
子娆听到那消息时正陪子昊品茶,意外见得子昊抬眸远视,微似神往,然后,含笑轻轻赞了一声:“好气魄。”
当得东帝亲口一赞,今世除少原君皇非外,唯此三公子一人。
或许便是这长街之战,令得子昊完全下定决心,传令商容截杀太子御,操纵楚国大典,真正Сhā手穆国政局。而子娆亦十分清楚,那一战即便皇非并不在场,夜玄殇也不会给赫连侯府留下任何情面。想他那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如今再听这答话只觉奇怪,子娆提起手中酒瓶,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该做的事就那么重要,你一定要去做?”
阳光之下,夜玄殇唇边绽开一缕微笑,滋味莫测:“倒也未必,只是该做的事情不做,那可能便永远没有机会做想做的事。”
子娆喝一口酒:“那你又想做什么?”
夜玄殇懒懒道:“唔……想做的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值得做的事我都会想去尝试一下,说起来那就太多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返身对她笑道:“就像你,子娆,我遇到你,喜欢你,我就会陪你做一些事情,喝酒打架都无所谓,这样不是很好?我想做的事情未必就不该做,我该做的事未必就不想做。”
子娆不料他这样回答,诧异扭头。夜玄殇却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那极暖极明亮的阳光,和身边美人如水如幻的幽香,悠然而道:“想做之事,该做之事,只要做就放手去做,这样再简单不过。”
子娆静默片刻,低声道:“放手去做……如果对于一个人来说,在做的事情要用生命去完成,那这一定是他很想做的事吧。”
夜玄殇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那很好啊,倘若此生能遇上一件值得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幸运,也必定会放手去做。”
子娆眸光一凝,微澜轻波。放手去做吗?不希望束缚,不存在羁绊,不必去担忧,亦不需要太多的牵挂。如此男儿,如此一世,不负天下,亦不负此心。
弹指一生十年百年,若有那么一件事,若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用生命去完成,值得你用心血去守护,那的确,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悲欢苦痛、忧喜哀愁,无论是什么,只问自己的心,值不值得?
一心在此,而此身无畏。
人生执念,无非如此。
人生之幸,无非如此。
子娆突然轻轻地笑了,淡淡明净浅影,悄然漫开在了幽澈的眸心,如天宇无际的阳光,平静、纯粹、悠远、无垠……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夜玄殇顺势又躺在了树枝上,一晃一晃,花落下,仿佛有阳光的味道,风吹过,自在而逍遥。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旷宇远山,流云清风,手中有楚都最好的美酒,身边有愿意陪伴的朋友,人生幸事此亦其一,怎不值得痛饮一场,为之一醉方休?
远处风吹林涛,澎湃如潮,幽谷鸟鸣,深涧猿啸,天地间却如此清静安宁。直到金乌西坠后,月上东山时,最后一瓶酒喝得尽了,子娆睁开眼睛,一天明月如玉,清辉满山。
终于一掠而起,她站在飘飘摇摇的树梢之上,对着似已经醉倒月下的人,轻声笑道:“喂,我走了。”
夜玄殇眼也未睁,就那么躺着摆了摆手,月华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第59章 第二十七章
子娆回到山庄,朗月在宇,风落竹林,一天一地,都是淡淡月华淡淡光,有他的地方,总是这样安静,而清宁。
信步走上回廊,一转一折,不过数步,前面便是那竹影掩映的四进精舍。不远处迷雾氤氲,轻云出岫,幽幽带来竹枝的清香。当初一得知歧师隐匿楚国,她便派人寻了这处山庄,悉心整理,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依着他的心思布置,想他必然喜欢,或者便能安心多住些时日。
他终是来了,识破她的小小伎俩,却不眠不休赶了千里之路,只为见得她平安。微微细雨里,青竹碧檐下,见着了他的笑容,听着了他的声音,那一刻,心里无限欢喜,只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天长地久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他要做的事,总是好的吧……
子娆唇边轻轻绽开一缕微笑,幽幽飘落一叹,随意驻足廊前,她没有再往前走去,只是站在这里,悄然仰首,静看月夜空灵如烟。
屋里依稀有清脆的笑声传出,偶尔能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就这样咫尺相隔,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清静若雪中落梅,温冷若风中碧竹,那样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那样……温暖的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不敢掀那一道珠帘,见那一个人。
那日气头上的话,终是说得过了,当时他一眼看来,威怒并重,亦是恼了她吧?
宫变夺权后的东帝,立威于内外,肃政于天下,一夜间整饬三十六司官署,迭清帝都。七年不问朝政,却只用了十日时间,长明宫一令既出,朝野肃声,至今无人敢犯天威。
重华宫旧事,王太后凤妧,颁下禁令绝口不言,只因他心头禁忌,二十年剧毒隐祸,亦是不该提说的辛秘。
妄言者戮,泄密者不赦。
普天之下若还有人敢逆他龙鳞,怕也只剩了一人。
九天黄泉,唯此一人。
离司端着药盏转过拐角,一眼便见九公主站在廊前月下,淡淡幽华满身,衬那青丝如水,眉目如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似漫月色飘零,若凝晚霜幽浓,只叫人心头覆了柔情百转,万般牵绕。
停了脚步,屏了声息,离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动她,她却在这一刻轻轻侧眸,转身看来。
“公主……”
碧竹微光下,子娆安静看了她一会儿,便淡声问道:“谁在里面?”
离司回道:“是含夕公主,傍晚过来找主人请教阵法,耽搁到现在。”
子娆目光微微一挑,方要说话,身侧垂帘叮咚数响,一个小小白影窜上肩头,接着跳落她怀里,侧头蹭了又蹭,却是雪战几日没见子娆,扑上来寻她撒娇。
子娆抚摸雪战,往屋内看去一眼,引袖伸手。离司只道她会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药进去,却见那晶莹指尖轻轻触过玉盏,月影清光,伴着广袖静然飘落,她淡淡道一句:“去吧。”径自举步前行,修衣流风,徐徐飘曳夜色,很快便消失在竹影婆娑的深处。
雪战自身边突然跳了出去,含夕吃了一惊,奇怪地回头。对面子昊斜倚软榻,身上云衣若雪,灯下清容若雪,在那小兽挣开含夕手臂的瞬间他轻轻抬眸,目光落向重叠光帘影外。
轻盈的脚步一路入内,他眼底温润淡笑隐约消沉于灯火深处,待一抹碧色入目,抬手按上胸口,便低低呛出几声轻咳。稍一瞬目,子昊接了离司跪奉上来的药,却不似往日一气饮尽,只是拿在手中慢慢地啜饮。玉盏玲珑,药汁浓郁的苦涩依稀混有一丝清媚的幽柔,如午夜轻潮回涌,悄然漫卷了渊海底处最深的波澜。
往后几日子娆始终未踏入过这方静舍,甚至常常不在山庄,出去从不交代去哪儿,回来总是带几分酒意,笑语慵媚,风流艳色绝尘,只令庄中部属不敢逼视。宫中臣属一向见惯九公主肆意风姿,更见多众人或敬或畏、或羡或惧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唯有离司除外。
离司自琅轩宫始便随侍子娆,自然多些亲厚,如今医术又精,最近不时发现她身上带些微伤,似是与人动手所致。以公主的武功修为,这是遇上什么人,动得什么手,打得什么架,竟然频频受伤,纵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却叫人不免蹊跷担心。
面对离司的疑问,子娆只若无其事地笑,笑里隐隐透出畅快滋味,而后照旧我行我素。终有一日离司急了,赶在后面说了句:“公主不告诉我,我……我可请主人来问了。”
子娆曳袖停步,睇她一眼,这丫头自从跟了子昊,这份心性倒是越发地像,什么事认定了便执意下去,不达目的誓不休。却挑眸一笑,转身继续前行:“你去试试看?”
离司迎着那目光顿了顿脚步,跟进了药舍,软声又道:“公主……”
明月斜洒,一室药香浮萦,子娆随口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离司顺着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玺串珠在凝玉般的纤腕上流过幽净水痕,清艳指尖划破月色,子娆沾一缕药汁入唇浅尝,继续问道:“是且兰吗?皇非那边可有异动?”
离司抿唇,仍不说话。
子娆觉出异样,转头,见离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紧她手腕一丝细小的擦伤,平日里温婉的眼底,有着一点忐忑的坚持。丹凤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细,透出几分清光潋丽:“离司?”
被她这般看着,离司唇抿得更紧,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头,再一会儿,终撑不住了:“公主你不说,我怎么和主人交代啊……”
子娆眸光一漾,霎时清辉浮漫。离司眉尖凝愁,主人是不问,可这么多年跟在身旁,她岂连主人心思都不知?每日总有意无意说一说与公主有关的事,主人也总是静静听着,偶尔会有一丝淡淡微笑自眼底流露,有些欣悦,亦有些纵容的滋味。主人是愿意听到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赶回山庄处理各种事情,每日来问着用了什么药,入夜后定要到静舍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会儿,直到那安息香的味道轻轻弥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漫步而去。
那样的一夜总是十分安宁,就连月光亦温柔,幽静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似有了轻柔的痕迹,若微雪飘萦了暗香,梅落如梦。
月淡星隐,光阴静逝,一朝一夕数日过去,他未曾踏出房门,她也未迈进一步,两厢似是僵着,偏又令人感觉无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个安静世界,没有什么该介入其中,亦没有什么能够打扰。
就这么着,庄中很快习惯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禀事。苏陵和商容对日前之事缄口不提,内外事宜除呈报御前外,皆与九公主商议,听从决断;十娘和聂七不敢在主人面前造次,试着撺掇了公主几次,却只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每每落得个无奈;墨烆刚回来两日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司左右看着一心的惆怅,偏偏,昨日一不小心,竟说漏了公主受伤的事。
就那么一句话,主人自书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随意垂下目光。离司被那目光看得忐忑,这一日便等着公主回来,心想定要问出个究竟。
可是见了公主,才刚刚和那双凤眸一触,那股必定的决心便烟消云散半丝都提不起来,思来想去,正有些一筹莫展,忽听眼前公主轻轻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几分媚肆醉意随这澈澈秋水漾开滟然柔光,子娆笑得甚是清明,迎着月色徐声道:“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离司抬头,满眼的将信将疑,切磋武功吗?那两天前回来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又是怎么回事儿?子娆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却但笑不答,径自撤眸而去。
轻袂翩翩临水前行,一檐纱灯碧影流照,眼见这九曲回廊转到尽头,面前湖光盈洒,浮桥泛波,便是往日议事之所。离司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追了数句,她才回身笑说:“好了好了,只和一个人过招多无趣,不过找个还算凑合的门派练练手罢了,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
离司怔了怔,不过片刻,秀眸圆瞪:“公主……前几天劫余门被人连挑了几处分堂,不是你……你……”
子娆抬手抚额,真真不得了,心性越像,这心思转得也越发快了,再过几年怕不连苏陵都给她比下去。瞅着离司惊异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抹笑意,劫余门虽丧了门主,群龙无首闹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虏手下八座护法也还算是人物,稍微费了些功夫呢。
帮中精英死伤殆尽,劫余门连遭重挫,名存实亡。跃马帮后顾之忧尽除,专心应对扶川灾事,放粮施药、济城迁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娆细细眯了星眸,纵酒长啸,快马飞驰,激战连场,全身而退,真可谓痛快淋漓的两日,说起来那人的剑法,倒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今天险些就不是他对手,明日定要再约他一试高下才好。
一边淡笑一边行,穿桥而过,珑玲水榭灯光照亮,便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候在那里,眸一扬,拂袖而入。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决断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艳。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略见好转,连续传出数道手令。跃马帮第二批商船抵达扶川时,靳无余率洗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万精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楚穆边境,同时苏陵登门拜访万俟勃言,知会他速归漠北,着手备战,刚刚回来没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离开楚都。
这日苏陵自楚宫中赴宴归来,与往常一样入山庄请安,君臣二人执子对弈,秉烛深谈,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主人,”苏陵落下一子,笑语温文:“昭公刚刚来信,跃马帮前批商船已离开扶川,将愿意离开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据探报,有不少人愿随跃马帮南下,殷夕语分置重金,在七城建立分舵,如今帮众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轻轻一挑,微笑道:“借机扩张势力,收揽人心,这数十船商货却也一本万利。”
苏陵道:“说实话,那日我去见殷夕语,她的态度还真叫人有些惊讶。如今若非姬沧和皇非陈兵边城,一触即发,她或许能设法控制七城,继而往宣国渗透势力。但现在也只能暂退一步,以免被卷入这场大战。”
子昊目光扫向棋局一隅:“大势之下,变数无常,若懂得好好利用这场战事,跃马帮前途可待,这正是殷夕语此次的赌注。”
“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寻常啊!”苏陵称赞一句,抬头道:“主人,七城空郭清野,无余精兵在望,跃马帮粮草充备,依计而行,如今我们只待皇非动手了。”
子昊含笑思忖,随手打入一子:“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吧。”
烛灯悄燃,侧照俊颜玉彻,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叹道:“主人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内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苏陵棋风沉定,锋芒深敛,攻伐从容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玉子闲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苏陵依旧镇定自如,布局不见分毫凌乱:“眼下挑起劫争,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颔首而笑,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人垂眸闲闲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着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主人,这般吵闹未免扫人雅兴,不如我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随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
蓝衫飘闪,苏陵离坐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亮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巅,一道阴暗人影在众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地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蓝光,带着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众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于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墨烆、商容等都随子娆在水榭,因隔着内湖,便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皆尽从旁观战,并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众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这份面子便是丢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蓝衫飘洒,意态闲雅,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分明剑势夺人,却着实潇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绌,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万千厉芒,好似鬼域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下偏胜锋锐,聂七势多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贵客远来,不知有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并不答话,却转头对屋中冷冷道:“王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
第60章 第二十八章
万竹深幽,岑寂的山庄中灯火闪过,照见亭阁,一点宁静的灯光始终燃亮,直至长夜过半,方才悄然熄灭,碧竹雅舍,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
歧师面无表情地自山庄离开,衣影一闪,鬼魅般没入黑暗夜色,月照云移,转过峰崖,忽然间,他在离江畔不远处停了下来。
前方山夜,遥有花林,江水分流,由此深入泽谷,浪去云峰,独坐平石上的玄衣女子赤足浴波,身后明月倾照,川流泛金,听到响动,她便在这粼粼波光之中,侧头一望,清声浅笑:“师叔祖,一夜辛苦了。”
歧师“嗖”地一声掠上平石,重重冷哼道:“哼!没事去招惹天残灭度掌,你若不好好看着那小子,再出这般变故,可别怪我撒手不管,到时候便是少原君那边交代不了,也由不得我了。”
子娆足尖轻轻挑动水波,娇声嗔道:“师叔祖这话说的,倒像是和少原君府比咱们一族相承的血脉都亲近,那皇非……待师叔祖很是礼遇吗?”
笑语曼言,有心无心一句,歧师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子娆凤眸微侧,泛了清光水波,暗地里觑他神色,悠悠再道:“如今的烈风骑,似乎不是当年皇域手下的‘鬼师’,皇非此人,心性上可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歧师阴恻恻地道:“没他老子借鬼师破国灭敌、建功立业,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十余年前,皇域鬼师纵横天下,所过之处,必定城池尽毁、人无存尸,师叔祖该是为此出了不少力吧。”子娆笑吟吟地挑了眉梢,一字一句细细问道,“后来皇非执掌军权,第一件事便是废鬼师而建烈风骑,看来他对巫族蛊术之厉害并不十分了解,想必也一定不知‘万蛊反噬’是怎么回事儿。师叔祖,听说当年皇域战死扶川,情形极是惨厉,不知……是不是真的?”
歧师眼中精光一闪,直刺那美若天仙、妖若精魅的女子:“你想说什么?”
点点晶光盈缀墨睫,随着子娆轻轻抬眸,那光影一瞬幽滟夺目,便听她柔声道:“还能有什么?我不过想问师叔祖一句准话,王兄身上的毒,如今到底怎样?”
歧师黑暗里眯了眼,不声不言将她打量半晌,方冷冷道:“好个丫头,要挟我吗?”
子娆含笑看他:“师叔祖说笑了,子娆哪里敢?只不过那药毒太过棘手,叫人心里没底。”
“哼!”歧师阴沉着脸道,“你自己不会看?那岄息用毒的手法源自巫族,但凡是巫族之术,难道还有我解不了的?”
子娆眸波微漾:“我就是不解,岄息用毒的手法,如何会和巫族扯上关系,才要请教师叔祖。”
歧师道:“他本就有巫族血统,所学亦是巫族秘术,这有什么奇怪。”
子娆显然惊讶,眉目一扬看他。歧师继续道:“不过此事从来无人知晓,这本就是巫族之内极大的隐秘,上不报王城,下不昭族人,你听了自然吃惊。”顿了一顿,月色下森然一笑,“不过还有更加吃惊的,如今巫族都成灰了,凰族亦被人整治得七零八落,说出来也没什么。当初身为三大长老之首的妁忧私通凰族宗主,生下一女一子,被族内秘密处死。一女凤婠,便是曾得襄帝盛宠的婠夫人;一子却是改名换姓,日后一手灭了巫族,又死在当今东帝手中的长襄侯岄息。”
子娆不由心神微震。妁忧与凰族宗主凤离两情相悦、私下结合倒并非什么秘密,当年凤离曾因此杀妻逐子,惊动王族过问此事,但不久后妁忧练功走火入魔,亡于巫族禁地姒云殿。当日,凤离遣三十六暗羽夜袭巫族,重挫其长老精锐,携女而归,之后不到三年,便也郁郁辞世,临死前将女儿凤婠献于王族,以保完全,却从来无人想到,两人尚遗有一子。
凤离亡故,凰族宗主之位由长女凤妧接替,数年后凤妧晋封王后,此时妁忧之女凤婠亦为襄帝所宠,更因凤离当年杀妻之旧事,深遭王后忌恨,虽然诞下公主,最终却被活殉于岐山帝陵。
子娆借了夜光凝看歧师,似是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道:“女儿既被带回凰族抚养,倘若岄息真是妁忧之子,凤离岂会不知不问,任他流落在外。”
歧师双眼上翻,神情倨傲:“哼哼,他当然查过此事,不过妁忧那时临死产子,负责处置那婴儿的便是老夫,我怎可能让他查到真相?”
子娆眉梢淡拧:“难道是师叔祖你手下留情放过那婴儿一命?”她轻轻一笑,“这倒稀奇了。”
歧师乜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巫族离境天大长老的优秀血统,浪费岂不可惜?教养一番,自可留待他用。他那巫灵之境可是与生俱来,难得得很呢。”
月倾空山,江林深寂,四周一时无声。子娆静默片刻,继而唇锋略勾,曼然淡道:“确实有用,难怪当年师叔祖轻而易举便逃离王城。单靠卢狄,制造混乱放你出狱容易,真正将一个刑余重犯庇护那么久却难,倒不知岄息究竟将师叔祖藏匿在何处,竟连禁宫影奴都未曾察觉。”
歧师目中隐有寒芒闪过,阴沉沉地看向她:“藏匿在何处,又与你何干?唔……我倒险些忘了,襄帝是因九公主诞生赦我不杀,哼,那时候若非我在王城,不知还有没有你这九公主,说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江畔幽波隐隐,映照子娆眸光轻闪:“师叔祖这话叫人听着蹊跷,总不成我出生时,师叔祖人在王城?”
歧师又笑了一笑:“九公主诞时,琅轩宫天生异像,白昼倾夜,九星耀射,幽香满室,七彩琼光夺目而照殿宇,云阁生灿,医女宫奴皆昏昏不知何境,及醒,公主已降,天朗日清,万方明光普照……”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叙述王典所载九公主诞生时的情况,竟然分毫不差。咫尺间子娆便这么听着,圆月明亮,照映夜空,歧师背对大江,面容却黑沉沉不见一丝光影,而显得格外森暗。那双刻毒阴邪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正狰狞翻涌,呼之欲出,却又在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与那诡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对视,子娆只觉足下温软的江水亦化作凉意直窜上来,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于未知的一隅,丝吐红信,不知何时便将作出致命的攻击。这感觉令得人浑身生寒,修眉一扬,眸一挑,子娆忽地问道:“师叔祖,当年你们借故处死妁忧,无非是想褫夺她长老之权吧?什么私通凰族,倒没听说巫族还有这般禁令。”
歧师白眉牵动,眼中戾气陡盛:“你说什么?”
子娆似未见他狠厉的目光,澹澹浅笑:“想来,若非趁她临产生子之际猝然动手,巫族离境天大长老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歧师森然冷道:“那又如何?”
子娆仍笑,笑眸顾盼似曳流波,自是清冶魅人:“那关我什么事?我只知师叔祖医术高明,往后我们这些小辈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加照拂才是。”
歧师眼神几度变幻,森森阴暗不定,最后,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两眼,道:“不就是为那东帝吗?你倒是对他紧张得很,就这点儿小事,也值得三番两次来找我。”
子娆唇畔始终带笑,只是眼底星波深处却见冷流漫绕:“我刚刚看过师叔祖留下的方子,对症下药,但那药性,也难免太烈了些。”
歧师冷笑道:“我只管医病解毒,他用了药自己撑不撑得住,与我何干?”
子娆乌睫一垂,复又一挑,便柔柔道:“师叔祖,我知道你的手段,定有办法让这药平平安安用下去,不过举手之劳。”
不知想起什么事,歧师目中阴气复盛:“你当以他现在的情况,数十种毒再加上九幽玄通的阻缠,是医个头疼脑热这么简单?岄息当初借了以毒攻毒的药理,以特殊的手法控制分量,在他体内不断用下剧毒,只要有更甚一分的毒入体,就能克制其他稍弱的毒性,直到身体极限为止,便是因此,才让他凭血顶金蛇的毒撑到今天。二十年来他体内各种毒性相互制约,牵此动彼,如今没有最初的配方,我便不能动此根本,药性如何缓得下来?缓下药性,倘有哪种药毒压制不住,一旦发作便够他消受!”
子娆知他心性,为人医病也绝不会叫人好过,哪里是无法可施。“话是这么说,但这点小事怎难得过师叔祖?”
歧师方要抢白她两句,忽然眼中毒光一闪,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道:“办法当然不是没有,你亦曾修习巫术,难道不知巫族用药的法子?”
子娆心头一跳,抬眸看他。歧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过别怪我没提醒,那法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
子娆垂眸未语,过了一会儿,淡淡挑唇一笑:“既如此,子娆便多谢师叔祖了。”
月夜下歧师与她冷眸对视,哼地一声出口恶气,再不多言,甩手而去。子娆目视他消失在深夜中的背影,转身以手撑石,淡看明月。
月华千里照江流,幽澜,无波。
第61章 第二十九章
扶川城,一场水灾过后,整座城池草木萧杀,大片大片断壁残垣湮没在微明的晨光下,四处皆是枯石烂泥、黄沙蓬草,放眼望去,哀鸿遍野,满目荒凉。
连日大雨之下变得狂暴汹涌的江水卷起层层浮沫,长波急浪穿城而过,将码头粗大的木桩半淹在水中,逐渐靠近的跃马帮商船被冲得颠簸轻晃,船头徽旗飘扬不止。
为首的主船上,舱帘一掀,解还天步出舱门,迎着料峭的江风舒了口气,一眼便见玄剑黑衣的墨烆立在船头,上前招呼道:“墨将军,早啊!”
果不出所料,仍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话都吝啬多说一句,比起性情豪爽的聂七简直是无趣到了极点,数日同行,解还天早已领教过了这位帝都第一剑手惜字如金的本事,当下见怪不怪,回头传下命令。
如同黑夜降下帷幕,一双双劲帆在微明的天光中先后落定,大船徐徐靠岸,抛锚停泊。下面早有分舵弟子安排接应,江边火把林立,随风闪动,船上装载的粮食、草药、布匹等被依次搬运下来,数十辆车马如龙驶往城中,码头上顿时变得喧闹起来。
解还天此次带来的帮众不过五百余人,十人一队,五队一部,五部一卫,皆依军中编制统管,各部属职责分明,等级森严,令人不难想象,一旦有所需要,眼前这十余艘铁甲商船立刻便能化身为一支强劲的水军,再加上先前进入七城的两批人马,纵使遇上楚国训练有素的战舰,也有一战之力。
迎着晨光站在船头,墨烆面上掠过复杂的痕迹,跃马帮少帮主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帝都的筹码又多一枚。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风起云涌,硝烟浩荡,在漠北茫茫风尘中化作女子妩媚的忧伤,决绝的眼眸……墨烆想起临行前见到的九公主,不由微蹙了眉头,忽然被一阵寒暄拉回神思,却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率人迎上船来。
殷夕青身着碧色袖金麒麟纹武士服,背挂短刃方天戟,晨风之中大步而行,发冠熠熠,衣摆翻飞,号令一方的跃马帮少帮主一身勃勃英气,与日前病卧榻上的少年判若两人。
解还天是跟随其父创下跃马帮基业的老舵主,殷夕青虽身为少帮主亦对他尊敬有加,赶上前来阻他见礼,转而望向旁边声色沉默的墨烆:“墨将军,幸会!”复又低声道,“敢问东帝圣安?”
墨烆盯了他一眼,简单答道:“主上安好。”
殷夕青眼中扬开笑容,随手便攀了他手臂道:“一路辛苦,请将军随我入城!”说着也不待墨烆回答,攀肩搭背一路说笑,引众人往城中分舵而去。
跃马帮分舵位于扶川地势略高的西城,后面紧挨城中点将台,扩建了数排簇新的粮仓,楚都运来的所有粮草药物皆存放在此,每隔三十步便有人把守,亦不断有物资运到城中,接济受灾百姓。这分舵虽是仓促改建而成,但规模气势可见一斑,殷夕青与解还天等人进了主堂,命人沏茶待客,一边将近来扶川等七城情况简单道来。
墨烆此次奉命北上,之所以与跃马帮同行便是为扶川一地的部署,听了个大概,起身抱拳道:“少帮主,借步说话。”
殷夕青放下茶盏,将手一挥:“你们退下!”堂中部属包括解还天顿时走了个干净,殷夕青抬头笑道:“王上有何安排,将军尽管吩咐下来,夕青万死不辞!”
面对这爽快的年轻人,墨烆纵不满他累得主上旧疾复发,此时倒也生出几分好感:“主上有令,请少帮主筹备五万军队的粮草,置于扶川安全之地,以备所需。”
“哦?五万大军?”殷夕青略加斟酌,便道,“好,给我十天时间,届时将军随时可找我调粮。”
“最多七天。”墨烆道,“七日之后,少帮主请调城中战船据守沫水,厉兵备战。”
殷夕青眸光一跳,方欲说话,忽闻外面响起震耳的爆炸声,紧接着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顿时将破晓的天空重新笼入昏暗。
“是粮仓!”殷夕青霍然起身,话音未落,身边黑影闪过,墨烆已掠出主堂。
堂外正西方向爆炸声接二连三传来,点将台前数个粮仓已没入烈焰,火借风势,正向四面逐渐蔓延,几名跃马帮弟子横卧火场,已然气绝身亡。
墨烆在火场边缘一停,目光扫过地面,眼底精芒倏现,仿若惊电无声。
殷夕青随后赶到,急声喝令:“调水龙灭火!”一抬头,墨烆的身影已没入火中。
跃马帮调集人手,几道水柱射向起火的粮仓,火势顿时压下大半。此时,中心兀自燃烧的烈火轰然爆开,随着落焰四飞,一道剑光迫着一抹红色身影急速后退,自大火中破空而出!
众人只见半空里剑芒陡盛,点点焰光罩向如影随形的白刃,与那锋芒一触,骤然四散。剑气卷灭飞火,流星迸射,但听“哧”地一声急速声响,一道血光,漫天碎衣,伴着那火红的身影飞坠下来。
被墨烆自火中逼出的红衣人左手衣袖尽碎,落地一个踉跄,尚未站稳,眼前利光迫目,长剑点向咽喉,匆忙下侧身急翻,右袖绽出一道火光,直扫墨烆面门。
墨烆冷哼一声,手底剑气凛冽,仿若千军万马破开烈焰,以生死之势罩向面前顽抗的对手。那人似被这气势骇住,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便被长剑洞穿肩头,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宣王座下赤焰使。”冰锋般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冷冷响起在头顶。持剑之人面无喜怒的注视,赤焰使抬头撞上那双锋利的眼睛,突然一震:“你是……”
墨烆剑锋陡斜,逼向他喉间:“替宣王刺探情报,掌握军机动向,宣国冰焰二使,向来形影不离,冰流使人在何处?”
赤焰使目光逡巡,闭口不言。墨烆也不逼问,长剑向下一带,血花飞溅,赤焰使一只右臂齐肩斩断,惨叫着滚到在地。
眼前锋芒一闪,剑尖仍旧指向咽喉:“冰流使何在?”
跃马帮弟子纵然称雄江湖,却也未见过如此干脆的逼供,一时间无不凛然。由于扑救及时,粮仓中的火势已被扑灭,唯余几处火苗闪动,冒出黑烟阵阵。赤焰使咬牙抬头:“难怪扶川七城大灾不乱,原来如此,你想杀我和冰流灭口……岂有……那么容易!”
墨烆面上仍是不见波动,剑尖下移三分,抵上他胸口神封要岤:“命门被破,焰火功周身反噬的滋味,你要不要尝?”
赤焰使面色陡变,似乎生出惧意。此时火场四周忽然传来阵阵奇怪的“丝丝”声,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地上十几架水龙猛地迎头抬起,水柱急遽喷出,化作一片利冰铺天盖地罩向墨烆所在。
如此近的距离,令人根本无可退避,赤焰使眼中凶光骤闪,左手亦幻出一刃流火Сhā向墨烆心口!
坚冰烈火,眼见将墨烆吞没其中。赤焰使只觉眼前一花,背心一麻,墨烆却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挥掌击出,变成盾牌的赤焰使迎着冰流飞出,登时被无数冰刃钉在地上,殒命当场。
冰火残势蓦地冲向天空,一道墨色身影随之拔地而起,剑如长虹射向众人中一名跃马帮弟子!
那人断声大喝,双手外划,一双冰轮破空飞出,与墨烆剑锋一触,散开无数冰雨,如屏障一般遮挡了所有视线,借此空隙,其人便往点将台方向遁逸而去!
“回去!”随着笑声长喝,一对方天戟从天而降。
劲风刮面,前路尽被封死,那冰流使迫不得已纵身斜退,骇然感到一股剑气已至后心。
不及回头,剑锋冰冷的感觉穿心而过,方天戟亦在此时划下致命的一击!碎冰如水,伴着飞血的身躯坠落台下,“呛啷”一声,墨烆长剑入鞘,飘然落地。
重伤垂死的冰流使吃力抬手,抓向屹立眼前的黑衣人。如此沉默的姿态,如此锋锐的气势,临死前心中诡异的清明令他确定曾经在宣王身边见过此人:“你……究竟……是……”
“帝都左卫将军,墨烆。”
冰流使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一阵痉挛,满面震惊与不甘却已再不及表露,重重栽倒在地,大片鲜血自身下洇散开来。
此时殷夕青也从点将台上跃下,低头查看:“是宣王的人?”
“宣王军中密使。”
“清查损失!”殷夕青回头吩咐一句,继续道,“看来将军对此二人很是熟悉。”
墨烆唇角微微一动,似是笑痕,又不尽然,他曾数次奉命潜入宣王身边,对其军中人物了如指掌,这赤焰、冰流二使乃是宣王手下得力干将,除此二人,便等于遮住宣王半边耳目,对主上用兵极为有利,“我曾和他们交过手,可惜之前被他们走脱了,今次还要多谢少帮主。”
“哈哈!”殷夕青爽朗一笑,回头听了部属禀报,挑了挑眉梢,“呵!这两人能耐不小,竟毁了我们六座粮仓。”
墨烆蹙眉:“恐怕要辛苦少帮主了。”
殷夕青笑道:“没什么大不了,七日之内我保证将军粮草就是!唔,宣王派人潜入城中,难道当真要在扶川动兵了?”
“哦,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袅袅薄雾浮过回廊,于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卧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隐若现。
“宣王确有在扶川用兵的迹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浮浮缈缈的暖雾,夕阳的影子倒映泉畔,荡漾在竹叶花间,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主上的声音在一片浮缦的暗香中,忽然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来,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岚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着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颜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潜入扶川,并调左右二军十万余众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将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丢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象得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冥衣楼各部可配合跃马帮,牵制姬沧大军,一旦有所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内,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两日后到楚都,你便立即启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将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借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将,逼进七城,其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将宣军动向全然隐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从来便非兵家必经之地,但真要行军,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无论楚军自何处进攻七城,姬沧的精锐部队如果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将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调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隐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隐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将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于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云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当苏陵终于退出室外时,夜幕已至,微风拂面。远处黛青色的天际隐有光亮冲上长空,苏陵抬头,微微扬眉,大战将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第62章 第三十章
苏陵走后,子昊毕竟大病初愈,一日劳神,身子分外倦乏,饭也未用,早早便命人熄了灯火。离司侍奉主上歇下,只提一盏碧玉琉璃灯轻轻退出室外,却一抬头,竟见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来了有些时候。
“公主。”离司低身一福,抬头看去,见她目光落向屋内,眼角一分温柔,依稀略带迟疑,稍顷,回身问道:“他……在吗?”
离司愣了一刹,这些日子公主对主人始终避而不见,倒还是第一次这样问起,不由有些期冀:“主人刚刚服了药歇下,想必尚未睡着,公主要见主人?”
碧光影里,子娆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未待离司听清,便又一笑:“也没什么事,莫要扰他了。”说罢轻轻拂袖,就这么转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风骑出战在即,少原君将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举行盛大的军典,楚都内外自比往年更加热闹。
入夜之后,千里清江倒映万般星火,玄女神祠烟云缭绕,恍若仙界异境,由此绵延而至楚江两岸,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灯火光焰,照夜如昼。
子娆随步人群之中,原本出来是想寻夜玄殇喝酒,但一到这繁华绚目的楚都,忽然又没了那份兴致,遂放弃了这念头,一时间却也不想折回山庄,就这样独自一人,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烟云纷扰的红尘,不知该去何处,只觉世间空荡荡,无依无凭。
一道焰火在身边绽放,火树银花星如雨,流落玄衣云袖,寂寂消散了去。临岸江畔,不少妙龄女子正结伴放灯,典丽华美的楚服衬着轻纱娴静,隐隐笑语不断飘出,融入这晶光明焰喧哗之中。子娆驻足观看,细细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天上人间灿灿的轻光,千万盏明灯逐水随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龙阁,瑶池琼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转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盏小小银灯,温润神情,如同世间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梦,漫漫七年无光无声的梦境,回首时有一个人在那里,有一双稳定的手,指尖点燃轻盈的灯火,抬眸一笑,星辉如许,月如波。
度仙桥畔,心焰盈盈,携了世间女子最为虔诚的祈愿,流转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轮回。子娆微微噙笑,目送江流远去,一轮清月独照天边,在这半世繁华的边缘投下淡寂幽丽的身影。
风吹落,星如雪。
笑语欢声邀天舞,却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头。
她不由在桥上停步,便这时,心中忽有所觉,蓦然回首,隔了那纷纭人潮,隔了万树千星,骤然坠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灯火深处,有人静静独立,亦正含笑望来。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却夺星月之华,漫天光雨、尘世喧嚣都似于他无关,他只看向白玉桥上独立众生之间的女子,用一种清静而安宁的目光,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芸芸众生,红尘千丈,她转身,便寻到了他。
子娆不能转开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诧,于那寂静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轻轻合眸,轻轻一笑,她才从那奇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阑珊,飘落她的衣袂,沉没他清雅的眸底,点染微亮的柔光。
子娆被那清柔的注视笼住,眼中惊讶未褪,却又泛着丝丝欢喜,“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子昊低头,淡淡道:“想见你,便来了。”
子娆轻抬眉睫,细细看他,他眉宇间清逸含笑的神情,似是透出些许罕见的轻松与闲暇,她贪恋他这样的笑容。记忆中很小的时候,她便喜欢在那金碧辉煌的宫宴之上寻找他的眼睛,越过父王风流倜傥的笑语,越过母妃冷丽的姿容,千人万众间他总会在她目光停留的刹那抬眸,无心一笑。那短暂的瞬间仿佛一副完美的表情破开了轻微裂痕,露出冷淡与文雅之下掩藏的一丝真实。那感觉总令她奇异而欣喜,便像怀揣了一个珍贵的小小的秘密,深宫重殿间,只属于子昊和子娆,他和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千回百转,深浅心事,折进瞳心只是温柔:“夜里风寒,若有事我回去便是,你又何必特地入一趟楚都?”
子昊看着她,淡笑道:“若你回去,有些东西就看不到了。”
“是什么?”子娆抬眸询问。子昊笑而不语,眼中一点神秘,更加勾起她的好奇。
这时,她听到后面人群发出惊讶的声音,诧异回头,但见遥遥楚江上游,隐约有一片灿烂夺目的亮光,正顺流而下,盈盈闪闪,渐渐展开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比起寻常之人,子娆眼力自然要好上许多,此时已看清那竟是无数盏明亮的灯焰,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前迈去几步。
子昊微笑随她前行,见她又愣愣停步,便牵了她的手,带她往桥上高处走去。
江中万灯逐流,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映那水色如织,波光若玉,将这天上人间静静照亮,一直流向云霄,流入月华星辉。
无尽星光,照此无垠灯海,无暇清焰,照此绚丽红尘。
此时此刻灿烁的美景似入云梦幻境,子娆移不开眼,做不得声,任那流光美焰铺展天地,映亮了脸眸。而身旁一人,正静静凝视着她,万千灯火,在他漆黑的眸心轻轻浮泛,幽幽荡漾。
一天一夜明亮的温暖,似乎要将此生此世的美好、灿烂与缠绵都燃尽在这相伴的一刻,那炫目光亮,竟刺得人不能再这样看下去。
子娆闭目,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幽浓墨睫深处,莹澈的微光悄藏闪烁。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九公主更加了解东帝子昊。他一向并不喜喧闹,少年时便对父王那无休无止的射猎和游宴不以为是,常常借病避席;称帝后更是清静素简,就连长明宫侍奉之人都比先朝减半,若非逢遇大典,鲜有亲自参加。
襄帝、凤后二十载,早已耗尽了八百年辉煌王朝最后的元气,传至如今东帝,他一肩担起的天下,只余灾荒战乱、满目疮痍。他的性情别人不懂,她懂;他的艰难天地不知,她知。而他却替她在这玄元之夜,在这千里清江之上燃放万盏明灯,纵此一夕风流,点亮她所厌倦的黑暗,照暖这清冷人间。
或许,多年之前凤池畔,她曾无心回首,对他笑言,当无数光亮驱散黑暗的一刻,那天地之间的灿烂,是人世最美最美的景致。
子娆怔怔扭头,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他柔声问道:“若回去了,是不是可惜?”
她留恋他眼中含笑的暖,轻声道:“是。不回去,一直这样多好呢。”
子昊突然伸出手指,在她唇间轻轻一压:“若有心愿,今晚不是应该到玄女神祠去许吗?”
子娆越发地愣愕,睁大了眼睛,半晌才懂得问他:“你,信这个?”
子昊见她惊讶的模样,只觉得有趣。于天地鬼神前祈愿,寄希望于上苍之庇佑,他自是不会,掌控一切宿命,生存或是毁灭,灿烂或是消亡,他从来只信自己的力量。但这些并不影响在这样一个夜晚,他陪着她,去做一件令她欢喜的事情。
轻轻扬眉,似是询问她要不要去,便见她慵媚弯眸,牵了他的手雀跃举步。
“快走,玄女神祠那边的祭祀就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
便在此时,所有人耳边忽听一声巨响,万众仰首,正见天际一道金光冲起,华焰如雨,在夜空正中绽开炫烈的光芒,猝不及防间,耀得人眼目欲花。
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焰光直冲天宇,一朵朵华美辉煌的烟花漫天盛开,惊人心魂而夺人神魄,霎时间整个上郢城亮如白昼,流光溢彩,倾照天地。
如此霞彩盛焰,直逼星辉月色。灿金烂银炫如火,不断地冲起、绽放,若烈日之光,布满整个天空,一次比一次炫耀,一次比一次夺目。
楚宫龙檐金顶、君府琉璃碧瓦,倾宇连城的尊贵,皆在这无尽华焰之中相映争辉,恍若一片金宫天阙,万千气象煌耀。玄女神祠那边祀典已然开始,楚都万人空城,皆来参加这一年一度,集家国戎祀于一体的重大活动。这气势逼天的焰火使得人潮如沸,便有一人之名,自庆典之始从千万人口中欢呼而出。
少原君皇非,大楚之战神,九域无可匹敌之英雄,以强有力的姿态,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年轻元帅。
当他亲自登上祭台主持大典,当烈风骑震烁军威展现于眼前,就像每一次出征,每一次凯旋,几乎所有的楚人都以无比崇敬之态,高呼其名。只因每个楚人都知道,并坚定地相信,因为有少原君在,楚国方为九域之强国;只要有少原君在,楚国亦必将如这争天华焰一般,长盛而不衰!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目光追随着祭台高处风神夺人的身影,这一夜玄女祠前,亦不知许下了多少女子如梦的心愿。
“是皇非呢。”人群聚向玄女神祠,而使得桥上相对安静下来,子娆遥望那片近乎狂热的场面,略有感慨地道,“楚人知少原而不知其王,九域闻楚国而不闻帝都,威震天下的烈风骑,大楚战神之名,震耳欲聋啊!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当面对上他,你有几分胜算?”
子昊正注目于祭台前面那一片赤甲亮剑,不知是因焰光灯火,还是因这漫天星月,眼底不为人知的深静之处有着锋亮熠动的微光。
展如鹰翼,聚如剑锋,万众如一,声威震天,百战之中磨砺而出的杀气,出生入死浴血激扬的豪情,足以沸腾任何男儿之血——这样一支军队,将大楚国威推向鼎盛,令所有国人都以冠上它的名号为荣,令人一见之下,便会心生纵剑傲啸、放手一战的快意!见她如此问来,子昊略略扬眉:“双方有备而战,列阵一决雌雄,胜负之数五五。”
“哦?”子娆奇道,“你的意思是,并无胜算的把握?”
子昊一笑,淡淡再道:“但若奇兵突袭,立分生死,他没有任何胜出的机会。”
子娆越发讶然:“皇非用兵可是以奇谋险算著称,难道比这个反而胜算多些?”
子昊但笑不语,修眸如海,天地从容。子娆侧头,借了天际焰光,欣赏他不经意流露而出的傲岸锋芒:“我知道你花了很多时间,几乎研究过皇非所有的战役。你最终选定他,是不是认为楚宣之战,他必胜无疑?”
子昊低头微笑,轻轻咳道:“我选他,是因他并非楚王。”
子娆一愣,随即眸光一转。他凝视她片刻,神情恢复那种寂然无波的平静:“而他,也会更加需要帝都。”
四目相对,映此明光飞焰,子娆看到无数烟花在他幽深的眼底无声绽放,轻轻凋谢,一片明明暗暗,起起落落。那眉目深处莫名的情绪,如这一瞬灿烂的消逝,而他的目光却染上了烟花的光与暖,仿佛永不凋零,在她展颜相望的一笑。
那一笑,妩媚而多情。
子娆仍是牵着他的手,在他的注视中抬头看那焰火璀璨,那些明与暗、冷与暖,再不曾染透那双琉璃清眸,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子昊,我们不去玄女神祠了吧。”
子昊微觉诧异:“怎么?”
子娆转身,风吹衣发飘扬:“那里是楚国的玄女,管不了我的七情六欲,我的祈愿,在这里。”
晶莹的指尖轻轻指向自己的心口,她便这样,对他展开明媚更胜烟花的笑容,美得不似人间应有,而另一只手,却覆上他雪色清冷的衣衫。子昊目光似被凝住,就在她指尖触到胸口的刹那,仿佛漫天焰光绽落心中,绽开心花无涯,是那样灿暖,而炽热的深痛。
第63章 第三十一章
万灯照江,焰火飞扬不绝,当此夜色之下,楚江上游忽然一亮,一艘巨大的楼船拐过弯道,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
雕牙层阁,琼檐玉砌,船身两侧各有数十盏金灯层层高悬,明光四射,将这巨舟内外照映通明,如同一座豪华的水上宫殿,自灯火辉煌的江面徐徐驶向度仙桥。
一见那船头徽识,江中其他画舫船只主动让开航道,显示出这巨舟非同寻常的地位。
子娆驻足看去,遥见船头巨大的扇形望台上人影绰立,分布有序,无论男女皆是锦衣华服,气宇不凡,然她抬眼只见一人,眉目轻轻一漾。
那人含笑卓立众人之前,有若岳出群山,峻然拔萃,一身大红缣金飞云袍,外罩明玉软丝甲,身佩三尺剑,发束瑞金冠,簪缨照俊面,神采飞剑眉,正是如今九域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楚人崇敬如神的少原君。
明焰耀空,衬此剑眉星目,映此高傲容华,红色本就夺目,穿在他身上更是一番烈烈逼人,然那份自然而然的风流潇洒,却亦无人能及。
随着这巨舟靠近度仙桥畔,船头桥上原本不多的楚人皆恭然避行,一时间十里长桥,人声阒然,只余子昊两人衣袂迎风,从容安立。
自巨舟出现江中,子昊目光便锁定皇非,再无他人,正如皇非注视于他,倜傥笑眸,异彩涟涟。
一个是四海之主,白龙鱼服;一个是凤翔长空,翱啸九天。未谋面而神交久矣,君臣敌友,于此注目之间,作这九域万丈风云,激流跌宕。
巨舟尚未泊稳,皇非身旁早有一人抢先叫道:“子昊哥哥,子娆姐姐!”
子昊这才移目看向红妆绯衣的含夕。子娆亦转头,恰一双飞焰如花,当空闪闪绽落,光华盛放的刹那她冷不防与皇非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不由一跳,便听皇非扬声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臣可有荣幸,得请王上与公主一同泛舟游江,共赏此良夜美景?”说着振袖拱手,翩翩一揖成礼,笑目耀人。
他若无其事参拜东帝,话语传出,前后众人无不大吃一惊,无人料想眼前这文质清瘦的白衣男子竟是当今天子。明日东帝在楚的消息,必将迅速传遍九域,当此宣楚兵锋隐动、形势错综之际,帝都的态度将给诸国带来何等震动可想而知。
子昊目光微微一闪,然唇畔隐现雍容浅笑,淡淡道:“免礼吧。灯焰争流,月洒长江,想必乘舟游览别有一番滋味。”
一笑携子娆登舟。
他既身份已明,便是楚王亲临,亦要恭然敬让,船上诸人无一例外,纷纷退步叩拜下去。
两排翡翠宫灯迤逦排开,直至金碧辉煌的三层主舱,珠幔晶帘,错落生辉,玉髓美酒,香飘四溢。
皇非侧身礼让:“王上请!”
子昊亦不客气,径至主席拂衣入座。玉盏玲珑水晶杯,殿前灯辉流射,三十六朱衣美姬引丝竹,转弦歌,长袖善舞以助兴。
江上美焰炫彩,楼中轻歌妙舞,舟行繁华地,月照十三桥。少原君殷勤举樽劝酒,东帝来者不拒,谈笑饮之,含夕虽与子娆共坐一席,却不时用眼角偷偷看向席前衣容清雅的男子,胭脂俏面,娇丽如画。子娆把盏在手,低酌浅饮,目光徘徊于面前两人之间,金灯玉影下,点漆般的黑眸深滟如泉,浮动幽澈莫名的光泽。
耐心相待,果然不出所料,酒过三巡,皇非双掌一击遣退舞姬,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子昊把玩杯盏,修眸略抬,扫视殿前按剑侍立,歌舞喧天而面无声色的两排赤衣武将,悠然笑说:“观其营而知其军,查其兵而知其将,方才隔桥遥望,烈风骑雄兵虎将,士气震天,不日伐宣之战,已是胜券在握了吧?”
此言此语,可见对今晚“偶遇”早已了然于胸。皇非欲名正言顺灭掉宣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对这番清明洞察的透彻,只觉痛快,“王上亲赴敝国,运筹帷幄,非又怎敢负此苦心?日前一局沧海余生,王上算无遗策,想必如今也能推知我烈风骑用兵动向,可有指教?”举杯扬眉,眸光奕奕夺人。
子昊微笑道:“扶川初遭重灾,百姓流离,内外空防,烈风骑乘虚而入,指日可下其城,何言指教?”
“哦?”皇非笑问,“王上何以断定我会在扶川用兵,而非丹昼?”
子昊迎上他目光,那一刹那,仿若烈日照上海面,折射出万里如金的波澜。
宣楚之战,必争七城,东部扶川卧踞沫水之滨,横交沩江,背依深峡,西接险川,实为七城中第一易守难攻之地,且夺城后唯有旁边云间小城可为呼应,要回师再攻丹昼,需跨沩水深流,并不利于骑兵进攻。
而丹昼面向广阔的鸣原之地,乃是其后仇池、刑卫、厌次等地的关口屏障,倘若攻陷此城,烈风骑便可长驱直入,径逼宣境。有此数城为据,后方军需补给畅通无阻,则进可攻退可守,可谓万无一失。
无论姬沧还是皇非,想要站稳阵脚,进图胜局,丹昼都是必取之地,此乃兵家常道。但,姬沧世之枭雄,横扫北域东海,向无敌手;皇非称神九域,抗衡宣穆二强,战无败绩。此二人皆非寻常将帅,如以常理推之,必有失算。
皇非如今掌握了楚国水军六部大权,如虎添翼,以骑兵取扶川虽非上策,但若暗调水军发起进攻,夺城而下,便等于打通沫、沩两江航道,战船由此北上,可直夺厌次,与后方骑兵配合呼应,七城尽入其手,则宣国边境危矣!
墨烆斩杀赤焰、冰流二使,不但隐匿了跃马帮战船行踪,保证洗马谷精兵粮草无忧,对皇非封锁楚国水军消息亦十分有利。帝都欲借楚国靖北域、肃宣国,收掌扶川势在必行,但却并非此时,只见东帝笑容微微落下,淡淡道:“你在扶川用兵,不过因昔日皇域鬼师曾惨败其地,不得善终,你欲替父雪耻,成其未竟之业。更何况,丹昼此次受灾极轻,城坚粮足,非一日可下,一旦耽搁在此,纵失先机,烈风骑不败之名怕要毁在姬沧手上。”
皇非眼梢微挑,睨视席前:“王上不是认为,我无并把握攻下丹昼,因此舍之而取扶川吧?”
子昊挑唇道:“姬沧雄才大略,着实不易对付,此不失为稳妥之计。”
两人笑语言欢,话中却机锋毕现。子娆不由暗蹙了眉,夜色灯火,太过明亮反而漫开丝丝迷离,将座上清冷的面容不露声色地隐匿。
他的心思,千丘万壑不知处,他究竟,要一场什么样的战局?
正诧异间,耳边听得皇非一声长笑,傲然道:“区区姬沧,何足为患?王上不妨拭目以待,十日内,烈风骑必下丹昼四城,届时,臣愿请王上一道圣旨。”
“哦?”子昊淡淡笑问,“所为何事?”
皇非振袖举杯,容颜一正:“臣,请以七城之地、两千里宣国沃土,求娶王族九公主!”
话音方落,子昊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异芒,骤然抬眸;皇非一动不动与之对视,唇畔笑意自若。
非但子娆,含夕也是出乎意料,“啊”地一声秀眸圆瞪:“皇非!你不是……”她突然在子昊的冷默中顿住了话语,只见他深深打量皇非,眼底威仪渐重,竟隐约泛出迫人心悸的肃冷。
这是含夕第一次见到面无笑容的子昊,纵然终此一生她也未曾看透,这个男人微笑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天地,这一刻,她因他冷峻的颜色而觉惊诧。
周围气氛陡然凝重,就连那明灿灿的灯光亦似窒住,显得有些沉闷刺目。却忽然间,一声柔柔轻笑吹破清风,子娆自琉璃灯下妩媚抬头,挑眸睨视皇非,曼声笑道:“君上真是奇怪,你要娶的人在这儿,难道都不先问一问我是否愿嫁,便去向王兄请旨吗?”
这般肆意大胆的言语,皇非先是一怔,随即目光陡然转亮:“实不相瞒,非早便对公主倾心不已。公主可知我一片苦心?”
子娆清魅眼梢勾着他似真似假的笑,流光如莹。
含夕此时回过神来,攀了她的手臂叫道:“子娆姐姐,你可莫要轻易答应他!他府里娇婢美妾不计其数,刚刚还一本正经地教人家善将军的妹子射箭,每年玄元夜的篝火晚宴,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投怀送抱呢!”
皇非毫不因她玩笑而尴尬,反而潇洒说道:“此言差矣!我皇非生性风流不假,世间娇颜美色我从不愿辜负,但惊云山巅初见公主,天姿神容惊绝人间,玉台赏月,湖心对饮,少陵城中,笑谈风云,公主是唯一一个令我见之难忘的女子,我身边姬妾虽众,美女如云,但却无人及此一言一笑,更无人有此心魂胆魄,这般相提并论,于我心中,从未想过!”
说这话时,他飞扬的眉目有着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无与伦比的傲气竟令人心跳一窒,却又在含笑凝望的刹那,转出动人心肠的真诚。
子娆不由自主细了凤眸,眼角一抹媚丽弧度,闪映灯火,如刃缠绵。
含夕悄悄笑着,俯耳对子娆说了句什么,子娆长睫忽颤,抬眸扫向子昊。含夕却调皮地冲皇非做了个鬼脸:“侍女姬妾便罢了,那且兰师姐呢?你又怎么向师伯交代?”
皇非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你这丫头尽是捣乱,是不是要我向王上说明你的心思?”
“皇非,你敢!”含夕顿时面若飞霞,咬牙瞪他。
子娆凤眸轻扬,终知子昊为何对皇非的要求如此反应,他显然早知王叔的打算,楚国可能联姻九夷,而含夕,亦是大楚尊贵的公主。
这一步棋,谁的先招,谁的妙算,黑白沙场,乾坤输赢。
子昊此刻却已恢复如常,只和子娆微一对视,他便转开目光,审视皇非片刻,最终说道:“朕之手足如今只余这一个王妹,自幼聚少离多,倒想留她在身边陪伴些时日。嫁娶一事可从长计议,操之过急难免委屈了她,朕,心里舍不得。”
他淡淡的话语似深夜中柔和的泉水,潺潺流淌,纵横心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一道焰火当空,洒下楼台,照见他纤毫毕现的微笑,映她澈如秋水的眸。
瞬息相对,刹那芳华。
忽然,子娆轻轻咬唇一笑,撤袖起身,对着座上君王娉婷拜下,十指交叠,端庄如仪,深墨华衣,盛放在他眸中无底的深渊。
她低头,青丝婉转如云,一抹娇色点染丹唇:“王兄,年华易逝,子娆终是要嫁人的,总不成王兄要留子娆在身边一生一世?”
子昊凝视于她,蹙眉道:“子娆。”
子娆曳眉抬眸,依依看他:“王兄不是说过,要将子娆嫁给喜欢的人吗?为何此时却不由子娆自己选择呢?”说着长眸流笑,熠熠看向皇非,“惊云山上三杯酒,又岂止是君上念念不忘?”
雪袖之下,子昊按在座旁的手骤然一紧,仿佛有惊浪如雪,溅碎在他眼底阒黑无垠的深处,霎时风息云退,再无声息。
“这天下男儿也唯有少原君,当得起臣妹的夫君。”子娆扬袖起身,宽大的衣袂迎风肆舞,染尽金辉丽影,一夜漫空异彩,光照九天艳华。
“皇非,你要娶我为妻,从此以后,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你若做得到,宣国破国之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时!”
第64章 不是番外的番外
这一夜山庄内外极其安静,唯有隐隐风摇竹海的微响,轻然漫过林下静舍,为这长夜更添几分空寂。
许是因药中安神的芝草,又或是含夕送来的碧海元珠终究有效,熄灯之后子昊朦朦胧胧躺着,泛着月光的黑暗潮水一般没过心神,潮涌,潮落,若起,若伏,无尽的反复,无底的消逝……就这么一阵清醒一阵模糊,似乎渐渐沉睡下去,然而经络间蛰伏的刺痛却也随着那暗潮翻搅,一时寒冷,一时燥热,寒意卷涌深潜,血液中却似有了熔浆的热度,一味于四肢百骸奔流不休。
极冷与极热的纠替,似是有别于往日熟悉而单调的痛楚,子昊勉力睁开眼睛,屋室深静,夜半无声,淡淡烟罗重帐将一切光影声息都隔在遥远的地方,只余这一方空旷的黑暗,就连月光也照不尽的黑暗。
又是黑暗。
倦怠阖眸,唇角自然而然生出温冷的笑痕,似一抹极浅的嘲弄。无论神志如何昏沉,总有一丝清醒固执地横在光与暗的交界,仿佛人间地狱,仅此一线之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哪怕倦极累极,痛到虚脱无力,也不愿真正毫无意识地睡去?
从借那血顶金蛇做药,遍尝剔骨焚心之痛,还是从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化作残魂枯骨、黄土尘埃?从数十万王军折戟沙场,千万万百姓仰首待日,还是金殿之上众臣叩拜,忠烈鲜血洗透了龙阶玉壁,露出腐朽的基石、糜烂的堂皇?
或许更早,更早一些……
白衣少年站在凄深的夜色中,面对着昭陵宫惨绝人寰的盛宴。
漫血深池,虿蛇如蔓横流,毒牙利齿穿破肺腑骨肉肆舞在甘美血食之上,曾经琼脂白玉般的肌肤盛开无数残艳的花朵,不断地蛹破,不断地绽放,不断地旋裂开溅。一粒粒饱满妖冶的血珠,浸透那双惊恐凄绝的眼睛,流溢开来,一直漫延到少年紧咬的牙关,清湛黑眸染做一片赤色翻腾。
没有惨叫,没有呼救,唯有那绝望的挣扎,挣扎在万业深渊,永无止境的黑暗。
那是无始以来众生最冷的血欲,人世最深的恶怨。
无星,无月,无声,无泪,唯一句命令艰难挣出唇畔,转身后漫长无眠的黑暗,渐渐磨砺出锋利的心志,绝冷的漠然。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子昊眉心隐见蹙痕,身上有着灼热的感觉,薄汗渗于发肤,洇入丝衣的微凉纹路,却只一瞬便被沸腾的热流吞噬,又有更加深冷的寒意翻浮涌上。
一层层冷汗浸透衣衫,白日里漠然的眉目亦在那昏瞑中隐约流露痛楚的痕迹,然而,忽有清凉的感觉覆上额头,纤修手指,带着冰水般的柔润,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他的肌肤。清冶妩媚的气息,似午夜幽莲袅袅,于黑暗深处绽开明净的涟漪……
子昊哥哥,我这样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子昊哥哥,你若是痛得厉害,便和我说说话好吗……
子昊,我陪你下棋,你要替我画完那幅梅花啊……
子昊,你笑起来,其实比父王要好看一点呢……
子昊,子昊……
不知如何微微挣了一下,子昊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立刻便有幽软的温柔轻轻覆上掌心。袖袂交叠,谁的声息如梦,谁的发丝抚过炙热的唇畔,那一丝温凉的柔软,心海之中浮浮沉沉,恍若一点光,一点暖,纵历世世沧桑,纵经霜雪轮回,只要他不放手,碧落黄泉生死地,不离,不弃。
掌心收紧,亦得到同样执意的回应,但心口却有剧烈的窒痛洇散开来,痛得连呼吸都不能够。
记忆深处冥冥的冷流,精灵笑颜,在宫倾庙颓的滚滚尘埃中支离破碎;翩跹丽影,在明枪暗箭的血谋算计间锋锐沉利;妩媚明眸,在无止无尽的漫天冷雨里惊痛成伤。子昊只觉得痛,痛楚合了叹息,化作轻不可闻的呓语:“子娆,抱歉……”
子娆,抱歉。
暗香浮绕,似有温热的液体,幽幽溅上丝锦,静静滑过肌肤。
一滴清泪,坠落红尘。
泪若琉璃,心若琉璃,此心此泪,终做情浓。
浓情深处,红尘沧海无际,那一丝清明的执念,一丝不灭的心力,幻没寒冷、黑暗、狰狞与魇惑,世世守护,千生陪伴,如许执着温暖,渐作天长地久的宁静。
天长地久,无始亦无终……
卷三·天锋
第65章 第一章
云天微晴,碧江如玉带金城,楚都上郢御街广衢,越凌霄长桥直通四方城门,楼关高堞与卧龙般的宫殿遥相呼应,显现出无比宏伟的气势。
自雍朝立国,分封九域,先代楚王定都上郢,这座雄丽的古城已在风雨中矗立了数百年,没有人可以预见它将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九域大地即将到来的,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六月庚辛,东帝宣姬沧不臣之罪于天下,降诏夺其王爵。少原君代楚王率文武百官,于乐瑶宫迎天子南巡至楚。
当晚,楚军夜袭丹昼,未伤一兵一卒,攻城而下。
翌日,烈风骑再夺仇池,百里奔袭直取刑卫,于沩水迎击宣军,大获全胜,既而进兵厌次。
连日来楚都捷报频传,临近少原君府的酒楼上无不异常热闹,人们都在猜测烈风骑是否今日便能取下厌次。
此时离皇非与东帝约定的十天,方才过了一半。
时值正午,疾快的马蹄声飞驰入城,四名红袍战士在满城喧哗中纵马直奔君府,不过须臾,府中三声炮鸣,中门大开,两列赤甲士兵展翼而出,虎贲令将持一对金边朱旗在前,驰马入宫而去。
“烈风骑夺下厌次了!”一见那朱旗出现,高阁上顿时哗然,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连下四城了,接下来要直攻宣国了!少原君此次勤王伐逆,当真势如破竹啊!”
“宣王目无天子,少原君自不能容他!”
“此次王族九公主随东帝入楚,听说极有可能下嫁少原君,这丹昼四城,怕是少原君的聘礼吧!”
“岂止如此,你没看见吗?大王将整片南苑赐给少原君扩修府邸,昨日君府令下,遣散姬妾三百余人,不是迎娶帝姬又是为何?”
“啧啧,也不知这九公主是什么样的美人,竟叫少原君如此相待。”
靠窗一张方桌前,彦翎抬手丢了粒花生入口,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饮酒的夜玄殇,低声笑道:“消息是真的了,昨天这大街上热闹得开了锅,叫人大开眼界,也不知皇非从哪里搜罗了这许多美人,莺莺燕燕千娇百媚,统统发送出府,倒真狠得下心呢。喂,你怎么打算?”
夜玄殇从窗外收回目光,问道:“可有含回的消息?”
彦翎懒洋洋地靠上椅背:“不确切,如今楚穆两国都在找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切!这事八成和冥衣楼有关,否则怎么会连我彦翎都摸不着路子,你干嘛不直接去问她?”
“走吧。”夜玄殇不置可否,抬手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座。彦翎挑了挑眉毛,丢了银子跟出门去。夜玄殇迎风深吸了口气,转头笑道:“我约了人,晚上咱们老地方见。”
彦翎随手一摆,道声“知道了”,一闪身便没了踪影,夜玄殇则独自往染香湖方向而去。
天空不知何时漫开层云,不一会儿细雨纷飞,将整座楚都笼入了无边无际的烟色中。
轻寒隐隐,染香湖畔游人绝迹,夜玄殇不疾不徐随步雨中,似是享受这天地空寂的一刻,一种奇异而通透的孤独。
染香湖十里风月一片烟岚迷蒙,金殿华台,红楼翠阁皆在这漫天飞雨中若隐若现。
夜玄殇缓步而行,雨色下一身玄衣越发显得俊冷不羁。
一座长桥横跨湖波,对面山色掩黛,仿若杳无尽头,沿湖两岸密林如织,寂寂无声。
夜玄殇踏足桥头。
桥上忽然出现一人,微雨下翡翠色宽袖锦绣袍,腰间丝绦迎风飘飞,几似仙风道骨,沐云生烟,那人目视夜玄殇,负手以待。
夜玄殇仍是步履徐缓,似踏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一步步登上飞桥。
雨势绵密,将山水烟湖皆尽染入茫茫之色。夜玄殇抵达桥心最高之处,漫然停步,扬唇一笑:“二王兄。”
“三弟别来无恙?”那人微微点头,审视于他。
夜玄殇迎着他目光,叹道:“记得上次见到王兄是在落峰山,转眼竟这么多年了。”
那人微笑道:“六年前三弟入楚时我即将闭关,是以未能相送,三弟不会怪我吧?”
“没想到二王兄今天会因我来楚国。”夜玄殇抬手,“当时你派人送来的礼物,我倒一直随身带着。”
归离剑的剑柄上,几道细纹金丝盘龙一般缠绕上去,穿过顶端垂下一枚造型朴拙的苍龙墨玉,被密密雨水洗得清亮,透露出时常抚弄的痕迹。那人目光停顿片刻,宽大的衣袖在风雨中飘摇不休:“三弟似乎不想见我。”
夜玄殇道:“王兄既然来了,也便罢了。”
两人似是闲叙旧事,话中却有锋芒如雨,无声飞落。
“看来,你早知我的来意。”那人笑容渐渐淡去,负手望向淡淡雨幕,“六年磨砺,三弟已非当日年少气盛,沉稳得多了。他说得对,如今天下形势变幻莫测,你若回国,穆国必然大乱,难免予他国可趁之机,灭国之祸便不远矣。”
夜玄殇笑道:“他真要说动王兄出手,本也并非难事,何况搬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兄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那人道:“我只答应帮他一次,不过,一次足够。”
话音落时,他手中白芒一闪,出现一柄雪缨银枪,单手前擎,枪锋遥指数步之外的夜玄殇,左袖广袂翻飞,烟雨缭绕如云。枪锋之上刚烈之气与他飘逸的身姿气质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完美地融成一体,青山水幕的背景下,其人如峰,其枪如松,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绝美画卷,寻不出丝毫破绽。
穆国天宗嫡传大弟子夜玄涧的“千云枪”,与楚国逐日剑、宣国夺色琴并驾齐驱,威震江湖。
千云枪出,万峰尽灭。
“三弟若能逃过天宗此次追杀,我可保证此后穆国再无人敢对你动手。”
夜玄殇在枪锋亮出之时,已感觉到隐匿林中的天宗弟子,四面八方织做天罗地网,断绝了所有退路。
夜玄涧身为穆王次子,复以天宗继承人的身份,自幼便入落峰山跟随宗主潜心习武,二十余年心无旁骛,于武道之上造诣精深。一柄千云枪足以截杀天下任何高手,天宗自来肩负维护穆国正统之责,太子御此次亲登落峰山请夜玄涧出手,可谓势在必得,绝不容夜玄殇生还穆国。
夜玄涧虽亮出兵器,却不急着抢攻,一手倒负,意态从容,给夜玄殇充分的时间拔剑迎敌。
纷纷飞雨禁不住枪锋凛冽的劲气,化作一片迷蒙霰雾,激散四方,现出原本清晰的湖林美景。
对峙中相似的眉目,碧袖随风,如临深渊,玄衣卓立,不动如山。
夜玄殇拔剑,以一种极缓的姿态,一改往日狂霸之气,背上归离剑寸寸出鞘,任何人都可以看清他的每一分动作,却同时又无从把握他即将出剑的角度。
千云枪生出变化,尖锋微微震颤,发出“哧哧”劲响。被夜玄殇剑气迫散的雨雾升腾翻涌,如云龙出岫,聚在千云枪畔飞绕不休,蔚为奇观。
强大无匹的进攻之势,和毫无杀机的出尘气度同时出现,使人对此产生奇异难言的感觉,可知夜玄涧武功修为实在太子御之上,已臻天人之境。
夜玄殇突然朗声笑道:“二哥此番回国莫忘了替我转告太子御,日后我定会寻他算这手足相残的旧账!”
夜玄涧闻言心神一震,夜玄殇便在此时动身飞退,冲破雨雾直投两岸密林中去。夜玄涧轻声怒叱,千云枪化身雷霆,腾空追击。
隐身林中的天宗弟子向夜玄殇落足之处扑来,夜玄殇唇畔挑出一抹锐笑,归离剑早已来到手中,头也不回听声辨位,挑中敌刃。一名天宗弟子被震得骇然疾退时,归离剑寒芒暴涨,那弟子如遭雷殛,吐血跌飞。
千云枪破入林中,夜玄殇身形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忽地闪开,一名天宗弟子顿时迎着枪锋撞去。夜玄涧不愧是天宗之下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于如此急速的攻势之中竟能骤然横枪,以毫厘之差避开那弟子要害,将其震飞出去,继而枪锋一闪,仍是御风疾射,夺向目标。
但此瞬间耽搁,枪势已然转弱。夜玄殇一声长笑,反手破空直劈,枪剑交击,发出“呛”地震耳激响,他人便借势倏地后撤,杀入敌众,混战做一团。
林中密密尽是天宗弟子,千云枪受此制约,再难展开枪势,夜玄涧亦不愿占此以众欺寡的便宜,飘身退回高处,枪影一闪没入身后,静观战况。
此时雨势渐大,林中视线模糊,对突围极为有利。但眼前对手众多,夜玄殇虽纵横敌阵,却也始终寻不到机会,更何况有夜玄涧这样的高手从旁掠阵,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实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
天宗此次行动尽出派中精英,可见夜玄涧之前已由太子御处得到充分的情报,绝不像赫连齐那般骄狂轻敌。眼前除去林内与夜玄殇混战的弟子,林外四面出路亦被重重封锁,如此滴水不漏的布置,难怪夜玄涧放言仅此一次足矣。
面对围攻而至的天宗弟子,夜玄殇目现冷酷之色,归离剑倏进忽退,快得几乎看不清踪影,身旁人人溅血跌退,无一幸免。
“退!”战阵中突然传出命令,众弟子应声后撤,却有双刀双剑从前后左右同时攻至,正是天宗座下易风、幻电、潜雨、应雷四大弟子。
刀疾剑快,将战阵变幻时一闪即逝的空隙全然弥补,不给夜玄殇任何突围的机会。
潜雨、幻电两柄长剑乍现即收,人亦飘退数步,分守侧后两方,易风、应雷却长驱直入,迎面击向对手。
战圈骤然扩大,却不复先前混乱。
夜玄殇不由暗叹,天宗弟子训练有素,深谙攻伐之道,混战的形势一旦肃清,不必外面夜玄涧出手,单是这般前赴后继的车轮战便足以要他性命,同时亦将伤亡减到最低程度。
当下冷喝一声,剑光一盛,身形前冲。
易风、应雷双刀斜劈近前,务必要在夜玄殇剑势达到巅峰前煞其锐气。
突然归离剑弹上半空,两人皆是一愣,不知夜玄殇为何兵器离手,下一刻玄影已迫眼睫,耳边忽闻冷笑,被夜玄殇不分先后拍中刀锋。
易风应雷同时闷哼,触电般向外退开,以化解两道直攻心脉的凛冽真气,心下无不骇然,对这曾令太子御频频损兵折将的对手再不敢小觑。
潜雨幻电齐声叱喝,挺剑攻来!
夜玄殇纵声长啸,剑归右手,返身杀向二人。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潜雨幻电使尽浑身解数,瞬息之内分别硬挡夜玄殇十余剑,频频急退,终将众弟子再次卷入战圈。
若非四周其他兵器拼死阻挡,身前二人恐怕早已横地为尸。夜玄殇心中豪情涌起,归离剑异芒暴涨,兵刃交撞之声蓦然加剧。
刀光剑影骤密忽散。
夜玄殇剑锋前指,痛快长笑,身后二十余人横卧在地,一时间竟无人敢再攻上前来,战局首次出现如此诡异的停顿。
急雨纷飞,天地如幕。
高处观战的夜玄涧眼中隐约闪过惋惜之色,微微叹息,撮唇轻啸。
林中攻势再次发动。
“嗖!”一阵轻微的破空声忽然传来。
负责防守的天宗弟子自林中跃起,截向半空中一道白色人影。
两痕白光雨雾中乍现疾逝,上前拦截的天宗弟子齐齐闷哼,飞退出去。
夜玄涧目光一动。
白光再现,迎上随后封锁眼前的刀枪棍剑,一进一退,飘盈若舞,仿佛整天烟雨飞旋开来,流光盛放。
那云霞般的舞姿中飞红开溅,每一次转折,都有对手跌出战圈,林外防守之势迅速瓦解。
来人身若轻云,飘向林畔,也不见如何借力,便向前掠出数丈距离,落往夜玄殇所在之处,足见其轻功之妙。
紧密的战圈中出现难得的一丝空隙。
“三公子!”
夜玄殇回手劈飞两人,往声音传来处望去,心中微震,不想杀入重围的竟是今日与他相约在此的白姝儿。
白姝儿娇媚的身影飘忽闪跃,眨眼间已突破最外双层封锁。
不知何时,一阵迷雾如烟缥缈,轻轻袅袅绕向众人,散入林中,微风细雨亦似有了迷人的声色,逐渐散发出缠绵销魂的暗香。
夜玄涧眉梢一蹙,千云枪倏地出现手中。
白姝儿将自在逍遥法发挥到极致,手中短剑随袖翻舞,纤光飞闪,见敌伤敌,显示出自在堂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修为。
眼见于夜玄殇会合一处,便可杀出重围,却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真气,云潮般迫身而来。
白姝儿大惊之下柳腰一旋,撤袖飞避,快得仿佛浪尖稍纵即逝的水花。
雨雾中现出一点银光,千云枪如影随形锁定对手,四面八方皆是枪影,自在逍遥法绝顶的轻功竟无法从这可怕的劲气中脱出。
“叮”地激响声中,白姝儿短剑相交,倾尽全力赶在枪锋之前将其截下。
枪身上骤然传来骇人的真气,泰山压顶一般倾罩而下,枪影中男子酷似夜玄殇的容颜,碧衣乌发,身姿逍遥,令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刚猛的枪势出自他手。
枪影又至,电射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白姝儿纤柔的娇躯奇迹般侧下一折,在全无借力的情况下单凭一口真气沿着枪身飘飞出去,轻云水袖逆风飞绕,姿态之妙,叹为观止。
亦在这几乎不可能的瞬间,千云枪生出变化。
枪锋一收一放,快逾电掣。
白姝儿身侧血光飞溅,人亦被逼得改变方向,一缕白纱飞落天宗弟子阵中。
千云枪如龙出海,追风破浪,噬向坠落的身影。
下方刀剑棍矛,分别攻向背后左右。
眼前劲风迫至!
统领自在堂近十年来,白姝儿从未想过竟有人能一招伤她于枪下,伤处剧痛之下,胸中真气难继,再难抵挡。
被枪风压迫闭目的刹那,眼前剑光忽盛,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扑下!
曾令人无比心悸的归离剑化作万千剑影,护住了她周身每一处破绽,每一丝空隙。
半空中飞坠的身躯蓦地落入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夜玄殇搂住白姝儿不盈一握的纤腰,人剑合一,冲天而起。
白姝儿睁眼望去,正对上夜玄殇一瞬奇异的注视,身子微颤,低叫道:“三公子!”
夜玄殇忽然扬唇,冷酷的唇锋现出好看的弧度,臂弯一紧,将她护在怀中。
千云枪追击而至。
归离剑上暴起炫目的异芒,对战至今,夜玄殇终于无可避免地和千云枪正面交锋。
白姝儿柔若无骨的身子在夜玄殇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身处归离剑保护之下,飘飞的长袖亦护住夜玄殇周身要害,使他能毫无顾忌,全力迎敌。
至今她仍不知这可怕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但却知若不能联手突围,今日两人都要葬身此地。
长啸声起,夜玄殇忽然加速,迎上威震天下的千云枪,归离剑生出一股狂猛的真气,硬往枪锋撞去。
夜玄涧枪势加剧,眸光骤盛。
“砰!”
枪剑相交,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夜玄涧忽觉不对,雨中爆开一阵浓郁的迷烟,夜玄殇已携白姝儿当空退出,穿破云雾,眨眼消失在茫茫雨中。
千云枪枪尖微颤,凭空生出无数气旋,将迎风漫至的香气激散开来。
收枪而立,未料夜玄殇竟能在一招间剑气化刚为柔,如此一来,便好似飞羽迎上飓风,千云枪上凌厉的劲气等于将他二人反送出去,脱离险境。但若非自身内力强劲充沛,足以将枪上传来的纯阳真气化为己用,这险招亦会变成致命一击,将使夜玄殇重伤当场,再无恢复的可能。
夜玄涧不得不赞其胆量,更兼手法高明,而那半路杀出的白衣女子亦恰到好处地配合了夜玄殇的战略,如今仍飘荡雨中独特的迷香,使得他亦无法立刻追击。
看往两人消失的方向,他脸上闪过淡淡笑容,待迷烟略散,抬手命道:“散布人手,追!”
第66章 第二章
夜玄殇搂着白姝儿跃下墙头,四下雨势稍缓,上郢城笼入傍晚的昏暗之中,并不利于寻敌追踪,更何况天宗众人不能明张旗鼓地行事,一时半会自是寻不到此处。
白姝儿为千云枪所伤,虽不足以致命,但被夜玄涧凌厉的先天真气侵入经脉,滋味绝不好受,再加先前一番恶战,刚刚离开夜玄殇手臂,便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地上。
夜玄殇反手一抄,将她重新搂回怀中,低头查看情形,接着将归离剑还至背上,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往对面巷中掠去。
白姝儿闭上眼睛,感到他忽快忽慢,高窜低掠,不多会便绕出染香湖花林遍布之地,完全甩开了天宗之人。
背心一直有炙暖的感觉传来,夜玄殇似无穷尽的真气源源不断送入,以助她尽快恢复精神。对他在这般疾驰中亦能轻松分出真气替她疗伤,白姝儿暗中惊讶,知道先前应对千云枪他并非全力一搏,之所以用那样的手法破出战圈,乃是保留实力,以便继续周旋。但面对夜玄涧这般高手,无论精神气势只要有一丝破绽,便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败局,此举着实险而又险,佩服之余,复暗暗揣摩他下一步举动。
身前俊冷的轮廓逆了雨光仿佛岩石雕成,平静中隐藏着狂傲不羁的力量,叫人一时无从捉摸,更莫说把握他的心思,白姝儿睁开眼睛,这般靠在自己曾欲杀之而后快的男子怀中,心头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前方一座华宅拦路,灯火明亮,夜玄殇停了下来,似在斟酌方向,怀中娇软的声音传来:“前面是赫连侯府,他们不敢轻易追入。”
夜玄殇低头一笑,闪入旁边黑暗中,几个起落没入高墙。落地之后,白姝儿轻声指点,令他顺利避开守卫,对这侯府相当熟悉。
两人最终潜入一座偏僻的小楼。
楼中未燃灯火,显然内中无人。夜玄殇放下白姝儿,内外查看一周,确定并无异样,回到二层室内,却见这自在堂堂主娇柔无力地靠在沉香木榻上,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夜玄殇大咧咧坐至她身边,接着半躺下来伸长手脚,毫不在意两人共处一榻。
罗绮半掩,发瀑香盈。白姝儿轻声一笑,俯身过来:“要杀你的人还真多。”
“唔。”夜玄殇随意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那人是谁,枪法好生了得?”
夜玄殇突然睁眼,寒星般深湛的目光直射过来,霸气凛利。
白姝儿被他看得一惊,目光垂下,软声道:“不问就是了。”她虽从未见过夜玄涧,但身为曾和太子御关系密切的自在堂首领,对这穆国二王子自不会一无所知,从那出神入化的千云枪法亦可推断一二,并不十分在乎夜玄殇的答案,一时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玄殇却将唇锋一扬,起身靠近她,随口谑言:“若知那人是谁,自己差点搭上性命,你可还敢现身?”
白姝儿幽幽瞥了这忽而冷酷,忽而笑意迫人的男子一眼:“早知是这么难缠的人物,我还不是有多远走多远,岂不知你三公子的本事,谁人奈何得你?”
真情假意,倒也言辞不虚。
夜玄殇但笑不语,白姝儿娇媚转眸,突然说道:“你好像早知来的是他。”
对她再次提及此事,夜玄殇并未如先前一样冷然相对,反而悠悠道:“当日连我去魍魉谷你们都能追踪而至,我知道太子御些许布置又有何奇怪?”
白姝儿一瞬不瞬看他半晌,眼波媚然生姿,忽而低声娇声笑道:“姝儿这次看来没有选错人。”
夜玄殇微微挑眉,白姝儿继续道:“不若三公子告诉姝儿穆国何人暗中助你,姝儿在穆国的部属配合一二,现在便可要太子御好看。”
夜玄殇星眸扫过她眼底,似笑非笑:“那不如我们玩个小游戏,你自己猜猜看,猜中有赏。”
灯下笑谑俊容看得人眩惑,白姝儿娇应道:“公子有什么好奖赏?“夜玄殇笑道:“看你几次猜中,若猜不中,便乖乖受罚。”
白姝儿柔媚侧首,美目中光彩涟涟,显然心思百转,在想这对前途至关重要的问题,过了会儿睫毛一挑,灼灼看向夜玄殇。她方要说什么,夜玄殇忽地侧首,伸手掩在她唇上,下一刻已带她由侧窗隐入三层阁楼。
白姝儿亦听到有人步入院中,但听脚步应是不懂武功的普通婢女。
两盏灯火入室,几个绿衣侍女进来将房间略作整理,下面四对缀玉青铜灯燃起,将屋内照得通明。当先两个看去地位较高的女子吩咐道:“手脚麻利些,侯爷马上就到,莫要耽搁了时间。”
几名侍女齐声答应,很快将这并不常有人入内的小楼收拾干净,连坐榻前锦垫绮帘都一并更换,除去存放杂物的阁楼之外,屋中顿时焕然一新。
最后两女检查一番,方带人退了出去。
阁楼上地方狭小,白姝儿紧靠在夜玄殇身边,奇怪道:“赫连羿人极少到这边院中,今夜却为何突然来此,莫非来了什么要紧人物?”
夜玄殇自是一样不知就里,白姝儿道:“若不趁现在离开,一会儿赫连羿人到了便麻烦了。”
夜玄殇不置可否,反而搂过她隐入灯光绝对无法照见的暗处。
此时离开的话极有可能中途遇上赫连羿人等人,难免惹出事端。偌大的侯府,他们一反常态来此隐密处所,显然所议之事极为重要,离开既然冒险,那便不如隐藏行迹留在此处,说不定另有收获。
白姝儿体会到他的用意,靠近轻声笑道:“你可真大胆。”
窄小的空间内,她身上迷人的香气若隐若现,撩人心魂,夜玄殇低头一嗅,道:“夜合香。”
他并未多说一个字,白姝儿纵横江湖阅尽人情世故,尤其对男人心思了如指掌,柔袂一转,自他鼻尖拂过:“这次错了。”
手底凸凹玲珑的娇躯充满诱人的活力,眼前媚艳的容颜却因失血未复而见楚楚柔弱,黑暗中丝媚缠绕,我见犹怜。夜玄殇讶于她转眼间便能令周身香气彻底改变,大自在四时法潜踪匿迹,改颜易容,果然妙不可言,侧头笑道:“这又是什么?”
“这叫彼岸,触而不见,求而不得。”白姝儿眸波盈岸,那香气仿若遥远天河之畔活色生香的烟云,若即若离,欲拒还迎。
夜玄殇漆黑的眸子在这彼岸香中浮浮沉沉,陶醉一般,眼前的女子难辨仙妖狐媚,只见勾魂颜色,迷离幽情。白姝儿媚目流转:“这彼岸的香气,你可喜欢……”
不等她说完,夜玄殇忽然将手臂一收,低头封上她香软的樱唇。
白姝儿冷不防被他紧在怀中,男子身上温冷的气息和霸道的滋味自唇间侵略漫夺,搅得心湖波流荡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中忽地一热,随即恢复清明,下方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有人已经进入屋室。
能令她到如此近的距离方才有所察觉的,自然是与少原君皇非齐名的楚国高手,赫连羿人。
夜玄殇寸寸尝遍她香唇,占尽便宜,才悠然放人,却仍单手将她固在怀中。
赫连羿人正坐在他二人视线下方,白姝儿不敢作声,含怒带嗔地横他一眼,夜玄殇脸上隐约闪过狡黠的笑意,颇有些得意滋味,只看得人爱恨不能。
此时另有两人进入屋内,一人身轻步快,正是“急雷惊电”赫连闻人,一人却脚步沉重,显然武功并不高明,但夜玄殇和白姝儿自空隙间看清他的面容,无不心生惊诧。
赫连羿人见他二人进来,也不寒暄,沉声发问:“事情如何了?”
赫连闻人看了看身后缩手缩脑连头也不敢抬的人,沉吟道:“容貌上略加修饰,并无任何破绽,只是这神情气度与二公子……”
赫连羿人早已沉下脸来,不必他说,眼前这人一副猥琐不堪的模样,叫人一见之下便眉头大皱,与出身高贵的楚国公子如何相比?不由愠怒:“没用的东西!”
“小……小人……”那人顿时被吓得跪地不起,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完整。赫连闻人亦觉无言,在此之前他已设法调教此人,但形貌再觉相像,天生的气质风范却难以模仿,至少需要极长的一段时间熏陶培养才可见成效,但眼下时间却十分紧迫。
赫连羿人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转头道:“可有其他替身?”
赫连闻人道:“只有此人样貌最为相近,其他人经过易容,或多或少总有些不妥,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破绽。若要当真天衣无缝,唯有……”
他顿了顿,话未说完,赫连羿人已明白其中意思,捻须沉吟。阁楼上夜玄殇亦看了白姝儿一眼,白姝儿俯在他耳边悄声传音道:“果真是没用,区区小事也值得如此为难,你信不信若是姝儿学那含回的样子,保证连老楚王复生也认不出自己儿子,却不知他们要弄个假公子做什么?”
夜玄殇同样心存此问,搂了这易容之术几可以假乱真的自在堂堂主继续偷听。
赫连羿人问道:“宫中可都安排妥当了?”
赫连闻人道:“虽被君府Сhā手拔除了不少内应,但几处关键所在并未暴露,只要能调开皇非,宫变一起,便叫大王有死无生。”
阁楼上二人皆是一惊,不想赫连侯府竟在筹谋宫变,刺杀楚王,可见赫连羿人已被皇非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要全力一搏,扳回败局。
“很快会有一个极好的机会。”赫连羿人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倘若皇非派人随护大王更好,大王遇刺,责任正好由少原君府承担,到时我们拥立二公子即位,便治他谋反之罪,一箭双雕!”
“唉……真的二公子失踪已久,生死不明,关键还是在此人身上。”赫连闻人看了眼伏在地上发抖的人,忍不住皱眉叹气,“这事还是有些棘手!”
此时夜玄殇悄然紧过白姝儿,低低密语几句。白姝儿眸光一闪,带出几分诧异,复往下方掠去。
夜玄殇微笑,挽着她蛮腰的手掌上移数寸,一道先天真气悄无声息地自她心口绛宫注入,如泉缓涌。白姝儿心神微震,不能置信地看向他,怎也未想他竟解开了封在自己绛宫中的禁制。
那股充沛煦暖的真气非但解除了对她心法的克制,更沿经脉游走,助她全然恢复功力,再无半分阻隔。大自在四时法纯阴之气与天宗至刚至阳的心法交替流转,如同风盈天地,海纳百川,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流遍周身,令她近窥习武之人孜孜追求的一种境界,非但内力尽复,并且更上层楼。
白姝儿侧眸仰视形容俊朗的男子,眼中射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小心应付。”夜玄殇传音入密,低声嘱咐。白姝儿睫毛微颤,横波生艳,一笑合目静坐。
瞬息之后,美艳的面容生出变化。
赫连羿人二人正在讨论日后行事细节,忽然目光双双转向窗外。
一道人影穿窗而入,衣衫带血,脚下一个踉跄,扶住桌案,悲叫道:“侯爷救我!”
乍见那人,赫连羿人竟猛地自座上站起:“二公子!”
来人不过二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倘若蓄起胡须便俨然是当今楚王模样,此时虽面带惊惶,举止却仍斯文得体,显示出良好的家教修养,匆匆拱手道:“穆国天宗的人追来了!还请侯爷设法救我!”说着便长身拜了下去。
赫连羿人惊喜不迭,连忙上前几步扶住:“公子万莫如此,老臣岂敢当如此大礼?”说话间两人手臂一触,赫连羿人脸色忽地一变,盯住那人。
那人自灯下抬头,与他咫尺对视,眼角流出笑意。
赫连羿人突然探手抓向他前胸,手法凌厉无比,不愧是名列楚国三甲的上品高手。
那人“嗤”地笑出声来,身躯一飘,不知怎地便从赫连羿人手底脱出。赫连羿人冷哼一声,右手幻出万千爪影,虚虚实实抓向对方。
“呦!侯爷真的动怒了啊,早知奴家就不故意露出破绽了!”
那人声音忽变,飞旋的白衣下银铃般的笑声传出,一双玉手飞快扫向前方,阴柔纤巧的真气封上赫连羿人攻势,步旋若舞,发袂如水,绝妙的舞姿中现出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那情景诡异至极,俯在地上的人看得呆了去,嘴都忘了合上,近旁赫连闻人却面露喜色。
“侯爷!”那美人袅袅娜娜侧身下拜,赫连羿人犀利的爪风倏然停在她肩头。
劲风袭体,发丝贴面飞扬。
美人笑眸流波,不动从容。
好一个艺高胆大的自在堂堂主!
赫连羿人五指虚悬她颈侧,劲气含而未吐,审视眼前美艳惑人的女子,姽婳皮相,妖姣叵测。
灯影闪烁,四目间电光火石的交撞。
“哈哈哈哈!”赫连羿人忽然仰头大笑,手掌探上白姝儿肩头,将人挽起,“我道是谁?原来是白堂主。”
白姝儿烟行媚视:“除了奴家,侯爷以为谁还能描人声色,出神入化?”款步上前,睨了那形神皆败的冒牌货一眼,“侯爷可需奴家帮忙?这种货色,岂不误了大事?”
那人匍匐在她脚下,与这艳光四射的美人相比,卑微如不堪一视的尘埃,身子止不住哆嗦。
赫连羿人目光一闪,白姝儿妖冶近身,甜糯的声音中迸出杀机:“侯爷若要对付皇非,怎可少了姝儿一份?”
艳香拂来,仿若淬了怨毒的蛇妖,要将那撩惹她的男子心肝肺腑一并噬掉方才解恨。赫连羿人渐渐露出心领神会的笑,色迷迷搂住她勾魂的腰肢,忽然间反手挥掌击下,那先前冒充二公子的人一声未吭,口鼻鲜血冒出,气绝当场。
白姝儿仿佛未见这一幕,含媚掩唇,娇态毕露,动人的笑声隐隐传出。
阁楼上微光闪过,一道玄衣身影悄然潜逝,跃过侯府重阁,隐入深沉无边的夜色中去。
第67章 第三章
夜玄殇掠出侯府后巷,提气轻身,箭矢般冲刺了近十丈的距离,突然凌空换气,轻飘飘改变方向,翻过右方高墙,穿入一家绸缎庄后院,从另一侧院墙翻出,越屋过舍,最后又从另一条小巷转回东城,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才返身跃入和彦翎约好的古庙。
掠上屋顶,此刻时候尚早,彦翎定还没有到,夜玄殇索性在屋脊高处伸展筋骨躺了下来。
夜空天星如雨,迎面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神秘而广阔的宇宙将一切遥不可及的美妙毫无吝啬地展现在眼前,令人感到无限生机,生命中漫长的探索与追求亦在这时变得分外清晰。
夜玄殇半眯了眼睛,唇角掠开笑意,对这独处一刻心神悠远的宁静十分享受。
耳旁风声响起,夜玄殇眼也不开,抬手将半空中掷来的东西捞住。彦翎不知从何处冒了上来,随手又丢过瓶酒,在他身旁一坐,先拔开瓶塞痛饮了两口方道:“真是见鬼了,本以为烈风骑一口气连拔四城,必定乘胜进击,长驱宣国,谁知皇非突然驻兵休战,楚宣两军以厌次为界成对峙之势,不进不退地僵在了那里。刚收到消息,皇非下午率三百烈风骑回国面圣,姬沧似乎也不在军中,戏刚开场便哑了锣,这两人搞什么名堂?”
夜玄殇倾酒入喉,大觉过瘾,随手又从那纸包里捞了块牛肉丢入口中。凭宣楚两国国力,此战若是真刀真枪硬碰硬地打下去,恐怕三五年都难见分晓,姬沧皇非何等人物,自不会如寻常莽夫一般拼个你死我活,让帝都甚至穆国坐收渔人之利,这场戏中之戏怕还有得好看,笑道:“姬沧不在军中,十有八九跟皇非有关。先是千云枪,再是血鸾剑,有意思,这下楚都要热闹了。”
“什么?你遇上夜玄涧了!”彦翎立刻凑了上来,上下将他打量,“居然完好无缺,算你小子命大!”
夜玄殇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几乎凑到鼻尖上的脸按开:“姬沧若真在楚国有什么安排,你还不收敛些,撞在他手里有你好看。”
彦翎顺势闪到一边去,哀叹着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以示对又有可能撞上姬沧这一悲惨事实的苦恼。
夜玄殇失笑,仰面躺着思忖片刻,顺便将今晚赫连侯府之事说与他听,随后道:“赫连羿人要借假二公子翻身,有白姝儿相助便事半功倍,再不济也会在楚国挑起一场内乱。若眼前情报无误,北域这场大战不会持续很久,你不若先回穆国,一来避过姬沧,免得麻烦;二来皇非眼前虽与我看似盟友,实际不过虚与委蛇,一旦他解决了宣国,穆国便是下一个目标,我们必要早做打算。”
彦翎亦向后一躺,不知从哪儿捞了把花生往嘴里丢着,道:“我们帮赫连羿人拆皇非的台,岂不便宜了姬沧?宣国对穆国又会安什么好心?更连表面的承诺都没有,动起手来越发方便。”
夜玄殇道:“放心,即便楚军失利,宣国也占不到太多便宜。皇非和赫连羿人无论谁胜谁负,楚国都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哪至于一战便让人给收拾了?
彦翎显然对宣王颇为顾忌:“话虽如此,那姬沧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万一被他趁虚而入,麻烦不小。”
夜玄殇一笑意味深长:“东帝如今人在上郢,岂会坐看姬沧灭楚?”
彦翎想这话也有道理,不失时机地玩笑道:“差点忘了少原君马上便要做东帝的妹夫,帝都当然护着楚国。喂,我说,你不寻她问个究竟?”
夜玄殇却未答话,一时看着浩瀚无际的夜空出神,天边一道星芒闪过,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迹。
方要闭目,心中警兆忽现!
一声朗笑自高高的屋脊处传来:“当风对月,高卧畅饮,三弟好兴致!”
夜玄殇倏地睁开眼睛,对面瓦背之上,一道颀长身影背对星空卓立高楼,碧袖如水,银枪若雪,说不出的超然飘逸。
四面八方皆有破风声传来,远近屋顶上同时出现三四十人,对古庙形成包围之势。
“千云枪!”彦翎跃起叫道,认出这纵横穆国,威震江湖的可怕兵器。
夜玄殇长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归离剑自胸口掉落膝头,举了举手中酒,笑道:“好久没和王兄一起喝酒了,王兄若不嫌酒劣,不妨饮此一壶,以后说不定再没这样的机会。”说着将酒瓶丢出。
他只是随手一扔,酒瓶划出道弧线,径往对面落去,到了楼前却凭空一顿,像被无形的器物托起,平平稳稳向前飞移,落入碧袖影中。
“多承三弟美意。”夜玄涧此时方抬手,便如有人将酒送到自己手中一般,执壶笑道。
这一手隔空取物不显山不露水,却非内力炉火纯青而不能为,看得彦翎暗暗心惊。夜玄殇赞声:“漂亮!”取了另壶酒一饮而尽,丢掉空壶站起身来,哈哈一笑,“二哥请吧!”
背后星空璀璨,上郢城灯火辉煌,壮丽无垠。
人剑如一,他整个人仿佛突然融入了生机勃勃的天地之间,令人生出玄而又玄的感觉。
夜玄涧眸光忽亮,首次对这追杀行动产生真正的兴趣。
子娆掠上矗立于楚都中心的八角鼓楼,放眼这天下第一大国的都城重地。
偌大的上郢城东西分布,层层殿宇,重重楼阁,千门万户,不计其数。不远处灯火最盛的壮观建筑群落,便是比之王宫更加华丽,楚国真正的军政要地——少原君府。
夜风轻拂衣袂,满城灯火在子娆眼中映出炫魅的光影。
不愧是大楚鼎盛的关键人物,攻城略地随心所欲,挥军停战慑敌于无形,心存四海的少原君,不会任人左右时局,控制宣楚天下。陈兵厌次,对峙不前,他在等待帝都的表态。
那一场风云华丽的婚约。
子娆轻轻一笑,正要往少原君府方向掠去,忽然侧头,冷声叱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四柄长剑自前后左右同时闪现。
子娆冷眸相看,竟不闪躲,直到剑风及体的一刻突然迎风旋起。
随剑光现身的四名紫衣童子眼前一花,招式全然落空。
子娆手中冰影射出,玄袖光华交织,恍若星云凌空飘纵。四名剑童未及反应,眼前晶光缤纷,刺目剧痛,不约而同跌退下去。
剑光消失的同时,子娆长袖如飞,万缕清光穿破夜色,射向前方屋脊。
一刃剑风点来,初时一星绯艳,骤然幻作刺目剑华。
千丝影中赤芒爆射,如火纷流,霎时将夜空照亮。
子娆心头一凛,避开这惊人的剑气轻飘飘落回鼓楼,对面屋脊之巅,华锦如风翻飞,一道邪魅的剑光迫向眉睫。
血鸾剑,宣王姬沧!
“当!”夜玄殇迎上千云枪惊天动地的一击,心中大叫过瘾,只可惜此时并非切磋武功,玩笑不得。大喝一声,突然加速,投往原先庙顶之处。
彦翎早得他暗示,闪身跟了上去。
“轰!”
两人炮弹般撞上瓦面,碎瓦激飞中硬生生震破庙顶,破进古庙之中。
夜玄殇还剑背上,双掌上推,无数碎瓦穿过上方破洞阻向追击而来的枪影,同时加速落往地面。
不等千云枪追至,夜玄殇再次撞塌庙墙,连同彦翎一并闪向侧方街巷。
夜玄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猛然提气纵身,下坠的身形奇迹般破空射出,拦往横巷尽头。
夜玄殇心中破天荒第一次暗骂太子御无耻,不顾彦翎强忍一肚子暗笑的模样,打定主意不再和千云枪正面交锋,闪入横街岔口,落荒而逃。
场面顿时变成追逃战。
夜玄殇入楚六年,对此处一街一巷都极为熟悉,再加上个神出鬼没的彦翎,天宗弟子纵然人多势众却也一时无可奈何。
眼见方向去往东城少原君府,彦翎纵身凑到夜玄殇身旁:“哈哈,皇非还等着你回国闹太子御个人仰马翻,怎也不好袖手旁观吧?”
夜玄殇笑而不答,忽然提速跃起,腾空冲往城中灯火闪烁的鼓楼群落。
夜玄涧心知若让他们进入府邸林立的东城区,再要追击便是难上加难,身形骤然加快,现身一座高楼顶处,碧袖当风,凌空飞起。
千云枪出!夜色仿佛静止,唯见近乎完美飘逸的身姿,有若神迹的一枪。
数丈之外,归离剑铮然自鸣!
夜玄殇脸色微变,身形猛地下沉。彦翎几乎和他同时落至下方屋舍,不料方踏足瓦檐边缘,便觉惊人的气流自对面狂卷而来。
一抹玄影坠落鼓楼,丝华散落漫天莹光。
夜玄殇眉头一皱,突然纵身疾冲接向飞坠的身影。
剑气潮卷而至!
整条街巷如被急浪巨流冲覆,四面八方异响大作,几若身处万倾汹涌澎湃的波涛中,夜玄殇携子娆全力飞退,回手拔剑已是不及。
彦翎被劲风激得一连翻出丈余,踏碎数块瓦片方才立定,一眼望去,大惊失色。
千钧一发之际,枪影从天而降!
“砰!”长街中心传来巨大的劲气交击之声,瓦砾横飞。
千云枪于万点银芒中现出真身,夜玄涧微震枪锋,数重劲浪应手而出,迫得对方无法追击,于漫天飞尘中优雅退落屋脊。
长街尽头,一人赤衣如火,乌发如风,黑夜华丽的背景下,手中血色长剑光芒映射,交织于赤衣金纹间,散发出夺人心魄的杀气。
四周风声响起,数道人影出现,除两名紫衣剑童外另有宣王座下如光、花月二使,如光使臂中尚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剑童,四剑童仍缺一人,却是早已丧命子娆手中。
子娆后退数步稳住身形,抬袖一口鲜血呛出,尽力平复岔乱的内息。夜玄殇早察觉她体内真气若断若续,大异平常,却绝非与人交手所致,而是元气早伤未曾恢复,否则即便是姬沧的血鸾剑,也不至令她重伤至此。
眼见街心人魔般的宣王,彦翎暗咒怕鬼遇上鬼,微一耸肩,翻身落至夜玄殇身旁。
姬沧黑魅的眸心骤然一缩,显是认出了这曾为烈风骑提供重要军情,害得宣国兵败少冲山的头号金媒:“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彦翎嬉皮笑脸地道:“听说宣王对我这颗脑袋很感兴趣,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价钱。不过宣王这时候偷偷摸进楚都,不知这消息在少原君那里又值金几何?”边说边迅速打量周围形势,发现天宗之人早已将长街四面封锁,再加上看似置身局外的夜玄涧和一众宣国高手,这下当真Сhā翅难飞。
姬沧眼底蓦地闪过怒意,瞬间却恢复骇人的平静,移目锁定夜玄涧:“天宗千云枪。”
夜玄涧于月下负手静立,气定神闲,仿佛从未与人动过手,微笑点头:“宣王姬沧。”
姬沧手中血鸾剑红光隐泛,长眸徐徐眯起:“当得我血鸾全力一击,尚有余力反攻,不愧为穆国上品高手。”
夜玄涧尚未答话,便听子娆挑眸冷笑:“你那夺色琴已毁在我王兄玉箫之下,血鸾剑又有什么了不起,真是大言不惭!”
姬沧对夺色琴被毁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方才压下的怒意复被挑起,眸色骤然转冷:“找死!”手中寒光一盛,“夜玄殇,你可要陪她送死?倘若立刻弃剑退后,本王尚可饶你性命。”
夜玄殇剑锋一挑,潇洒笑道:“多承美意,不过玄殇从来怜香惜玉,怕难束手旁观,还请宣王不吝赐教!”
他说话时扬眉带笑,似乎浑不把对手放在眼中,姬沧长眸掠出寒光:“夜三公子果真好胆量,名不虚传!”
夜玄殇含笑的眼底渐生锋利。
姬沧赤焰般华丽的锦袍忽然无风自起,飞舞张扬,其剑其人,令所有在场者皆感强大的压迫,无不生出华焰冲天,扑面而来的错觉。
纵横北域的宣王,足以令天下任何高手倾力相对,遑论眼前劲敌环伺,虎视眈眈。今晚他和子娆、彦翎三人若想脱身,怕将面临一场血战,夜玄殇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甚至没有打算松开子娆,在对方如此逼人的气势中,归离剑斜指一隅,似静似动,莫测深藏,但目光却生出变化,鲜见地透出威凛肃穆。
忽见他与白日杀出重围、方才避不应战判若两人的表情,夜玄涧心头微微一动。
他自幼浸心武道,对姬沧这样的对手着实极为心动,当此情景,追杀之事反倒不急一时,何况这三弟他虽杀得,别人要动,却也得问问千云枪是否答应,放声笑道:“三弟年轻气盛,无意开罪宣王,不知可否由我这兄长代为领教高明?”说罢手腕一翻,碧袖飘旋之下,千云枪倒转枪锋忽然离手射向街心。
银枪闪电般坠落,恰好击在姬沧与夜玄殇剑气对峙巅峰之处,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枪身微弯,骤然向上弹起。
夜玄涧身影出现半空,千云枪落回手中,银光御风,行云流水般罩向姬沧。
漫天星河飞流直下!
姬沧眸光陡盛,长啸一声纵身凌空,血鸾剑激射而至。
“锵!”
夜空爆开赤白两色耀目光雨,将两人完全笼罩。
在场唯有眼力高明如夜玄殇或子娆者,方才看清千云枪与血鸾剑交击于半空刹那凝定的光阴。
仿若星空静止,万物灿烂的一幕。
夜玄殇眸光一亮,复又恢复冷静,眼前枪影如幻,闪过幼时在落峰山随兄长习武的情景,原本蓄意周旋之心顿减,反手将子娆送离身边,对彦翎喝道:“带她走!”
尖啸声起,如光、花月二使联手攻来,一对弯刀,一双圆环,双双封向去路。
夜玄殇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锋芒闪动,如潮暴涨,罩向拦路之人。
剑芒当空,如光、花月二使同时生出错觉,皆感到夜玄殇一人一剑全力向自己攻来。
花月使圆环眼见击中夜玄殇的一刻,忽然身子一颤,一声闷哼仓皇飞退,未曾交手便被凌空劈来的惊人剑气所伤。
归离剑倏地加速,同时劈中两柄弯刀。
如光使大骇之下运足真气,抵挡归离剑上传过来一波更胜一波、一浪更急一浪的层层剑气,连如花月使一般抽身退走的可能都没用,一口鲜血喷出。
与宣国部属不同,四周天宗弟子并未联手攻来,只是分布各处封死了夜玄殇所有退路。
此时玄影一闪,子娆在彦翎身边轻笑一声:“还不去将这消息卖给少原君!”说罢素手如玉穿击,破入挺剑攻来的两名紫衣剑童之间,同时飞袂一旋,击上彦翎肩头,借力将他送出,“快走!”
彦翎经这一提醒,猛地想到若令皇非知道宣王行踪,必定出烈风骑全力追杀,就连暗中入楚的天宗众人亦不能幸免。凭夜玄殇与子娆联手之力,纵不能同时胜过血鸾剑和千云枪,支持到救兵赶至却并非难事,大赞一声:“妙计!”话音未落身形拔起,借子娆一袖之力窜出数丈,直落屋脊,轻功展到极致,不等把守在前的天宗弟子有所反应,人已闪过重檐,踪迹顿无。
第68章 第四章
两道人影冲天而起,破出光雨落向夜空。
千云枪矫若惊龙,乍现即隐,于目眩神夺的光影中倏忽消失在夜玄涧背后,踪迹全无。
血鸾之光,如同赤峰山巅曼殊花盛放飘绽,姬沧迎风落至半丈之外的屋脊,漫天剑气迫得夜玄涧衣袂狂飞。
无枪之势,谁也不知道卓立月下的夜玄涧下一招会从何处而来,就像谁也不知姬沧下一剑,将会是如何惊世骇俗的一击。
目光迎空交撞,夜玄涧唇畔渐渐挑出笑意。
姬沧眸中异芒隐盛,映衬华衣赤锦,泛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妖艳诡异,狂魅之色愈浓愈烈。
一种迫人的寂静自这两大高手间向四周蔓延。
子娆与夜玄殇分别从战局中抽身退回,便在此时,双双感觉到大地轻微的震动。
对峙中两人亦同时转头。
似是千军万马奔驰而来,从初时震动到听见马蹄声不过瞬息,竟觉肃杀之气浩然漫至!
天下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唯有一支军队有如此之神速。
火光点点,刹那遍布街巷,四面八方向鼓楼方向逼近。
姬沧眼中魅光骤闪,心知烈风骑将至,今晚辣手摧花、断绝楚国与帝都联盟的打算已然无望,纵不甘心也不得放弃计划。纵声而啸,召唤部属撤退,亦是遥遥致信皇非,态度狂傲至极。
啸声震动半个楚都,惊得天宗弟子个个面无人色。
今夜这上郢城几乎聚集了诸国顶尖人物,龙虎荟萃,风卷云涌。子娆亦被这啸声震得胸口气血翻腾,却似不觉,足尖一点纵身阻向姬沧退路,飞袖击出。
烈风骑出现巷口。
若要截杀姬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千丝魅影流光,血鸾剑杀气大盛!
夜玄殇暗叫不妙,扑向屋脊之处。千云枪亦在此时破空而至,虚虚实实,点向剑光。
光华迎上血剑,毫无花巧的一记硬拼。追魂夺魄的剑气中,子娆身不由己向后落去,所过之处瓦石四溅,被剑上传来的真气震个粉碎。
归离剑对上千云枪,锐光飞绞迸射,夜玄殇趁隙靠近夜玄涧,低声急道:“二哥快走!莫让皇非宰了姬沧,否则穆国麻烦!”说着剑劲送出,返身杀向姬沧。
夜玄涧飘然退出战圈,一笑发出号令,天宗弟子不再恋战,向城西方向退去。
子娆指尖绽开幽光,周身衣袂飘动,丝华飞舞,异芒如莲隐现。夜玄殇加快速度,抢在“莲华”发动之前往血鸾剑撞去。
忽然,夜色下剑华大盛,仿若十日当空,纵夺万物之色,皇非威震九域的逐日剑横空出世,与夜玄殇同时截向姬沧!
整座鼓楼轰然震摇!
黑夜耀作白昼。
剑刃相交的激鸣中,姬沧凌空倒飞出去,竟在两大高手夹击之间从容脱身,长笑声遥遥传来:“改日再与君上切磋高下,今晚恕不奉陪了!”
日芒散落,一身云锦白衣的皇非现身屋脊,冷冷挥手:“追!”
楚军铁骑旋风般卷过街巷,往宣王消失的方向追击而去。
四周火把将鼓楼上下照得光如明日。
皇非顺着火光看了夜玄殇一眼,来到子娆身旁,柔声问道:“没事吧?”
微笑中瞬间绝然冷酷与温柔的交替,竟令人产生眩目之感。子娆此时心神乍松,方觉一阵虚弱袭来,身子落入皇非强劲的护持中。
“怪我来迟一步。”无懈可击的潇洒与体贴,唯有眼底锋冷透出对姬沧此行极度的不满,皇非含笑转向夜玄殇:“承蒙三公子援手,今晚才免铸成大错,皇非感激不尽,先代子娆谢过。”
“君上言重。”夜玄殇看向子娆,被刚落在身后的彦翎暗中捅了一拳,不由苦笑。
皇非低头对子娆道:“我送你回乐瑶宫,顺便面见王上。”
子娆自远处收回目光,暗恨若非真元受损,今夜便可为帝都除掉一心腹大患,眉眼轻轻掠去,撞上他如星似玉的眸,流光微转,淡笑颔首。侍卫立刻让出马匹,子娆扬袂上马,忽然回头深深看向夜玄殇,复又一笑,随即提缰纵马,在烈风骑拥护下绝尘而去。
夜玄殇亦未停留,归离剑搭上肩头,转身往长街尽头走去。
彦翎翻身跟上:“我知道家通宵营业的酒铺,陪你喝到天亮如何?”
两人同时大笑,攀肩搂臂地去了。
夜色将明未明,乐瑶宫连绵不绝的灯火倒映在十里清湖宁静的波光中,仙殿琼台,芳华琳琅,透出离尘绝世的华美。
高高在上的宫殿前,东帝凭栏而立,负手静看烟波云生,平湖风起,身后不远处商容垂眉默立,这一站,便是一夜。
宫门之外,子娆向矗立在烟云深处的大殿望去,方要下马,眼前伸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皇非俊眸含笑,翩翩相待。
男子夺目的笑容逆了夜光,衣袍随风微扬,重楼深殿无尽的背景下,丝云缭绕,仿若朦胧。
子娆不觉眯起星眸,眼尾轻微上挑,带出迷媚的莹光。
轻轻伸手,触上他的指尖。
皇非扶她下马,顺势将人握住,再未松开。
天阶寂寂,浮云漫生。玄袂云衣错层交叠,缠绵飘摇,宛如神仙中人。
子昊遥望两人穿廊过殿,茜纱盈波,照不尽灯下清容似水。
转身举步。
商容几疑是错觉,见那寂静的眸中掠过一丝低柔叹息,便听他淡淡吩咐:“传少原君凭澜殿见驾。”
子娆恰在此时停住阶前,转身对皇非道:“我还有事,不陪你去见王兄了。”
皇非五指收拢,手底流过碧玺灵石温冷的触觉,柔声问道:“我与王上要谈之事,可是和你有关,不想听听看吗?”
子娆在一片灿灿的灯火湖波下微笑:“子娆之事,惟王兄之命是从,生死祸福皆如是,听与不听,也没甚要紧。”一笑妩媚丛生,移眸撤袖,翩然去了。
皇非目送她离开,直到那清魅玄衣消失在云波深处,方轻声笑叹,转身往迎上前来的商容走去。
凭澜殿下临深湖,瑶台飞檐,清绝入云,乃是乐瑶宫最高之处,比起万花竞艳的渐芳台,别有一番景致。
皇非要比商容更加熟悉这座宫殿,悠然迈步玉阶之上,整个乐瑶宫逐渐呈现眼底,无论何时何地,这种登高俯瞰的感觉,永远令人心醉神驰。
飞云浮绕,东帝颀长的背影出现在前方。
皇非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子昊却在他驻足一刻回过头来,清湛无底的目光落至身上。
皇非微笑:“王上一点惊讶都没有,似乎早便料到我会来。”
子昊淡淡扬唇:“若非仇池守军开城献降,厌次城破该在明日才对,你总能令人出乎意料。”
皇非上前站至雕栏近旁,和他一并欣赏遥现于眼前万丈云湖美景,稍后叹道:“王上每每洞彻先机,叫人虽有不甘,却又偏觉痛快,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侧头一笑,“我此次归国之意,想必也无需多言了。”
漫漫风起,子昊负手转身:“我在想你究竟会如何说服我。”
皇非哑然失笑:“王上所想,正是我一直十分头疼之事。”
子昊静待他继续说下去,天际破晓的光亮隐在重云之后,风满殿台,黎明前的雨意渐渐漫布开来。
皇非抬首仰望苍穹,一身白衣风吹若雪,飞拂不止,明亮的双眸在这风云之下透出难以言说的英气,终于含笑开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直到先前一刻还横绕心中没有答案,但今晚突然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要说的,或者说,什么都不如不说。”
子昊眼中掠过一道异彩,仿若天际电光乍现。
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睥睨天下的少原君会倾大楚全国之力冲锋陷阵攻下宣国,跪奉帝都之前等候九公主垂青下嫁。且不说姬沧这样的对手,席卷两国的大战,生死成败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断言结果,哪怕深沉如东帝,哪怕高傲如皇非。
何况即便楚国最终获胜,也必定在这场大战中消耗不少元气,而帝都却可借此机会重树威望休养生息,穆国也将获得足够的时间,解决储位之争,与战事方息的楚国相比,双双有了一争长短之力。
届时,原为九域霸主的楚国亦无法与这两方势力同时抗衡,再加上与九公主关系微妙的穆三公子这一变数,倘若他获得帝都支持,在穆国王位之争中最终胜出,势必形成两大侯国拱卫帝都之势,则楚穆两国存亡将全然落入身份超然的九公主抉择之中。
一怒一笑,可倾其国。
驻兵北域,皇非原本摆明了是要在灭宣之战正式开始前迫九公主下嫁,断绝穆国所有可乘之机,令帝都与楚国之盟固若金汤。子昊早已料算在先,静候于此,却不想他甫一到来便表明收回要求,如此反攻为守,着实耐人寻味。
长风飘摇,子昊放眼遥瞰殿下风波无际,淡淡道:“这极云湖上千里波澜,每逢风雨便汹涌澎湃,怒涛惊潮拍岸而至,声势骇人,然而湖岸始终延绵岿立,不动如山,波涛有尽时,终究潮涨潮落,风息云退,一切安然如故。”
闻弦歌而知雅意。
此时面对东帝,皇非大觉心怀畅快,笑道:“臣今日夜访乐瑶宫,只是想与王上再下一盘棋,上次那局沧海余生借了含夕之手,总觉意犹未尽,不知王上可有雅兴?”
子昊唇锋微挑:“化有迹于无形,少原君这一步棋,着实妙哉。”
皇非道:“有的而发,故有迹可寻,倘若心无他念,何有痕迹可言?”
子昊徐笑道:“来无迹,去无踪,但来的毕竟来了,去的毕竟要去。”
皇非一愣,哈哈笑道:“王上此言甚妙,痛快痛快!”
子昊从容侧眸,鲜见地对某人某事流露出极大的兴趣:“彼此。”
皇非扬眉:“日前王上曾令师傅问我,是要做这乱世枭雄,亦或英雄圣贤。殊不知千古功名、枭雄圣贤皇非从未放在眼中,不过放手而为,但求尽兴罢了!”
子昊仰首而笑:“好个但求尽兴!朕此刻才确定,果真没有看错人,皇非毕竟是皇非!”
一句句机锋暗藏的话语却又坦荡明白,半空中目光相对,两人竟不约而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皇非看了看天气,欠身道:“风雨将至,恰是闲谈对弈的好时候,王上请!”
子昊颔首举步,先行往殿中走去,身后雨帘层层落下,将大殿雄伟的轮廓冲刷模糊,渐渐融入无尽天地之中……
子娆回到住处沐浴更衣,随意换了件云丝白袍,便往乐瑶宫深处而去。
乐瑶宫不比山庄竹舍,更因东帝驻跸此处,多添了不少布置,自有侍女随处服侍,一见九公主出来,便掌了灯火跟上,一溜茜纱银灯照上回廊,勾勒出雕梁画栋精美的轮廓,曲曲折折,直入雨幕深处。
子娆走了几步,驻足道:“以后没我命令,不必这么多人伺候。”说着转袂欲行,忽又停住,伸手自侍女手中取过银灯,微微一笑倾身,“记着,我不喜欢总有人跟着。”
那侍女一怔抬头,只闻轻轻淡笑,白衣轻盈转入雨中,如一缕缥缈的云烟。
细雨自两侧密密垂泻,如帘如注,子娆独自穿行在曲折幽深的回廊,衣袂轻飞。清冷碧色层层遮挡了雨意,药香的气息渐渐浓郁,纠荡在碧纱浮缦的光影里,幽冶缠绵。
察觉有人前来,离司自药炉前抬头。
一盏清丽灯火映着子娆苍白如玉的秀颜,略略带出几分柔媚的倦意,离司吃了一惊:“公主!公主怎么受伤了?”
子娆温软一笑,想这丫头医道是越发高明了,察言观色便知一二,这些年也不知暗暗下了多少功夫。侧膝半跪席前,任离司拉了手腕去诊看,微微闭目,汤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炉中药草浮浮滚滚,不休不止,雨声淅沥。
离司眉梢越蹙越紧:“好厉害的剑气,如此阴寒霸道,直摧心脉,是谁人这么大胆,敢和公主动手?”
子娆漫然抬睫:“可有影响?”
离司一怔,方知她指什么,急道:“绝对不可以!以公主现在的状况,真元再次受损的话,会十分危险……”话未说完,手底一紧,被子娆轻轻按住,她若有若无的笑中有着魅人的慵懒,同是女子,亦被那清柔笑容迷惑:“离司,我相信你。”
第69章 第五章
层层风雨,倾上雄伟的殿顶,溅起一层细密水雾,复又随风急散。天空重云密布,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雨,不断敲打着琉璃金瓦,龙柱云阶,发出促密的响声。
一重闷雷滚滚而过。
殿内两人浑然不闻这天地雷霆之威,碧竹微香玄缈的轻烟中,青衫覆了白裘,飘逸雍容,雪衣散开云光,高华俊雅。
一声声落子轻响,时快时慢,偶有笑语轻闻,间或低低两声淡咳,更衬得满殿静极。
“嗒。”皇非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一隅落下白子,子昊手把茶盏,眼见那棋局变化丛生,心中一赞。
目光沿那如龙腾云的白子掠去,似见烈风骑横扫九域凌云之势,一股荡人心胸的霸气扑面而来。子昊眼稍微微一眯,挑出抹笑痕,似极为享受这难得的对弈。
广袖微飘,修削的手指拈起黑子。
雷声隐隐震动天宇。
皇非那双令多少女子心醉神迷的俊美星目满是悠闲,却又兴致盎然地看着即将落下的棋子,仿佛这颗普通的棋子比之千红百媚更加引人,如同在赤峰山巅,面对艳光盛放的血鸾剑。
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
黑子眼见落上棋盘。忽然间,子昊心中一道猝不及防的利痛急闪而过,仿若惊电击破平湖,凭空震起波澜,却又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绝非药毒发作时的状况,心境如此异常的波动,即便平素极擅掩饰情绪,子昊亦难以避免地现出一丝惊容,但指尖棋子却仍旧轻轻落上纹枰,不偏不倚,静若止水。
皇非眼力何其锐利,自然察觉到他突然一瞬的异样,但不必出言询问,子昊腕上的黑曜石蓦地清芒大作,颗颗灵石流光闪绕,于棋盘上方烟香缭绕的空间变幻不休。
一道电光当空而至,隔着幽深的大殿,在子昊抬头时划破他平静的眼底,雷声轰鸣而起。
如同映照奇异的天星,无数清光隐而不散,如晶似水,穿掠在灵石深处,清净中透出幽冥之色。子昊终于无视皇非在前,微微阖眸,灵石光芒一盛,随即恢复平常。
几声低咳掩入殿外急促的风雨声中。
皇非目露思忖:“王上还好吧?”
子昊压下心中异样,先前一丝动容早已无波无痕,淡淡道:“无妨。”
皇非自棋盒处收回手,中断了棋局的进行:“今日见王上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好了很多,不知是否歧师用药确有效果?”
子昊清邃双眸看入皇非眼中。
借歧师走的这一步棋,让皇非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从而决定了他对帝都的态度,现在的用药亦令人以为可以通过歧师控制东帝,殊不知东帝的生死,却是这局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一步好棋,但若置之局外,便可能是一步彻底的废棋。
子昊微微淡笑,道:“说起此事,还要多谢少原君所赠的一双白鹿,否则也难凑得三灵之血为药引。”
皇非眼中却闪过诧异:“我所赠的白鹿?”虽未多言,疑问之情显而易见。
目光骤然相对,不必再说再问,两人也知道此事什么地方出了岔漏。子昊忽有所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袖底手掌握住了冰凉的灵石。
而皇非所想到的,却是方才来时路上,无意中发觉子娆体内真气异常的状况。
一点晶艳鲜血,自白玉般的指尖渗出,饱满,滴落。
寒冰玉盏,令这聚集了生命精华的浓烈的鲜血仿佛有着晶莹剔透的色泽,每一滴无声无息的落下,都在艳红深处触放美丽的涟漪。
碧玺灵石幽光清烁,笼罩在碧纱风雨飘荡的空间。
子娆盘膝静坐榻上,一手轻扣灵诀,一手空悬玉盏上方,平日魅冶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一点赤影却愈浓愈艳,层叠铺展的白衣间若有妙莲万朵,半隐半现,清幻如虚,随着每一滴鲜血的滴落,绽开清美宁静的光彩,散发出无可言喻的生机。
一生一灭,莲华之本。
灭之莲华,可寂万物,生之莲华,可成天地。
唯有源自巫族正统血脉之传承,方能将这莲华之术发挥到极致,通过独特的内功心法激发代表着女子先天精气的处子元阴,复以自身气血为引,将蕴藏在纯阴之体中的一点真阳引导而出,配合巫医之方,促成最终的灵药。
如此化血入药的做法,药性危害由施术者全然承担,取而代之的则是生于女子丹元真气中,始终以元阴蓄养守护,无比宝贵的真阳精气,对于服药者的裨益不言而喻。
但世间万物,无不是阴中藏阳,阳中含阴,阴阳交融,方有天地乾坤,生死两极。
所谓孤阳不长,独阴难盛,无论阴中真阳受损,或是阳中真阴枯竭,都意味着自身精气的损耗甚至消亡。
莲华之术固然能不断激发真阴中的生机,然生的一面必然是死,就如汹涌大水过后千里赤地的荒凉,精气生机的不断攀升,必将在到达某一顶点后带来绝对的死寂,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自然之道。
纵然此前离司已用金针之法培元固本,助子娆尽量减轻损伤,但这药性强横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子娆如此催发莲华心法,自身真元日渐受损暂且不说,单是药血相融时穿经过脉的剧痛便无法形容万一。
然她甘之如饴。
子娆脸上隐有笑意浮现,一种深艳之美,淡淡流露徐开的凤眸。
不是亲身试药,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如何日日夜夜自这样的痛楚中熬过。
二十年不长,数千光阴。
那样若无其事的微笑,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以怎样的刚强与坚韧去承担?那般清寂平静的眼神,日益难掩的倦意,是怎样生命与意志的消耗?那些翻手运筹深谋远虑,那些淡然杀伐风云暗流,又是怎样的隐忍,怎样的代价,怎样的倾心之血?
没有亲身经历过,便没有资格说知道。
重伤之后再耗真元,一阵无法抗拒的虚弱自心底深处狂涌而至,子娆紧紧咬唇,淡魅的笑容却愈盛,恍惚间似有奇异而迫人的光彩,明丽不可方物。
一生一世冷眼凡尘,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谢苍天赋予的生命。
以此生命之暖,触摸他最深最痛之伤。
从此以后他的骨肉合了她的血,心魄神魂永难再分,从此以后这世间唯有她,可以与他一起,生,死,与共。
细雨潇潇,染透古木回廊,四下微风如幕,碧影如烟。
离司小心地捧着药盏,低头而行,心事重重。
这已是第三盏药。
对主人谎称借《大周经》古法,以白凤、白猿、白鹿三灵之血为引缓冲药力,真正却是九公主用莲华奇术化血入药,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歧师开出的药方是借各种药物封锁人体奇经八脉,浸透气血,强行摧散九幽玄通由药毒而生的真气,从而化解主人体内多年来积累的剧毒。但此种方法无异于彻底废人武功,毁伤的经脉,使其永无机会真正痊愈,亦将因新的药物种下更为可怕的祸根。
所以歧师列出的药中,有一些离司之前也并非未曾想到,但关心求全,绝不敢用这样摧毁性的法子去解那剧毒。歧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再清楚不过,但恐怕就连这老怪物都未曾想到,九公主竟当真敢用血影莲华化解他的阴谋。
无声的步伐不惊动一丝微雨,刚刚步出药舍,抬起头来,离司忽然猛地刹住脚步。
重重碧纱之外,一道修长的身影独立雨前,青衫飘摇仿佛融入杳无尽头的冷雨中,朦胧间看不清容颜,但离司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谁,一动也不能动地站着,一泓丹艳在指间微微颤抖。
直到子昊来到她面前,离司不由自主双膝一跪,煞白着脸轻轻叫道:“主人……”
清冷的衣摆静垂在眼前。
离司不知他已来了多久,他若不想让人发现,可以瞒过这宫中任何一人,他若想知道一件事情,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莫想隐瞒。
离司能感觉他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又仿佛根本未曾看她一眼,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心魂俱慑,不说抬头,便是呼吸也觉艰难。然而只是一瞬,离司听见一声极低的叹息,子昊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看向茫然的雨幕,然后伸手,轻轻接过了药盏。
如玉似翡的鲜血,带着属于生命的温热,将无比鲜红的色泽映入那双深邃的眸中。
离司从未想过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仿若落日沉入了苍海,烧得人心口阵阵发痛,仿若晚霞燃尽了西山,那一刻无止的沉没。
她看到有清淡的笑容,自主人削薄的唇角飘逝,那笑容,令人想起九公主沉睡前静美的容颜。
子昊微微扬袖,将手中之药一饮而尽,转身往药榭中走去。
坚逾硬石的寒玉药盏化作一片细密的粉屑散入雨中……
子昊穿过重重纱幕步入药榭深处,低榻上沉睡的女子丝毫不知他的到来,白衣流雪,柔弱的容颜如同湖心宁静的白莲。
他轻轻抬手拂过她的发丝,子娆第一次没有像以前般睁开眼睛,对他露出动人的微笑。
她从来不会感觉不到他,子昊借了雨光细细凝眸,忽然知道原来曾有无数个夜晚,她便是这样陪伴自己入睡,用她温柔的指尖,抚平睡梦中微蹙的眉心。
不曾守候,便永远不会知道期盼的滋味,不曾珍惜,便永远不会害怕失去。
他缓缓闭目,淡淡一笑,轻轻一叹。
两个人,一个世界,一笑一叹,便是一生。
子娆醒来的时候,一眼便见子昊熟悉的背影站在碧纱影中,细雨微寒,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她不料子昊竟然在此,吃惊之下撑起身来,却觉一阵晕眩,子昊已返身将她扶至怀中。
子娆竭力调匀呼吸,睁开眼睛时,突然落进他仿若深海般的注视。
和那双柔长清邃的眸子轻轻一触,子娆便知道若他开口发问,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说出任何搪塞之辞,她已隐约感觉到他的不虞,雨湿寒阶的凉意,不动声色地沁透开来。
雨一直下,不停不止。
他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停留在她艳彩寥落的唇畔,注目移时,徐徐问道:“是姬沧伤了你?”
子娆一愕,随即垂下清眸,过了会儿,低声应道:“血鸾剑真的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她感到子昊手臂收紧,那样紧 窒的力道,决绝而强劲的力道,终将她完全护在怀中。子娆突然觉得怕,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衣角,他低沉的声音便自头顶一字字传来:“子娆,朕必让他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每一个伤害你的人。”
冷酷如冰,胸怀若火,子娆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紧紧靠在他心口,仿佛冷暖两重激流没顶倾来。
他的笑,他的叹,他的柔,他的狠,他的温存,他的绝情。水火欲孽纵流万象,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五色俱迷,五音俱夺,唯有身畔那深沉的悸动,充斥了整个世界。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风轻雨密,碧纱无垠,仿佛浸染了女子温柔的叹息,静静飘拂,如水如烟。
子娆心中一片安宁,轻轻靠在子昊胸前,微笑仿若沉睡,没有说一句话。
子昊终于放开了她,第一次亲手替她盖上柔暖的丝衾。
他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幕帘飘起的一刻,脚步声停,平静的声音淡漠响起:“朕已准皇非所奏,大婚之典,定在五日之后。届时朕,会亲自为你们主婚。”
子娆早已坐起身来,移眸望向散落的烟幕,漫天漫地的雨随他清冷的身影渐渐模糊,那一抹青衫绝无回顾。
白衣流落在无边的碧色中,寂寂静静,许久后,子娆无声抬头,一丝柔软泛开在唇畔,一声幽叹,无比满足。
第70章 第六章
弯月穿云,一艘画舫驶入夜色沉沉的染香湖,桅上灯光若隐若现地穿行于薄雾,颇有几分神秘的味道。
夜玄殇出现在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上,眼见画舫将要驶入湖心,突然拔身而起,半空中衣衫迎风,大鸟般横过湖面近十丈的空间,气定神闲地落上船首。
那日曾在他剑下死里逃生,自在堂中无论美色武功都仅次于堂主白姝儿的美姬绿颐从舷侧迎来,屈身拜下:“三公子!”
夜玄殇转头,唇角一扬,对她露出个潇洒迷人的微笑,问道:“伤势可好了?”
绿颐这时对他又敬又怕,绝不敢再如以前般施展媚术挑逗应承,却被那温柔洒脱的语调弄得心神恍惑,乖乖垂头应是。
夜玄殇含笑步入船舱,彦翎早他一步上船,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艳光四射的白姝儿对面,痛饮美酒,一见他进来便笑道:“好消息!姬沧后院起火,当年五王叛乱的余党卷土重来,一夜间策反了扼守宣国西北要塞的郧、邳二城,来势汹汹,姬沧不得不回国处理此事,恐怕连逼至边境的烈风骑都顾不得了。”
白姝儿极擅察言观色,单凭夜玄殇肯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便知彦翎与之关系非比寻常,何况先前几次接触,两人间显而易见的默契,难怪夜玄殇入楚多年,屡遭刺杀却有惊无险,与这天下第一的灵通人物自是不无关系,一手支颐半靠香榻,盯了彦翎笑说:“姬沧这一走,可免了我帮你易容避祸,先前还在想要把你扮成个俊俏丫头藏在半月阁,保管那不近女色的宣王寻不到此处。”
彦翎险些被酒呛到,对她那荡心动魄的娇艳媚态大感吃不消,举手投降:“此举可免了,不然堂主天天对人这么着笑,到时候我连朋友妻不可欺都忘了那可大大糟糕。”忽又想起什么,凑上前去道,“皇非把染香湖抄了个遍,你竟还敢在此布置人手,作为联络之处,当真不得了。”
白姝儿“扑哧”一笑,先风情万种地往夜玄殇那儿横了一眼,方对彦翎道:“他们越是料不到我敢回此处,此处便越安全,只要不是少原君亲临,单凭召玉那小贱人,能奈我何?”
彦翎伸了个懒腰:“可惜皇非忙着迎娶九公主,没空追击姬沧,否则这次宣国内忧外患,大难临头。哈!对了,听说皇非不但散尽姬妾,而且自此绝足风月之地,害得不少美人为此伤心欲绝,甚至绝食殉情遁入空门的都有,楚都的道观庙庵都不知是不是够用。”
白姝儿听他这夸张之辞,先是忍不住失笑,随即幽幽叹了口气:“唉……皇非此人确有独特的魅力,与之相交,无论为敌为友,皆是终生难忘。”说着突然轻轻一抹秀发,转身对默不作声的夜玄殇道:“三公子在想什么?”
夜玄殇一直把玩着剑上的苍龙玉佩,满目思忖,此时抬手撑在眉心懒洋洋靠向舒适的坐榻中,闭目道:“真是巧啊!”
白姝儿不得其解,和彦翎对视一眼,跟着美目一转问道:“公子可是觉得宣国的叛乱来得太过巧合?”
夜玄殇不由挑眸看了看她,显然对她这么快把握到自己所指颇为赞赏,跟着毫不客气地踢了彦翎一脚:“喂,当初宣国的情况是你说的,可还记得?”
彦翎被迫从座中直起身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而露出回想的神色:“宣国那场叛乱的实情一直被封锁消息,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当然瞒不过我金媒彦翎,我既知道,你自然也就知道,当时助宣王平叛的是,唔……冥衣楼!”
“若不知冥衣楼和帝都的关系,恐怕任谁也猜不到此处。十年前冥衣楼Сhā手宣国内政,十年后竟使得姬沧数万大军无法妄动半分,怪不得他以七日为期,这一步棋,确可牵制姬沧七日,但也最多只有七日。”
玉榭晶栏,花月满台,皇非随手轻拭逐日宝剑,一天清辉寒光下,眼中透出意醉神迷的满足。
对面湖光泛月,且兰一身鹅黄丝衣,柔帛缠金,如波飘盈,轻挽斜鬓的发丝随意流泻香肩,衬得人眉目如画冰肌若雪,别有一番自在写意的娇态。伸手轻拨冰弦,她不禁抬头看向皇非:“十年……师兄的意思难道是,十年前东帝便算定了这步棋,刻意而为?”
皇非笑道:“若非多年布置,你以为就凭五王余孽,区区两城,便能令姬沧匆忙归国?姬沧何等人也,不妨看明日军报,宣国定还出了别事。”
且兰道:“可是十年前,东帝也只是个十余岁的孩子,甚至尚未登基。”
皇非哈哈大笑,俊眸精光骤闪:“十三岁时我便已从军杀敌,十四岁独自领兵,十五岁父亲兵败扶川,赫连羿人当众逼我母亲自裁,将姐姐强行扣留宫中,我于军前抗旨,率三千将士设计诱敌,突袭宣军,灭敌两万有余,斩俘八千,那是我烈风骑第一场大战!”
且兰从未听他亲口说过这段往事,但此后之事却人尽皆知。
烈风骑首战名震天下,十五岁的皇非班师回朝,在赫连侯府威迫重压之下,立下军令状,孤军发兵楚国南境,镇压藩属之乱,一人一剑单挑敌营,斩杀南楚十三高手,携叛王首级全胜而归。
而后烈风骑连续攻克临近诸国,数度击退穆、宣大军进犯,三年内楚国版图扩张千里,皇非战功赫赫,远交近攻震慑四海,于朝于军声威渐重,不断收掌大权,官拜上卿时年仅十八,成为楚国最年轻的君候。
这彗星般崛起九域的超卓男子,十年一番铁血传奇,十年成就一个神话。
清啸声起,皇非手中剑光一展,白衣飞落。
啸声穿波度水,清越高亢,空中一轮皓月冰莹四射,将这亭台玉湖照的通明雪亮。皇非纵身落在随风轻摆的碧叶之上,掌力轻轻一震,逐日剑绽开寒光。
且兰秀眸微微一细,手下弦音乍起。
随着皇非剑尖飞挑,琴声顿如击冰碎玉,溅落湖光,余音尚自袅袅,一轮繁指前赴后继,以万马奔腾之势滚滚而来,踏雪激沙千军难敌。
皇非纵声长笑,眉间豪气陡生,原本绵密的剑式凌空转盛,招式大开大阖,凌烈刚劲,随着逐渐高昂的琴声破空击日,直冲云霄!
飞摇直上九万里,连绵长啸激得人胸怀欲裂。
且兰目中莹光澹澹,玉指忽收,清音逐波行云流水。
激旋的剑影几乎分毫不差地随之回转,月华之下,青锋之巅银光四溢,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套剑法使至酣畅处,人欲飘飞,剑欲飘飞,清风碧月,为之神夺。
纵不是第一次看他舞剑,且兰仍旧心摇目眩。
皇非剑势便在此时化作万千柔光轻波,碧荷摇曳,柔情万种,微风满湖,星雨满天。
曲终,剑收,波光粼粼。
一碧如水的荷叶丛中,风采绝世的白衣男子含笑看来,温柔的声音如暗香般醉人心神:“且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亦如今夜这般美丽,那时,你也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
夜玄殇捏了酒盏在手,慢慢啜了小口,神情间却仍是一副悠闲模样:“冥衣楼助宣王平叛虽有风声传出江湖,但仔细想想,关键细节却无人知晓半分。看样子东帝早便留了后招,连姬沧都瞒了过去,这一局棋,算得恐怕不仅是一个宣国。”
彦翎与他目光交换,自然都想到皇非身边的九夷女王,宣楚两国皆在局中,穆国又当如何?故意哀叫一声跌回座中:“本以为走了姬沧可以免掉一趟苦差,看来这次穆国我是非回不可了!”
白姝儿向他抛了个媚眼,笑吟吟道:“你乖乖留在这里扮俏丫头,我便有办法替你探查穆国情况,自在堂布在各国的眼线也不比金媒彦翎差多少,怎样?”
一句话表示出自在堂虽遭重创,却仍有不小的势力潜伏在穆国,彦翎看向对面,夜玄殇慢吞吞起身,拿起酒壶,侧眸对她一笑:“不必了。”
白姝儿黛眉含怨,幽幽瞥他一眼:“公子可是不相信姝儿?姝儿是诚心诚意想为公子分忧,心中绝无他念。”
夜玄殇微笑道:“我只是不想劳动佳人罢了。”
彦翎忍不住两眼一翻:“重色轻友,怎么从没见你劳动我时这么有良心过!”
白姝儿掩袖嗔向彦翎,跪至席前接手斟酒,长袂曼丽柔香艳冶,妙目流情:“只要公子吩咐下来,姝儿岂敢言劳?公子莫要令姝儿伤心。”
纤手金盏捧至唇畔,夜玄殇一口饮尽,淡淡笑说:“姝儿不妨保存实力,和太子御玩些小游戏无妨,却不要轻举妄动,此事我自会处理,知道了吗?”
白姝儿美目轻闪,因他略带霸道的口气怦然心动,又暗忖至今仍摸不清他深浅,若非有更好的途径掌握穆国情况,他怎会如此胸有成竹?
起先是迫不得已,如今越是相处,越觉得这三公子背后似不简单,太子御这么多年对他追杀不放,看来并非全无道理。不由又想起夜玄涧入楚一事的泄密,究竟是何人暗中所为,这其中又不知是否牵扯了穆国王室多少隐秘,就连她这曾为太子御左膀右臂的关键人物,也不十分清楚。
正思忖间,忽然夜玄殇目光射向窗外:“姝儿,你要干什么?”
白姝儿轻声娇笑,离开他身畔移到窗前。
外面数艘船只出现在夜色濛濛的湖面,成扇形向画舫快速靠近。
船上风灯亮起,打出自在堂独有的联络信号。画舫上灯光一闪,忽然加速前行,进入众船包围之中。
数道人影现身船头,飞身而起,跃往画舫前台。
且兰引袖起身,走到晶台之前轻弄玉盏,一阵微苦的淡香随着她安静的动作飘盈月色,仿若轻云出岫,空谷清兰的美意。不一会儿,她半跪在席前转身,素手捧一个小盘,盛了一小杯清茶,对皇非回首低眸:“师兄。”
皇非接过小盏,送到鼻下深深一嗅,陶醉闭目:“且兰可知,当日便是那轻舟之上一盏香茶,令我接受了你的请求。”
且兰与他正襟对坐,复又举手斟茶,微笑道:“且兰要多谢师兄,因为只有师兄爱这山中野茶的滋味。”
皇非目中隐有爱怜:“其茶其心,三年了,且兰为我烹了三年的茶,似乎心境依旧。”
“其茶其心。”且兰轻声念道,复又一笑,“师兄说得好,今后这便叫做其心茶吧。整整三年,师兄品茶的心境不也一样未曾改变?”
皇非轻叹一声:“且兰,你太聪明。”
且兰沉静微笑,神色中却有落落忧伤的痕迹,清苦的茶香点缀满天晶芒波光,浮泛在丽眸瞳心:“师兄,且兰想回家了,这三年来,且兰觉得很累,师兄与九公主的大婚典礼之后,我想率族人归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九夷族的土地,更能令人感到平静。”
皇非放下茶盏,目光掠过且兰姣好的面容,唇畔挑开悠然浅弧:“且兰要想回国,我可替你安排好一切,但你不妨多住几日,否则便会错过另外一场喜事。”
且兰抬眸相询。
皇非含笑道:“东帝已决定立含夕为御阳宫左夫人,不日便会有圣旨颁下。”
且兰眸光微微一颤,波澜轻涌,几点滚烫的热茶溅落心头。
画舫上亮起一排明灯,三男两女五人落上船头,同时俯身,齐声道:“自在堂授魂、夺艳、销金、暗色、迷香五门暗使参见堂主!”
白姝儿步至甲板之上,仍是那副风流娇媚模样,美目微挑,却多一份号令指掌的冷利:“还不上前拜见三公子。”
面前五人齐齐抬头看向舱内,授魂、销金、迷香三使只一停顿,随即低头道:“见过三公子!”夺艳、暗色两人却多看夜玄殇一眼,方才垂下头去,随几人行礼。
夜玄殇仍旧懒散靠在座中,一身悠闲从容,黑嗔嗔的眸中声色不动。
白姝儿妩媚向他送去一道眼波,婀娜转身,带了绿颐一并敛袖拜下:“这些是自在堂内忠心于姝儿的部属,从现在起,任凭公子差遣,火海刀山,虽死不辞。”
夜玄殇毫不避让地受此一众人大礼,稍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她身前。
他并未向眼前这批皆有资格跻身江湖高手之列,可令任何一方势力如虎添翼的精英部属多看一眼,倒负双手放眼湖上,淡笑道:“姝儿今晚劳师动众,不惜暴露行藏调集部属,不是只为了向我介绍认识吧?”
白姝儿娇笑抬头:“都瞒不过公子呢,公子还未见过召玉那丫头嘛,还有随她叛出的另外三门暗使。公子如今已是自在堂真正的主人,姝儿今晚处置叛徒,公子又怎好不在?不过公子只要在船上品酒赏乐,无需亲自出面,姝儿自会让公子看一场好戏。”
此时湖面上复有十余艘船只出现,与先前来船相互呼应,结做某种特定的阵形拥护在画舫四周。
月入云间,迷雾愈浓。
夜玄殇收回目光,自众暗使身上随意掠过,最后停在白姝儿冶丽的眸心:“仅仅如此?”
白姝儿垂首的姿态在夜与灯的错影中看去格外美艳柔顺,确可令任何男人怦然心动,然抬眸时似嗔若恼的神情又带出一种咄咄的野性之美,让人感觉此女妖娇多变的性格,绝不那么容易驯服:“公子明知故问,都是拿姝儿开心好了。”纤腰微摆,来到夜玄殇身边,“这次随召玉分裂自在堂的三名暗使皆是昔日后风国遗臣,最擅收集情报、摄敌追踪之术,包括召玉在内,比之烈风骑的风探营只高不低,负责对付赫连侯府的定是他们。”一边说着媚眸轻眯,“皇非对女人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召玉身为后风国公主,与楚国灭国之恨不共戴天,竟肯死心塌地效命于他,这倒真是我先前未曾想到的。”
夜玄殇饶有兴趣地转头:“我倒很想知道,既然如此,姝儿为何又舍得离开皇非?若你肯为少原君府效力,皇非岂不倚为重用?”
白姝儿眼中流露哀怨之色:“公子是在怪姝儿曾与皇非来往过密吗?为公子要助赫连羿人,姝儿特地设计将召玉他们引来染香湖,令他们不得不分神应对自在堂。否则以皇非之精明,召玉之能耐,赫连羿人的计划便难万无一失,这样公子还不相信姝儿吗?”
那幽幽凄楚的眼神我见犹怜,夜玄殇突然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白姝儿美眸一荡,娇滴滴伸手攀了他脖颈轻言几句,夜玄殇眼中掠过闪亮的笑意,复又侧头低语。
身前众人无不悄悄抬眼,唯见两人神态亲昵,轻言密语,所谈内容谁也不知就里。
白姝儿对夜玄殇媚然一笑,喜孜孜地道:“公子原来也关心姝儿呢,公子放心,谁人与自在堂为敌,姝儿也必定让他好看!”说罢回身袖袂一扬,发出号令,随行船阵迎风破浪,没入湖心轻雾之中。
第71章 第七章
一缕清茶注入杯中,眼见便要溢出,且兰执盏的手忽被从后轻轻握住,月辉流散,在男子魅惑的俊眸,满湖晶莹,星河散落人间。
如玉似月的金丝玉锦,且兰熟悉上面龙涎香华贵的气息,他手底强势的温柔。
微微抬头,玉璧仙台水晶帘,瑶阶琼栏照夜光。天下最美的玉石,四海最亮的明珠,九域最名贵的香料,人间最动人的女子,这君府水榭的主人,拥有世上一切令人艳羡的珍宝美物。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最快的马,最利的剑,最动心的话语,最英俊的容颜……且兰仿佛随那华丽的香气沉浮,他身上男子独有的气息,烽烟、战火、剑光、冷血,一幕幕在眼前飞闪急逝,他柔和好听的笑声突然响起耳畔:“且兰可知昨天害我挨了师父骂?”
且兰轻柔侧颜,秀发微香,玉光清莹:“师父……定是为了师兄好。”
皇非低笑道:“没错,师父骂我糊涂,整日拈花惹草,不知怜取眼前人。”
且兰心头微微一跳,一双白鹤自湖心飞起,掠过碧荷万丛,惊起月华随波荡漾。
皇非放开她,悠然自若地倚上玉案,神情无比潇洒:“可是且兰,我知道你不愿,我皇非绝不会强迫任何女人跟我,且兰应该明白。”
且兰轻声叹道:“师兄依旧像以前一样,总是那么疼爱且兰。”
皇非目视于她:“但亦我答应了师父,绝不会让你嫁入帝都,且兰莫要怪我。”
且兰一凛抬头,迎面撞入他星波流漾的眸,月光底下似是藏着一个迷幻莫测的世界,探不见底,望不穿岸。她早知师父并不赞同九夷族与帝都联姻,却没想到他会当真出手阻止,一时看住皇非不语,心绪万千。良久嫣然盈眉,静若止水地道:“师兄何出此言,且兰怎会因这种事情怪师兄呢?”
皇非挑眉端茶,突然侧目道:“召玉,何事擅入水榭?”
冰帘银纱丝光缦,一抹窈窕丽影半跪其外,且兰感觉有犀利的目光穿过月华光影迎面刺来,那稍纵即逝的敌意唯有女子敏锐的直觉方可察觉。
“玉儿有要事禀告公子。”
皇非对且兰笑了一笑,起身踱出帘外。召玉早已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自在堂船只进入染香湖范围,据暗线回报,和白姝儿同在船上的乃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若要动手正是时机,玉儿不敢自作主张,请公子示下。”
声音虽轻,且兰在帘内仍是听到只言片语,但见一道秋水寒光,在墨染般的眸心映过精芒,皇非随手理过召玉颈畔荡漾的碎发,柔声道:“玉儿想怎样,去做便是,以后不必再让我听到此人的名字。”
船只驶出迷雾,明月当空。
迎面湖上遥遥出现一艘小舟,月色清辉之下,船上女子倚舷而卧,悠然放棹,小舟随波飘漾,修盈若许。
夜玄殇本已走到舱中,忽然转身凝望湖心。
夜空银光如画,湖面波影泛金,眼前无边美景令人几疑这扁舟一叶来自天上明月,不似凡间应有。许久之后,夜玄殇出声吩咐:“传令所有人退出此地。”
他说话的神情语气与先前并无异样,却自然而然流露深邃霸气,纵使亲近如彦翎亦不由生出不可违逆的感觉,玩笑话转回肚中,目视他震断缆绳落上船侧舢板,独自离船而去。
彦翎耸了耸肩,对白姝儿打个眼色。白姝儿意味深长地看着湖心,自在堂船只改变方向,驶向更加广阔的湖波深处。
夜玄殇足底内劲透出,夜色下衣襟迎风,飞扬不止,舢板滑水破浪,最终来到小舟之旁。
纵身上船。
船上女子星眸半眯看他,飘出清魅笑意,在他刚刚踏足船身的一刻迎面丢去壶酒。夜玄殇抬手接住,却看也不看,在她身旁坐下,皱眉道:“你伤势未复,此时不宜饮酒。”
子娆一笑,震开另外一壶封口,凌空高举,仰头接着银光流玉般倾下壶口的美酒,直到半壶酒空,方才递给夜玄殇,转眸笑问:“夜玄殇会因些许伤势便不喝酒吗?”
酒香四溢,沁人心腑。
夜玄殇摇头轻叹,仰首饮尽壶中酒,空壶随意抛落湖心。
子娆击舷拍掌,扬声笑道:“喝酒果然还是要找夜三公子才好!”
湖波星光下,她雪玉般的容颜因着些许醉意生出轻薄的飞晕,娇娆纵魅,绝色风流。
“放舟邀明月,佳人赠美酒,玄殇何其幸也!”夜玄殇接着又开一壶酒,几口喝光,问道,“子娆从何处来?”
子娆慵然笑答:“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
夜玄殇抬手抹去嘴角酒渍,转头看她,淡笑再问:“那子娆又要到何处去?”
子娆晶眸流闪丝缕星芒:“你到何处去,我便到何处去。”
夜玄殇不由失笑,压低声音道:“我可是来打架的。”
“还以为你来偷香窃玉。”子娆指尖荡着一壶美酒,细细长长的凤目挑起微光,“我喝酒记得你,你打架却不记得我,是不是有点不够朋友?”
夜玄殇终忍不住哈哈大笑:“好!那我便再陪子娆痛快打它一架!”
子娆蓦然展颜,夜色的妩媚,明月的皎洁,仿若万花齐放,在这千顷明波,晶光潋滟的幽湖。夜玄殇侧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小舟轻轻荡漾波心,这般静静对视,微笑无声无息。
染香湖迷蒙的月夜,波光亦有了销香醉玉的旖旎。
微风如许,子娆如瀑般倾泻身前的发间洒照柔滟清光,夜玄殇见惯她肆意之美,却在这一刻为她纤衣薄袖,侧手支颐娇弱的姿态怦然心动。
“子娆,心甘情愿吗?”他突然轻声相问,深黑的眸中映出女子媚意浅倦的眉目。
子娆斜倚船头,纤指轻拂被湖风吹乱的发丝,丹唇微微扬起:“是,没有人能迫我做不喜欢的事,即便王兄也是一样。”
夜玄殇点头,露出笑容:“好,那我无话可说。”
子娆看住他道:“王兄要我转告你,大婚之夜皇非与赫连羿人皆无暇他顾,是你回国的最好时机,千万莫要错过,否则便是帝都亦未必能护你周全。”
夜玄殇心神微微一震,知道东帝对楚都情报了如指掌,赫连侯府与少原君府的动向皆不曾瞒过他的眼睛,但却放任事态发展,制造出有利于己的形势。与九公主大婚之后,皇非绝不会容自己生离楚都,只要杀掉他夜玄殇,便断绝了穆国与帝都最直接的联系,所以即便东帝不曾允婚,皇非亦是胜券在握。
要在楚国境内从少原君手中逃生,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人敢做绝对的保证。
面对子娆湛湛如水的注视,夜玄殇满不在乎地一笑,喝了两口酒,抬眸道:“子娆可别忘了,酒品要好,赌品也要好。”
子娆一怔,目光在他眼中停驻片刻,随即笑应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愿赌服输。”
夜玄殇举酒挑眉。此时不远处湖面上突然射起一道烟花,半空中爆开银光,复又上冲数丈,绽开血色光芒,照亮染香湖上方夜空。
子娆坐直身子,悠悠道:“我等的人来了。”
正前方的湖面上出现数十点灯火,扇形散开向自在堂船队包围过来。
“新主子来了,还不上前迎接,不怕失了邀功请赏的机会吗?”白姝儿不知何时来到五使身后,声音媚冶仿若冷雪香刃,令人在陶醉之余自心头涌起一股凉意。
五使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跪下道:“我等对堂主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请堂主明鉴!”
敌船分作三组,快速前进,品字形逼向船队。
白姝儿纵声娇笑,移眸扫视过去:“此次行动唯有你五人知道,今夜刚入染香湖便有敌船尾随而至,若我说这船上没有内J,你们信否?”
五使被她勾魂摄魄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去,竟无一人敢正眼直视。白姝儿袅袅前行,睨视众人:“是谁走漏了风声自己心里清楚,现在站出来,我还可饶他不死,不然莫怪我手下无情!”
此时敌船渐近,已可看清除三艘主船外,来者皆是船身灵活,擅长冲锋破敌的艨艟战船,这数十艘快艇虽与跃马帮的金甲楼船不可相提并论,但用于突袭追击却最是有利,何况尚有三艘斗舰级的战船压阵,无论从数量还是装备上都远胜自在堂船只。
单看黑夜中船阵推进的队形便可知道,这批战船无疑调自楚国水军精锐之师,只不过为免引人注目,都已去除徽识,未张战旗。
当先战船上乃是敌方主力所在,中间一名婀娜高挑,容貌气质皆不逊白姝儿的紫衣美女迎风而立,正是昔日后风国公主召玉。在她身后,另有数人众星捧月般拱卫两侧,彦翎对各国军中人物了如指掌,认出其中至少五人乃是有资格名列上品高手榜的楚国大将。
此五人虽非烈风骑统属,却皆多年来随少原君出生入死征战南北,尤其“双凌钩”方飞白和“游子枪”骁陆沉深得倚重,乃是少原君府核心人物,“魂索”邝天更是自“鬼师”之时便追随皇非之父皇域的老将,身份地位备受尊崇。其他两人“玉瑶剑”易青青来自南楚无花族,与“银戟”展刑乃是夫妻,曾助烈风骑扫平南楚诸国,战功卓著,世袭郡主之位,麾下更是高手如云,实力不可小觑。这五人平时奉命镇守要塞,并不常在楚都,眼下突然同时出现在染香湖上,可见少原君府此次行动并非只是针对自在堂那么简单。
自在堂船队分做两阵,后翼数艘舰船自左右双侧包抄而出,迎向敌船。
湖面上火光点点,照亮夜空。
画舫上方升起三帆高桅,落下护墙,两旁探出船桨,即刻化身楼船战舰,比起对面水军毫不逊色。
绿颐现身望台,手中一柄玉笛发出高低不同的清音响彻夜空,以独门手法传达进攻命令。
白姝儿转眼湖上,轻叹一声:“既然你要自寻死路,我便成全你。”冷冷侧颜,看住最左侧夺艳使,“夺艳你多次与人私会,出卖我们行动方略,以为我当真一无所知吗?”
夺艳大惊抬头:“堂主明察,夺艳岂敢背叛堂主,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白姝儿媚眸微细,冷笑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昨夜你去落花桥,却没想到我以蹑踪之术追查,尽悉你们阴谋吧?”
夺艳身子一震,左手闪电般抓上剑柄,白姝儿岂容她发难,娇躯一转叱道:“想走吗!”
夺艳腾空而起。
授魂、销金等人散开追截,兵刃皆未出鞘,唯有暗色手中飞链射出,疾若流星,直取夺艳咽喉。
夺艳袖底精光绽开,迎上飞链。
两人撞入利光之中,以快打快,手下皆不留情,尽是夺命杀招。
身形乍合即分!
夺艳跌出战圈踉跄倒退,左肩血光隐现。暗色落地一挫返身扑至,发出一声急促呼啸,飞链如毒蛇出洞,射向夺艳胸前!
“手下留人!”授魂、销金待要阻止,却已慢了一步。
“嘭!”
半空中劲气交撞,一道人影跌落船侧,口中鲜血狂喷。
白姝儿妙曼的身姿现出轻纱影中,飘旋落地,袖袂一扬,挑眸看向手捂胸口面目惨白的暗色,掩唇娇笑:“哟,何必这么着急杀人灭口,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授魂等此时方才落地,可见她出手之快。
夺艳来到白姝儿身侧:“堂主,果然是他!”
白姝儿妙步轻移,对暗色笑道:“看来召玉那小贱人媚术大进,竟将你迷得神魂颠倒,连我也敢出卖。昨晚你和她是在哪里幽会,将我们的布置泄露给她,沐云阁,还是水月斋?”
暗色唇角鲜血蜿蜒,面目狰狞,哑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姝儿甜丝丝地道:“就是方才嘛,若不是你想杀掉夺艳栽赃,我还真不相信你有这胆量背叛自在堂,不过现在信了。”
暗色眼中射出惧恨交加的目光。白姝儿近前微微倾身,一抹媚香自袖底散开,柔声道:“召玉可以令你在此卧底,你以为她身边三使就没有我的人吗?不过你行事也算机密,连他都不知是你罢了,累我这么麻烦。唉……真不想杀你,不过没办法了,就让我亲自送你上路吧!”
纤手扬起。
暗色早在暗中凝聚功力,此时猛地咬牙,双掌同时击出。
掌风破入袖影,白姝儿挥袖与他硬拼一招,身子一晃飘退。暗色一个侧翻纵入湖中,顿时踪迹全无,借水遁去。夺艳等抽身欲追,却被白姝儿娇美的声音阻住:“算了,同门一场,莫要赶尽杀绝了。”说着也不理会满面莫名的众人,袅娜转身往舱中走去。
彦翎自望台翻身落下,追到她身边,笑嘻嘻凑上前来:“喂!美人在玩什么花样?我才不信你心软放过那叛徒。”
白姝儿顺手揪了他耳朵低声娇笑:“就你鬼精灵,这都看得出来,活人永远比死人有用嘛,此时杀他不如留他一命,你说是不是?”
以彦翎的轻功身法居然没避过她这似缓实快的一手,呲牙咧嘴地被拖到舱中,再次对这心机多变的美女生出莫测之感。
楚军战阵生出变化,三艘主船降帆后撤,退入船阵中心,同时十余艘斗舰加速前行,一字排开最前。
上下两排战士弯弓搭箭,密密锋矢对准自在堂船只,只等对手进入射程。
绿颐唇畔一缕笛声悠亮飘转,形成无比动听的韵律。
自在堂迎向楚军的战船已贴近敌船两翼,此时纷纷减速,每艘船上都有近十艘小艇放下,艇上排满一个个圆形木桶,各有四名战士操舟,运浆如飞,突往敌阵。
数十艘小艇散开在双方阵营之间,渐渐逼向敌船。
楚军主船之上,此次负责调遣战船,与善歧同为少原君府四大家将的丰云冷笑道:“萤火之光,敢与日月争辉!”
将手一挥,备战号令传出,所有火箭同时燃起,蔚为壮观。
“且慢!”召玉突然出声阻止,令所有人都往她这方向看来。
召玉先对丰云微微一笑,方道:“将军请下令全速前进,突入敌方近围,再以火攻。”
丰云一愣错愕,却见召玉抬起明丽的俏脸,遥视夜空浮云:“若我所料不差,湖上风向将变,一旦火起,我方逆风行船,反遭其害。白姝儿精通战法,前方小艇上必然载满火油,便是要引我们燃箭摧毁,她便可借风势转变占取主动,万万不可大意。”
但凡水战,无不以火攻为主,水上风向往往可决胜负。火随风势,逆风一方必然吃亏,一个不好弄巧成拙,便是得不偿失。
召玉语声方落,迎面已有一股暖风自西南方涌来,吹得人人衣发飞拂,乃是楚国这一时节特有的季风,使他们由先前顺风迎敌变作逆风推进,不由皆对眼前看似娇弱的美女刮目相看。
丰云笑道:“来前君上早有吩咐,召玉姑娘若有兴趣,可全权指挥一切行动,我等素领骑兵,水战皆是外行,今晚便充当帐前末卒,请姑娘直接下令。”说罢抬手一让,退到召玉近侧,负起护卫之责。
今次众将遵少原君令听从召玉调遣,围剿自在堂,对这血统高贵的后风国公主无不心存好奇,欲看她究竟如何手段,令得傲视天下的少原君一意宠爱栽培,是以皆无异议。
召玉多年来得皇非亲自指点,不啻为他半个弟子,兵法武功皆窥上境,纵与宣王这般高手对阵,亦有一争长短之力,更兼精擅水战,对自在堂了如指掌,皇非命她出手对付白姝儿,可见深谙用人之道。
召玉从容环视身侧叱咤风云的一众名将,毫无娇怯之色,当下亦不推辞,传令道:“落半帆,变阵迎敌!”
所有楚军战船降下半帆,船身两侧同时探出无数长浆,齐刷刷反击入水,船速陡然加快。
湖面上现出整齐的锋矢阵形,激起飞浪狂涌。
对方笛声转高,小艇上自在堂部属忽然弃船入水,近百人瞬间沉没不见。
楚军战船在召玉指挥下全力加速,迎风破浪,冲入敌阵,无视数十艘小艇上燃油翻洒湖面,眼见和自在堂船阵正面交锋!
召玉平静注视越来越近的敌船,断然下令:“船尾火箭伺候!”
随着她动听的话音,数百支燃烧的劲箭自船尾同时射出,划出道道炽烈的弧线,火雨般投向夜空,将方圆数里的染香湖照得惨红如血。
满天箭雨纷落湖面,爆起冲天烈焰。
此时自在堂包抄楚军的战船恰好形成合围之势,却因楚军战船疾速前冲变成落在后方,完全处于逆风的劣势,顷刻间卷入火海,无一幸免。
楚军战船擂鼓冲锋,士气大振。
召玉玉容始终保持冷静,丝毫不为有利的局面所动,下令更替战士,继续催动船速,转身对众将道:“稍后我们与自在堂主舰短兵相接,有劳诸位将军全力截杀对方高手,擒贼先擒王,我们无需和这些小罗喽多加缠斗。”说着轻侧娇颜,“就目前目前形势,对方武功最高当属那穆国三公子夜玄殇,我想请邝老将军和方、骁两位将军合力应对此人,万勿令君上失望。”
骁陆沉满意挑唇,抚上手中链枪:“久未与老将军并肩对敌了,老将军可要让我们几分才好!”
“玉瑶剑”易青青笑道:“那我们夫妻自是与姑娘一并对付那白姝儿了?我倒想看看她是何等人物,竟叫君上这般兴师动众。”
召玉唇畔掠过一抹自信笑意,柔声道:“区区一个白姝儿,交由召玉即可,这船上另有一人,若能将他生擒活捉,将对君上极为有用。郡主的玉瑶剑法攻守兼备,凌厉缠绵,远在召玉之上,最宜对付这轻功卓绝的人物,若再有展将军银戟压阵,便可万无一失。”
这一番话既是夸赞,亦将一份功劳拱手送与易青青夫妇,回避了因方飞白、骁陆沉等武功高于他二人的安排,可谓高明至极。方飞白不由暗中点头,他与皇非乃是总角之交,较其他人更为熟悉情势,出言问道:“可是金媒彦翎?”
召玉轻抬下颌,灵秀的脸庞在月色火光交映之下显得格外美妍动人:“不错,生擒此人,便等于掌握诸国无数机密情报,不到万不得已,当要留他性命。”
众人目光交换,透出对她指挥若定、运筹决策的认可,亦了解到少原君多年前便着手培养此姝,早已为骑兵为主、少经水战的烈风骑接手赫连侯府控制下的水师战力布下环环相扣的安排,今夜练兵之战,便可看出召玉将来对君府会是何等重要。
此时双方战船已相距不过百丈。
第72章 第八章
自在堂主舰二层甲板上,以夺艳等四使为首的自在堂核心部属严阵以待,白姝儿率众遥观湖面战况,唇角始终带几分如丝浅笑,似在欣赏己方战船被毁的壮观景象,令人十分摸不透深浅。
彦翎从旁打量她半晌,终忍不住问道:“对方这一手冲流侧风极为高明,毁了我们不少战船,美人不觉心疼?”
白姝儿若无其事地道:“那船上所有人马皆曾属暗色统管,更兼叛逆三使的旧部,一了百了,岂不痛快,何必我去心疼?”
一阵湖风卷来,吹得软袖飞带御风飘拂,凌空虚绕,美胜妖仙,谁也想不到她如此心狠手辣。
彦翎暗呼厉害,想到先前操纵油火小艇,此刻潜伏水中踪迹全无的帮众定才是忠心于她的精英战斗力,这手清理门户,布局杀敌,确是干净利落,回头一看,骇然提醒道:“还不小心,他们冲过来了!”
白姝儿风姿万千地横他一眼:“尽是猴急,不让你开开眼界,你莫不当我怕了那小贱人?”说着纤手做出指示,绿颐笛声随之变幻,“咻咻咻”连啸三声,破入对方鼓号之中。
方飞白等人虽不知自在堂讯号含义,但都是多年戎马生涯,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单凭笛声转折便可推断对方即将发起进攻,放眼湖上偏不见任何征兆,不由心中微凛,而深知自在堂手段的召玉,却似无动于衷。
一股暗流自水底涌至。
楚军舵手刚刚发觉异样,“喀喇喇”连续巨响爆起,船底火光碎木横飞。
染香湖上劲浪狂翻,爆破之声接连不绝。
数十艘战艇几乎全被自在堂特制的水下秘雷破坏,纷纷倾侧翻沉。
船上战士原本皆精通水性,即便落入水中亦可逃得性命,无奈水面浮油随暗流卷至,沉船登时被烈焰吞没,在湖上不断冲起雄雄火光,迅速连成一片。
哀叫声此起彼伏,惨不忍睹。
执行此项任务的自在堂战士却皆备有水肺换气,早已巧妙地借湖底逆流撤离战场,平安返回,未伤一兵一卒。
楚军三艘主舰因有铁甲防护,未遭致命损伤,船尾飞轮转起,以更加迅疾的高速向敌方逼进。
自在堂战船借着风势满帆转舵,在冲入硝烟弥漫的湖心之前突然改变方向,逸往西南外围。
召玉俏立船首,秀发迎风飘扬,对身后惨烈的战况视若无睹,沉声道:“哼!这便想逃吗?诸位将军请做好准备,我们将凭快艇强登敌船,务必擒杀白姝儿、夜玄殇和彦翎三人!”
扬手发令,左右两艘护舰先切往外挡,双双溅开急浪,复由中路两侧回头内冲,凭借尖利的船头撞向拦截而来的自在堂战船。
其他冲出火海的楚军战船亦整顿队形,以迅雷之势Сhā向敌方舰队中心。
众人久经沙场,此刻哪还不明白她将以这支水军拖住自在堂全部战斗力,使之无暇接应主舰上的战斗,只要他们这最具威胁的生力军追上自在堂,对方船上即便是夜玄殇这样的高手,也绝无可能在少原君府精英战力的突袭下全身而退。
以目前自在堂展现的实力来看,眼前剩余的所有战船很可能将是与之同归于尽的下场,但只要剿灭自在堂、杀死夜玄殇、活捉彦翎,这点折损对于楚国水军来说根本微不足道,不痛不痒。
方飞白心思最是细密,顿知召玉此前定已得到密令,对夜玄殇绝不留情,方才有此凌厉的举动。这等诡谲狠辣的战法、威逾雷霆的决断倘是出自少原君手中,他绝不会有丝毫惊讶,但眼前这修眉艳目的女子,却令人着实有些意外。
双方逐渐攀上速度的极限,船距拉至三十丈以内。
扫过前方暗沉沉一望无际的湖岛,白姝儿忽然贴至彦翎近旁问道:“前方便是林湖暗礁,要不要陪我和他们玩玩?”
彦翎大模大样地靠在船侧,嘻笑道:“美人要怎么做,悉听尊便,小子惟命是从!”
白姝儿娇嗔含媚,竟转身进入舵室,亲自操舟。彦翎一呆,跟着纵身窜入,要看这智计百出的美女如何行事。
楚军战船上放下十余艘窄身快艇,召玉等人以内劲催舟,不住迫近。
众人如此控舟前行,顿时分出高下。
方飞白一马当先,足下窄艇冲波开浪,白色武士服贴身劲扬,潇洒从容,疾月流星般追向敌船。骁陆沉与他并驾齐驱,分毫不落。“魂索”邝天处于二人左侧稍后方,意态轻松,气脉悠长,显然未尽全力,不欲与年轻人争锋。展刑、易青青夫妇更后一步,善歧、丰云紧随其旁,反是内力与他们相当的召玉,巧借湖水浪潮流势不断增速,越过一个浪尖,竟猛地前超方飞白,当先而去。
方飞白大喝一声:“好!”内劲提升,陡然冲出,和她并肩保持领先。
便在此时,一声长啸自湖心响起。
啸声由远及近,刚刚还是遥隔湖岛,转瞬便趋近前,湖面一艘小舟破浪而至,单看来势便知操舟之人不易应付。
随召玉叛出自在堂三使中的闲情、别鹤两人齐声呼啸,后方十多艘快艇乘风急转,迎面截向来人。
艇上战士皆配飞刃箭弩,运舟破浪,蓄势待发。
双方速度都是极快,小舟霎时进入射程,机括声同时爆起!
无数利箭如雨激洒,几乎将小舟前方夜空全然封锁,“哧哧”劲响贯耳不绝。
星波开漾,小舟疾速冲上一道浪峰,忽然腾空而起,顺着水势射向斜外侧,以比来箭更快的速度突往敌阵空隙。
时间、劲道拿捏得精妙绝伦,漫天箭矢全然落空。
小舟落回湖中,擦着水面疾飘而出,竟后发先至,拦腰射往由君府高手催动的快艇。
易青青拔剑娇叱,玉瑶剑当先抖出万朵剑花,伴着船头飞浪不断闪烁,罩向小舟!
啸声中有人哈哈一笑,水底一道激流陡然射出,千点寒芒迎上剑光。
清啸悠悠不绝,一片飞光灿烂的玄云卷向展刑电闪而来的银戟,借小舟冲荡的力道巧妙一带,戟锋顿时飚向迎面而来的丰云,复有一只玉手娇腕微翻,数道光华袭向善歧。
几艘船间水光迸散!
绝魅无匹的女子玉颜惊鸿一瞥,轻笑盈耳。小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四人拦截,船尾木浆倏地拍入水中,漫天湖水爆上半空,携着强势霸道的先天真气铺天盖地地迫向四艘窄艇。
小舟在反震力下速度骤增,往前方召玉激射而去!
舟上两人武功策略皆高明至极,兼之配合天衣无缝,登时打乱敌方阵脚。
自在堂主舰眼看进入林湖暗礁,白姝儿微一跺脚,轻声嗔道:“呀!这冤家!”俏手忽然左移,船身划出一片飞溅的白浪,擦着前方暗礁耸峙的湖岛边缘调转方向,回头向敌船冲去,角度之妙,看得彦翎目瞪口呆。
方飞白眼见小舟冲来,喝声“来得好!”,双掌前推,一股大力将召玉送出数丈,迎上自在堂战船。同时双足力道透出,快艇在疾速前行中蓦地向右一沉,伴着高逾半丈的浪花和左后方骁陆沉双双攻向小舟,极具默契。
舟上有人纵声长笑,小舟嗖地向上飞起,穿向两人中间。
剑气横空!
方飞白背后双钩来到手上,骁陆沉链枪洞出。
“锵锵锵锵!”
一柄长剑自月华水光中现身,电光火石间分别硬挡两人联手攻势,斗个难分轩轾。
剑光爆闪,两艇上先后传来闷哼,三船擦身而过!
小舟狂风般穿过敌艇,速度丝毫未减,仍旧追向召玉。自小舟出现的一刻,君府原本的进攻策略已被全然打破,不断受对方牵制,陷入被动的局面。
迎面自在堂主舰顺风满舵,凭借巨大而坚利的船身,有恃无恐地撞向最先两艇。
邝天、召玉首当其冲!
召玉身为后风国传人,自幼临海而居,极为熟悉水性,当下借助风向逆流侧舟,以毫厘之差与舰船错身,攀上半空时一个急转落回浪尖,轻盈平稳,借力之妙,叹为观止。
舰船忽然转弯,高耸的船身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横移半丈,带着一片雪溅般的巨浪,撞向邝天那艘小艇,却未将半点浪花溅上已至近前,由夜玄殇操纵的小舟。
彦翎在舵室连连击掌,对白姝儿高明的操舟之术咂舌不已。
邝天大喝一声,在狂浪罩身前冲天而起,纵向舰船上空。
浪花落开,窄艇四分五裂,崩作无数碎片。
小舟上亦有一道修长魅影凌空射至,幽袂如云,以无双曼妙的姿态横飞夜空,与邝天同时出现在舰船上方。
半空中鞭影一闪,威名天下的魂索出现在邝天手中,抖开圈圈劲气,迎上对手!
双袖飘缦,对面女子清声笑道:“老将军好大的火气!”
一道袖风射入层层气圈,“嘭”地击散鞭影,准确无误地点中魂索尖稍,泛起片片好看的涟漪,当空急送,似是要将邝天震下船去。
邝天暗忖你一介女流,竟敢如此硬拼,冷哼一声内力劲透长鞭,全力反震对方。
不料玄袖乍放即收,倏地拂中鞭侧,向旁一带,真气吞吐,竟以卸劲将他连人带鞭向甲板上甩去。
邝天功力比子娆只高不低,被她这般合己方之力顺势下扯,半空中收势不住,踉跄坠落甲板,胸口难受得几欲吐血,谁知眼前闪起一片寒光,却是夺艳等四使合力攻来,振鞭使出魂索绝招,方才挡下四使浑若天成的联击之术,哪还有隙顾及其他。
子娆早已在桅杆上飞身借力,旋袖飘射,迎向刚刚跃上船来的召玉。
此时湖上啸声又起,但见船艇间数道人影兔起鹘落,劲气交击之声爆浪般传来,却是夜玄殇纵船破入敌阵,归离剑以一敌四,与方飞白等短兵相接!
白姝儿再次操纵舰船,将善歧、丰云二人所率快艇搅得人仰马翻,船尾一摆,觑准骁陆沉和易青青之间的空隙冲去,保证令他二人闪避不及。
巨浪扑向敌艇,白姝儿突然放手离开船舵,一把拖了彦翎:“不玩了,快走!”
身旁立刻有部属接手掌舵,避免舰船失控。
彦翎原当她要前去助阵,谁知被她拖着离开舵室,穿过一条暗道直往甲板下层而去,眼前一黑进入底舱,来到一间隐密暗室,除非船毁人亡,否则绝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奇道:“这是干嘛?”
白姝儿手中火折子亮起,“嘘”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动手摆弄室中机关,一边向上瞄去一眼:“上面那主不好惹,反正那些人又奈何不了三公子,我们躲个清闲岂不更好?”说着将一道铜管推至彦翎眼前。
彦翎俯身张望,竟能直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知道是以水晶涂了银砂反光而成的“千里镜”,不由笑道:“好手段,船上居然设了这等机关。”
白姝儿似是轻声一叹:“楚军兵围皓山后,这机关便早已失传了。”
彦翎问道:“那你又如何知晓?”
白姝儿道:“寇契大师出身后风国,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不再多言,倾身查看外面战况。
召玉甫一上船,一道阴柔真气迎空扑下,纷飞袖影中一只凝脂白玉般的素手指扣法印,仿若妙莲盛开,骤然清晰扩大,印向她眉心。
前后左右尽是指影,封死所有退路。
召玉大惊下施出自在逍遥法绝世轻功,轻烟般向后疾退,但无论如何变换身法,一点莲华如影随形。
被迫一退再退,足尖点上侧舷,湖风碎浪飞撩衣襟,召玉猛一咬牙,运掌击出。
这时船身猛地一晃,同时撞上三艘敌艇,骁陆沉、展刑、易青青飞身跃开,落往甲板方向,方飞白与夜玄殇硬拼一招,亦是冲天而起,双双弃艇登船。
召玉衣袖剧震,向外荡起急遽的波浪,被子娆掌心一股清柔若水,却寒彻如冰的真气侵入经脉,闷哼一声往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脚尖勾上船头缆绳,急提真气凌空飞出,将自在逍遥身法发挥到极致,身形极尽轻美。
子娆始终面含轻笑,倏地飘至她上方,腕底一道光华绽放,纤手变幻出美妙难言的莲华法印,万千指影充斥两人间整个夜空,往召玉胸前一抹乍现而逝的清光迫去。
此时骁陆沉刚好飞临船头,大喝一声,链枪急抖,直指子娆后心!
银戟横扫腰畔,利剑寒光扑面,皆是攻其必救。子娆于此三人联击之下飞袖一扬,湖中爆起冲天水浪,随着一声悦耳清啸,无数寒芒冰龙般卷向侧方,右掌去势不变,仍旧印向召玉。
“去!”
骁陆沉链枪精光现时,夜玄殇长声笑喝,欺方飞白当空无处借力,以强劲的内力硬生生将他撞向骁陆沉。
方飞白身为君府大将,应变之快亦非同寻常,双钩疾探,和骁陆沉链枪交击,双双借得对方真气。
两人凌空错位,变成他全力扑向子娆,而骁陆沉则枪势剧增,呼啸着攻向夜玄殇。
纵以夜玄殇之能,也不敢小觑这携君府两大高手合击之威而来的一枪,手底剑气暴涨,同时回掌劈出,一道掌风破空袭向方飞白,并不因链枪攻势而有丝毫停滞。
方飞白暗中喝彩,不得不回身应敌,否则必在阻拦子娆之前被夜玄殇精纯的掌力震成重伤,但身形虽缓,右手长钩却厉啸飞出,闪电般射向子娆。
前方一对人影阻来,竟是善歧、丰云两大家将,一人运剑挡下方飞白长钩,另一人却在间不容缓的瞬间拼力阻了子娆一掌。
“将军且住手!”
此时旁边剑光枪影漫空大盛,噼啪劲气激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
骁陆沉飞坠甲板,“噌噌噌”连续后退,直到撞上船舷方才止步,脸色发白,显然交手中吃了大亏。
夜玄殇潇洒落在对面,剑气遥遥笼罩前方,生出莫可逆挡的强大气势。
召玉在方飞白等人护持下终于脱出子娆追击,踏足船上,俏面失色,胸口起伏不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盯着飘入帆桅暗影中的幽艳女子,巫族诡魅莫测的武功果真百闻不如一见,此时才来得及心惊后怕。
君府众将纷纷落上甲板,邝天鞭影一振,亦逼退自在堂四使,脱离战圈。
善歧低声说了句什么,方飞白眼中闪过惊诧,看向前方,随即收起兵器抱拳道:“飞白等见过九公主!适才不知是公主凤驾,鲁莽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众将先后随礼,皆是面色异样。
“善歧,你既知道是我,还敢出剑阻挡,你主子便是这般教下的吗?”
一把慵柔清冶的声音,泠泠滟滟响起在众人耳边。
火光一亮,暗影中炫开点点金芒,映出一只纤美修长的手,指尖墨蝶流光飞颤,幽幽烁烁照亮女子绝色的容颜,那诡异明美的景象令人过目难忘。
飞蝶绕身,清辉纷流,子娆徐徐举步前行,湖风吹起她衣袂间飘扬的飞凤浮纹,长发盈墨轻舞,盛开华魅的风姿。
夜色敛去风华,月光低下妩媚。
玄裳在光与暗交错的边缘飞拂展扬,方飞白等终于见到这艳冠众生的王族公主,传说中如妖似仙的女子。
所有人都在那飞挑的凤眸之下为此一瞬惊艳的冷魅屏气静声。
善歧听得她语气不善,曾有前车之鉴,面对这未来少原君府的女主人如何敢放肆,向前跪下:“末将知罪,君上绝无此意,皆是我等擅自冒犯,公主切莫误会。”
子娆仅以眼尾带他一瞥,也不说恼,也不说笑,任这如今统领都骑禁卫的楚国大将径自跪着,目光移向召玉,水眸柔柔一漾,朱唇微启:“九转玲珑石中的冰蓝晶可是在你手中?”
她袖畔清华隐隐,盈水流光,轻柔若笑的声音在人耳边萦绕缥缈,字字清灵娇悦,无比动听。
召玉感觉心口似有温润的水波荡漾,虚空里泛开清幽涟漪,如这声音般澄澈明美,令人听不厌,舍不下,便是微笑点头,一腔敌意尽消无存。
身旁众人无不感觉如沐春风,夜色下款款前行的女子亦温柔多情,如三春烟云里绮旎的梦境。
倘若仲晏子或歧师在此,定能一眼看出子娆正暗施莲华心法,以高明的摄魂术压慑众人心神,与当初子昊在洗马谷震服整个九夷族的九幽剑境如出一辙,先前善歧一个照面,便已为其所制,才有如此低声下气的请罪之举。
碧玺灵石光泽频现,夜玄殇微微蹙眉。
子娆幽美的眸光锁定召玉,柔声道:“既然冰蓝晶在你处,给我看看可好?”
召玉不由自主抬手,向前迈出一步。方飞白等人隐约觉得不妥,但却偏偏生不出丝毫阻拦之心,在这异常柔美的声音环绕中,只觉这样很好,便该按她的话去做。
骁陆沉方才被夜玄殇剑气震伤肺腑,此时只觉气血逆涌,全身经脉贲张欲裂,难受到极点,身子猛地一颤,口中鲜血“哇”地喷溅满襟,人便向前跪去。
方飞白霍然惊觉,大喝道:“小心!”
召玉似被当头棒喝,一震停住脚步。子娆闷声冷哼,似是微带恼意,随即飘袖后退,玄衣没入桅影深处,一片焰蝶却携飞光急旋而出,撞向骁陆沉胸口。
蝶影快得令人不及反应,在接近骁陆沉的瞬间绽开金银碎芒,数缕真气沿他胸前要岤袭入经脉。方飞白一掌上他背心,立刻就地盘膝,助他行功疗伤。
召玉呆了一呆,方知刚才险些心神被制,将冰蓝晶交由对方,不由怒道:“你……何以用妖术惑人!”
暗影里漫不经心一声轻笑,有些轻弱的滋味,稍顷,子娆幽幽柔柔地道:“是吗?好,那我现在不出手了,你可肯把冰蓝晶交出来?”
召玉柳眉飞剔:“笑话!冰蓝晶乃我后风国传承之宝,岂能任意交与他人?”
“后风国。”子娆又是一笑,曼声道,“那不就是了,你那问题,当真奇怪得紧。”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召玉顿觉语塞。邝天等人暗暗皱眉,心想今晚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以子娆的身份地位,莫说王族公主,五日后君府大婚,她便是这九域天下权势最重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怕也难抵分毫,倘若她寻上召玉强索九转灵石,却要如何收场才好?
更何况,眼前还有个深浅莫测的夜三公子,谁也没想到这两人会一起出现在染香湖上,令得场面完全失控。而自在堂虽有四使现身,正主却不知所踪,亦是无法预料的一大变数。
暗室中白姝儿看向彦翎,突然问道:“哎,三公子和上面那位究竟怎样?”
彦翎愣了一愣:“什么怎样?”
白姝儿瞪他一眼:“你别告诉我不知道三公子和她关系非比寻常。”
彦翎笑看回去:“你别告诉我不知道九公主再过几日便是少原君夫人,不寻常又怎样?”
白姝儿美目飘转,似在筹算什么事情,片刻后妖媚挑唇,返身继续看查上面情形。
方飞白轻声低啸,收手起身。骁陆沉再喷出一口淤血,睁开眼睛,面上已恢复血色,单膝跪下:“陆沉多谢公主!”
子娆方才以焰蝶注入他体内的玄阴真气,巧妙地牵动夜玄殇的天宗内劲,及时阻住他被莲华心法逆催的脉息,使他免去爆体而亡的厄运,再得方飞白相助,先前伤势已痊愈了大半。
便听子娆淡淡道:“骁陆沉乃是皇非把臂论交的得力爱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哼,你若非逞强压制伤势,哪用我如此麻烦?记着,下次可未必这么走运。”
骁陆沉低头道:“公主教训得是,陆沉定当谨记于心。”他与方飞白随少原君出将入相,历经风浪,心智谋略非比寻常,两人自有一种难言的默契。方飞白趁机上前一步,折腰施礼,恭敬地道:“今晚怕是有些误会,以至我们冒犯了公主,九转灵石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公主允我们禀过君上,再做定夺,不知可否?”
子娆慵然道:“量你们也做不了主,既是君府的人,那我找皇非去。”说着转袂轻轻一拂,看向夜玄殇,“喂,我累了,不想打了,你呢?”
天际明月,湖上风波,月色的皎洁与幽沉的暗影,黑与白如此壁垒分明,却又无比谐调地融合在一起。
一身玄衣的夜玄殇站在船首光亮的一方,深黑的眸中是看不清光色的微笑,唇畔轻淡的飞弧,有着一丝莫名的柔和。归离剑凌厉的锋芒敛入鞘中,他仿佛随口笑说:“一个人打架颇没意思,子娆若说算了,我也无所谓。”
子娆轻媚一笑,柔声道:“那好,咱们后会有期。”
女子优雅的玄裳漫开,夜色繁华,香染风云。夜玄殇微微点头:“子娆,会后有期。”
位于湖岸西南方的一处密林畔,十余名黑巾掩面的灰衣战士目送楚军有条不紊地撤退,一身儒服的叔孙亦目露深思之色,待自在堂船只打出讯号,调转方向,徐徐驶入烟波之中,回头命道:“速去禀报殿下,就说夜三公子已安全离开染香湖,楚军并无其他动向。”
那战士领命离去。
“少原君动手了,只怕此次夜三公子再无先前那般好运。”叔孙亦身旁,竟是司空域、褚让等一众九夷族高手,说话的正是神箭褚让。
叔孙亦叹道:“只怪那太子御跋扈无行,搞得穆国人心动荡,政局不稳,连此次楚宣大战趁火打劫之力都欠奉,根本不被皇非看在眼里,夜三公子也自然失去价值。”
司空域接着道:“对皇非来说,不杀此人,反有可能生出变数。不过这夜三公子也算了得,在少原君眼底亦能将自在堂收为己用,若要保命离开,应该也不是难事。”
“怕只怕少原君亲自出手,此处毕竟是楚国。”叔孙亦翻身上马,“走吧,我们暗中护送他们一程,再回去向殿下复命。”
众人沿湖岸纵马而去,很快消失在灯火寥落的夜色深处。
第73章 第九章
少原君府琅华殿。
皇非刚刚送走且兰,轻衣白袍散玉带,正斜倚金榻美目半阖,在此听楚宫来的四名掌仪官报告迎娶九公主的聘礼,其中光是记录物品的礼单便满满堆了两案,由一个绯袍仪官恭立近旁依次禀读,一板一眼的声音中有清雅的琴韵悠扬送来,吹落花月满地灯火流辉,却是殿下八个眉清目秀的小童抚琴弄箫,极尽风雅美妙。
礼单刚念了两卷,一名侍卫疾步入殿,单膝一跪还未及说话,外面一把清冶柔肆的声音和着琮琤冰弦遥遥传至:“皇非,染香湖上今晚热闹得紧,你躲在君府干什么,不敢见人吗?”
君府朱门重重洞开,直入中庭。
几个掌仪官在朝多年,从未听过有人敢对少原君如此无礼,惊得面面相觑。皇非倏地张开眼睛,眸心闪过异亮,那侍卫奉方飞白之命抢先赶回报信,近前匆匆低语几句,随即退下。
皇非笑着起身,随手酒瓶丢给呆立一旁的仪官,扬衣出殿。
玄裳广袖的女子足踏月光登基而上,墨发幽舞,飘曳凌风,衬那殿前白衣夭矫飞扬,英雄王侯娇娆红颜,怎么看,都是一段千古风流。
九公主身后,一众君府高手急步相随,方飞白跟着打了个手势,瞄向召玉。
皇非恍若未见,只含笑看着子娆,神情极是愉悦:“我刚刚想着子娆,子娆便来了。”
子娆挑眸问道:“哦?你想我何事?”
皇非伸手揽上她腰肢,毫不介意众人在前,近她发间轻轻一嗅,笑道:“想子娆来亲自点验彩礼,看合不合心意,是否还缺些什么。”
子娆神色柔魅,眼波却流星莹光般扫去:“只怕是心口不一呢,我想要什么,难不成你都舍得?”
皇非漫不经心地笑:“只要子娆说得出,本君便给得起。”
“当真?若我要那九转灵石冰蓝晶,你给还是不给?”
“子娆若是喜欢,这府中一人一物尽管拿取,以后,也不必问过本君。”
金灯银辉之下,如此轻言笑语,他皎洁的白衣若织月华,触到她如夜玄魅的衣裳时似有光华飘拂,流入丝丝迷人的微笑,满天月光满庭花香仿佛都在那双带笑的眼中荡漾,宠溺与温柔交替的光晕令人意醉心迷。
子娆一时竟看走了神,刹那恍惚过后,竟有恣意的光彩自眸心闪烁。
铁血江山溅美酒,且自张狂且风流,若与这样一个男子朝夕相处,无论如何都不会索然无味,今后岁月如流水,朝朝暮暮,人间黄泉,执子之手,生死成契,想来,倒也一番有趣得紧。
皇非笑看子娆眸光变幻,头也不回地道了句:“玉儿。”
召玉袖畔微微一紧,沉默片刻,跪下阶畔。
一串水光剔透的玲珑晶石托起纤美的指间,低头处晶华散射,仿若冰莹的清泪,坠落在这被她视作神明的男子强势的掌心。
皇非抬手,转向子娆,略带调侃地道:“就是这个劳动公主凤驾,赏光亲临寒舍?”
子娆媚睫一扬,方要说话,皇非指下突然一紧,锁住她手腕:“子娆你刚刚喝了酒。”
子娆奇道:“君上日理万机,难道还管我喝不喝酒这种小事?”
皇非手指压在她腕脉处,目光不离她面容,半晌后剑眉微蹙:“没错,从现在到大婚那日,不准你再沾半点酒。”
子娆极是讶异,不由瞪向他,他是第一个用这般口气同她说话的男子,竟然如此自若,如此理所当然。月光闪闪烁烁,映入幽艳的晶瞳似有噬人的深色绽放,子娆便任他这样牵着自己,悠悠笑问:“凭什么?”
“凭你是我皇非的女人。”皇非笑意翩然,眼底却神光一闪,手臂向内微收,令得两人肌肤相亲,再无半丝阻隔,低声轻道,“若子娆因此伤了身子,我会心疼。”
一阵好闻的男子气息透过肌肤的温度,丝锦如水,寒与暖纠缠融荡,在花香月影中泛开奇异的涟漪。子娆一瞬不瞬地盯了他,凤眸倏地一眯:“皇非,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
皇非目蕴轻笑:“子娆吃醋了?”
子娆不由冷哼一声,皇非哈哈大笑,笑得她欲恼无从。他突然拖了她的手走到召玉面前,另一手挽了召玉起身:“子娆吃别人的醋不打紧,但莫要寻召玉的不是,可好?”看了召玉一眼,抬手拂开她衣袖,柔声叹道,“我几年前在逍遥坊见到召玉……”
召玉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软软柔荑在他掌心挣扎了一下,却如微弱无力的鸟儿想要挣脱天罗地网,徒劳无功。
绮艳罗纱徐徐卷起。
白玉般的手臂上展现开一道道狰狞的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遍布纠结,纵然伤口早已痊愈,那些密集的痕迹依旧勾画出曾经血肉模糊的场面。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残忍,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周围众人无不震惊,谁也不想这美丽自信的后风国王女竟有这样一段悲惨的经历。
“她身上的伤处是被人用沾了毒液的鞭子毒打所致,我将她带到府中时,她除了手脸之外,几乎体无完肤。治好了外伤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人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怕得打抖。后来是我慢慢和她接触,设法帮她恢复内力、改变容貌,又教她兵法武功。”皇非随手轻抚召玉的秀发,“唉,召玉其实算得我半个弟子,所以我遣尽府中所有女子,却独留了她在身边,子娆会怪我吗?”
召玉眼中早有清光隐泛,屈膝一跪,泪水落下:“召玉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愿替公子为奴为婢,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若公主……”
话未说完,子娆淡淡蹙眉,似是怜悯,又似无情:“是什么人做的?”
召玉红唇轻颤,许久,一字字道:“赫连齐,不过他已经死了,公子答应过会替我报仇,他终究死了。”
子娆眸光意外一闪,前行几步,替她挡住别人的视线,整理弄乱的衣袖,幽声叹道:“人死了便罢了,多想无益。”俯身一刻忽在她耳边柔柔轻道,“只是你莫要忘了,亲手替你杀死赫连齐的,可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召玉眸光一震,她已撤袖而去,只留下惊电般的一瞥,余香如刃。
九公主走后,召玉一人站在偏殿,遥望东方天际。一颗明星高悬月宇,清灵湛亮,那是曾经后风故国的方向。
三界繁华地,东海十三城。
八百年前召皇朱襄以十局通幽棋负于白帝的这方人间仙境,玉髓之泉甘美流香,碧海美玉相映生辉,皓山冶剑术,晶宫夜明珠,奇珍异宝遍地皆是,海秀山灵美不胜收。
每一样珍宝,每一寸土地,都时时刻刻吸引着世人艳羡的目光。
美好之物永远为了引发掠夺而存在,人类的贪婪、欲望,侵略的本性,原始的残忍……
召玉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楚宣铁骑踏破山海的声音,厮杀与鲜血,哀嚎与狂笑,权力与罪孽,在烈火人间造就了灭亡的乐章。
海天从此无色。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自尽前对着父亲与哥哥的尸身露出凄美的笑容,绝望的话语带着嘲弄与解脱,“亡后风者,天也,神也,召氏也!”
灭亡衡自取,莫怪苍天无情。
衣衫下手足冰冷,每一条鞭痕都似毒蛇般钻心噬骨,不敢再想,忽然有人来到身后。
召玉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玉儿可是在怪我不近人情?”
惊然回身,皇非负手笑立身后,微风拂来他身上华贵的气息,月华琼光照玉庭。
她略有些心慌:“公子何出此言,玉儿怎敢怪公子?”
皇非淡淡道:“你不是不怪,而是不敢。”
召玉呆了一呆,情急下竟伸手扯了皇非衣袖,急忙道:“玉儿真的没有怪公子,九转灵石虽是玉儿父母遗物,但若对公子有益,莫说一串小小的晶石,便要玉儿粉身碎骨也无怨言。”她声音低下来,仿若月光下飘落的尘埃,“只要公子不舍下玉儿,玉儿做什么都情愿。”
皇非低头,目中有着张扬而明亮的温柔,一如三年前她第一日入府,第一次抬眸。
艳阳飞落他的剑锋,花零若舞,那样骄傲耀目的男子,多情的注视,是她在炼狱中仰望的光明。
皇非笑了笑,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便往前殿走去。方飞白等仍未离开,见他两人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召玉压下心中情绪,面容恢复平静,一眼看到暗色站在别鹤身旁,脸色苍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神情亦十分阴沉。
“公主!”一见到召玉,暗色抢先几步迎上,低声说些什么,召玉神色一变,目光扫向别鹤等人,微有冷意。
别鹤见状喝道:“暗色你莫要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说我等与白姝儿暗通消息,先拿出证据来!”
暗色冷笑:“那白姝儿亲口所言,岂会有假?休云向来清心寡欲,不似能做出这等事,到底是你别鹤还是闲情,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闲情怒道:“一派胡言!我二人乃是后风国遗臣,对公主忠心可鉴,何来背叛一说!”
暗色反唇相讥:“后风国遗臣又如何?那赫连羿人昔年还是曾国王亲,不也一样卖主求荣,何况是你们?”
“你血口喷人!”别鹤、闲情同时大怒。那休云虽暂时未被卷入,亦知事情难了,在旁微微蹙眉。方飞白等毕竟是外人,不便贸然Сhā手,劝无从劝。召玉起先冷眼看他三人争吵,一言不发,此时柳眉一竖,厉声斥道:“说够了吗!”
三人蓦地收声,触上召玉寒意十足的目光,心头皆是一凛,齐齐跪下,不敢再言。
召玉方要说话,却听皇非叫道:“玉儿。”
回头看去,他对她含笑招手,一手捏着杯美酒,一手拍了拍身旁空位,示意她过来。
召玉先是一愕,随即面色变化,似悲似喜,竟难形容。
要知皇非身边女人虽多,却从不在部属面前对她们任何人表露亲近,更没有人可在这样的场合与他平起平坐。他这一举动,等于对众人宣布召玉在少原君府的地位,果然方飞白等皆面露诧异,但都是久经战阵的大将,一瞬而过。
皇非饮尽杯中酒,由召玉捧杯再斟一盏,转而对暗色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说与我听,记着,莫让我听出半句谎言。”微笑中目光如电,一闪扫向暗色,就连旁边闲情与别鹤都被那一眼迫人的锐气所慑,那是千军万马中淬砺的杀气,更胜刀剑斧钺。
皇非从不直接Сhā手自在堂事务,此时突然发话,众人皆知是因召玉的关系。暗色自不敢违令,将船上发生的事详细道来。
皇非眯了眼睛饮酒,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待暗色说完有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自问武功比白姝儿如何?”
暗色一愣,道:“或者不如。”
“哼!”皇非冷笑一声。
暗色额前隐有薄汗浸出,咽一口唾液,只觉得喉中干躁,不知该如何答话。
皇非眼角轻挑,点头道:“很好。”忽然扬手击出,一道犀利的掌风,直取暗色胸前。
暗色猛然色变,侧后疾退,身形已然够快,却仍无济于事,被皇非快逾电掣的掌风击中膻中大岤,身子急遽一颤。
皇非手指在袖中微微变化,数道指风紧接着点向他胸腹头颅各处要岤,但听“嗤嗤”轻响不断,暗色周身频频震颤,全无抵抗之力,脸色燥红如染,情形极是骇人。
如此二十余指后,皇非一掌凌空虚按,暗色背后“噗”地爆出两点血花,似有一对细小的精光破体而出,不分先后嵌入殿柱之中。
暗色身子抛飞,同时跌至地上,却一跃而起,屈膝跪下:“多谢君上救命之恩!”
皇非早已收手回头,正好接过召玉奉上的美酒,冷冷道:“就这点微末功夫,连体内被人动了手脚都浑然不觉,还敢说‘或者不如’,你若能在白姝儿手中走下十招仍保得性命,本君便拜你为师!”
暗色背心冷汗涔下,知他所言不假,白姝儿若确有杀人之心,岂会容他从容逃离,并且带回内J的消息?这两颗“破玉子”乃是自在堂的独门刑器,一旦入体,无影无形,却随血液缓缓流至心脏,一击毙命,不过那将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事后无迹可查,死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闲情、别鹤扭头对视,皆自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惊险。
召玉反倒没有太多惊讶,替皇非斟完酒后娉婷起身,淡淡道:“这事便到此为止,你们退下吧。”
虽无一句重话,但那清利的目光已足令几人相顾惭愧,再不敢多言,对殿上行礼之后,恭敬退出。
召玉并不归座,略微抿唇,低头轻声道:“今晚玉儿未能达成目的,走脱了夜玄殇,误了公子大事。”
皇非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夜玄殇仍在楚国,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不成?”言罢起身,“飞白听令,本君给你一千战士,你与陆沉两人会同青青、展刑所率南楚部众把守衡元殿,五日后夜玄殇必然至此,届时若还不能将其击杀,不必再回来见我!”
方飞白上前一步,朗声应道:“飞白尊命!”
易青青好奇问道:“夜玄殇明知君上要杀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冒险入宫?我们不是应该在质子府或者通往穆国必经之路上布防才对吗?”
“青青不知此人胆大包天。”皇非唇锋锐挑,“不久前曾有人潜入衡元殿盗宝,若我所料不差,十有八九便是这夜三公子,他的目标应是那原属穆国的紫晶石。若要盗宝归国,最佳时机莫过大婚之夜,我赌他定然会来。但飞白行事当要隐密,我还要借此确定一个人的心思。”
他轻举酒杯,琼浆玉色倒映眼底,闪过异样的光影,仿似淡淡丝锦飘落剑锋,那温柔与锐利的轻芒,于此一瞬扣人心弦。
众人皆是不解,不知是何人令得少原君动容,唯有召玉低下头去,心中隐隐猜出端倪。易青青忍不住问道:“难道有人这么大胆,竟敢出卖君上?”
皇非面若止水,眸心射出冰冷的柔情:“但愿我所料有误。”
他既不愿明说,却有谁敢追问,易青青娇笑转移话题:“君上算无遗策,今次无论何人要动衡元殿的主意,我们定叫他有去无回。”
此话并非虚言,方飞白、骁陆沉所率一千烈风骑再加上一众南楚高手,五日后衡元殿将化作天罗地网,任人Сhā翅难飞。邝天抚须笑道:“君上启尽麾下精英,却单单漏了老朽,莫非是嫌老头子不中用了?”
“老将军差矣!”皇非转身哈哈一笑,恢复从容神采,攀了老将背膀道,“姜老弥辣,本君另有重任相托。大婚之夜赫连羿人将会发动宫变,刺杀楚王,老将军可率三千精兵于日行、恭华两门布置,出兵勤王,围剿逆党。”
聊聊笑语,纵以邝天老将本色,亦是面现惊容,随后双眉一竖,退步领命:“老将定不负重托!”
皇非微笑点头:“老将军记得以英煌宫起火为号,千万莫要妨碍了赫连羿人的计划才好。”
邝天沉声道:“君上放心,老将知晓厉害!”
皇非眸中异芒闪现:“二公子含回已失踪月余,据情报推断,此事定与冥衣楼有关,不可不防。丰云,你领两千侍卫由东城至乐瑶宫沿途布防,但只准暗中行事,没我号令,不得妄动分毫。善歧,你领五千都骑禁卫,打出赫连侯府旗号,布守八面城门,当夜朝中百官凡有异动者,本君予你专断之权,放手处置,事后概不追究!”
一系列军令布下,众将无不血脉贲张,知道楚国大变在即,这短短五日已是上郢城最后的平静。
召玉垂首不语,不知接下来如何安排自己。皇非掷下酒杯,站出殿外,抬头望向旭光将至的天际,扬眉淡道:“召玉,王后与含夕是我们一切计划的关键,我便将上阳宫交给你了。”
第74章 第十章
东帝七年六月己巳,清晨。
乐瑶宫,凤寰殿。
万盏金灯在黎明降临之前将风平浪静的极云湖耀得泛若金海,云台华殿接天阙,仿若远离尘间的神祗,俯视着楚都上郢彻夜的辉煌。
金灯烨烨,光玉烁目,一张夔凤错金祥云榻映了灯火熠熠生辉,柔软的银狐白毯云彩般延开四周,越发衬得榻上琼光华美,那素衣清容的女子亦恍惚不似真人。
九公主子娆只着一件流云丝衣,斜靠紫貂柔锦,淡睨着眼前铺展开来的大婚典服。
深黑近墨的广袖玄裳,以产自崑国天岭的艳锦玄丝织就,端丽铺陈,恍若九重天上飞流的夜色,每一缕光泽都有着星的灿烂,月的沉魅。衣襈硃缘饰以鸾纹,翡玉双佩相和,真红大带如云,章绣丹金凌霄千丝凰鸟,自双襟两侧展翼而起,交入华佩霞绫,若有云焰之光飞缀逶迤,入目生色,华势无匹。
一袭雍容尊贵夺众目,衬此王女帝姬,映此神容天色,真真相得益彰。
依雍朝典制,龙凤玄服唯有帝后在祭天大典时方可穿戴,纵贵为公主亦不得擅越,如此礼裳已是逾制。子娆单手撑了额头,凤眸淡映华光,似笑似叹,直到殿下司仪命妇再次叩首请公主服裳,她才抬手环目,一幅云袖慵然飘下,玉手指向近旁。
侍女们不知其所,茫然相顾,子娆指尖再点了点,一个命妇沿她手指看向旁边以金盘玉匣装饰的几样彩聘,迟疑问道:“公主可是……要这玉髓酒?”
“是了。”子娆欣然展颜。
彩衣侍女上前捧了金盘,将酒取出,子娆步下凤榻,赤足迈过那厚软的银毯,柔丝长衣曳地生烟。
众目睽睽下,她伸手取了酒壶,一线美酒倾入红唇,幽冽芬芳,颊染胭脂落梅香,胜似红妆。
一壶酒尽。
眼见九公主慵媚抬手,丝衣如水滑落腰畔,一肩柔光潋澈的青丝随之倾下,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身段,满殿灿华金光都似暗了下去,暗到无声,唯余一抹幽艳背影,摄去人声息神魂。
“少原君府有此美酒,皇非若不风流,便是暴殄天珍。”子娆流眸轻笑,魅然喟叹。
轻轻伸手,一众命妇侍女方才惊醒,急忙趋前,或站或跪,替九公主奉衣服裳。
子娆任她们忙碌,丹唇含笑。待到妆成,侧眸回顾,落地大镜粲然生辉,映出女子绰约的姿容。
每个人心中都生出感慨。
便是这般倾国绝色,方配得起少原君天纵英姿,便是这般仙容玉貌,方称得上帝女风华,睥睨无双。
广殿无风,深若永夜,唯一片灯焰焚金燃玉,隔着帷幔千幅,影影绰绰照亮空旷寂静的极云殿。
“主人,可以了。”离司低头后退,换作玄龙常服的子昊淡淡转身,玉案上放着云纹销金行墨龙王旨平铺开来,浅玉色织成的底子空白一片。
子昊独立案前,面容在那光亮深处显得十分静暗,看不透往昔深澈的眸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神情,片刻之后,徐徐提笔濡墨。
纯艳的流金朱砂,在雪白的云毫笔尖上浸开一缕丹红色泽,执笔之手削瘦而苍白。
离司见惯这只手翻覆风云的力量,看似修弱的指下,只要轻轻一拂,便是一城贵庶、一族生灵、一国诸侯乃至四海天下的悲喜。
一怒万骨枯,一笑天地清。
然而此时,离司却从那清绝的侧影中感到一丝迟疑。这是近十年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哪怕是昔日下令墨烆赶赴宣国,病榻上的少年留给人的亦只是淡漠的平静,犹疑这种情绪,离司曾以为永远不会在主人身上出现。
但这一切也不过刹那,笔锋触落金绢,依然是峻峭飘逸,傲骨天成,那清劲拔锐之气仿若多年前他在雪地临帖的笔致,浑然有别于登基以来锋芒尽敛的深沉。子昊放了笔,轻轻将袖一扬,将这王旨交于离司,淡淡道:“用印吧。”转身向外走去。
离司跪地接在手中,看向那旨意时,目光不由一震。
重叠灯火,投落幕帷深影,幽幽跳动不休,仿若在下一刻便要炙烈燃烧起来,在那鲜红与灿金的交错之中,因那转折提笔透出的绝然。
短短两行御笔亲书,册立公主子娆为王族之主,于东帝大行之后继承帝位。
天边响起遥遥钟鼓,传彻楚都四方。
八百年雍朝江山传承,封印在如血的朱砂之后,染作九天凤鸣展翼的煌烈。
没有金徽玉饰,没有华缎艳锦,没有仪从万乘筑鸾宫,没有千里王川册天娇。四十三字朱红丹书,一道肃简的王旨,便是襄帝王女九公主下嫁少原君,全部的妆奁。
子娆轻轻一笑,展袖移步。
命妇跪请九公主落座,呈凤冠、博鬓、步摇、十二鸾钿,并各色钗翠金坠,为梳望凤云髻。九公主只是淡淡一瞥,不置可否,两侧侍女不敢擅作主张,敛襟静候示下。
通明华灯层层璀璨,一路照亮宫门九重,深殿恢弘。
阶下宫人忽然不约而同俯身行礼,绛衣朱裙深深浅浅盛放满殿,恍如渐芳台上桃红春色,美胜瑶华。
镜中灯辉云生,一人自那芳菲万丈的红尘徐徐而来,玄衣上的龙纹仿似天阙浮岚,映她笑眸如烟,柔颜若水。
他的身影在她妩媚的凝视中渐渐清晰,袖畔药香微苦的气息浮盈飘杳,如在云端。子娆微微地笑,听他轻轻挥袖,淡声吩咐:“你们暂且退下。”
四周裙裾曳地之声窸窣,低眉敛首的女子退至殿外,躬身等候,不敢抬头,皆因那清雅绝尘的声音怦然心跳。
子昊迎上镜里幽柔的目光,轻声叹息:“原来子娆是这么美,二十余年,朕竟从来不知。”
子娆叠指端坐如仪,乌发凤衣重重铺展,霞染星眸:“后悔了吗?”
子昊无声一笑,修削的身形在银龙玄服映衬之下显得雍容而冷然,这一刻温柔平静的东帝,仿若渊夜深海千里无波,再艳丽的光与色折入深邃的海面,也都沉淀得一丝无余。
镜中淡影成双,秋水神骨,风雪清华,朦胧里相交相映,恍似重叠。
眼底里明净的凝注,眉稍上清醒的缠绵。
“朕记得还欠你一样东西。”
他伸手抚上她散覆肩头的发,妖娆青丝,越发衬得那双幽澈凤眸深若寒潭。子娆柔柔道:“欠得太久,连本加利一并算下,可就还不起了。”
子昊淡笑道:“只要不再欠,朕总是还得起的。”
子娆微微抬睫,一缕笑意悠悠洇开唇畔:“今晚离司和十娘将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随我进入君府,烈风骑要同时控制楚宫、赫连侯府和质子府,造兵场中密牢必有松懈,若能趁机将宿英救出,我们便等于得到了一本活的《冶子秘录》,离司应该已将计划详细禀报给你了。”
灯下子昊面若止水:“子娆已是王族之主,今后任何事情皆可直接下令,不必再让他们特地请示朕。”
子娆手指向内一收,丹艳的指尖陷入重衣深处。隔着那一方明镜虚幻乾坤,她静静看着伫立背后一身清漠的人影,良久挑开笑颜,一字字说道:“王兄,你欠我一场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夜,以后,可别忘了还我。”
子昊有瞬间的沉默,而后依稀一叹,轻轻挽起她的发丝:“好,朕记得。”
发间清滟的幽香潋潋悱恻,千丝万缕,是她美好如玉的流年,花落芬芳姣艳的情怀。
柔长云丝滑过玉梳,落在朱凰华服玄魅的底色之上,温凉与缱绻留恋于他的指尖,一支血玉发簪雕琢精美,凤翔云鬓,绾作万千风华。
翡玉冰澈,晶莹似血,一雕一琢,莫非前缘。
朝阳升起,将整座大殿笼罩在煌煌金辉之中。九公主銮舆升驾,逆光下子娆缓步而去,踏过琼阶玉道,凤衣云裳飘展的裙摆随着霞带轻烟缭绕飞散,似被光华晕染,步入天光之际,祥云之端,那一副极美的画面,无尽,而多情。
是夜,上郢城金灿满天,灯火成林。
少原君与九公主登上呈曜门时,焰火正盛。
子娆站在这楚都最高之处看着身旁已经成为她夫君的男子,他绛红色飞绣赤云金羽朱雀神鸟的华服在星月与火焰的照耀下异常夺目,宽大的袖袍张扬放肆,令人想起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他的光芒与骄傲。
城外是追随他的精兵猛将,城内是拥护他的大楚子民。
八方城门、深街永巷、禁宫重殿,望台高阙……一股股暗流汹涌,在这漫天华焰之下,无声无息澎湃。
今夜之后,楚国将不再是如今的楚国,天下将不再是如今的天下,曾经的九公主亦将不复存在,冠以少原君夫人的名号,人世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她与他,必定在这乱世风云中携手与共,面对属于他们的战火烽烟、盛世繁华。
子娆唇边掠开一丝笑痕,平静若深夜涟漪,刹那生姿。皇非便在此时转头,看向她:“子娆在想什么?”
子娆临风侧颜,云袖之上烈烈火凰凌空飘举,竟有华色冲天的美艳:“我在等着看比这焰火更加壮观的场面,未知何时上演,何处开场?”
皇非剑眉飞挑,优雅伸手相邀:“此话正是时候,吉时已至,夫人可愿与本君共登云台,赏此烟华盛景?”
子娆目中异彩闪过,此时戌时刚至,楚王车驾已然回宫,高台烽火,将燃其夜,宫掖之变,将在眉睫。
轻轻扬唇,抬手相握,随他行往呈曜门高达丈余的望台。
皇非华烈的衣摆迎风拂过直耸而上的台阶,随着他从容的步伐,渐行渐高,“子娆可喜欢登高望远?”他突然问道。
子娆道:“我初次约你相见,便是在惊云山巅。”
登临绝顶,凌云踏雾,看天地之无垠,睨万物于足下。
皇非掌心收拢,微笑时薄锐的唇锋自成一弯高傲的弧度,与他挺直的鼻梁、锋亮的眼神相配,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他凌人的盛气,“子娆,无需太久,我会带你重登惊云天峰,尽览九域万里山河,那时你必以少原君夫人为荣。”
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拥了子娆转向东北方殿宇起伏的宫阙:“今夜我水军精锐已绕道沩江,潜入云间,控制符离,三十里外便是宣国国境。从今日起我要你与我一同,看你的夫君如何收掌七城,攻入宣国,我要你亲手替我更换宣都徽识,将烈风骑的战旗Сhā上宣国的大地。”
子娆目光随他指尖越过大楚国都的上空,划出一道威凌的锋芒,他怀内强势的男儿气息有着骄阳般炫人的华丽,夜光下她轻轻细起眉目,妖娆笑意流潋风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夫君果不令人失望。”
皇非声音在光焰闪映下显得温柔而冰冷:“姬沧敢在我眼底伤你,此次我必让他好看。不止是他,”他爱怜地环住怀中女子,“子娆以后莫要再做傻事,一切有为夫在,歧师必不敢再刻意作梗,处处为难帝都。”
子娆心头一跳,侧眸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曼声轻问:“攘外必先安内,今夜楚都想必有不少精彩的节目,未知夫君安排在何处?”
她眼梢夺人的媚肆挑破万千机锋,皇非眼中笑意渐盛,眼前这女子,知他一切心机权谋,懂他所有鸿图远志,却敢与他并肩站在这杀伐之巅,笑瞰天下风云如无物。
她的美貌她的艳,她的肆意她的冷,笑入耳,恍如战场之上纵横千里的杀戮一般驰骋快意,发入手,恍如庙堂之上指掌乾坤的叱咤一般令人陶醉。
恍如惊云山巅,九域四海展现眼前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炙烈的追求。
三千美色如流水,姹紫嫣红看遍,这个叫做子娆的女人,将是他生命中绝艳的色彩,同他的剑、他的名、他的传奇一起,铭刻永存。
他轻描淡写地在她耳边笑道:“英煌宫,衡元殿,赫连侯府,此中无处不精彩,本君必不让夫人失望就是。”
衡元殿三字一出,子娆心间一凛,笑意凝在唇畔。一个隐约的念头倏地闪过,仿若惊电驰裂夜空,狂风骤雨随之隐动。
这一刻他拥她在怀,赏此漫天烽火、烟华万丈,处心积虑的赫连侯府被他轻松玩弄于指掌,衡元殿张开天罗地网,等待着对手的到来,楚国命运悬于一念,北域大地扼于掌中……
这一切再次证明了烈风骑奇兵诡道的超凡实力,子娆亦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大楚少原君的可怕。
城头疾风飞卷,扬起两人玄衣赤袂,双双激荡不休。
皇非温柔执了子娆的手,将火把送入矗立于高台之端巨大的九雀神鸟云雷纹盘螭铜鼎。
一道烈焰冲天而起,半空血色如花,终于照亮了宫阙千重、云楼凤阁……
御苑上阳宫。
中宫仪仗肃静,一架硃轮紫络饰重羽八銮翟车停至殿前。
两名侍女趋前掀起丹凤金帷,车中伸出一只柔软白净的手,腕上玉环叮咚,仿若仙乐盈耳,一双金鸾缠枝步摇垂落淡淡丽影,楚王后扶了侍女步下车来。
月满金阙,一天流辉迫目。
楚王后抬头看向这月色下秀美堂皇的宫殿,似乎低声叹了口气,轻轻举步往殿内走去。
“王嫂!”含夕公主刚刚回宫,衣服还未换下,听得侍女禀报转身向外迎来,彩衣明艳在花香丽影中翩飘若舞,衬得月下娇颜如花,带来清脆的笑声,“王嫂你怎么来了?也不叫人提前说一声,我好早些回来陪你。”
楚王后已有八个多月身孕,因临产在即,今晚并未出席少原君与九公主的大婚典礼,此时微笑看含夕一阵风似得来到身前,姿容端雅,温柔底处有着与少原君如出一辙的高贵。
“在宫中闷得慌,便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楚王后抬手示意侍女们留在殿外,除她的贴身侍女拢月外,以召玉为首的八名朱衣女子躬身后退,隐入了花团锦簇琉璃影中。
含夕牵了楚王后的手,撒娇道:“皇非娶了子娆姐姐这大美人,都没时间理我了。子昊哥哥先回了乐瑶宫,他身子才刚好些,我也不敢扰他休息,便随王兄回宫来了,王嫂来得可是正好。”入殿后,她摆手遣退侍女,依在楚王后身边悄声问道,“对了王嫂,你记不记得皇非上次说过的事,王兄他答应了吗?”
楚王后微笑道:“放心好了,你嫁入帝都乃是一桩良缘美事,皇非既然有此提议,大王又怎会反对。”
“真的?”含夕眼中闪过惊喜,眸光跳动拂视于她,又带三分娇羞,“王嫂,你先前也见过东帝,你说他……嗯……他好不好?”
楚王后道:“好与不好,我如何说了算?你日日将他挂在嘴边,怎么自己竟不知道?”
含夕俏脸一红,顿足道:“王嫂你取笑我!”转而又抿唇浅笑,轻轻低头,“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他,他总会教给我一些好玩的东西,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他还告诉过我,帝都有天下各国进贡的珍禽灵兽,还有人间罕见的奇花异草,他说如果我喜欢的话,便带我一起去玩。王嫂,到时候你和王兄也去好不好?他一定会答应的,你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特别温柔……”
这一番儿女思怀,情愫满心,楚王后目视含夕娇喜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柔声道:“含夕……”话音未落,忽闻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震得上阳宫殿宇颤晃,晶灯摇曳。
含夕吃惊回头,但见殿外天空被一片血红淹没,英煌宫方向隐有火光冲天而起。
“发生了什么事?”含夕方要出殿去看,却被楚王后攥住手腕:“含夕!不要去。”
第75章 第十一章
侯府叛军兵分两路,戌时初,赫连闻人率先攻至昀宵门。
戌时三刻昀霄门破,迎仙、逢露两宫落入叛军手中,西苑顿成一片火海。
亥时整,光明门失陷,赫连羿人率兵直逼楚王所在英煌宫,一路杀至焕章殿前。宫中禁军仓皇应战,却遭暗为内应的御林左卫营临阵倒戈,死伤大半。
右部残军拼死抵抗,护卫楚王退至焕章殿朱雀台,点燃烽火,放出告急红焰向少原君府求援。
如血烟花冲上夜空,立刻被整个楚都炫耀天地的金焰吞噬,烟逝无痕。
遍地伏尸狼藉,一路血流如染,雍容华殿焚梁断木,逐渐没入升腾的烈焰之中。
呈曜门上空,一缕炽烈血光在皇非眸底乍现而逝,耀开他飞扬的眉眼、俊冷的笑容,他侧头看向子娆,微笑问道:“子娆可曾带过兵?”
子娆轻轻一挑眉梢:“带过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皇非笑道:“带没带过,倒也无妨,无非早一日,晚一日。”手掌一翻,将一样东西送至她眼前,“本君要亲自陪他们周旋一番,府中诸事便有劳夫人。凭此物可调动少原君府三千精兵,护卫府邸绰绰有余,夫人意下如何?”
清莹紫芒,照映夜华。
子娆凤眸微抬:“紫晶灵石?楚军兵符何时变成了这穆国珍宝?”
“楚军兵符仍是朱雀神符,只不过我少原君府亲卫未必从命。”皇非随口解释一句,看向她的目光带出几分深意,“子娆与那穆国三公子相交一场,应当知道他对此物一直格外留心吧。”
烟火纷飞绽落,有若琼光,照得两人之间纤毫毕现,照出子娆面若静水,幽冶无波:“这紫晶石本就是穆国传承之宝,他若不闻不问,才叫奇怪。”
皇非剑眉轻扬:“兵败求存,献此宝物,穆国早已失去传承灵石的资格。子娆可知,为何当年君府鬼师大破穆军,却不灭其国,反而接受这以紫晶石为代价的交换?”
子娆在光亮下侧头,长睫暗影,流转清魅微光:“你既这么问,其中自有缘由,愿闻其详。”
皇非悠然把玩手中灵石:“只因这紫晶石牵扯一座宝库,这宝库建于穆国立国之初,唯有历代穆王知晓其存在,遵从祖训代代经营,以备非常之用,其中所有足以装备天下最强的军队,甚至建立一个国家。”
子娆眸光一挑,看住皇非半晌,唇角缓缓勾出艳艳浅笑:“皇域鬼师再加灵石宝库,楚王也好,穆国也好,天下谁人还能抵挡君府之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鬼师在扶川横生意外,再加赫连侯府从中谋划,君府险些为楚王所毁,幸而,皇域一子一女,皆非凡人。”她微微一顿,幽媚一叹,“楚王不知紫晶灵石真正的秘密,再加王后软语温存,少原君赫赫战功,紫晶灵石终还是落入君府。今日一夜,十年恩怨了于一旦,紫晶石从此号令的便不止是三千护卫了。”
皇非一直饶有兴趣地听她款款笑言,此时忍不住放声畅笑:“子娆啊子娆,得妻如你,实乃人生快事!”抬手挽她过来,“今晚我便将此灵石送与子娆,无论日后如何,子娆都将是我皇非唯一的妻子,最爱的女人。”
子娆微微地笑,袖中玉指轻舒,将紫晶石取在手中,柔声道:“夫君放心,君府一切自有子娆照应,子娆亦会备下美酒,静候夫君佳音。”
皇非倾身在她颊侧一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会速去速回,定不令子娆久等。”
英煌宫与上阳宫相隔整片御苑,火起之时早有都城军五部禁卫将此宫殿内外守护,烈火喧嚣远远传来,殿外天空被映得一片火红。
楚王后苍白着脸端坐金榻,越过珠帘玉光,看着殿外不断冲起的火光,眼中说不出的神色,逝如烟火,淡如秋霜。
这般惨烈景象并不陌生,十年前君府之中,亦是如此焚天烈焰,亦是如此血染琼华。如今巍巍辉煌的君府大殿下,那一片深埋的断瓦残垣,是父亲毁身丧师之辱,是母亲自裁谢国之恨。
昔日赤足散发,一步步拜上宫阙,今朝冷眼相看,这一场金戈铁马。
不知那曾下令抄没君府,亦曾惊叹她美貌的头颅,此刻是否已被剑戟高高挑起,那曾缠绵恩爱的身躯,是否已化作朱雀台上一缕飞灰。
十年夫妻,十年君臣……
“启禀公主,赫连羿人勾结二公子意图谋反,少原君已率兵入宫平叛,我等奉命前来保护公主,叩请公主金安!”
侍卫急促的禀报声响起在殿外,含夕“唰”地掀开帘栊:“什么?赫连羿人竟敢逼宫谋反,好大的胆子!哼!皇非既然到了,便有他好看!你刚刚说什么二公子,我二哥怎会和他狼狈为J……”
“大王现在何处?”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楚王后淡声询问。
“回禀王后,叛军主力攻破焕章殿,大王与三百禁军被困朱雀台,外面火势猛烈,实情尚不清楚。”
楚王后身子微微一晃,含夕闻言大惊:“那王兄岂不是很危险?不行,我要去看看!”一转身,忽然发现楚王后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急步抢上去扶住她:“王嫂你怎么了?”
楚王后一手紧紧握住含夕,一手掩在腹上,眉目之间尽是痛楚,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含夕见她这情形,竟似即将临产,顿时慌了手脚:“王嫂……快快!快来人啊,快传御医!”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朱雀台方向再次冲起火光,大火飞烟遮尽半边天幕,侍女们惊叫奔跑声中,上阳宫里乱成一团。
东城质子府。
楼阁阒然。
焰火之光时而映透长窗,将漆黑的暗室瞬间照亮,夜玄殇瞑目独坐,仿若入定。
极轻极微的脚步声,迅速移动,刻意屏抑的呼吸,衣衫掠起夜风几不可闻的轻响,随着回廊两旁敌人迅速潜伏,屋顶之上亦有数人出现,以此静室为中心,整个质子府悄然陷入重重包围。
锦衣夜行,人人以黑巾遮面,腰佩虎纹金刃刀,来者显然并非少原君麾下精兵,身手却绝不逊色分毫,为首之人挥手施令,刀刃出鞘,破窗之声响起。
夜玄殇倏地睁开眼睛!
窗前数道寒光激射而至,同时上方屋瓦崩裂,碎石飞尘充斥暗室,将他所在的席榻全然笼罩在刀光之下!
案裂,榻毁,刀锋急啸,人影骤闪。
一道强大的剑气乍现即收,如龙潜啸,突袭者身不由己跌出门窗,无不骇然回头。
中庭月满,玄衣迎风。
夜玄殇不知何时早已到了室外,长剑归于背上,仰首看向楚都上空漫天华焰,忽然叹道:“计先,你不留着性命好好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来凑这份热闹,不觉后悔吗?”
质子府总管计先自两排黑衣人背后现身出来:“属下奉命来送三公子上路,还请公子见谅。”
夜玄殇转身,满含兴味地将他打量,最后目光扫向两旁,一声轻笑:“白虎秘卫,怪不得你如此把握。也罢,你这六年跟着我,伺候得也算周到,今晚便留你一条全尸。”
计先有恃无恐上前数步:“三公子纵然武功高强,此次也难逃白虎秘卫与天宗联手重围,属下的性命就不劳公子操心了。”
夜玄殇微笑抬手:“我数到三,留你全尸。”
计先下意识后退,大喝一声:“动手!”
刀光急,飞血溅,一天盛焰绽烈华!
“你……你们……”
夜空光华凋散如染,计先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心口穿出的刀锋。刀锋冰冷,四下尸体倒地的声音传入耳中。
风声响起,数名白虎秘卫撤刀后退,夜玄殇“三”字出口,计先等十余人横地气绝。
“西宸宫八部秘卫参见三公子!”
庭中禁卫俯身叩拜,刀光利影,杀气分明。
夜玄殇大步前行,随手将外袍甩给为首的黑衣人:“设法引开少原君府兵马,接应白姝儿出城,天亮前我们在沣水渡会合。”
“是!”那黑衣人跪地领命,随即抬头道,“属下会在东城留下暗哨以备不测,楚宫凶险,请公子务必小心!”
夜色浓,极云湖百里风波,滔滔拍岸,东帝御驾回宫已近两个时辰,楚都中消息不断传来……
皇非亲率烈风骑入宫平叛,调集三军封锁楚宫九门。
侯府叛军火烧英煌宫,焚毁朱雀台,楚王于大火中为乱军所杀,尸骨无存。
烈风骑攻入英煌宫,叛军不敌,一路败退,至日行门时遭邝天所率三千精兵伏击,损失惨重,赫连闻人当场战死,赫连羿人率残兵突围,逃往西郊大营……
一阵阵波涛,一层层激浪,东帝眼中始终静如深海。这一整夜无人见他回头,远处天幕此起彼伏的火光依稀映着凭澜殿前清隽的身影,深深浅浅,冷冷淡淡。
直到有部属前来禀报,九公主凤驾前往上阳宫,东帝忽然回身,眉心倏忽掠过淡痕。
烈焰冲照宫苑,凌乱的火光之下,上阳宫侍女不断进出,人人步履匆忙。
殿外愈演愈烈的杀伐声传入耳中,处处天陷地裂一般,谁也不知情势究竟如何。屏风之后,楚王后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明暗跳颤的灯火下,更添几分慌乱。
禁宫九门因大乱封锁,此时无从传召御医,含夕在外急得无法可施,扬眉挑眸对随身守护的召玉喝道:“让他们打开宫门,我要去找皇非!”
召玉低头道:“外面现在十分危险,公主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
含夕跺脚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王嫂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说着转身便走,召玉脚步一错,抬手拦她:“公主不可……”
含夕方要发怒,上阳宫忽然中门大开。
点点火把,重重剑戟,两列铁甲骑兵拥护一人策马而入,火光迎面照来,逼得宫中守卫士兵纷纷后退。
召玉一惊,闪身将含夕护在背后,袖剑入手。隔着高高玉阶,但见那马上女子玄衣凤服,妆容艳烈,丹霞胭脂挑星眸,烈烈朝华夺焰光。
马前赤色护额环做月纹神鸟,正是君府徽识,除少原君夫妇之外,再无他人可用。
一扬袖,翻身下马,身后铁卫自玉阶两侧急趋而上,那魅艳身影亦从容踏上殿台。
“子娆姐姐!”含夕既惊且喜,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子娆掠了召玉一眼,含笑道:“还不是皇非不放心,要我亲自前来照应,王后何在?”
含夕急道:“王嫂在我宫里,孩子……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快想想办法!”
“什么?”子娆凤眸一扫,蹙眉道,“王后临产,岂容这许多士兵在旁,成何体统?”当即侧身下令,“你们统统退出宫门,不听传召不得擅自入内!”
“九公主且慢!”召玉突然上前一步,“此举怕是不妥。眼下大局未定,宫中仍是凶险,王后身边岂可无人护卫?”
子娆移步转身,凤眸咄咄,含威视她:“君上已亲临英煌宫,何人能再兴风作浪,难道你认为烈风骑会败给赫连侯府不成?禁卫不过退至宫外,王后身边自有人服侍,君上派你们来又是干什么的?”说罢华袖一拂,手中一道令符示出,“朱雀神符,如同君上亲临,都城禁卫还不速速退下!”
兵符一出,三军从令。
月华下凌然盛气,煌煌凤华,众人望之俯首,莫敢拂逆,便连召玉亦退后几步,当面屈膝跪下。子娆淡哼一声,携了含夕扬袖而去。
一道幽香拂面掠过,召玉抬头,心中只觉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缘由,急步起身跟上二人。一路灯影绰绰,前方凤服下艳丽的背影忽明忽暗,直入鸾宫深殿。
朱红重门悄然关闭。
灯火倏暗,重纱屏帷后传来的痛呼声令得召玉心头骤跳,眼见含夕抢进去询问侍女情况,停步屏风外的九公主忽地回头对她一笑。
幽艳近妖的眼睛,笑痕如刃闪过,袖底寒芒疾现!
召玉大惊之下撮掌前挡,却已不及。剑光贯胸,鲜血激散溅屏风,帛裂玉断!
榻前四人乃是自在堂安排护卫王后的侍女,变故起时齐声怒叱,四柄长剑出鞘,刺向子娆后心。子娆身形飘忽一闪,人已至其身后,回手一道袖风凌厉,几人同时吐血跌飞,竟是一掌毙命。
含夕闻声回头,顿时惊去三魂六魄。
血泊之中玄衣女子华袂飘飘,仿佛九天罗刹踏凡尘,满身杀戮,戾色逼人。近旁宫女无不失声惊呼,仓皇躲逃,宫灯倾上罗帷,火苗猛地窜起,满地血色触目惊心。
“子娆姐姐……”含夕睁大眼睛,“你这是……干什么?”
一丝冷艳淡笑自子娆唇角逸开,带出话语无情:“你若要怪,便怪皇非不该与帝都作对,看在往日情分上,我留你不杀。”
扬袖手起掌落!
含夕武功本就不及子娆,震惊中连抵抗都未及,闷哼一声向前倒去。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刚刚传来,戛然而止,火光下溅满帷帐的血花,是她昏迷前最后一幕记忆。
第76章 第十二章
月照玄宇,塔林森然。夜玄殇翻身跃入城东古庙,前行数步转入中庭。
前方一人自虬枝花树下转身,白衣皎皎,如映琼光,含笑道:“三公子果然准时,我还担心质子府若有围兵,你未必能安然走脱呢。”
夜玄殇潇洒欠身:“虽有点小小麻烦,但玄殇若连质子府都出不了,岂不让殿下失望?”
月下一身轻甲战袍,飒飒英姿,绰绰风华,眼前正是当今九夷族女王且兰。
“君府已然行动,楚宫大乱,都骑、都城两军禁卫和烈风骑皆被叛军牵制,我们从密道入宫,直通衡元殿,之后叔孙先生会亲自带人接应,一切顺利的话,天亮时三公子应该已入穆国境内。”
“有劳殿下。”夜玄殇点头,抱剑在胸,神情朗朗,“玄殇有件事情一直不明,今夜如此助我,九夷族所冒风险非同小可,不知, 究竟是殿下自己的决定,还是东帝授意?”
且兰举步前行,在经过他身边时停下脚步,战袍风中扬起,微笑侧首:“是九夷族还是帝都,对三公子来说很重要吗?”
夜玄殇目光在她眼中一停,片刻对视,突然笑道:“哈哈,确实无关紧要,玄殇多此一问了!”
赫连侯府弑君叛乱,奉少原君令,都骑禁卫布防上郢东西两城,九门十八坊火把点点,蹄声阵阵,不断有禁军纵马而过,整个楚都笼罩在一片火光肃杀之中。
夜玄殇与且兰巧妙避开守兵,半刻之后到达密道入口。
楚宫密道仍有机关防护,但有且兰从旁提点,比起上次彦翎步步探路自不可同日而语,两人未费多少周折便顺利潜入,且兰对夜玄殇道:“上次你夜闯衡元殿后,皇非亲自设下一重剑阵,他的阵法机关深得师父真传,我并无把握能够破除,所以我们唯有经造兵场中密道绕往衡元殿,但却要设法瞒过其中守卫。”
夜玄殇道:“路上我曾留心看查,以少原君府此次平叛出动的兵力,造兵场中留守之军不会超过五百,我们只要小心行事,应有九成把握能够成功。”
黑暗中雪纱遮面,只见且兰眸波一扬,眼中隐约透出笑意:“看来你对楚国兵力分布知之甚详,今晚造兵场中不多不少恰是五百守兵,三公子是想硬闯,还是智取?”
夜玄殇闪身越前,回头笑道:“硬闯也好,智取也罢,请让玄殇当前先行。”
接近君府方向,寒气越来越重。此次进入密道不像上次那般匆忙,夜玄殇沿途细察,发觉石壁之上湿气层层,不时有水声入耳,方知这造兵场竟是建在君府与楚宫相连的内湖之下,巧借地势之利,将密道中所有异常掩盖得天衣无缝,囤军驻兵无人能知,可谓布置精心,机密隐蔽。
在且兰指引下,两人很快深入密道,不多会儿便有火光映出,造兵场入口出现在眼前。
与那日炉火雄雄、兵来将往不同,今晚偌大的造兵场四下安静,唯有当中一个巨大炉鼎火焰燃烧,照亮周围剑石兵甲,八名赤衣侍卫分立两侧,把守着通往君府以及造兵场后密牢的通道。
且兰与夜玄殇悄然潜入,归离、浮翾双剑同出,一双锋芒,数道血光,八名侍卫连人影都未看清,便颓然倒地,声息全无。
“好剑法!”夜玄殇低声一赞,“以前只听说九夷族女子善用弓箭,炎凤弓天下无双,却不知殿下剑法亦如此精妙。”
且兰回剑入鞘。洗马谷中朝夕相处,九式剑招口传亲授,身畔低低轻咳,指尖冰冷的温度,青衣雪袖,兰息药香……
一瞬回忆化作眸中千百波澜,方要说话,耳边忽闻一声暴喝:“什么人!”
两人同时一惊,前方破风声起,紧接着一阵机括微响,且兰识得是密牢中箭弩机关发动之兆,脸色骤变,便见密牢入口处三道人影飞掠,箭啸声随之响起!
密道中寒芒忽现,无数劲弩锋芒疾密,爆射而至。
夜玄殇亦曾见识这机关厉害,心叫不妙,却见那三人中最后一名蒙面女子急掠时突然返身,抬手一扬,一片迷雾自她手中散出,有若实质般封向密牢出口,半空一旋,漫天箭矢纷纷坠地,竟被一张细密如缕的丝网全然阻下。
“雕虫小技!送你们点回礼尝尝!”那女子轻笑声中再一扬手,丝网凌空飞起,不知如何化出无数金针,密雨般罩向出口。后面追来的守卫猝不及防,顿时一片惨叫。那女子一招得手,亦不恋战,道声:“便宜你们!”抽身便撤。
不料此时,四面入口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数道闸门,同时将所有出路完全封死,偌大的造兵场顿成地下牢笼。
那女子“哎呀”一声顿足,暗器再次射出,阻挡密牢追兵。另一名蒙面女子亦返身杀回,一柄长剑灵动犀利,变幻莫测,每每出招,必有守卫吃痛跌退。
这座君府密牢与造兵场相连,为防重犯逃脱,机密泄露,四面机关重重,牵一动百,这些来自《冶子秘录》的连环机关,发动之快世所罕见,叫人即便知道,亦根本无法避开。
便这片刻,密牢中守卫涌入,顿将且兰与夜玄殇一并卷入混战。凭他两人武功,区区守卫自然奈何不得,但且兰却知这下十分麻烦。要知造兵场中机关一旦发动,便会同时向君府示警,立刻引来重兵追捕,纵然今晚君府大部分兵力都在楚宫,但所余三千烈风骑,已有足够的实力应对任何变故。
此时进入造兵场的守卫越来越多,逼得原本分做两处的几人渐渐靠拢。先前那两名蒙面女子护着当中一人,虽不断出剑伤敌,却也一时无法杀出重围。且兰剑下连断对手两柄兵刃,再伤一人,正自焦急,身侧忽有人低声喝道:“借殿下浮翾剑一用!”
且兰倏地回头,恰好火光闪过,看清背后之人竟是被囚于君府密牢多年,后风国寇契大师的嫡传弟子宿英,难怪他能认出浮翾剑,心中由惊转喜,回手一道利芒疾闪,宿英双手间紧扣的一对精钢腕箍应声而断!
宿英骤获自由,一声长啸,抬掌击飞两名守卫,杀入阵中。左侧蒙面女子金针出手,迫得对手连连后退,叫道:“这些人交给我们,师兄快去破除机关!”
夜玄殇此时已认出她是寇十娘,手中剑光陡然转盛,替她挡下身前攻势,喝道:“去护宿英开锁!”
近旁两女微一对视,双双纵身而起,恰将攻向宿英的守卫拦个正着。且兰亦化剑如虹,与夜玄殇左右联手,威势倍增,一时杀得众侍卫寸步难进。
宿英乃是寇契大师得意弟子,秘录中的机关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俯身不过片刻,四面铁闸一震,同时向上升起。
“走!”夜玄殇剑下异芒爆现,身前对手溅血跌开,携了且兰闪电后退,同时一掌击出。造兵场中燃烧的炉鼎被他浑厚的掌劲隔空击中,轰然一声飞起,火星木炭漫天四散,化作一片火雨砸向追兵。两人趁此机会闪入密道,宿英随即发动机关,铁闸重新落下,几人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密道中一阵急奔,面前空间忽然拓宽,出现八方岔口。且兰拦住众人道:“这里所有密道都通往万象地宫,千万不要乱闯,以免陷身其中。”
闸门机关方才已被宿英设法破坏,将所有追兵暂时阻在造兵场中。宿英一振手上链铐,抱拳道:“今日得殿下及时相助,宿英能够重获自由,感激不尽!”
且兰道:“宿先生不必言谢,君府守兵很快会绕道追来,现在我们唯有衡元殿一个出口可行,恐怕要硬闯密道中的剑阵了。”
“少原君府的造兵场果然名不虚传,险些便着了道。不过这整座君府的机关,十有八九出自师兄之手,区区剑阵如何拦得住我们?”十娘移步上前,仍是那副笑靥如花的妩媚模样,另一女子亦拉下面巾,正是东帝贴身侍女离司,妙目盈盈打量夜玄殇,迟疑问道:“夜三公子?”
离司与十娘皆曾修习后风国大自在四时法,方才劫牢救人处处留下痕迹,误导对方,事后自难有人想到帝都。宿英对君府各处设计了如指掌,皇非曾欲杀他灭口,东帝今夜救他脱狱,看似声色不动,却每一步都抢在对手之前,暗暗牵制棋局走向。楚、宣、九夷,步步为营,日后帝都对诸国的控制将至何种程度,东帝究竟要赋予已成为少原君夫人的九公主何等力量,如今无人能够想象。
夜玄殇眼中闪过思忖,刹那恢复深邃,对离司微一点头:“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衡元殿,华宫阒暗。
月光自林立的长窗透入,整个大殿沉浸在无边的幽静之中,声息全无。
突然,一丝极轻微的响动,大殿两侧高大的金柱之后一道暗门悄然滑开,十娘当先自密道闪出,确定四周并无守卫,众人先后出现在这存放楚国重宝的大殿中。
深夜之下,整个大殿安静得异乎寻常,夜玄殇最后掠出密道,正判断紫晶石存放之处,心中忽觉一阵异样,与此同时,走在他前面的且兰突然停步,但听“铮”的一声异响,夜玄殇背上归离剑发出直击人心的惊鸣。
几乎是不假思索,夜玄殇反手拔剑!
惊风骤响,携着尖锐凌厉的劲气,一柄链枪从天而降,漫天枪影罩向将众人头顶。
夜玄殇大喝一声,剑锋向上挑去。
且兰飞身转步,玉手双掌击出,与归离剑不分先后阻向来人。
“蓬!”
枪影爆散,原本黑暗的大殿忽然亮起火光,映得殿柱煌然刺目。
左右两侧一双银钩,一柄利剑,从精妙的角度破空而至,身后银戟封路,骇人的真气卷向宿英背心!
电光火石之间,场中寒光频现,“叮当”连串激响不绝于耳。
夜玄殇与且兰同时后退,以化解游子枪上凌空袭体的劲气。离司与玉瑶剑乍合即分,瞬间二十余剑,剑剑惊心。宿英手无兵器,不得已硬拼银戟攻势,闷哼一声飞退回来,唇角溢出血丝。十娘对上几人中武功最强的方飞白,一招之下,肩头溅血。
刹那间五人中两人负伤,对方却唯有骁陆沉独抗夜玄殇与且兰联手之击,落地时大退三步,游子枪“噔”地顿往地面,足下玄石四分五裂。
大殿暗处伏兵突现,扑向众人所在,两侧长窗大开,同时有人跃入,窗外火把林立,人影绰绰,一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马。
方飞白朗声笑道:“果真不出君上所料,三公子胆敢再入衡元殿,我等奉命在此,恭送公子上路!”
君府众将皆曾领教归离剑厉害,不给众人任何喘息机会,一声令下,数支长矛破空疾刺,当先攻至。
后方破风声起,钢索软鞭同时击来。
夜玄殇此时只要略作躲闪,便可避开长矛应付身后鞭索,但也只要一瞬,长矛手便会将殿门完全封死,使他们失去闯出殿外的唯一机会。
倘若被困殿中,必是有死无生之局!
夜玄殇纵声长啸,身形疾闪,手中长剑爆起凛冽寒芒,仿似人剑合一,速度激增,闪电般射往殿门口长矛手之间,对背后钢鞭视若无睹。
他的目标是骁陆沉!
动手一刻,且兰便已明白他的用意——拼上一人受伤,趁敌人尚未完成合围之势,在其最弱之处杀开一条血路,今夜众人方有保命离开的可能。骁陆沉方才受他两人联手一击,气息未复,正是稍纵即逝的时机!
当下侧身横移,清吟声中浮翾剑现,如雪虹芒卷向夜玄殇背后鞭索。离司在洗马谷时曾奉东帝之命与且兰切磋剑法,行动格外默契,同时出剑相助。
双剑横空,结为剑阵,半空鞭索震飞,对手喷血后跌。
两人齐声娇喝,疾往后退,剑光电闪,左右挡下攻向夜玄殇的两名敌人。
剑劲吞吐,对手胸前溅血,惨叫毙命。方飞白等人亦纵身出手,却是攻向已然受伤的宿英与十娘。
这一刻敌我双方皆已做出最佳的战略判断,刹那胜负分判!
数支长矛“咔嚓”齐断,归离剑异芒电掣,骁陆沉声低喝,挺枪迎击,但闻一声嘶哑闷响,剑芒中迸开血光,骁陆沉虎口震裂,链枪脱手,眼见剑气直指眉心,顾不得胸口气血狂翻,全力向后飞退。
归离剑势如奔雷,直射敌阵!
蓦地一刀一剑,自前方两侧呼啸拦截。娇叱声中,易青青彩衣飘飘出现半空,身侧南楚高手蜂拥而至。
夜玄殇心念电闪,已知绝不可能在刀枪触体之前,同时挡下两方凌厉的攻势,而若移身化解杀招,背后离司与且兰必有一人遭殃。
怒哼一声,长剑闪电上挑,左肩却使出卸劲,一缩一挺。
“锵!”
剑气贯空,易青青长剑骤颤,闷哼声中,被剑上传来的狂猛真气震得凌空飞出。
夜玄殇同时肩头溅血!
那持刀之人亦给他猛地向侧震去,未及站稳,剑光罩面,喷血毙命。
夜玄殇纵啸前冲,竟在骁陆沉退入长矛守护的瞬间破入敌阵!矛光潮涌,剑掌相交,骁陆沉大喝一声,跌出殿外,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夜玄殇趁此机会冲向殿门,且兰、离司随后跟上,宿英借与展刑硬拼的反震之力疾退,左手翻旋,右手拍击,生生震开如林刀剑,喝道:“十娘快走!”
十娘处境最是危险,就地翻滚,架下方飞白当头一击,握住近旁刺来的长矛,挥手送入一名敌人腹中,正欲发出金针,一摸之下,却发现袋囊已空。
就这交睫一瞬,方飞白双钩再至!十娘猛一咬牙,施展轻功腾空而起,足尖点上钩稍,身下无数长矛骤然落空,而她借势上翻,手中丝网飞旋散开,当空罩向方飞白。
方飞白倏地后撤,足尖挑起一支长矛,大喝一声:“去!”长矛破空激啸,直冲丝网中心!
强劲无匹的真气贯透千丝万缕,其势之快,迅逾闪电,十娘甚至来不及收网阻挡,矛光直射胸前。
半空中一双羽箭急啸而至,却已不及,长矛穿破网影,一蓬血光于刀枪剑阵中急速坠向殿外。
宿英狂吼一声,掌风扫出,敌人如潮纷退,且兰凰羽箭再至,连珠疾射,阻挡方飞白追击。
十娘满身染血坠落宿英怀中,众人终于杀出殿外,来到空阔的广场之上。
层层火把将衡元殿照得内外通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锋利的箭镞在火光映照之下,散发着令人心寒的杀气。
重重围困,天罗地网,封死所有退路。
第77章 第十三章
夜玄殇等人在包围圈中背对而立,几乎人人衣衫染血,火光不断闪烁在眼前,激战之后的疲惫令得形势更加严峻。
离司迅速为十娘封岤止血,却发现长矛虽受丝网阻碍,并未伤中要害,但方飞白犀利的真气已侵入十娘经脉,几乎断绝了她体内所有生机。
不远处,被夜玄殇一剑重伤的骁陆沉盘膝静坐,周围地上鲜血触目,而他面无人色,甚至看不出是生是死。
且兰手中凰羽箭遥遥指向殿门,夜玄殇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剑锋寒利,今晚的衡元殿显然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不但针对夜玄殇,更将九夷族算计在内。
没有人能在少原君手中撼动大楚分毫。
方飞白率众将来到殿外,冷冷道:“三公子若是肯弃剑就缚,我们便不必再浪费时间,你的同伙也少受些折磨。”
夜玄殇唇锋一挑,浑然不顾伤口鲜血淋淋,归离剑斜搭肩上,转过身来:“这倒是个好主意,不如方将军先示范一下,让在下开开眼界?”
方飞白怒哼一声,眼中闪过寒芒。
且兰在与夜玄殇错身时突然低声道:“东南方山石后有一个密道出口,直通那日你和彦翎走过的地宫,带他们先走。”
夜玄殇目光一闪。且兰再道:“你留,我们便无一人能生离此地,我有办法应付方飞白,至少他还不敢杀我。”
火光绰绰,将箭矢锋芒映入且兰冷静的眸心,一如她话中无法辩驳的事实。
由此处到密道入口看去不过数丈距离,却如隔万水千山般遥远,若无夜玄殇相护,单凭离司和宿英要带重伤的十娘离开,无异于痴人说梦。情势决定必有一人断后,没有什么比凰羽箭更具威慑,亦没有人比身为九夷族女王的且兰更加合适。
“夜三公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吧。”
优美而冷利的身姿,雪衣银箭,透露出千军万马凛冽无匹的气势。
夜玄殇在火把环伺中深深看了且兰一眼,忽将归离剑向前一指,喝道:“方飞白,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方飞白抬手一挥,四周弓箭手后撤数步,冷笑道:“以众欺寡非英雄,我也正想见识一下归离剑法,否则今晚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夜玄殇亦笑道:“我夜玄殇若要走,你这区区千人,怕还拦不住。”
方飞白道:“但你身边几人,必然没命回去。”
夜玄殇目露精芒:“那我保证这里所有人都得陪葬!”
刀剑未动,言语交锋,两人皆欲在彼此心理上造成必败的破绽,压制对方气势,语毕时,不约而同向前跨出。
一步落地,四周气氛顿时变得肃杀沉重,随着两人第二步踏出,烈风骑战士缓缓退开,让出更加空阔的场地。离司等人也似受不住这凛冽的气势,随之向外退去,离密道入口逐渐接近。
且兰只是轻轻侧身,外移稍许,仿佛为了护持众人,手中炎凤弓仍旧直指决战场中。
迈出第二步时,夜玄殇身形忽然轻微一顿,气机牵引之下,方飞白攻势骤发,暴喝一声,双钩疾驰电掣,映着四周刺目火光,流星般划向夜玄殇受伤的肩头。
方飞白身为君府众将之首,武功之高堪与皇非一较长短,战术上更是无懈可击,觑准夜玄殇力战之后负伤在身,雷霆之击,攻其必救。
夜玄殇长剑电出,一道剑光破入双钩之间,快得无人能够看清。
“当!”
钩剑双交!夜玄殇倏地闪近方飞白,归离剑以排山倒海之势迎空劈下,每一剑都迫得场中砂石狂飞、火光急闪,周围众人不得已再次后退,以免被剑气误伤。
这种打法最耗真力,除非在数招之内毙敌,否则此消彼长,优劣之势必然逆转。
方飞白霍地疾退一步,双钩横架,仿若两道闪电封上剑势,变招之快,亦是令人惊叹。
月下频频爆起精光,人影剑影翻腾闪跃,两人近身相搏,瞬间生死可判,惊险万分。
场外近千人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一片静无声息,唯闻火把迎风噼啪作响。
此时夜玄殇忽然攻势一滞,低哼一声向侧横闪。方飞白岂会放过此等良机,手中寒芒暴涨,漫天钩影如潮狂涌,卷向对手。
“锵锵!”激响,夜玄殇伤口溅血,凌空疾退,落往东南方山石林立的御苑。
眼下宿英等人一退再退,已离密道入口不过数步之遥。
方飞白长声而啸,纵身追击!
就在此时,炎凤弓金芒闪现,纤纤素手,玉指乍放,三支凰羽箭骤然离弦,带尖锐犀利的呼啸,惊电般射向场中!
易青青、展刑齐声怒叱,飞身而起。不料正在后退的夜玄殇突然奇迹般旋身射回,归离剑气贯长空,迎面罩至,其势之快,竟比先前更盛三分,哪有半点伤势复发的模样。
三人此时方知上当!
方飞白也算了得,箭芒及体的刹那,双钩左右急闪,准确无误地击飞两箭,同时猛提一口真气腾空后翻,第三支凰羽箭避开要害,带出一道血光擦着他身侧飞过。
箭势未歇,直接洞穿一名烈风骑战士胸口。血溅长阶!归离剑与银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交击,展刑踉跄跌开。易青青大惊之时,归离剑倏地闪至眼前,剑气袭体,竟让她连撤剑后退亦难做到。
方飞白落地后急运真气化解侵入体内的箭劲,猛然怒喝:“给我杀!”
火光刀锋,蜂拥而起。且兰凰羽箭再出,连珠箭闪,烈风骑战士鲜血频溅。而周围弓箭手却顾忌易青青被困在阵内,一时不敢放箭射杀。
这为五人提供了极好的机会,夜玄殇与且兰动手一刻,离司三人同时杀往密道入口。此时由离司单独负起保护十娘的责任,宿英着手破解密道机关,不过瞬息,但听“咔嚓”一声,密道洞开。
且兰频频发箭,对夜玄殇喝道:“带他们走!”
夜玄殇纵声长啸,归离剑锋芒暴涨,易青青银牙猛咬,挥剑上迎,“嘭”地闷响声中,半空中剑光彩衣,乍现飘散,易青青勉提一口真气凌空飞退,未及落地,一口鲜血喷满襟袖。
夜玄殇同时后撤。
身后离司始终一言不发,道道剑影吞吐闪现,不断有敌人在她剑下溅血后退,但这连场恶战,真力消耗甚巨,剑势逐渐不复先前之利。此刻夜玄殇退到入口,剑光所至,挡者毙命,顿时接过四周攻势,一掌将离司送出战圈:“走!”
烈风骑战士如潮涌上,离司连斩两名对手,顾不得血溅满身,回肘将从侧面冲上的一人击得吐血跌出,在夜玄殇护持之下,同宿英扶起十娘率先闪入密道。
便在这时,烈风骑军中传出异样的号令,众战士攻势转弱,紧接着,竟似有条不紊地向外退去。
阵阵机括声传来,且兰神色微变,闪见夜玄殇也已退至密道,最后一轮凰羽箭射出,功聚左手,隔空击向石门。密道石门轰然闭合,且兰则清啸一声,雪衣飞旋,借掌力反劲冲天而起!
漫天利箭呼啸而至,但见半空中白色身影炫出一道夺目的亮光,仿若凤舞流雪,星耀长空,箭矢纷折,飞落如雨。
浮翾剑乍现即逝,且兰衣袂急扬,扫尽箭锋,落地的同时足下横闪,地上落箭双双飞起,炎凤弓回转入手!
金弦寒光,骤然绽放,数道精芒应手而出。烈风骑弓箭手甚至来不及再上箭弩,便有数人贯喉毙命。
仍有数支箭弩飞驰而至,且兰清叱一声,张弓旋身!
一片金芒烁现,射来的箭矢皆被炎凤弓收至弦上,弦满弓紧,对准众将扬声喝道:“方飞白住手!”
面纱飘落,玉容尽现。
方飞白霍然一惊喝令停手,所有弓箭手张箭在弦,对准来人引而不发。
月华之下,白衣胜雪,九夷族天下无双的神弓,绝色无匹的风姿。
炎凤凰羽,方才那一招“鸟尽弓藏”早令方飞白心中生疑,此时证实猜测,眼中疑惑慢慢转为冷静,叹道:“飞白现在方知君上言中之意,殿下今夜出手相助夜玄殇,必定令君上失望了。殿下难道不明白,以我少原君府之力,纵有整个九夷族相助,夜玄殇也绝无可能自楚都逃生。”
面对重兵围困,箭锋重重,且兰却将炎凤弓一收,优雅挑唇,看了那密道一眼,道:“方飞白你莫要胡猜,师兄欲杀夜玄殇,但并非此时。如今东帝与君府缔结婚盟,暗中却多有布置,师兄要确定九公主心意,试探帝都真正的意图,夜玄殇是最好的人选。我出手助他,不过为了最后斩草除根,此事皆在计划之中。”
方飞白一愣,想起皇非先前之言,若说是试探九公主,倒似更加合理,皱眉道:“君上从未提过此事,我等只是奉命,绝不令夜玄殇生离衡元殿。”
且兰道:“假戏真做,才更容易相信。我九夷族与少原君府是何等关系,难道会反助外人,与师兄作对不成?你也不想想,若非师兄首肯,密道中守卫岂会这么轻易便放我们到这衡元殿?”
方飞白顿了一顿,低头沉吟不语。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上阳宫方向隐有火光窜起,接连不断,浓烟滚滚,直冲夜空。
君府众将无不色变,含夕公主与楚王后皆在上阳宫,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且兰急行几步,蹙眉道:“不好,莫非叛军突袭上阳宫?”转向方飞白,“王后与公主危险!你速带兵前去增援,夜玄殇交我对付。”
“启禀主上,上阳宫突然起火,宫中所有人都被困火海,君府那边未见九公主回应!”
凭澜殿中,斜倚云榻的东帝听完今夜第十三道回报,忽然睁开眼睛,雪裘清光,在那修长的眸中闪过澈冷如玉的微芒。伴着一声低低咳嗽,侧立近旁的商容听到他淡声吩咐:“再探。传令下去,冥衣楼所有部属齐集候命。”
卧在他手底的雪战一跃跳开,商容心头一震,但也只是顿了顿,便要遵命行事,见他拂袖起身,继续道:“即刻通知苏陵、靳无余,命他二人调兵入楚,着手应变。”
一袭雪裘迎面扫过,子昊已往殿外而去,商容这才真正吃惊,跟上他脚步,不由多问了一句:“主上,当真调兵入楚?”
夜宫长焰,陷入子昊眼中无底的深渊,莫名透出凝重的意味,他在殿外微微抬头:“上阳宫不出事便罢,若有意外,便是难以控制的大事。”倒负袖中的双手,握住冰凉的灵石串珠,心中那股无法压抑的异样,一种莫名的直觉,阵阵掀起不安的波澜。
望着商容迅速离去的身影,子昊眉心紧起,低声道:“子娆,你究竟在做什么?”
滴滴鲜血,绽落黑暗。四周通天华丽的幔帐飘散缭绕,一身雍媚玄服的女子端指如兰,眉心那抹朱莲印记越来越艳,幽光影里渐渐变得妖冶清晰。
药性逐渐散去,子娆敛袖调息许久,才将那鲜血装入一个密封玉瓶,收入掌心。
除了两名陪嫁侍女,君府所有侍从守卫皆被遣退在外,无人知道九公主为何一直留在寝殿。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夜,成为少原君夫人的九公主,将再也无法以这种方法化血入药。
那一日漫天碧雨,他拥她在怀,他转身平静离去,他亲口将她许配皇非……五日嫁期,那样绝然而迅速,她总不是他的对手,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她知道其实根本赢不了他。
大殿中幔帘随风,飞舞恍若烟云,凤鬟间,云鬓中,血色玉簪珑玲剔透,每一丝雕琢,都带着他指间清冷的温度。
今日他亲手替她绾起长发,淡淡微笑如光流离,辉煌华殿之上,他是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她的王兄……
子娆轻叹一声,眼波微敛,站起身来。子时将至,宫中大局当定,楚军先锋也应在此时攻入云间,进逼符离。明日宣楚边境战火再起,若子昊的计划一切顺利,百日之内,胜负将定,这段时间亦是帝都装备王军、增强战力的最好时机。
天下乱世,没有什么比手握强大的军队更加有力,而将士手中的兵器正是决定一支军队战斗力的关键,所以今夜营救宿英至关重要,得此人才,如得千军。
子娆将药血收好,移步前行,忽然间停下脚步,向金榻后的屏风瞥去。
雕云嵌玉的连绵屏风,金灯照不见的暗影,无声浮缦弥散。
血腥的滋味,轻微几不可闻的声息,以及,属于刀剑锋利的寒意。
这绝非应自密道归来的离司或者十娘,子娆眉梢一挑,身形倏地后退,玉掌凝光,一道寒芒穿破帷帐,径直击向屏风!
惊芒爆开,屏风后剑影一闪击中千丝,子娆不及转身,手腕便被一人扣住,将她向前一带,制在怀中:“是我!”
子娆掌风以毫厘之差停在他颈畔,陡然侧眸,指尖焰蝶之光隐隐跳动,照见夜玄殇俊冷的脸庞。几乎与此同时,她发现他揽住她的手臂上不断有鲜血流下,左肩上一道伤口赫然见骨。
夜玄殇深邃的目光探入她眼中,也只一停,手掌离开她唇畔:“皇非在衡元殿设下伏兵,十娘受了重伤,马上送她和宿英离开君府,否则皇非很快会怀疑帝都。”
他在子娆耳边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随即返身接应宿英等人,触到十娘的身子时突然一顿,随即低声道:“放下她吧。”
宿英连运真气送入十娘体内,最后离开密道的离司匆忙抢上一步,却在十娘身边颓然落手,眼中顿有泪光闪现。十娘先前硬受方飞白一击,早已心脉俱断,仅靠夜玄殇与宿英轮流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勉强维持,一路撑到现在,终究回天乏力。宿英发出一声近乎悲嚎的低咽,十指渐渐扣入屏风碎裂的木石,猛地起身:“皇非!”
“跟他走!”近旁一道袖风夺面扫过,子娆伸手扣住他肩头,将人向后甩去。
迎袂转身,黑暗中惊鸿一瞥,凤眸冷艳如霜似雪,漠然近乎无情。
宿英不顾夜玄殇阻止,瞠目恨道:“十娘是因我而死,皇非本该杀的是我!”
“十娘是我帝都的人,生为帝都,死为帝都。”子娆看他片刻,回身轻轻拂过十娘眼帘,手指在那犹自温软的肩头缓慢收紧,“这笔账,自有我与皇非清算。莫要让十娘白白送命,你马上与夜玄殇离开君府,一切等见到王兄再说。”她侧头看向身边之人,他袖口滴落的血迹仿佛渐渐漫入她魅冶的眸心,噬人心魂的色相于那暗处翻涌欲出,然玉容端媚静若止水:“你这人不但胆大,而且总是命大,若皇非在楚国都杀不了你,我还真有些替王族担心。”
夜玄殇剑还背上,眉目间仍是往日散漫模样,仿佛这一夜激战,生死流血皆不经心:“皇非杀不了的人,未必九公主也不能。”他随手处理了肩头伤口,暗自返神内视,以便尽快恢复体力,“至少现在最多和你打个平手。”
子娆眉梢微挑,唇畔突然绽开笑意:“那我是不是该趁这机会杀了你,否则以后难保不平添麻烦?”
夜玄殇微一凝目,道:“子娆,现在我才觉得,原来你真的已是少原君夫人了。”
子娆淡淡道:“无论何时,少原君夫人首先是王族之主。”
夜玄殇唇锋带笑,深深看她,忽然叹道:“东帝何幸!”
子娆眸光一掠,方要说话,殿外忽然传来人声:“君府少将岳言求见九公主!”
子娆倏地看向殿门,夜玄殇抬手示意一下,迅速俯身抱起十娘,与宿英离司闪向屏风深处。子娆转身扬袖,身后重重华幔如云遮下,缠枝金灯连绵闪烁,一片明明暗暗,渐无声息。
一时不见回应,殿外岳言声音转急:“方才密道中传讯示警,有刺客闯入府中,请问公主是否平安!”刚要抬手再叩殿门,殿门忽然大开,九公主玄服凤妆,独自从那幽深的寝殿中徐徐走出,抬眼一扫,冷冷道:“未曾传唤你们,何事擅自喧哗?”
那目光冰刃一般直刺人心,竟看得这君府大将陡然一惊,倒退两步:“公主恕罪……”身后马蹄声响,突然传来一个冷静稳定的声音:“是我让他们求见公主的。上阳宫突生变故,烈风骑主力追击叛军无暇顾及,师兄命我传信公主,调府中守军速速入宫增援。”
子娆早已将目光移开,殿外广场上一队人马上前,当先一人白衣战袍,明眸若雪,正是且兰女王。
隔着漫空烽烟,夜色火光,两人目光于半空中交撞,明暗间一丝微妙的闪烁。
火光陡盛,冲映夜空,子娆没有多说一句话,微微细起凤眸,抬头看向已被大火淹没的上阳宫。
不到半刻时分,两列明亮的火把自君府大门驰出,直奔西苑上阳宫,稍后又是两列,整齐迅疾的马蹄声惊破长街,令这波潮汹涌的楚都更添紧张。
子娆接连将君府中留守的两名大将调出,夜玄殇与宿英趁机改变装束混入九夷族战士当中,其他侍卫自是无人注意他们。且兰此次带来楚国的虽只有百名近卫,但皆是曾受东帝亲手调教的精锐战士,更有叔孙亦、司空域、褚让等数名高手随行,若无意外,不需半个时辰便能顺利护送两人出城。
只要离开处在烈风骑严密控制下的上郢城,一切便可随机应变,眼下这番变故也必须尽快通知东帝,以备应对。子娆与且兰都十分清楚这点,守兵刚刚离开,且兰便随后告辞。子娆与她一路出府,两人并肩而行,银袍飒飒,明月仙姿,玄衣飘飘,暗夜风华,这一双王女帝姬姿容绝尘,便是在这调兵遣将的紧张时刻,亦看得众人一番心驰神杳。
君府外,叔孙亦率兵迎上前来,微锁的眉宇下,这九夷族头号智囊人物神色间带着一丝难言的忧虑。子娆在火光重影下驻足,正好站在他身边,目视九夷族战士上马,忽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叔孙先生,有些话你知我知,九夷族千万莫再走错任何一步,否则你当明白后果的严重。”
玉容半隐暗光,媚若流水的声音带着一股清彻寒意冷冷淌过耳边,仿若冰玉交击入心。叔孙亦身子一震,稍后微微低头:“公主放心,叔孙亦可以性命担保,九夷族绝不会背叛东帝。”
子娆眸光一睨,无声笑道:“先生果然是聪明人,请。”
叔孙亦侧身抱拳,方要上马,突然停下动作。便是此时,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震动,长街尽头火光一闪,叔孙亦霍然色变:“快走!”
四面八方,风卷暗尘杀气荡,激得发袂衣袍一片飞扬,但无论且兰还是子娆,都只望向那片汹涌而来的赤潮,火光骤暗复明,且兰单手缓缓握上炎凤弓,眼神冷静如雪:“已经迟了。”
话音方落,烈风骑名震天下的战旗席卷长街,两列骑兵迅速中分,战马微鸣,铁蹄声落,骤然间降临四周的安静凝住所有目光。
三军之前,白袍赤甲的少原君徐徐纵马前行,目若寒玉,冷冷锁定众人。
第78章 第十四章
宽阔街衢,煌煌宫府,万重火把映得黑夜如同白昼,唯闻一人马蹄声落,刀剑如林,亮光反射在他绛红若血的披风之上,几乎叫人不能正视。
少原君完美无缺的微笑,可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可令冰峰融为春水,然此时皇非唇角冷冽的锋芒,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彻骨的寒意。
斩杀万军,屠城灭国,且兰亦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但皇非并没有看向九夷族任何一人,甚至包括夜玄殇与宿英,千人万众,他只在一片刀枪剑影中冷眼注目君府前华服飘舞的女子。
“子娆姐姐!”烈风骑中突然传来一声悲叫,秀发凌乱的含夕越马上前,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皇非身后众将,方飞白面色阴沉,马前靠着气息奄奄的召玉;老将邝天横鞭在侧,一步之外随有三名灰衣老者,低眉垂目貌不惊人,不知是何身份;展刑、易青青夫妇皆是怒视众人,骁陆沉略微坠后,半阖双目自行调息,看情形虽保住了性命,但没有数月时间也绝不可能恢复功力。
方飞白等人赶到上阳宫时,皇非已先一步将含夕与召玉救出。整个上阳宫毁于火海,含夕幸而无恙,召玉却受伤甚重,几乎送命,此时全赖方飞白从旁护持,挣扎抬手指向子娆:“你这妖女……枉君上如此信任你……竟然下此毒手……”子娆对她视若无睹,但看向方飞白时,眸心倏地一收,一点墨色如光暗放。
方飞白面无表情地回望子娆,以及其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宿英,但他知道,今晚衡元殿的变故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上阳宫中王后与小王子横遭意外,令得君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楚王死于乱军之手,赫连残部败退西山,含回在混战中失踪,含夕公主纵与少原君青梅竹马,却对东帝芳心暗系,东帝若要将楚王之死归咎于君府,可谓易如反掌,甚至略施手段控制含夕,便能间接左右楚国政局。今晚宿英越狱潜逃,夜三公子暗入宫中,九夷族倾力相助,皆与帝都脱不开关系,而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宣王姬沧。
宣楚之战,双方倾尽国力在此一举,姬沧与冥衣楼背后的帝都,是否早已暗中达成了某种合作?东帝真正想要扶植的,究竟是楚国还是穆国?九公主更改婚约五日而嫁,究竟是怎样一步棋?这一切,是否是各方势力针对楚国的一场阴谋?
方飞白能想到的,皇非自然也能。
重兵环伺下,四周一片肃静,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横马长街,幽艳的面容,锋利的注视,两人间只听得见风火衣衫猎猎作响,不断抽击每个人的心间。
终于,皇非冷冷开口:“上阳宫火起之时,你人在何处?”
子娆眉梢微动,没有回答。
皇非目光逐渐转厉,蓦地喝道:“岳言!告诉她!”
方才被子娆调出君府的两名大将皆在阵中,当是在去上阳宫的途中遇上了烈风骑,岳言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字字句句道出不容辩驳的事实:“自君上离开后,九公主与两名贴身侍女进入寝殿,直到上阳宫火起,末将才再见到公主。”
子娆仍旧沉默。
皇非盯着她,眼中暗潮激涌几如来自地狱的冥焰,仿佛要将眼前这妖娆颜色生生焚为灰烬。含夕颤声道:“子娆姐姐,你嫁给皇非真的是另有目的,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敢亲口回答吗?”
夜风下子娆突然轻轻一笑,朱唇微启,道出一字:“是。”挑眸转向含夕,“你说得没错。”
含夕睁大眼睛,裹在披风中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若是为了帝都的谋划,为了王族,即便要杀一个无辜的婴儿和手无寸铁的女子,你也在所不惜吗?”
子娆面若止水,淡淡道:“是。”
一言激起千层浪,纵然君府方面仍旧阵列森严,无人说话,但那种骤然盛烈的杀气,却令四周空气如深湖冰裂,怒涛汹涌。夜玄殇眼中忽而闪过一道诧色,若有电光划破夜空,风云骤起而过。且兰等人不约而同望向独立月下的子娆,无不面露震惊。上阳宫的变故若是帝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这颠倒乾坤的手段将给九域带来如何可怕的震荡,此刻谁也不敢断言,甚至不敢想象。
听到子娆这样的回答,含夕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泪水潸然而下:“那子昊哥哥……”
子娆静看她坠落的泪水,丹艳的唇角仿佛有着一丝迷魅奇异的笑痕:“子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若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含夕摇头道:“可是……王兄是我的哥哥,王嫂,王嫂她也是皇非唯一的亲人啊!”
眼前赤影一闪,皇非猛地抬手:“你退下!”
含夕被他骇得一震,只见他眼底赤色隐隐,面容冷酷甚是可怕,想起楚王后连同那刚刚出生的婴儿惨死火中,竟是尸骨无存,一时哽咽,再说不出话。
皇非目中精芒逼人,环视军前,点头冷笑:“你们计划得不错,以联姻为借口推动楚宣之战,一步步令楚国陷入乱局,待我与姬沧两败俱伤,帝都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再联合穆国、九夷铲除宣王,一统九域。很好!子娆,你不愧是我皇非看上的女人,有这资格胆量与我作对,只可惜你忘了,究竟谁才能真正左右楚国!”逐日剑“呛啷”出鞘,“今晚你我,再无任何情义可言!”
剑锋耀目,子娆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眸光星色如流纵横,是喜是怒,是悲是欢,竟无人能够说出她此时的神情。
僵持片刻,只见她轻幽一笑,抬袖扬手,灿灿凤冠应声坠地,长发迎风散泻,琳琅珠玉,叮咚飞溅云阶,伴着她冷魅动听的声音:“也好,这场戏,反正我也演得腻了,这样倒痛快。”
乌发玄衣飘若舞,夜风催云暗,火光急急映出两人玉容英姿,绝代风华,一夕夫妻情,凛凛君臣义,都在这举手投足间灰飞烟灭,子娆睨眸侧首,转向九夷族:“且兰女王意下如何?”
且兰手中弓箭微紧,徐徐扬眸,竟是一笑:“我早知有一日会与师兄对阵沙场,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以为东帝真能保全九夷?”皇非冷冷抬手,随着逐日剑渐盛的烈芒,三军潮动,“乐瑶宫如今已被重兵封锁,既然要战,你们就谁也别想生离楚国!”
子娆与且兰同时呼吸一窒,眼前逐日剑落,烈风骑动,如血杀气扑面而来!
楚都西城门外,烈火沿途不熄,断剑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荒草乱石间,处处横尸遍地,血流斑驳,夜风不断刮来刺鼻的血腥味,夹杂着阵阵浓烟,以及士兵重伤垂死的哀嚎。
赫连侯府与烈风骑追兵一路激战,节节败退,待杀出城外,上万叛军唯余不到两千,人人战意全无,马困力疲,眼见败势难回,幸而上阳宫一场大火,令得皇非意外回师,一直控制着外城护军的赫连闻人之子赫连啸率援军及时赶至,会同赫连羿人撤往西山军营。
急云蔽月,马蹄阵阵,一队赤甲铁骑旋风般驰过战火方休的山野,为首正是君府四将中的善歧。这一路兵马出城向西,至沅水之畔与丰云所率的三千铁卫会合,万千火把如龙,直奔乐瑶宫。与此同时,城防水军沿江出动,战船往来穿梭,一片战云密布。
不过半柱香时分,通往乐瑶宫水陆道路皆被封锁,就连鸟雀都难飞出。
此刻一队人马出现在乐瑶宫必经之路。
驾车之人身着玄衣,腰佩赤色银丝锦带,正是冥衣楼上郢分舵舵主聂七,火把下能见车辕饰有夔龙纹墨玉双玦,再加护卫在旁,面若古井的商容,车内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狭路相逢,疾驰中的烈风骑骤然分开,雁翼般抄向两侧。
商容长眉一掀,倏地自前方退回车旁,与聂七刹那目光交错,皆看到对方无法掩饰的震惊。敌军兵力显然超过三千,楚都的变故,竟到了令少原君兵围乐瑶宫的地步,那君府将会是何等局面?
重重火光自车帘透入,映上子昊清冷的脸庞,袖间微微一动,玉箫落入掌中,断然传令:“擒其主将,全力突围!”
平日繁华热闹的楚都,眼下一片血雨腥风。
子娆等人与烈风骑甫一接触,便陷入浴血苦战。威震九域的君府精兵,不但在兵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战术方略更是无懈可击,单是当先攻来的长矛手配合两翼快刀营,便将所有人逼在君府长街范围之内,外围不利巷战的铁骑按兵不动,隐隐封锁各处街口,却有近千府卫分做两路,左右同时杀至,将隶属帝都的冥衣楼部属和九夷族人生生切成两截,使得他们无法相顾,战力大减。
此次随子娆进入君府的虽都是冥衣楼数一数二的好手,但在烈风骑战略性的打压下,迅速陷入被动,纵然杀得敌人死伤不绝,惨叫连连,却无法避免被逐渐蚕食的局面。
子娆这边多是九夷族战士,由且兰统一指挥,但武功以夜玄殇最高,当此连番恶战的紧要关头,他十分清楚若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不过百人的队伍将迅速被铁潮般的烈风骑吞噬,到时哪怕是绝顶高手,亦只有力战而亡的结果。
少原君府位于上郢城东,左临殿阁连绵的禁宫御苑,右接景秀山奇的楚江天险,眼下王宫已被大火覆没,更有都骑禁卫封锁控制,只有借助贯通楚穆两国的大江水路,众人逃生的机会才能大大增加。
能否集中力量杀出这不足百米的君府长街,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归离剑冷芒激闪,两柄袭面而来的长刀双双断折,血飞骨裂中,扑上前来的十余名战士非死即伤,后跌时复又撞飞外层战士,烈风骑严密的阵脚生出混乱。
夜玄殇神情冷静,趁此机会率先冲向敌阵。
且兰统领三军屡经沙场,眼力高明不在夜玄殇之下,知道突围之机稍纵即逝,凭借浮翾剑之利硬拼敌刃,剑光雪衣之下,几乎无人能挡其一招之击,强行推进到夜玄殇右翼。
子娆亦在同时跟进夜玄殇身左,千丝之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形成绝美奇光,道道丝影变幻飞舞,诡异莫测,只要进入其笼罩范围内便绝无生还可能,令夜玄殇全无后顾之忧,归离剑法发挥到极致。
由这三人组成锋矢一马当先,自虎狼般的敌人中杀开一条血路,离司、宿英紧随其后,九夷族指挥权转到叔孙亦手中,训练有素的银甲战士分别由褚让与司空域两名高手压阵,配合青冥、鸾瑛等武功稍弱的女将,不断向前突进。
此时被敌兵主力重压围困的冥衣楼一方,正处于全军覆没的险恶绝境。
夜玄殇放声长啸,归离剑左右疾闪,卷向联手阻来的君府二将。
“当当”两声激响震慑全场,以二将合击之力,竟不能挡他一剑,若是退慢一步,难保不血溅当场。
二将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难敌归离剑之威,阵前封锁土崩瓦解。眼见只距数步之遥,双方便能会合一处,君府前忽地传来啸声。
烈风骑快刀营闻讯后退,无数长矛手结做铁桶般的车悬战阵,四面八方矛影密集,更迭轮转,九夷族攻势顿时一滞。
君府高处,皇非等人正冷冷看着下方惨烈的战场。
在他后方不远处,含夕身处侍卫严密的保护之中,一动不动呆站在那里。这一夜惊天巨变,前所未见的杀伐流血,似乎将她打入了一场噩梦,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每一次血光映入眼帘,都令她紧咬的红唇轻微战栗,可是就连她都能看出,面对皇非无情的剿杀,子娆等人丧命或是被擒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烈风骑阵法源源不断运转,却并不急于抢攻,显然要以车轮战消耗对方体力。待到前方围歼战结束,此处战圈骤然缩紧,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大压力几乎要摧毁所有人斗志,武功稍弱的九夷族战士立时伤亡惨重。
如此有条不紊的配合进攻,会以比大军混战快上数倍的时间歼灭敌人,保存己方战斗力,烈风骑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其名副其实、莫可逆挡的强大实力。更何况,此时对方武功最高的皇非与方飞白皆未出手,就连展刑、易青青统领的南楚部众、“魂索”邝天及其近旁三名深藏不露的灰衣人,甚至原属自在堂的核心成员亦只是居高临下从旁观战,少原君府真正的实力远不止此。
“不想夜玄殇到这时还如此厉害,可惜了。”方飞白起先在衡元殿失手,并非心服口服,此时这话倒是真正有感而发,扫了眼被面前血战激得跃跃欲试的别鹤等人,转向皇非,“也差不多了,还和他们磨蹭什么?”
此刻身边没有外人,他与皇非并不那般恪守礼数,亦只有方飞白,才最清楚皇非为何令一众高手引而不发。
即便方才盛怒之下,身为统帅的少原君仍旧保持着精准可怕的决断力。
当对方精疲力竭,而己方士气血性皆被战场杀戮激发至顶点的时候,这群早已将敌人虚实看透的生力军一旦加入,将如九天雷霆致命一击,彻底结束这场围歼战。
眼下便已到了最佳时机。
皇非俊美的面容仿若坚冰雕成,甚至连愤怒这种情绪都全然不见,开口下令:“展刑与青青各率人马自两翼动手,对宿英和那侍女不必留情,重、明、查三位先生负责截下九夷诸将,邝老将军对付且兰,飞白截住夜玄殇,别鹤、闲情你等设法困住子娆,除她之外,所有人格杀勿论!”
他这番调兵遣将看似随口道来,实际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策算。
以展刑夫妇所率的南楚精英直击对方软肋,一举击杀实力最弱的离司与宿英,突破敌阵;对付九夷族大将的三名灰衣老者乃是当年“鬼师”中与邝天齐名的高手,用他们牵制叔孙亦等人正是配合前方,将对方一截为二,首尾难顾;而用邝天的软鞭对付且兰的浮翾剑,以方飞白截杀夜玄殇,亦是恰到好处,绝无问题。
连番令下,大局可定,方飞白暗中点头,但听到最后一句忽地一愣:“已到了与帝都决裂的地步,你留她不杀?”
皇非瞳心微微收缩,闪过锐利异芒:“与少原君府作对,岂是送命那么容易?东帝既想与我一较高下,我便奉陪到底!”
方飞白双钩落入手中,挑眉笑道:“还以为你当真对她动了心思,那无论如何,我也要辣手摧花了。”
皇非冷哼道:“多此一举,动手吧!”
第79章 第十五章
杀气炽盛。
四周压力陡增,少原君府众将出手,形势顿时不同。
最先攻至的自是邝天与方飞白。
伴着疾厉呼啸的劲气,一道鞭影当空罩下,直射且兰眉心,双钩电闪,封向夜玄殇所有攻势。
且兰娇声轻叱,浮翾剑光掣如星,于重重鞭影中绽开犀利寒芒。
“嗤嗤”数声劲气交接,鞭影爆散,邝天仅仅向侧横移。且兰却连续倒退两步,被邝天强横的内力震得气血翻涌,唯有借后撤之势,才勉强化解这摧心裂肺的内劲。
身边惊人的激响声中,夜玄殇与方飞白短兵相接,冲势受阻,身上再添新伤,显然未占到任何便宜。
比起二人,离司与宿英则到了生死立判的境地。
离司纵然剑法精妙,但内力与展刑相差甚远,何况力战之后,体力内息已至极限。银戟以压顶之势迎头直击,一招之下,离司唇角呛出血丝,长剑几欲脱手,踉跄跌向后方,若非子娆逼退自在堂二使及时援手,难免毙命当场。
宿英同时遭数名南楚高手强攻,情况更是不妙,单是易青青凌厉的长剑便已令他身处劣势,拼尽余力连挡夺命刀剑,却无法避开携着骇人劲道,毒蛇般攻向胸前的铜棍,一声惨哼,口喷鲜血撞入九夷族阵中。
漫天焰蝶带出夺目金光破入战阵,硬是接下南楚与自在堂双方攻势,爆裂惨叫声迭起,千丝随之激射而至,将扑向夜玄殇的数名敌手亦卷入其中。
目前场中唯有子娆尚有余力兼顾他人,但也不过是因众将奉命留情。
一切正如皇非计划,步步致命。
负责后方的虽是九夷族首屈一指的战将,但那三名灰衣老者无论武功、经验都比他们只高不低,尚未交手,叔孙亦便从敌人来势中判断出形势凶险,却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便被卷入狂潮般的刀棍。
“皇非!”含夕蓦地上前一步,高楼之上,皇非面对这片修罗战场无动于衷。含夕欲言又止,终是猝然闭目,扭头不忍再看。
第二轮猛攻接踵而来。
且兰再次挡下魂索杀招,斟酌形势,知道左右两翼几乎已丧失战力,下一刻便会被对方衔尾截杀,重兵围歼,变成冥衣楼那般情况,断然放弃前冲的打算,浮翾剑光势飞扬,毫不留情连斩敌方八名好手,忽地退向东方角宿之位,疾声喝道:“布周天剑阵!”
血战中青冥、鸾瑛数名女将齐声喝应,剑光急盛。
叔孙亦明白且兰意图,同时抢向北方星位,正担心离司负伤无法镇守星枢,便见刀剑丛中玄衣魅闪,子娆现身西方奎宿,扬袖间四名对手喷血而亡,而她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剑锋微颤,倏地向上挑去。
一道清芒如电,忽然化作光网爆闪,若自四面八方同时攻出。因阵法变动而首当其冲的展刑大吃一惊,饶是他抽身飞退,仍被那凛冽剑气割裂衣衫,险些无法脱身。
九夷族战士各归其位,南方井宿由鸾瑛、青冥合力镇守,离司从旁相护;夜玄殇退回阵心,反手接住宿英,输入真力助他疗伤;褚让、司空域等皆抽身入阵,争取宝贵的机会恢复体力。
战场突然出现一瞬奇异的变化。
便见阵中剑光点点,散布在烈风骑铁血重围中,看似凌乱无章,纷杂一片,却在对手追击时骤生变幻。
一剑击出,万剑相映。原本几人联手亦要吃力应付的后方,此时仅余叔孙亦一人,竟守得滴水不漏,反逼得三名灰衣老者险象环生,寸功难进。
方飞白对手换成且兰,一声劲啸,撮掌击出,原想凭掌力震飞她兵器,岂料阵中白衣飞闪,一股排山倒海的剑气骇然卷来,其势之强,莫可逆挡,被迫横避开去。
子娆与且兰剑势双双展开,带动阵法反守为攻,形势顿时一变。
当日在洗马谷中,子昊据九夷族原有的阵法演变而成这套剑阵,挑选将士传授练习,上应周天星象,下按玄通易数,乃是一套极为厉害的战法。且兰等经过无数次演练,再加上精通奇门数术的子娆,威力只增不减。
敌阵刀飞血溅,溃不成军,君府高手也一时莫之奈何,众人杀开重围,向长街尽头不断推进。
含夕“啊”地一声睁大眼睛。从她所在看去,周天剑阵于潮涌般的烈风骑中,便如沧海澎湃洒映繁星,巨涛惊浪连天,万千星芒激闪,不断流转交替,玄妙无穷。
“九宫洞天,八方神数,难道是……”含夕喃喃低语,不由想起子昊教她的通幽棋,心下一阵惨然。
“哼!”当风卓立的皇非忽然冷冷一笑,“含夕,上次那棋局,今日给你看个胜负!”说罢身形一动,凌空往战场掠去。
此时当空明月早已被重云遮蔽,夜色染血浓得连狂风亦无法吹散,剑阵发动的一刻,躁动翻滚的雷声隐隐传来,电光自乌云背后不断闪逝,令这激烈的战场更加骇人。
鸾瑛、青冥双剑飞烁,杀得敌兵身首异处,抛飞翻撞,眼前忽然赤影一闪,皇非现身阵中,挥掌拍向二人剑锋。
两侧九夷族战士挺剑而出,同时刺向皇非肩头。
周天阵法转动,剑光连绵封死前路,谁知皇非左右一晃,招呼到身上的的长剑尽数落空,竟不能阻他分毫。但听“砰砰”两声,鸾瑛、青冥同时惊呼,长剑脱飞。
南方阵法骤然一滞,离司急声娇叱,提剑抢向星位,皇非看都不看来剑,倏忽横移,踏入东方心宿,不但离司一剑落空,身处中枢星位的且兰更如自杀般主动撞向他掌风。
皇非唇锋锐挑,倏地化掌为抓,扣向且兰肩头。且兰大吃一惊,不得已旋身急避。如此一来,中央钧天无主,星门大开,再加南方轩辕势破,险象顿生。
且兰心知不妙,猛一咬牙,浮翾剑幻作无数剑花,漫空射向皇非,欲逼他退出中枢,抢回主阵权力。
只听皇非淡淡冷哼,阵中红衣电闪,剑光飞流,两道人影倏进忽退,伴着夜空云雷滚滚,迅捷无伦地在阵中移动,情景诡谲莫辨。
且兰剑势不可谓不快,步法不可谓不精,但皇非每一步都料敌在先,始终快她一瞬,牢牢控制星枢,与当日子昊在洗马谷中所用手法如出一辙,杀人破阵只在举手之间。
普天之下唯此一人,能在瞬间击溃这可敌千军的阵法,便如唯此一人,够资格与东帝对弈乾坤。
子娆红唇紧抿,星眸尽现焦虑,却要应付方飞白与邝天联手攻势,根本无法分身。眼见剑阵将破,南楚与自在堂众部全力逼攻叔孙亦,三名灰衣老者自有默契,不约而同向离司杀至!
形势险恶至极。
便在这时,夜玄殇蓦地一声长啸,归离剑带着破空利芒,越过且兰,迎面撞向皇非。
惊电蛇行,窜布层云!
血雨中爆起惊魂夺目的寒光,交击声裂雷般连响,皇非攻势被阻,向后飞退。
倾盆大雨顷刻席卷天地。
夜玄殇凌空翻回,正好截向方飞白与邝天,钩剑鞭索瞬间交撞,三人踉跄跌开,皆是血溅衣衫!
子娆且兰无不凛然,知道夜玄殇这种打法,已是存心豁出了性命。
若能牵制皇非,余人或有逃生之机。褚让与司空域亦在这时冲出剑阵,悍不畏死地杀向扑来的展刑夫妇,以及潮水般涌上的自在堂高手。
夜玄殇大喝道:“结阵杀出去,莫要停留!”
君府众将自不会放过他们,三名灰衣老者分出二人,一刀一棍,呼啸扑向且兰,君府二将同时加入围歼。
怒哼声中玄衣一闪,夜玄殇横剑拦路,归离剑寒芒遽盛,数名对手全部卷入狂潮血浪般的剑势中。
凭夜玄殇之武功,倘若以命搏命,谁人不觉胆寒?就连方飞白也不敢逞强直撄其锋,被迫变攻为守,一时无法抽身。
且兰猛一咬牙,高声命道:“全力突围!”
“留下性命!”逐日剑横越千军,直取阵心。
一旦被皇非击破剑阵,结果必是全军覆灭,夜玄殇狂喝一声,硬受邝天横鞭一掌,冲天而起,迎头阻击皇非!
子娆眸中戾色大盛,手底剑光飞卷雨势,杀得敌兵人仰马翻,心惊胆裂。且兰踏回星枢,周天剑阵重新运转,当者披靡,冲往前方街口。
半空剑气相交,一片激光仿若漫天电闪,两道人影疾飞翻退。
夜玄殇落地一口鲜血喷出,归离剑却威势剧增,将衔尾追杀的君府高手截在当场。
纵然人多势众,单凭烈风骑战士也难抵挡周天剑阵,皇非掠回血战中心,凌空怒喝:“众将退开!”
夜玄殇纵声长笑,剑光暴涨,展刑与岳言未及后撤,同时溅血重伤,一名灰衣老者杖刀断折,抛飞撞翻军阵,横尸气绝。
夜玄殇亦付出惨重代价,身上数道伤☐爆裂,踉跄退步,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锁定含怒出手的皇非。
子娆面现肆异清光,忽然命令离司:“接掌剑阵!”话音未落,纵身飞向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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