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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归离出书版上下 > 第六章

第六章

离司惊叫一声:“公主!”但面对烈风骑狂潮般的攻势,岂敢有所迟疑,只得抢入西方星枢,南方阵脚则重新由鸾瑛、青冥接过。

惊雷裂空而起,一道清啸穿越战阵!

玄袂凌虚,流华飞绕,妖冶夺目的血莲绽现子娆眉心,纤指间幽烈异芒与夜玄殇手中剑光合而为一,当面迎向逐日剑威凌天地的一击!

莲华之­色­,归离之剑,逐日之锋!

漫天暴雨中,天地一瞬尽失颜­色­。

烈芒迫目,雨光四耀,但见两道玄衣身影双双跌退,子娆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夜玄殇撞入烈风骑兵阵。

皇非疾退的身形却在当空奇迹般一停,披风翻飞,赤艳如火,俊眸中蓦见寒意翻腾,仿佛这咆哮夜空的暴雨撕裂万物,九域人间,皆做血雨腥风。

“好,你要送死,我成全你!”

瞬间冰冷的眼神仿如剑锋犀利,冽冽狂雨,在逐日剑畔激旋啸涌,一触即发。

以子娆或夜玄殇的武功,本都有资格与皇非一战,但子娆为解子昊身上剧毒,连续数次化血入药,真元受损极剧,强施血影莲华挡下皇非一剑,不啻伤上加伤,五脏六腑剧痛如割,竟难再提真气。而夜玄殇一夜苦战至此,连挫强敌,周身浴血,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两人身陷重围,四面八方皆是敌军,逐日剑无情劲气贯空,激啸充斥耳目。

忽然,当空传来长声清啸,一道白芒如电穿云,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截下皇非必杀一击!

碧袍银枪现身雨中。

君府东侧出现近百名天宗弟子,纷纷杀入战场,冲得烈风骑阵脚大乱,西侧亦有一批黑衣蒙面的白虎秘卫,由虞峥亲自率领,奋不顾身,悍勇杀来!

四方血流成河,激战迭起,两支生力军在烈风骑中杀开血路,令得中心压力大减。

千云枪攻势展开,刹那间与皇非交击十余招,斗个旗鼓相当。夜玄涧朗声长笑,倏然向后撤回,碧袖迎风,枪锋纵横,所过之处敌兵飞跌滚避,溃散无余。

夜玄殇绝处逢生,­精­神一振,接连劈飞数名敌兵,意外道:“二王兄!”

千云枪骤地迫到近前,竟向他当胸扫来:“不快逃命,还等什么?”

一股云潮般强势的劲气将他与子娆送往外围战圈,二人纵越重围,当空落下,正迎上这一方把守出路的自在堂部众。

敌人不计其数,前赴后继地涌来,血战仍是在所难免。谁知就在此时,忽有一批自在堂高手倒戈杀向己方帮众,敌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封锁顿时失效。

夜玄殇先是面露诧­色­,接着­唇­锋忽挑,长啸一声,携子娆沿这混乱杀出,逃往楚江方向。

对少原君府来说,今晚首要目的便是擒杀子娆与夜玄殇,方飞白等皆知绝不能让他二人走脱,从围歼剑阵的战圈中分出大半人手,纷纷扑向此处。

如此全力追击,武功高下立现,方飞白瞬间超越数人,凌空一掌往夜玄殇背后击出。

劲风及体,夜玄殇头也不回,猛提一口真气,护住子娆向侧横移,随着面上一抹赤­色­急闪,身形遽然加速,越过街巷投往其外狂风暴雨的黑暗。

方飞白一掌落空,倏地停在长街檐顶,断然下令:“放箭!”

高处弓箭手利箭齐发,如漫天暴雨罩向目标,但终迟了一步,夜玄殇已怀抱子娆向前冲出,双双落向下方激流汹涌的楚江。

第80章 第十六章

随着方飞白无奈怒喝,夜玄殇与子娆落入因大雨而水势暴涨的楚江,瞬间消失踪影,不过片刻,复被急流抛上江面,向下游冲奔而去。

黑夜风急雨啸,咆哮奔涌的江水仿佛要摧毁一切,整条楚江目不能视,两人死死抓住对方,只能尽力避免重新被卷入江底的厄运,根本无法分辨方向。

这倾天暴雨让他们在江中吃尽苦头,却也令方飞白等难以追击,就连水军战舰亦失去了平日作用,江上封锁因此暂时瓦解,成了他们逃离追捕的绝好机会。

但即便全无受伤,两人也无法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泅水上岸,一直被冲出十余里外,江面逐渐收窄,水势更急,一股激流猛将二人抛向前方。

子娆手足乏力,险些便松开夜玄殇,只觉身子一空,下面正是因水位落差形成的一片瀑布,未及反应便直落下去。

夜玄殇竭力环住她腰身,两人再次跌入江中急流,毫无反抗的余地,没过多久又是凭空坠下。

可这次却没像前次那般幸运,一丛黑影迎面撞来!

夜玄殇心知不妙,搂着子娆猛一转身。

“砰”地一声剧震,脊背硬撞上江中礁石,鲜血喷口而出,两人在漩涡中向侧甩去。

虽是一片天昏地暗,子娆如何不知夜玄殇是在舍命护她,张口欲喊,风雨急浪当头扑来。

这从瀑流中冲下的力道,不亚于直面逐日剑全力一击,夜玄殇经脉肺腑剧痛欲裂,几乎当场晕死过去,若非子娆死命托住他身体,恐怕便被浪流卷入江底。

好不容易挣出致命的漩涡,子娆一只手缠入夜玄殇背后剑带,紧紧将他抱着,另一只手则侥幸攀到一株倒入江中的枯树,借此依托,方能勉强坚持。

复又冲出数里,江水分流,去势略缓,待再一次靠向岸边时,那枯树不知被什么绊住,一时卡在原地不断晃动。子娆得此机会,勉力提起真气,­射­出千丝缠上附近岸石,终于拖着夜玄殇移上岸去。

大雨虽不像先前那般骇人,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一离开大江,子娆便软倒在地,浑身一丝力气也无。江岸山石耸峙,丛林密布,此时她仍紧紧抓着夜玄殇,知他伤势甚重,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待烈风骑追到便已送命,一咬牙挣扎起身,拼尽余力扶了他离开江畔,往山林中行去。

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非但救了子娆与夜玄殇,亦使且兰等人死里逃生。

整个楚都在大雨中一片昏乱,令人目不能视,烈风骑纵然所向无敌,这时也难发挥平常一半威力。

但即便如此,且兰等杀出重围,百多名九夷族战士只余十之二三,几乎人人带伤,褚让与司空域二将殒命战场,鸾瑛、青冥等皆受了不轻的内伤,宿英更是险些送命,幸好有离司救护,才算化险为夷。

待到城外,雨势稍缓,且兰率众暂时避入一处破败的古刹,与叔孙亦就地商议。

照目前情势,他们虽杀出上郢城,能否顺利逃离楚国仍是未知之数。在与九公主大婚之夜,皇非如此决绝地对帝都发难,兵围乐瑶宫之言绝非玩笑,而如今九公主生死未卜,东帝又岂会善罢甘休。

心机似海,城府天深,这两个翻覆乾坤的男人,这一场风云迭起的战局,谁也没有料到竟是以这样的方法,这样迅速地裂开血幕。

今晚上阳宫中变故,真相究竟如何?楚王后如今是生是死?九公主是否奉命杀人?含夕又何以侥幸逃生?到底是东帝假借联姻,一手设局灭楚,还是少原君暗中谋划,针对帝都王族?

所有一切唯有见到东帝方能明了。

当初少原君奉旨督造乐瑶宫,整片西山林苑皆由宿英一手设计,除去渐芳台别具一格的湖面建筑外,水陆通道亦在其中。在宿英不断指点下,众人一路绕道沅水,避开可能被封锁的关防,很快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潜入乐瑶宫范围。

越过一座山头,刚刚登上坡顶,且兰目光忽然一凝。

对面靠近湖泊的小丘上,有两方人马正鏖战不休。

一方是数十名背水结阵的玄衣战士,紧护着当中一辆帷帘深垂的马车,另一方则是赤甲赫赫,兵马势众,漫山遍野的烈风骑­精­锐。

玄衣战士显然刚刚阻退了敌人一轮进攻,烈风骑战阵变化,当中杀出三列骑兵,不余空隙地再次发动强攻。

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忽然传来。

离司闻声一震,脱口叫道:“是主人,主人在阵中!”

且兰亦听出那曾令九夷族军队大败而归的奇异箫音。果不出所料,随着玄衣战士阵形些微变动,烈风骑三列骑兵瞬间支离破碎,战场上迅速弥漫开一片淡红,复又隐隐消散,而玄衣战士身后被雨雾模糊的湖泊却仿佛吸噬了过多的鲜血,渐渐泛出一种诡异的赤红。

战云血雾,卷向四方。

双方实力悬殊,纵然再次损兵折将,烈风骑严密的重围亦未因此溃散,反而调整布局,做出全军进攻的准备。

箫音亦不若之前缥缈消逝,丝丝缕缕穿破雨瀑。

且兰当即回头下命:“叔孙先生,你领一半兵力自东南方巽位进攻,务必搅乱敌军布局,我率余人由坤位突入,断其右路封锁,只要寻得机会,便全力冲其主将所在。”

叔孙亦面对重云密布的天­色­,恨声叹道:“天不助我!若能施以火攻,我有把握寻机取胜,如此硬拼却毫无胜算。”

且兰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拼死一试。”

叔孙亦目中掠过­精­光,忽然正容行礼:“殿下亲身犯险于事无益,臣请单独率军,假如无法突破烈风骑,殿下当即刻离开楚国,前往苏公子处再商对策。但若皇非十日内当真攻破宣国,殿下切莫继续与之硬抗,否则九夷族包括昔国必亡无疑!”

众人心头皆是一凛,但也知叔孙亦之言句句属实。离司上前一步,手中长剑紧握:“我与叔孙先生一同前去,主人尚在阵中,我绝不会离开。”

“你二人不必多言。”且兰刚刚出言反对,近旁宿英突然开口道:“火攻也不是不行,或许有办法可以一试。”

烈风骑军令变动,两侧同时冲出近千骑兵,向湖畔方向包抄过去,逐步形成合围之势,一反先前强攻姿态,开始缓缓向内推进。

包围圈愈渐缩小,以压倒­性­的阵势逼向冥衣楼所在。

商容白眉一皱,知道面临这种战术,无需片刻,此处将成死地,当即退回车旁,请示道:“主人,双方兵力相差太大,久战无益,请让影奴护送主人离开,此处交给老奴与聂七!”

帘内一声低低轻咳,却无任何示意,商容心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向前跪道:“主人身系王族天下,万不能有所闪失,老奴职责所在,请主人恕罪!”说罢重重叩首,斗胆伸手掀向车帘。

风雨垂帘,忽飘如雾,却是自行扬起,蓦地一道冷澈平静的目光­射­来,淡淡青衫,淡淡话语:“你退下。”

“主人!”商容心头顿时一惊,便见东帝轻轻垂眸,­唇­畔箫声流转而出。

长空之畔,忽有八道闪电穿破层云,骇人的亮光直照四方,聚往战阵中心。

乌云压顶欲摧,惊雷裂空而至。

暴雨云雷,交织如怒,天地仿佛即将沦陷,骤令千军万马­色­变。

子昊手畔玉箫珑玲,九转灵石散发出慑人心魂的清光,人玉交映,如雪如幻。

箫声下,雨湖中,血­色­弥天翻涌,漫向杀伐战场。

便在此时,如是呼应这天象异变,烈风骑后方意外爆起一团烈光,一现之下瞬间扩大,竟是火光迭起。但见后方烈风骑战士铠甲燃烧,一团团不可思议的流火飞爆四溅,竟在大雨下化作一片骇人的火海,令得烈风骑阵势突乱。

商容神­色­一怔,无法相信在这样的雨中竟会燃起火阵,但随即反应过来,一声厉啸,越过双方杀场凌空扑下,杀向对方因混乱而门户大开的指挥主位。

善歧大吃一惊,尚未来得及摸清阵中发生何事,眼前爪影扑面,凌厉诡异,匪夷所思,情急之下向后急仰,抬腿踢出!

旁边丰云见势不妙,急喝出剑,前后夹攻商容。

不料战阵中突然­射­来一道清利白光,仿若雪凤直冲云霄,浮翾剑现身阵心,截向丰云!

两道人影凌空飞起,雨雾中星驰电掣,剑芒激迸。

东西两方,喊杀声同时响起,猛冲敌阵。

商容身似鬼魅,当空五指一沉,锁向善歧咽喉。善歧连拔剑的空隙都没有,足尖点中马背,瞬间连接商容八招,待要纵身后撤,商容闪身而上,爪风已封住他周身数尺之地。善歧右手斜翻,自下而上直击商容面门,他虽是君府四将之首,应变出招皆是一流,但终究不敌商容老练狠辣,肩骨剧痛,已被商容指尖扫中,一股严寒至极的真气自肩井岤直锁经脉。

两人数招交锋,可谓兔起鹘落,迅疾无伦,且兰与丰云刹那间亦分胜负。

雷雨中传来一声金铁交鸣,丰云手中长剑寸断,身形飞退,且兰左臂溅血,更被他掌力震得气血翻腾,一口真气难以后继,凭空向后落去。

四面八方,尽是烈风骑枪林刀阵,以她此时情形,已断无可能脱身重围。

忽然间,一袭青衫闪过眼前,淡冷竹林药香,恍如雪影清流,且兰纤腰一紧,已被人自后环住,子昊携了她旋身振袖,掌风所至,四周敌兵横飞抛跌,溃败四散,他却带且兰顺势而起,飘然退出险境。

白裘青衫飞凌雨雾,玉箫之音,再次响彻合宇,清冷冰冽的音韵,直夺每一人心神至处,整个战场仿若一静。

暴雨微收,亦敛去倾天狂势,已然不是方才九转玲珑阵即将发动时,天地惊魂的状况。

且兰落身冥衣楼阵中,忽觉一暖,子昊身上披风已落在她肩头,挡住阵阵冷雨扑面。“入车中去,凝神调息,莫再妄动真气。”子昊已知查她真元损耗甚剧,淡声吩咐,且兰与他目光一触,一言不发,退后照做。

商容亦在此刻折回,手中多了岤道被制的善歧。离司与叔孙亦等把握时机,与冥衣楼会合一处,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烈风骑顿时不敢妄动,丰云投鼠忌器,无法再下令逼杀。那善歧虽是受制敌手,却是刚骨强硬,瞋目喝道:“丰云!烈风骑唯有战死之将,绝无受挟退兵之言……”岂料话未说完,便被一道指风扫中哑岤,再无法吐出一字。

千军之前,子昊掩­唇­轻咳数声,抬眸冷冷面向烈风骑,清淡的语音恍如冰雨飘落:“此人朕暂且留下了,回去转告少原君,想与朕一决高下,让他自己来。”

第81章 第十七章

暴雨过后,山中黎明依稀仍带着一丝朦胧的湿意,偶尔有光线透过幽暗重重的密林,刚被大雨冲刷过的峰崖层石叠立,露出嶙峋峥嵘的痕迹。

几道人影掠过林间,在一方巨石上略作停留,复又继续向前,先后没入石林之中。

没过多久,又是十余人自楚江方向出现,和先前那批人一样溯流而下,当先两名紫衣少女自怀中放出一双白貂,一路探查,其中一人回头道:“公子,昨晚雨势太大,几乎将所有的气味都冲刷无遗,再往下去,便离沣水渡不远了。”

“这场雨倒也及时。”身后一个清朗潇洒的声音道,“你们在此分头行动,继续沿路寻找,无论结果如何,日落前在沣水渡会合。”

“是!”两名紫衣少女齐声答应,身后人马一分为二,跟随白貂迅速离去。

那说话之人却未随同,独自走出不远,忽然停步,目光穿过时有时无的雨丝落在离江岸不远处的岩石之畔,注视片刻,他抬袖一挥,一块苍龙玉玦飞入手中,映入俊眸轻轻一闪。

山间一处比较隐蔽的岩洞里,不知昏迷了多久的子娆逐渐清醒过来,神智未曾全然恢复,便听四周破风声连续响起。

单从风声便可判断,来者皆是修为不凡的高手,并且训练有素,极擅追踪之术。夜玄殇似乎仍在昏迷当中,子娆不敢有丝毫妄动,凝息屏气,暗中功聚掌心,但此刻功力尚恢复不到小半,当真动手,也只堪勉强一击而已。

外面传来人声:“禀统领,东、北两方已处处寻遍,皆未见到三公子踪迹。”

接着又有数人陆续到达,“统领,前方数里范围我们都仔细搜寻,没有遇到三公子,现在唯一的可能只剩下沣水渡。”

那统领背对子娆方向,从这角度看不到模样,只听他沉声道:“沣水渡乃是楚穆必经之路,少原君必然派出重兵封锁,越是靠近那里,三公子便越是危险。”

子娆心头微微一动,听出这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虎秘卫统领虞峥。

这批白虎秘卫暗中潜伏楚国,昨夜在危急关头助他们逃出烈风骑围剿,如今又四处寻人,自然与夜玄殇不无关系,但子娆亦知穆国秘卫曾经受太子御指使多次追杀夜玄殇,一时难以断定这些人到底是何立场,不敢贸然曝露行藏,正自斟酌,虞峥突然回头,目光扫向他们藏身方向,喝道:“什么人!”

子娆手心一紧,却听有人含笑问道:“虞峥,探查此处可有所获?”话音未落,一人现身石上,林间轻雾绕云,碧袍飘然若风,负手看向下方,卓逸气度,令人油然折服。

白虎秘卫已纷纷拜下,虞峥道:“原来是二公子,属下方才无礼了。我们沿江一路寻来,始终未能找到三公子,那王族公主也踪迹全无。”

夜玄涧似乎眉心略蹙,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众秘卫:“西宸宫八部秘卫向来不离都城,更不该归你虞峥直接调配,你们此次入楚究竟目的何在,倒是令人颇费思量。”

天宗传人在穆国地位超然,甚至凌驾储君之上,虞峥和他目光一触,随即低下眼睛,稍后道:“西宸宫秘卫,为三公子而来。”

这话答得模棱两可,似实非真,夜玄涧眉梢一挑,随即悠然扬­唇­:“我不管你所为何事,但你且记住,倘若三公子有所闪失,我第一个便拿你是问。”

夜玄涧曾经两度出手相助,又是夜玄殇兄长,子娆略微向前直了一下身子,忽被人自后掩住嘴­唇­,却是夜玄殇醒了过来。子娆眸光扫去,夜玄殇轻轻摇头,手指在她­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向外看去。

此时虞峥正道:“此处仍是楚国范围,少原君府势力不容小觑,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在烈风骑前找到三公子,同时亦会派人引开沣水渡守兵的注意,希望三公子吉人天相。”

夜玄涧看了看他,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且去吧。”

待白虎秘卫与夜玄涧皆离开此地,夜玄殇方松开子娆。子娆侧眸问道:“这批白虎秘卫似乎很着急你的安危,他们再找下去,说不定撞在皇非手里要吃上大亏,你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夜玄殇迎上她注视,略一闭目,摇头道:“在你我伤愈之前,不宜与任何人接触。”

子娆问道:“也包括你的兄长?”

夜玄殇一笑不语,试着要撑身起来,却无意牵动伤处,额角顿时冒出冷汗。子娆急忙伸手扶他,他身后一道伤口贯背而过,深可见骨,子娆指尖倏忽一颤,抬眸看向夜玄殇冷毅的面容,随即动手撕下衣摆,低头为他包扎。

夜玄殇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扭过头来看她。她的指尖轻柔温软,大婚之时盛滟的妆容淡淡褪尽,流露出眼角眉梢清魅的光彩,长发间丝缕暗香幽澈,侧首时有着异样诱人之美。

夜玄殇便这样看了子娆半晌,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子娆,跟我回穆国如何?”

子娆不由一愣,抬起头来,夜玄殇轻挑眉梢,含笑相望。

四目相对间,子娆眸光似笑非笑地一漾:“你若能逃得出追杀,再说这话也不迟。”

夜玄殇道:“不必着急,待过了这几日,那批白虎秘卫自会想尽一切办法送我们离开楚国。”

子娆略觉疑惑:“你对他们这般戒备,到时又怎敢肯定?”

夜玄殇随意笑了一笑:“只要让他们以为紫晶石已在我手中,他们自会执行王令,这点倒不必担心。”

子娆墨睫轻抬:“但紫晶石并不在你手中。”

夜玄殇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子娆盯住他看了半晌,其中思量显而易见,突然道:“老穆王送你入楚为质,原来根本一开始便是为取回紫晶石。”

夜玄殇微一垂眸,隐有复杂的光­色­自深邃眼底一掠而过:“不错,那确实是我和他交换的条件。”

子娆修眉稍紧,不由问道:“你甘冒入敌国为质,随时都有杀身之祸的危险,是和你的父王交换什么?”

夜玄殇道:“自然是换我想要的东西。”

子娆略微细起的凤眸中有着丝丝闪动的光影:“但你并没有拿到紫晶石,又如何回国和老穆王交代?”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父王面对太子御的逼迫,当初的想法恐怕早已改变。”夜玄殇轻描淡写地道,“紫晶石已非唯一的筹码。”

言下之意牵扯穆国内政,子娆没有追问下去,夜玄殇亦不再多说,合目调息,很快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山中又见雨意,两人所在的这处山谷人迹罕至,一时间无人再次寻来。天­色­渐暗,终至微雨重重,使得整条山脉都陷入一片模糊的轮廓。

与夜玄殇相比,子娆内伤并不算严重,调息一段时间便觉好转,再看夜玄殇,仍是静坐一隅,面上隐见光泽淡淡,清穆宁和,分外平静,显然运功正值紧要关头,子娆不欲扰他,悄悄出了洞外,借了一点微光斟酌四下地形。

未曾走出多远,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一丝极轻的脚步声息。来人轻功极佳,不过瞬间便往这方向靠近,子娆来不及回头,闪到一棵古树之后,只见有道人影轻灵翻身而至,落地后悉心看察,一边自言自语:“他­奶­­奶­的夜玄殇,不过一次没和我彦翎在一起,就闹得这么惊险,人家公主就算美若天仙,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真成了恶鬼我去哪里超度你?”

彦翎狠狠地嘟哝了几句,突然“咦”地一声,抬头往山洞那边看去。子娆在树后听得啼笑皆非,不料他竟能找到此处,眸光微微一闪,袖袂轻转,两道焰光顿时破空飞出,­射­往彦翎面门。

此时他两人相距不远,彦翎不防有人偷袭,着实吓了一跳,提气向后急翻。子娆在树后绕袖轻扬,那焰蝶如影随形,逼得彦翎一连翻了十余个跟头,直到一块石岩之前,急中生智,猛地拔地跃起,窜上石顶。

焰蝶撞上岩石,轻轻盈盈接连绽灭,仿佛消失在一片幽冥灵光之中,无比诡艳奇异。彦翎大喝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

便听有人清魅一笑,几缕幽灿的蝶光随着夜­色­闪闪烁烁地飘散,雨丝之中长袂流香,那柔声问话便有了勾魂摄魄的妩媚:“你难道不是来找恶鬼的?”

彦翎看着树后漫步而出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半晌突然挠头道了句:“还是物有所值。”

子娆修眉一挑:“你说什么?”

彦翎­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我说姓夜的小子做鬼也风流。”

子娆不禁“扑哧”一笑:“你倒挺了解他嘛。”

彦翎东张西望一番,问道:“只有你一人?那小子没在楚江里面喂了鱼虾吧,为何不见踪影?”

子娆所站的位置,正好挡了彦翎视线,令他完全看不到后面山洞,笑吟吟地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我便告诉你他在哪里。”

“这么说他还活着了?”彦翎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我又不是虞峥和天宗那帮人,一场大雨便成了没头苍蝇,就凭我金媒彦翎,难道还会有找不到的人?笑话!”

“你现在人又没找到,得意什么?”子娆慵然扬眸,彦翎似被噎了一下,不由哼地转头,两眼望天,暗中却不停打量四周。

子娆漫然移步,眸光浅浅一转,指尖绽开数点蝶光,照亮两人之间:“眼下楚都形势如何,金媒彦翎想必很清楚了?”

彦翎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算是服了你们两个,如今除了白虎秘卫和天宗,少原君府当然也在四处搜捕你们,不过被我略施了点小小手段,现在恐怕还在江对岸大费周折,另外,跃马帮和自在堂也派出了不少人手,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一层光影之下,子娆眉目淡淡,似对这些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住他问道:“乐瑶宫呢,烈风骑是否当真封锁了乐瑶宫?”

彦翎道:“你是指东帝那边?昨晚烈风骑出兵将近五千,将东帝困在离妙音湖不远的地方,原本占尽上风,谁知后来大雨中军阵起火,被东帝擒了主将,与九夷族会合突围而去,这消息够不够?”

子娆心中顿时一松,知道且兰等人定然也已脱险,问道:“大雨中军阵起火,这是怎么回事?”

彦翎蹲在石上,一脸吊儿郎当:“这问题你算是问对了人,我已经查过,这要多亏被楚国囚了多年的妙手神机宿英,以‘风雷子’火烧烈风骑,也只有他能做到。”

子娆因着十娘的缘故,对其师门之术略有了解:“昔年寇契大师冶剑,以风雷子取火祭天,剑炉之火八十一日风雨不灭,有如神助,但风雷子唯有点燃连云藤才有这般效果,宿英是如何办到的?”

彦翎笑道:“哈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关键。连云藤本身柔韧结实,是制作战甲的极好材料,楚军所用的战甲便是此物制成,刀枪不入,十分轻便。只可惜,没有人知道寇契大师所制的风雷子能使连云藤发挥出这样的功效,寇契大师之后,亦无人做得出风雷子,唔……我若将这消息提早卖给皇非,岂非大大赚上一笔,可惜可惜!”

子娆横他一眼,垂眸思量片刻,忽然道:“现在有一个消息,你去卖给少原君,一样可以大赚一笔。”

彦翎问道:“哦?什么消息?”

子娆挑弄指尖墨蝶,便有一丛细小的美焰在她眸心若隐若现:“你去少原君府,告诉皇非曾在这里见到我,就说明日我会往沣水渡去。”

彦翎顿时怔住,看她半天方道:“你要我向皇非出卖你们的行踪?”

子娆轻轻笑道:“没错。”

烈风骑被迫退兵,冥衣楼与九夷族战士保护东帝离开乐瑶宫范围,敌人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追击。

为使人马得以休整,子昊下令暂时退往西山寺,这座寺庙在赫连叛军撤往大营时已遭劫毁,此时空无一人,只余一地破败的佛像和几具僧侣伏尸,幸好寺后几间厢房还算完整,遮风避雨不成问题。

马车一停,离司便急步上前,叫声:“主人!”看到那熟悉而清冷的眼神,心头骤然一松,脚下一个踉跄便跪了下去,“公主现在不知怎样了,主人快想想办法……还有十娘她……她……”

这一夜身伤心疲,紧绷的弦一旦断开,再也支持不住,子昊眉心微微一蹙,已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随后竟抬手将人抱起,毫不理会众人讶异的目光,径自往寺中走去。

身畔温冷的气息,恍若隔世梦回,离司紧紧抓了他衣袖,挣扎不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子昊替离司疗伤时,余人休整布防,由叔孙亦负起统筹之责,不免一阵忙乱,直到将双方战士都安排妥当,叔孙亦方得空隙来到偏殿。

且兰正和商容在商议什么,说道:“军师来得正好,方才我们商量,此处恐非久留之地,烈风骑很快便会卷土重来,在此之前,我们必要想好应对的法子。”

叔孙亦在她对面坐下,伸手轻拈五柳须,缓缓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皇非自然不会轻易作罢,但依我之见,烈风骑也没有那么快行动。昨晚楚王与王后同时身亡,宫中叛乱未平,楚国眼下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大乱之中,皇非纵有通天之能,也需三两日收拾残局,所以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至于如何行事,”他看向商容,“一切还要听主上决断。”

商容沉声道:“此话言之有理,总之我们只要拖过这三日,待苏陵与靳无余援兵赶到,便不会这么被动了。”

“三日调兵入楚……”叔孙亦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方一抬眼,突然站起来,且兰与商容回头,正见东帝进来,亦双双起身。

“主上。”

子昊对他们点了点头,看了且兰一眼。他神情似乎有些异样,纵一如既往地平淡清静,却有种幽深的冷冽取代了­唇­角无时不在的微笑,叔孙亦和商容皆是伶俐人物,当下一起退出室外。

且兰等了半晌,不见子昊说话,星眸微抬:“我知道你有话问我,我助夜玄殇入宫盗宝,并未打算瞒你,只是没想到会在密道遇上十娘等人,更没想到后来会发生如此巨变。”

子昊负手站着,淡淡道:“上阳宫之事,你认为是我授意?”

且兰沉默片刻,却摇头道:“此时与皇非决裂,便等于相助姬沧,亦使子娆身陷险境,你步步经营这平衡之局,会在紧要关头急于求成,令王族陷入以硬碰硬的被动局面,坦白说,我很难相信。”

子昊墨染般的瞳心微微一收,似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划破深沉,刹那间,于那无底的黑暗中折­射­出峻冷之­色­:“那你以为,换作皇非又如何?”

且兰对皇非十分了解,这个问题早已反复思量:“皇非纵有取代帝都的野心,却没理由自找麻烦,这时设局对帝都发难,白白令赫连羿人和姬沧坐享其成,倘若少原君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又怎够资格做东帝的对手?”

子昊冷淡一笑,道:“皇非确实不应如此失策,也犯不着大费周章,弄出上阳宫的事端。”

“但有一件事却是事实,”且兰说着顿了一顿,“子娆她,并没有否认皇非的质问和含夕的指证。”

子昊双眸倏地一抬,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此时在他掌心,一只玉瓶冰冷的温度透彻心骨,那是子娆离开君府时匆匆交给离司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里面是什么。

上阳宫火起之时,子娆虽独自在君府寝殿,却绝没有可能杀人。

被他眼神扫过,且兰心头暗暗惊凛,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自那向来平静温润的眸心散发出来,不怒自威,不寒而栗。但她没有移开目光,这一刻,她要事实的真相,在他手中,是否一切都是棋子?在他心里,是否所有都可利用?

她不能用整个九夷族做注,赌一个男人的温情,一个帝王的慈悲。

清澈的注视,坠向那片万丈深渊。室中一时静若死寂,唯闻檐雨如注,渐急渐密,天地重新陷入一片空虚迷蒙,且兰的脸­色­微微地苍白。

但出乎意料的是,子昊眼中犀利只是一闪而过,那种令人熟悉的温润竟然再次浮现。并非如常含笑,却有着隐约的怜惜和温柔,一声淡倦轻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子昊轻轻抬手,抚过了且兰纤柔的肩头。

仅一个轻微的动作,仅一次淡淡的对视。

且兰心中一颤,仿佛穿透水中冰冷的面具,突然身处那片幽邃神秘的世界,她能够了解到他,亦知道他了解自己,一切畏与惧,一切执着与挣扎,一切宿命与无奈,原来他与她如此相近。

她轻轻看着他,柔声问道:“现在子娆和夜玄殇定然凶多吉少,皇非绝不会放过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子昊没再刻意掩饰情绪,只是恢复了清冷的神态:“想令帝都与皇非反目之人不在少数,这番布局,也算得上­精­妙得当。”说着向外道,“商容,叫他们进来。”

商容几人一直在外等候,聂七一进门便跪下道:“属下有一个请求,恳请主上务必恩准。”

他语调中显出不同寻常的坚决,更见悲痛愤恨,商容沉下脸喝道:“聂七,眼前什么时候,莫要乱来!”显然知道他要说何事,及时截断。

子昊轻轻一抬手,看了聂七一会儿,道:“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倘若杀不了方飞白,立刻离开楚都。”

聂七猛地抬头,没想到他竟会答应,激动道:“聂七多谢主上!”身形一动,退出室外,转瞬消失在雨中。

宿英原本在旁默不作声,情绪颇为低落,这时皱眉抬头:“少原君府机关凶险,我和他一起去,免出什么意外。”

子昊目光向他扫去:“妙手神机宿英。”

这昔日名震一时的称号已不知有多久未曾听过,宿英不由一怔。子昊微微笑道:“我雍朝造工大祭司,莫非只为杀一人而逞匹夫之勇?”

宿英身子剧震,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忽地跪下道:“宿英……黥面负罪之身,岂敢逾越法典,枉担重任,主上……”

子昊随手一摆:“你有罪与否,唯有朕可定夺,造工祭司之职,亦唯宿英可任。诸国悠悠众口,十娘在天之灵,皆会看你是否名副其实,你要与聂七同去,便给朕带回楚王胞妹含夕,可有把握?”

宿英双手微微颤抖,许久方道:“臣,会以整个少原君府回报王恩!”说罢重重叩首,双目之中­射­出异样­精­光,纵声一啸,追向聂七而去。

且兰转回头来:“楚都如今阖城临战,他们这般前去,恐怕多有凶险。”

子昊闭目徐徐道:“大战在即,更不能失了血­性­,若我不准他们所请,聂七以后将永远无法再在剑道上有所突破,亦对十娘愧疚一生,而宿英更将意志消沉,妙手神机形同死人无异。”说着双眸一抬,“叔孙亦,你替朕走一趟西山大营。告诉赫连羿人,真正的含回现在人在冥衣楼,他若还想重掌楚国,便来见朕。”

叔孙亦低头答应,心中不由万分吃惊。令聂七挑战方飞白,宿英劫持含夕,再着手推动赫连侯府势力,这一切安排都将引得皇非立刻出兵,全力针对己方,和先前所料拖延三日的战术相去甚远,在援兵未至的情况下,其中风险不言而喻。

子昊已起身向外走去,且兰经过叔孙亦身边,以眼神制止了他的问话,微微笑道:“军师速去速回,但愿九公主能够平安。”

第82章 第十八章

彦翎成功混过上郢城关卡,在街上兜了两圈确定安全后,闪入一家酒肆。谁知刚刚在桌旁坐下,便有人自后伸手拍上他肩膀:“老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也来楚国买卖?”

冷不防一道真气自岤道透入,顿时叫人动弹不得,彦翎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哪方仇家,竟在这时盯上了他,谁料一扭头,看到一张似乎熟悉的脸,再看了两眼,险些没叫出声来,原来竟是白姝儿女扮男装,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旁边又有一人拂衣落坐,却是同样换了男装的绿颐,彦翎低头小声道:“美人堂主,你这模样可比要我扮小丫头有趣得多了……哎呦!”话未说完,便被白姝儿狠狠捏了一把,靠向他耳边:“三公子人呢?”

彦翎怕人发现不敢抬头,闷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我怎知道他在哪里?”

“别人不知道便罢,你却莫想哄我。”白姝儿在他身边坐下,看似亲热地攀着他肩膀,轻声细语,“以你金媒彦翎神通广大的手段,这小事一桩,怎会叫人失望呢?”

彦翎对她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大感吃不消,苦笑道:“美人莫要这般夸我,若说追踪之术,你的手段又不比我差多少,你找不到的人,我哪敢找得到?”

白姝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咬牙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故布疑阵将烈风骑耍得团团转,累得我们也失了线索,最后竟寻到楚都中来,若不是知道三公子的下落,你会这么做才怪。”

彦翎­干­笑了两声,呲牙咧嘴地指着肩头:“好说好说,你先放手,骨头要断了。”

凭白姝儿的武功,倒也不怕他耍出什么花招,哼地将手一拂,松开他岤道。彦翎故作夸张地揉着肩膀,道:“美人何必生气嘛,你好好问,我又不会不告诉你。话说回来,你打扮得这一身风流俊俏,大庭广众之下跟我搂搂抱抱,万一被人误会可怎么办?”

绿颐忍不住扭头笑出声来,白姝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盯了他半晌,媚眸柔柔一转,问道:“他到底怎样了?”

彦翎伸了伸手脚,懒洋洋地道:“放心,那小子命大得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他让我转告你们,十日内在穆国落峰山见。”

白姝儿与绿颐对视一眼,皆是面露喜­色­,白姝儿再问:“他是否和那九公主在一起?既然说了在穆国见,你又混进楚都来­干­什么?”

彦翎想起不久前被子娆要挟得答应条件,就忍不住跳脚,黑着脸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谁晓得这两人是不是脑筋出什么问题了,居然要我将行踪露给皇非知道,否则……否则……哼!”

“什么?”白姝儿眸梢一挑,眼中闪过诧异,琢磨了片刻,突然道,“消息你送出去了吗?”

彦翎道:“我刚进楚都就被你逮个正着,哪里有机会?”

白姝儿眼波微横:“那就好,此事你要守口如瓶,皇非那边,我要你露另一条消息给他。”言罢俯耳低语,做出指示。

彦翎刚刚捞了杯茶喝,险些便一口全喷出来,苦着脸道:“我的姑­奶­­奶­,你是想让我在宣国之后,再加上帝都和冥衣楼的双重通缉令不成?”

白姝儿笑道:“反正你这颗脑袋已经够值钱了,再多一点怕什么?”

彦翎大摇其头,白姝儿没等他说话便一把扣了他手腕,将他拖过来柔声道:“你可听好了,你若将他们行踪透露给皇非,无非是帮东帝分散烈风骑力量,争取时间调兵,他两人却很可能没命逃回穆国。但若依我之计,皇非必先全力以赴对付帝都或者宣国,你说这样对三公子如何?”

彦翎被她温温柔柔捏着脉门,一脸哭笑不得:“自然是有益无害,但我这颗脑袋的价钱恐怕要不止翻上一倍,用不了多久,还得再加上少原君府的通缉。”

白姝儿嗔道:“废话少说,你答应不答应?”

彦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斜睨她片刻:“这倒也不是不行,反正对那小子没什么坏处。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楚王后和那小王子,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白姝儿眸光一挑,彦翎嬉皮笑脸地看着她:“可别告诉我不是你暗施手脚,挑翻了楚国和帝都,除了美人你,谁人还有这心机手段?”

白姝儿蓦然娇笑,随即漫不经心地道:“你还真不辱这金媒的名号,既是没用的人,留他们做什么?”

彦翎咂了咂嘴道:“怪不得人家说,千万莫要得罪女人,这下皇非可遭殃了,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姝儿媚眸妖冶一荡,闪过丝缕寒光:“他既然对自在堂赶尽杀绝,那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与彦翎分手后不久,白姝儿命绿颐先回自在堂暗舵,自己却来到一处距江边不远的小楼,从这里看去,正可见楚军城防情况,内外八门兵马调动,隐约透露出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昨夜至今,楚国可谓天翻地覆,整个王宫几乎在大火中损毁过半,楚王遭叛军弑杀,王储亦死于非命,王位虚悬未决,乃是极大的不安因素,比起大军压境的宣国,甚至更加危险。

但令人生畏的是,虽发生如此剧变,整个楚都却未见应有的动荡。凭借都骑、都城两支禁卫,皇非迅速镇压叛军余党,召集群臣宣布国丧,同时乾纲独断,确立含夕公主继位资格,面对少原君的强势铁腕,内外众臣俯首听命,无人敢有异议。同时,君府大将方飞白连夜调兵,亲率八千­精­骑赶往七城,取代少原君指挥权,配合先锋兵力稳定战局。

今日凌晨,楚军顺利取下云间,只是未如先前计划一并将符离收入掌握,暂时采取守势应对姬沧大军,而楚都一半水军战船蓄势待命,严密封锁大江,与烈风骑核心战力对西山形成了重重包围。

这一条条消息绝非白姝儿乐见,皇非一日间从容稳定局势,更令她心下难安。正思量下步如何应对,一缕香气散开在空间,垂帘叮咚,室中出现身着丝绣长衣的男子,击掌笑道:“白堂主果然好手段,不过略施小计,便令楚国与帝都的合作化为空谈,花月特代我王前来贺喜。”

白姝儿娇躯一转,面向来人:“宣王终于肯答应我的条件了吗?”

花月使轻摇手中折扇,道:“昔日后风国旧土,堂主这个条件虽是开得不小,但也并非不可商量,单看堂主诚意几何,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白姝儿俏眸微抬,目中笑意盈盈,转瞬便作幽叹:“唉,自在堂这次是将皇非和帝都都得罪狠了,不依靠宣王,又能怎样,何必怀疑人家的诚心呢?至于接下来,便要看宣王的动作了,十万大军一直按兵不动,是不是也到了时候?”

花月使道:“堂主何必如此着急?看眼下楚都情况,虽政局更迭却乱中有序,一切尚在君府控制之中,如此用不了多久,皇非夺权摄政,楚国将比现在更加可怕。再说,帝都究竟作何打算,仍在未知,如今的东帝并非曾经之凤后,我王可不想再见他们双方有任何合作的可能。”

白姝儿自是比他明白,此次若扳不倒皇非,日后便更无机会,媚然一笑:“这你回去转告宣王,请他放心就是,我既然提出交换条件,便自有办法处理,只要宣王恪守约定。”

花月使将折扇一收,笑道:“好!事成之后,你可取回楚国原属后风国的领土,我王再附送扶川三城,以为回报。”

白姝儿袅然起身,娉婷半福:“各偿所愿,请替姝儿多谢宣王。”

花月使哈哈一笑,扬袖而起,人已消失在珠帘之外。白姝儿微微抬头,眸中艳光妖媚莫测,渐渐化作一缕勾人的笑容。

聂七独自潜入上郢城,联络上留在城中的冥衣楼暗部,方知方飞白已在昨日前往云间,不由懊恼晚来一步。

内城之中,不断有都骑禁卫往来街衢,为缉捕叛军余党,增多了不少关卡盘查。聂七避开巡查往城门而去,迎面遇上一队朱衣赤袍的君府骑兵,当先两人,女子一身鹅黄轻衫,柳眉桃腮,背Сhā长剑,男子青衣束甲,银戟在侧,正是易青青与展刑夫­妇­。

聂七低头闪往近旁小巷,转身时瞥见侍卫中间押着一人,心中闪过诧异,忽然身旁有人靠近:“是金媒彦翎。”

来人将头上斗笠一抬,正是乔装而来的宿英,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这次算方飞白命大,到时战场相见,再取他­性­命不迟。”

聂七笑了笑道:“你放心,聂七并非鲁莽之辈,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可知这彦翎怎会落到君府手中?”

宿英摇头:“我一路跟来,只见他被对方制住,那易青青的玉瑶剑法好生难缠,他算是遇到了克星。”

聂七皱眉道:“此人浑身皆是消息机关,落到皇非手里怕是对帝都不利。”

宿英亦知彦翎与夜玄殇交情不浅,恐他得了九公主的消息,有心一探究竟,对聂七道:“杀不了方飞白,可有兴趣与我走一趟君府?我来前可是立了军令状,不带回含夕公主,没脸回去见主上。”

聂七哈哈笑道:“求之不得!”

“好!”宿英道声,“随我来。”两人展动身形,暗中跟随卫队,但见易青青一行押着彦翎通过重重守卫进入君府,他们却在接近长街时便已无法向前。只因楚王宫被毁,含夕公主现正暂时住在少原君府,府中侍卫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外围更有禁军守护,以确保公主绝对安全。

聂七与宿英分头看查,发现所有密道入口亦被重兵封锁,眼下整个君府固若金汤,想用普通的法子混进去,可谓难比登天。

聂七道:“皇非有所防备,含夕公主定是处在最严密的保护中,现在莫说想要带走她,便是看上一眼怕都困难。”

宿英思量片刻,转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我去弄些东西,日落前你在夕林湖等我。”

彦翎被带入君府时,皇非刚与含夕从楚宫回来。含夕伤心王兄王嫂惨死,哭得俏眸红肿,皇非暂时放下诸事,正在内殿陪她,接到易青青回报,低头对她轻语几句,便起身出去。

彦翎岤道受制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正骨溜溜四下打量。皇非自内殿出来,拂襟落坐,看向他道:“莫让本君多费口舌,夜玄殇和子娆现在何处?”

彦翎被他眼神一扫,原本嬉皮笑脸的神情不由先收敛了三分,咳了两声道:“君上的人不由分说就动手,难道就是为了这事,这里可是楚都,我彦翎寻人怎比得上烈风骑有用?”

皇非玉面淡淡,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只冷冷道:“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和夜玄殇的交情,不肯说实话,是否要本君追究你日前私闯君府之事?”

彦翎笑容顿时一僵,不料这把柄落到他手里,顿时垮下脸来:“君上莫要误会,夜玄殇出重金要我帮他盗取紫晶石,我彦翎收人钱财,自然要陪他走上一趟,除此之外,和他也没什么往来。君上若要从我这里买他的消息,至少得给我时间去查,只要价钱合理,过个三天五日十天八日,我保证有确切的消息回来。”

皇非俊眸一利,冷哼道:“本君没空和你啰嗦,带他去烈风骑刑营!”言罢起身便走。

“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易青青抬手将他拎起,彦翎慌忙大叫:“且慢且慢!有话说好!”

易青青笑说:“你既然在君上面前耍滑头,有话只好跟我去刑营说了。”

彦翎叫道:“我虽不知夜玄殇究竟在何处,但有一条消息却比这还重要,君上要不要听?”

皇非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彦翎,你最好不要浪费本君的时间。”

彦翎道:“话虽如此,但我这一条消息至少值五百楚金,得先谈好价钱才能说。”

易青青将手一松:“狮子大开口!你就算说出夜玄殇的行踪,也值不了五百两楚金。”

彦翎“哎呦”一声滚到地上,手脚不能动弹,嘴里却道:“差矣差矣!九公主的生死,难道不比那小子的行踪值钱些?江湖上谁人不知我彦翎一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不过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打个折扣倒也可以商量。”

“你这小滑头,君上难道是和你讨价还价不成?”易青青不由气结,足尖一挑,一道真气撞向他膝下岤道,彦翎双腿顿时又胀又痛,酸楚难耐,躺在那里放声惨叫,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假,却连内殿正自伤心的含夕也惊动了,忍不住来看发生何事。

皇非剑眉微紧,突然冷声命道:“给他五百楚金,让他闭嘴。”

易青青瞪了彦翎一眼,道了声“是”,解开他岤。彦翎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一句话也不说。易青青道:“怎么,还不快说?”

彦翎满脸为难地道:“君上给钱让我闭嘴,我又怎敢说话?”

此言一出,眼泪未­干­的含夕“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皇非嘴角微微一搐,几乎忍不住便要发作,含夕见他面­色­不善,连忙指着彦翎道:“喂!你听着,现在是本公主让你说,我要找子娆姐姐,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彦翎也知道再贫嘴便要遭殃,眼神一转,低头道:“我确实找到了九公主,不过我找到她的时候,已是重伤不治了。”

含夕闻言顿时呆住,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难道子娆姐姐她……”

彦翎刚要抬头,眼前一道红衣闪过,少原君已站在他身前,沉声道:“你想清楚再说一遍!”

彦翎心底寒意直冒,只觉面前劲气罩身,那种无形的压力,令人想退开一步都是不能,硬着头皮道:“君上若是不信,可派人随我去寻尸体,便知真假。”

皇非背光而立,眼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复杂之­色­,那种冰冷的激荡与深刻的遗憾交汇成流,刹那间吞没了光­阴­,仿若曾经风啸云闪的夜空,惊涛之后,一片寂暗无垠。

第83章 第十九章

日落之时,宿英回到夕林湖和聂七约定之处,聂七早已等了半天。两人借着暮­色­沿湖深入,远远可见君府东南方连绵高耸的朱墙,聂七随宿英低下身道:“喂,不是要翻墙而过吧,你可知这墙内有多少守卫,这样下去,岂非自投罗网?”

宿英笑道:“若是这么老套的法子,岂用我费这半日周折?”说着从背上取下样东西丢给他,“快些换上,方才我回来时见少原君出府去了,此刻正是好时机。”

聂七抖开一看,原来是件特制的蛟皮水靠,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迅速更换行头,宿英又将换气用的铜管丢给聂七,外加两支方便取用的水刺,道:“但凡有内湖或池塘的府邸,总有与外界相通的出水口和入水口,我曾见过整个少原君府的筑造图,府中有条水道正好通向这夕林湖,所料不差的话,我们可能会直接进到内苑水榭。”

聂七学他的样子将水靠穿好,发现竟还连有可供水底使用的水肺,笑道:“这么难得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宿英道:“这本就是我替楚国水军设计的东西,赫连羿人掌控水军多年,他府中自会存有这么几套,现在被我取来对付皇非,想必他十分乐见。”

“亏你想得到。”聂七活动了下手脚,只觉异常方便,不由赞叹。

两人装束停当,双双跃入湖中。

自此向前没过多远,水道便逐渐收窄,在一处却又分做两条,皆是往君府方向而去。聂七水­性­要较宿英为胜,先潜下看个大概,上来打了个手势道:“下方确有两处水道,我们分开前去探路,弄清去向后仍回这里碰头。”

宿英点头表示知道,两人游鱼般潜入水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水底万籁无声,只能凭触觉活动,宿英与聂七分头而行,根据湖水流动的微妙感觉很快找到一处去水口,穿入方石砌成的渠道,前行丈许,却发觉水道从此转向东南,便知这是连通护城河的石渠,急忙按原路退回,以免浪费体力。

水肺中的空气至少消耗了一半,宿英回到两人分开的地方,计算一下水底能够支撑的时间,估计聂七也应该很快回来,谁知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仍是毫无动静,不由有些担心,方要重新潜下查看,水下传来一阵波动,聂七猛地冲出湖面,攀住他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方道:“有些麻烦,渠道是通往君府没错,但快到出口时设有两道­精­钢闸门,不知用了什么机关,根本无法通过,害得我只有掉头回来,这一来一回两倍的路程,险些便活生生闷死在水底。”

宿英估计他至少深入了十余丈距离,水肺中的空气早已用光,渠道中亦没有任何可能浮上水面换气,若非他内息绵长,水­性­又好,恐怕真是有去无回,捏了把汗问道:“是什么样的机关,说来我听。”

聂七无法完全弄清水底的机关构造,只能凭感觉描述一番,宿英沉思道:“似乎是楚国水军常用的双龙绞。”

聂七问:“可有办法?”

宿英道:“破除两道机关需要一定时间,亦不知水闸后还有多少距离,万一有所耽搁,按你方才的经验,水肺绝对无法支持我们回来,那就大大不妙。”

聂七抹了把脸笑道:“听起来机会还是很大,怎样,可要我先前带路?”

宿英哈哈一笑,蓦地沉入水中,聂七再吸一口气,随后消失在已被夜­色­笼罩的湖面。

两人循聂七方才探过的水道迅速深进,没过多久,果然有两道水闸出现在渠道中,前方隐约能够见到微光,说明离出口的距离并不太远。宿英加速上前,水底光线极暗,唯有凭触觉摸索判断,给解除机关增添不少难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水肺中的空气也逐渐减少,再一次呼吸时,已有些气闷的感觉。所幸宿英对各种机关的了解已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只听“咔”地一声微响,一道机关转开,聂七随即运掌推开闸门,宿英紧接着处理第二道机关。

这次所用的时间要比上次短了许多,随着手底机关破开,宿英不由深吸一口气,骇然发现水肺中空气已荡然无存。

聂七在闸门上一个借力,拖着他迅速向出口游去。

水道霍然拓宽,两人先后浮上水面,都是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大口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好一会儿方才恢复过来,发现所处位置离晶台水榭已近在咫尺,而四面莲开万朵,正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前方岸上幽廊曲折,云阁晶莹,盏盏银丝风灯迤逦点缀,衬托出君府恍若天阙的美景。

一轮淡月,当空斜照,当初皇非曾与子娆饮酒对谈的水榭幽幽沐浴在月下,一片空灵皎洁,静谧中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腥风血雨,更像是一方清绝绮丽的仙境。

这里是少原君府唯一没有守卫巡逻的地方,只因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没可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进到这深入内湖的核心重地,若非这条水道,宿英二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到。

此时波影浮沉,通透的晶台在水中闪着清莹的微光,含夕正坐在临水一侧,独自看着天上弦月,轻轻一声叹息。

“子昊哥哥,真的是你害死了王兄和王嫂吗?”含夕喃喃自语,“我从来没见皇非这么生气,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子娆姐姐,不知彦翎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相信……”

她突然站起来,吓了宿英和聂七一跳,连忙悄悄沉入水中。

含夕却未发现湖中有人,一直沿晶台向前走去,聂七浮了一浮道:“怎样?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若是直接动手,恐怕很难不惊动他人,这水榭看似四下平静,却必有暗哨存在,否则皇非怎会放心令含夕独留此处。宿英回忆曾经见过的筑造图,低声道:“若我没记错,从这里往下,很可能便是君府造兵场。毁掉这地下密处,对君府必然造成不小的打击,我们亦可趁乱劫人。”说着一拉聂七,重新潜入水底,只见一道石壁笔直而下,宿英摸索一番,示意聂七附耳去听,便有阵阵金铁交击的声音透过水声隐约传来,证明他的推测没错。

此时在水底,亦可看到晶台四方连接湖岸的浮桥机关,宿英进一步摸清情况后,两人在背开含夕的暗处冒出头来。宿英道:“帮我把风,很快就好。”说着从水靠下摸出一包密封的油纸,托离水面,开始摆弄。

聂七扫了眼四周,探头过去:“这是­干­什么?”

宿英一边忙着一边解释道:“只要在下面石壁几处固定地方穿开小孔,石壁便会受力整块崩塌,湖水倒灌进造兵场中,还不毁它个­干­­干­净净?若效果好的话,连君府地基都会受到破坏,那便再理想不过。”

聂七见他每设机关,皆是匪夷所思,用这几块银­色­锻铁,竟可将厚逾数寸的石壁洞穿,方知为何九公主定要趁大婚之夜将此人救出君府,亦难怪皇非数度欲杀宿英,却又留手至今。不由叹道:“怪不得十娘以前每提起师兄,总是敬佩神往,妙手神机,果真名不虚传。”

宿英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不灭楚国,不报十娘之仇,宿英死亦愧见恩师。”说着小心收好手中东西,转身没入湖中。

聂七随后而来,在宿英指挥下助他以特殊的方式将锻铁分散固定在造兵场外壁,石壁上很快冒出一串串细小的水泡,宿英挥了挥手,示意聂七一起离开,顺便动手破坏沉在水下的浮桥机关,变故发生时便可断援兵之路。

不料刚刚动手,湖心机关突然开始转动,两处浮桥自水底徐徐升起。

二人心呼不巧,只见浮桥升上水面数寸,对岸灯火比方才亮了一倍不止,看那阵势,竟是少原君回府。

含夕快步向浮桥跑去。对面波潮涌荡,并无侍从跟随,皇非独自一人踏桥而来。宿英与聂七来不及离开,唯有沉在桥底,将铜管伸上水面维持呼吸,幸好少原君府尚未以晶石筑桥,否则两人立时便要无所遁形。

含夕在桥上停住脚步,一瞬不瞬地看着皇非走到近前,问道:“怎样,子娆姐姐她……”

皇非声音似乎异样地冰冷,却又像有某种肆暗的情绪掩埋在幽黑与冷冽之下,如湖底潜流,暗潮纵横:“我已下令,三日后为少原君夫人发丧。”

含夕“啊”地退了一步,道:“你……你亲自确定过了?”

皇非面无表情地回答:“是。”

一字掷下,不但含夕,水底两人亦是一震,呼吸微微加重。皇非立有所觉,忽地眼神一变,喝道:“什么人,滚出来!”身形似无所动,却闪电般向后移去,一道掌风击向两人藏身位置。

湖水压力陡增,劲气破浪而至,宿英二人方才已知不妙,却没想到皇非出掌之快,竟是如此骇人。

“轰”地一声巨响,湖水溅上半空,桥下两人几乎同时吐血。便在这时,湖底突然跟着传来剧烈的震荡,数声闷响过后,一片惊天火光自水中爆起,足有数丈之高。

在此冲击之下,湖水猛地向上涌起,力道之大,竟将整条浮桥托上半空。这固定浮桥的机关方才被宿英松动了两处,一端顿时断开,直向空中甩去,桥上莫说是含夕,就连皇非都也无法保持平衡。

湖水漫天落下,整个内湖忽然像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吸引,卷起惊涛骇浪,湖心慢慢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宿英知道造兵场的石壁彻底被毁,湖水正向地下狂涌而去,一旦冲毁关键的支撑,整个少原君府都可能随时崩塌,造兵场中所有机关兵器,亦将毁于一旦。

聂七早有防备,便在浮桥震断的瞬间,将失控落水的含夕公主一把拖向湖底。宿英及时送来水肺,两人在漩涡卷来之前挟着含夕,拼尽全力,急速向出水口游去。

自夕林湖一端冒出水面,宿英与聂七皆是­精­疲力竭,若不是托着含夕,两人恨不得重新沉入水底去。千辛万苦爬上湖岸,宿英见含夕动静全无,急忙伸手试了试她鼻息,发现只是暂时晕了过去,方才松了口气滚倒在地。

聂七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后方,发现此处湖水亦在不断加速流动,回想方才被湖底暗流倒冲得险些便回不到这边,忍不住道:“你这一下龙王翻身,竟然这么大动静,真真不得了,少原君府恐怕难保了。”

宿英仰面躺着,有气无力地道:“造兵场和楚宫密道相通,这两方湖水倒灌进去,弄不好连楚宫也搭上。”说着勉力爬起身来,“趁现在皇非还没时间封锁楚都,我们得快些出城,迟了恐怕麻烦。”

聂七笑道:“好说,剩下就交给我吧。”

不过一刻钟后,冥衣楼暗舵将三人顺利送出城外,丝毫无人察觉,对楚国至关重要的含夕公主已被悄悄带离楚都。

为避开沿途守军,宿英与聂七不敢大意,绕路沅水回到西山寺时,已是月沉星黯,天­色­将明。

两人携含夕越过庙墙,意外发现寺中多了支人马,十余名束甲战士佩剑肃立,单看其站姿气势,便知都曾经过特殊而严格的训练,每个人臂上皆有相同的标记,表明他们乃是来自赫连武馆,现下效命于西山大营的高手。

相隔数步,九夷族与冥衣楼部属亦分立对侧,显而易见正是谈判的局面。商容见宿英与聂七带了含夕平安回来,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一阵笑声传来。

室门大开。

叔孙亦陪了一人起身,微笑道:“侯爷辛苦了,请让末将代主上送客。”

赫连羿人对座上恭行一礼:“如此,臣不多扰主上休息,先行告退。”一名身形高瘦,身披银甲的年轻男子跟随其后退出,乃是赫连闻人之子,目前西山大营的统帅赫连啸。

三人步出室外,正遇上宿英聂七。赫连羿人一眼看到昏迷不醒的含夕,目光微微一闪,掠过难掩的惊诧,随即哈哈笑道:“未能留住宿先生,当真是皇非一大损失,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偏劳先生,还望先生莫要推辞!”言下之意甚是亲近,虽正陷身困境,却仍不失老谋深算权臣之态。

昔日后风国灭,兵围皓山,火烧剑庐,赫连羿人身为主战统帅,所率正是这支西山­精­锐,与后风国实有不解之仇。宿英当年便是因此被俘,后经多方辗转,方入少原君府铸剑造兵,亦从此失去十娘音讯,眼前面对赫连羿人,无异仇人相见,冷冷看向对方,双拳不由收紧。

赫连啸目露­精­光,抽身侧前一步,手压剑柄,气氛顿时生异。恰在此刻,室中东帝温冷的话语,伴着数声轻咳突然传来:“可是聂七和宿英回来了?”

“如今皇非手上已没了与侯爷相较的筹码,侯爷该当完全放心了吧。”叔孙亦适时Сhā入,对聂七使了个眼­色­,抬手道,“我送侯爷一程。”

赫连羿人现在要靠帝都与皇非对抗,自不会去开罪宿英,笑意不改地道声“辛苦”,便随叔孙亦离去。聂七急着有事禀报主上,拖了宿英先行入内。

室中仍燃着灯火,微光倾照,子昊合目靠在灯下,脸­色­显得淡倦而苍白,且兰与离司站在身边,都知他身子不适,不敢说话打扰,唯有不断低低的轻咳声,更衬得室内安静异常。

聂七将含夕小心放下,与宿英双双跪禀:“主上,属下已将含夕公主带回。”

不知是否因连日劳神过度,昨天又在妙音湖以玉箫­操­动灵阵,以至真元受损,子昊此时只觉十分疲惫,纵然静心调息亦无法缓解那种昏沉的虚弱之感。而自从入夜以来,心中一直便有异样的感觉频频闪现,与毒­性­伺机发作的侵噬不同,心绪不时的波动,无端令人生出阵阵烦躁不安。

方才约谈赫连羿人,他一直靠玄通真气强行抑制不适,此时心神微松,这感觉愈发强烈。又是一声低咳,子昊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被聂七点了岤道的含夕正兀自昏睡,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往日­精­灵的俏目,眉心却多一丝楚楚轻愁,令那桃花般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叫人怜惜的柔弱。

子昊派人潜入楚都带回含夕,除了要乱皇非部署,更因上阳宫中有太多疑虑必要从她这里求证,不欲耽搁拖延,当下扶着卧榻起身,谁料刚站起来,忽觉心头生出一阵悸痛,仿佛突然被人用手抓住,几乎连呼吸都要扼断。

子昊手底一紧稳住身子,意识瞬间模糊,便在此时,听到聂七跪在灯下,低头闷声回禀:“属下从君府得到消息,皇非已将九公主尸身带回府中,三日后,将以少原君夫人的名义为公主发丧。”

闻者无不一惊,子昊猛地抬起头来,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聂七目露悲痛:“回主上,我们无意中听到皇非与含夕公主的对话,他今日亲自去确定了公主的死讯。”

离司抢上一步,不能置信地摇头:“不可能,聂七,你一定是听错了!”话未说完,便见主人身子晃了一晃,不及伸手去扶,子昊已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心头之痛,若遭雷殛,子昊薄­唇­紧抿,握着灵石串珠的右手压在榻上不断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且兰离他甚近,赶在离司之前将他扶住,察觉他周身真气紊乱至极,几有走火入魔之兆,亦感到他似乎正以玄通心法尽力压制着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

灵石之光纷乱不休,子昊蓦地抬袖一震,将她和离司拂退开去,吃力地道:“你们……都出去。”

“主上!”众人皆是异常担心,子昊闭一闭目,复又睁开,面­色­更见苍白:“出去!”

众人无奈,只得遵命退出。商容与叔孙亦已在外听到消息,皆知此事对于帝都乃是莫大的变数,但无主上旨意,谁也无法擅自应对,唯有先安置好含夕公主,封锁消息再说。

失去作为王位继承者的九公主,倘若东帝再出意外,那九域立刻便会化作血腥战场,何人称王,何人图霸,生死灭国,上演更加惨烈的争逐与杀伐。

将明未明的黑暗,沉沉压在天际,一望无边,帝都与九夷族一众核心人物皆是忧虑难安,却无人敢造次入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离司守在门前,抬头看清来人,不由意外叫道:“苏公子!”

苏陵接到调兵入楚的命令后立刻启程,因不放心主上安全,交由靳无余率军,自己则与墨烆先一步赶来。

离司仿若见到救星,急忙道:“苏公子,主上他……”苏陵方才已听且兰说了事情变故,对她点了点头,行至近前抬手一掠衣襟,跪下道:“苏陵,求见主上。”

室内一时没有声息,苏陵等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再道:“主上,苏陵有要事求见,这便斗胆入内了。”

言罢举手,但尚未触到室门,那门便向内打开,听到东帝淡哑的声音:“进来。”

苏陵起身而入,随后合上室门,只见主上独坐榻前,室中灯火早已燃尽,些许晨光自窗间悄然泻入,停留在那一幅无尘白衣之畔,仿佛是畏于幽暗中身影寂冷的气息,不敢再靠近一分。

苏陵习惯于主上身边的清静,此刻却因那双淡淡看来的眼睛而觉心惊。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仿若一片冥域之海,没有惊浪,没有咆哮,甚至没有分毫情绪的波动,唯有一片冷漠消沉万物,透露出隐隐森郁的寒意。

苏陵在光影边缘停下脚步,低声道:“主上,苏陵来得迟了,还请主上……多加保重。”

子昊轻轻闭目,淡淡开口:“朕没事,大军如今何在?”

苏陵道:“臣与墨烆先行到此,靳无余率洗马谷五万兵马,明日便可全部入楚。”

“好。”子昊点头,话语仍是极淡,甚至无法掩饰气息的虚弱,“你暂时接手一切事务,朕要闭关两日。转告赫连羿人,要他立刻集军备战。”

苏陵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道:“主上是否当真要扶植赫连羿人?恐怕楚国将陷入难以收拾的四分五裂,此人不足为用,反成大碍。”

子昊似乎笑了一笑,无声亦无形,他缓缓站起身来,修削的身影遮暗了光­阴­,而他的脸­色­冷冽如霜:“苏陵,三日之后,朕要整个楚国从九域版图之上彻底消失。”

苏陵一惊抬头。

只听“喀喇”一声轻响,子昊手中握着的白玉瓷瓶骤然迸裂,鲜血沿着袖口浸透晨光,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一缕缕赤热的痛楚,一点点飞溅的碎刃,惊裂乾坤,血染江山。

第84章 第二十章

夕照大江,子娆与夜玄殇出现在楚江之畔时,正是落日西沉,一片夜暮苍茫。

前方便是连接楚穆两国的边境要塞沣水渡,因受楚国水军严密封锁,累得不少船只滞留于此,只有少数能够通过关口驶往穆国,其中大半都带有跃马帮的徽识。

子娆探过情况后,发现楚军的兵力比先前估计的要少,皇非显然并未出动城防水军,而就彦翎的情报,宣王目前还不曾对楚国采取任何正面行动,如此只怕是西山方面又出状况。子娆眉梢隐蹙,微一垂眸,随后抬头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夜玄殇自江上收回目光,随意一笑:“应付这点情况绰绰有余,你若有闯关之意,玄殇乐意奉陪。”

子娆知他内功深厚,经这两天休养,内伤虽未必痊愈,却已经恢复了大半功力,点头道:“自昨夜起,跃马帮主舰便一直在这附近停留,并暗中传出了寻人的讯息,现在唯有跃马帮尚可往来穆国,亦只有他们,能够深入楚都。”

夜玄殇看了她一眼:“你相信跃马帮?”

江风扬起衣发,子娆眼中有着一丝迷离的柔光,似微笑,又似叹息:“我相信的是王兄,他既亲手安排下这步棋子,殷夕语便绝不敢言而无信。”

夜玄殇道:“所以你敢曝露行踪,只因皇非很难想到,跃马帮居然会同帝都合作。”

“皇非想不到的应该是跃马帮会答应帝都,帮助穆国三公子。”子娆­唇­角微挑,“你不阻止我让彦翎放出消息,自然也有你的把握,何不说来听听?”

夜玄殇转身笑说:“你还没说同我回穆国,听来何用?”

子娆略一侧眸,方要说话,忽地脸­色­微变,抬手按上胸口。夜玄殇及时伸手扶她:“怎么了?”

心头意外生出的悸痛,令得子娆呼吸窒闷,两日来已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昨夜此时,心中也是如此痛楚难捱,但却未像现在这般明显。

仿佛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又似在抗拒着什么,源于巫族的碧玺灵石在她腕上­射­出清微的幽芒。

光芒流闪,子娆心头一片纷扰,刹那间若见王陵神道上渐远的风姿,转眼却又化作长明宫中孤寂的背影。但也只一瞬,心痛便觉平复,幻象随之消失,她轻阖凤目,突然低声道:“我要回楚都去。”

“你先前真元受损,并非轻易便能恢复,不要妄动真气。”夜玄殇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就眼前形势和子娆的状况,无论是滞留于此或是越境前往穆国,都有着不小的风险,楚都虽也危机遍地,但有跃马帮相助,又有那个人在,对子娆来说倒是安全许多。

倘若真和他一起,进到穆国便等于身入龙潭虎岤,两人虽有赌约在先,夜玄殇其实并不愿子娆方离追杀,便涉险境:“算了,这次就当我输给你,先陪你上跃马帮战船,倘若殷夕语方面没有问题,我们后会有期。”

四目相对,子娆­唇­畔微微带出笑痕:“跃马帮可以顺利送你过沣水渡,以他们在穆国的根基,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夜玄殇却道:“不必对跃马帮透露我的行踪,穆国之事我自会处理。”

子娆道:“但天宗和白虎秘卫……”

夜玄殇将手一抬,对她笑着摇了摇头,眼前深沉的黑眸倒映夜光,是一片诱人迷失的深亮。

他­唇­角的笑容依旧明朗,然那不容置疑的果决与潜藏之下的桀骜,令人依稀感觉与先前有些不同,他似乎在期待着穆国的未来之路,但他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却又不为人知。子娆盈眸相看,稍后略一思量,自怀中取出个朱红锦囊,递给他道:“给你样东西,或许日后有用。”

“锦囊妙计吗?”夜玄殇笑着接过来,只见那锦囊缀饰珠玉,并以金­色­千丝挑绣一双并翔云端的朱雀神鸟,应是为九公主大婚所制之物,目光不由微凝。子娆抬手在他掌心一按:“不到无法可施,便不准打开锦囊。”说着一笑转身,衣袂飘扬,便往跃马帮座舟而去。

月明星稀,隐隐薄雾笼罩大江,四处一片迷蒙。

彦翎悄无声息地靠近江畔,落足一块岩石之上,悉心查看后道:“似乎该是在这附近,不过突然没了踪迹,不知这小子又搞什么。”

身旁轻雾杳杳,白姝儿随之出现在近侧,依稀分辨风中气息,媚眸轻闪:“他们有一人往江上去了,该是九公主上了跃马帮的座舟。”

彦翎转身道:“奇怪,你怎知不是夜玄殇那家伙?”

白姝儿浅笑道:“女人对于香气总是格外敏感嘛,更何况是这么特殊的幽香,当然绝非三公子。”

彦翎不以为然地道:“我看未必,那小子每次从半月阁出来,一样也是满身浓脂艳粉,难保他不是和人家公主卿卿我我,搞得自己香不可闻。”

“彦翎,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消停一会儿?”突然间说话声传来,一人从他们近旁草丛中坐起,手里拎着个酒壶,忍无可忍地摇头。

“三公子!”白姝儿惊喜叫道。

彦翎一个闪身凑近夜玄殇身旁,劈手就抢酒壶:“什么世道,我们俩大难不死从君府逃命出来,你小子却舒舒服服在这喝酒?”

白姝儿亦嗔道:“公子如何对我们隐藏行迹,害得人好找!”

夜玄殇陪子娆上船,因不欲跃马帮知道自己行踪,确定子娆安全见到殷夕语后,便顺手捞了两壶窖藏的美酒,先行离船等她消息。方才白姝儿与彦翎一路寻来,被他屏息匿气瞒过,确定是他二人后,方才出声相见,此时任彦翎夺了酒壶过去,问道:“你二人从君府逃命出来,这是何意?”目光一动,“你并未将我说的消息送到,怪不得楚军毫无反应。”

彦翎摸着鼻子­干­咳了两声:“消息是送到了,但确实不是你说的,美人堂主扮作尸身被皇非带回府去,若不是君府莫名其妙大水倒灌,要脱身还真得费点儿周折。”

夜玄殇眉心微收,抬眼看向俏立月下的白姝儿,突然对彦翎道:“你去看看四周情况,我有话和白堂主一谈。”

彦翎眼光在两人间一溜,他平日虽和夜玄殇嘻笑打骂毫无顾忌,此刻却十分识相,悄悄对白姝儿做个小心应付的眼­色­,随即闪身消失。

直到远离两人保证听不到对话,彦翎窜上一块山石,坐下拎着酒壶灌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切,这小子若有朝一日成了穆王,可怎么得了?美人堂主看上了他,怕是吃亏的买卖,不太划算。”一边说着,一边将酒喝了个­精­光,赞道:“好酒好酒!”琢磨着眼前时间足够到跃马帮座舟上再捞两壶,一个翻身从石上飞下,便准备摸上船去。但刚刚落地,他忽然停步,“咦”地一声向侧看去。

明月自云雾之中露出皎洁的玉姿,借着这亮光,依稀有丝丝点点碧­色­莹光飞浮于山野,若隐若现,一直往来途飘散过去,刹那却又踪迹全无。

彦翎驻足片刻,脸上不知何故收敛了笑容,再次注目探查,便展动身形,小心往碧光出现的方向掠去。行不多远,又见碧影悬浮飘逝,彦翎此时已完全确定这是一种十分隐秘的追踪术,心中隐觉不妙。

就在此时,薄雾中突然现出一片状如八卦的光影,自他所在之处急速向外扩展。彦翎叫声“糟糕”,心念甫动,周围破风声起,一阵迷人的娇笑自夜空传来,四面八方出现无数条人影,断绝他所有退路,当先一人笑道:“小滑头,想去通风报信吗?这次可没那么容易放你走了!”

黄衫飘飘,银戟锋冷,一众君府高手同时现身江畔,另有自在堂­精­英封锁后路,顿将彦翎围作网中之鱼。

彦翎迅速打量形势,知道这下大大麻烦,却仍是不改嬉皮笑脸:“哎呀,美人郡主你要找我,说句话便罢,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地捣鬼?”

易青青似笑非笑盯着他,那碧网随着她纤纤玉指旋转波动,光影纷纷,始终不离彦翎周身:“你这小子自作聪明,以为和那妖女一起做戏,便能瞒过君上吗?若非为了九公主行踪,君上岂容你们活着走出君府,不过你倒确实有些真本事,连我无花族的追踪秘术都险些将人追丢了。”

展刑在旁冷冷道:“青青和这小子啰嗦什么,他若不乖乖带路,莫跟他客气便是!”

彦翎方知这次被皇非反算了一道,白姝儿身上定然也被动了手脚,想要摆脱已是不及,叹了口气道:“唉!郡主夫­妇­实在是厉害,彦翎甘拜下风,要我带路好说,只是不知……你们跟不跟得上!”

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跃出。易青青娇喝一声飞身阻截,彦翎急速旋身,双足连点,逼得她无法展开攻势,随即手底­精­光爆闪,一片暗器如雨­射­出,身影骤然消失在光雨之下:“美人若舍不得我,便继续来追吧!”

这边彦翎走后,白姝儿面对夜玄殇深邃不语的注视,微微垂首,过了片刻,柔袂迎风一摆,便是屈膝而下:“姝儿自作主张,请公子责罚,只是莫要不理姝儿。”

夜玄殇看她移时:“上阳宫的事,果然是你做的,你可知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白姝儿略一抬头,妖冶美目情愫盈盈,却又闪过一丝冷静的光芒:“姝儿身为穆人,当然一切皆为穆国。帝都与楚国翻脸,皇非将无暇针对穆国,而东帝也必要笼络公子。只要楚国分崩,公子顺利归国,取得王位,九域格局将重新划分,姝儿已与宣王暗中有约,用少原君的败局,换取昔日后风国领土,届时穆国坐拥三千里山海重城,便是举足轻重,无人敢小觑半分,兵取宣楚或是问鼎帝都,只看公子选择。”

此番话出,纵以夜玄殇之胆魄,亦不禁为之动容,不想她步步谋划环环相扣,竟是推动穆国逐鹿天下,不由对这娇柔美女再次审视。其实他早便知道,白姝儿的真实身份乃是穆国左君侯嫡女,当年经过严格挑选,秘密训练,肩负起联姻后风国之重任,本就是穆国东扩领土的预先安排,如今改换手段,算计诸方,而令穆国从中得利,无论情理,皆是无可厚非。

心中惊讶旋即泯去,夜玄殇品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向来散漫不羁的神情:“你这样做,便是将筹码尽数押在我身上,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我做不成穆王,又当如何?”

白姝儿略略一怔,随即目露微嗔:“公子,莫要开姝儿玩笑了!你入楚六年,曾多次借西宸宫秘卫传递军情,制衡局势,令得穆国虽是兵败,却能在宣楚两大势力下游刃有余,复又寻找秘宝紫晶石,将其盗出楚宫。太子御此人难成大器,公子归国,乃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成为穆王不过是时间问题。”

夜玄殇眼底­精­光一闪,哈地笑道:“自在堂的情报,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白姝儿柔声道:“如今自在堂甘为公子鞍前马后,姝儿这个堂主,也不过只是公子眼前一个小小婢女,日后公子可不要再叫姝儿什么堂主了,刚刚公子的口气,真的叫人害怕呢。”

夜玄殇眸­色­深深,不言不语。白姝儿只觉心下忐忑,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娇声道:“公子还是在恼人家先斩后奏吗?自始至终姝儿都是为公子着想,要成霸业,有些事姝儿来做便好,无需公子亲自沾手,而且就连那九公主,如今她与皇非婚约作废,公子不是就有机会了吗……”她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间半空中爆现数道光华,疾若惊虹,势逾闪电,迎面向她激­射­而至。

烁烁光华携了夺命真气,封锁周遭空间,白姝儿大惊之下轻功展到极致,于千钧一发之际低身急闪。

身前灿光触地,“轰”地一声,竟将整片草石瞬间扫平,白姝儿狼狈躲开,惊魂甫定地向前看去。

但见江边薄雾缭绕,一片玄衣飘于月光,如仙似魅,缕缕丝华凌虚,晶莹流照,映出女子冷肆的容颜:“原以为是皇非设计,不想竟是你这妖­精­扮我模样兴风作浪,此次再不取你­性­命,岂非笑话!”

不料子娆突然回来,夜玄殇极是意外,却连说话都未及,子娆身形骤闪,人已欺向近前,挥袖迎风,素手如电,一掌击向白姝儿面门。

白姝儿目中闪过怒意,回袖一扬,撮掌相迎。

双掌袖底相交,劲气爆开,激得夜雾狂卷,两人双双旋身,第二招同时发出。

夜玄殇眉头微皱,突然出手阻向其间,一股沛然劲气将两人掌力化于无形:“住手!”

白姝儿身形略滞,便向后飘退而去。玄袖翻飞,子娆连变数招抢攻皆被夜玄殇拦下,倏地退开一步怒道:“夜玄殇,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夜玄殇并不知子娆到底听到多少,却清楚以她的个­性­,绝难善罢甘休,叹道:“虽说非我本意,但事情归根到底因我而起,子娆,你若当真生气,便冲我来。”

子娆眼底清芒一烁,修眸细起:“你这么说,便是要护着她了?”

夜玄殇只怕她二人一旦动手,非死即伤,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我并非护着谁,但她既是我的人,所做之事无论对错我都理应负责。”

“你的人?”子娆点头道,“好,那便不必多说废话,你再阻我一步,我就当没交这个朋友!”掌心焰光生灿,袖中墨蝶交织丝华,毫不留情地向他击去。

她攻势虽快,但以夜玄殇之武功,要想避开也并非难事,却谁料夜玄殇眼见掌力及胸,居然不躲不闪,子娆心下陡惊,欲要收手已是不及,玄衣之间蝶光迸散,竟是一掌击中他胸口。

夜玄殇旧伤本就未愈,被她掌劲震退数步牵动伤势,顿时一口鲜血喷染衣襟。白姝儿失声惊呼,飞扑上前将他扶住,发现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不由震惊万分:“三公子,你为何不还手!”

夜玄殇俊面发白,强行压下喉中急冲的血腥,过了片刻,摆手示意白姝儿退开,对子娆勉强笑道:“事情因我而起,便由我来负责……只不知,这一掌,可是你替皇非算账?”

子娆面寒如雪,玄袖一挥,掌下流光飞绕夺目,激旋若舞:“你不还手,便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吗!”

夜玄殇笑意不改,只是摇了摇头:“既然朋友相交,我若该杀,便不应还手,若不该杀,又何必还手。”

子娆眸心微微一波,就在此时,前方忽然有道身影流星般驰来,刚才不知晃去了哪里的彦翎掠至眼前,也不顾上这里发生何事,急道:“快走!君府的人追来了!”

几人皆是一惊,不及询问,四一片周碧光绽现,追兵已从天而降!

第85章 第二十一章

君府数十名高手将众人重重围住,但见到子娆,却显得格外恭敬。易青青收了碧影追踪术,移步上前,施礼道:“属下等奉君上之命,特来请夫人回府。”

子娆眸梢略挑,指尖光华当风流散,化作轻盈墨蝶点缀夜空,光下微微侧颜,便是冷然而笑:“少原君府好大的排场,这是请人呢,还是来送死?”

易青青与展刑分别截住退路,含笑道:“夫人请息怒,君上极是担心夫人安危,才令我们多带人手四处寻找,只要夫人平安回府,一切事情,君上自会向夫人赔罪解释。”

四周群敌环伺,前方尚有重兵封锁,布做天罗地网。几乎是不约而同,子娆与夜玄殇同时抬眸,当空四目交撞,仿若焰光烁然闪逝。

衣飞雾绕,幽芒晶莹,子娆­唇­角清冷一扬,曼声道:“原来如此,也好,他既有赔罪之心,我自当回去见他。”说话间眼风向侧一扫,“那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擒下杀害王后的真凶!”

风中一片焰蝶飞绽,在夜玄殇与白姝儿之间骤然散开。

子娆身随意动,突然闪电般攻向夜玄殇,白姝儿未及出手,眼前剑光迭闪,易青青与展刑左右攻来,彦翎则被自在堂三使围攻,顿时自顾不暇。

双掌相交,劲气四下冲爆,金光迸­射­,夜玄殇重伤难敌,竟被子娆一招制住,口中鲜血呛出。

“三公子!”白姝儿运招连连抢攻,她武功虽高,但受展刑与易青青两大高手全力夹击,一时半刻也难寻得空隙,惊急之下长袖飞转,手底现出双剑,两道利光夺目,杀气当风开旋。

夜玄殇被子娆制住岤脉,踉跄一步跌坐在地,一道­精­纯­阴­柔的真气,突然自肩井直冲经脉。

君府高手先后加入,战况愈见激烈,白姝儿与彦翎皆以轻功见长,虽然频频遇险,自保却是有余,敌阵中但见两道人影迅似电闪,不断有对手溅血跌开。

子娆玉面静寒,于战圈之外冷冷旁观,控制夜玄殇行动,令他无法Сhā手战局。

“当当”激响,白姝儿连接易青青九式剑招,倏地后撤,双剑绕袖光绽,一剑指天,一剑对地,已是大自在须弥法御敌绝式。

这时子娆唰地抬眸,忽见身形迅移,一掌清光携了夺命真气,直取白姝儿后心!

夜玄殇盘膝坐地,身子随势急旋,却始终闭目观心,仿若老僧入定,一切无动于衷。

子娆掌风所至,一股柔劲破空,白姝儿身若纤柳迎风飘摆,但见夜­色­之下,玄白两道身影飞旋而舞,剑气掌力,竟然化为一体,真气利芒照耀夜空,直击眼前强敌而去!

“轰!”劲气交击,易青青与展刑剧震飞退,一招之下同时负伤。此刻彦翎频遇险招,落地翻身薄刀横扫,三件兵器当头压下!危急间只听一声长啸震慑群敌,原本岤道受封的夜玄殇忽然双掌齐出,浑雄真力,势如狂浪,自在堂三使惨哼之下,吐血抛飞!

子娆身若鬼魅,随手毙敌,迫得战圈陡然扩大。白姝儿举步若舞,袖底一片红云散开,周围顿时迷烟四起。

墨蝶焰光飞入烟雾,“退!”子娆与白姝儿瞬间飘回,四人身形一闪,于­精­芒四­射­之际,消失在漫天迷雾之中。

君府众人畏于烟毒,复遭焰蝶阻杀,纷纷退散。易青青受伤不轻,展刑立刻就地替她疗伤,许久之后收功起身,向同样狼狈的自在堂三使喝道:“给我追!不杀这几人,难消我心头之恨!”

子娆四人趁着江雾弥漫登上跃马帮座舟,岸上打斗早已惊动殷夕语,一见情形不必多说,当即下令:“启动穿龙机关,送人离开。”转向子娆道,“公主与三公子暂且一避,追兵交我应付。”

子娆点头道声“小心”,四人由暗门下入船舱中去。

一路而下,眼前出现狭长通道,四周隐约有机括之声传来,船身不断轻晃,通道尽头便是一间密室。几人先后停步,此处看来相当隐秘,追兵极难寻至。白姝儿环目打量四周,推测道:“我们一路所行距离已远超船身长度,听说跃马帮有一套水战机关,可暗中调遣战力,互为支援,莫非就是这穿龙机关……”话说一半,心中警兆忽起,一道掌风竟自身后袭来。

黑暗中,子娆袖底清光骤现,毫无预兆地抬掌击向她背心。白姝儿猝不及防,震飞数步,口边逸出鲜血,无数碧­色­微芒自她衣间轻溅飞散,随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蝶焰幽光照亮空间,流莹之下仙魅般的女子冷眼看来。白姝儿花容惨白,不由怒道:“背后偷袭小人行径,九公主这算什么!”

子娆漫然抬眸,­唇­畔隐含冷笑:“背后偷袭若是小人的专利,那正人君子岂不太过吃亏?对付小人,便该用小人的手段,我未在夜玄殇面前取你­性­命,已是网开一面。”

“你……”白姝儿气结,骇然发觉体内竟有六道玄­阴­真气锁入经脉,不由微微­色­变。

子娆侧眸往近旁睨去,彦翎立刻倒退两步摇手道:“不劳公主动手,碧影追踪术我一发现便自己解决了。”退到夜玄殇身边低声道,“喂!重­色­轻友的家伙,好歹说句话。”

咫尺相隔,清光盈面,夜玄殇抬头轻轻一笑:“多谢子娆。”

彦翎差点一个白眼翻过去,子娆淡哼一声,眸光清闪:“你可知,方才我当真想杀了你。”

夜玄殇眼中笑意似深:“你若不想杀我,那便不是子娆了。只是,即便你现在仍有此意,我依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子娆静视他片刻,随手一扬,蝶光纷落:“区区一个自在堂,还不值得本公主搭上一场生死交情,不过麻烦你下次闪快些,免得真死在我手底,概不负责!”

夜玄殇颇为无奈地摇头,叹气道:“你在姝儿体内施了六脉锁岤之法,她的生死便有一半掌握在你手中,这是否已算小惩大诫?”

子娆虽对白姝儿冒充自己造成帝都部署失控极为恼火,但身为王族继任之主,却不能在此局势多变之际令得穆国与帝都失和,而使楚国平白受益。不必互通消息,她亦了解自己的王兄,帝都与楚国,子昊与皇非,这两个终将对决的男人,此时此刻,已再无可能回到联手天下的原点。所以她今夜留下白姝儿,自在堂针对楚国的种种谋划,便将成为帝都极大的助力。

该杀之人,不如留做对手的敌人。

子娆眸波静冷,淡淡道:“我现在不杀她,并不代表以后不杀。”

夜玄殇不再多言,只是转头看了白姝儿一眼。

子娆注入白姝儿体内的真气虽未影响到她的武功,却用特殊手法设下六道禁制,可以自身真元­操­纵她内息流转,使得她再不敢对帝都轻举妄动。白姝儿媚眸之中微芒轻闪,一瞬而逝,便在夜玄殇注视之下娇媚低头,柔声道:“姝儿在此先向九公主赔罪,既然公主最终选择穆国,那无论何事,姝儿都会为三公子做到,以后若有所需,请公主尽管吩咐就是。”

彦翎在旁听得咂舌,心叫厉害,这几句服软之话辞锋暗藏,别有用意,却又无可挑剔,纵然受制于人,这美女重重心计仍是令人侧目。瞥了瞥夜玄殇,悄悄嘀咕道:“一个就够受,现在两个,看来吃亏的还不知是谁。”

子娆此时早已扬袖转身,密室之上突然“咚咚”两声轻响,一道暗格无声无息地滑开,传来殷夕语动听的声音:“君府之人已经离开,可以上来了。”

灯火随之亮起,子娆等人先后跃出密室,发现所处之地早已不是先前停在江边的座舟,方知跃马帮战船间皆有这种机关密道相通,令人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迅速往来。

彦翎赞一声“妙”,当先跃上甲板。子娆刚刚落足,便见眼前白影闪至,一只小兽窜入怀中,转身蹭了两圈,扯着她的衣袖“呜呜”低叫。

子娆叫声“雪战”,伸手将它抱住,雪战极是亲密地舔她手掌,复又回身拉她袖口。子娆自是知道它的意思,轻轻拍它示意稍安勿躁。殷夕语那边已与夜玄殇等略作寒暄,笑道:“原来这小兽是九公主的灵物,刚刚便见它在船上,难为它竟能找到这里。”

子娆抚着雪战道:“王兄现在定是急着找我,我要尽快与他们会合,否则只怕君府趁机设下布局。”

殷夕语点头道:“皇非既知公主无恙,那所谓少原君夫人的葬礼必然另有预谋,王上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我刚刚接到夕青传书,王上已秘调大军入楚,只怕立刻便要对君府动手,如此硬碰硬的交锋,胜负恐难预料。”

子娆声音冷若流玉:“只要王兄决意动兵,便无需你我担心。皇非虽在楚国占尽地利,但若宣军适时攻至,帮主仍认为帝都未有胜算吗?”

言下之意,令得殷夕语暗暗吃惊,顿时全然明白了东帝曾在七城的布局,心中不由震慑。夜玄殇因彦翎的情报对此略有所知,道:“王上果然早已将宣国算入局中,现在情况有变,对宣国的立场恐怕也将有所变动。”

子娆星眸半垂如帘,淡淡道:“万变不离其宗。”

诸人中白姝儿对宣国动向最为了解,俏步轻移,行至夜玄殇身边:“但据我所知,宣国进兵恐怕会比预期略迟,只因近日连降暴雨,造成大非川三谷冲流,水势急涨,阻碍了宣王行军速度。对宣国来说,早一日奇袭楚都或是晚一日坐收渔利,皆是有益无害,但对帝都却是相差一日,失之千里。”

这情报来得十分重要,子娆抬眼看去,她这样坦诚无余,倒叫人略感意外。白姝儿道:“公主不必生疑,我一切谋算只为除掉皇非,并非想与帝都为敌,只要是皇非的敌人,便是我的盟友。想要打破烈风骑九域无敌的神话,唯有帝都王师与宣王赤焰军,倘若二者能够联手,当然再好不过。”

子娆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声音清冷:“你最好记住一件事,帝都并非自在堂手中的棋子,我也不是总有那么好的耐心。”

白姝儿眸光一闪,低下头去。子娆道:“既然宣军无法按预期配合,那便拖住少原君府的行动。殷帮主,麻烦你调集所有战船,放出消息,明日一早,护送少原君夫人回府。”

入夜之后,西山寺重重院落没入深沉的夜­色­,除了苏陵所在的屋里燃着灯火外,四处一片寂暗。

东帝暂住的­精­舍阒无人声,月­色­流泻于黑暗,散发出幽谧暗光,榻上静坐不动的身影,衣白若雪,清容若雪,黑曜石清光隐隐,笼罩在子昊周身,其中灵力被他以九幽玄通引导,不断流转循回穿经过府,最后缓缓敛入绛宫,温养心脉。

一日已过,子昊真力已恢复泰半,肆行于经脉之中的剧毒也被玄通心法的吸纳,再次引为己用,方要令灵石之力回归本源,忽然听到一阵兵戈喧天,战场铁蹄踏过心头。

子昊微微一惊,耳边惨叫声起。一片烈火自殿宇间焚向天宇,玄塔前女子幽迷的身影,瞬间化作雍门上高悬的头颅,不瞑的双目,鲜血淋漓流下,染作虿池深坑蛇蝎翻腾的惨象。

血漫如花,仿若万毒噬心,黑曜石中灵力突然失去控制,巨浪一般倒泻回来,子昊闷哼一声,口中鲜血喷出,倏地睁开眼睛。

一缕细微的箫音,淡若游丝,轻若烟柳,不知自何处而来,只向心头缥缈而至,仿佛有着惑人的幽柔,可令一切苦痛消弭,引人就此沉沦下去,沉入茫茫空白。

子昊冷冷听着这熟悉的韵律,眸中倏地闪过异芒,突然间腾身而起,衣袖一振穿破室门,随那箫音往山寺正殿而去。

船头江风拂面,殷夕语传下讯号,帮中战船陆续开始调集部署。踏上最高一层甲板,子娆远望沣水渡方向,转头对夜玄殇道:“既然殷帮主在,由她安排回穆国之事毕竟更加妥当,不知你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夜玄殇自然不会坚持拒绝跃马帮,笑道:“我若反对倒显得见外了,如此便有劳帮主。”

殷夕语自上船那刻,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夜玄殇,虽是负伤在身,凶险环伺,这男子身上却有种沉稳不羁的气度,以及无比清醒的头脑,令人深深了解到为何太子御六年追杀束手无策,而东帝又何以对他另眼相看。点头一笑道:“三公子客气了,王上曾有大恩于跃马帮,既是他亲口所托,夕语岂敢不鼎力相助?”

夜玄殇看向子娆:“你身上伤势未愈,此番回府其实极为冒险,我会迟一日再走。”

子娆轻轻一笑,方要说话,突然感觉胸间如遭重锤猛击,一阵强烈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心脏仿佛在体内生生破碎,瞬间化为尖锐的粉末冲向血脉,身子猛地一颤,手按心口向前栽去。

雪战惊跳出子娆怀中,夜玄殇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听她依稀叫了声“子昊”,­唇­畔便涌出鲜血。

事情来得意外,众人吃惊回头,白姝儿忽地脸­色­一白,感到经脉中六道寒气流窜,竟是难以控制。殷夕语见她神­色­有异,上前一步出手,及时助她运功压制。

她两人同时发生状况,彦翎想起子娆方才控制白姝儿的六脉锁岤,不由惊道:“这下糟糕,九公主若出事,搞不好美人堂主也要陪葬!”

夜玄殇无暇他顾,单掌按上子娆背心,急急输入真气。

子娆意识一片模糊,唯有直坠深渊的剧痛铺天盖地,那种心无所依的疼痛幻作整片无底无光的黑暗,似有焦急的呼唤来自空茫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一切光影声息皆尽消无。

“子娆,子娆!”夜玄殇脸上­色­变,发现子娆真元迅速流失,生机渐灭,渡入她体内的真气竟如石沉大海,全无反应。彦翎见状不对,俯身探查子娆脉息,一试之下险些跳起来:“不好,人好像没气了!”

这时白姝儿得殷夕语之助,勉强压下真气乱冲,低声道:“她……已是真元俱散,怎会如此……”

夜玄殇不能置信地抬手,发现子娆的脉息、心跳、呼吸竟已全部消失,在他怀中的身体亦渐渐冰冷下去,再无任何存活的迹象。

第86章 第二十二章

佛殿,清辉。

月­色­盈空,朵朵雪昙奇花幽放,玉姿仙香,一片圣洁清莹。

子昊缓步徐行,雪衣沐了月华,清寒飘逸,待到殿前,轻微侧眸,仿是驻足欣赏这灵花妙姿,淡淡道:“一花一菩提,天地成万象,只惜万象皆虚空。”

扬袖一转,玉箫落入手中,泠泠箫音,清流虚渺,霎时飘盈风月,充斥四方。

音律不断流转,玉箫渐被鲜血染红,子昊却恍若未觉,反而催动箫音,迷幻一般盈绕大殿。

箫音渐强,便听殿中一声惨哼,紧接着似有器物裂碎,咔嚓不绝。月下白衣轻闪,子昊已现身殿内,玉箫倒负手中,冷冷开口:“装神弄鬼的滋味如何?”

在他身后灵台之上,一尊罗汉像“咯咯”作响,周身裂痕不断扩大,忽然“轰”地向四面爆开!

泥灰满天满目,子昊袖中掌风一侧,真气所至,落尘尽消。

随着“嗡嗡”一片激响,无数微若发雨的细丝亦被他掌力逼回,一丝丝幽蓝细密的异芒,在半空中飘忽穿梭,诡如妖灵,将原本清静的夜­色­笼入一片诡异­阴­森。

“你……你……”丝华之后现出人影,盘坐在地,身形不断颤抖。

子昊掩­唇­低咳,鲜血丝丝浸染袖畔,而他眼中却透出令人心碎的悒­色­:“千丝之术本是这世上极美的武功,却被你这般糟蹋,若是子娆见了,定然不喜。”

修眸略抬,那原本温柔的忧伤越浓,一点一滴浸作幽森如墨的深潭,便见他手指一收,千丝凌空穿梭,无数淬毒的蓝芒流水般敛入掌心,万千丝光化作一片澄洁。

莹光似雪,晶澈明美,自他袖底漫向虚空,最终消逝在月华深处。

周遭玄光一闪,席地运功的歧师猛地向前栽去,连喷两口鲜血,面无人­色­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怎会不受心蛊影响,还能破我巫术?”

“咳,咳咳……”剧毒入体,子昊脸­色­更添苍白,“九幽玄通总领巫典,区区蛊毒,也想与之抗衡。”

歧师暗中­操­纵巫蛊欲害东帝,原本计划万无一失,却谁知临近功成,竟遭玄通之力反噬自身,想起当初皇域死前惨状,不由心胆俱寒,颤声道:“纵然是九幽玄通,也不可能抵抗我下在你药中的心蛊,我以四域奇花为引,早应将你功体封锁,若你没服药,又怎能像现在这般轻易压制剧毒……呃……啊……”他一边说着,脸上忽而狰狞可怖,忽而笑意满足,两相交替,忽又手舞足蹈,情景怪异至极。

巫蛊反噬,心若刀戮,身似火焚,要比正常发作惨厉百倍,只要再过片刻,这天下第一巫医便会六感俱废,心智齐丧,变成一具任人­操­控的活尸。子昊冷眼相看,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厌恶之情,低咳声中,玉箫轻转入手,一缕凄迷清音悠悠流淌,如泣如诉,悲摧动肠。

歧师眼神顿时一滞,接着手掌上移,慢慢压向自己天灵,但半边脸上却现出挣扎之­色­,眼中频频闪过异样,显然正在和九幽玄通极力抗衡。

子昊微微合目,方要催动心法取他­性­命,忽然听他怪声惨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丫头竟真以血影莲华替你渡药,心血,哈哈……心血……她莫非疯了,毒蛊对你无效,却必应在她身上……哈哈……你杀了我……”

箫音倏停,子昊眸光骤冷,一掌扫去,歧师口喷鲜血跌向殿外。

少了他箫音牵动,歧师毒蛊发作稍缓,竭力挣扎道:“心血入药……你杀了我,她也必死无疑……”

子昊面­色­沉郁,月­色­下格外冰寒慑人:“你是在要挟朕吗?可惜子娆今日已不可能替你求情了。”

歧师纵然撑得一会儿,却无法阻止毒蛊噬心,神志渐呈疯狂之态,滚倒在地,嘶声叫道:“她神识受制,呃……呃……就算她死了我亦能救活……我和你们同归于尽……啊……”

子昊神情微震,一个念头闪过,忽然抬手,几道指风破空而去,点了歧师数处岤道。玄通真气透体而入,暂时阻住蛊毒之势,歧师双目慢慢恢复清明,只是瘫伏在地,七窍渗血,样子甚是恐怖。

月光如晦,漫延成夜。

面前男子眸底一片无垠深黑,却似乎有什么在那无声无光的暗处冲激翻涌,随时都会咆哮而出,毁天灭地。无人见得的背后,单手紧握的玉箫,一字一句冰火交流:“你方才说什么?”

歧师挣扎起身,隐约把握到一线活命之机,喘息道:“心蛊巫术,夺魂灭魄,她以心血为你渡药,四域奇花便会不断摧损她真元,并使蛊术的大半后果转移到她身上,以致心神遭噬,七魄俱散。嗬……你现在若见到她,必与死人无异,如今我虽无法驱蛊­操­控于她,但除我之外,也无人可以化解她身上的蛊毒。”

子昊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夜光幽暗莫名,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身后飘垂的衣袖却在微微颤抖。歧师知道现在唯有九幽玄通能克制反噬的蛊毒,生怕他翻脸无情,送断自己­性­命,继续道:“你若肯为我驱除蛊毒,便等于救那丫头一命,心血渡药,她肯这般为你,难道你忍心看她送死不成?”

子昊双眸忽抬,凌厉的目光看得歧师心下一颤,倏然噤声。子昊冷冷盯了他片刻,隔空扬手注入真气,连封他八道经脉,将毒蛊困于气海之中。歧师身子一阵抽搐,虽是经脉受封,武功禁废,脸­色­却见回转,坐起来嘿嘿笑了两声:“王上对那丫头果然与众不同。”

子昊早已拂袖离去,脚步微微一停,冷道:“莫要挑战朕的耐­性­。”一声清啸召来影奴,头也不回地去了。

目送那清绝背影消失在月光深处,歧师脸­色­刹那­阴­沉下来,森然道:“哼!你可知那丫头究竟是何人,现在不杀我,总有你后悔莫及的一天!”

月­色­入室,被囚于佛寺后院的善歧闭目凝神,再次运功冲击被封闭的岤道,两股真气在体内冲撞造成痉挛般的剧痛,额上逐渐滴下冷汗。

门响之声突然传来,善歧心中暗恨,只得放弃努力,便听有人对隐于暗处的影奴道:“你们暂且出去,我奉王上之命,有话要和善将军谈。”

两道鬼魅似的身影自黑暗中现身,向来人点头致意,瞬间消失无踪。

一阵优雅的清香,伴着雪­色­战袍出现在面前。善歧抬头一看,冷哼一声垂下双目,却不料肩头微麻,来人已将他岤道解开。

善歧自地上一跃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且兰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有话要和你谈,仍旧封着你岤道,岂不别扭?”

善歧目视她道:“哼,若是来为东帝做说客的,殿下还是免了吧,善歧纵使技不如人,可杀却不可辱!”

“唉,”且兰轻声叹气,“君府四将中,善歧排名其首,亦对师兄最是忠心,此点别人不知,我岂不知?若要劝你背叛君府,今日来的便不会是我。再说,你投降与否,对帝都来说很有意义吗?”

善歧被这软硬兼施的话语噎得一怔:“你既然与君上作对,便是整个楚国的敌人,和我又有什么好谈的?”

且兰将手中的提盒放下,落座席上:“你以为我这么希望与师兄为敌吗?”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酒壶递给他,见他目露犹疑,笑道,“放心好了,酒中无毒。”

善歧着实摸不清她来此的目的,接过酒来,皱眉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且兰手指轻轻一挑,破开另一壶酒封口:“我来放你走。”

善歧意外道:“你放我走?”

且兰缓缓啜了口酒:“没错,我要你回楚都,替我转告师兄几件事。第一,帝都已着手调军,欲解西山之围,估计兵力在三万左右;第二,含夕现在东帝手中,我会保她安全;第三,东帝旧疾再发,仅靠剧毒维持支撑,已经时日无多。”

这几件事对善歧来说,一件比一件震惊,但看且兰冷静饮酒的模样,微微清利的眼神,不由冒出个念头:“难道……你要反助君上对付帝都?”

且兰侧头一笑:“烈风骑十年不败的神话,并不那么容易打破,拿九夷族的存亡冒险,我也并不乐见。更何况,师父定已得到消息,岂会坐看我与师兄反目?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善歧在她对面坐下,仰首大口饮酒,直到半壶酒尽,方扭头看她:“我不明白你现在的打算。”

月光斜照席间,且兰一尘不染的白袍仿佛浸入半边暗影,浅斟慢饮下不见一丝波澜:“很简单,此番九夷族已完全获得东帝的信任,进入帝都中枢,现在九公主已死,帝都失去了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东帝为保王族传承,与九夷族之联姻势在必行。如此最多半年,我便可全然控制帝都,师兄又何必损兵折将,大费周折?”

这番话听得善歧惊心动魄:“苦­肉­计!殿下真真好手段、好心机,竟连君上都瞒过。却不知眼前又待如何?”

且兰抬眸道出二字:“和谈。”

“和谈?”

且兰道:“不错,东帝很清楚王族现在的困境,再与楚国为敌绝无益处,我已说服他用含夕换回九公主遗体,并承认师兄摄政之位。师兄最大的对手乃是宣王,决战在即,再树强敌是为不智,而帝都权力的转移,也不宜用过激的手法,否则引起诸国战乱,得不偿失。和谈之事,东帝会遣使正式传达,但我要你先回去提醒师兄,西山之­阴­,沅水之畔,要尽快把握时机扫除赫连余孽,莫要给帝都任何选择的可能。”

善歧沉吟道:“你虽解开我岤道,但外面四处都有影奴把守,我要离开此地,并非易事。”

且兰笑了笑,举起手中酒壶:“我岂会无备而来,你还没有感觉到吗?你喝的酒虽然无毒,却混了离心奈何草的汁液。”

“你……”善歧方要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人便软软向前倒下。

酒壶“哐啷”落地,冷光四溅。

且兰低头,借着月光看了他良久,沉沉叹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

月华流淌脚下,一步步清晰如许。

且兰突然停下脚步,前方殿堂一人独立,正负手看着毁于战火的佛像,听到脚步声回头,微笑道:“我等候殿下多时了。”

江浪叠起,拍击船身。

跃马帮座舟有别于往日,四处布置暗桩,一片戒备森严。灯火微微跳动,夜玄殇自子娆身上收回手掌,闭目凝思,始终眉头不展。

雪战跳到子娆身旁,凑近去蹭她脸颊,轻轻舔了一舔,“呜呜”低叫,见子娆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复又抬头去看夜玄殇。

白姝儿与殷夕语皆是沉默不语,前者有些慵懒地低阖双眸,双颊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显然气血未复,情况不太乐观。彦翎在旁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喂,到底怎样,人就这么死了?好歹拿个主意出来。”

殷夕语望向灯影深处,只见夜玄殇睁开眼睛:“我立刻带她回落峰山见师父。”

彦翎瞪大双眼:“吓!你想回去送死不成?天宗和太子御现在一个鼻孔出气,若非宗主点头,夜玄涧也不会出现在楚国,你就这么回去,恐怕还没踏入落峰山总坛,小命便要危险,莫不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夜玄殇伸手再试子娆脉搏,仍是毫无反应,口气隐含忧虑:“我以真气探查子娆奇经八脉,她体内现在生机断绝,真元尽消,皆是因被数道真气封锁心脉而致。这些真气相当怪异,不似任何一派武学,倒像是活物一般,我几次尝试运功冲破,但每次冲击都被其吸收,根本不起作用,若不设法尽快解开禁锢,那最多七日,她便当真无药可医了。”

殷夕语秀眉一拢,吃惊道:“这情形,难道是巫蛊?”

夜玄殇蹙眉道:“极有可能,师父对巫蛊知之甚深,定有办法可想。至于天宗与太子御的协定,杀我与救人是两回事,我既然回国,便早晚要面对师父。”

彦翎太了解他的脾气,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白姝儿抬头柔声道:“让我先设法替公子探路,确定天宗的动向再说。”

夜玄殇道:“你眼下的情况并不比子娆乐观多少,莫要逞强妄动。”

白姝儿丹­唇­轻挑:“倒也无妨,凭我的修为还不至于送了­性­命。何况救她便是自救,这一趟落峰山,我是必要陪公子同去的,她不能出事,公子更不能。”

她言之有理,夜玄殇略一沉吟,便也不再反对,转身道:“殷帮主。”

殷夕语闻声知意,微一点头:“容我稍作安排,最多两个时辰,我保证公子踏上穆国领土。东帝方面,我也会立刻派人传信,九公主的安危事关重大,落峰山之行,请让跃马帮略尽绵薄之力。”

第87章 第二十三章

翩翩英姿倜傥,湛湛春水蓝衫,无论是局势险变,亦或是诸事压身,苏陵总一幅温雅笑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是清风朗月,烦恼尽消。

且兰踏上石阶,驻足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看佛像。”

“佛像有什么好看的?”

“在神佛眼中,世上愚者多,智者少,我想看看神佛究竟有什么智慧,能在这世间战火中拯救万物苍生。”

且兰抬头,面对那一尊尊残破的佛像、败落的金身:“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世上最终的神其实是自己,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所以我们还要做别人心中的神,不但要替自己选择,也要替他们选择,这便是九族王室的宿命。”

苏陵道:“若说宿命,似乎总带些无奈的滋味,殿下可曾想过,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且兰沉默了一瞬,忽而露出笑容:“公子之言,总能一语道破人心。的确,九夷族的安乐对我来说,也是最为宝贵的幸福。”

“最为宝贵之物,殿下可以为此付出多少?”

“公子能够为昔国与王族付出多少?”

苏陵微微抬眸,蓝衣映月澄静清澈,微笑仿若叹息:“所谓道破人心,不过是因我有着同样的感受,此时此刻,相信很多人都希望以后的帝都,也能成为殿下心中认可的幸福。”

且兰心思剔透,自然清楚苏陵言下之意。帝都多年来后位虚悬,储君无主,若说之前是私议猜测,那么这次九公主事件之后,文武众臣必将此事提上议程。

天下九族,红颜万千,没有哪个女子比眼前的九夷女王更加适合王后之位。

且兰转头迎上苏陵温润的注视,月临空,眸­色­清,明晃晃照上心头,仿佛漓汶殿中一剑之光,挑破心间思意万缕。

一人掌间江山如画,一人眼底悲喜云生。

且兰一笑,轻轻摇头:“公子之言且兰明白,昨日军师也曾与我商谈此事。只是公主新丧,此时并不适合上议婚嫁,帝都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苏陵道:“正是因此,我们才想请殿下尽快入主中宫,苏陵今日冒昧,便是想得到殿下一个明确的答复。”

且兰前行数步,忽然间转身,秀发飞扬,浮翾剑轻鸣入手:“久听公子剑术闻名天下,却始终无缘一见,公子愿否用一套剑法,换我一个答案?”

苏陵朗然而笑:“殿下有兴,苏陵敢不从命。”说话间随风振袖,一抹星光绽现掌心。

凛冽秋水,照映月­色­天光。且兰扬眉赞道:“好剑!”

苏陵道:“剑名风寻,还请殿下赐教。”

且兰道声“得罪”,娇躯一侧,剑逐月华,雪光如凤翾舞。苏陵移步,袖中­精­芒电掣,化作风­色­光痕。

剑无杀意,却是招招­精­妙。浮翾之光,若翔九天穿霄月,风寻之­色­,剑挽光华夺琼星。

两道身影开映明月,白衣飘逸翩飞,蓝衫快意洒脱,剑啸,光驰,一番淋漓尽致!

仿若电转星飞,浮翾剑攻至第九十九招,苏陵手中风寻亦守了九十九招,且兰忽然催动真元,长剑一声清鸣,气冲光聚。苏陵手底流星逐月,一笑相迎。

两个人,两柄剑,当空交击,光芒四­射­!

飞旋的战袍,如雪飘落,“呛啷”轻响,且兰飘然落地。

风寻剑早已消失无痕,苏陵含笑立于月下。

月如水,衣如水,剑如水,人如水,仿佛从来不曾出手,仿佛一切从容不迫。

九十九剑,剑剑御敌在先。且兰星眸明亮,笑道:“只守不攻,你不肯全力施为吗?”

苏陵微笑道:“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何况眼前并非敌人。”

且兰无奈一叹:“风寻之剑,名不虚传,我在想若使出那三招绝式,能不能逼你抢攻?”

苏陵眼中不无欣赏之­色­:“若真如此,为了得到殿下的答案,我也只有尽力一试了。”

且兰转身回手,浮翾剑敛入鞘中,秋水明眸,一片浮光掠影:“其实你我都清楚,我可以助他布局对敌,也可以与你一同佐理军政,但这些并不需要那个身份,至少,他不需要。所以我的答案就是,若有一日他真正需要一个王后、一个妻子,且兰可以为王族付出一切。”

言罢转身,白袍英姿,飒爽飘飞,随着苏陵感慨无声的目光消失于月夜深处。

注视且兰离去的身影,这样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苏陵不由轻声叹息,方要转身,忽闻前殿传来啸声,听出是主人召唤影奴,心下一惊,当即展动身形,赶往前殿。

子昊与歧师以箫音斗法动用玄通巫术,他人哪怕近在咫尺亦无法察觉,直到清啸声起方知这边出事。此时殿内殿外一片断瓦狼藉,除了先一步赶到的影奴外,东帝早已离开,紧接着两道人影匆匆掠至,却是墨烆和商容。

两人来到近前,同时望向重伤在地的歧师。商容低声道:“主人下令出动冥衣楼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九公主,究竟出了何事?”

苏陵目露诧­色­,蹙眉问道:“主人人呢?”

商容道:“独自出寺去了。”

苏陵微微一震,面上隐现凝重,随即弹指点了歧师睡岤,命令影奴:“带下去严加看管。”回头沉声道,“时间紧迫,速按主人吩咐行事吧,另外请公公传信靳无余,告诉他,立刻着手备战。”

大非川。

五百里惊峰险壑,自东而西横贯山脉,三道深谷纵横交错,飞鸟走兽望而却步。

千丈飞流、百里绝谷,大非川之险,从未有哪支军队能够越此天堑威胁楚都,但此时深谷之上却有两道特殊设计的浮桥,烈风骑之宿敌,宣王赤焰军­精­锐仿如天降之兵,横扫北域的玄武战旗出现在楚国边境。

“回禀王使,第三道浮桥至少还需三天方能完工……”迎面瀑布飞珠溅玉,一阵阵水气激得衣衫尽湿,跪在地上的将领话未说完,便被冷笑打断:“三天?三天后你便是在这大非川建上十座浮桥又有何用?”说话间一道金鞭劈面抽来,当先那名将领顿时皮开­肉­绽,脸上再多一条血痕。

站在三步之外一个身形修挑的黄衫男子闻声回头,蹙眉道:“王使何必与他们为难?现在便是杀了他们,赤焰军也过不了这道峡谷。”

如光使金鞭入手:“浮桥不能按时完工,以致大军滞留于此,杀之亦不为过,瑄离先生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交代吧。”

那名为瑄离之人重新转回头去,淡淡道:“我的事不劳王使­操­心。”

如光使冷哼一声,突然间,一阵花香,一片锦光打断两人对话,花月使手摇折扇现身平崖之上:“呦!如光你今天火气不小,何事如此着恼,可要我帮忙?”

如光使抬眼扫去:“事情摆在眼前,你不会自己看?”

花月使顺着他目光瞟了对面一眼:“啧,瑄离先生号称北域第一机关师,出征前曾对殿下立了军令状,确保赤焰军十日内渡过大非川,如今看来怕是悬了。”

瑄离目视面前飞流急下的瀑布,道:“这并非我的机关设计出了问题,两日前那场暴雨,使大非川三谷山洪暴涨,修筑工事事倍功半,此乃天算,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花月使笑道:“此事也非我所能管,我只是来传令,先生自己去向殿下解释吧。”说着折扇一收,向后一让,“王驾在前,先生和两位将军,请吧!”

装饰华丽的金轿,身着华服的侍童,帘影重重是灿光灼目之­色­,赤衣煊烈是妖冶夺人之美。

宣王姬沧,北域之主,大非川万余­精­兵俯首见驾,军容整肃,如光、花月二使与中军将领分跪左右,唯有瑄离一人礼而不拜,独立近侧。

如光使详细禀报军情,自始至终,负责工事的两名将领匍匐在地,头也不敢稍抬。微风阵阵,轿内传出低魅惑人的声音:“误我大军前进,你等该当何罪?”

二将颤声道:“军令之下,罪该万死!”

“哼!”帘后似有目光透过珠玉金影有若实质般扫来,“既知该死,竟还在这儿碍眼!”

忽然间一道掌劲,齐声惨哼,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两名将领已横飞出去,七窍流血,落地气绝。

瞬时浓烈的杀气,仿若咆哮嗜血的狂兽,令得近在咫尺的如光、花月都是一阵悚然。瑄离抬头掠了两具尸体一眼,道:“殿下若要尽快通过大非川,还请留下几人以供驱使。”

金帘重光,姬沧妖狭的双目一挑,森然道:“我赤焰军中从来不留无用之人,你现在有何话说?”

瑄离道:“我对殿下来说永远有用,所以纵然该死,亦非现在。”

眼前突然华光飘拂,姬沧已站在他面前,四目相对,忽而轻笑道:“北域第一机关师,宣国第一美男子,真要动手杀你,本王可是会心疼,你有恃无恐呢。”

水雾阳光之下,瑄离一双眼睛仿若清溪琉璃,泠泠散发出流墨样的微光:“楚有皇非,天下无人称美,殿下此次得偿所愿,瑄离不过贱奴一名,若要赐死,何劳亲自动手。”

“哦?”众人之前,姬沧抬手便捏了他下巴,盯视那一泓流光变幻的墨泉,风中游荡金衣的纹路,便使那狭长细眸有了妖烈逼人的光芒,“你这话可叫人觉得,浮桥在你手中停工,是在故意阻碍我取下楚都。”

瑄离微笑道:“殿下误会了,没有人会比我更希望殿下达成目的。我已调派人手,设法阻断上流瀑布水势,恢复浮桥修筑,但无论如何也需一点时间。所以我想请殿下传令七城,在今天落日之前发动进攻,逼使皇非调兵增援方飞白,拖延他对帝都动手的时间。”

姬沧挥手扬袖,语声忽然转冷:“哼!你信不信皇非会将七城拱手送你,也不会错失覆灭帝都的大好机会,令自己腹背受敌!”

近旁花月使建议道:“殿下,便让楚国与帝都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姬沧眸光骤闪:“我以八百里后风旧土,按兵不动忍耐至今换来的布局,你以为可有可无吗?皇非与我交战多年,次次胜负难分,只有明日那场葬礼,才是一举击败烈风骑,令他没可能翻身的千载良机,你们竟给我滞留于此,无法前行!”

当此盛怒,众人噤声不敢再言,瑄离微微蹙眉,再次看向那令大军寸步难行,奔流横跨的峡谷,忽而目光一凝,现出难以置信的诧­色­。

在他视线尽头,隐约出现一叶扁舟,迎风逆水,径自湍急汹涌的激流中徐徐而来。

一阵阵澹澹琴音,一丝丝飞白若雪。舟上有人轻拨五弦,仿似高山流玉、冷峰冰溅,分明时已入夏,整片山谷却生出凛彻天地的寒意。

苍天之际流现异光,随着那清冷琴音,大非川空山凝雪,前方宽逾十丈,不断冲击峡谷的巨大瀑布水流渐缓,便有重重冰凌,奇迹般出现在宽阔的山崖之上。

小舟逆流前行,冰雪之意愈盛。

“好一个九玄绝音!”姬沧身畔忽有赤光疾闪,眸心一收,抬手击节:“朝行露川兮,风雪长空,高山独立兮,千里云崩,东之绝峰西流河,天地茫茫啸歌中……”

声声长啸,泠泠飞弦,孤舟青衫,高崖狂歌。

千军万马人人屏息,眼见云天飞雪,悬崖之上整条瀑布逐渐封冻成晶莹剔透的冰幕,山谷之水静止,叠石嶙峋,化作一片冰川奇景。

绝天垂幕,冰刃之姿,在姬沧狭眸之中映开万千锋芒。长啸声止,华衣迎风振起,只见他身形一闪,双掌如焰,炽烈真气竟是直击那轻舟而去!

谷中琴音铮然飞扬,轻舟上一道人影凌空拔起。

衣飞,琴转,雪溅,掌交!

争天绝式,无伦之招,一股惊人的劲气自二人中心冲出,爆­射­八方!

山谷轰然遽震,姬沧一击而退,放声狂笑,半空中赤袖飞转,数道掌力击出,伴着连串激雷般的巨响,四周石动山移,冰川崩裂,方才因琴音凝结而成的冰瀑竟被他以掌力击溃,自谷口到峰顶出现一条丈余宽的裂缝,坠落的断冰填满峡谷。

风云晴,天日开,一道天然冰桥赫然凌驾深渊之上,冷光凛凛,刺目如盲。怒流绝谷皆成冰雪世界,面前赤焰军将士无不心驰神震,目瞪口呆。

赤云金纹飘若云落,姬沧踏足峰顶,细眸侧首:“冥衣楼主。”

对面山崖之上亦出现一人,素衣薄袖,凭风岸立,身姿清冷,潇然出尘。

一副青玉面具,遮挡了来人大半面容,只听得他声音流冰溅玉,泠然更胜琴音:“冥衣楼在此,先行恭贺宣王兵取楚都。”

姬沧霍然回身,直视对面:“昔年平叛之恩,本王尚未言谢,今日再助我进兵楚国,楼主既已到此,何不驻足一叙?”

微风中,但见那人引袖低咳,淡声回答:“玄功冰封,所持不过一个时辰,宣王莫若以军机为要,至于你我,待宣王攻下楚都,自有相见之时。”言罢挑­唇­一笑,青衫飘逝,竟是就此消失在冰雪之下。

第88章 第二十四章

日暮下的西山水军十里连营,军旗招展,气势非凡,战士­精­良的装备与彪悍的士气,四万兵马三百余艘战船,无不显示出这仅次于楚都水军的第二大驻军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

主营上座,神情略显局促的年轻男子看向两侧,轻咳一声道:“赫连侯爷、叔孙先生,明日……明日当真要入楚都吗?皇非如今入宫主政,大权独揽,岂肯同意由我继位,更有烈风骑虎狼之师,多数朝臣也都听命于君府,此行恐生不测啊!”

叔孙亦再入西山大营,同时送回楚国二公子,赫连羿人对东帝的态度再无疑虑,自是万分配合,当即道:“先王薨逝,理应由公子继位,皇非有何理由推脱?我赫连侯府会力保公子登基,皇非若是违抗王旨,西山大营­精­锐,也非那么容易应付的。”

近旁饮茶的叔孙亦略一抬眼,看向仍旧满面踌躇的含回,放下茶盏微笑着接口道:“侯爷所言甚是,何况帝都正式颁诏册封公子,此次更由王上亲自出面,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公子无需过虑。”

“唉,军师有所不知,”含回摇头叹道,“那可是烈风骑,西山水军与王师加起来,兵力尚不足其一二……这……唉!事已至此,莫之奈何,便由侯爷全权决断吧。”说着惶惶然起身,做了一揖,“两位定还有要事商谈,我……我便不打扰了。”

赫连羿人使了个眼­色­,便由赫连啸带了人护送含回前去休息。目送这未来的楚王离开,赫连羿人隐含不屑地轻哼一声,道:“还是军师说的对,若让二公子知道此行真正的布置,怕不要吓掉了魂,届时两军交战,但愿莫因他影响了士气。”

叔孙亦­唇­角微扬:“这也未必是坏事,二公子如此文弱怯懦,侯爷应当满意才对。”

赫连羿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的确的确!这还要多谢王上隆恩,局中设局,计中有计,王上的安排当真妙不可言,不过……有件事我还想请问军师。”

叔孙亦道:“局中之局,计中之计,皆需侯爷配合才行,王上对侯爷可是寄予厚望,侯爷若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赫连羿人起身一让,亲自送叔孙亦出了大营,低声问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王上究竟打算怎样处置含夕公主,若真用她与皇非交换,万一给对方可趁之机……”

话外之音,叔孙亦自然明了,微笑不动声­色­:“侯爷放心就是,楚国从此以后将不再有含夕公主,唯有帝都御阳宫左夫人、楚国新君之胞妹,深受王恩。”

“拿走!不吃就是不吃,你们出去!”含夕怒气冲冲地将一盏热汤摔在地上,青冥与鸾瑛两人又哄又劝已是一日,终于耐心全失:“你……不吃便算了!”端着饭菜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刚刚转身,忽然一幅青衫映入眼帘。

暮­色­下不知何时到来的人,衣上丝纹缈然仿若天际最后一抹云光,静立的身影,无声无息。

和那双幽邃的眸子一触,青冥鸾瑛双双低下头去:“王上,她……”东帝却只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退下,便独自向内走去。

含夕面向床榻,抱膝而坐,听到脚步声进来,不由怒道:“说了让你们出去,难道没听见吗!”不料一回头,生生怔住,半晌颤声道,“子昊……哥哥……”

夕影斜入,半照帘幕,子昊驻足在床前,淡淡一笑,仿若明川清溪:“听他们说你一直未吃东西,这是为何?”

含夕紧咬红­唇­,眼中隐约泛起泪光,直起身道:“子昊哥哥……你终于肯见我了!”

子昊便这样看着她,神­色­平和似是倦意浅浅,声音之中却有着清冷的温柔:“你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直接找我便是,何苦和他们发脾气?”

含夕下意识地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袖,委屈道:“可是他们说你闭关疗伤,什么人都不见。”

子昊笑了笑:“他们没有骗你,我的确闭关了两日。”

含夕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你……”子昊已在她身旁坐下,问道:“这么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含夕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男子清隽的轮廓,手中的衣袖越攥越紧,突然低声道:“子昊哥哥,你告诉我,告诉我实话,究竟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王兄?”

少女低咽的声音,竟似有着哀求的意味,暮­色­夕光,淡洒衣襟,在子昊眼底映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一川静流幽幽,无波无澜。面对含夕满是期冀却又隐含着一丝害怕的注视,他略一瞬目,摇头道:“不是。”

“啊!”含夕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他,紧接着再问,“那,那又是不是你让子娆姐姐去上阳宫,杀了王嫂和小王子?”

子昊淡淡道:“子娆没有杀任何人,上阳宫中你所看到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难道是有人假扮子娆姐姐吗,那子娆姐姐为什么要承认?”含夕满目不解,继续追问。

平静的面容下,子昊­唇­角不为人知地一紧,从含夕的角度看去却像在暮光下形成了一弯好看的轻弧,过了片刻,方听他道:“她,那是和皇非赌气呢,一场误会。”

“原来是这样!”含夕顿时如释重负,又惊又喜,竟是丝毫不去怀疑他的回答,或者在她心中根本便不愿相信还有其他答案存在,“既然是误会,那你和皇非不会再兵戎相见了对吗?可是……”她撅起嘴道,“你为什么要派人将我带到西山寺来?这里到处都是佛像,烦都烦死了。”

子昊的面­色­似乎分外柔和,目光掠过她娇艳的脸庞,淡笑道:“我记得答应过你,回帝都的时候带你一起去玩。”

含夕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眼中却因他的话突然透出晶莹的光彩,叫道:“你要带我去帝都!”

子昊微微侧首,若有若无的笑容倒映在含夕翦水双瞳之中,轻轻一漾,便是动人心肠:“不记得了吗?我在子娆大婚时同时颁下的王旨,王族左夫人可不能再留在楚国了。”

“呀!”含夕抓着他的手触电般地收回,双颊飞红,绯若流霞,低头小声道,“子昊哥哥……你,你说什么呢……”

耳边男子温润的声音低低恍如夜半私语:“两天不吃东西,可会没有力气随我去帝都的。”

含夕娇颜羞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瞥他。只听他在身旁轻轻一笑,微微低咳,抬手拂拢她散在肩头的秀发,转而向外道:“离司。”

垂帘掀起,离司端了托盘进来,福了一福,双手奉上:“公主,这是主人特地吩咐为你准备的药粥,你看合不合口味。”

子昊亲手取过粥碗,试了试温度。他的袖畔有着月融冰川清流冷冷的气息,含夕眉梢眼角掩不住笑意,乖乖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抬头看向子昊一笑,便将粥慢慢喝光。

离司接过空碗,微微欠身,悄声退出,放下垂帘驻足室外,听到含夕模模糊糊地问:“子昊哥哥,帝都真的有好玩的异兽吗?你可答应过我,要帮我找只像雪战一样可爱的灵兽。”

东帝依稀答了句什么,含夕的声音越来越低,娇俏的身影依在青衣男子宁静的怀中,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离司无声叹了口气,手中的空碗还有淡淡残留的药香,离心奈何草的药效将会使含夕毫无知觉地沉睡七日,等她再次醒来,应该已在御阳宫柔软华丽的金帐中,只是那时,楚国的命运不知又将如何?

有时候,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福。

离司独自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隐约见东帝替含夕盖上被子站起身来,移步上前打起垂帘。

东帝的身影沐了柔光,似是有些疲倦,暮­色­迷离,而他神­色­沉默。离司轻轻叫了声“主人”,青衫飘落身畔的一刻,突然听他低声道:“离司,替我用药。”

离司一怔,同时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扶去,指尖所触,惊觉他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

一缕血迹沾染了丝袖的纹路,仿佛利痕勒入心头。

巫族心蛊的遗祸,大非川之行的代价。

离司能感到身畔皮囊里不安的躁动,内中金蛇仿佛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出樊笼寻找血食,她心中一阵战栗,急道:“主人,这法子不能这样用,闭关之前曾用蛇毒克制毒­性­,现在刚过了三日,怎么能……”

“我知道。”子昊开口打断她的话,“用药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离司竟没有像以前一样惟命是从,默然片刻,忽地双膝跪地,叩首道:“主人……请主人恕离司不能从命!”

子昊显是意外,眉心微收,转身看她。离司抬头,声音略略有些发颤,但那股坚决的意味却丝毫不减:“主人,金蛇之毒本就无药可解,这样频繁地使用,无异于自绝生机。公主她一片苦心,大婚之时反复叮咛,一次次心血渡药,她……她宁愿以命换命来解您身上的剧毒,但您却为了王族帝都,这样不顾自己身子,公主若回来,您让离司……怎么面对公主,怎么向她交代……”

子昊的手猛地一颤,目中惊涛骤起,裂天狂澜,迎面而来。

离司脸­色­白得骇人,甚至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十年主仆,侍奉朝夕,从来不曾质疑主人的决定,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话说出口,周身力气似被抽空一般,对视的目光分寸难移。

苍白如霜的脸­色­,绝无声息的静,极久的沉默,久得仿佛历过千年,直至万劫成灰的尽头,天地化无。

离司一动不能动地看着主人,只觉得自己像要碎作一片齑粉,卷没于怒涛深处,神魂无存。但突然,子昊移开了视线,转身刹那,低抑的话语如烟飘散:“以命换命……除了这片江山,我还能用什么护她平安。”

天意无可期,人力有尽时。

在离司遽震的目光中,他­唇­畔似是现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痕,随着那丝倦意洇散开来,熟悉的神情缓缓重现,风息云退,终至完美,平静无瑕。

落日,孤山,余晖似血。

眼前身影,单衣薄衫逆了残阳,原本素净的颜­色­仿佛化作天边云焰,灼痛满眼满心,离司猝然闭目,两行泪水,溅落尘埃。

一局棋,黑白纵横,一柄剑,寒若秋霜。

国丧中的楚宫罢丝竹、尽歌舞,却不掩灯火重重的雄伟,楼台金殿伫立如初,无星无月之夜,不同寻常的气氛,暗地潜流自这大楚中枢之地汹涌运息,弥卷夜­色­,吞向四方。

棋局之前,少原君俊眸之中突然闪过笑意,不过是微微抬头,站在近旁的骁陆沉却若觉利剑出鞘的锋芒,不由自主地一凛,便听他笑道:“好棋,非凡的对手,总不会有令人失望的举动。”

“君上相信善岐带回来的的消息?”此时众将齐聚殿中,最先发问的却是侍奉在侧的召玉。

皇非指尖把玩一颗棋子,眸光点墨,冷静含笑的语气,恍若一刃冰流:“想要控制棋局的走向,便莫要只看一颗棋子,且兰是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明人绝不会做出脚踏两只船的傻事。”

召玉向跪在殿下的善岐瞟去,道:“君上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东帝的安排?”

“一番深谋远虑,一步万无一失。”皇非眸梢倏挑,“无论楚国与帝都孰胜孰负,九夷族皆有后路可退,举族无忧。”

骁陆沉接口道:“既然如此,君上何以还要接受九夷族的提议,曾经背叛君府之人,留她何用?”

皇非哈哈一笑,扬袖间棋子入局,转身道:“陆沉,是男人便该心胸大度,容人所不容,女人是用来宠的,偶尔犯些小错无伤大雅,何必斤斤计较。”

不羁之语,狂放之姿,骁陆沉一愣,尚未回味过来,皇非已抬头示意:“青青他们回来了。”

果然话音未落,易青青、展刑等人回宫复命,召玉当即上前问道:“如何?可找到白姝儿那个贱人?”

易青青夫­妇­对皇非见过礼后,便道:“不出君上所料,白姝儿彦翎果然与夜玄殇会合,夫人目前平安无事,也和他们在一起。”

皇非淡淡道:“人呢?”

易青青将过程大概回禀,最后道:“只要一有消息,跃马帮立刻便会传来,我们也已加派人手继续追踪,相信他们过不了沣水渡……”

“不必再追。”皇非突然打断她回话,“立刻派人通知太子御,要他调兵全力截杀跃马帮商船,否则放走夜玄殇,后果自己承担。”

易青青与展刑皆是诧异,不由相互对视:“君上何出此言,跃马帮哪来的胆量,敢助夜玄殇与君上作对?”

皇非面若冷玉:“这世上从无绝对之事,至于我何以作此判断,便要飞白解释吧。”

殿下众将之首赫然便是此时应该正在七城的方飞白,而原本调往边境的四将之二,息朝、严天亦早在全然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回到楚都。方飞白沉声道:“郡主有所不知,乐瑶宫之变后,东帝迫于形势,传令调动王族大军入楚,兵力估计在四到五万之间。据我们潜入扶川的探马回报,这支王师所有军需粮草全部来自七城,而负责筹备的正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

易青青吃惊不小:“怎么可能,跃马帮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七城重灾之地,又何来供给数万大军的军粮?”

方飞白道:“跃马帮定是提前便做好安排,从七城运出的军粮实际皆是来自楚都,否则任他富可敌国,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数万粮草,由此可见,他们与帝都早已达成共识。这等方略手段,这等胆量气魄,殷夕语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敢作敢为。君上,”他略略沉思,侧身道,“跃马帮送走夫人与夜玄殇,虽说对我们的计划稍有影响,但就目前形势来说,我们没有必要在此浪费太多时间。”

皇非声­色­不露,指尖沿着那金雕玉质的棋盘划下,“嗒”地一声轻响,一枚棋子落手,牵动棋局乾坤,风起云涌:“说下去。”

方飞白眼中透出冷静果断的神­色­,简单道:“扬汤止沸,沸乃不止。”

皇非随手提了两枚棋子出局,掷入盒中:“那么,你要如何釜底抽薪?”

方飞白继续道:“失去帝都的九域,无人挡得下烈风骑的兵锋,放眼天下,穆国九夷皆不足虑,但君上的老对手宣王,他的动向至关重要。”

皇非眉梢一挑,望向窗外。

重楼金阙,巍巍楚都,满城灯火壮丽的景­色­瞬间展现在眼前,一片辉煌,震撼人心。他将目光投向北方天幕,笑意锋芒,比那星­色­更加夺目:“姬沧,他一定会来,否则从今以后他将再无资格做我楚国的对手。三日时间,也足够东帝做好一切准备,放手一搏,公平较量。”自信张狂的话语,突然间扬手回身。

一声龙吟,一道惊虹,逐日剑光出鞘,寒锋照­射­眉睫。

“最具资格的敌手,最有价值的赌注,此日此战,本君期待已久。”

当先方飞白一掠战袍,抚剑跪拜,身后二将随即跟上:“叩请君上下令,烈风骑神羽四营已全部回师,东路两营由息朝率领,西路两营由严天率领,神翼营三万伏兵由末将领军,明日踏入我大楚国界,便是赤焰军最后一次与烈风骑为敌!”

召玉侧步移身,屈膝禀道:“楚都城防水军十六营五万­精­兵,冲锋舟三百艘、艨艟三百艘、战船四百一十二艘,将于明日午时整进攻西山大营,未时前保证拔营取寨,控制西山,侯府叛军不留一人!”

丰云上前一步,与善岐并列跪奏:“烈风骑中军营、神锋营,神炎营整军待命,王城内除都城军右三部留守之外,左三部禁卫两万、都骑全军六部已于接天台完成部署,总兵力七万五千,随时恭候王师入境。”

“善岐待罪之身,请率神锋营当先迎战,若不能带回含夕公主,愿受军法处置!”

倾天之网,不败之局,随着一个个利落果决的声音,骁陆沉、易青青、展刑、邝天等烈风骑骁将先后跪下,二十万铁血之师,剑指九域,兵临天下!

一场和谈,谋尽江山,万里烽烟逼天阙;两种结果,倾国相算,九重战火照神州。

三个不同凡响的王者,三方争天之战,何人的家国,何人的天下,何人的鲜血,何人的胜败?

夜­色­,狂澜,风急,云动。

大非川绝谷之前,赤焰军百战­精­兵已跨越险川天堑,接天台百里之外,洗马谷王师的铁蹄已踏上楚国的大地。

是四海一统的开始,还是乱世逐鹿的祸端?战云密布的天际,黎明即将到来……

(以上为书版上部完结)

————书版下部内容————

第89章 第二十五章(此为书版下部第一章)

以沣水渡为界,进入穆国的楚江更名堰江,航道狭窄曲折,水流越发湍急。跃马帮装备­精­良的战船由最具经验的舵手­操­舟,夜行险滩,一路西去,天明之前便已进入穆国境界。

一直昏迷不醒的子娆被安置在主舱殷夕语的卧房内,夜玄殇每隔两个时辰便替她输入真气,催行气血,以免因脏腑衰竭造成更坏的影响,之后亦专心自行调息,仗着自身­精­深的修为,先前伤势已好转大半。

功行圆满后,他起身走向窗边。窗外江宽水阔,将明未明的天­色­下,两岸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再一次踏上穆国的领土,阔别多年的的家国,除了双眸深邃莫名的光芒,峻冷的脸上竟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

归来之日,他所想要的东西,忍辱负重六年之久用以交换的条件,如今的穆国,他的父王与兄长,所有一切,都将做一个令人满意的终结。

浪击船身,再次驶出峡谷,一片冷冽晨光迎面而来。

舱门一声轻响,脚步之声传至,夜玄殇回头望去,见是殷夕语拂帘而入:“怎样,可有好转?”

“仍是昏迷,我只能保她气血不枯,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夜玄殇摇了摇头,绡帐如烟,子娆和衣而卧,容颜静静,两弯墨睫浅影好似轻柔的蝶翼,遮挡了双眸素来恣意的光彩,若有若无的灯火影下,是一种别于往日的幽柔之美。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魍魉谷中初见时,她眼中的温柔与决绝。

殷夕语在对面坐下,柳眉淡蹙,显然遇到了颇为麻烦的事:“情况有些不对,我刚收到线报,派去楚都送信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甚至到现在为止连半点消息都不见,看起来整个楚都已被全然封锁,恐怕大战将至。”

夜玄殇眼中闪过异芒:“少原君好胆魄,东帝好气势。”

殷夕语道:“听公子的话似乎有些遗憾,是因错过了这场天下之争吗?”

夜玄殇拂衣落座,­唇­角漫不经心一勾:“帮主差矣,我对此事并无兴趣。”

“哦?”殷夕语略觉意外,“那么,公子如今兴趣何在?”

夜玄殇道:“帮主莫若直接问我对穆国有何打算。”

殷夕语扬眉道:“哈!公子快人快语,果真豪爽男儿。”

夜玄殇微笑道:“承让,帮主巨注豪赌,巾帼不让须眉。”

殷夕语秀眸奕奕,眉目间自是一股飒爽英气,令人不由注目,显示出这一帮之主不同常人的风范:“确实是巨注豪赌,当今乱世之下,不敢赌或是赌不起的人,只会落得个弱­肉­强食的下场,跃马帮偌大基业,夕语不得不保,公子六年入楚,百般艰难,对于穆国不也一样吗?”

夜玄殇隐约笑了一笑,仿如这黎明前的天际,深眸之中有种叫人捉摸不透的­色­泽:“穆国的未来不在太子御,一样不在于我,帮主这注若想稳握赢面,待入邯璋不妨去见另外一人。”

如今天下无人不知夜玄殇乃是太子御王位最大的威胁,多少人欲杀之而后快,亦有无数人对他寄予厚望,拭目以待,听他这样说,殷夕语难免心生诧异,方要询问究竟,忽觉船速放缓,紧接着岸上传来急剧的马蹄声。

两人同时抬头,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自对岸传来:“敢问船上是跃马帮哪位高手主事,白虎军卫垣求见!”

穆国上将军卫垣亲自领兵,不必问便知随后众骑乃是穆国最为­精­锐的虎贲部队,如此阵势,非同小可。解还天等跃马帮高层主事在白虎军出现同时便已抢上甲板,不待请示,耳边响起殷夕语清扬动听的话语:“卫将军久见了,殷夕语在此有礼!”

“哈哈!原来竟是殷帮主亲至,别来无恙!”卫垣策马追船,笑声回应,“可否请帮主下令停船,令卫垣登船一叙?”

殷夕语来到船首,挥手之间,船队反而往对岸靠去,显然并不打算依言行事,同时笑道:“卫将军见谅,我帮中商船贸易诸国,所载所运皆是贵重货物,眼下深夜行船,将军突然率兵而至,若不弄清来意,夕语岂敢从命?”

江风吹得衣衫拂面,两人隔江对答,如同面前交谈,卫垣纵马疾驰间仍是中气十足,丝毫不见凝滞,内功修为可见一斑。

“不瞒帮主,在下奉命为三公子夜玄殇与王族公主而来,听说帮主在楚国替他们挡下少原君府追兵,并送他们越境离开,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跃马帮相助夜玄殇之事虽瞒得过易青青,却绝瞒不过少原君,殷夕语早知会被识破,却不想皇非动作如此之快,未出手下一兵一卒,就令他们甫入穆国便遭追截,一边暗中下令巨舟加速,一边答道:“将军说笑了,跃马帮若有心助三公子逃过追兵,虎贲高手这般蜂拥而至,自是不能停船,若不曾与三公子有所瓜葛,便也无需停船,令将军白费周折,彼此前路不同,恕夕语不能远送,将军请了!”

卫垣沉声喝道:“殷帮主如此决定,只怕后患无穷,倘若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我亦无法为帮主开脱,同时开罪殿下和少原君的后果,帮主还是先思量清楚再说。”

殷夕语道:“多谢将军提醒,太子殿下若是对跃马帮有所不满,不妨亲临问罪,夕语定当洒扫以待。”

卫垣仰天长笑,白虎军众骑马速陡增:“好!够胆­色­,卫垣受命在身,只好先行一步,便在前方‘鬼愁峡’恭候帮主大驾!”

鬼愁峡十里险滩,河道狭窄,很难阻止卫垣这等高手强行登船,白虎军人多势众,若要围剿跃马帮,恐怕将有一场血战。解还天等人皆是­色­变,这时忽听舱中有人朗声笑道:“卫将军既是为我而来,何必等到前方鬼愁峡,你我便在此切磋几招,岂不更妙!”随着这桀骜话语,夜玄殇现身船头,玄衣长剑,迎风卓然。殷夕语耳边同时传来他的指示:“带子娆去落峰山,穆国的人交给我。”

“我陪公子会会他们。”媚语妖娆,随后出现的白姝儿淡纱遮面,她此时仍穿着先前的衣物,体态形貌模仿子娆,惟妙惟肖。夜玄殇侧眸一笑,伸手挽上她纤腰,不待殷夕语说话,两人纵身离船,瞬间横跨宽余数丈的江面,双双落向对岸林中。

巨舟迅速远离,白虎军马嘶惊鸣,一片怒喝声中,掉头往对岸追去。

楚都之东,云台接天。

八百年前九族诸侯在此歃血为盟,共奉子姓王族为主,曾经击掌立誓的巨石遥参天际,历经千百春秋,烽烟岁月,风雨沧桑矗立如初。

伴着旭日第一道阳光破云而出,烈风骑军旗遥现前方,一片赤云烈烈,遮天之­色­,与此同时,王师玄底金纹战旗赫然昭现,向接天台方向徐徐前行。

三军之前,一方是金甲白袍傲然睥睨的容­色­,一方是云龙玄服清冷深敛的眉眼。一口墨­色­长棺,竟是依照楚国军礼之仪护送而至,一顶金帷软轿,华帘深垂,端倪不露。

下马,登台,长风吹起招扬的王服,曦阳照耀夺目的华衣。

放眼金戈铁马,三十里连营蔽日。

一步步登上接天台的两个男人,初次相会,楚江之上风云涌,似海君心,万般荣华。

再次相对,指端纵横锋芒现,棋逢对手,九州战云。

这一次息兵之盟,是千军屏息,是万人注目,一举一动,决定着天下苍生的生死与命运。

驻足台前,皇非首先含笑行礼:“参见王上,臣护驾不周,亦没有保护好公主,在此先行请罪。”

“不过一场误会,少原君近日辛苦。”子昊近前抬袖,温文尔雅君王之仪,无懈可击。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话语,高耸的石壁上铭刻罢战之约。抬眼间目光交接,仿若剑锋出鞘的光芒。

“接天盟约,九域为证,我大楚愿与王族冰释前嫌,永结同好。”但见皇非眼梢一扬,随手抬掌,高大的石壁轰然震动,一方掌印深入巨石数寸,清晰可见。

盟约石在,誓言不改。

看江山烽烟万里,八百年兴亡迭起。

“好掌力,皇非,你说若我二人放手一战,胜负几何?”子昊微微笑问。

“王上此言,引起人十分兴趣,只可惜,盟约在前。”

子昊侧首:“自九域初始盟誓至今,只要这方巨石不倒,违誓者天下诛之,此时朕心中,倒是略觉遗憾。”

皇非举樽致意:“确为遗憾!”

子昊仰首长笑,袖中掌动,一道真气破空而去,参天巨石再添掌印。

盟约即成,两盏烈酒遥祭天地,一饮而尽,两人眼风交错,拂袖转身。

­唇­角淡淡的锋芒,眼底无声的­精­光。两道逐渐背离的身影,两方风扬战旗的气息,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脚步,却是相同不变的绝然。

突然间,山巅一只苍鹰冲起,厉鸣之声直穿云霄!

此时所有人都感到脚下传来大地轻微的晃动。

半空中不断见碎石掉落,轰隆声响,高山震摇,众目齐聚下,竟然有两道裂痕沿着方才的掌印出现在石壁之巅。

裂痕逐渐扩大,越来越深,紧接着整个接天台开始动摇,落石纷坠如雨,高达丈余的盟约石在两人掌力余劲之下寸寸破碎,终于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接天台猛然剧震,地动山摇!

便在此刻,玄衣动,白袍扬,子昊与皇非几乎是同时转身,双掌齐出!

两道无可匹敌的劲气,毫不留情地交锋,摧山裂石。接天台下,喊杀之声陡然响起,仿若赤浪玄潮席卷大地,山河骤然­色­变!

西山大营,公子含回尚身处睡梦之中,忽被一阵急促的兵戈之声惊醒。匆忙起身,帐门已被人猛地掀起,一身戎装的赫连啸大步而入,到了近前按剑道:“请公子速速更衣,楚都水军袭营,伯父命我来请公子,众将士正等公子登船开战!”

含回若闻晴天霹雳,颤声道:“皇非,皇非不是在接天台吗……这是为何进攻大营?”

赫连啸道:“皇非在接天台碎石毁约,烈风骑已与王师交战,公子莫再迟疑,快些随我出去!”

“皇非反了,终是反了……”含回登时变得面无人­色­,“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只要下令平叛便是。”赫连啸哪来耐心与他啰嗦,一把将人拉起,命左右替他换上早已备好的王袍玉冠,一声令下,簇拥着这新任楚王登上战船。

太阳刚才升起,江面朝雾初散,前方无数重甲的战船一字排开,正遥遥向西山大营逼近。

大军压境,战云漫布。

含回勉强看去,只见楚军战旗赤­色­一片仿若烈焰燃透大江,不禁神魂俱丧,若不是被赫连啸扶着,几乎便要瘫软下去,待见到指挥台上的赫连羿人,急忙上前紧抓着他的手道:“侯爷这难道是要与烈风骑决一死战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们怎是皇非的对手!”

“公子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夫征战南北时,皇非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才带了这几年兵,有何惧哉!”赫连羿人放声大笑,将含回拥至主座,按剑喝道:“西山三军听令,少原君篡位谋逆,我等扶立新主,发兵平叛!我王有旨,凡斩获敌首者,晋军功一级,斩敌十人以上者,封爵赐田,斩杀叛首皇非者,即封上将军,君府财物任其取拿,子孙同享!”

受此奖赏刺激,大营战士斗志高涨,万人齐齐拔剑高喝:“擒杀叛贼,吾王万岁!擒杀叛贼,吾王万岁!”

含回惊得一步跌坐下去,面­色­发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便见中军击鼓下令,四周同时响起进攻号角,百余艘战船风帆迭张,往前方楚军迎击而去。

离楚江不远的一处山头,聂七、宿英两人遥望江面上大战甫起,接天台方向群鸟惊飞,亦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是时候了。”宿英霍然起身,双目炯炯盯视前方。

聂七自上方山岩一掠而下,搭了他肩头道:“机不可失,我们便按主上布置,送他娘的楚国一份大礼!”

宿英目透­精­光,沉声道:“灭国之仇,十娘之恨,今将亲手得报,宿英纵使粉身碎骨,亦不会辜负王恩!”

对视之间,两人展动身形,双双往楚江上游赶去。

第90章 第二十六章

落峰山,三十里险峰叠嶂,一带江水穿峡。进入天宗势力范围后,殷夕语为掩饰行藏,命帮中八艘战船原地待命,只挑数名好手随行,更换一艘普通船只,护送子娆往天宗总舵苍云峰而去。

穆国地处西北,此时已是凉风瑟瑟,满目秋意,船行两岸青山遥见,红叶秋霜,潇潇如画,站在船头的殷夕语却是无心欣赏。

自鬼愁峡分开之后,夜玄殇与白姝儿消息全无,虽说自在堂在穆国仍有不少隐藏势力,但对手乃是白虎禁卫,他们能否顺利逃脱追杀仍是未知之数,思之令人担忧。而且,即便能和夜玄殇顺利会合,此番落峰山之行亦是步步险境,倘若天宗渠弥国师不肯援手施救,又或者这种诡异的毒蛊根本无从可救,九公主­性­命悬于一线,始终还是有死无生,消息一旦传回东帝那里,又不知会激起何等轩然大波。

想到此处,殷夕语不由轻声叹了口气,这时彦翎从舱中冒出头来:“美人帮主莫要叹气,夜玄殇那小子命大得很,我保他死不了,倒是船上这位,着实有些悬乎,我看得设法替她护一护心脉,不然等真气一散,难免有些麻烦。”

殷夕语微微一惊道:“怎么,情况有变?”

彦翎一边把玩手中薄刀,一边道:“据我所知,夜玄殇注入她体内的真气最多支撑几个时辰,时间一过,若不再加护持,即便毒蛊不会完全侵蚀心脉要人­性­命,恐怕医治时也要多费不少周折。但问题是,现在以你我的功力都无法奏效,那小子若不快些死回来,便是啰嗦得紧。”

“先去看看再说。”殷夕语转身欲走,忽见彦翎“啊呀”一声,面­色­大异。殷夕语回头沿他目光看去,只见大江之上,一叶轻舟独横,舟上有人,青衣碧袍,闲倚船舱,一竿临江独钓,意态闲洒,说不出得逍遥自在。

此段江流去势甚急,船只若是顺水而行,可谓一日千里,倘若逆水­操­舟,则非需十足浆力,此刻这人横舟江心,轻舟若羽,下无沉锚,竟是不动不移,稳若泰山,不由人不咂舌称奇。江风飒飒,红叶逐流,便见那人振腕轻提,一尾尺许长的江鱼应手而起,准确无误地落入身后竹篓之中,他却长声吟道:“青山碧水处,回头自在天,莫行不平路,莫入苍云间。”

彦翎手刀险些落地,不由失声叫道:“夜玄涧!”

殷夕语同时猜知来人身份,心中微凛。那碧衣男子“哈哈”一笑,手起竿扬,身下小舟逆流破浪,待到两船船头相对,跃马帮原本急驰的船只竟然凝停江中,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此时双方相隔尚有丈余距离,夜玄涧衣襟迎风,闲立船头,目光在彦翎身上一扫,转而打量殷夕语,摇头叹道:“两位,前方水急滩险,峰高云深,着实不宜行船,此处回头尚来得及。”

殷夕语心知此乃天宗总舵所在,兼之双方实力悬殊,倘若硬闯,必然得不偿失,抱拳微笑道:“跃马帮殷夕语见过二公子,二公子横舟拦路,不知所为何事?”

夜玄涧笑道:“这时敢来苍云峰总舵,不必说定是我那三弟的主意,请教帮主他人在何处?”

殷夕语道:“听公子此言,原来是为寻人而来,但若要找夜玄殇,公子该去向楚国要人才是,如何问到我跃马帮来?”

夜玄涧眼梢微挑:“跃马帮助他离楚归国,这消息早已传遍江湖,无人不知,殷帮主既敢公然开罪少原君,现在矢口否认怕是迟了些吧。”

殷夕语扬眉笑道:“江湖救急,多个朋友便少个敌人,助人不过巧合,实不相瞒,我现在可正为得罪了少原君而发愁呢。公子的问题我都已经回答了,不知公子可否令我们过关?”

说话之间,夜玄涧早已察知夜玄殇确实不在船上,他此行只为寻人,不欲多生枝节,碧袖轻轻一扬:“天宗总舵向来不容外人擅入,玄涧仅代师尊送客,诸位请回吧!”袖风扫处,一道江流暗涌而至,殷夕语等人所乘船只迎水逆旋,竟是瞬间船头调转,反向来路而去。

彦翎心下暗呼厉害,低声对殷夕语道,“这位二公子不好惹,我们不如从长计议。”

却不料殷夕语足尖一点,已是飞身而起,凌空衣袂飘然,落往夜玄涧船上,“公子且慢!”踏足船尾,她将手一拱笑道,“我等今日造访天宗,实有要事相求,还望公子看在跃马帮几分薄面,莫要一口拒绝。夕语冒昧,想同公子较量几招,若我侥幸不败,便请公子屈尊引路,带我们一见令师,但若公子占得上风,我们便立刻回头,再不入天宗境界半步,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彦翎双目圆瞪,一脸的诧异,不知殷夕语玩什么把戏,但他反应极快,随即也醒悟过来。如今天宗对夜玄殇态度莫名,不论同门之情,甚至下令追杀,倘若是他带子娆入山求医,难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倒不如先以跃马帮名义行事,依照江湖规矩相求援手,或许渠弥国师肯网开一面,毕竟卖跃马帮一个天大的人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有益无害。

船上女子英姿夺人,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无不显示出她爽快的自信,仿佛胸有成竹,自有必胜的把握。夜玄涧眸光一挑,眼中闪过几分兴味,对殷夕语的提议倒是生出兴趣,悠然开口:“帮主既然在此下了战书,天宗岂有避战不接的道理,如何比试便请帮主赐教,玄涧奉陪就是。”

殷夕语将手一指脚下小舟:“方法很简单,如今你我二人共处一舟,公子若能将我迫回自己船上,便算公子赢,同样,我若能将公子迫离此船,便算我赢。”

“好。”夜玄涧微微点头,笑着补充道,“这期间我若兵器出手,亦算我输,帮主请吧。”

含笑的话语,风雅的身姿,无形傲气却是逼人而来。殷夕语心知对手强势,微一凝神,道声“得罪”,一道银鞭疾若流星,出手攻向夜玄涧。

眼见鞭风凌厉,夜玄涧却似无动于衷,就在银光夺面的一瞬,足下真力透出,小舟忽然向左一沉,便是这微不足道的变动,银鞭失之毫厘,自他身侧错失而过。

殷夕语一击落空,不待招式用老,轻振玉腕,银鞭去势回转,凭空灵物一般扫向夜玄涧背心。

夜玄涧赞声“漂亮”,身形忽地一动,一道碧影如真似幻,仿佛自那银光中心闪过,殷夕语娇喝一声,人随鞭走,鞭化无形,抖出重重波浪罩向对手。夜玄涧始终负手身后,意态从容,足踏奇步,潇洒闪避,只守不攻,直到接近船舱,突然笑说:“我要出手了,帮主小心!”

话音未落,碧袖迎风飘闪,袖中弹指,正中鞭心。“嘭”地一声气息交撞,殷夕语手中鞭影暴涨,仿若无数涟漪向四周散开,攻势尽被瓦解。与此同时,两人脚下小舟又是一晃,闪电般向后撤去。殷夕语心头微惊,手中鞭势不止,人却凭空掠起,飞临夜玄涧上方。

夜玄涧朗声笑道:“第二招!”翻掌上扬,一股沛然无匹的真气笼罩小舟上空。殷夕语收鞭撮掌,借下扑之势与他掌力相拼,双掌甫交,仿若云海生波,劲涛拍岸,一浪未息,后浪狂涌,殷夕语竟是不及抵挡,被他莫可抗御的掌力遥遥向外送出,不偏不倚,正往己方船上落去。

“不妙!”彦翎大叫一声,只觉眼前银光疾闪,却是殷夕语­射­出银鞭,自船侧微一借力,小船荡开半尺,而她轻灵的身影当空一转,倏地没入江心。

彦翎窜到船舷上叫道:“哎呀呀!美人帮主你这是怎样了!”连喊数声无人回应,江水滔滔,浪花重重,哪里有殷夕语半分影子。过不多会儿,只见江上浮起一件鹅黄衣衫,顺流急没,正是殷夕语之物,彦翎一见之下脸上­色­变,冲夜玄涧喊道:“喂!你这人未免也太心狠手辣了些,说是切磋比试,怎地便下如此狠手?跃马帮与天宗无冤无仇,人家登门拜访,你却害死他们帮主,即便你是夜玄殇那小子的二哥,这梁子也结大了!”

夜玄涧眉心略紧,心想自己方才一掌根本未尽全力,不过借势将殷夕语送回船上,如何竟能伤得了她,但即便她未曾受伤,落进如此湍急的江水中这许久不见人影,怕也有些危险。正自思索,忽然感觉船身一晃,夜玄涧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反应自是迅捷无比,顿时知晓船底有异,剑眉一挑,足动身移,便听“咔嚓”一声响动,脚下小舟已然四分五裂!

碧衣飞扬间,夜玄涧身形飘退,落足一块浮木之上,凭波凌风,仍是一身从容不改,甚至衣衫之上连半滴江水也不见。随着小舟碎裂,一个纤细的身影亦破出江面,落向江中浮浮沉沉的残舟,清声笑道:“二公子承让了!夕语侥幸取胜,不知公子是否立刻履行你我的约定?”

夜玄涧方才知道,彦翎起先大呼小叫只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好令殷夕语在江中动下手脚,轻哼一声道:“殷姑娘尚未迫我离船,这便算赢了我吗?”

殷夕语抬手一捋秀发,一袭紧身紫衣衬托出玲珑动人的身段,却又更显三分英气,笑说:“按我们刚刚的约定,公子若能将我迫回自己船上,便是公子赢,我若能将公子迫离小舟,便是我赢,现在公子足下乃是一片浮木,何以为船,我虽落入江中,却始终未踏足对面船只一步,无论怎样算去,似乎都是我赢。”

她这番话虽不乏取巧之处,却也句句在理,夜玄涧微微一怔,随即扬声笑道:“哈哈!人中龙凤,女中豪杰,果真名不虚传,殷姑娘非但心思聪慧,水中功夫亦令人刮目相看,这一阵便算我输给姑娘。”他本是­性­情豁达之人,这点输赢自不放在心上,身形飘然而动,横跨江心,落至跃马帮船上,“你们求见家师,不知所为何事?”

殷夕语见他答应放行,心中大喜,飞身上船:“这场比试夕语胜之不武,先行谢过公子大量,只是我等求见渠弥国师,乃为救人­性­命,所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能助一臂之力。”

言语磊落,行事坦荡,有手段亦有担当,跃马帮号令江湖,大帮风范,果是不同寻常,夜玄涧心中暗暗称赞,面上却眉峰一挑,低声笑问:“帮主现在踏足此船,不知这算是输,还是赢?”

殷夕语微一抿­唇­:“只要尊师肯出手救人,是输是赢,夕语任凭公子处置就是。”

“哦?”夜玄涧奇道,“不知是何人,能令跃马帮如此不惜代价。”

殷夕语将手一抬,亲自引他入舱,见到榻上昏睡的子娆,夜玄涧目中闪过惊讶:“九公主?”突然眉头轻皱,挥手­射­出数道真气,广袖一引,牵动子娆起身,指风急点她背心要岤。

子娆身子猛地一颤,周身寒气隐隐,绕而不散。片刻之后,夜玄涧扬袖收手,子娆全无血­色­的玉容之上依稀透出一抹红晕。他肯以天宗玄功替子娆护持心脉,便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殷夕语心中松了口气,便听夜玄涧道:“是巫族的四域噬心蛊,若非她自身受巫族传承,换作任何人,此时早已是活尸一具,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九公主下手?”

殷夕语摇头道:“具体情况,我们谁也不清楚,九公主­性­命攸关,听说渠弥国师­精­通各种蛊术,所以想请他老人家出手相救。”

夜玄涧垂眸思量片刻,道:“师尊确实­精­通蛊术,但能不能解这四域噬心蛊,还在两可之间。”

关于渠弥国师之事,殷夕语也是自夜玄殇处听来,正有些奇怪为何在穆国地位超然的天宗宗主会对巫族蛊术如此熟悉,夜玄涧突然转头问道:“可是三弟曾替她运功驱蛊?内息不足,勉强为之,他自身伤势未愈,如今到底怎样?”

殷夕语神­色­一怔,待要设法搪塞过去,却见他神­色­肃然,目光中竟有一股压迫之气,情知任何谎言都无法瞒过这位二公子,否则必生事端,刹那斟酌,终于如实相告:“卫垣率白虎禁卫中途阻杀,他现在人在何处,是生是死,我确实不知。只是他临行前将九公主托付给我,指点落峰山去路,所以我们才找上天宗。”

听完此话,夜玄涧眼风轻微一挑,却只一点头,对此不置可否,而后便道:“师尊向来不喜外人入山,你们便在苍云峰外等候,我带人去见他老人家,碰碰运气吧。”说罢弯腰抱起子娆。

殷夕语抬眸相看,少顷下定决心,让开去路:“一切拜托公子!”

真气横空,去无余势,东帝与少原君一掌既发,飞沙裂石的交击之下,两人不约而同借对方掌力飞退,凌空落往己方阵中。

接天台杀声如潮,血战席卷大地。

两军攻势甫动,商容与冥衣楼三百部属已直取楚军护送而来的玄棺,而善歧所率神锋营­精­兵则同时抢向帝都侍卫保护下的金轿。

神锋营势如破竹,善歧当先杀至轿前,待要落轿夺人,突然间一道剑光灵蛇般破帘而出,刺向他胸口要害!轿中一抹碧衫疾现,正是东帝贴身侍女离司,哪里又有含夕公主身影?

离司剑法诡谲­精­妙,又是趁势突袭,剑光快若疾风,善歧格挡不及,当胸血雨飞溅,坠下轿去,烈风骑顿时折损一将。

对面兵刃交,玄棺裂,随之一声轰然巨响,烈焰碎石腾空而起,棺中竟是暗藏火雷,冥衣楼战士纵然及时躲避,却也立刻便有十余人重伤。

接天之盟,计中之计,彻底破裂的局面,一场注定的生死。

子昊霍然回身,目透­精­光。皇非纵声长笑,手底光芒虹­射­,逐日剑锋出鞘!

王师左右,两道长剑电出,正是墨烆、靳无余二将,当空截敌。却听子昊冷喝一声:“退下!”袖中清光绽现,玉箫入手,迎上皇非灭天之剑。

方才一招试探虚实,此刻二人全力施为,皆是不留余地。剑带烈芒,狂炎腾生,玉光箫影,纵目横绝。

楚国一方,骁陆沉、展刑亦纷纷出手,对上商容、墨烆等人,战局更甚,混乱不堪。

火海蔓延,是前所未有的对决。

皇非逐日剑金芒夺目,光开之间,更借烈焰之势,只令天日黯然失­色­。子昊冷对不世之招,九幽玄通运至极致,冷流飞雪,催动冽风破烈芒。

战阵之上但见玄衣白影飞旋交击,炽烈的剑气,凛冽的寒意,天冰,地焰,水火不容,接天台山谷半边焦石裂土,半边寒雪冰封,血流成河的战场,山岭染赤,尸横遍野,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一连数声震响,两条身影乍合即分。

九幽玄通与逐日剑法难分轩轾,子昊低促轻咳,抽身急退,一丝鲜血溢出­唇­畔。激芒之中,皇非肩头红光迸现,白袍溅血,俊目异芒闪现,剑下杀机更浓。

一招“如日中天”,狂烈之气再出,玄通心法催发灵石之力,不退不让直撄其锋!

以硬碰硬,激烈真气崩天裂地,两人皆无动容,却皆是伤上加伤。四周战况惨烈,烈风骑以七万大军逼杀王师,兵力占尽优势。子昊与皇非半空回身交掌,两道劲气迸­射­八方,错身而过时,忽然身形一沉攻向烈风骑兵将,掌风之下挡者无生。

“撤!”随他一声令下,离司身子一轻,已被他挥掌送出战圈,墨烆、靳无余诸将随后飞退,不再恋战。战中所余两万多王师以左右两翼为掩护,且战且退,往接天台不解峰方向撤去。

烈风骑中军令旗倏变,不容对方半丝喘息,大军乘胜追杀!

战鼓杀伐,震耳欲聋。

突然间,一道玉箫清音响彻战场。

半空中子昊周身玄光骤­射­,四周山谷,地面震动,便有无数巨石腾空而出,箫声流转山巅,冰峰岩石交替错落,一个巨大的石阵随之形成,烈风骑数万­精­兵,顿被困阻阵中。

子昊早知烈风骑实力不容小觑,若要取胜,必行非常之策,接天台下,竟是暗布奇阵,一旦受箫音牵引,九幽玄通催动灵石,借此通天之力对抗楚军强攻,霎时扭转战局。

巨石动,清光幻,箫音冷,冰雪飞。每一丝箫声,都似魔音夺魄,令阵中之人心夺意丧,举步维艰,每一道光芒,皆是目眩神驰,视之不知身在何处,魂在何方。

“区区九转玲珑阵,也妄想阻我烈风骑!”

嚣狂的姿态,是逐日锋芒,无匹的骄傲。绝冷的眼神,是必胜信心,难敌的杀戮。

一声沉喝,皇非剑光微挑,旋流真气横贯当空,招出“狂阳不负”,逐日剑法极至绝式,有攻无守,有去无回!

冰雪飞石之中,剑气挟威直出,仿若天火流焰冲破洪荒,一片赤烈之­色­,一道惊天之击,直取阵心清光。

子昊面露凝重,手中玉箫急速飞旋,箫音陡变,扬袖发招!

剑掌交击之处,骇人的真气自阵心爆­射­开来,冰火激融,石破天惊。四面八方裂石横飞,九转玲珑阵竟被逐日剑一招强破。便在破阵一瞬,周围山石猛然震动,无数刀光剑影,横贯四域空间,阵法竟是再次运转,阵外有阵,玄机诡变,阻向烈风骑大军,掩护王师进入不解峰范围。

阵法反冲非同小可,皇非旋退出阵,逐日剑入地三分,所过之处岩石尽化焦土,真气透出,去势收止,俊面之上一抹异样的赤红闪现,一连三次,方才恢复如常。

子昊回身中军,踉跄数步止住身形,一口鲜血忍不住向前喷出。

“主上!”墨烆、离司抢上前来,却被他挥手一掌震开,喝道:“布兵护阵,莫要疏忽!”

便在此时,东北两方皆见烟尘漫天而起,战局再生变化!

第91章 第二十七章

烈风骑与王师激战之际,宿英聂七沿江而上,与冥衣楼三十名暗部­精­锐会合,赶往西山之­阴­。越过数道丘陵后,一座规模雄伟的水坝顿时展现在面前。

襄帝二年,楚与后风两国交好,两代先王为杜绝沿江洪灾,共发征夫数万,耗巨资筑此拦江石坝,由后风国寇契大师亲手设计,以鬼斧神工巧借天地山川之势,平衡大江水流,可谓叹为观止,亦令两国百姓获益匪浅。襄帝十一年,宣楚大军吞灭后风国,这道石坝便由楚国完全接管,成为控制沿江水道的重要关隘,而负责防守的,正是赫连啸统领下的西山水军。

这时离此不足十里的大江上,楚都与西山两营水师皆是倾巢出动,战火灼天,厮杀正烈,因而此处仅余数十名守兵,并无多余。

在聂七的指挥下,冥衣楼部属借助特殊设计的飞索自东南方山崖悄然而下,面对这曾经严格受训的杀手级战士,当值守军几乎全无防备,连抵抗都来不及,便被尽数格杀。不到半炷香功夫,宿英率人登上石坝,放眼望去,巍巍楚都遥遥在目,大江激流硝烟蔽日,不由长叹一声:“不想师父这番心血,竟要毁在我的手中。”

“天道循环,无非由破而立,此物既成于寇契大师之手,正该是今日为后风国复仇雪恨。”聂七一拍他肩头道,“动手吧,莫要误了战机。”

宿英微一点头,取出早已备好的机关装置,分配众人开始行动。

九转玲珑阵再次发动时,以子昊手底灵石之光为中心,数道光柱出现四面八方,在此丈许内形成一个硕大的阵法空间,将他与皇非同时笼罩在内。

正北方向,宣国大军攻入楚界,与方飞白所率神羽、神翼六万­精­锐短兵相接。东南方帝都援军杀至,距此已不过数里。

汹汹大战血染疆场,杀气摧折草木,晴空风悲日曛,鬼哭神惊。

反观阵中,对峙的二人分处乾、离二位,正是阵法生死之门所在,不动的眼神,无声的交锋。

逐日剑徐徐前指,日落千山,血焰之­色­,强大的剑气压迫四方。

持剑之人,眉峰飞扬,带出狂傲的话语:“此时分神维持阵法,你认为自己能挡我几招?”

子昊不断提升玄通真元,完全催动灵石中蕴含的天地之气,阵中光华愈胜,他的脸­色­便愈发苍白,淡淡道:“若要生死相分,无须费朕全力。”

皇非眼中异芒骤­射­,纵声笑道:“很好!”

话音落,剑华盛,一片赤炎烈光,仿若染血的落日焚尽千峰,吞没一切光­色­声息,唯余无边夺目燃烧的红焰。子昊手底清光绽­射­,玄袖激扬,静冷双目是冰雪不融的凛冽。

招出,人动。剑驰,掌发。

或是终极的交锋,最强的对手,最后的胜败!

阵光飞迸怒­射­,激烈的气旋中,黑白两道身影冲天而起。

便在此胜负将分之际,东北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入云,震彻山野,由远及近刹那便至军前,便见一道赤­色­人影穿越千军万马,以迅雷之势凌空扑下,骇人掌力直击灵阵中心!

轰然巨响,维持阵法的八方光柱纷纷爆­射­,乱光横空,飞尘漫天,阵中三人飞退,不约而同落至接天台最高之处。

落地后,皇非身子猛地一顿,强提功力,却终压不下直喷出一口鲜血,“姬沧!”抬头怒视,双目几乎便要­射­出火来。

红日漫血,残叶如秋纷纷飞散,风起无声。

对面之人华衣张扬,狭眸妖戾,手中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是噬魂艳­色­,是饱饮鲜血的杀戮之气,目光自皇非之处轻扫,看向数步外同样咳血受伤的子昊,突然冷魅一声轻笑:“原来是你。”

一招之内同时震伤二人,手中血鸾剑锋芒所向,斩杀群雄闻风丧胆,麾下百战­精­兵,震慑诸国横扫八荒。宣王姬沧,终于出现在这决定九域未来的战场之上,战局的平衡,顿时打破。

台下戮血杀伐,声声入耳,台上冷风拂衣,阵阵吹起烟尘。子昊无视身上溅染的血迹,修眸微微一抬:“姬沧,既你一心灭楚,朕今日便如你所愿。”话未落,身先移,但见玄影飘忽,玉箫电闪,迎面击向皇非!

血光,忽然爆开在锋芒之巅,两柄长剑,同时迎上他迅愈惊电的一击,却又在闪身而过时,毫不留情地攻向对方!

劈疆裂土,争雄天下,难分的敌友,难解的恩怨。

一时血剑烈焰对箫音,一时赤­色­玉光破狂阳,招招皆是毙命之势,三名顶尖的高手,三个骄傲的王者,三颗必胜之心,没有退让,没有犹豫,没有后路,胜者为王败者寇。

各方势均力敌,局面逐渐陷入僵持,三人中子昊与皇非皆是几经力战,负伤在前,唯有姬沧功力未损,占尽优势。但即便如此,他们中任何一方,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击败另外两人取胜,打破僵局的唯一可能,便是两方联手,先行铲除一方。

玄衣之下赤华迸溅,子昊振袖一招击散姬沧剑芒,影动形移,玉箫脱手飞出,回身硬接皇非掌力,借势身撤,箫影落回手中。这期间皇非与姬沧已是硬拼数剑,出手之快,令人目眩神驰。子昊身形甫退,目中透露­精­光,再出已是绝世身法,但见清冷玄影如幻,闪过姬沧身旁,掌风气息的压力,已是席卷而出。

皇非爆喝一声:“来得好!”长剑迫日无光,再战九幽玄通!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姬沧的血鸾剑亦呼啸­射­至,直取子昊背后!

交锋!

血溅,光落!

一道身影,伴着刺目的血花坠往台下战场!

败者何人?

两军混战的沙场,突然响起一阵阵急促而奇异的声响,山崖上出现数名如猿似人的矮小驭奴,口中先后发出尖锐的信号。

刺耳利声,响彻战场,烈风骑战马无不惊乱,不断抬蹄嘶鸣,在这似无休止的异响中,竟是自行调转马头,纷纷狂奔,往楚军阵中横冲而去。

战阵中一个蓝袍身影快若流星,一道剑光,一声清啸,疾往坠落台下之人赶去,正是率军增援的苏陵!

姬沧狭眸电­射­,血鸾剑上异芒大盛,自接天台上凌风扑下!

苏陵之剑,以快著称,这一刻竟仍比血鸾慢了半招,剑光爆处,仿若星驰电掣,那坠下的身影,已落入姬沧手中。

苏陵一招之后,凭空飘退,口中啸声再发,帝都大军会合,发动反攻!

无数疾奔的战马,在驭奴驱赶下掀翻背上战士,而后洪水一般冲向烈风骑阵营。大地震动如雷,峡谷中一片狂嘶惨叫,满目惊呼鬼嚎,两侧山崖不断有重石坠落,更给了烈风骑毁灭­性­的打击。

无论是接天台中军,还是方飞白所率伏兵,十余万大军无一幸免,宣军与王师两方趁势猛攻,整片山野仿若化作修罗之境,曾经不败的传说,曾经无敌的奇迹,曾经纵横天下的神话,都在这惨烈的战场之上化作无数血恨,无数死亡与破灭。

“少原君战败!楚国必亡!”

“少原君战败!楚国必亡!”

冲杀声中,利箭一般攻心的消息,击溃了烈风骑最后的防线,终于全面退败,只余无休无止的屠杀。

高台之上,玄­色­的身影凭风独立,冷冷注视着这场倾天灭国之战,片刻之后,挥袖上扬,一道血­色­烟花穿破云霄,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前方大江中流,血染怒涛,战火弥漫,不断沉没的战船,无数漂浮的残尸,都表示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楚都水军十六营­精­兵、西山大营五万将士,双方无不损伤惨重。

浓重的硝烟下,战鼓不息,刀剑浸血,两军令旗挥动,各自阵形调动,即将发动下一轮攻击。突然间,远处山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沙尘冲天而起,随之而来的,是骇人听闻的轰鸣。

不过刹那,每一艘战船都感到强烈的震动似自江底传来,赫连羿人猛地自帅座上站起,立在船头的召玉霍然回身。双双­色­变之际,重重滔天巨浪,咆哮的江水灭顶而来,惊恐的惨叫声甚至来不及传出,这两支代表着楚国­精­锐的水师便已被江流无情吞没。

汹汹洪水,挟震天之威席卷大江,夹杂着无数挣扎的生命,冲向前方雄伟矗立的楚都……

夜玄涧回到苍云峰天宗总舵,已是黄昏时分,不作耽搁,直接便往渠弥国师所在的无风殿而去。

“大师兄!”待到殿外,四名当值弟子趋前行礼,见他怀中抱着个极美的女子,皆是面露诧­色­。

夜玄涧微一点头,命道:“我有事与师尊相商,你们都退下吧,不必留人在此。”

“是,大师兄!”几名弟子纵然满腹好奇,但夜玄涧在天宗地位超然,他的事自是无人敢多嘴发问,几人应声退去,态度恭敬至极。

天宗与穆国王室渊源深厚,总舵所在虽不像王宫一般富丽堂皇,却是静穆沉肃,气派非常。夜玄涧抱了子娆一路入内,经过三重引殿,方到达渠弥国师平日居所。

夜玄涧先将子娆轻轻放在侧旁席上,近身行礼道:“玄涧见过师尊。”

面前一人,负手背立,散发披肩,仅是雄伟的背影,便散发出一种压人的气势,令人感到此人必是­性­情刚厉,兼之专断独行。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听到夜玄涧进来,也并未立刻回头,只是开口道:“回来了吗?”

夜玄涧道:“弟子前日便到了邯璋,不过师尊上次要查的事有了些眉目,所以耽搁了两日才回总舵。”

“哦?”渠弥国师道,“有何进展?”

夜玄涧道:“师尊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可能正在邯璋城中,而且确实来自帝都。”

话音方落,渠弥国师霍然转身,问道:“消息当真?”

夜玄涧道:“我已命他们再做查实,一有确凿的消息便会立刻传回总舵。”

“哼!”渠弥国师冷哼一声,深眸之中霎时透出慑人的戾气,与他石雕般的面容相称,显示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气息,“我便知他没那么容易死!”片刻之后,目中寒意纵逝,口气恢复平静,“老三人呢,你动手了没有?”

夜玄涧顿了一顿,道:“我和三弟交过两次手,只是,都未能取他­性­命。”

渠弥国师似是意外,目光一抬:“凭你的身手,居然被他走脱两次?”

夜玄涧微笑道:“三弟现在的武功修为并不在我之下,着实­精­进不少,先前倒是没有料想。”

渠弥国师突然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老三自来悟­性­甚高,如今竟连你都奈何不了他,究竟是我教出来的徒儿,不曾折我颜面。我早说过不Сhā手穆国政事,你便自行决断,好好衡量如何去向太子御回复吧。”

夜玄涧微一欠身: “多谢师尊,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直到这时,渠弥国师才瞥了一眼席榻,问道:“这是何人?”

夜玄涧早已想好说辞,解释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无意中救了这名女子,发现她身上竟是中了巫族心蛊,所以便将她带了回来,想请师尊看看还能不能救。”

渠弥国师眉目微冷:“笑话,心蛊乃是蛊术极致,若非功力在长老以上,绝无可能­操­纵,巫族那些长老早已经死绝了,怎可能有人会施这样的蛊术,若真是心蛊,人又怎可能活到现在?”

夜玄涧道:“但依弟子所见,这确实像心蛊中最为毒辣的四域噬心蛊,师尊不妨亲自替她诊治,一观究竟。”

渠弥国师扫了眼昏迷中的子娆,冷冷道:“看看无妨,倘若真是四域噬心蛊,我倒要问问她,是何人下的手,带她入室来吧。”转身往后殿走去。

听他这般说,夜玄涧已知子娆有救,抱起她随后入内。后殿静室乃是渠弥国师平日静修之地,较之外殿略显朴素,两排八盏螭纹青铜灯下,最为显眼的,便是当中一张十尺见方的玄玉石床。夜玄涧将子娆放至榻上,后退一步,请道:“师尊。”

渠弥国师移步近前,一眼看去,已察觉果然有异,微微皱了眉头,抬手拂开子娆散在面前的长发,灯火之下,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乍见子娆面容,他眸心猛地一收,忽然转头厉声喝问:“她究竟是何人!”

夜玄涧不由一愣,只见他面­色­大异平常,似是方才提到必杀之仇人一般,目中竟是迸­射­出丝丝杀气,莫名道:“师尊有何不妥?”

渠弥国师提掌悬空,再次逼问:“这女子是何身份!你若要替她隐瞒,我便立时取她­性­命!”

夜玄涧未曾想他见到子娆面容竟会如此反应,暗中提聚功力,随时准备救人。但渠弥国师武功非凡,又离子娆甚近,这一掌击下,是否来得及阻拦实难把握,便先答他问话:“师尊息怒,这女子身份非常,亦对穆国至关重要,师尊万不可杀她。”

“身份非常?”渠弥国师口气似乎冷到极致,“她是巫族余孽还是王族之人!”

夜玄涧知他素来极恨巫族,而眼前已是隐瞒不得,斟酌道:“弟子并非有意欺瞒师尊,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担心走漏消息,这名女子,乃是王族九公主……”

岂料话未说完,渠弥国师已是仰头狂笑:“九公主!原来是那个贱人的女儿,岂有不杀之理!”说罢眼风一利,径直挥掌击下!

夜玄涧早有防备,在他衣袖动时已经抢先出手,静室之中双掌相交,发出迫人耳目的一声闷响。夜玄涧武功虽高,但渠弥国师何等功力,兼之面对师尊难尽全力,竟被他一掌震退。

掌风横扫,室中灯火霍然而灭,渠弥国师再提功力,竟是誓杀子娆。

夜玄涧方才全力接他一掌,虽未受伤,但气息一时难回,赶回阻挡已是不及,眼见子娆即将毙命掌下,当空剑气忽现。在此电光火石间,一名黑衣蒙面人凭空扑下,剑光轻啸,“嘭”地剧烈震响,渠弥国师身子一晃后退三步,掌力落空。

那黑衣人虽阻得他杀人,却显然吃亏不小,倒退撞上石床,长剑险些落地,心知刻不容缓,在渠弥国师尚未来得及再下杀手时,反手抱起子娆,掠向窗口。

“将人留下!”夜玄涧岂容他掳人而去,身形一闪截住去路。

黑衣人脚下不停,手中长剑电出,虚刺对手面颊,夜玄涧扬袖弹指,竟是直取剑锋,两人瞬间过手数招,骤然错身。

四目相对,夜玄涧似是一怔,便趁这空隙,黑衣人已抱了人穿窗而出。

眼见来人逃脱,渠弥国师脸­色­铁青,勃然怒道:“传令将人擒回,若是抵抗,格杀勿论!”

不过片刻,天宗总舵上下响起警讯,夜玄涧望向黑衣人逃走的方向,转身对渠弥国师道:“师尊莫要动怒,弟子亲自带人前去,对方已经受伤,绝走不出苍云峰。”说罢传下号令,数百名天宗弟子执火明杖,向各处搜索而去。

第92章 第二十八章

日落,残城。

萧萧风起,吹动未退的江水,折戟沉尸,黄沙浑浊,曾经巍峨繁华的楚都恍若死域,洪水过后,千里赤地,一片人烟灭绝的景象。黄昏之下,唯有战火曾经肆漫的痕迹,深刻在一片片残垣断壁、废井荒楼中,似血的残阳,凄凄悲风,昭示着一个国家彻底的灭亡。

天灾,或是人祸。也许从来都没有人想过,称雄天下的楚国会在一日间分崩离析,就像从来没人会相信烈风骑的战败,东帝七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在雍朝历史上划下了无比惨烈的一笔,如此沉重的杀戮,如此决绝的存亡,令得无数史官提笔滞言,暗叹无声。

王师大营。

天­色­渐渐暗下时,中军营前数点篝火早已燃起,火焰忽明忽暗,山风吹来,依旧带着十分浓重的血腥之气。

战甲未卸,甚至衣袍之上血迹犹存,处理完几件刻不容缓的军务后,苏陵快步向主营走去,待到帐前,迎面遇上离司出来,一眼看到她手中之物,低声问道:“怎样了?”

离司道:“伤势虽是不轻,但暂时没什么大碍,宣王那一剑着实狠辣,若非有九幽玄通护体,怕是便凶多吉少了,眼下只务必要好好休养才是。”

接天台上最后一战,子昊虽与姬沧联手重创皇非,但亦被姬沧剑气所伤,险些引动旧疾。当时他强行压制伤势,众人皆是不知,回到大营亦只传了离司入帐,苏陵也是刚才知晓情况,皱眉道:“仍是得用那东西,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离司握了手中皮囊,黯然摇头:“主上等着公子呢,公子若有机会,便也帮我劝劝主上吧。”

苏陵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离司施了一礼退下,他便转身进入大帐。

帐中幽静的灯火下,子昊披衣而坐,容­色­淡然,听他进来,抬头道:“你来了。”

苏陵欠身道:“主上,宣军现已退出楚国边境,并没有特殊动向,大营驻扎由墨烆、靳无余统领负责,各处已安排妥当,不过,聂七他们带了个人回来,是楚国的含回公子,我们不敢擅作决断。”

“含回?”子昊目光微抬,低咳一声。

苏陵道:“是,他侥幸被大水冲至江滩,正让聂七和宿英遇上,便将人救了起来,请主上示下。”

子昊眉心轻锁,微微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幽黑的瞳仁深处,一片淡冷:“处置了便是。”

“臣明白了。”苏陵点头,毫无意外。没有多余的仁慈,亦没有无谓的怜悯,便如当初决定以整个西山水军为弃子,彻底翻盘一样,只有绝对的服从,­干­脆的执行。请示了军务之后,苏陵正斟酌要如何将离司刚刚提到的事劝上一劝,忽听子昊道:“苏陵,随我出去走走。”

说话时一抹玄衣划过灯火,他已起身,缓步向外走去。苏陵微微一愣,随后跟他出了大帐。

子昊在帐外挥手屏退了想要随行的影奴,沿着山路徐徐前行,直到此地山岭高处,方才止步,苏陵在他身后停下,举目前方,正是在洪水战火中毁于一旦的楚都。

残阳最后的余光正缓缓沉没于苍山尽处,仿佛光明被黑暗吞融,暮云浓得如同鲜血,渐渐覆灭在呼啸而来的山风之下,最终所余,便是一片沉重的黑暗。

山崖上负手而立的人,不说一句话,静静看着这落日的消亡,目所能及,曾经是楼殿辉煌,灯火红尘,曾经是王侯霸业,富贵荣华,仅仅是一日风云,仅仅是一局杀伐,所有一切都在眼前这双修削的手间灰飞烟灭,唯余一天残阳似血,十里荒凉。

弹指烽烟,乾坤震覆,倾国一怒,万骨同枯。而他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苏陵没有说话,亦没有发问,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同他看着这一场浓重的落日,如同过去千百个日子,无声无息的陪伴。

过了许久,直到夜­色­全然降临,星野四寂,子昊方才回头,低声咳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拔营回师,楚国后事不必以帝都名义­干­涉,命跃马帮和冥衣楼见机处理,倘若宣王Сhā手,亦随他去。”

“是,臣会妥善安排。”苏陵答应道,“主上,夜里风寒,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营帐吧。”

子昊转身,空旷的夜幕之下,他似乎笑了一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像离司一样唠叨了。”话虽这么说,却已移动脚步。

苏陵笑说:“臣与离司皆是分内职责,这个主上可责怪不着。”

“嗯。”子昊眸光微侧,缓声道,“我怎么倒觉着,这像是越权呢?”

苏陵闲闲作答:“分工不分家,在主上面前,这权偶尔越一越似也无妨。”

子昊不由得轻笑一声,­唇­角轻扬的瞬间,原本略微压抑的气氛已然淡去,苏陵亦是挑­唇­,两日来神情第一次显得轻松。

两人便这般信步徐行,不远处已见营地点点火光,子昊随口问道:“且兰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苏陵道:“明日一早启程,给昭公的密旨也已发出去了。主上此次对楚用兵,未调九夷一兵一卒,反而命他们先行返程,这样安排虽是好意,但不知九夷国众臣会不会有些多余的猜测。”

子昊淡淡道:“放心便是,且兰已非昔日之且兰,自会知我用意,若到现在还镇不住群臣,那她入帝都何用。”

苏陵心中一动,即刻问道:“这么说那件事,主上已是应允了?”

子昊道:“我命且兰先行回师,固然是要她护送含夕早些离开楚国,但也是想她先到帝都,提前见见昭公,只要得到昭公的支持,她以后便会轻松很多。”

苏陵话中略有不解:“主上亲口一言,昭公自当尽心从命,以且兰的身份地位,帝都众臣亦不会有人反对,主上为何要让且兰独自面对他们?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子昊深邃的眸心仿佛丝毫探不见底岸:“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这条路她需得一个人走,你若有心,不妨从旁相助,或可两全其美。”

苏陵似是隐约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而后略微迟疑,再道:“主上,还有件事关于含夕公主,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主上这般善待含夕,甚至决定立她为妃,此举固然是惜她情意,但眼前楚国新败,各方势力尚未清扫,虽说含姓王室倾覆,少原君府也土崩瓦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如那含回一样,她难免会成为暗藏不安的因素,一个不慎,恐怕生出事端。所以此事,主上是否要再行斟酌?”

子昊一反常态地沉默,过了片刻,突然竟是笑了:“苏陵,这样的话唯有你能,也只有你敢对我直言。这,是至绝至狠的手段,­干­净彻底。”

“正因无人能言,所以我才会说。”苏陵平静地道,“当此乱世,谋动万方,为一人仁,或许便是对天下错。主上是天下人的主上,早在大婚之夜皇非翻脸时,便已经选择了后备的棋路,这一局,本就是至快、至狠,亦至绝,主上既然无惧此局,苏陵自亦然。”

子昊驻步营前,削薄的­唇­角隐约仍是笑意,清淡的语声,一片波澜不惊:“你说的不错,所以水漫上郢,楚国非亡不可,下一步面对宣国亦将是一场硬仗。我如此安置含夕,另有我的考量,从前到后,真正能影响楚国的人,并不是她。”

苏陵略一沉思:“主上这一步仍是针对他。”

子昊不置可否,而后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宣国,姬沧。”

阵阵冷风扑面,似是一股压人的锐气,竟令得苏陵心中凛然,此时忽见离司带了一人自大帐匆匆赶向这边。

子昊亦是转头看去,目光微微一凝。离司到了近前,急急叫了声“主上”,竟是连行礼都忘了,一脸悲喜难辨的神情,顿了一顿,方道:“主上,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他……求见主上!”

“夕青见过王上!”自她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白袍少年屈膝行礼,抬头间满目英气,甚是引人注目。

子昊凝神打量这眉眼飞扬的少年,并未忽略他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远路赶来,一到军中便入帐求见,定是有什么重要消息,方要发问,殷夕青却先道:“王上救命之恩,夕青始终未能面谢,一直念记在心,请王上先受我一拜!”

子昊将手一抬,拦在他身前,含笑道:“人道跃马帮少帮主急公好义,是个极爽快的人物,怎么如此多的礼数?此次调动粮草,你替朕立了大功,已是谢过了,你不在扶川主持帮务,为何来了上郢?”

殷夕青被他握了手臂,这一拜便拜不下去,笑道:“些许粮草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王上以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对了,我是替王上送信来的。”说着神情微敛,自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圆筒,“这是姐姐派人传来的消息,九公主现在正和她一起在穆国,前日因大战封城,害得……”话未说完,突然觉得手臂一紧,子昊手下加力,素来从容的声音竟是异样急促:“你说什么,子娆怎会在穆国,她……如今怎样了?”

殷夕青呆了一下,方继续道:“信里只说重伤昏迷,当时烈风骑封锁了楚都,内外出入不得,所以姐姐只好送她和夜三公子转道穆国,设法求医救人。”

子昊眸心猛地一收,刹那透出的异光是惊是痛,更是莫可名说的愠怒。子娆­性­命安危事关重大,苏陵跟着便追问了一句:“可知现在情况如何?重伤昏迷,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夕青道:“信中并没有细说详情,不过按那时的情况,十有八九是伤在少原君手中。”

话音刚落,子昊一拂袖松开他,转身对离司道:“命墨烆速来见朕。”接着一停,再道,“不用了,你直接和他会同宿英、聂七一起赶去穆国,同时传我密令,让卫垣全力协助,无论如何不得再有闪失。”

离司最是清楚子娆身体状况,早已心急如焚:“是,我们这便动身!”

殷夕青道:“我陪你们走一趟吧,这样也方便些。”

“多谢你了!”离司点头,转而与苏陵对视,两人眼中皆是忧虑重重,但此时子昊的目光却离开众人,遥遥投向了深沉的夜空。

万水千山漫漫,暗夜无际虚空。在那冷冽的神情之下,一丝深刻的柔软便这样悄然漫过了眉梢,漫过了幽深的目光,­唇­畔一声叹息,仿佛微风吹过山岭,一天雪落无声,千里天涯。

落峰山七十二殿错落分布,以总舵苍云峰为中心形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落,夜玄殇自幼便对此处极为熟悉,趁着夜­色­深暗,自东侧山崖悄悄摸上主峰,神不知鬼不觉便进入了总舵范围。

白天他和白姝儿离船之后,途中使了个金蝉脱壳成功甩掉白虎禁卫,为保安全,两人又多兜了两个圈子,才设法与殷夕语会合。待到船上,知道子娆已被夜玄涧带入了苍云峰,夜玄殇自是放心不下,随即命白姝儿等人在外接应,独自潜入总舵看察情况。

越过一道荒废的围墙,便是一座平日用来堆放杂物的侧殿,夜玄殇原想此处必是灯深人静,谁料今晚四下烛火通明,就连这平日鲜有人迹的院落,也有弟子带剑路过,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只怕事情与子娆有关,心中隐隐着急,趁两帮弟子交替的空隙,身形一闪越过回廊,刚刚进入一间空室,便有几名巡逻弟子自前方过来,其中一人边走边道:“真是奇怪,大师兄先前带回的女子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惹出这么大的事端,你们听到没有,师尊可是传令格杀勿论呢。”

另一名弟子接口道:“听说方才师尊大发雷霆,连大师兄都挨了一掌,不过有人不知死活,竟敢闯进咱们总舵劫人,大师兄的脸­色­可也不怎么好看。喂,你们说那人会不会是……”他声音突然压下,一名年轻的弟子跟着叫道:“啊!若真是二师兄,那怎么格杀勿论?哎呦!”

话未说完,已被那先前说话的弟子弹了一个响指:“小点声,仔细传到师尊耳朵里,罚你站上三天梅花桩。二师兄武功比你高了不止数倍,我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对手,遇上他你拦得住吗?”

那小弟子摸着头道:“我不过担心二师兄嘛,想当年他还在山上的时候最好玩了……”几人越走越远,说笑之声随之淡去。

夜玄殇自藏身之处闪出来,微微蹙眉,心知子娆暂时没有危险,但又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渠弥国师和夜玄涧手中将她劫了去,而这人又是目的何在,垂眸略一思索,随即展动身形,悄悄往无风殿方向而去。

一路避开几批弟子,越接近无风殿,搜寻越是紧密,为首的也都换作了易风、幻电这样的亲传大弟子,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可谓警戒重重。但夜玄殇身法何其之快,殿前弟子只觉眼角有人一闪,回头时夜玄殇早已越界而过,但他却不直接往殿中去,反是向西一拐,又避过两重岗哨,跃入了位于左边的一个院落中。

此处院落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层层错进,曲水成溪移木为林,自有一番清幽别致,显然是天宗内颇有地位之人的住处。夜玄殇熟门熟路进了主楼,过不多会儿,忽然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于是一个翻身隐上房梁。

火光透窗而入,说话声、脚步声井然有序地传向四面屋室,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复又迅速安静,便听有人道:“回禀大师兄,除了您日常居住的主楼,其他地方都已仔细看察,并无异样情况,这里一直有弟子把守,那人应该没那么大胆藏来此处。”

“知道了。”夜玄涧的声音随之响起,“你们先去吧,继续搜查他处,不得掉以轻心。”

“是!”一声答应过后,大弟子易风率了众人陆续退出,片刻后院内恢复安静,夜玄涧独自一人往主楼走去。刚刚踏入室内,他脚步似乎一顿,随后走到桌旁自行倒了杯茶,举到­唇­畔时,忽然手腕一扬,那小巧的茶盏化作一道白光,毫无预兆地往梁上­射­去。

“哈!”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喝茶不够过瘾,二哥这里有酒没有?”说着一个玄­色­身影翻身而落,夜玄殇已大咧咧地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正捏着那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夜玄涧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来这里送死吗?”

夜玄殇一脸笑容洒脱,悠闲抱了剑道:“偶尔冒一下险才有趣味,二哥若要动手,我奉陪便是。”

夜玄涧并未说话,只是­唇­边隐约有一缕笑意淡淡漫开,越扩越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夜玄殇亦是眼底含笑:“二哥在江边留下这枚苍龙玉玦,我便知未曾瞒过你的眼睛,当时多谢二哥未点破我和子娆藏身之处。”

夜玄涧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玉玦,拂衣落座,道:“半个月前,大哥请天宗出面清理门户的信函刚刚送到,西宸宫秘卫便带着密旨随后找上了我,一个要杀,一个要保,害得我只有亲自走一趟楚国,究竟怎么回事,现在也可以让我知道了吧。”

夜玄殇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六年前我去楚国时,曾和父王达成一个协定,我替他完成一件事,取回关系我国宝藏的紫晶灵石,他便给我一个承诺,至于承诺的内容,请二哥恕我暂时不便透露。”

夜玄涧抬眸盯了他半晌,道:“是否就是这个交易,让大哥整整追杀了你六年?”

夜玄殇满不在乎地一耸肩:“他要杀我,用不着太多理由,我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他。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竟能闯入天宗总舵劫人?”

夜玄涧道:“你对这九公主倒是关心得紧。”

夜玄殇微笑道:“二哥觉得我不该关心她吗?”

夜玄涧叹了口气:“不是不该,而是此事十分蹊跷。”说着便将今晚发生的事简单道来。夜玄殇听到渠弥国师欲杀子娆,不由皱起眉头,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得渠弥国师如此痛恨子娆,不惜痛下杀手。夜玄涧再道:“至于将子娆带走的人,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与巫族有些瓜葛,此人在逃走时曾对我使用过摄魂术之类的武功,却因功力不及,遭到心神反噬,应该受了不轻的内伤,目前所有的线索便是这些了。”

“巫族?”夜玄殇深眸微垂,思索不语,想到渠弥国师对巫族的态度以及子娆心脉受制的情况,只觉事情错综复杂,似是牵扯着一桩极大的秘密,但却不得其门而入,正想再向夜玄涧问个详细,忽听有弟子入院,在外禀道:“大师兄,上将军卫垣求见,不知大师兄有没有时间去一趟前殿。”

夜玄殇闻言­唇­角一挑:“呵,这么快便追来了,白虎禁卫很有长进嘛。”

夜玄涧扬声道:“可有问他什么事?”

那弟子答道:“回禀大师兄,卫将军好像是为了什么王族公主而来。”

夜玄殇微微一愣,兄弟两人抬头对视,皆是目现诧异,夜玄涧随即道:“让他稍候,我马上便去。”

那弟子应声退下,夜玄涧起身道:“怪事一桩接一桩,卫垣来天宗不为找我要人,却为了九公主,我去会一会他,看究竟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北方突然传来一阵警讯,似是发现了闯入之人,夜玄殇目光一亮,道:“二哥去应付卫垣,我去那边看看。”说罢穿窗而出,转眼消失不见。

警讯响起的方向已靠近苍云峰后山,夜玄殇施展轻功,提气急奔,比别处赶来的弟子尚早一步到达,闪入一片密林,发现几名天宗弟子先后昏倒在地,脚步略停,俯身伸手探查,发现他们只是失去知觉,随即展开身形,向前追去。

前方似有人影一闪,快得仿佛一道幻影,随即消失不见。夜玄殇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丝毫不敢松懈,一路直追下去,果然不多久,又见那人出现,此次可以确定他怀抱一人,应是子娆没错。

那人身法极快,亦对路途十分熟悉,几个起落便已绕开暗哨,径直往山下奔去。夜玄殇提气直追,但直到出了落日峰范围,竟还无法拉近双方距离,心中十分惊异。不过好在他虽无法追上那人,那人亦不能摆脱他,始终远远吊着一段距离,倒不至于将人追丢。两人一走一追,看路途竟是往邯璋城方向而去,直到临近城门,那人忽然改变去向,又如此向北行了数里,突然便失去了踪影。

夜玄殇暗叫糟糕,也顾不得隐藏形迹,纵身跃上树梢,举目四眺,四面松涛阵阵,望之不见边际。他心中忽然一动,凌空一个翻转,便往林中投去,落地之后暗查树木方位,每行三步便退一步,五步一斜,七步减半,如此没过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完全以纯白玉石建造的道观顿时出现在群山掩映的松林中。

夜雾之下,杳杳清香云绕,月­色­如烟,整座道观沐浴在幽风月­色­之下,仿若一方奇域仙境,世外洞天。夜玄殇站在门前,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推上观门。

紫铜大门幽然洞开。

第93章 第二十九章

就在殷夕青带来子娆消息的时候,王师营地之中,发生了一桩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囚禁含回的军帐位于整个大营北方,因他乃是楚国王室,身份比较特殊,聂七他们带了人回来,暂且交由影奴看管,在东帝未有决断之前,倒也无人为难他,只是帐外守卫相对别处略显森严。

王师驻扎之处距离接天台不过数里,虽然宣军暂时退兵,烈风骑亦是全线惨败,但大军各部仍旧保持战备状态,以防局势生变。入夜之后,军帐连绵的营地中看似一片安静,实则警戒重重,除了各方守卫之外,亦不断有巡逻的士兵路过各处。

冥衣楼与军中将士职属不同,负责的是中军大营以及九夷族主营的安全,囚禁含回的营帐亦在其中。此时正逢外营士兵交接,商容与聂七例行要出帐巡视,看察各处无恙,聂七快步赶上商容,拱手道:“商公公,有件事借问一下,白日大战之时,可有人见到那方飞白吗?”

商容停下脚步:“方飞白此次并不在中军,听说是指挥神羽、神翼两营与宣军作战,否则若遇上,老夫也不会让他生离战场。”

聂七不由皱了下眉头,道:“此人若是未死,便可能已不在楚国,哼,总有一日我必亲取他人头!接下来对宣国用兵,我便向主上申请调去漠北分舵。”

商容垂目叹道:“唉,十娘倒是没白跟你一场,不枉你们一番情意。不过主上已下令漠北、赤陵二分舵撤回王域,调去宣国你且莫要想了。”

将冥衣楼在北疆的分舵全数调回,一旦与宣国动兵,暗中全无接应,极是不合常理,聂七甚是奇怪,方要询问详情,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兵器交撞,以及几名士兵痛呼之声。

“什么人!胆敢乱闯王师大营!”杂乱的呵斥声随之响起,商容白眉一立,和聂七对视一眼,双双动身,便往声音来处赶去。

待到囚禁含回的大帐之前,便见刀光剑影,火把闪烁,两队士兵正与来人对峙,帐外月下,一名青袍老者面对众人,冷声笑道:“小小一个营帐,戒备竟如此严密,只凭几个虾兵蟹将,便想阻拦老夫寻人吗?”

商容眼见对面竟是洛王,心知来者不善,忙对聂七低声道:“速去报主上知道。”聂七也知此事并非他们能够应付,一点头抽身离开。

接天台大战时,仲晏子与樵枯道长皆不在楚都,事后听到消息连夜赶回,眼见楚军已是兵败国亡,就连整个上郢城都化作赤地荒野,情知回天无力,最重要的当然是几个徒儿的下落,因此第一时间便寻来了王师营地。帐前火光迭闪,刀剑封锁来路,仲晏子却全然未将守兵放在眼中,径自便往大帐前行。

四周守兵岂会容人轻易入帐,眼见对方硬闯,冷光一闪,便有八杆长矛按照某种特定的阵法联手出击,伴着呼啸的劲风,齐齐攻向前方!

仲晏子沉面喝道:“找死!”脚步分毫不停,左手广袖疾挥,一股沛若江河的真气迎面扫去,八道矛光未及转换,便被他袖风卷中,但闻齐刷刷“咔嚓”一声,八杆长矛竟然同时一折两断。

他此招含怒出手,威力非比寻常,几名士兵非但兵刃脱手,更被他掌力震飞出去,帐前封锁顿时瓦解。

“王爷手下留情!”

商容见势不对,瞬间抢到近前,双掌齐出,接住两名跌飞的侍卫,猝不及防下,竟被两人身上的真力余势震得疾步倒退,另外六人却无不口吐鲜血摔飞当场,一时起身都难。

“王爷,请先听老奴一言!”商容放开两人,欲要设法稳住局面,谁知仲晏子冷喝一声“让开!”,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影动身移,一掌便往他胸前击来。

对方掌力惊人,商容却是心存顾忌,不敢僭越硬拼,抬手一隔,迫不得已再退三步。八名守卫受伤的同时,帐中负责防守的影奴早已现身,眼见商容吃亏,同时出剑,欲阻仲晏子入帐。

这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异兽低啸,一道人影快若闪电,切入战局,便听“啪啪啪”响声不绝,十余名影奴纷纷跌退,每人脸上都已挨了一巴掌,一只金毛异兽从天而降,面前灰衣拂闪,正是樵枯道长到了。

甫一落地,那金猊耸肩便是一声低吼,作势欲扑,却又有一人抢至当中,伸手一抬,拍按兽头,无形中便将众人拦开:“老道士莫要动这么大肝火,拿些小辈撒气,不怕人家为难你的宝贝小女徒吗?”来人一身粗布长衣,背Сhā一支黄竹烟杆,单手压着不断低鸣的金猊,开口相劝,却是与仲晏子、樵枯道长齐名的三隐之一,天游子。

樵枯道长撮­唇­发出一声短啸,那暴躁不安的金猊略微安静,他却横了天游子一眼,道:“哼!若不是同你喝酒,楚都怎会让几个小辈反了天?你若非要替那两个娃娃说话,便莫怪老道不念几十年的交情!”

“你这老道好不讲理,”天游子颇有些哭笑不得,“我约你喝酒,不过是多年未见老友,心下惦记,怎又调头拿我出气了?说句你不爱听的实话,既是小辈们的事,胜负生死,便该让他们自行处置,我们几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掺和什么?”

樵枯道长怒道:“废话少说,老道的徒儿若少了半根寒毛,我非扒了那小子的皮不可!”

天游子摇头叹气:“你要出气没关系,但只怕扒了那小子的皮,含夕那小女娃娃要不认你这师父。”

樵枯道长胡子一掀,方要回嘴,却听仲晏子沉声道:“老道休要和他斗嘴,先找到人再说。”

说话间目光向前一扫,商容这时才得了机会,示意影奴撤后防范,上前道:“老奴商容见过王爷。”

仲晏子冷眼一翻,道:“你的主子又不是我,我哪当得起这一声王爷,我只问你,含夕和且兰可在帐中?”

商容知道这位洛王十分不好应付,偏又是王叔的身份,无论如何开罪不得,所幸他的问题并不刁钻,小心答道:“回禀王爷,两位殿下并不在这帐中。”

仲晏子道:“她们既不在此,又在何处,你给我前面带路。”

商容迟疑一下,低头道:“老奴并不知两位殿下所在……”

“你这位御内大总管,会不知道她二人在哪?”仲晏子蓦地一声冷笑,“妄言欺上,商容你好大的胆子!”

商容未及答话,樵枯道长已颇不耐烦地道:“老酸儒你要和这些徒子徒孙啰嗦,老道可没那耐­性­,我这金猊自通灵­性­,要找人何须费这般功夫?”

仲晏子自来和他互不相让,当即反­唇­相讥:“既如此你不快些动手,只是坐地吹牛,究竟是谁啰嗦?”

樵枯道长冷哼一声,懒得和他答话,破袖一扫,数道真力顿时沿手拍出,那金猊连声长啸,身子一躬,便向前方窜出。跟着三道人影疾闪,樵枯道长、仲晏子与天游子先后展开身法,紧随金猊而去,商容叫声不妙,当下提气急追,同时发出警讯,下令影奴全力拦阻。

四人一兽势不停留,一路朝主营方向而去,警讯惊动军中将士,纷纷出动阻拦,但那金猊速度极快,樵枯道长随后施展身法,但凡路过营帐,便不由分说一掌劈去,但听轰轰之声此起彼伏,沿途军帐皆被毁得不可收拾,亦将赶来阻挡的士兵拦开,整个营地顿时混乱不堪。

“轰”地一声大响过后,那金猊越过两名士兵,倏然当空一啸,便向主营左侧一座军帐急速奔去。

“就是这里!”樵枯道长忽提真气,瞬间超过金猊,抢向前方帐门,仲晏子亦是速度陡增,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帐前。

前方忽现剑气!一者霸烈似火,一者凌厉如风,正是闻讯赶来的墨烆和靳无余及时出手。帝都两大高手联手一击,谁人又敢轻视,樵枯道长身子一顿,怒喝声中翻掌拍出,仲晏子目光一沉,亦是同时出掌。

两道掌力贯空,直面迎上剑光,顿时一声巨响如金铁交鸣,墨烆、靳无余身形爆退,心下无不震惊,不知何处突然闯来这样两名高手。

此时静垂的帐门忽地一动,一道剑光,仿若惊鸿秋水,带着尖利的轻啸划破月­色­,迎面­射­向樵枯道长与仲晏子之间,正是觑准两人旧力初消、新力未生之机,时间拿捏可谓­精­巧无比。

剑锋寒气,迫面如霜,仲晏子原本便­阴­沉的面上怒气骤现,大袖疾挥,虚卷来剑,手底真力吞吐,使出卸力手法,一掌向外送去。

帐中出剑之人正是且兰,她剑法虽妙,但内力却如何与仲晏子抗衡,被他真力一带,借势出帐,惊呼道:“师父!”

仲晏子满面怒容,欺身上前,挥手拍向她剑锋。这一招若被击中,浮翾剑必定脱手,且兰几乎不假思索,本能地手腕一沉,浮翾剑剑尖飞烁,数朵剑花当空绽现,直取对手“太渊”、“神门”两岤。

这一招奇峰突起,角度奇巧,可谓妙至巅毫,就连樵枯道长和其后赶来的天游子都忍不住大赞一声:“漂亮!”

这声喝彩无异于火上浇油,仲晏子脸­色­铁青,变指为掌,直拍且兰剑锋。

浮翾剑法一招既出,后面变化自生,半空中数道剑光错闪,仿若轻羽飞旋,细网密织,竟逼得仲晏子回手撤招,且兰移步旋身,倏然后退三步,心中却是懊悔不已,匆忙撤剑,屈膝一拜:“师父息怒,且兰知错!”

仲晏子先前出手,若是将且兰长剑击落,小惩一番,便也罢了,谁知竟被她攻了个措手不及,原本便恼九夷族相帮王族,这一下更是怒火中烧,沉声喝道:“女生外向,留你何用!”说罢一掌便向且兰背心拍去。

“老友住手!”天游子与樵枯道长离得最近,见状都是吓了一跳,急喝一声出手欲拦,岂料有个身影比他二人更快,但见月光玄衣一闪,一道­阴­柔沛然的掌力与仲晏子当空相交,“嘭”地一声震动,那人携了且兰趁势后退,飘然落至帐前。

此时商容等人先后赶至,急命影奴抢先护住大帐,四周墨烆、靳无余以及一众将士抚剑跪拜,齐声道:“见过王上!”

月下风中,但闻一声低低轻咳,子昊左手随意一挥,转头看向怀中之人,微微叹道:“傻丫头,王叔正在气头上,你就不知避一避吗?”

且兰被他挽在身前,惊魂甫定,他眼底含笑的微光仿若深潭月­色­,水底幽香,竟看得人心头轻轻一颤,夜风之中,他的袖袂轻拂她的发丝,他的指尖轻触她的掌心,那丝清冷而沉定的力度,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子昊出手救人,影奴守兵包围大帐,也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樵枯道长召回金猊,冷眼看这阵势,已知含夕定在帐中,开口道:“真是好大的架势,老酸儒,你怎么说?”

仲晏子面­色­未霁,冷冷道:“正主来了,该怎样便怎样,哪那么多废话。”说着含怒看向子昊,“还不放开且兰!”

子昊抬头,笑了一笑,叹了口气:“是朕关心则乱了,王叔哪里会舍得杀且兰,方才一掌连三分掌力都未用上,倒是朕这一来,却令且兰为难了。”说着手臂微松,且兰向前一小步,叫道:“师父……”

仲晏子怒气未消,打断她道:“我没你这么不识好歹的徒儿,你跟他一起,便莫要叫我师父!”

面对如此震怒,且兰知道越说越错,自是不敢回嘴,子昊轻轻拍了拍她手臂,示意她莫要在意,微笑道:“王叔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有话不妨慢慢说。”

仲晏子冷眼扫去,看他半晌,缓缓点头:“你很好,很好,我不过才离开几天,楚都竟是天翻地覆。哼!大兴战火,毁坝淹城,楚江下游九城十二镇,八百里民川尽成泽国,你如此行事,未免也太过狠辣!”

子昊修眸隐约一挑,丝缕冷­色­于那温雅淡笑之下倏然流闪,仿若一刃剑光乍现,片刻之后,徐声开口:“王叔心中应当比朕更加明白,楚国之祸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今日若非楚国百姓遭劫,明天便是我帝都子民受难,敢问王叔是更乐见前者,或是后者?”

仲晏子登时一怔,竟是哑口无言,身旁天游子长叹一声接口道:“唉!你这娃儿此番也确实太过了些,虽说这天下战火纷争,楚都早晚会被卷入,但百姓至少还安居乐业,可如今哀鸿遍野,多少人国毁家亡,看在眼中,你竟没有一丝怜悯吗?”

一道道烽烟战火,是谁点燃乱世,一场场金戈铁马,践踏了谁的挣扎?何人生,何人亡,何人悲,何人痛,怜悯一词,永远是胜者对败者最后的姿态,理应而又多余的施舍。

子昊眸中笑意如旧,口气仍是不疾不徐:“前辈之言并非全无道理,但有些结果早一日分晓,这九域之下万民众生便能早一日得享安宁。楚国凌弱王族,目无天日,说是自取灭亡亦不为过,既然两军对阵,些许手段,朕向来不惮为之。”

当空冷月独挂,流光凛凛,月下玄衣,凭风如水,淡淡的话语,淡淡的微笑,所透出的决绝凌冽,却是刹那透慑人心。

目光如星,冷静到无情。

天游子与之面面相对,再叹一口气,摇头道:“你这娃儿心思深远,口舌亦是犀利非常,想要说服你难比登天,老头子早有自知之明,多说无益,只是我不与你争辩,老道士他们两个可未必放得过你。”

“其实前辈的话朕同样感悟于心,亦会时时铭记。”子昊眼梢微微一扬,从容笑说,“不管怎样,此次还要多谢前辈这一语邀约,助了朕一臂之力。”

天游子不由苦笑:“小娃儿好厉害的手段,你这一句话,老道两个兴师问罪便要多算一人,我若不替你帮腔,几十年的交情可是危险。算了,此话不提,我只问你,子娆那丫头如今怎样了,小丫头甚得老头子喜欢,若是有人敢欺负她,老头子第一个不让,听说她大婚时你们双方翻脸动兵,可是真有此事?”

仲晏子亦是­阴­着脸问道:“皇非与子娆大婚之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子昊含笑的声音蓦然冷淡下来:“王叔此话该去问皇非才对,谋害楚王,逼杀子娆,而后兵围乐瑶宫,就连且兰都险些死在他的手中,王叔是否觉得,朕应该按兵不动,坐以待毙?”

仲晏子眉头一皱,目光锐利扫向且兰。且兰刚要说话,子昊却将手一抬,重新将她带回身前:“王叔不必向且兰问罪,且兰既将是朕的王后,莫说她没错,即便有错,自有朕替她承担,王叔有话,寻朕便是。”

臂弯中且兰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与他抬头相视,仲晏子却是双目一瞪,勃然怒道:“你!此话你敢再说一遍!”

子昊容­色­平静,如这无边的深夜:“待过几天回师帝都,朕便会颁旨天下,册封且兰为后,而含夕,亦将入主御阳宫,三位长辈若有时间,不妨前来参加大典,想必且兰与含夕都会很高兴。”

这下不光是仲晏子,樵枯道长亦是气得胡子直翘,半晌竟没说出话来。天游子在旁却是忍不住一笑出声:“一举两得,小娃儿这一招连本带利,老道士两个这次不赔都难。”

仲晏子和樵枯道长同时转头怒视他,樵枯道长更是怒道:“我什么时候答应徒儿嫁他!”

天游子忍了笑道:“老道莫要发怒,要嫁的是小含夕,又不是你,何必吹胡子瞪眼?话说回来,含夕与东帝的婚约不是早已定过了吗,这时候你要反悔,恐怕不太好吧。”

樵枯道长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可嫁,今日却不行!”

天游子有意要将气氛缓和,奇道:“你这老道真是越活越不济,如今翻脸竟像翻书一样,婚约大事岂能这般儿戏?何况含夕那小丫头的心思连我都知道,你这师父难道是睁眼瞎子不成?”

樵枯道长待要反驳,突然仲晏子将手一抬,阻了他话头,­阴­沉开口:“子昊,你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但若你算计到且兰身上,便莫要怪我不客气了。”他这话说得极慢,语气亦是异常森然,就连身边两个老友,听着都不由心生寒意,且兰眸中难掩震动,忍不住叫道:“师父,您……您何出此言!”

仲晏子面沉如水,并不答她的话,风中只闻数声低咳,子昊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亦如平湖雪落,隐隐透出一丝清寒。

看着情形,天游子只怕他们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顾不得与樵枯道长斗嘴,急忙从中斡旋:“老酸儒你别这般霸道,虽说这儿女婚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全不顾且兰丫头的意思,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仲晏子目视且兰,声音冷若冰霜:“丫头,你若非要答应此事,我便宁肯亲手杀了你,也不会让你一错再错。”

如此说法,明摆着还是一意反对,天游子暗中叹气,且兰心头不禁一寒。

自她拜仲晏子为师以来,仲晏子虽对她非常严厉,始终不苟言笑,但却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这感觉竟令她自心底生出莫名的惧意,指尖一收,紧紧扣向掌心,便在这时,子昊突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一种温冷而柔和的触觉,瞬间包围了冰凉的心神,仿若春风轻拂水面,激起一丛涟漪后沉静的安然。

她听到他清淡如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朕知道王叔对朕有些误会,这样当众逼问且兰只是令她左右为难罢了,王叔与两位前辈今天既然来了,不如便到大帐一叙,若是过后王叔仍旧反对此事,朕亦会重新考虑。”

仲晏子盯视他片刻,道:“也好,事情总要解决,话不如一次讲清楚。”

子昊翩然而笑,抬手道:“王叔请。”

仲晏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天游子与樵枯道长亦是随后前行。这时始终未敢Сhā话的商容等人方觉松了口气,且兰转身抬头,子昊对她微微一笑:“放心,先回帐中等我。”说着对苏陵示意一下,举步往主帐走去。

苏陵立时传令,不过片刻,大帐外调动兵马,将闲杂人等一律隔开,周围三十步内无人可以靠近,帐内几人要谈些什么,自然便也无人知晓。闻讯赶来,一直从旁观看的叔孙亦上前叫了声“殿下”,便与几名九夷族将领将且兰请了去,离司亦借机将殷夕青带来的消息告诉了墨烆等人。苏陵安排好一切,对离司道:“这里既没什么大事,你们便立刻动身吧,千万记得主上带给公主的话,莫要忘记。” 离司迟疑一下问道:“苏公子,主上他为何不准公主回来,万一公主到时候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才好?” 苏陵轻轻叹了口气:“主上的苦心,以后公主自会明白,但她若问,你却只有四个字,一切安好,此话当要切记。”

离司微微一怔,随后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主上这里便请公子和商公公多费心了。”那边墨烆已与靳无余将军务交接完毕,聂七也已约了宿英来到,几人不再耽搁,随即启程往穆国赶去。

苏陵目送他们离开,回头望向大帐。

月淡星稀,风起四野,又是长夜将尽,天­色­微明时……

第94章 第三十章

黎明的天­色­已渐渐浸染了夜空,主帐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仲晏子入帐之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子昊亦似乎若有所思,一时并未说话。帐外兵戈声、脚步声来来往往,接二连三地传来,过不许久便恢复成绝对的安静,如此一来,就显得帐内气氛格外异样。

天游子点燃竹烟,深深吸了几口:“老酸儒,大家这么僵着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这做长辈的何必和小辈怄气。”

灯火之下,对面两人皆是目光一抬,仲晏子看向子昊,沉声发问:“你一定不肯放过且兰是吗?”

子昊侧身轻咳,眉心隐隐一紧,转头时却是无声而笑:“王叔清楚且兰身份,朕会伤害任何人,却绝不会伤害她,莫说是她,便是含夕朕也不曾将她如何,王叔此言从何说起?”

旁边樵枯道长顿时冷哼道:“哼!灭族亡国,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子昊微一阖眸,面­色­淡漠喜怒不见:“楚国虽是亡在朕手里,却非朕挑起战端,三位今日前来,原是要替楚国兴师问罪,但楚国该亡已亡了,多说只是浪费口舌,前辈若为且兰和含夕,朕尚有耐心,但若要讨论此事,那朕恕不奉陪。”

他口气十分强硬,毫无转圜余地,当面将几人话锋挡了个滴水不漏,显然绝无悔意。莫说是脾气急躁的樵枯道长,就连天游子也是暗暗叹气,不料最有资格过问此事的仲晏子却出人意料地点头道:“不错,楚国已亡,言之多余,战场上本无是非善恶,烈风骑既然败在你手里,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也只与你谈一件事,你方才话虽说得好听,但执意要封且兰为后,难不成是为了她好?”

案上灯火微微一跳,烛焰窜动,似在子昊眸心映出一点幽邃的光影:“王叔说得对,朕非但是为了她好,亦是为了我子姓王族。王叔今天既然定要将此事问个明白,两位前辈并非外人,朕也不想浪费时间,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曾答应过且兰的母亲,绝不将她身世公诸天下,所以唯有这一个法子,才能让且兰名正言顺入主王族,王叔与九夷女王也曾情深意重,难道忍心违背她的遗愿?”

他话虽未全然点明,有些事情却已是呼之欲出,樵枯道长与天游子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仲晏子,樵枯道长忍不住道:“老酸儒,你……莫非且兰丫头竟是……你的女儿?”

仲晏子对这问话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子昊。过了许久,他忽然微微仰头,瞬间神情的变化似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那种犀利的冷意略微淡去,取而代之却是一丝莫名的深沉。

“她当初有了且兰,并不曾让我知道,事后亦将真相瞒过了所有人,这件事本该是个彻底的秘密,你既然答应了她,且兰便永远只是九夷族的女王,为何现在又要她入主王族?”

隔着重重灯影,子昊的神情不甚明了,只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静静望向对面,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左手,送到仲晏子面前:“王叔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仲晏子心生诧异,眉目一挑看了看他,而后伸手搭上他的脉搏。

腕脉落入人手,倘若仲晏子有心,立刻便可将子昊制住,胁迫他答应任何事情,子昊却似毫不在意,甚至一点防备都未设,一任对方真气透入体内。

脉象浮沉,若断若续。

仲晏子引动真气不过瞬息,眉头便是一皱,只是稍许的试探,便已发现他体内异常可怕的情况。数十种蔓延纠缠的剧毒,在­阴­柔动荡的玄通真气中不断流窜滋生,几乎无处不在,真气如刃,毒气如火,频频撕裂着每一分血­肉­,甚至连外来的真气都能有若实质地感觉到那种残酷的痛楚,指尖所触的肌肤滚烫,但手底骨­肉­经脉却如浸在寒潭中一般冰冷,仲晏子眉心越收越紧,几乎无法想象眼前谈笑从容的人正一刻不停地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无法相信那一句句冷静锋利,处处先发制人的话语出自这样虚弱的身体,忽地抬头问道:“怎会如此?”

子昊白日受姬沧那一剑表面看来并无大碍,实则剑气累及肺腑,伤势着实不轻,再加上他数度动用九幽玄通,真元损耗甚巨,回来之后迫不得已再用金顶毒蛇为药,却始终未能静心调息,身体状况实是前所未有的糟糕。仲晏子虽早从子娆口中知道他的病情,却未料想如此严重,方才在帐外还不曾留意,此时借了灯光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差,只不过先前他语气太过强势,让人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直到他主动伸手示弱。

但即便知道是刻意,知道他此举必有目的,仲晏子仍是心神震动,忍不住要诊断究竟,抬手道:“右手换来。”

子昊却只一笑,拂袖将手收回:“王叔­精­通医理,不必如此麻烦了,只算一算朕还有多少时日便罢,这段时间要让王权顺利交接,王叔认为是否够用?”

旁边两人皆是吃惊不小,不曾想竟是这般情况,天游子一敲手中烟杆,道:“小娃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半年之内,朕需替王族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问之人的回答简单明了,目光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仲晏子蓦地蹙眉,缓缓道:“你……在替自己安排后事?”

子昊显然毫不在意这样的说法,轻咳声中深眸幽幽,一道目光透人肺腑:“王叔即便仍旧介怀往事,想必也不愿坐看王族血脉凋零,后继无人。且兰进入帝都,朕便可以逐渐让她以王后的身份处理政事,接掌宗族亦将名正言顺,只要她是王后一天,天下便无人再敢动九夷族分毫。而含夕,”他转向樵枯道长,“若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便是我雍朝的继承人,母以子贵,她与且兰二人后妃并尊,自不会受半点委屈。否则以如今的形势,道长是期望她复兴楚国吗?朕既决心灭楚,便可保证楚国永远再无复国的可能,若非惜她情义,岂会等到你们三位找上门来?”

一席话令得面前三人动容,目光交撞,皆透震惊。

此事毕竟关系王族传承,其他两人都不便多言,帐中沉默片刻,仍是仲晏子开口道:“目前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应该是子娆那丫头,你这样安排,又将她置于何地?”

掩­唇­一声呛咳,子昊修狭的双眸“唰”地便是一抬:“子娆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王叔想让朕置她于何地?朕原替她选择了皇非,甚至不惜与楚国联盟,将他这少原君推上权利巅峰,他竟然没有好好保护子娆,反而害她屡遭劫难,王叔调教的好徒弟!”

仲晏子被他这番话呛得欲怒无从,天游子和子娆甚是投缘,对她一向偏爱,听他这般说法,不禁抢先发问:“那就是说子娆丫头如今人在何处,是生是死,连你这做哥哥都不知道?”

子昊压在案上的手掌徐徐收拢,面前灯影融融,而他面­色­寒若冷玉,只见苍白:“朕,确实不知。”

天游子立时扭头道:“老酸儒,这事你管是不管?且兰和含夕两个丫头现在平平安安地在这,子娆却是九死一生,你这做叔父的若是连句话都没有,未免也太过偏心,我第一个便看不下去。”

仲晏子还未曾说话,子昊已冷道:“不如朕先将话说在前头,皇非之事王叔若硬要Сhā手,那日后便莫怪朕无情。”

出人意料的是,面对他这样的态度,仲晏子却并没有发怒,双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他深深叹了口气:“子昊,你当真一点都不像你的父王,雍朝有王如你,不知是幸或不幸,且兰遇上你,亦是她命中的劫数。”

同样是微挑的眸,同样是含笑的­唇­,同样是雍容王仪,同样是出尘风流,像极,却又分毫不似。一人转身无奈的叹息,一人挥手血溅江山,不同的选择,同样的四海烽烟,结局又将是如何?

幸与不幸,皆是命定。

子昊淡淡抬头:“亡国之君,非朕所愿,朕一生所为至少对得起我雍朝子民。”

此时此刻,仲晏子起先兴师问罪的初衷早已不再,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滋味,是悲是痛皆堵在胸口,一如多年前那高雅美丽的面容,随着岁月杀伐化作清丽如兰的眉目,似曾相识温柔的微笑,永远是最深的记忆,最痛的错过。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这是否是她甘心的抉择,那个聪慧善良的女子,曾经为其宗族挥剑断情,又是否早已预料他们的女儿即将面对的未来?

今时思往事,竟有种万事俱灰的念头,但他也曾多年执掌朝政,而后亦是运筹帷幄­操­纵楚国,杀伐果断早已习惯,很快便平复情绪,点了点头,对子昊道:“你与皇非之争我不会多加­干­涉,我这个徒儿并非等闲,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不着我多余担心,他若败给你,是他自己学艺不­精­,你若输了他,亦是你们公平较量,我是你和子娆的叔父,也是他的师父,若他先对不住子娆,我绝不会护短,日后当真与他兵戎相见,你要小心了。”

此番话­干­脆利落,亦显出他对皇非绝对的自信。即便是东帝,要彻底击败少原君也非一场大战便能如愿,此次楚国败亡,乃是各方势力明暗搏杀的结果,只要皇非一日未死,便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负。

子昊无声微笑:“多谢王叔提点。”

仲晏子的目光穿过灯火,再次与他相对:“你与且兰身体里,果真是流着相同的骨血,你为帝都步步谋算,她将九夷视为一切,为此皆是不惜代价,只是,如今你给她的这条路未免太过艰难,她要承受的,也未免太过残酷。”

子昊面若深湖,一片静冷:“王叔应该比朕更清楚,身在王族,无我无亲,朕与子娆如是,且兰,亦如是。”

仲晏子心中不禁长叹,眼前的东帝,对自己尚且冷心绝情,遑论他人,但这条以他血­肉­生命铺成的道路,莫说子娆,对于且兰甚至含夕,又何尝不是最为安全的选择?

而今大势至此,楚国之亡便如滚水加薪,给这乱世动荡再增激变,西陲穆国势如虎狼,北域宣王兵锋压境,眼下尚有东帝独撑大局,以他雷霆手段,似海心机,局势终究可控,若他一旦身遭不测,子娆也好,且兰也罢,要她们任何一人孤军奋战皆是千难万险,所以唯有联手,方得保全。

思及此处,仲晏子决心已定,扭头对樵枯道长道:“老道,事已至此,你的意见呢?”

樵枯道长虽和他平时嘴上争斗,实则两人相交多年,心中自有默契,听他这样问来,便知他已默认了东帝的提议,拔开酒葫芦连饮数口:“老酸儒,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你可有想过,今天你我若是答应了这小子,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两个丫头去做寡­妇­,往后哭哭啼啼,哪还会有半分快活?”

仲晏子苦笑道:“我岂会想不到这点,但这两个丫头对他的心思,无论如何都注定要伤心。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要如何去向含夕解释,若她知道了所有事情,以后可还能有分毫快活?”

“唉,老酸儒此话言之有理。”天游子亦点头道,“永远不知真相,或许对含夕反而更好,倒是且兰丫头,同姓通婚,即便有名无实也是悖乱常伦,老酸儒,你当真答应?”

仲晏子眼中透出深刻的感情,却亦有冷静无奈的叹息:“权衡利害,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若要加以保全,便只有委屈她了。”

三人商议之时,本应发话的子昊却微合双目,无动于衷,好似对事情的结果已然漠不关心。

衣袖之下,冷汗涔涔浸透丝绫,心口间急遽的闷痛自先前入帐便不断冲窜,现在一阵更甚一阵,日间未愈的旧伤受此牵发,几乎要用所有的­精­神去压制,这期间每一句话说出,都仿佛行走于火刃之上,一次一次,没有尽头的煎熬。

越来越急的晕眩,渐渐难以抑制,对面话语不时传来,却模糊遥远如在云端。“老酸儒,老道和你抬了多少年的杠,今次却不得不听你一回,含夕丫头的婚事,我便是答应了。”不知过了多久,樵枯道长终于说出了十几年来唯一一次主动服软的话,子昊眉目微抬,紧握的手指不意一松,下一刻,已扶着几案起身:“如此甚好,那三位前辈请在此略作休息,朕暂且不陪了。”

言罢举步向外走去,不料身子踉跄一晃,伸手急扶帐壁。

剧痛如潮,帐帘飘动时透进晨光,却如黑夜般昏沉不明,耳边依稀听到有人急促的叫声,疲惫的意识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骤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观门打开的一瞬,三两只野鹤闻声惊起,刹那振翅声后,一切又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夜玄殇举步而入。

幽径深深,不知几许,两侧露重苔深,松柏挂霜,一路蜿蜒,阒无人声。眼前此景,仿佛每一步迈出,都将陷入一个未知的迷境,然而前行的人目光清朗,似乎坦然无惧。

灯光便在此时亮起。

紫纱宫灯,白玉雕栏。夜风幽然而至,吹动楼前纱幕缭绕飞散,状如轻烟,夜玄殇深眸映着夜­色­微微细起,那一瞬,恍若剑光。

楼中有人,轻纱扬起的时候,一个紫衣女人的身影缥缈而现。

夜玄殇止步帘外。

飞纱半落,紫衣女子依稀回头,朱­唇­轻启:“你来了。”

冰水般的声音,略带一丝优雅的低沉,飘入耳中,缠绵心底。刹那间时光回到六年之前,百花丛中,艳阳无光。

夜玄殇深吸一口气,笑容自削薄的­唇­边徐徐绽开:“多年未见,夫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你终是回到穆国。”紫衣女子轻轻转身,烟幕微漾,如她旖旎的风姿,一道银丝却在月下闪过诡异的寒光。

夜玄殇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帘落在她的身旁,那处玄衣清魅的女子,正沉睡如梦。

“既是关心,为何不进来?”紫衣女子侧了容颜,眼波隔了烟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夜玄殇笑了一笑,终是拂帘而入:“关心则乱,怕扰了夫人医治。”

不问经过,不问缘由,不问是何人所为,不问这目的何在,敏锐的感觉虽已发现先前带走子娆之人仍在这道观之内,也知道这一路原本是故意引诱,但微笑从容不失礼数,只是望向那银丝的目光,终究还是暴露了些许担忧的心情。

楼观虚境,烟­色­绕梁。

面前之人,淡淡轻纱遮面,看不尽容颜绝­色­,宽大紫衣道袍飘逸若无,却更强调了她诱人的美丽,数道银丝正自她指尖透出,月光之下活物一般穿入子娆心口,仿佛是那清魅的玄衣之上盛开了一朵奇美的银花。

血­色­,便自花心浸出,浓得像要溢散开来,一丝一缕,蔓延妖娆。

夜玄殇谈笑之间,目光始终不曾稍离那银丝,直到那紫衣女子纤指微微一挑,银丝骤散而收,径直没入子娆心口,一层血光弥漫,月光也在瞬间变得妖冶,紫衣女子的声音便在这样幽谧的光­色­中袅袅响起:“这般紧张关心,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夜玄殇抬眸,微笑坦然:“是很重要。”

重纱背后仿佛有一道冰霜般的目光,丝丝剥离着他的每一分神情:“那你可知她中的乃是巫蛊中极致之毒,四域噬心蛊?”

夜玄殇道:“就凭夫人方才所施之术,想要化解这蛊毒,应该并非难事。”

紫纱影里荡开一声低笑:“你想我救她,我凭什么要救她?”

夜玄殇亦是微微一笑:“六年前夫人以与父王交换为条件,指点玄殇出路,今日有何要求,玄殇亦愿效劳。”

“不问条件是何,便出口承诺?”紫衣女子再问。

夜玄殇笑容明朗:“只要夫人开口,玄殇力所能及,必为夫人做到。”

那紫衣女子的声音却忽然冷淡下来:“只可惜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救不了她。”

一脉烟纱幽幽,好似深夜将一切遮挡得无声无­色­,不见丝毫光明的痕迹。渠弥国师欲杀其人,现在若连玉真观妙华夫人亦说无救,那这世上还有何人能解其蛊?夜玄殇­唇­锋轻抿,似是笑意仍在,漆黑的眸心却是微微一收,欠身问道:“还请夫人告知详情。”

妙华夫人侧头,看向昏睡不醒的子娆:“四域噬心蛊虽然厉害,但却并非无解,只可惜她是代人受蛊,现在既无蛊主,亦无蛊灵,要解此蛊,千难万难。”

夜玄殇道:“请教夫人,何为蛊主,何为蛊灵,有此二者又做何用?”

妙华夫人道:“施蛊之人为蛊主,原应受蛊之人即为蛊灵,她现在这种情况,乃是以巫族奇术血影莲华引渡心血,触发了作为蛊媒的四域奇花,导致本应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蛊虫转噬心脉,若有蛊主亲自施术,便可以数种特制的蛊药将此心蛊重新引回蛊灵身上,那她所中之蛊自然得解,否则蛊虫无体可依,无路可寻,绝不会轻易离开眼下的宿体。”

夜玄殇双眸一垂,忽再发问:“照夫人现在所言,没有蛊主蛊灵,此蛊并非不解,而是难解。”

妙华夫人随声道:“再取四域奇花为媒,将心蛊引渡至他人身上,自然也可,只是需得一命换一命,你要如何去解?”

夜玄殇便是一笑:“如此便好,那就请夫人说明交换的条件吧。”

面纱之后,妙华夫人冶丽的目光隐约一挑,看向他处:“你要替她解蛊?”

夜玄殇道:“玄殇一命可为蛊引,四域奇花想必也难不倒夫人,两者兼备,蛊毒可解,现在只需夫人告知要如何才肯救人。”

夜风吹动轻纱,丹艳的­唇­­色­恍然一现,语声如刃,缈缦飘出:“以命换命?”

夜玄殇神­色­不改,­唇­边笑容亦是潇洒如旧:“以命换命。”

妙华夫人停了一瞬,忽然冷冷道:“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待她?”

夜玄殇道:“朋友,知己。”

妙华夫人道:“仅仅如此?”

夜玄殇微笑道:“如此足够。”

重纱恢复幽静,背后一双妙目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审视着对面眉目不羁的男子:“我很奇怪,一个连­性­命都失去的人,要如何完成我的条件?”

夜玄殇­唇­角微扬:“夫人开出的条件若是必要,又怎会让我轻易失去­性­命?”

妙华夫人似是一怔,随即曼声而笑:“好一个夜三公子,果然胆大心细,连这样的赌注你也敢下。你怎知我一定能够救她,又能保全你的­性­命?”

夜玄殇淡笑道:“夫人费尽心机将子娆带到此处,并令人一路引我前来,若只为要我们其中一人送命,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既然夫人另有目的,我便赌一赌运气,也未尝不可。”

妙华夫人婀娜移步,行至他身旁:“看来我当真没有看错人,那么,你敢赌我的条件吗?”

夜玄殇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妙华夫人道:“好,现在你有这个机会,可以用两件事,换她一条命。”

夜玄殇微微侧首:“玄殇愿闻其详。”

妙华夫人螓首轻抬,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细语入耳勾魂,每一丝吐字都是那样的动人心肠,夜玄殇神情却意外一僵,素来漫不经心的笑容第一次自­唇­畔,甚至眼底全然消失,半晌之后,方道:“夫人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妙华夫人道:“此事对你有益无害,何为强人所难?”

夜玄殇苦笑道:“夫人何必装糊涂,当初我与父王交换的条件别人不知,夫人却是一清二楚,如今这一句话可是让我白白忍受六年质子之苦,还得赔上日后大好时光,不是强人所难又是什么?”

妙华夫人道:“你当年与穆王协定,只要取回紫晶石,你便从此与穆国王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这六年的经历你应该已清楚地知道,太子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的,那么除了取而代之,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夜玄殇转头道:“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何我那太子大哥一心认定我要凭紫晶石换取继位之权,害得我这六年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妙华夫人道:“这个问题现在很重要吗?”

“的确已不怎么重要。”夜玄殇忍不住摸了摸鼻子,继续苦笑,“夫人可否先说出第二个条件,莫要分两次让我头疼。”

幽幽月光之下,妙华夫人抬起手来,冷冷道:“用你的剑,杀一个人。”

第95章 第三十一章

谈笑自若的人毫无预兆地倒下去,­唇­角鲜血涌出。

“子昊!”

仲晏子距离最近,吃了一惊伸手急扶,一见之下,神­色­顿变。

子昊先前经歧师用药,辅以心血调养,原本身子颇见起­色­,但子娆大婚之夜楚都惊变,乱数迭起,单只为平息失控的局势便已费尽心思,再加战场谋算皇非,出手禁制歧师,更与姬沧以硬碰硬,夺取胜局,仲晏子三人此来虽在预料之中,但要说服他们,将日后的棋子安排周密,毕竟不是轻而易举,而最不巧的,便是那丹顶金蛇。

仲晏子三人到来之前,子昊受伤功力耗损,因担心药毒伺机发作,刚刚命离司重施旧法,取金蛇毒液入体为药,原本若是无事,能够静心调息上三两个时辰,便可像以前一样取得以毒攻毒的效果,纵然经脉间疼痛会数倍加剧,但毒­性­却能暂时得到控制。却不料,仲晏子三人正挑了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此事既无法交由苏陵处理,更不能放且兰单独面对,一番言辞交锋,便是机关算尽,再不容分毫意外。

如此连日心神耗费,可谓殚­精­竭虑,较之数月来步步为营更加伤身,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扭转身体的极限,待事情尘埃落定,紧绷的­精­神刚刚放松,原被九幽玄通压制的血鸾剑气猝然攻心,伤毒并发,带来彻底的黑暗。

仲晏子方才曾替子昊诊脉,知这情况甚是危急,当即不假思索,出手急点他背心几大要岤,欲以自身内力助他压制伤势,却不料真气送出,只觉一道强劲无比的吸力从他心府生出,非但无法抑制九幽玄通与毒气冲撞,就连自身真气亦似失去控制,野马脱缰一般向子昊体内涌去。

仲晏子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已是身不由己。若照这样下去,非但他将因内力流失而武功尽废,子昊受创的经脉也可能无法承受这样不加约束的冲击,落得爆体而亡,但面对那股诡异的吸力,一切心法武功竟都全然失效,就连撤掌都不能够,真气毫不停留,被源源不断地向外吸去,仲晏子额上逐渐渗出冷汗。

“老酸儒,莫要逞强!”天游子和樵枯道长看出有异,只道是子昊伤势太重,仲晏子一人难以应付,双双低喝,一左一右两道真气贯入子昊胸前,同时加以援手,但甫一触到子昊身体,顿时心叫不妙。

三道真气入体,­精­纯深厚,沛然不休,子昊却双目紧闭,似无所觉,守护绛宫的玄通心法仿佛化作一个无底的漩涡,迅速吞噬着一切外来的真气,匪夷所思的反吸之力,以仲晏子三人数十年修为全力联手,竟都无法与之抗衡,唯有各自意守丹田苦苦支撑。

片刻之后,子昊腕间一点玄光烁然闪亮,瞬间飞散四­射­。光芒幽异如幻,无比清澈却也无比瞑暗诡妙,随着真气不断注入体内,子昊周身如涌光潮,衣衫之外的肌肤亦渐渐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色­泽,唯有苍白的容颜上一抹血­色­,鲜艳近乎妖异。

九幽玄通生死境,由生入死,由死而生。

光芒越来越亮,慢慢笼罩四周空间,时间一分一毫流逝,仲晏子三人汗透重衫,头顶皆是白气盘绕,显然已近极限。此时子昊意识逐渐恢复,似是若有所觉,每一分真气的流冲都在唤醒熟悉的剧痛,仿佛步步艰难破冰而上,其下是无底深渊,其上是万丈刀焰,是生是死,是进是退,坚持还是放弃,只在一念之间。

浓重的赤­色­,是何处烈火焚尽晴空,剔骨的剧痛,是谁的鲜血覆没山河?

静坐的身子微微一颤,猛然间,心血如箭喷出,修眸陡张。

玄­色­光芒骤然盛亮,抬掌之间,狂涌的真气,漫­射­的异芒,出其不意地冲向整座大帐。

主帐之外,原本兵戈林立,人声肃静,且兰虽听子昊吩咐回到自己营帐,但终究放心不下,与叔孙亦等人略作交代后,复又转回这边,方要找苏陵询问情况,骤变便在此时发生。

前方安静的主帐突然间光亮透­射­,一股强势无匹的真气,自大帐中心轰然炸开。结实的营帐四壁粉碎,漫天破裂的篷布飞屑中,玄­色­清光夺目一现,真气余劲,去势不衰,四周地面岩石崩溅,泥砂纷飞,接连不断出现数道骇人的裂痕。

苏陵与且兰大吃一惊,话都不及说,不约而同动身疾掠,抢向主帐所在。

帐内早已存无余物,子昊出掌震开三人,原想借势站起,谁知周身竟是虚脱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向前一晃,一口鲜血喷至地面。

“主上当心!”苏陵且兰同时抢近,左右将人扶住。苏陵运指急封他心脉附近几处要岤,再要渡入内力,子昊内息略复,一掌将他挡下,哑声道:“危险,莫要乱来,王叔……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中,体内数道残余的真气往返冲撞,剧痛翻腾不止,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且兰不知刚才究竟发生何事,只道双方言语不和,以至动起手来,两败俱伤,一边尽力支撑着子昊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担心地回头叫道:“师父,道长,你们没事吧?”

仲晏子三人全无回声,皆是盘膝静坐,面­色­灰败如死,看去极是骇人。子昊重新控制玄通真气,终是压制住紊乱的气息,抬起头来,目光落向对面,微微一停,复又淡淡合目。

苏陵对且兰摇了摇头,眼见事情可能闹僵,皆在思量该要如何善后。过了许久,天游子第一个恢复过来,哑声道:“好小子,若非老头子几十年功力­精­纯,这条老命险些便送在你手中,咳,老道士、老酸儒,你们还没死吧?”

三人之中仲晏子功力损耗最甚,一时开不得口,樵枯道长勉强答道:“你还没死,老道哪里那么容易翘辫子,这便支撑不下,岂非平白输了你一头?”

见老友这时候仍旧争强好胜,天游子忍不住摇头,却也知他无恙,放下一半心来。此刻仲晏子行功完毕,睁开眼睛,且兰急忙趋前扶住:“师父,你怎样了?”

仲晏子吃力地起身,看着子昊低声道:“方才你若多行功一周天,江湖上从此便没了我们三隐的名号,日后行事也不会再有人从中阻挠,你一向不择手段,不留后患,何以白白放过这样的机会?”

子昊徐徐抬眸:“朕虽绝情,却没有滥杀的习惯,多谢王叔和两位前辈,替朕赢得不少时间。”

仲晏子一声长叹,仰头喃喃道:“天意,天意啊!我们三人为了替你疗伤,功力散去十之七八,如今便是想阻拦你什么,也已有心无力,罢了!”目光转向且兰,“日后我便将这丫头交给你了,记住你说过的话,倘若亏待她半分,我一样不会饶你。”

“王叔多虑了。”子昊淡然回望,容­色­无声。

一言一答,出人意表,苏陵二人无不惊讶,且兰羽睫倏抬,转头叫道:“师父,你……你答应了?”

仲晏子眼中透出怜惜的神­色­,轻轻伸手抚上她的长发。

低沉的一声叹息,肩头温暖的感觉,那样陌生却又那样令人依恋,一直以来恩师严厉的目光在这一刻竟是如此慈爱,就像是父亲的呵护,父亲的疼爱,多少次曾在梦中想象的感觉,突如其来。

且兰怔怔看着仲晏子,忍不住轻声道:“师父,您要走了吗?是我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仲晏子微笑道:“且兰,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些年聚少离多,师父原还想多教你一些东西,现在看来却也不需要了,你要记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保护好自己,莫让师父担心。”

且兰心中一紧,不知为何酸楚难言,抬眼所及,却正遇上子昊安静的注视。

似是柔和,似是淡漠,那样透澈的目光,分明无情却又似包含了人间至深的悲喜,且兰再移不开目光,明知尘埃落定,雍朝东帝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曾经期盼思恋终要成为现实,无由的伤感却像破出心尖的一滴鲜血,纠结了痛楚悄悄浸放。

两两相对,一双璧人,无奈天意作弄,姻缘荒唐。仲晏子缓缓闭目,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终是下定决心,回头道:“江湖有三隐,今日才算名副其实,老道士,前日咱们还输了三坛酒,几年不见,竟让这老家伙占了先,趁早讨回来为妙。”

一旁天游子捞起竹烟,眯着眼睛道:“两个老东西又算计我,老头子和你们认识几十年,从来都是吃亏,连你们嫁徒儿,都要送上份天大的贺礼,弄个血本无归。”

仲晏子笑了笑,道:“如此我与老道还你两顿喜酒,免得理亏被人说嘴,你看如何?”

天游子手抚长须,待要说话,樵枯道长白眉一抬,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道最烦就是你们两个,斗酒还寻这么多名目,想喝就喝,要走快走,还啰嗦什么!”一拍腰间酒葫芦,放声长吟:“不信江湖催人老,引觞歌啸眷疏狂,万丈功名孤身去,一身风雨任逍遥!”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葫芦仰头畅饮,破袖一挥,转身便去。

四周守兵不在少数,未得命令,无人胆敢阻拦,纷纷让出道路。天游子与仲晏子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长身而起。子昊挥手遣开苏陵,淡声道:“侄儿不便远送,王叔保重。”

帝都兵将即刻后退,同时执戈行礼,一片兵锋­精­甲,绵延大营。

仲晏子深深看了且兰一眼,蓦然而笑,不再多言,伴随两位老友飘然离去。

“师父!”

离别在前,或是血脉相连,终究心有所感,且兰忍不住追上几步叫道:“师父!”却见仲晏子头也不回,三人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将明未明的远方。

且兰遥望着晨光中旷野漠漠,心头千言,胸中百味,说不出,道不明,只是万般留恋,身后忽有一只稳持的手轻轻抚上肩头,回首刹那,初阳破云,天光如金,男子温雅的微笑,凝注眸心,一行泪水夺眶而出。

微风刹那而起,妙华夫人站在楼前缭绕变幻的烟香之中,衣袂若仙,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举手投足都有着令人迷惑的魅力。

纤美的掌间,托着一粒丹红的药丸:“服下此药,三日之后回来这里,我会寻到四域奇花,将她身上的心蛊引渡到你的体内,这粒丹丸可以助你控制蛊毒,凭你的功力,十日之后应该可将心蛊顺利逼出体外。”

夜玄殇微微抬眸:“夫人还没有说明,这粒药丸要用何人­性­命来换。”

即便是隔着面纱,亦能感觉到妙华夫人的目光微露寒意,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出人意料:“我要你杀了天宗宗主,渠弥国师。”

如果说先前一个条件已让夜玄殇足够头疼,那么这第二个条件,几乎让他想要掉头离开,蹙眉半晌,方才问道:“夫人能否给我个合理的理由,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妙华夫人淡淡道:“是否接受条件,随你选择,救不救人,亦随我心意。”

夜玄殇道:“夫人不妨考虑收回这颗药丸,同时废除第二个条件。”

妙华夫人道:“一条­性­命,做不了两次交易。”

夜玄殇道:“夫人即便要借我的剑杀人,是否也该想想胜算几何?莫说对方是我授业恩师,只是二王兄那一关,就让此事绝无成功的可能。”

妙华夫人道:“要他死的人是我,但怎样取他­性­命,那是你的事。”

夜玄殇道:“杀人与救人似乎是两件事。”

妙华夫人冷然一笑,云袖轻拂指向子娆:“不杀渠弥,你、我,包括她,皆无活路。”

夜玄殇道:“夫人此话令人费解。”

妙华夫人屈指一弹,将药丸送出,侧转娇躯,徐徐移步:“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穆国从未有人见过我的真容,如今我要救这丫头,必然被人察觉,与其坐以待毙,莫若先下手为强,也免得这丫头一起断送­性­命。”行至榻前脚步一停,转而冷笑,“你以为,你那师父当真对国政不闻不问吗?太子御六年来针对你的杀手中有多少来自天宗,你自己也该心中有数,若非顾忌你那二哥,他早便亲自出手对付你,届时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夜玄殇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天宗一脉本就有监察王权之责,师尊即便对我出手,似乎也无可厚非。”

“是吗?”妙华夫人曼声轻道,“即便连累你王兄也无所谓?”

夜玄殇眉峰微微一动,目光倏地扫去。妙华夫人继续道:“他暗中扶植太子御,十余年谋划只为控制穆国,岂会顾念师徒之情,令人坏他大事?千云枪虽然厉害,但以有心对无心,面对自己师父,你想夜玄涧会有几分胜算?”

夜玄殇眸­色­无声变化,一瞬不瞬盯着面纱之后那张绝美的容颜,仿佛要看透层层迷雾的背后错综复杂的真相,沉声道:“夫人对玄殇真正十分了解。”

妙华夫人依稀一笑,声音转柔:“夜三公子可以不为自己拼命,却绝不会眼见朋友兄弟遇险,袖手旁观。”

“夫人抬举玄殇了。”夜玄殇声­色­不动,忽然改变话题,“夫人与子娆究竟是何关系,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妙华夫人微一抬头,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他脸上,夜玄殇微笑道:“师尊真正要杀的是夫人,子娆只是被连累而已,其实今晚子娆人在玉真观,即便我不开口,夫人也绝不会见死不救,对吗?”

妙华夫人冷冷看他片刻,扬袖玉手轻抬,数道若隐若现的紫芒乍然放­射­,笼罩子娆上方,只听她的声音仿若冰雪,一字一句令人生寒:“你信不信,我会救她,亦可杀她?”

夜玄殇不置言词,甚至未看子娆一眼,只是挑­唇­而笑,抬手将药丸服下,抱拳道:“三日之后,玄殇再来拜会夫人。”言罢身形一动,潇洒后撤,转眼消失在重楼纱幕夜­色­之下。

妙华夫人目视他离去,缓缓转头,柔软的丝袖无风自起,紫芒纷纷,瞬间透过子娆的身体。子娆身子轻微震颤,一缕血迹自­唇­角徐徐溢出。

烟云缭绕,飞纱四散,鲜血婉转流下如玉的肌肤,妙华夫人手指逐渐收拢,紫芒融为一体,眼见将子娆周身全然包围,忽闻一个­阴­柔好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当真想杀了她吗?”

妙华夫人骤然回身,一张妖异俊美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

“看看她的模样,你怎舍得亲自下手?”

似笑非笑的询问,莫名诱惑,夜光中的注视,勾心摄魂,眼前逐渐靠近的男子,面若美玉,眸似梦魅,一身普通的夜行衣穿在他身上,衬托着修长有力的身段,却又平添几分神秘之感。

妙华夫人一动不动看着来人靠近,突然毫无预兆地欺身出手,袖中紫芒直取来人胸前!

“这是何必?”黑衣男子似乎早有防备,一道金光自他掌间迸­射­,与紫芒一击而散,堪堪挡下妙华夫人杀招。妙华夫人回袖如云,道道紫芒不断击出,似是夺命方休,黑衣男子行动奇快,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时避开,重重紫芒绕身绽放,却无法伤他分毫。

月光飞散,楼中两人进退趋避,身法皆是诡异至极,待到最后,四周纱幕轻烟几如幻觉一般,快得人影都看不清楚,忽然间,那黑衣男子眸光一盛,反退为进,一个错步已至妙华夫人身后。

“婠儿,我的好阿姐,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伴着这声妖柔的问话,幽幽金芒罩身,妙华夫人被他制在怀中,猛地回头,发间帷帽掉落,露出一张绝­色­无双,却似冰雕玉琢的面容,凛凛美目恨意翻涌。

黑衣男子低头审视眼前人,柔声再道:“子娆怎么也算是你的骨­肉­,你如何忍心这样送她去死?”

熟悉的气息拂面而过,似是唤醒深渊般的记忆,一幕幕掩埋许久的过往,妙华夫人身子微微颤抖,咬牙道:“你胡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黑衣男子挑­唇­道:“你难道忘了吗?我不会允许你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她现在,是你和我的女儿。”

妙华夫人闻言倏地抬眸,目光如刃,似要将他凌迟万段:“岄息,你根本不是人,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岄息笑道:“但你还是选择了先杀别人,归离剑只会寻上渠弥国师,即便是亲生女儿也抵不过穆国,抵不过九域天下,我说的对吗,阿姐?”

四目针锋相对,妙华夫人恨恨注视着岄息,眼波激流,瞬息万变,只见她面上怒容逐渐消退,片刻之后,­唇­畔竟有一丝笑意缓缓勾起,而使那动听的声音带出一种诡异的滋味:“不错,穆国脱不出我的掌心,但是岄息,你的命,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岄息伸手抚摸她的脸庞:“阿姐,我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说这些不嫌太伤感情吗,不如让我听一听,接下来你要如何行事?”

妙华夫人一掌将他震开,抽身飘退,冷冷道:“管好你自己的事,你在穆王身上动的手脚也瞒不了多久了,渠弥很快便会察知你的真实身份,届时绝不会放过你。”

岄息随手弹了弹衣襟,笑说:“原来你让夜玄殇杀他,是担心他对我动手。”

妙华夫人拂袖转身:“哼!莫要自作多情,渠弥与巫族宿仇甚深,亦是扶植夜玄殇上位最大的阻碍,为安全为大计,都要先行铲除。”

岄息毫不介意她的态度,问道:“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丫头,为何方才不按计划,保证夜玄殇将来封她为后?”

妙华夫人道:“夜玄殇并非可以要挟的人,更加心细如发,你没见他已开始怀疑我了吗,若让他知道太多,便失了我们的筹码,他与子娆交情非常,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岄息悠悠步到子娆身边,端详着她沉睡中魅人的容颜,道:“多么美的一副面容,像极了当年的你,足以让任何男人神魂颠倒,为她拼上­性­命,舍尽天下。只要有她在,非但夜玄殇,就连帝都那位也要受人摆布,当年的苦心谋划没有白费,任他如何厉害,也始终斗不过我。”

他越说越觉得意,不禁仰头大笑。妙华夫人迎风侧眸,幽幽注视越过岄息,落向失去知觉的子娆,是难掩的痛意,是莫名的憎恨,更是权欲情仇交织的矛盾,没有人看得懂那双眼中究竟包含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而她又想做些什么,所有一切都在一句冰冷的话语中消失全无。

“当初失去的,现在我要全部赢回来,我要的东西,谁也莫想阻止!”

番外 少年行 by 含笑饮砒霜

第96章 第一章

­鸡­鸣驿,自漠北入中原的咽喉要冲,也是北方重要的榷场,斑驳的城墙上尚有清晰可见的箭痕,见证了雍朝襄帝十二年那一场战火。

时至东帝一年春,通往­鸡­鸣驿南下的古道上,一人一骑急掠而过,马是黑­色­的神骏,马上之人亦是一身黑­色­劲装,远远看去,浑然一体,宛如空茫天地间一抹乌云,倏忽而至,而下一刻却只见马蹄溅起的一溜黄尘。

马上骑者,远远看到驿口的穆国军士,不欲太过招摇,一揽缰绳,人已自马上轻身纵下,却是一相貌冷俊的少年,背负一柄乌鞘长剑,身材修挺,冠带束发,目若朗星,剑眉斜飞入鬓,顾盼之间英气勃勃,殊无一丝鞍马劳顿之后的疲惫之态,只眉宇之间一抹孤寂,­唇­角一丝淡漠的笑痕,显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冷酷。

虽然距当年的战事已历四载,楚穆宣三国鼎立之势已成,但各国不断有间者出入坊间市巷,刺探军情,打听消息,所以守城军士不敢松懈,对来往行人均要查验通关文牒,甚是恪尽职守。

那玄衣少年见状,会心一笑,看来经历数载战火洗礼,穆军也一扫原来略显懒散的军风,有了不少起­色­。

守城军士见他一身劲装,虽是少年人,但气度不凡,所牵黑马亦是西域神骏,心下生疑,起手将他拦下。

“这位公子,请出示你的通关文牒!”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生冷。

那少年闻言一笑:“军爷,我有急事欲回邯璋,临行匆匆,不曾讨得文牒,还望军爷您通融则个。”手下却悄悄递了一块金条过去。

那军士初时闻言面­色­一冷,说道:“上面有令,没有文牒,不得通关!”待入手触得一块硬梆梆的金条,愣怔之下却蓦然变­色­,抽刀在手,“臭小子,你定是宣国细作,竟敢贿赂军爷!”周边军士亦纷纷刀剑出鞘,登时将那玄衣少年团团围住。

那少年见此情形,却是一笑,深眸之中竟然生出些许兴味和赞许之意。摆手道:“哎哎,慢来慢来,刀剑无眼,几位军爷且息雷霆之怒,我见你们驿丞自有话说。”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见那少年从容不迫,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却也不敢贸然得罪了去。有人急忙回禀了驿丞,那驿丞本是京官,因直言犯上被贬边城,却是一个刚直之人。听得回禀不敢怠慢,急急来了,远远便觑得那玄衣少年傲然负手而立,虽衣着平常,却难掩天生贵胄之气。

玄衣少年待那驿丞走到近前,也不搭话,剑眉微挑,未见如何动作,那驿丞脉门已被他扣在手中,这几下兔起鹘落,众军士根本不及反应,一惊之下非同小可,那少年却散漫一笑,扬声道:“放心,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错,只是想与你们长官私下一会,各位军爷稍安勿躁,不必紧张。”

那驿丞身不由己被那少年拉到城墙拐角之处,却是丝毫不肯服软,厉­色­问道:“你待怎样?!”

玄衣人少年心­性­方起,却要将戏演足。“呛啷”一声剑光一闪,剑尖点住了那驿丞的咽喉,那驿丞­性­情倒也刚硬,虽是两股战战,声音发飘,却是脖子一梗,颇有强项令之风,脸上更是赫然标明了“要杀便杀”四个大字,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

玄衣少年纵声大笑,连声道好。回剑入鞘,扯过那驿丞的衣领,一脸无害的笑容,在他耳边轻声道:“倒是有骨气的,没有让本公子失望。”

说罢手上一松,慢慢将驿丞因自己方才的拉扯而皱巴在一起的衣领用手抚平,那驿丞怔怔不明所已,不知这少年葫芦中到底卖的什么药。却见那少年轻撩衣衫一角,露出一道令牌。待那驿丞待看清令牌之上的白虎纹路时,面­色­登时一僵,倒身便要参拜,只觉着身子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这一拜无论如何拜不下去,却是被少年伸手硬生生提住了臂膀。

那少年只笑道:“我现在可以过关了吗?”

众军士远远看着那驿丞独自一人愣怔当场,玄衣少年打马扬长而去,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渐渐围拢过去,有军士问驿丞那人是谁,只听驿丞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鸡­鸣驿因驿设城,城镇虽则不大,但茶馆、酒肆、客栈、当铺、商号等等却是一应俱全,道路也甚是宽阔,可并驰八马。虽是边城,却因交通便利,互市贸易,也算繁华,而此时因为时尚早,街上行人稀疏,均是步履匆匆,多为商旅、贩夫走卒之辈。

玄衣少年初时尚收缰缓行,到后来却由着马的­性­子小跑起来。千里奔波,不畏风沙之苦,只是为见那人最后一面,如今入了国境,却又生了近乡情怯之感。­唇­边生出若有若无一丝苦笑,自思量间,眼角余光却瞥见路边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灰­色­身影,眼见是躲避不及,就要撞到马身上来。玄衣少年长眉一轩,手上猛一提缰,但听黑马一声长嘶,前蹄悬空,硬生生驻住身形,耳中听得有人“哎哟”一声,坐倒在马前。

玄衣少年在马上微一蹙眉,深眸之中一抹带着兴味的笑痕倏忽一闪而过。飘身下马,看向地上之人,却是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看年纪也就十余岁模样,脸上不知被何物抹得一团漆黑,早已无法分辨本来面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甚是灵动。

见玄衣少年下马向他看来,那少年叫声愈是响亮起来,“哎哟哎哟”声声不绝。

玄衣少年见状无奈蹲下身形,问道:“小兄弟,你伤到了哪里?我这里有上好的跌打损伤药,包管药到痛消……”

那少年闻声抬头,一双眼睛里包着两包泪水,可怜巴巴地看了过来,“小爷我ρi股被摔成了两瓣,啊不对,四瓣,再者,你的马吓得我三魂散了七魄,你区区几包药就想打发小爷,我不­干­!”

此时周边聚集了很多路人,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小的主儿,在旁起哄架秧子,“是啊是啊,你的马撞了人,就想这样子打发了人家孩子,欺负人家年纪小不是,这可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对啊,缺德不缺德啊”,诸如此类,乡野本多粗鄙之人,难得有了“仗义执言”的机会,免不了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玄衣少年倒是不恼,­唇­边始终噙着一缕淡笑,“既然如此,却不知这驿上可有医馆?”旁边早有人出声提点,说是转过街角左行有一家蒙古医馆,包好包好。

“那好,我这便扶你去医治。”也不待那少年应声,玄衣少年手已扶上那少年瘦弱的肩膀,手上却加了五六分的力道,那少年只觉肩膀如若被铁钳箍紧,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体内自然而然生出反抗的力道,却不料想那玄衣少年蓦然收力,双手撤回,那少年收势不及,猛地向前栽去,去势甚猛,双手下意识向前一扶,却只在玄衣少年袍间滑了一下,仆倒在地,一下子呛了面门,鼻血长流。那少年起身间怒道:“他­奶­……”,却看到玄衣少年眸底一抹戏谑笑意闪过,眼光打趣望着他。那剩下的半句在舌头上打了个圈又收回了肚子里。心中暗骂:他­奶­­奶­的,流年不利,打劫倒遇到了强盗的祖宗。

玄衣少年一脸歉然正­色­道,“小兄弟伤得真是不轻,竟然连坐都坐不稳妥了,还说什么不用不用。来来,我们这便去医馆医治!”说罢双手又要来扶。

那少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急急在身前摆动着,道:“没……没事,倒也没什么大了的,不过是点皮外伤,看你也不是本地之人,出门在外不易,小爷就当出门被狗咬了一口,算了算了。”

“真的没事吗?还是去看看吧。”玄衣少年仍然笑得一脸无害,一脸关切地问着。

“你这人怎么娘们叽叽的,小爷说没事就没事!”那少年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身上衣服本就不­干­净,连土也不用掸了,一瘸一拐扒拉开一道人缝走了。

人群“哄”地一声也便散了,也有摇头者,大体是因为这热闹没看够,不甘心这样草草收场。

玄衣少年若有所思看着那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转尔剑眉一扬,打马而去。

那污衣少年转过街角,倒不是去了那家所谓的蒙古医馆,心中暗骂,什么蒙古医馆,一群蒙古大夫,行的骗人医术,用的虎狼之药,小爷没病也会被治去半条。见那边还有一条深巷,左右无人,闪身钻了进去。

自袍袖之中取出一个钱袋,打开一看,乖乖的不得了,一袋子的金叶子,欢快地吹了一声响哨,想不到倒是一只肥羊,看来那一点鼻血的代价还是大大值得的。不知那玄衣少年此时会如何怄火呢,想到这,连鼻子仿佛也不那么痛了。

那少年将身上罩的破烂袍子脱了,里面的衣服倒颇为光鲜,三下两下将脸也擦拭­干­净,倒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只是一脸的­精­怪狡猾。

“拜那些纠缠不休的魔云教仙姑所赐,小爷可是有一阵子没开荤了,嘿嘿,今日倒要好好祭一祭小爷的五脏庙。”那少年喃喃自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自深巷探出头来,倒没见那玄衣少年寻来,心下一乐,吹着口哨一步三摇去寻驿上最好的馆子去了。

“燕风楼。”少年抬头看了看酒楼之上的牌匾,转遍了这小小边城,唯有这家看着气派,楼分两层,酒客喝五吆六之声不绝于耳。

少年举步入内,早有酒保相迎,那酒保见是一年方十余岁的少年,眉目间登时冷了下去,只淡淡头前带路引入二楼一隅。那少年心中已是不愉,待得落座,先要了一壶茶水。那酒保沏了茶水过来,少年端杯饮了一口,却张口喷出,酒保躲闪不及倒被他喷了一衣襟,未及说话,那少年早已拍案而起,“这也叫茶吗?你这酒保定是看我年幼,用此等次品欺我!”

那酒保咬牙忍下,说道:“小公子,这里本来就是饮酒之所,如要喝茶且寻别家茶肆去。”

少年发作道:“你欺小爷饮不得酒吗?!”

那酒保冷言道:“哪敢,哪敢,只是店中所供之酒甚是烈­性­,怕小公子你消受不起。”

那少年闻言心下冷笑,小爷喝过的酒估计比你喝的水还多。自袍袖之中取了一片金叶子出来,扬声道:“谅这穷酸地方小小酒肆,能有什么好东西,但管将你这店中上好酒食取来,伺候好小爷,这金叶子小爷就打赏与你!”

世上原没有人会真的跟钱财之物过意不去,那酒保登时换了眉眼,候了一会儿,酒菜已端了上来。

那少年连日躲避仇家追杀,未得片刻之闲,早已是饥肠辘辘,此时当真饿极,举箸挟了一块­肉­正要入口,眼前忽然一花,对面座上已然多了一个人。少年抬眼看去,一见之下,不禁失­色­,筷子一松,那­肉­骨碌碌地掉在了桌案之上。

第97章 第二章

那人大喇喇坐着,看似随意,却在不经意间将那少年可以逃逸的去路全部封死,笑道:“我与小兄弟还真是有缘,方分开不到半个时辰,又在此间遇到了,当浮一大白!”

来人正是那玄衣少年。

少年­干­咳两声,点头称是,暗里盘算脱身之策,面上却未稍露一分,只笑脸相迎,毕竟恶拳还不打笑脸人,见那玄衣少年并无立时发作之意,心下稍安。

玄衣少年自案上提起那酒壶,也不用杯盏,倾酒入喉,细品之后说道:“此酒不若后风云湖玉髓温润醇和,也不似惊云冽泉之清寒,却也是酒中佳酿,只是似你般饮法,如何能尽兴?!”抬手叫过酒保,“取酒坛,上海碗!”

那酒保打量于他,见他年纪虽较前面那个少年年长几岁,却也未及弱冠,好意劝道:“未料想公子年纪轻轻却也是识货之人,小店这十年陈的澧浆,漠北塞外,只此一家,只是酒­性­甚烈,饮得多了怕是伤了身体。”

玄衣少年摆手道:“你但取来无妨,自不会欠了你的酒钱。”说罢扬眉看向对面座上的少年,笑容别有意味。

那少年闻言嘴角抽动了一下,讪讪地说道:“正是,正是。”

再添碗筷,那玄衣少年却只是饮酒,一言不发,并无相让之意,眼睛看向窗外,神思似已飘远。手中酒,心中事,难得的一隅静默。

对座少年却是心怀忐忑,本以为那玄衣少年定是寻己索要财物,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谁知竟是眼前这副光景。心中暗骂一句他­奶­­奶­个熊,小爷还真是流年不利,前几日在客栈中觑得一个貌美的小道姑,白日里只不过调侃了几句,夜间也只不过偷窥了几眼春光,竟然被一群死道姑一路追杀,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城。原以为今日时来运转,碰瓷儿遇到一只肥羊,不想饭还没吃,就被找上门来,怎生一个“背”字了得!念及于此,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转念又一寻思儿,事已至此,唉声叹气又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且随他去吧。如此这般一想,叹息声尚未止,眉头一挑,面上又已露出惫懒无赖之­色­。

玄衣少年执碗在手,眼角余光打量着对座之人,见他一忽愁来一忽喜,脸上­阴­晴变幻,心下觉得有趣,当下斟满两个酒碗,将其中一碗递与那少年,挑眉笑道:“小兄弟,你我二人萍水相逢,虽不知到底是我的马撞了你,还是……你撞了我的马,却也是难得一段缘分。既是如此有缘,来来来,你我对饮十碗如何?”玄衣少年自是看他年幼,要酒也不过是方才与那酒保斗气之话,当不得真,因此此番话语说来,听似诚意相邀,语气中却多多少少带出几许戏谑调侃之意。

那少年心思灵巧,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当下心中冷笑,一抬手,举碗当胸,大声说道:“那小弟先­干­为敬了”,“骨嘟骨嘟”三口两口便将那一碗烈酒喝了个底朝天,玄衣少年见他喝得爽快,脸上戏谑之意渐去,挑起拇指,大声称好,碗中酒随后也一口气­干­了。

当下二人碗到碗­干­,那一坛酒只一炷香功夫便已见了底。

众酒客多为北人,平时均是自诩豪饮之客,但此时见二人如此年少却视如此烈酒直如白水清茶,均感惊服。

玄衣少年实没有想到对座少年酒量竟是如此不俗,酒兴方酣,难得有人可以如此与己对饮,抬手叫过酒保,“再来!”

酒保一吐舌头,暗道我的乖乖,当了半辈子酒楼伙计,遇到这么能喝的主儿,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更何况还是两个根本未成年的孩子,但此时只求看热闹尽兴,也不再劝,自去抱了酒坛过来。

少年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酒­性­之烈,纵以小爷之天纵酒才,已是有些招架不住,看向对面,那玄衣少年却是谈笑自如,未见一丝醉态。心下计较,既然如此,便怪不得小爷我耍些手段了,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

这第二坛酒较之上一坛却是只快不慢,那少年只觉肺腑之内如遭火炙,胸腹之中酒意翻涌,已是酒酣耳热,看向对面,玄衣少年面上略有醉意,一张俊面更显逸兴豪飞,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

少年又与玄衣少年对饮一碗,趁玄衣少年仰首之际,袍袖之中已将所负的水囊笼入,玄衣少年恰此时业已将碗中酒饮尽。

那少年将酒饮罢,却将酒碗一摔,据案而起,高声道:“他­奶­­奶­的,痛快!小爷今日舍命陪君子,莫如我二人一人一坛就坛­干­了,如何?!”那少年身量瘦小,此番话却说得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玄衣少年闻言长眸微细,似有一缕幽芒在眸心淡淡掠过,只一瞬又呈醉意迷离。长眉一挑,淡笑道:“正合我意。”转身叫那酒保再取酒来。

此时酒楼之上众酒客连着后堂之中的伙夫,跑堂的伙计早已聚拢过来,闻听二人之言,均是咋舌不已。

当下二人拍开了泥封,玄衣少年执坛在手,倾酒入喉,男儿豪饮似长鲸,这一饮当真是痛快淋漓,那少年也是不甘示弱,只不过饮酒之际,袍袖遮住了脸面,那一坛酒倒有多半坛进了水囊,饮毕胸怀半敞,手臂似不经意搭至窗边,那酒顺着墙壁淋漓而下却都祭了土地公公了。

如此这般二人又对饮了两坛,那少年虽然耍J但约莫也饮了近半坛酒,眼花耳热之际,头脑倒仍清明,玄衣少年实打实­干­了近四坛烈酒,此时看来俊面已是酡红,起身间身形摇晃,想来应是醉了。

少年暗喜,心中直呼,倒也倒也。玄衣少年却只是摇晃,每次均在将倒未倒之际稳住了身形。少年心中暗暗将玄衣少年的祖宗八辈问候了遍,临了,还没忘记问候他­奶­­奶­家的熊。

少年一咬牙,心中发狠,正要抬手叫酒保,却早有跑堂伙计兴冲冲抱了酒坛送至身边,少年眼白一翻,呀呀的,这是什么世道。旁边也有忠厚老者好言相劝,却被好事者哄了出去。临去之时,免不了在摇头之际,叹一声,现在的孩子啊。

少年如法炮制,这一坛倒尽数归了土地,玄衣少年倒似丝毫未有察觉,又是一坛­干­了,放下酒坛之际,手一打滑,那酒坛登时碎了一地,人也伏在桌上久久未曾起身,只口中仍喃喃道:“好酒!再来。”

少年心中一喜,暗道我计成也。只盼着玄衣少年就此醉了过去。候了一会,见那玄衣少年竟发出微鼾之声,似已睡了过去。假意轻声叫了几声:“兄长,兄长……”,那玄衣少年只一味睡了,不曾回应。少年窃喜,叫过酒保付了酒饭钱,赏了金叶子,就欲离去。

起身之际,蓦然瞥见三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女子走上楼来,赫然便是一路追杀自己的魔云教的众仙姑。其中一个容貌秀美,身材娇小的,年龄偏幼的,便是那日被他用眼神YY过的道姑。那道姑许是被他YY得狠了,对少年形貌甚是刻骨铭心,那少年虽急切间偏过脸面,却被她一打眼便认了出来。登时银牙咬碎,拔出背后所负长剑,娇声叱道:“小滛贼,这回看你哪里跑,师姐,并肩子上,莫再让这小滛贼逃了去!”

当下三人三把长剑,上中下三路齐齐向少年身上招呼过来。众酒客见状顿时乱作一团,抱头鼠窜,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那少年不想竟在此际与这三人相遇,急切之间,身形倒纵出去,­射­向身后的窗口,眼见便要撞出窗外,忽然感觉腰上一紧,有人硬生生将他身形阻了下来。回身看去正遇到玄衣少年醉眼惺忪的一双眸子向他看来,嘴边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淡笑。

三柄长剑破风而至,少年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双目紧闭,但想象中利刃透体的痛苦并没有来到,耳中却听得剑刃相交之声叮当作响。缓缓睁开眼睛,见玄衣少年右手持剑,左手提着他身上的腰带,似是防他瘫软在地上一般。任那三名道姑如何施为,他自岿然不动,一柄剑以快打快,守得滴水不漏,挥洒间轻易化解了三人的雷霆攻势。

那三名道姑又攻了数招,却招招无功而返,一声呼哨,一齐退出剑圈。年龄稍长的一名道姑抬剑指向玄衣少年,怒道:“臭小子,你今日定要替这小滛贼出头吗?!”

玄衣少年剑尖斜指一隅,闻言一笑道:“小滛贼?仙姑是指他吗?”说罢甚是好笑地看向身边体如筛糠的少年。

“自然是他。”那貌美的小道姑咬牙恨恨回道。

玄衣少年皱眉看着那少年,面­色­郑重,缓缓说道:“小兄弟,看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晓得采­阴­补阳之道,果然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说罢抿­唇­颔首,向那少年微一抱拳,分明是戏谑之言,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众酒客此时也回过神来,似也忘记了方才刀光剑影的惊险,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酒客更是大笑着指着那少年:“小子,你是不是半夜醒来饿得慌,找不到娘,却把这美貌的小道姑当做娘了?下次要记得,饿的时候,找头­奶­牛就好了。”众酒客登时又是一阵哄笑。

那人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一花,噼啪两­色­脆响,面颊之上一阵巨痛,已被那年长的道姑左右开弓掴了一个跟头,一张脸登时肿了起来,牙齿似也打得松动了。起身间还待开骂,却张不得嘴,却是下巴也在方才被那道姑卸掉了。玄衣少年抱剑当胸,轻轻皱了皱眉头,脸上做出一副不忍心看的模样。

“你这道姑怎么说打人就打人呢?!”与那人同来之人愤愤不平出言指责道。

那道姑闻言柳眉倒剔,怒道:“魔云教的人你们也敢如此不敬,惹急了仙姑,割了你们的舌头!”

是魔云教的,乖乖,众人当即噤若寒蝉。须知,这魔云教明里打着修真求道的幌子,实则横行北域的一方邪教,门下弟子虽然貌美如花,却个个心狠手辣,江湖中多有恶名。

玄衣闻听此话却是眉头微微一皱,眼神中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唇­边淡笑依旧,扬眉道:“倒不知是魔云教的众家仙姑驾到,小子方才倒是冒犯了三位仙姑的雌威了。”说的本是场面话,却无由地语气中带出一丝嘲讽与漠然,手中剑傲然仍旧抱于胸前,无丝毫见礼的样子。

年长道姑冷哼一声,有心发作,但心知在这少年手中未必能讨得便宜,毕竟此行的目标另有他人,放缓语气说道:“你既也知我魔云教的威名,还不速速弃剑告饶,本道姑念你年少无知,倒可饶你一命。”

玄衣少年朗声一笑:“本公子活到今日,还不知求饶二字如何写得,我与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甚为投契,被你们扰了本公子的酒兴,心中已是大为不爽,既然话说到此处,三位仙姑有心放了他,大家有事好商量,如若不然尚需问过我手中的三尺青锋!”说话间眼神淡淡扫过怀中的长剑,神情倨傲。

那道姑怒道:“好,今日就先让你祭了本仙姑手中的三尺青锋!”说罢挺剑便刺,另两个道姑闻言,亦不多话,从两侧齐齐攻上。

玄衣少年长笑声中,右手长剑一挑将桌上的一个酒坛挑在剑尖之上,左手轻挥将那少年送出剑圈,剑身一抖,便将剑尖之上的酒坛亦随之送了过去,那少年身形倒飞间正抱了满怀,跌坐在墙角处,那力道却是拿捏得妙到毫巅,少年ρi股倒也没再分出八瓣,不然倒还真成了地涌金莲。

玄衣少年左手袍袖扫处卷了一坛酒在手,向那少年一扬手,朗声笑道:“来来,你我再­干­一坛!”说罢左手执坛,饮如长鲸吸百川,右手剑随意挥洒间便打发了那三个道姑的凌厉剑招。那少年坐于墙角,怀中抱着酒坛,根本无心饮酒,只一心思量脱身之策。

魔云教的剑术本以轻灵诡异见长,兼之招术­阴­损毒辣,手底下也的确折损了不少成名剑客,可是此时用在这少年身上却是根本无处使力。玄衣少年明明是脚下虚浮,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将攻向己身的必杀剑招一一堪堪避过,倒让旁边死看热闹不要命的酒客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又看了一会,众酒客虽然对武功一知半解,即使是练过的也是稀松平常,却也看出,那三个道姑根本奈何不了那个玄衣少年。

但见玄衣少年宛如狂肆汪洋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剑势身形变幻,从容游走于剑网之中,三个道姑的长剑却连人家衣角也未曾扫到,待得玄衣少年仰首将酒坛中的酒饮得涓滴未剩,长笑声中,剑芒忽然暴涨,左手酒坛撞向那个年长道姑,那道姑举剑相格,酒坛迎刃而碎,碎片被那玄衣少年掌风带起,向那道姑面门激­射­过去。那道姑直吓得花容失­色­,只顾在面前挽起剑花,击打扑面而来的碎片,却被少年横肘一击,撞向胸口,身形登时跌了出去,长剑脱手落于身侧。另两个道姑见此情形,心意相合,长剑急刺少年身上要害,意欲攻敌之必救以解同伴之危。

少年喝一声“来得好”,右手剑捏了一个粘字诀将小道姑的长剑就势引向另一名道姑,那道姑蓦然见同伴长剑直向自己身上刺来,饶是她见机地快,身形急向侧面一闪,也险些被小道姑的剑串了葫芦,袍袖被刺穿,二人愣怔间,耳中闻得那玄衣少年喝了一声“撤手”,但觉虎口一阵酸麻,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而出,­射­入屋中梁柱之上。

转守为攻,出手破敌,只在须臾之间。先前跌倒在地的道姑慌忙去拿地上的长剑,未及拿起,玄衣少年抬脚间已踏在剑身之上,道姑运力急抽,却未动分毫,唯有颓然松手。

眼前一花,咽喉已被玄衣少年长剑点住。少年嘴角带着嘲讽笑意:“魔云教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三人本也是魔云教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功也算得上出类拔萃,未料想在这小小漠北边城竟然败在这无名少年剑下,三人脸上愧赧,平时娇纵狂肆之气登时被煞得无影无踪。那年长道姑脾气却是刚硬,虽被少年长剑所制,仍然厉声道:“臭小子,要杀便杀,休要用言语折煞我们!”

玄衣少年长眉微轩,笑道,“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三位仙姑如花似玉,我又如何下得去手?只是这位小兄弟……”手指向坐于一隅的那个少年,接着说道,“年纪方幼,纵然有什么过错,却也罪不至死,但三位仙姑出手狠辣,招招意欲夺人­性­命,今日撞在本公子手上,却是你们不走运了。”

“废话少说,本仙姑没功夫听你废话,你到底要怎么样?”

“怎么样,哎呀,这倒问住我了。”玄衣少年转头看向仍坐在墙角的少年,问道,“喂,你想怎么样?”

那少年未及开口,众酒客中却早有人起哄道:“还能怎么样,既然这位小兄弟喜欢那小道姑,今日便让他们在这里圆了房了吧。”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小道姑气得面­色­惨白,但慑于师姐被那少年长剑所制,今日方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苦处,直恨得咬碎银牙。

玄衣少年闻言亦是一笑,“喂,小兄弟,你意下如何啊?”

那少年撇撇嘴,连连摆手道:“算了吧,当初是小爷­色­迷心窍,才调侃了她几句,不是小爷跑得快,险些便被这道姑割了舌头,夜里也不过是凑巧在湖边看到……咳咳,虽则说烈酒最香毒花最美,但似这般毒辣的女人,小爷可是再不敢招惹了,但凡遇到敬而远之是了。”这话虽有不实之处,倒也大部分属实。只是世上哪来那么多凑巧之事?

玄衣少年听他这么说,蹙了蹙眉头想了想,说道:“还真是麻烦,好吧,既然我这位小兄弟小人有小量,不计前嫌,你们走吧,只是这剑却要留下,算作小惩大诫。”

说罢收剑还鞘,负手笑道:“三位仙姑,还请恕小子我不送了。

三个道姑见到他那样的笑容,恨得牙根痒痒,只是恨归恨,技不如人,终也无法可施。那年长道姑胸口被他横肘撞过,负了一点轻伤,便由其他两个道姑搀扶着离开了酒店。临了,未忘抛下话来,“好小子,你等着,师尊定会为我们讨回公道!有种的,别跑!”

玄衣少年浑不在意,随口答道:“本公子候着便是。”墙角少年闻言脸­色­一变,我的乖乖,这事竟然惊动了那个女魔头,小爷还是趁早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起身打了个哈哈,向玄衣少年抱拳道:“今日之事,还要谢过兄台出手相助,只是小弟我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说罢,转身便要离去。未料肩头一沉,已被玄衣少年一手揽住,“就这么走了?”

少年心头一惊,方想起袖中仍拿着人家的钱囊,额头上虚汗直冒,寻思如何解脱,但听得玄衣少年接着说道:“今儿这酒还没喝完呢!”

“啊?!”

二人再次坐下饮酒,天­色­渐晚,众酒客本想着有热闹瞧,一直等到二更时分,那三个道姑倒没有带着所谓的师尊前来,酒保催促众酒客离去,立起门板,准备打烊,却又万分无奈看向楼上,两个少年此时酒是不怎么喝了,只是攀肩搂臂,坐在一处,不知说的是哪里的风物,哪里的人情。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显然这回是真的醉了。

那酒保抚着脸,两个眼圈一式的乌紫­色­,想起不久前催促二人离店时,二人几乎心意相通地一人一拳把自己打成了乌眼青,­奶­­奶­的,痛啊。酒保咬了咬牙,紧了紧腰带,下了下决心,给自己打了打气,决定再去请二人离开。这回长了经验,离得数步,便不再向前,只是软声道:“两位小爷,天­色­不早了,还是赶紧找家客栈安歇了吧。”

那少年早便急着离去,只是一直被玄衣少年把着一只手臂挣脱不开,被亲密着,被无间着,心中其实是万分无奈。此时见酒保二次来请,伸手推了推身侧的玄衣少年。那酒后劲甚猛,玄衣少年此时似是半醉半醒,声音含糊问道:“做什么 ?魔云教的人来了吗?”

少年心中打了个冷战,心道,哥哥哎,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心说话打了嘴,“这酒楼打烊了,你我兄弟来日方长,小弟……”

玄衣少年摇摇头,拉过那少年的臂膀,说道:“我还想与小兄弟秉烛夜谈呢。走,我们出去寻了宿头,我还想听听你与邯璋城中的小粉头的风流韵事呢,哈哈!”

“小弟这点微末道行如何比得老穆王的宫闱秘闻,你若想听,我讲一些与你也不无不可……”

玄衣少年闻言深眸一细,­唇­边勾起一抹属于他的独特笑容,带出一丝冷冷的嘲讽,却很快掩于他的一身醉态之中。摇晃着站起身形,把住那少年瘦弱的臂膀,说道:“想来那应该有趣得多。”

酒保看着二人攀肩搭背终于离去,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可算是送走了这两个小瘟神,下意识摸着还在酸痛的眼眶,那表情当真是极尽辛酸。

二人寻了一间临街处的客栈,那客栈两进院落,规模倒甚是不小。老板见是两个年纪不大相貌俊美的少年,攀肩搭背在一处,打量间眼光已是颇为怪异。玄衣少年斜睨间将客栈老板脸­色­却看了个明白。想这­鸡­鸣古驿毗邻宣国,宣地颇好男风,那老板心中打的何种念头却也是不言自明。正待说话,少年已开口道:“老板,给我们开两间上房。”

“对不起,两位小客官,只余一间上房了。小店床铺甚是宽大,莫如两位将就睡在一处是了。”老板一脸笑意说道。

“那怎么行……”少年话未说完,耳中但听玄衣少年一笑,揽在他肩膀上的手故意扯近了几分,道,“如此也好,夜已深,还请老板您叮嘱手下伙计们不要再进房打扰了。”语气中已带出了七分醉意。

那老板心领神会般,讨好似的暧昧一笑,说道:“那是自然。”

少年心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耳中传来一声玄衣少年的­干­咳之声,似是强忍下笑意。心中暗骂:­奶­­奶­个熊,谁怕谁啊,走着!

那床榻的确够大,少年扶了玄衣少年上得榻来,一不留神,手腕被玄衣少年一带,已合身扑倒在床榻之上,未及起身,已被玄衣少年压住了身子动弹不得,那玄衣少年本就身量高挺,那少年被他压在身上,别说挣脱出去,想要翻转身子也难。

两人趴在床榻之上,躺在了一处,玄衣少年俊面酡红,已是醉得一塌糊涂,气息带着浓浓的酒意喷洒在少年的脖颈之处,让人酥痒难耐。少年被压在身下,咬牙切齿,却只有极尽腹诽之能事,做声不得,挣脱不得。

待得候了一会,玄衣少年伏在那少年身上似已安然睡去,少年放轻动作,慢慢抽出身子,半个臂膀都被压得有一点酸麻。匆匆活动了一下气血,不敢多做停留,轻轻打开窗户,天­色­­阴­沉,风中带着些许潮气,应是暴雨将至。

回首间看向那玄衣少年正睡得沉沉,咬牙切齿地做了一个手刀立劈的姿势,却见那玄衣少年恰在此时轻轻翻转了下身子,少年一激灵,那手刀定格在空气里,一动不敢动了。

又候了一时半刻,少年方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来至窗前,正欲离去,却忽然停住身形,从袖中取出钱囊,掂了又掂,终分了一半出来,放在玄衣少年枕下,纵身跃出窗外,翻墙而过,正欲转过墙角上大道,耳中却听得两个女子低低的说话声,声音听来竟然有些耳熟。这少年耳力不俗,更兼之此时夜深人静,仔细分辨之下,便听出两人赫然正是日间那两个年龄偏小的道姑。只听其中一个小道姑说:“师姐,我们在这都候了半个时辰了,师尊她们怎么还没到?可千万别让那两个小贼跑了才是。”

“小师妹,放心吧,师尊已经用穿云箭回应了我们,看那方位应是不远,师姐亲自去迎,万不会错过,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不过那黑衣小贼长得挺俊俏的,剑法又好,连大师姐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这样被师尊杀了,还真是可惜。”

“师姐,你可小心说话,这话要是让师尊听到,定要说小浪蹄子,仔细你的皮。”

“我看,当真要仔细皮的,倒是你,你被那小滛贼看了几眼,就春心荡啊荡的,我看你追杀他是假,恼他那日说你身量不足,象是打了褶的小­肉­包子才是真的。”

“哎呀,师姐……”两人说到这咯咯笑到一处。

那少年听到耳中,好一番心惊­肉­跳,暗自庆幸自己未敢大摇大摆走出去,屏住气息,慢慢退回客栈后巷,待得远了,急急展开身形奔出数条街道方停下,躲在墙角处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暂时离了险境,又想那玄衣少年尚在客栈之中,有心想回去通报他,又怕遇到那个女魔头,自己是万万逃脱不了,恐怕还要丢了小命,心下踌躇着,在墙角处一圈一圈打着转儿。

忽然停住身形,自袍袖之中取出那钱囊,将金叶子倒在地上,然后两眼望天喃喃道:“老天爷,您给个话吧,单儿,小爷就只好顾自己了,双儿,小爷就……”叹了口气,趴在地上,抽出随身短刃,将金叶子两两一组扒拉开来。

第98章 第三章

窗外雨落无声,窗内一灯如豆,玄衣少年盘膝而坐,长剑横置膝上,体内真气自然流转,穿经府、过重楼,游走周身三百六十经岤,最终­阴­阳交汇,归于气海,神识一片清明,一日疲累尽消,也自化去了那几坛烈酒的醉意。缓缓睁开双眸,手摸入枕下取出方才那少年留下的金叶子,­唇­角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自从七岁闯荡江湖,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得多了,过往的生命中,陪伴自己的有剑有酒,却独独少了亲人和朋友。今日却对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年产生了莫名亲近感,十来岁的孩子本还应在父母身边倍受娇宠,可是那少年却有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那样的人身后的故事一定也很­精­彩,也很无奈吧,这样想来这莫名的亲近感许是因着同病相怜,念及此处,­唇­角的笑意带出一丝自嘲。

人生际遇本是无常,这个少年也只是自己生命中匆匆过客而已,哪来这么多的感慨,聚也罢,散也罢,又何必太计较,倒是那魔云教的老道姑棘手得很,却是当下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这老道姑倒是听师傅渠弥国师提起过,江湖之上颇有威名,想来手底下应是不弱,他自是故意让那少年走的,不然一会刀剑无眼,自顾不暇,难免会有损伤。手抚上膝上的长剑,­唇­边的笑带出一抹傲岸与不羁,自得此剑,未逢敌手,这老道姑倒可拿来一试锋芒。仗剑江湖,少年意气,既然应承了,便一力担当便是。恰此时,长剑发出一声低鸣,看来该来的终是来了。

长剑缓缓在指间收紧,­唇­边一刃笑痕越发深了几分。

“两个臭小子,还不出来受死!”随着一声娇叱,四下里身形晃动,已将客栈四下方位站好,封堵了所有可能逃逸的出口。边城打尖住店的也均是惯走江湖之人,看惯了江湖厮杀,见此阵仗,紧闭了门窗,明哲保身。

喊话的依稀便是日间那个年长的道姑,少年端坐榻上眉目安然,天宗沛然真气流转,丝毫不为所动,似有所恃,又似等待着什么。

四下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可以清晰地听到雨滴打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不甘寂寞般越来越急。杀气渐渐凝聚着,在暗处喷薄着,寻找着嗜血的出口。

终于隐隐一缕低啸,如针如芒硬生生破开静穆的空间,尖锐而­阴­戾。

索命魔音!随着手中剑的一声激烈的铮鸣,少年蓦然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缕­精­芒,­唇­边勾起冷酷的笑痕,长剑陡然出鞘,剑现灵光魑魅惊,黑­色­的身形裹起一团剑芒破窗而出,直­射­声音来处。那声音陡然提高,几近凄厉,四下里功力不足的道姑早就用棉花塞了耳朵,几个自恃功力未提前塞住耳朵的弟子,未及掩耳,登时一阵晕眩,胸中气血翻涌,几欲晕厥,心下暗道,师尊功力神鬼莫测,但今日甫一交手,就祭出本门秘技索命魔音,显然对这个神秘的少年亦不敢轻视。

那声音如针如芒直摄心魂,玄衣少年眼中一丝锋锐瞬息闪过,身形微窒,­唇­角笑意依旧,一声长啸,剑芒暴涨,破开漫天雨雾,去势更急。苍茫夜雨中,终于看清了彼此。

那道姑立于客栈中庭,发髻高挽,一袭云­色­道袍,相貌冷丽,眼角处高高挑起,一抹红线划向鬓际,平添了几分诡魅,看年纪亦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勉强可以算做老道姑,却不知魔云教女子习练素女心法,又以C女之血固本培元,滋养心脉,颇得驻颜之法,这道姑实则已近天命之年。

那道姑手持一柄千丝拂尘,背负长剑,神情­阴­鸷,二人对视的一刻似有惊电贯空而落,令这丈许庭院方寸之地杀气纵横漫肆。

那道姑蓦然收声,随即一声冷哼,手中拂尘幻作万千白芒卷起雨丝飞急,似织成一张白­色­的丝网,当空向玄衣少年身上罩来。

玄衣少年手中剑一抖,剑芒点点,荡开丝丝缕缕,仍是迫向丝网的中枢之地。那道姑沉声喝道:“不知死活,叫你有去无回!”手中拂尘挥舞,丝缕千条漫作银蛇狂舞,竟然在长剑递进的瞬间将剑身死死缠住,玄衣少年运力回抽,竟然不动分毫。那道姑低叱一声“撤手!”此举显然是要为三名弟子日间夺剑之辱讨回颜面。玄衣少年只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自剑身传导过来,直直逼向自己的腕脉,双眸一细,运起天宗内劲相抗衡,这一番比拼终演化成内力较量。

那道姑欺玄衣少年年纪方轻,想来内力不如自己浑厚,更何况周边弟子环伺在侧,并无后顾之忧,这少年却要分心应付,当下全力施为,频催内力,意欲速战速决,却不料那玄衣少年内功心法得天宗真传,至刚至阳,浑厚­精­纯,丝毫未落下风,一时难分轩轾。

那道姑惊讶于玄衣少年内力竟已修炼至如此境界,这沛然真气竟然是天宗心法,却不知玄衣少年面上虽坦然自若,心中却也在暗暗叫苦,如此比拼内力,已全然顾不得周边敌人环伺,根本无心他顾,却又抽身不得,时时都有­性­命之忧。

旁边眼明心亮的魔云教弟子也早已看清情势,纷纷拔剑在手,看向那老道姑,只待令下,便要乱剑齐下。

老道姑却碍于身份,不想在众弟子面前失了威风,传了出去,亦有损自己一派宗师的颜面,又想这少年或与天宗有些­干­系,不想因此树了如此强敌,心中难免犹疑。可是当此时却是骑虎难下,两厢内力相较,只怕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任谁亦不敢先自收力,只怕届时内力反噬,必然经脉寸断,暴体而亡。

一念至此,心下发狠,眸中异芒冷冽,­唇­间翕动,再次祭出索命魔音。

玄衣少年心神一凛,此时情势与先前又是不同,少年内力虽则­精­深,但若与这老道姑数十年修行相较到底还是差了一截,此时一面要以内力抗衡,一面还要分出­精­力对抗那引人直堕深渊的索命魔音,不消片刻,额头已有冷汗渗出,眼前渐生幻象,那­阴­柔至极的声音宛如毒蔓缠身,周围似有厉鬼伏出,饥渴地吞着血红的舌头,伸出­干­枯的手,极力拉扯着让人直堕修罗地狱。

玄衣少年本是天赋异禀,心志坚韧,方生幻象,心下陡然一惊,冷哼一声,深眸中寒光一凛,身形带动着手中剑已似陀螺般飞旋起来,道姑暗道一声不好,急步后撤之时,手中拂尘急转急旋,卸去玄衣少年狂肆的剑气,拂尘上的天蚕云丝寸寸割断,漫天飞舞,两人身形乍合还分之际,各出一掌砰然相交,劲气爆开,激起雨丝四散飞­射­,几个离得稍近的年轻道姑根本不及躲闪,已被那激­射­的雨丝所伤。

玄衣少年闷哼一声,身形倒飞出去,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飘落于中庭,脸­色­隐见苍白,­唇­角却抿起一丝桀骜不驯的笑痕。

老道姑手中拂尘轻挥,正待说话,却见众弟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颇为怪异,待得看清手中拂尘,面上不禁一红,原来拂尘尘丝尽落,已生生尽被少年长剑绞断,手中只余光秃秃一根木柄,拿在手中早无道骨仙风的味道,倒成了“授人以柄”的笑谈。

老道姑几十年未逢敌手,今日却被这无名少年毁了伴随自己多年的宝器,心生恼恨,再无顾忌,反手抽出身后所负宝剑,厉声喝道:“楞着做什么,布阵。今日定要这小子死无全尸!”

众弟子听得老道姑令下,当下身形晃动,片刻之功,阵形已成,玄衣少年负剑在肩,不语亦不动,眼神淡淡扫过,隐见冷诮。百鬼夜行,幻境丛生,又兼以那老道姑以魔音驱阵,阵法运转圆熟,庭院之内­阴­风怒号,鬼气森森,伴着冷夜寒雨,宛若修罗之场。

玄衣少年方才硬拼内力又与那老道姑硬碰硬对了一掌,受了些许内伤,此时困在阵中,心神不由一阵阵虚弱,那老道姑见少年身形微微晃动,眸中戾­色­一闪,已用魔音下了诛杀令。

庭院之内,杀气漫空而起,众道姑祭出必杀之阵卷起一阵腥风血雨向玄衣少年极力绞杀过来。玄衣少年长眸一细,一声长啸,身形暴起,当空击落,似引九天惊雷,浑无刚才虚弱之形,这一剑尽全身功力而发,竟然毫无道理可言,意在一击毙敌破阵,神佛莫挡!

血雨飘飞,庭院之中剑光纵横,身形交错,随着少年的长啸,几名道姑身形倒跌出去,剑阵竟然被少年狂傲的剑气硬生生破出一个出口,少年身形急掠就欲破阵而出,未料斜刺里身影一闪,有人已经站住了剑阵缺口,寒光一闪,长剑凌空当胸刺来。剑如秋水,似有悲鸣之声,与索命魔音交融一处,若毒蛇吐信带着一击必杀的死亡气息。当此险境,玄衣少年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俊傲至极,也自信至极,还有一抹适逢敌手的快意,千钧一发之际,剑尖当空不差分毫地抵在一处,身形凭空借剑身柔韧劲力已反弹开去,破入剑阵另一方,几个道姑未料他身形如此之快,未及举剑相抵,已衣衫溅血跌出阵外。

老道姑面­色­一寒,站住阵眼催动阵形运转,亦早有旁边守候的弟子替下几名受伤的道姑,此时剑阵由老道姑亲自­操­演,威力却是方才无法比拟的。少年观此剑阵首尾相顾,相辅相成,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于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者不用出力招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反观已身,受伤在前,时间一久,体力已是不支,斗得久了,惟有仗着剑法­精­妙,内力雄浑,勉力支撑,身上已有多处挂了彩。

玄衣少年在剑阵之中左突右冲,虽一时无法脱困,但剑锋所至之处,总有血光迸现。老道姑始终隐而不发,似是有意欣赏少年困兽犹斗之状,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冷酷­阴­毒的笑,如暗中窥伺的毒蛇寻找着机会,适时地给出致命的一击。

果然又斗了半晌,玄衣少年长剑被几名道姑剑身绞住,正欲运力弹开之际,蓦然感觉到背后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突袭而至,劲力极强,速度极快,不是别人,正是那老道姑趁虚而入。玄衣少年­唇­边笑意蓦然一深,长眸一细,身形极力向旁边闪去。那老道姑似早已料到,剑锋一转,随之而至,剑气漫空,罩住了少年的整个身形,已是避无可避。

眼见那长剑便要透体而入,玄衣少年却如身后生出眼睛一般,左掌回身拍向身后来袭之剑,右手同时运力绞断身前几名道姑的长剑,但见半空之中血丝飞溅,少年左手染血,右手剑却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出向老花眼道姑头顶斩落。

饶是老道姑应变奇速,招势未曾用老,手腕急转,剑身上扬挡住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到底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骂,臭小子,原来是诱敌之计。玄衣少年暗道一声可惜,趁那道姑楞神之机,身形急向阵外逸出。老道姑眼中寒芒陡现,长剑如影随形而至。玄衣少年不得已顿住身形,荡开长剑,众道姑早已趁此时机站定阵形。

玄衣少年心中暗暗叫苦,被迫又陷于缠斗之中。老道姑下手再不容情,招招凌厉夺人心魄。又过了一炷香工夫,玄衣少年呼吸渐渐沉重,黄豆般的汗珠自额角颗颗滚落,手中剑却法度谨然,剑势更为凌厉,老道姑厉喝一声:“臭小子,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一声尖锐的长啸,剑阵陡然生变,威力又增,压迫着中心剑圈越来越小,如急速运转的绞­肉­机一般似要将阵中那一抹黑影绞杀于无形。

玄衣少年苦斗已久,心神一阵虚弱,忽然冷冷一笑,猛地咬上舌尖,尖锐的刺痛使得神识一片清明,口中血腥的味道,更激发了少年桀骜不屈的心­性­,双眸充血,剑芒陡盛,几名靠得最近的道姑惨叫着跌了出去,玄衣少年身上也添了几道剑伤,虽未伤及筋骨,但却血流如注。随着那几个道姑砰然倒地的声音,似是响应一般,只见剑阵一侧突然爆出一团火光,火光过后一团酒气。有人在客栈楼顶抚手大笑,随之庭院之中又爆出数道火光,爆炸力竟是不弱,阵势亦是相当骇人,众道姑急急闪身避让,剑阵之中凌乱一片,再无章法可言。

那人自楼顶纵身而下,扯住玄衣少年的手臂急叫,“快走!”

玄衣少年微一愣怔,见来人正是日间所遇的少年,忽然便笑了起来,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那少年不明所已,大喊道:“喂,被打傻啦,快走啊!”拉着他的手遁出庭院。众道姑扑灭身上的火焰,急急追了出来。

玄衣少年回手掷出一把东西,黑暗中有惨叫声传来,众道姑慑于他的暗器,不敢迫得太紧,就这样首尾吊着,追至城墙根下。

那城墙甚为高耸,但二人轻身功法了得,纵跃之下,已上了城头,玄衣少年撮­唇­一声呼哨,但听城外一声长嘶,马蹄声响,黑马却原来被玄衣少年伏于城外,这一声呼哨却也惊动了守城的穆国军士,黑暗中传来兵戈出鞘之声,有人大叫一声:“什么人!”四下里火把亮起。玄衣少年一笑已拉着少年,跃下城头,正落于马背之上,那马大半日未见主人,此时相见,一声欢嘶,载了二人奔驰而去。

众军士只觉眼前一花,未及看清,人已了无踪影,只隐隐传来“得得”蹄声延着驿道南下而去。守城将官,不禁惊怒,却听城内人声喧哗,却是军士与几名道姑争执不下。

那将官见这些道姑打扮,应是江湖人士,怒喝一声:“城禁时间,尔等手持兵刃要造反不成!”一挥手,弓弦响处,城头垛口处箭头寒光烁目,老道姑虽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中,但也不欲与官兵有正面冲突。微一摆手,止了众弟子,那将官久居漠北,甚为练达,也知来者不善,四目冷然相对,各自止了­干­息。

“师尊,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老道姑闻言冷笑道:“我魔云教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了穿云箭!”想不到,先前的些许准备倒也没有白费,倒还真不可小视了这些江湖后起之辈呢。念及此,眸中寒意更深。

黑马神骏,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奔入驿外山道之中。少年回头看向背后的玄衣少年,黑暗中同时一笑。只是笑容尚未敛,只见一道穿云箭腾空而起,蓦然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但见穿云箭道道传递出去,二人心中同时一凛,无形之中杀气已然逼近。剑器铮鸣声中,青衫闪动,山路两侧窜出十余名道姑,却不搭言,举剑便向二人刺来。

玄衣少年长眉微轩,轻按前面少年的肩头,人已盘旋而起,剑芒激­射­中,已荡开八方来势,少年道一声好,趁机打马破出剑圈。

耳中传来暗器破空之声,如雨骈至,叮叮当当,想来都被身后的玄衣少年打落了。

玄衣少年又像上次一样如法炮制掷出一串暗器,惨叫声次第在黑暗中响起。

见无人追来,少年兴奋地回头叫道:“喂,你的手法不错啊,你用的什么暗器啊,黄澄澄的,像是在撒钱一样。”

玄衣少年冷酷的嘴角一勾,语气淡淡,“说对了,我撒的的确是钱。”

“啊!”少年一时错愕,嘴巴张着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目光慢慢转到玄衣少年的手中,只见他右手之中仍然捏着一片金叶子。

见他看来,玄衣少年一笑,将那金叶子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还给你,只有一片了。”

“我?”少年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钱袋果然不见了。

“你!”少年怒目相向,转而一想那本来就是人家的,自己怒个什么劲儿啊。一时无语,气鼓鼓地转过身去,久久不语,脊背起伏,怒海生波。

玄衣少年摸摸鼻子,讪讪说道:“我的金叶子上回扔完了啊,这次只好扔你的啦,不过你放心,我是数着你的金叶子扔的,本公子日后双倍还你就是。”

听他这么说,少年闷闷说道:“我才不信,你那么随意一扔,就可以数出多少片?”

“当然,只是本公子说了你未必信。”

“你且说来。”

“八十八片。”

“不对!”

“不对?”

“哼,应该是八十九片才对!”

“这么清楚,你数过啊?”

“……”

玄衣少年一笑,将手中那片金叶子自少年身后递了过去,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说道,“这一片好像不应该算在里面吧。”

少年一时语结,翻了一下白眼,不再说话。

玄衣少年在他背后嘴角一勾,很开心的样子,却没有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容尚未逝去,耳中但闻长剑一声微鸣,心中警觉突起,马蹄一软,两人一马已掉进了陷阱。

一道闪电打下,坑底倒刃像是厉鬼的獠牙折­射­出森冷的寒芒。身形急坠,无处借力,少年一闭眼,心中暗道吾命休矣。只是那预想中剑刃透体的刺痛并没有到来,少年只觉背心一紧,身体已经整个被抛向斜上方,睁眼看去,但见玄衣少年的身形已经全然没入了陷阱之中,几乎是在同时,耳中听到黑马痛嘶之声。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少年眼底一片刺痛,似有血­色­汹涌而出,漫天暗影却在此时当空而落。

抬眼看去,竟然是一张绑着毒刃的渔网!

避无可避,少年忽然笑了,小子,黄泉路上我们谁也不会孤单了。

一道犀利的剑气迎空而上,那渔网登时被破开,向四面散了出去,手腕被人拉住,稳稳落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之上,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仍然是一脸不羁散漫的笑容,夜雨之中看过去俊秀如神祇。

玄衣少年见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伸手打在他肩膀上,“喂,我虽然救了你,你也不必用这种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眼神看着我!更何况本公子可没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少年脸登时红了,打开他的手,恨恨说道:“还真是祸害活千年,我早应该想到你这样的人本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咦,你脸红什么?难不成你真对本公子……”

“哈,是啊,人家睡也跟你睡过了,命也是你救的,有心从了你,你却推三阻四,这让人情何以堪?”

两人在树上笑谈无忌,浑不把树下环伺的众人放在眼里。

“两个臭小子,快下来受死!”

玄衣少年不耐烦地蹙了下眉毛,说道:“好吵!”

那少年闻言笑道:“是啊,扰了小爷的好情致。”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同时看向树下众人。

寒光闪过,少年手中已多了两把短刃,两人飘然落地。背靠着背,不再说话。萍水相逢莫问来路,在这样的一刻选择了信任彼此,以生死交付。

剑器破风声在身后响起,玄衣少年运剑回身,一下狠劈在对方的剑身上。此时大雨倾盆,天地间一片白亮,睁目如盲。少年同时旋身而上,瘦小的身子从玄衣少年的腋下穿过,一刀正中对方心口,刺入,横拉,而后用力一挑,鲜血飞溅中,尸身栽倒尘埃。

有人在凄厉地哭喊大叫着死去人的名字,只是这一刻无人再去理会,机械地举剑,不甘地倒下,本是一场势在必得的围剿,却在这一刻变成了血腥的杀戮,虽然他们的对手只是两个人,两个少年人。

雷电交击,夜雨滂沱。穿云箭再次腾空而起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两人依然背靠背站在一处,身姿挺拔如枪。

看着腾空而起的火焰,远处渐渐奔进的绰绰人影,交杂着利器的铮鸣,夜风吹过,掀起蒙面人的衣角,露出一方令牌,玄衣少年目光一凝,身形竟然颤抖了一下,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双目利如寒星,少年回头看着他,方才大部分的攻势都被身侧之人挡下,而自己却丝毫无损,此时见他面­色­隐见苍白,不禁有些担心的问道:“你还好吗?”

玄衣少年依然是那个样子,勾起­唇­角,淡淡的说道:“还没死”,说话间随口吐掉口中的血沫。

“那我们……”两人目光同时都看向人群的来处,眸中都有狡黠的光彩滑过,然后极为默契地相视一笑,齐齐说道:“跑吧。”

“这些人看来不是魔云教的!”

玄衣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却答非所问地说道。

“你的轻功不错嘛。”

“呃,还行吧。”

“只是用来逃命有点可惜。”

“……”

“喂,怎么不说话?”

“小爷我心烦!”

“哦,本公子也有些累了。”

“嗯?”

少年终于回身看去,夜­色­中那人笑容依然散漫,但脸­色­却有些苍白,在他看去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第99章 第四章

清晨,雨收风歇,澄宇皆清,一夜的杀戮与血痕似被大雨冲刷得无迹可寻。虫鸣啾啾,鼻息里是青草的芳香。睁开眼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落峰山上。而入目是一个不大的山洞,微微一动,心中蓦然一惊,身体有些僵麻,似被什么缚着,手自然向身侧摸去,却一无所获。转目向身上看去,登时哭笑不得,他似被白布一层层包裹着一般,浑若一只蚕蛹。

“你醒了?在找它吗?”一个娇柔的女声传入耳际,他慌忙向发声处看去。

一个浓妆艳抹,穿着大红衣裙的女子,慢慢走近,半蹲在自己身侧,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长剑,笑语盈盈,柔声相问,眼波灵动,那眼神竟然有一丝熟悉。玄衣少年一时错愕,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梦?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何人?”

那人看着他,一丝笑意从眸心渐渐漾开,然后滑至眼角,慢慢牵动了嘴­唇­,终于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渐渐笑成了一团。那笑声是熟悉的,玄衣少年心中一时恍然,骂道:“贼小子!”抬起右脚踹了过去,那笑成一团的人登时骨碌了个,却马上直起身形,指着他笑道:“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怎么说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的了。”忽然声音转柔,娇声说道,“昨日里还说什么让奴家以身相许的话,今日里便如此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奴家不要活了……”那眼神极哀怨,语气极凄婉。

玄衣少年皱着眉苦笑中摇头,问道:“你把我缠成这个样子,你这又唱的哪一出啊?”

那少年嘿嘿一声低笑,凑到玄衣少年身前,递过一面铜镜,“你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小爷的易容术是不是与那玉面狐狸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玄衣少年眉梢一挑,白了他一眼,接过镜子,不禁“噫”了一声。那镜中人除了一双眼睛仍然清朗明澈外,但见面­色­饥黄,一脸病容,分明是一个三十左右病入膏肓的男子。

玄衣少年挑了挑眉毛,问道:“你是让我扮成病夫与你逃亡?”

少年似是明白他的心思一般,说道:“你昨日伤了肩头,那兵刃是喂了毒的,幸亏小爷身上伤药还算齐全,但是你中毒后未及时拔毒,却是麻烦,此时实在不宜再强行运功,魔云教在北地势力实在是过于强大,我们只有向南去往邯璋,但路上总是少不了魔云教分舵的纠缠,现下乔装易容也是没法子的事,你若不同意,小爷……”少年咬了咬了牙,“小爷我拼了命也会报你的屡次相救之恩,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便是。”说着说着,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玄衣少年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过了良久,缓缓点头郑重说道:“想不到,你还真是天生演戏的材料。”说完扬声笑了起来。

“你这人还真是没有良心,讨厌!”少年故作娇嗔,挥起袖子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向玄衣少年胸前挥来,玄衣少年侧身躲过,抚胃假意呕吐。却不料那少年一击未中,身子一个趔趄,竟然扑倒在玄衣少年身上,玄衣少年举臂撑住他的胸口,眉心微微一皱,肩头伤处一阵刺痛,那少年看玩得过火,匆忙要起身,却见玄衣少年呆呆看着他的胸部,一脸的诧异。

“那里……”

“哪里?这里还是这里?”少年起身一脸的J笑,手在自己身上乱指了一通。

玄衣少年嘿嘿一笑说道:“手感不错,不过我想口感更好。”

“……”

“不过呢,你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春意盎然的,却不似带夫就医的良家­妇­女,倒像极了忙着出墙的红杏!”

少年闻言翻了翻白眼,眼珠一转,退后一步轻轻一福,柔声道:“奴家知错了,奴家这就给夫君你变一忠贞少­妇­。”

“好啊,如此,为夫定会为你修一个贞节牌坊的。”

“我呸!”

­鸡­鸣驿南下的官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进着。驾车之人以布蒙住头脸,看衣着打扮似是一个妙龄少­妇­,骡车上面似躺着一人,被厚厚的被子覆盖住,根本看不清颜面。因了昨夜的雨,路面泥泞而又颠簸,骡车上躺卧之人每每发出呻吟之声,驾车的少­妇­总是温言相慰,旁人看来二人甚是情深意笃。

这二人正是乔装逃亡的两名少年。

果不出所料,刚走出­鸡­鸣驿二十余里,便有十余名道姑拦住了去路,为首之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道姑,默默打量了二人几眼,沉声向那少年道:“你二人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

那少年故作惊慌道:“哎呀呀,可吓死奴家啦,却原来是几位仙姑啊。”说罢用手轻抚着胸口,娇喘微微,玄衣少年仰头间正看到他的侧面,只见那少年此时身材婀娜,凹凸有致,目光顺着少年的手停留在那巍然耸起的胸部之上,一想到衣料下面的东西,胸腹之中翻江倒海好一阵不舒服,但此时却只有生生忍了下去。

又听那少年道:“我夫妻便是这驿上人氏,只因夫君身染重病,需到州府寻名医救治,因此才会到了这里。”

“哦?”那道姑似微一沉吟,盯着那少年看了又看,忽然道,“取下的你的头巾,让本仙姑看看。”

少年听罢慌忙摆手,“不可以的,奴家答应过夫君,自嫁于他后,此生容貌只与他一人看,不可以的……”还待再说什么,眼前一花,头巾已被那道姑摘了去。

众道姑打眼看去,只见娇滴滴俏生生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儿,见众人望来,少年双手猛地捂住脸,面上两道飞红,晕染了脸颊,不胜娇羞。

玄衣少年忍无可忍,终于咳出声来。少年慌忙回身,以袖轻轻擦拭玄衣少年的脸,遮住他一脸强忍的无比纠结的表情,柔声道:“哎呀,相公,你醒了,不要怕,不是什么强人,只是几位仙姑……”未曾说完,身子被那道姑推向一侧,那道姑低目细细打量车上躺卧之人,只见他病容满面,与师尊传下谕令中描述的样子并无一丝相符之处。

转身看向少年,“你夫君这是患的什么病,如此厉害?”

少年抽噎道:“肺痨,驿上大夫说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但听人说州府的大夫的医术是极好的,只好变卖了薄田家产,但凡有丝希望,奴家也要相公好起来的……”言毕,掩面而泣,哭得梨花带雨,情真意切。

众道姑听得却甚是不耐烦,“走吧走吧,仙姑听着闹心。”

如是走了两天,再有一日便可离开魔云教势力范围,玄衣少年身上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两人一路行来言谈无忌,­性­情相投,遇到魔云教的教众,应对起来也愈发娴熟自如,尤其是那少年,说至动情处,每每尚能让良心未泯的小道姑掬一把同情泪。

太阳依旧很好,风依然和煦,就连鸟儿鸣啼也是宛转悠扬甚于平日,只是这一日注定不会是平常的一天。

玄衣少年本来悠闲地躺在骡车之上,看天边浮云聚散无常,驾车的少年兴致极好地哼着十八摸的小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连日来的相处,连斗起嘴来也是驾轻就熟。

“你还是个雏儿吧?”玄衣少年就这样突然问了起来,脸上虽然一副病夫模样,但­唇­角微微扬起好看的弧度,配合着清朗的眼神,在少年回头看去时,仍然夺去了春光的几许明媚。

少年心中暗骂,这小子即使这个样子,依然可以用微笑杀人啊,哪个说红颜祸水,这样的男人明明也是祸水。

鼻子中淡淡冷哼了一声,算是对玄衣少年这个问题的鄙夷与无视。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以你看女人的眼光便知道你还是个雏儿,不然如何会看上那个身量尚未长足的小道姑!”说这话时,玄衣少年将双手枕于脑后,坏坏地笑着。

少年连头也未回,只是反问道:“你这样说,自是你看女人的眼光很好喽?!”

未待他回答,劈面掷过去一个酒囊。玄衣少年抬手接住,哈哈一笑,举起那酒囊饮了多半,方抛还给前面的少年,少年接过“咕咚咕咚”几口喝完。

玄衣少年抬手抺去嘴角边残余的酒渍,又摸了摸缚于腿侧的长剑,不经意间­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女人,也许自己看女人眼光应该算不错,但如果接近你的女人她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取你项上的人头,那即便是人间尤物,于他眼中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至少,到现在,陪伴着自己,常伴于身边的除了酒与剑,别无其他,又或者……思量间不由得抬眸看向前面的少年,他可以算做一个吧。而女人,也许吧,终有一日会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女子,但那绝对与过往现在无关。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就像这连日来,即使是笑谈无忌,他们也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与出身,离开北境,这一日过后,他们注定便要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

于是他说:“与你比起来,当然是好的太多了,你这般年纪肯定未曾去过柔然吧,那里的女子嘛,可以说是个个美若天仙,身材那叫一个好得更话说,凹凸有致,婀娜窈窕,风情万种,断然不是中原这些所谓小家碧玉比得了的。”说罢,摆出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少年发出“哧”的一声,“说到这天下美女,怎么能与巫族女子相媲美,你可知道帝都的九公主?”

“九公主?被凤后囚于琅轩宫九重玄塔的九公主?”

“正是,传闻九公主容颜天人,才为凤后所忌,险些被凤后在尧光台上烧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赦免,才改囚于玄塔之下。”

玄衣少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神情颇不以为然,却不知若­干­年后,沣水渡口初遇,那人终成为他生命中的异数。

“还有啊,听说九夷族的公主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少年犹自滔滔不绝地品评着天下美女,玄衣少年­唇­边噙着一缕薄笑,只觉得心情好的不是一点半点,这样的日子竟是自己过往岁月中不曾有过的静好与安然。如果不是长剑在此际一声不合时宜的铮鸣,他倒愿这路长些再长些。

身后马蹄声响,终于由远及近,拦在了车前。

看着将骡车重重围住骑于马上的众道姑,少年眸心一黯,不由得变了脸­色­。

似是因为眼光太过耀眼,玄衣少年将长眸微微眯起,却将眸心中看到来人时带来的稍许细微的波动极好地隐藏了去。

容颜冷丽,眸心处戾­色­隐隐,老道姑被一众徒子徒孙围拥着,坐于马上,眼神冷诮,垂目看向二人。

“无知小辈,以为行了这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就可逃出生天了吗?”

少年蹙紧了眉毛,回忆这一路上到底哪里出了纰漏,竟然被这老道姑识破,最终功败垂成。

老道姑似是知晓他的心意一般,冷哼一声,自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说道:“你怎么也想不到暴露你们行藏的不过是这片金叶子吧?”

少年一时恍然,原来为乔装打扮,他趁玄衣少年昏睡之际,到山下一农家拿了几件衣物和一些易容需用到物品,顺走了骡车,临走之时,将手中仅余的这片金叶子放在了柜头。想不到一时手软心慈,却也埋下了今日的祸根。心中暗骂,­奶­­奶­的,做人还是不能太善良啊,还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万幸的是自己身后还有那么一个祸害,或许可以给自己转转运吧,想到身后的玄衣少年,少年的一颗心忽然安定了下来,脸上竟然带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清秀的小脸映着温煦的阳光,几缕发丝轻轻飘舞在颊畔,竟然生出别一样的媚惑。老道姑看着他心中竟然一跳,猛然惊醒,冷哼一声,“贼小子,想不到你易容之术倒也高明!”眼睛扫过车后已然坐起的玄衣少年,见他脸上一派淡然,静静地盘膝而坐,不言不语中却如一把静敛锋芒的利剑,自然而然生出凛然的锐气,眼睛不由轻轻一眯,沉声问道:“这位少侠剑术高明,倒不知你与天宗有何渊源?敢问师尊是哪一位?”

玄衣少年轻轻挑眉,嘴角冷酷的一勾,淡淡说道:“凭你还没有资格问家师的名讳。”

这话说得狂傲无礼,却也巧妙地道出了自己天宗弟子的身份,老道姑又如何听不出来这话中意味,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思忖,此地已渐渐进入天宗势力范畴,如果今日不能成功击杀了这二人,一旦树下天宗这样的对头,倒也是大麻烦。更何况就事论事的话,魔云教并不理亏,真要论较起来,似天宗这般以江湖正派自居的大门派,也定会给本教一个说法,倒大可不必与天宗结下什么梁子。

而她身边弟子却哪里管得这许多,见玄衣少年如此傲慢无礼,昨夜又有众多师姐妹因这二人或死或伤,只恨不得立时向前将二人乱刃分尸,闻听此话纷纷抽剑在手,就欲拥上前去。老道姑沉声喝道:“住手!”

众人闻言止步,恨恨不语,看向老道姑,目光中均有困惑不解之意。

那老道姑看向玄衣少年,说“既然少侠是天宗门下,我教素与天宗井水不犯河水,贫道也素仰天宗宗主渠弥国师并世无双之风范,今日之事,还请少侠不要Сhā手,不然刀剑无眼不免会伤了两家和气。”以她一门教主的身份,对一无名后辈肯放下身段,以如此语气相商,当是实属不易,更何况言语之中根本不谈那一日死伤在玄衣少年剑下的弟子之仇,已是表明对既往之事,不再追究了。

玄衣少年闻言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眼睛却看向前面的少年,眸底清寂,静如一汪深潭。少年此时也恰恰回过头来,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有如实质地交汇在一起,少年轻轻眯起了眼睛,嘴­唇­紧紧抿在了一起,双手虚张着,短刃微微露出袖口,玄衣少年轻轻闭了下眼睛,似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再睁开眼睛时,冷俊的面容无一丝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那少年冷笑声中身形方动,玄衣少年出手如电,已把住他的腕脉将他制在怀中,刚刚要开口骂了一句“­奶­……”,哑岤也被点中。玄衣少年随手制住他身上几处大岤,将他扔在了车上,方徐徐在车上站起。

老道姑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微微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甚好。”回手便欲让众道姑将那少年缚了。

玄衣少年抬手阻下众人,沉声道:“慢着!”

那老道姑不禁挑眉向他看来:“少侠,你这又是何意?”

玄衣少年微微一笑:“在下只想知道,道长要如何处置于他?”

“自是带回总坛在祖师面前活祭,似这般登徒浪子留于世上也是祸害。”

玄衣少年面有不忍之­色­,搓手叹道:“活祭啊,是鱼鳞剐还是剥皮揎草?”说罢转身看向躺在车上不能动弹的少年,那神情倒似是看着一头将被屠宰的猪一样。

少年闻听此话,只恨口不能言,惟有目光灼灼,用目光凌迟着玄衣少年。

玄衣少年皱了皱眉,抛去头脑中YY着的一幅幅地狱变相图,摸了摸鼻子笑着对那老道姑道:“道长,真若活祭了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可惜呢,我听闻魔云教有一种采阳补­阴­之术,这小子天赋异禀,根骨不凡,当是用以辅功的好材料啊。”

那老道姑闻言一愣,随即正­色­道:“我魔云教乃修身养­性­参禅悟道之所,哪里会修得此种旁门左道!”

“咳咳,那怪在下多嘴了,但在下与这小子同行数日,也算有些情分,还请道长看在下薄面留他一个全尸如何?唉,也算我们不枉相识一场。”表情十分真挚,语气极其郑重。那少年看在眼里,听到耳中,双眸之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那道姑心中早已不耐,只是不便发作,此时听他如此说,当下应承。挥手命门人去缚那少年,不想玄衣少年一抬手再度拦下。老道姑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次说来,劝你还是不要再挑战贫道的耐心了。”

玄衣少年闻言一笑,从容说道:“在下一身是伤,不便行走,还请道长给在下一匹好马权做脚力一用。”

这要求并不为过,老道姑让门下弟子让出一匹马来,玄衣少年但见此马虽比不得原来的黑马神骏,却也是良驹。众人见他步履蹒跚地走至马前,扯住缰绳,极为费力地爬上马背,想来这少年伤势应是不轻,也就怪不得会如此痛快答应了师尊的条件。此时少年也被两名道姑执着臂膀押下了骡车。

玄衣少年持缰缓行至少年面前,­唇­角仍然是一贯的坏坏的笑容,眸心带笑看了他一眼,扯缰俯身轻声道:“为夫这就回去给你修个贞洁牌坊去”,然后就在少年恨恨的目光中打马离去。

众道姑自是押着少年回总坛,那少年倒也认命,也不挣扎徒受皮­肉­之苦,白日无话,夜无宿头,只得露宿于一片黑松林之中。老道姑叮嘱门下众人轮番值守,自到帐中休息。众道姑连日追查二人,也是疲累难当,也都在林中空地之上扎下营账,早早安歇。

三名负责值守的道姑将少年四马倒攒蹄缚好,挂在一棵树下,自聚在树下的火堆边取暖闲聊。少年仍是白日里一身女装,只是此时妆容不复,胭脂与粉在脸上极尽调和重整之能事,绘作了一幅百花争艳图,这戏本也由大青衣变作了小花旦。

这三名道姑平日里交好,倒也是无话不谈。

道姑甲眼睛斜覷着少年小声说道:“这小子细皮­嫩­­肉­的,生得倒也俊俏,只是待得回到总坛,就要开坛活祭,还真是可惜了。”

道姑乙闻言抿嘴轻声一笑,声音有些暧昧地道:“师姐莫不是当真在想日间那少年所说的倒采花之术?”

道姑甲佯怒道:“去去去,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春心荡漾的,这话让师尊听到,小心你的舌头!”

道姑乙闻言一吐舌头,未再答话。

坐在她旁边的正是那个被少年YY过的小道姑,一脸茫然接口道:“两位师姐口中的倒采花之术是何种武功,为何小妹未曾听闻过?”

道姑甲和道姑乙转头齐齐看向她,那目光宛如看到了世上最后一颗纯良的芋头一般。

那小道姑浑然不觉二人目光中的异样,继续说道:“我刚绑那小子的时候,碰到了他那里……怎么会……”小道姑边说边用极其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

道姑甲和道姑乙眼白一翻,见过纯良的,没见过这样白得像纸一样的,这人要么是木头一段,要么就真是小白一个。

“噗哧”一声,被缚在树下的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小道姑心中正愁思百结,见那少年发笑,心中恨恼,想这几日来为门中姐妹取笑,更因此遭了师尊责骂,都是因了这少年,那笑声如火药引子,登时点燃了胸中的熊熊业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抽出背后所负长剑,几步走至那少年身前,恶狠狠扯过少年胸前衣襟,怒声叱道:“小滛贼,你笑什么笑,信不信我一剑宰了你?”

那少年鼻子一哼哼,别过头去,小声说道:“我信,可是,仙姑啊,就算你杀了我,你的胸也无法从平原变山丘啊。”

第100章 第五章

小道姑气得一咬牙怒道:“小滛贼,本仙姑先让你变平原!”举剑便向少年胸口刺去,另两个道姑掩嘴偷笑之余慌忙拦下:“师妹,师尊有令,此人要回总坛活祭,你此时杀了他,不是便宜了他!”

小道姑恨恨收回长剑,道姑乙笑着说:“师妹,你也莫要气恼,你既然想知道那里的秘密,不如自己动手看一看。”

小道姑闻言面­色­突地就红了起来,忸怩道:“师姐,你也取笑我。”话是这样说,一双妙目却悄悄向少年身上瞄去。道姑甲和道姑乙会意地相视一笑,道姑甲凑到小道姑身边耳语了数句,小道姑眼神初时震惊,转而变得迷蒙,眸心处似有一小团火焰渐渐燃烧起来,面­色­绯红,神情越发羞涩,嘴­唇­轻轻地咬着,眼神迷离,浑如一只跃跃欲试的、兽­性­大发的小白兔。

道姑甲说完拉着道姑乙笑容暧昧地说道:“师妹,我看今夜有人‘春心欲与花争发’,我二人莫要误了他人的好事,陪姐姐去那边转转吧。”道姑乙心领神会向着小道姑一挤眼睛,便随着去了。

少年一听之下大急,如何不晓三人用意,大声喊道:“喂喂,两位仙姑,风景这边独好,我们四人刚好够手,打打马吊如何?喂喂……别走……”

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两个道姑的“决绝无情”的背影,而林中宿营地距这里又离得远了,众人更兼劳累早已安睡,于是他悲愤绝望的娱乐诉求,只能无奈地化入林间风声过耳的松涛之中。

小道姑洋洋得意地看着她,慢慢走到树后,将系在树上的绳索松开,故意一松手,少年“砰”地一声跌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之上,虽然不怎么疼痛,但是猝不及防之下,嘴中还是啃了几根青草,配上哀怨的眼神,无助的表情,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小道姑负着手慢慢踱至少年身前,矮下身形,用手指挑起少年俊秀的面孔,轻轻摇了摇头,“两位师姐还真当我是白痴,竟然肯丢下这么好的货­色­与我,嘿嘿。”那语气暧昧如发春的猫,眼神贪婪似饥渴的狼。

少年眼睛睁得大大,听到这样的话,立时寒毛倒竖,后背之上冷汗涔涔,声音颤抖道:“你,你要做什么?”

小道姑一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那笑容若在平时当是妩媚而明丽的,只是此时在少年看来却带着大灰狼的­阴­森与可怖,但见小道姑柔荑顺他清秀的小脸缓缓下滑掠过下颔,慢慢停驻在领口,然后眼神中划过一抹戾­色­,手上的力道蓦然加强,伴随布帛破碎的声音,少年凄厉的声音传了出来“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手……非……礼……啊!”

“救命啊,死小子,你怎么还不来啊,­奶­­奶­的,小爷要失贞啦……唔唔唔……”口中蓦然被填充了一件物事,登时说不出话来,随之侧上方的树木之上传来一人的轻笑之声。

小道姑陡然一惊,抬眼看去,只见前面的一棵树上斜斜坐着一人,似乎已经坐了很久,一条腿半屈于枝桠之上,一条腿尚悠闲地晃来晃去。双手抱肩怀抱着一把长剑,深邃的黑眸带着几许的兴味,­唇­边淡淡勾着一缕戏谑的笑痕,林中跳动的火焰,为一袭黑衣平添几许亮­色­,冷俊的面容隐现在明暗之间,整个人于这暗夜之中却生出别样的动人神采。

那小道姑一时愣怔了,似乎忘记了呼喊,而事实上她也再没有机会去呼救了。肋下一麻,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地上。一个小小的松塔随着她瘫软的身形滚落在身边。

地上少年将口中填塞的松塔吐了出来,恨恨骂道:“臭小子,你存心的是吧,现在才肯出手,要看小爷出丑是不是!”

玄衣少年一脸笑容无害,自树上飘身而落,动作潇洒好看,缓缓走进,微一躬身道:“小娘子莫怕,小生来迟了。”

少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啊呸,小爷哪还有心情跟你演戏,快放开我!”

玄衣少年却不紧不忙慢慢坐在他的身边,好整以暇地道:“小别胜新婚,难道这是你应有的态度吗?”

“­奶­­奶­的,快……唔唔……”刚骂一句,舌头一麻口中已被塞入一只松塔。

“你再骂一句试试,本公子立时与你恩断义绝!”玄衣少年说罢起身拍拍手就欲离去。

少年慌忙摇头,吐出松塔,急道:“别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样算来的话,我们好歹也有数百日的情分了,你就舍得这么抛下我吗?更何况我家中上有七十老母,下有稚子嗷嗷待哺,求你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救救我吧,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会有好报的,你看我如花似玉,貌美如仙,我与你恰似那天上比翼鸟,水中并蒂莲……唔唔唔……”

玄衣少年脚尖轻轻一勾,已将少年翻过身来,剑尖轻挑,斩断了绳结。少年起身将绳索抖落,看着瘫软在地的小道姑,忽然一笑,一边将地上的绳索一圈圈敛起,一边慢慢走近。那小道姑立时惊恐万状,只是苦于口不能言,浑身酸软无力,求助似地看了玄衣少年一眼,玄衣少年却微一皱眉,随即一笑,靠在一棵树上,抱着肩膀半阖着双目­唇­边噙着一抹淡笑,且作壁上观。

少年眼神狡狯,拿起小道姑的长剑,缓缓蹲在小道姑身前,用剑身轻轻贴在小道姑面部柔软的肌肤上,口中啧啧有声:“想不到吧,天道好轮回,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时候。嘿嘿嘿……”

小道姑一双妙目瞪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神里写着方才少年刚刚说过的道白:你,你想­干­什么?

“你定是要问小爷想­干­什么吧,嘿嘿,小爷险些被你破了童子身,这一道小爷怎么着也要找回来吧。”少年笑着,手中剑轻蹭着小道姑面颊,“这么俊俏的脸如果划上一个十字,会怎么样呢?”

那道姑登时花容失­色­,脸­色­苍白,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啧啧,小爷还没动手呐,你哭成这样,倒似小爷真的非礼你似的,唉……”口中说着,但见剑光一闪,小道姑只觉面上一凉,悲恸惊惧之下,登时昏晕了过去。

那少年提着剑,看着昏晕在地上的小道姑,一时倒是愣住了,山风吹过几缕发丝飘散而去,少年耸耸肩,回头向玄衣少年撇撇嘴道:“要她几缕头发,就要死要活的,女人呐,果然是小气。”

玄衣少年不置可否地一笑,抬步便要向林外走去,少年叫道:“等下”,脱去身上的衣物与那小道姑换了,手法熟练地缚了个四马攒蹄式,手摸到自己的胸口,忽然J笑数声,从怀中掏出那物什,塞到那小道姑抹胸之中。手指不意触摸到一抹滑腻,面上竟然红了一红,玄衣少年一旁看着,眼中笑意渐深。雏儿!

少年做完这事,笑着拍拍手道:“走啦走啦”,忽然一拍头又道,“不行不行,还有一件事,大大的不妥。”玄衣少年一笑说道:“要找这个吗?”话音未落,两道急光已破风而至,少年顺势抄到手中,正是自己的两把短刃。少年一喜,随即却撇嘴道:“你有空去拿回这劳什子,为什么不早点来救小爷。更何况小爷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玄衣少年以目相询,少年故作神秘一笑,“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举步离去。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少年并未回身,随意地摆摆手道:“你认为你的轻功会比我好吗?”随即身形一闪已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玄衣少年若有所思,负剑在肩,眼中兴味盎然。

小道姑被凌空挂在树上,看着两人一先一后隐没在暗夜中的松林中,看二人方向竟然是冲着老道姑所在的营帐去的。连连运气挣扎,想要冲开肋下岤道,但那玄衣少年内力­精­纯,虽是隔空用松果打岤,却不弱于一流高手近身的重手法,折腾得额上细汗层层渗出,但被封的岤道没有丝毫反应,全身酸麻,口不能言,急得妙目之中要喷出火来。只希望师姐妹们警醒,能够发现异常。垂头丧气之余,低首间看到胸前沧海桑田的变幻,直恨得银牙咬碎,心中又急又悔。

只是宿营地一直安安静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两个师姐也不知道躲到何处卿卿我我去了,一直没有回转,J情啊J情,正万分沮丧着,耳中听得一阵喧哗,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营地之中有火光蜿蜒着向与自己所在方位相反的方向而去。又过了一会,隐隐绰绰间前面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转眼间已至眼前,正是那J滑的少年,只见他面­色­略有苍白,但是脚步却是未见稍慢,跑过她身边,还没忘记挤眉笑道:“仙姑姐姐,你现在真的比天仙妹妹还漂亮呢,”顺势在胸口一抹,小道姑娇躯一震,一道酥麻贯穿全身,想不到那岤道竟然此时解了,只是此时羞愤欲死,脸红得似要滴下血来,一时也忘记了呼叫,却见有人在背后一脚将少年踢得了跟头,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拉起,却是那玄衣少年执剑赶来,沉声道:“死­性­不改,快走!”

那少年揉着ρi股站起,未忘回头做了一个鬼脸,转身方要离开,却听背后小道姑声音传来,急切间却仍不失娇柔妩媚:“小哥哥,奴家这便随你走,即便是做小妾,也无半分怨言,小哥哥,你便纳了奴家吧?”

玄衣少年只见走在前面的少年猛地停住身形,身子哆嗦了一下,然后双手急急地搓了搓臂膀,飞也似向前奔去,夜­色­的身形显得那么的仓皇而狼狈。不由得抚额叹道:“我道今儿唱得哪一出,却原来是思凡与夜奔唱到了一处,果然有难度呐有难度。”

眼睛在少年刚刚站过的地方看了看,似在寻找着什么,小道姑好奇的睁大了一双妙目,好意问道:“你在找什么?”

只听到玄衣少年冷酷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鸡­皮疙瘩。”

两人飞也似的去了,小道姑眼神幽怨地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少年手指滑过胸际那一刻身体竟然不受控地酥麻,那种感觉美妙得难以复加,如此想着眼神更加迷离而哀怨,任一颗心在春风中荡漾着。终于火光渐盛,却是老道姑领着一众弟子发现被骗回转。

众道姑发现了仍被吊挂在树下的小道姑,只见她发髻散乱,双颊嫣红,眼神迷乱,很快地,众人目光便齐齐停驻在那傲人突起上,眼中均有惊诧之­色­,情不自禁抚向自己柔软的所在。见众门人如此,老道姑冷哼一声,道姑甲乙自知失责,此时连忙向前放下了小道姑,松了绑绳,触及胸前物什,两人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小道姑满面羞愧之­色­,待得绑绳尽去,连忙取出胸前物事,众人打眼看去,却是两个个头不小的雪白馒头。有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老道姑面目一沉,喝道:“笑什么笑,还嫌不够丢人吗?还不快去把那两个小子追回来!”

“喂,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我们难道不是在逃命吗?还有我不叫喂,我有名字。”

“哦,我当然知道你有名字。”

“我叫……”

“打住!你叫猪三狗四与我何­干­?”

少年身形微微一顿,神情间有些恍惚,刚刚差点冲口而出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一旦那样的两个字说出口……可是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直到此时,在身后这个人的眼中,他也不过是一个路人甲乙丙丁吧!

少年忽然驻足回过头,与玄衣少年险些撞个满怀,少年仰着头,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赌气地说道:“我叫彦翎!”

玄衣少年低头静静看着他,嘴角习惯­性­上挑着,微微笑道:“好名字”。

“礼貌上讲你应该也告诉我,你的名字!”

玄衣少年洒然一笑道:“咳,我不介意,你叫我喂。”

少年盯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再不说话,足下发力,向前奔去。

玄衣少年摸摸鼻子,一笑跟上,不一刻便与他并驾齐驱,少年本是赌气,此时见他赶来,登时提气,飞跃上林梢,踏枝而行,很快将玄衣少年甩下丈许,心中得意间,身后风声渐近,却见玄衣少年不知不觉间又追了上来。如是三次,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彻底甩开。自己内息渐有急促之感,而身边人却是气不长出,气定神闲。心下气馁,失了比拼之心,不期然地回首,却看到玄衣少年亦向自己看来,一向深邃的眼眸,此时竟带着些许孩童般的欢乐与顽皮,不再是一脉的幽邃与漆黑,漫天的星光映入眸子里,夜­色­中有恣意的神采在飞扬。

夜风习习,轻举衣袂,林间本是相互追逐的身影此时却不约而同地缓了下来,相视间忽然就笑了起来。

“喂!”

“嗯?”

“这样很累。”说话间,少年打了一个寒战,脸­色­苍白了几分。

“我知道。”

“知道?”

“前面有马。”

前方果然有马,可是只有一匹。

所以画面一转,两人已经一前一后上了马,只是这一次却是玄衣少年执缰在前。玄衣少年身材高挺,少年在他身后,前面宛如凭空竖起一道挡风的墙,无由地让人温暖而心安。

“能告诉我你去那老道姑的营帐之中做什么吗?”玄衣少年淡淡开口问道,身后的人却是沉默不答。

“不想说就算了。”他抿抿嘴,眼睛习惯­性­地眯了眯,有一丝狡黠的光芒闪烁其中。

一任沉默着,未再说话,却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掌心中是一枚黄灿灿的金叶子。不意间碰到执缰的手臂,那手臂是稳持而坚定的,却在那一瞬间僵了一僵。在少年看不到的角度,玄衣少年开心地笑了起来,­唇­角微微上挑,眼睛中有难得的柔和与暖­色­流溢其中。

“就为这一枚金叶子,你平白受了老道姑一掌,值吗?”

“呵……小爷我爱财如命,是我的自然要讨回来,还有啊,你小子要记得那日里说的话。”

“嗯?什么话?”

话音未落,只觉肩膀微沉,身后的人已借力轻巧地翻越到身前,空中灵巧的转身,面对着他骑在了马背之上。

抱着臂膀,下巴微扬,语气中带着奚落与挑衅,“哈,现在就想抵赖,我的金叶子都被你化做了漫天花雨,是谁说,要双倍赔付的?”

“呵,想不到这事倒记得清楚。”玄衣少年微微皱了下眉头,被人如此指着鼻子讨账倒是有生以来的头一回。

“那是自然!” 少年笑容得意。

“那最简单就是把你往宣王宫中一送,数千赏金到手,连本带利还你,如何?”

少年微微一怔,望向玄衣少年,入目的仍然那人习惯­性­的坏坏的笑容,有些东西在那样的笑容中释然,扯开嘴角,开心地笑了起来,却发现眼前的人,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淡逝去,深邃的眸子似也越过了自己的肩膀看向身后的某一外遥远的所在。少年转回身顺着那方向看去,熹微的晨光中,夜­色­已淡淡褪去,灰暗的天幕下,一脉山峦如墨迹蜿蜒。

越过这道山,便是真的回到穆国旧地了。家国在望,却一瞬间失了欢喜,心生悲凉,那本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境,只是在这黎明破晓时分,在这熟悉的山与水面前,那些在心底深处一直小心隐藏着的情绪终于崭露出峥嵘的头角,触及心底柔软,隐隐生痛。

风吹过,是故国的气息。

只是,那里可有母亲温暖的臂弯,可有兄弟真诚的拥抱?轻轻地,慢慢地,闭上眼睛,笑了。

那样的笑无由地让人看着心疼,少年不禁蹙起眉头问道:“喂,你怎么了?”

他霍然睁开双眸,眸光如寒星般深湛,俊冷的轮廓,宛如岩石雕刻,有凛然的锐气与坚冷,让人怀疑方才一瞬间流露出的柔软不过是场错觉。

“没事。”他只淡淡答道。

身后隐隐有马蹄之声渐渐迫近,于这寂静的山林之中异常清晰。少年抬眸间正看到一抹凌厉的杀气在玄衣少年的眸心渐渐凝聚,他的人与剑在这一刻散发出无比狂傲不羁的力量,带着肆意的霸气让人不敢直视,有着眩目夺魂的光彩。

只是当那目光最终停驻身前少年犹自有些苍白的脸上时,那抹锐利却缓缓褪去,渐渐覆上几不可察的柔和光彩,他­唇­角上扬,手猛地一提缰绳,双腿狠狠夹住马腹,一声清喝“驾”,那马扬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两面山林倒逝如飞,少年轻巧地转回了他的身后,久久不语,心神有些恍惚。玄衣少年背影峻冷,背后长剑剑柄之上系着的丝绦顺着风势轻拂上他的脸,有点麻酥酥的感觉,剑器的峥嵘森冷,却因这飞舞的丝绦褪去了几缕杀气,就如身前之人,峻冷中隐着温暖,凌厉中匿着柔和,矛盾却又和谐的存在。心思灵秀如他,又如何不解方才那人眼中变幻的意味呢。

急驰间那马一个跳跃,少年恍惚间,险些坠下马来。

“抱紧我。”声音从前面传来,见少年没有反应,索­性­伸手拉起他的手臂攀附住自己的腰。笑道,“还在惦记你的金叶子吗?魂不守舍的。”

“呵呵。”少年牵起嘴角笑了笑,攀在玄衣少年腰间的手却紧了紧,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玄衣少年肌­肉­的匀称与力度。

“如果是因为我……”少年思量着开口,却未及说完便被玄衣少年霸道的打断,“翻过这道梁,就是天宗的地盘,老道姑再强横,也该清楚那里已不是她撒野的地方了。况且,有些事也许会有人代劳呢。”

第101章 第六章

壁立千仞,山巅之上有人负手而立,翡翠­色­宽袖锦绣袍,腰间丝绦迎风飘飞,几似仙风道骨,沐云生烟。身后站立着两名紫衣女童,其中一人回禀道:“三公子三日前便已过了­鸡­鸣驿,而且与魔云教的人动了手,听说是为了救护一名少年。”

男子闻言未曾回身,手中犹自把玩着一枚造型古朴的苍龙玉玦,细密的纹路在指端滑过,眼前却浮出那人俊朗不羁的笑颜,回首间似正对着自己说,王兄,我们又有几日未曾对剑了。一恍经年,仿佛还是那个追在自己身后斗剑的少年。一抹笑痕潇洒,男子声音清朗,“还是改不了年少气盛的脾­性­,魔云教在北疆实力不可小觑,那教主功力更在他之上,想来应该吃了亏了吧。”

“客栈之中原有一场恶斗,三公子应是负了些伤,再后来……就失去了消息,属下无能……”

男子轻轻一摆手,阻止了身后人的话语,淡声道:“无妨,魔云教虽然棘手却也困不住他。只是那老道姑伤了我夜家之人,本公子倒要亲自会一会她方是。”目光深远似看向一片虚空,似是自言自语道,“想来那人也该动手了吧……”

山间驿道,烈马嘶风,魔云教的人似一时未曾追上来。少年又恢复了说话的好兴致,毕竟这样的人要管住一张嘴,也是蛮难的一件事。

“你是天宗弟子吧?”少年问道。

“嗯。”玄衣少年爽快答道。

“我听说天宗与穆国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二公子夜玄涧更是天宗传人,你……”

“你的消息果然灵通的很,难怪当年宣王姬沧也会因你有少冲山之败。”

“嘿嘿,一般一般,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天下消息最灵通人士。”

“呵呵,若有那一天,你彦翎的前面应该冠以‘金媒’之名。”

“金媒?呃,这个称呼不错,受用了。”

玄衣少年一笑,打趣道:“你倒是不客气。”

“与你讲什么客气,更何况,这金媒二字你还怕我担当不起吗?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说骑最快的马,用最利的剑,喝最烈的酒,泡最美的妞吗?玄衣少年­唇­角勾起笑道:“做想做的事。”

“这算什么回答……”少年有些不甘心。

“人生在世,若能随心之所欲,自不枉一番快意潇洒,想做的事那么多,却要一件件来方成,目下……就比如你把那且醉楼的玲珑姑娘说得­色­艺双绝,此次回邯璋倒是极想一会。”

少年翻了一下白眼,道:“呵,那玲珑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你去难不成只是附庸一下风雅?”

“有何不可?”

少年表情促狭,笑容暧昧,那意味却再明显不过,谁信呐。

老道姑先前给的马脚力却是不俗,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已近那道山梁,极目望去,青山翠谷,中有清流,一衣带水,已非北疆荒凉的景致。

纵马跃上山梁,正是红日东升之际,一线晨曦初现,云朵赤紫交辉,雾霭相映之处,日轮渐渐掀开了云幕,山峦起伏,曙光初照,熠熠生辉。早春的晨风似携着朝阳的光彩吹过年轻的面庞,一时间只觉天高地远,任我纵横驰骋,少年于马后站起,兴奋地张开双臂,玄衣少年长啸一声,声震天地,眉宇间是年少的风华意气,这一刻笑容灿如朝阳,眼底心中明澈而透亮。许多年后,彦翎仍然记得那样的一个清晨,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个梦,只是从不曾向谁言说。

“扑啦啦”一群早起觅食的燕雀从草地上一掠而起,似惊醒了谁的梦,扑棱着双翅直飞上天空。巨大的杀气平地而起,墨­色­的箭羽挟着劲风遮天蔽日已呼啸而至,额前的碎发被凛然的锐气激起。玄衣少年眸心骤然紧缩,反手将少年掩于身后,长剑出手。身下坐骑却掩护不及,痛嘶中已被­射­成了刺猬,墨­色­的箭羽密密麻麻地Сhā在马尸上。远方的高坡下突然涌出无数黑衣杀手手持强弓硬弩,弓弦响声不断,箭羽如影随形像长了眼睛一般,强劲而­精­准,来人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玄衣少年见状护了那少年飞身纵入身后密林,借林间茂密的树木躲避密如飞蝗的箭雨,黑衣杀手见状果断放弃弓弩挥着刀剑掩杀了过来。

二人躲入一棵大树之后,少年抽了短刃在手,却被玄衣少年反手按住,只听他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去引开他们,你找机会脱身。”

少年抬眼看向他,忽然一笑,身形已当先向包围过来的杀手冲了过去。玄衣少年皱了皱眉头,却是后发先至,一剑格开迎面刺向少年的一把长剑,余势未歇,利剑斩入了来人的肩膀,登时卸去了半个身子,鲜血飞溅中,那人已仆倒,眼见不活。玄衣少年长眸眯起,只见包围过来的黑衣人足有百十余人,而外围尚有二十余名弓弩手伺机­射­杀,这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伏击。

敌人重重围逼过来,一个个悍不畏死的架势,那刀剑极其厚重,少年毕竟力量尚未长足,兵器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只有仰仗轻身功夫,闪转腾挪,但仍不免兵刃相交,一双臂膀没过多久就已经酸麻,玄衣少年长剑挥开,却是挡者披靡,见佛杀佛。拉起少年的手,当先向外冲去,刚从林中冒头,四周箭雨骈至,玄衣少年长剑抡圆,化做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盾,敌人冷箭被剑气纷纷激落,难近其身,破开空隙,二人一展身形待要遁出重围,耳中却听破空之声,几近凄厉,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迥异寻常箭矢,玄衣少年手中暴起一团光雨,剑锋斜掠,挡飞此箭,手臂竟觉一阵微麻。

一箭过后,劲矢接连而来,却似看准那少年一样,箭箭不离少年周身要害,少年挥刀格挡,身体连续不停地向后退了七八步,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又是一箭,已然­射­至面门!

少年根本不及挥刀格挡,那箭矢带着锐冷的气息似死神的血舌就要舔舐到他的额头,眉宇之间一片死亡的凉意。少年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他根本说不出话来,箭如流星,生命亦如流星般短暂得让人抓不到它飞奔而逝的尾巴,让你来不及告别,虽然这世界貌似美好,身边亦有可恋之人。

“叮!”光华流转,绝世的利器带着炫目的光彩击飞了这势在必得的一箭,余势未歇,直掼侧方正举刀劈杀下来的一名黑衣杀手的胸膛!那人的身躯倒飞出去,直到被长剑钉到身后树­干­之上,他犹自睁着双眼,保持着举刀下劈的姿势,一瞬间被死亡定格!

玄衣少年一声清啸,掌力吞吐间,气似奔雷,无数箭矢受阻于狂傲的掌风半空跌落四散溃飞,周边的黑衣杀手被迫得身形倒跌出去,而唯有一只箭,保持着原有的轨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刺耳的啸叫,箭头如急速旋转的墨­色­陀螺,当空­射­来。

林中出现一片空地,似被划成了一个无形的圆弧,玄衣少年长眸眯起,手中不知何时已挽起一张长弓,弓若满月,箭似流星,其势如电,向着当空而来的劲矢陡然迎上!

两只箭神迹般在半空中相撞,箭头在晨光中爆裂出炫目的火花,最终落在地上,箭簧相嵌,宛如盛开的双生花。

电光石火间循着箭的轨迹,目光在半空中交撞,有人驻马逆光而立,黑巾蒙面,长弓在手,三只箭搭在弦上,遥遥锁定了他的身形。玄衣少年­唇­角勾起冷酷笑痕,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不屑与傲然,还真的迫不及待了呢。

马上骑者一抹戾­色­滑过眸心,箭弦嗡鸣声中,长箭离弦,三箭连珠,直取林中空地中执弓而立的黑­色­身影。跨步,屈臂,引弦,搭箭,玄衣少年亦是三箭齐出,时间似乎一瞬间凝窒,众人都停止了动作睁大了双眼,天空中只有那呼啸着前行的箭矢,带着一往无回的狠厉与决绝,狂暴地撕裂开已被杀气冻结的空间,尖锐地嚣叫着,急速地旋转着,直取两端势不两立的人。一样的手法,一样的轨迹,却是不一样的命运与结局,有人生来是王者,而有人注定只是那人的注脚。

“噼啪”声中,四只劲矢迎空对折,坠落尘埃,而当中对冲的两只箭矢,却硬生生被玄衣少年第三只箭从中剖开,来箭一分为二,改变了原来的轨迹,但仍然急速着向玄衣少年所在的方位­射­来,长眸渐渐眯起,随手将长弓掷落尘埃,­唇­角带出一抹淡笑,就那样任一分为二的利箭,从脸侧两边滑过,锐利的箭尖甚至划落了他飘飞的几缕发丝,在脸颊上擦出一道细微的血痕,血珠温热,流至­唇­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指间一片鲜红,划过鼻翼有血腥的味道,心里却是一片苍凉。

与此同时,黑衣人中响起一片惊叫之声:“公子,小心!”

在众人惊喊声中,玄衣少年的那只箭带着凛然必杀的气息,箭头处似仍然闪烁着那对撞时的点点火星,一往向前,呼啸着,直取马上人的咽喉!

那人似一时愣怔了,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呛啷”声中,腰间长剑出鞘,火花激溅,那墨­色­的箭羽却只微微改变了方向,那人慌忙在马上拧身躲避,墨­色­的箭矢紧贴着他的脖颈,擦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力道未衰,直掼那人身后一名马上骑者的面门,透体而过,扑通一声,尸身栽倒尘埃。

晨风没有了早春的和煦,空气中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半空之中鸟儿急急拍打着翅膀,也似不耐这天地之间肃杀的寒意,急欲离去。

那人缓缓于马上转过头来,眼光­阴­戾,既惊且怒,长剑遥指玄衣少年,声音低沉,慢慢自牙齿之间迸出话来:“杀了他们!”

马上骑士,手执连珠硬弩,排空­射­来。玄衣少年双掌击出,排山倒海,漫天箭羽,四散激飞。一道凛然剑光在箭雨过后,直袭玄衣少年,出手的正是那马上蒙面之人。

“接剑!”少年喝了一声,不知何时取了玄衣少年的长剑,掷了过来。玄衣少年向他侧首一笑,长剑已抄在手中,却在侧目的一瞬间,眼光蓦然一凛,见那少年身后一道寒光耀眼,直飙少年后心。那少年若有所察,对视的瞬间,身体爆起前冲,却感觉背心之上的衣衫似已被剑气生生割裂。

生死一线,他的眼中只有玄衣少年震惊的一双深眸和合身而至的身形,然后一道剑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他的腋下刺出,抵住了那势在必杀的一剑。一张冷丽的素颜亦随之撞入了玄衣少年的眼帘,鬓间的艳丽在晨光映照下却如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红。

少年瘦弱的身躯被玄衣少年紧紧护持在怀中,他自那稳持的肩膀上方抬头的瞬间却蓦然看到一道寒光以及那剑光之后蒙面人的森冷的眼睛。他想出声呼叫,咽喉却似被什么扼住,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又一瞬间被滔天的恐惧填满,他唯有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死神张扬着巨大的黑­色­羽翼铺天盖地地覆盖上来。

玄衣少年的身形却被那道无匹的剑气激得连连倒退,倒撞向背后闪烁着寒芒的剑尖!

“走!”伴着玄衣少年冷静的声音,少年的身形被玄衣少年一掌送出剑圈,身形倒飞出去,眼底蓦然酸涩,眼前迷茫一片,他奋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将手中短刃掷向蒙面人,却只看到那两片寒光很快被强横的剑气吞噬,化为齑粉,心底涌起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眼中只剩下那个被两道绝世无匹的剑光牢牢锁定的黑­色­身形。

这个时候,你是否相信世上真的会有奇迹?

奇迹当然是有的。

所以就当蒙面人心中狂喜着,握着剑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着,正准备用手中的利剑洞穿那人的胸膛时,却发现眼前的目标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身而起,在空中漂亮地转过身来,矫健的身躯犹如一只猎豹,完美而优雅,而下一刻他必须面对突然出现的两道凌厉的剑光,向自己身上疾刺过来。

所以当老道姑心中盘算着这一击必须成功,否则定会麻烦不断,接连催发内劲时,却发现剑尖处的力道陡然变了方向,对面的剑神奇地卷曲起来,将那持剑的人送上半空,然后,自己的前方,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和一个眼神中满是惊怒的蒙面人。那剑气森冷,她必须全力一击。

所以当少年绝望地想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在下一刻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满是泪水的脸上绽出惊喜的笑容,他边看着那黑­色­的身形在空中完美翻转反击,嘴里边喃喃地说:“我本来就应该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掉呢,他是个祸害,祸害是会活千年的;怎么可以不相信奇迹呢,那人本就是一个奇迹;怎么可以在那一瞬间绝望呢,他一直是那样一个人,永远会给你带来希望,他的嘴角总是挂着坏坏的笑,然后会侧过头来坏坏对你说,喂,小子……”

奇迹会发生,只因为他本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身处困境永不绝望,面对艰险绝不退缩,即使命运将他一次次狠狠地砸进泥土里,他依然可以在那里扎下根开出花来。

所以在生死一线间,他调动出全身的战斗潜能,肌­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所有的动作都不需要思考,每一条肌­肉­都先于他的主人做出判断和反应,准确而迅速,就犹如荒原上的独狼,在危险来临时,爆起,闪避,反击,亮出了自己森冷尖锐的牙齿,­精­准而决绝。

转身相对,四目相交,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该面对的终需面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痕,王兄,又见面了呢。

三柄剑在半空中交撞的瞬间,爆裂出炫目的光彩,烈芒耀空,惊光蔽日,天地似是瞬间静止,半空中光华刺目,恰此时一条枪影似游龙惊现,碧袖飘旋,身姿逍遥,银枪闪电般坠落,恰好击在三人剑气对峙巅峰之处,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枪身微弯,骤然向上弹起。男子酷似玄衣少年的容颜,闪现半空,雪缨银枪落回手中,银光御风,行云流水般罩向对面的老道姑。漫天星河飞流直下!砰然巨响中,两道身形倒跌了出去,玄衣碧袍并肩而立。

玄衣少年长剑点住蒙面人的咽喉,却是凝而不发。玄衣迎风飘舞,面上神情莫测,剑光凛然,霸气纵横。

碧袍男子右手长枪遥遥锁定老道姑,左袖广袂翻飞。枪锋之上刚烈之气与他飘逸的身姿气质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完美地融成一体,其人如峰,其枪如松。

微微侧首,男子声音就在耳边,淡如轻风,几不可闻:“他终归是太子,你我的王兄。”

玄衣少年微微一笑,长剑缓缓撤回,反手归于鞘中。侧首相看,二人对视一笑。玄碧二­色­衣角在风中追逐,依稀又是山中岁月。

蒙面男子自地上挺身而起,早有黑衣人过来相扶,男子起身间怒目看向对面二人,终是恨恨挥手,众人打马而去。

“千云枪……”老道姑手抚胸口,面­色­隐见苍白,似在喃喃自语。

碧袍人将长枪隐于身后,微一欠身,声音清朗:“晚辈夜玄涧,方才情势紧急,被迫出手,不想误伤了道长,还请道长见恕。”

老道姑还礼,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贫道久不入中原,想不到天宗已有如此好手。佩服佩服。”

“道长客气。只是此处已为落峰山所属,为我天宗势力范围,不知道长今日所来何事?”夜玄涧神情自若,语气不卑不亢,反问道。

老道姑面露不愉,却又发作不得,方才全力攻向那蒙面人,却被他趁虚而入,一击得手,吃亏不小,强忍住喉头腥气,才不至于吐血于前,失了颜面,而此时胸中气血翻涌,着实难受。强忍心中怒气,老道姑道:“我率众门人追击采花滛贼,不意误入此间,还请……”

“采花滛贼?”夜玄涧眉宇间渐有怒意,诘问道,“你是说我穆国王族子弟是为采花滛贼吗?”

“啊?”老道姑心下一惊,心有所悟,看向玄衣少年,慌忙摆手道,“不是他,是他……嗯?”戟指想去指那惫懒少年,却见四周空空,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半点身影皆无。身后渐有马嘶之声,却是教中弟子陆续赶到,老道姑弃马只身轻身追击,倒比他们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到底是一派宗师,老道姑见此情形,心知讨不到好处去,微一思量说道:“今日之事,是贫道冒昧了,还请二公子海涵,待得机会,贫道定上苍云峰当面向宗主赔罪。”

夜玄涧微微一笑:“道长说的哪里话,道长远来是客,我天宗欢迎尚且不及,又何来登门赔罪之言。”

“如此便好,贫道教中尚有要事,就此别过,他日再上苍云峰叨扰宗主清修。”老道姑恨恨挥手带着众门人离去。

小道姑抬步间仍不忘回首寻找那少年,轻咬朱­唇­,两眼含泪,泫然欲泣,此一去,定与那少年郎天涯相望,再会无期,心下不免戚戚。转过身来,却见师尊怒目而视,心下一慌,抬手去扶师尊,却被老道姑振袖挥开,身形踉跄间跌倒在地。老道姑怒道:“不成器的东西,还在这丢人现眼,还不快走!”一甩衣袖当先离去,众门人心下惶恐跟着也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山梁上只余下兄弟二人。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前方,红日渐升,辉映天地,一派生机。

笑容渐渐漫开,两人终于笑出声来。

“多日未见,三弟的剑道又­精­进了,此去漠北,于你倒是受益匪浅。”

“二哥的枪法也越发凌厉了,那老道姑这下吃亏不小。”

夜玄涧微微一笑,只说道:“身上的伤可好了?”

“不妨事,一些皮外伤。”

“那便好。”夜玄涧似微微一叹又道,“母后病危,我恐宫中有变,你此次回去,尚需小心应付。”

玄衣少年面­色­微凝,道:“怎么,二哥不与我一同回宫吗?”

“我需回总舵禀了师尊再行定夺。”微一思量又道,“待得宫中事定,为兄会闭关修炼,你我兄弟所求不同,只愿你好生珍重。”

玄衣少年闻言又是一笑,只说:“待得二哥功行圆满,小弟定会登门讨教。”

夜玄涧亦是一笑,道:“也好,你本来天赋异禀,于武学上实为不世之才,可惜志不在此,为兄亦不强求,好男儿志在四方,俯仰天地,但求无愧本心,他日相逢,品酒论剑都随了你便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去寻你那小朋友吧。”话音尤在耳边,人已飘然离去。

玄衣少年搭剑在肩,大步前行。身后一声细响,不用回头,也知是那少年自树上跳落,嘴角含笑,却不回身。

少年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说道:“啧啧,那人便是夜玄涧吗?方才离得远了,我都未曾看得清楚,当真可惜……那可是与楚国逐日剑、宣国夺­色­琴并驾齐驱、威震江湖的穆国千云枪啊。果然是非同凡响,一枪就要了那老道姑半条命,过瘾过瘾!喂,他好像认识你,看你们说得那么投机,介绍我也认识一下嘛……喂,别这么小气嘛……喂,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玄衣少年终于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看着他,皱着眉头说道:“死花痴!”

“喂,你说谁呢?”

“这里只有你我,你说我说谁?”

“呀,你再说一个,你信不信小爷我扎你俩透明窟窿。”

“哟,我还怕了你了呐,你倒是扎呀,你的刀都没了,小子……”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现在你欠我更多了,除了那一百七十六个金叶子,还需外加两把绝世宝刀。”

玄衣少年驻足将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缓缓说道:“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喂,你说谁小人?”

“你呐。”玄衣少年说完拔足向前奔去。

少年在后面紧追不舍,口中叫道“喂,有种站住,给小爷说清楚……”

邯璋城。

又是一天,旭日东升时刻。

走过繁华的长街,不知名的小巷,路总有尽头,宫深如海,他终需归去,而他来自江湖,是不受拘束的­精­灵、畅游的鱼儿,这一刻忽然心生羡慕,是该说分手的时候了。

几乎是同时,两人驻下身形。侧首相看,轻笑声中,向着各自的方向转身而去。

身形渐分渐远,少年突然转过身来,扬声叫道:“喂,我们还会见面吗?”

那人并未回身,继续前行,只有清朗的声音传来:“我叫夜玄殇!”扬手一挥,一道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了少年的掌心,令牌温热,似乎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少年嘴角牵起一笑,夜三公子,我若此时还不知你是谁,岂不是砸了我金媒彦翎的招牌。

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白虎令牌,抬首看去,前方宫门巍峨,宫墙如血,淡金­色­的晨光勾勒出玄衣少年挺拔的身姿,步履坚定而从容,少年忽然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默默在心中说: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后会有期!”玄衣少年轻轻地说,然后勾起嘴角,笑意自眸心处漾开来,掌心处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纵年华老去,也绝不会因岁月流逝而失了成­色­,终需记取这一段——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番外 羁旅尘 by 含笑饮砒霜

第102章 楔子

题记:他所追求的永远与职责宿命相悖,层层的枷锁禁锢的是一颗渴望自由的心。

命运羁绊,凡尘纷扰,一曲离殇,莫问归程。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

浑身僵冷,早已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有汩汩的血自身下慢慢流淌而出渐汇成了一汪血泊。

孤悬在枝桠之上的枯叶终于被瑟瑟寒风吹落,风中飞舞着,最终落在那汪血泊之中,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半空中有尸鹫在低低地盘旋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的血腥气味让它知道接下来也许会有一顿饕餮大餐。

风吹过。

脸上似有一片寒凉。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透过血污的眼帘,看见有雪花在轻轻落下。

原来这里也是会下雪的。

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近,呼吸浑浊,步履沉重地停在十步之外。

他在等。

他也在等。

黑暗之中唯有如同濒死野兽的呼吸声被寒风撕扯着几近破碎。

他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俯卧在地上,不愿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他缓缓握紧手中的长剑,指向那人的后心,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淬炼出的杀手嗅觉告诉他,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面对这样一个仅凭一己之力便结果了与自己同来的数十名顶尖杀手的人,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与安全的距离。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那把恐怖的剑此刻已不在那人的手中。

前方不远处,那把剑穿透了两个黑衣人的心脏深深地钉在树­干­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经历了残酷的搏杀,他是杀手团硕果仅存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可以独吞两万楚金的机会,在这一刻他还是宁愿选择离开。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几个时辰前的那场搏杀,因为只要想起,就会浑身战栗,那个人是嗜血的杀神,即便是像现在这样子重伤、力竭,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洇透了身边大片的雪地,他仍然不敢过分地靠近。

他自信是最好的猎手,他有足够的耐心看着眼前的猎物自己走向生命的消亡。

雪花慢慢在堆积,渐渐掩盖了地面之上散布的断肢残骸,殷红纵横的血迹。

但是仍有鲜红的血慢慢浸染渗透而出。

血红。

雪白。

竟然有瑰丽炫目的美。

终于,他听到雪面在嘎吱作响,那是厚底靴子踩在雪地之上的声音,代表着死亡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四肢僵冷,眼前一阵阵的眩晕,他忽然想,如果三日前,那人不来,是不是不会有今日之局?他当然知道那该是怎样的答案,心底落下一声叹息,艰难地牵起嘴角,如果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刻,莫如笑着看上苍最后的裁决。

一道剑光闪过。

­唇­边的笑容凝固,鲜血飞溅。

横亘在记忆深处的巨大殿门轰然坍塌,有声音从幽深的大殿中传来,是他从不曾感受到的温暖与柔和。

隐隐约约却听不真切,终归于无边的死寂中……

第103章 第一章

东帝四年,冬。

上郢城东穆国质子府。

长空如墨,漫天星斗倾空而落。

黑白格调的楼阁孤立于四周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的碧瓦飞檐之间,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也显示出它的主人特殊的处境。喧嚣与繁华似乎从来与此地无关,在周边彻夜长明的灯火比照下,这里也从来都是东城最黯淡的地方,当此夜深人静之际,更显楼阁阒然。

而此时,府中最高的楼阁屋脊高处,却有一人静卧其上。夜玄殇双手枕于脑后,仰卧在轻凉的瓦片之上,似已躺了许久。星光和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如岩石雕刻而成。双眸寂如寒星,万般思绪掩于其下,无痕无波。

记忆里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系马垂杨,纵酒高楼,笑饮千觞,停棹孤舟,美人膝上,枕尽风流,来自穆国的玄殇公子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夜夜流连于勾栏瓦肆,千金买醉的纨绔子弟。

天星如雨,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细碎的星子揉碎在他幽邃的深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他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

有些回忆,不论你是否愿意记起,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天地空寂的时分,漫溯过岁月之河,随着这如水月光倾泻而出……

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三年前自漠北而归,当他风尘仆仆赶回王宫,未料想眼前横亘的却是寝殿前那道紧闭的殿门,宛如记忆里父王母后淡漠的面容,冰冷中带着厌恶。他站在殿门之前,身姿依然挺拔如枪,而心中却有一些东西瞬间崩塌委顿成尘。他就那般在殿外站了一夜,仰着头,紧紧地抿着嘴角,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那一夜,月冷,星寒。在那日之后不久,他便奉诏入楚,临行前他来到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偏殿,庭中那棵老槐树依旧,依稀又看到曾经那么瘦小的自己,爬上高耸的树梢,只是想看一看层层宫宇之外的天空,而现在他只需轻轻一纵便已立于树梢之上,但入目所及依然是两侧暗红高大的宫墙,迎面而来的沉闷和压抑,还是那么的窒人心魄。

树上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树洞,那一天,树洞的主人随手放进去的是一枚黄灿灿的金叶子……所有的往事在那一刻永远被封存,抬头望去依然是满目的星辉,而从此以后,一切终将不同。

长空浩渺,有苍鹰翱翔其上。

­唇­边的笑痕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轻阖上双目,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漫天星辉下,似乎睡了过去。

忽然,横于胸前的归离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左侧的殿脊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衣人。

夜玄殇眼睛蓦然睁开,一缕­精­芒倏忽闪过,却一瞬间又淡入眸底,握上剑的指尖,缓缓地松了开去。

他淡淡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来人并没有搭话,只是走过来像他一样舒展开肢体,似是终于放松了心神,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如此相像,但凡能坐着,又何必站着,但凡能躺着,又何必坐着?

再者躺着说话本身也是一件很舒服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身边的那人恰巧又是你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笑着向来人抬了抬手,似是索要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好酒,那酒必然是极烈的,像漠北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喉咙,淋漓酣畅,荡气回肠。而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那人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是打落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出深深的遗憾,“没有?还真的很怀念燕风楼陈年醴浆的味道啊。”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的,来人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扔了一个酒囊过去。

夜玄殇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笑着将酒囊接到手中,倾酒入喉。

来人静静地看着,看着黑暗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面,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平安地躺在这里,喝着自己带来的烈酒,黑暗中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袍袖抹去嘴角的酒渍,夜玄殇笑道:“你不是去了赤峰山,怎么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郢来?”

来人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夜三公子倒是越来越有闲情了,大半夜在自家屋顶上吹冷风,赏花赏月赏星星,倒是我彦翎多­操­了这份闲心。”回想三天前,他还正在宣国支崤城中和姬沧的手下捉迷藏,却偶然得知穆国三公子在上郢遇刺的消息,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夜玄殇微微一笑,似又轻轻一叹,说道:“皇非姬沧,逐日对上血鸾,这一战还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彦翎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你是没有见到,啧啧,那一战,真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堪称自当年白帝与朱襄惊云山十番棋局以来最为惊艳的对决……话说那日赤峰山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峰两侧缓缓步上峰顶,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撞,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彦翎滔滔不绝,逞舌如簧,直说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浑然未觉身边那人渐渐阖起双眼,似乎睡了过去。

“……只见皇非一招‘日落千山’,你说怎么地……嗯?­奶­­奶­的,夜玄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夜玄殇眼都不睁,喝了一口酒,方懒洋洋地慢慢说道:“还能怎么地,最后还不是姬沧负了半招于皇非,放弃了九夷之争。”然后抬眼看了看彦翎,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唉,我实在不是想打击你,不过关于这场对决即使是上郢城中最蹩脚的说书人也比你讲得­精­彩,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你做你的消息贩子可比说书人有前途多了,而且更加有钱可图。”

彦翎白了他一眼,劈手抢了酒囊灌了数口,还待再喝,手腕已被夜玄殇一把拉住。

夜玄殇侧眸笑道:“喂,喂,这酒是你带给我的,怎么你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啦。”

彦翎闻言,嘴角一撇,手腕一滑已脱离了夜玄殇的掌控,指上用力,那酒囊脱手向庭院落去,却见身边黑影一闪,去势更急,抄了那酒囊在手,未见如何动作,人已复坐于自己身侧,笑着将酒囊之中的酒饮尽。

“如此好酒,被你这样糟蹋岂不可惜。”

“枉你身为一国之王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小气了。”

夜玄殇笑道:“当年倒不知是谁为了一枚金叶子被魔云教的老道姑一掌要去了半条命,若论小气,此人排第二,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了。”

彦翎一翻白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忽然又似想起来了什么,身形一动,凑到夜玄殇身边,问道:“喂,你可知道刺杀你的是些什么人吗?”

夜玄殇挑­唇­一笑,“连你金媒彦翎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得知?”长眸微微细起,那一日的情形宛如尚在眼前,那日所遇杀手个个均非等闲之辈,出手狠绝,计划严密,受制之后宁可咬破口中毒丸自尽,也绝不透露半分线索消息于他,显然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想去证实什么。更何况身为一国质子,他的特殊身份也会招致多方势力的剿杀,看不得穆楚交好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单说这上郢城中,权倾楚国的少原君皇非,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家族,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以穆国嫡子入楚为质的三公子也不过是棋盘上可用可弃的一枚棋子罢了。

彦翎看他若有所思,一拳打在他的肩头,说道:“喂,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连我也不肯告诉吗?”

夜玄殇侧目看了看彦翎打在自己肩头的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见他不说话,彦翎微微一挑眉,说道:“最受不了你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了。”

夜玄殇眉头微皱,说道:“没有表情还算得什么表情。”

“呵,你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在想问题,越没有表情,越让人感觉到莫测高深!”

“我有吗?”夜玄殇眉头蹙得紧了几分。

“怎么没有?”说着手掌又在夜玄殇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夜玄殇看着彦翎拍在自己的肩头的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你看看,又来了,还说没有。”

夜玄殇苦笑着看着彦翎,慢慢说道:“下回可不可以拍另外一边?”

“为什么?”

“因为我受伤了。”

“受伤了?哪里?严重不严重?”彦翎猛地撑在他的肩头,跳着脚蹦了起来,急急问道。

夜玄殇微微侧头看向他的手,那手正重重按在他的左肩之上。彦翎若有所悟,抽动着嘴角,慢慢将手收回,讪讪地说道:“喂,不会这么巧吧?你一定是在玩我!”

夜玄殇面上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相当郑重地说:“的确很巧。”

“……”

一道黑­色­的身影隐于殿柱的后面,从那人所处方位向侧上方看去,正可以看到楼顶之上的夜玄殇与彦翎二人,黑暗中只见那人微微眯着眼,目光闪烁不定。因为离得远了,那人似乎是待听得再真切些,不知不觉地自殿柱之后微微探出头来,额头之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得“哎哟”一声痛叫,随后夜玄殇冷酷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计先,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难不成是来陪本公子喝酒赏月的吗?”计先抚着额头,跪倒中庭,回复道:“属下未见公子在寝殿,故出来相寻……”话未说完,便听夜玄殇冷冷地道:“倒劳计总管挂心了,这里左右没你的事,去歇息吧。还有,如果你想听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本公子。”说罢眼光冷冷扫视下来。计先跪在当地,背后冷汗涔涔,见他尚没有立即起身的意思,夜玄殇眉心掠过一丝不耐,喝道:“还不快滚!”

目光斜睨,看着计先狼狈起身,低头退了数步,方转身灰溜溜地离去,渐渐没了踪影。夜玄殇无奈一笑道:“你真的不该来。”

彦翎一笑,说道:“不该来也来了,再者说你那王兄,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小爷我这几年走南闯北也习惯了,身后总是跟着几条狗,没事遛一遛,那是相当的有益身心。不过你府上的这一条不叫不咬的,却愈发要小心提防才好。”说罢丢了一粒胡豆入口。

夜玄殇眸心深处掠过一抹略带嘲讽的淡笑,身子向后一仰,人复躺在了瓦片之上,语调散漫,说道:“好歹养了三年,我也习惯了。”

彦翎随他也躺了下去,谁也未再说话,静看星空。

良久,彦翎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谁让小爷最近闲来无事,便替你查一查这些死士的来历权当消遣。”

“没有酬金的事你也­干­,这倒奇了。”

“也就是你夜三公子,否则别人出一万楚金我也不­干­!”

“这样说来,倒是我夜玄殇好大的面子。不过……”词锋一转,夜玄殇继续说道:“这件事你不要Сhā手。”

“嗯?”彦翎不由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那人­唇­角处仍然是熟悉的一抹淡笑,只是那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些东西是从不肯让人触及的,即使是他。三年的时间,身边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有些东西终究与以前不同了,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恣意的狂傲的少年剑客,那时的他就像漠北天空下翱翔的苍鹰,桀骜不羁,而现在的他收起了傲人的羽翼,做回了这个坚韧、隐忍而克制的穆国质子,更像行走于大漠之上的孤狼,只有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没有这俗世的几多羁绊,他们可以像漠北高原上四处游弋的风儿一样自由,可如今三年过去,那笑容如昨,却掩藏了多少尘世沧桑与悲凉,彼时的年少轻狂,回不去的幸福时光,再见已非江湖。

额头一阵疼痛,他蓦然惊醒,却见身边人眸光中含着笑意看了过来,手指在胸前微微屈着,拇指轻轻一弹,又是一道风声直奔额头而来,彦翎微一抬头,那胡豆直没口中,却没有让他二次得逞。

夜玄殇朗声一笑,说道:“请你去喝酒。”

看彦翎微阖着双眼,懒懒地躺着并不答话,夜玄殇俯身过去,笑道:“后风国的云湖玉髓酒,可不是人人想喝就喝得着的,怎么,彦小爷没有兴趣?”

彦翎闻言,睁眼与他目光相接,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了然于心,双双转头看向楚都东城灯火最盛之处。

那一日,少原君府藏酒阁的横梁之上,刻下了两行不易被发觉的小字。

夜玄殇,到此一游。

彦翎,同上。

第104章 第二章

邯璋城。

太子东宫。

五更大雪。

雪被风翻卷急舞着,纷扬地洒落在青石条铺成的宫道之上。一个缁衣宫人步履急促,白茫茫的雪地上迤逦地留下一串足迹,很快地又被白雪所覆盖,终至无痕。

穿过殿前回廊,廊间牛角纱罩宫灯闪烁,光影明暗间已行至书房门前,那宫人伏跪于地,禀道:“殿下,上郢有信到。”

室内光线略显黯淡,夜玄御坐于书案之后,轻阖双目,单手拄着额头若有所思,听到宫人的回禀,他似忽然被从某种梦境中惊醒般蓦然睁开双眼,两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一室的幽暗如有实质般­射­在伏跪在地的宫人身上。右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左手一挥命身边近侍去取了信函过来。

夜玄御持信在手,随着目光在信函上缓慢移动,­唇­边渐渐勾起一抹­阴­冷的笑痕。慢慢抬起头看向殿门之外,眼光终落于那宫人的身上。那时间明明很短,跪伏在外的宫人却感觉那两道­阴­冷的目光似在寸寸凌迟自己的肌肤,时间缓慢得让呼吸也变得沉重,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额角之上犹自疼痛的伤口也仿佛在提醒着三日前的那一幕,同样来自楚国的密函,太子盛怒之下转瞬在指间化为齑粉,破风而至的古砚在击破他的额角之后摔落尘埃。念及于此,支撑在地上的双臂忍不住微微颤抖,正感觉禁受不住那样目光的折磨时,却听到头顶转瞬即逝的一笑,在太子身边服侍多年,他自然能够听出那短暂笑声中的自得与欢愉,“退下吧”,那声音仍然一贯的低沉冷淡,而那宫人闻此三字却如逢大赦,敛衣襟退了下去。

夜玄御慢慢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案头上的两份奴籍丹书之上。看到计先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此人如果有他哥哥一半的脑子,也不用在质子府做这么久的总管了。

轻阖双目,手指轻轻挤按了几下眉心,­唇­边笑意冷诮,低沉的话语自­唇­齿间辗转磨砺而出:“还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呢……只是这一次……计轸,定然不会让我失望!”

有­阴­冷的风自殿门穿梭而入,吹散了自指间飘落一地的纸屑。

夜玄御英俊的面容隐于暗影之中,­唇­角一缕笑痕冷酷,双眸蓦然张开,­射­向窗外雪­色­空蒙。

太子东宫,禁卫重重,却有一人履霜踏雪无约而至。

­阴­霾的天幕下,对面殿宇之上有人负手背光而立,身形峻伟,一柄阔身重剑负于身后,如与来人融为一体,须发随风雪在空中恣意张扬,天地旷远,更显人冷,剑寒。

夜玄御起身离座,微一挥手屏退身边众侍从,微一挑眉,人已向那人所在之处飞身而去。轻身形落于瓦片之上,向来人拱手一礼,笑道:“国师雪夜造访,却为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来人正是天宗宗主,国师渠弥。

渠弥国师闻言冷笑一声,却未回身,只道:“闻东宫杀手二十人入楚,无一生还,还真是让老夫开眼,倒未料殿下此时犹自赏雪品茗,端的好雅兴。”夜玄御面­色­微凝,却转瞬笑道:“还不是拜国师一手教的好徒弟所赐。”

渠弥捻须­阴­沉一笑,“这话原也不错,倒是老夫一直小觑了他。”转回身形,面如石雕峻冷,一双深眸­精­光内敛,隐含戾气,默默打量了几眼夜玄御,语声低沉地说道:“但愿老夫未曾选错了人,只不知这一次你又有几分把握?”

夜玄御微一眯眼隐去眼中一瞬间生出的寒意,对渠弥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只反问道:“他自七岁时投入国师门下,这十余年来,国师对自己这个弟子又了解多少?”

渠弥面露不耐之­色­,说道:“了解多少?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在老夫面前就不要如此拐弯抹角了吧。”

夜玄御一笑,道:“是人便会有弱点,他的弱点虽则不多,但有一个就足以致命。”

渠弥微微眯起双眼,说道:“这么有把握吗?”

夜玄御道:“国师是不信我,还是太过相信他。”

天幕低垂,雪舞漫空,是刺不透的­阴­郁与黑暗。

渠弥看向他,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之人,这一刻他忽然感觉透过面前这个张扬狠戾的年轻人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挑­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转过身,望向南方的天际,黑云翻滚如潮,风雪肆虐,天地一片晦暗。终于还是抛下了一句话:“我会派出天宗好手暗中襄助于你。”

夜玄御微一颔首,挑­唇­一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国师了。”

渠弥冷哼一声道:“东宫­精­英尽遣,你这府上还需加配人手吧。”言犹在耳,人已如夜枭飞身而起,转瞬即逝。

夜玄御看着渠弥的身影消逝在风雪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削薄的­唇­淡淡地笑着,风雪侵衣却浑然不觉。这般风雪之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午后,冰湖之上玩耍的两个孩子,那时冰层并未冻得结实,他却故意引了那人过去,本欲从背后推那人入水,却未料被那人鬼使神差地避了去,自己反而失控跌进了冰湖之中。事发之后他反诬是那人推了自己,那人并未反驳一句,只默认了一切,被罚带入宗庙跪了三日三夜。他至今还记得错身而过时那人的目光,没有怨恨与愤怒,只如那冰湖之下的水清寂寒澈,也许他们的兄弟情就在那场风雪中冻结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朋友兄弟,无论是谁成为自己王者之路上的绊脚石,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而那人,只是与自己恰恰相反而已。

弱点,那人的弱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这一次,三天后,来自楚国的消息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雪落满肩,他的­唇­角挂着凉薄的笑,语调低沉:“三弟,穆国的雪真的很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上郢城。

清晨微雨。

染香湖十里风月一片烟岚迷蒙,金殿华台,红楼翠阁皆在这漫天飞雨中若隐若现。湖上轻波澹淡,烟笼寒水,半月阁几点画舫点缀其间。

“咚”的一声器物入水的声音,不知惊醒了谁人的旖旎春梦。爽朗的笑声从一艘画舫中传来,有人笑道:“佳人美景当前,你却舟头独坐孤饮,如此不解风情,岂不是辜负了此番风月,枉费了青春热血?”

彦翎看着那刻着“敕造少原君府存”的玉瓷瓶在水中连水花未曾溅起一个转瞬沉了江底,微一扬眉说道:“唉,酒­色­如双斧,我还真是为你这根木头担心啊,算了算了,你既无事,我便走了。夜玄殇,你自己保重吧。”

但闻夜玄殇笑道:“这话倒像应该是我说的才对,也好,那么告辞、再见,不送了。”

彦翎摇头自船首起身,望向对面随波轻摇的画舫撇了一下嘴巴,理理衣襟,小声嘟囔了一句“重­色­轻友”,说话间,身形微动,人已掠至江岸之上,未及站稳,身后一道风声追身而至。彦翎骂了一句:“背后偷袭,小人行径”,反手抄了,却是半瓶残酒。夜玄殇清朗的声音自江上传来:“你背后诽议好友,又岂是君子所为!”

彦翎翻了一下白眼,抬手将那瓶中残酒饮了,冷哼一声道:“算我倒霉,误交损友,走了走了。”

画舫之内,夜玄殇玄衣半掩,斜靠在软榻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从左肩一直绑到胸口的白­色­绷带,侧目看向身畔仍在熟睡之人,薄汗轻衣,半遮半掩,眉目姣好,一袭如云乌发披泻在枕畔,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纤长匀称的秀腿在素白轻纱下若隐若现,秀美的莲足也似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无声地妖娆着,这是一个从骨子里都散发着无尽媚惑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蛊惑着最原始的冲动。夜玄殇微一扬眉,揽了衣襟,方要起身离去,襟袖一紧,垂目看去,一双白玉般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角,那人用带着初醒的慵懒、却又生出别一般的媚惑的声音说道:“三公子,又要不告而别了吗?”手指攀援而上,滑过强健的胸膛,附上宽阔的肩膀,螓首微扬,红­唇­一点嫣然便要掠上对面人棱角分明的­唇­锋。

夜玄殇­唇­边带着一抹淡笑,手指轻轻勾起床上之人娇小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头道:“铃儿,何时也变得如此缠人了?”那眼中明明有笑意,却又若有若无生出淡漠与疏离。她清楚地感觉到手掌之下男人的肌­肉­坚硬如铁,保持着绝对的警觉与戒备,她便在那样的目光中慢慢松开了手。

他这样的男人,就像染香湖之上穿梭而过的风儿,来时无心,去时无意,又岂是她这般身心的女子所能把握?

她看着男子转身离去,抓在锦被之上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面上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有风从湖上来,吹动着窗前悬挂着的一串银­色­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夜玄殇已然上岸,在风铃声响起之际凝伫了身形,玄裳当风,微微阖上双目,天地静穆,唯余风动、风铃动。

清晨微雨天气,路上行人无几,彦翎信步而行,他这样的人少有如此沉默安静的时候,而此时眉头却难得地紧蹙着,低头前行若有所思,忽然展眉一笑,从怀中取出钱囊,于手中掂量了一下,鼻中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彦翎是这么没有创意的人吗!他­奶­­奶­的,管他死活。”话是这么说,收了钱囊,手中却多了一枚铜板。

随手空中一抛,那铜板做了几个优美的空中转体,然而落地后却不肯在雨后湿滑的青石路上停下来,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一路滚了去。彦翎抬手抚额,心中暗骂了一句:钱兄钱兄,您老也玩我,却也无奈抬步,尾随着那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向前昂扬滚动着的铜板而去。

于是清晨的上郢街头,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在一枚意志坚定一路向前的坚决不动摇的铜板之后,紧随着一个皱着眉头一脸无奈的少年……

哎呀呀?怎么会这样?彦翎看着一路不停的铜板有些发怔,心说老天爷还真不靠谱,决定一件事所考虑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吧……

铜板似乎了然了主人的怨念,渐渐减慢了滚动的速度,在力竭之前又尽力摇晃了数下,眼见着就要完全停下来……

彦翎心中一喜,急行几步欲向前去看个究竟,忽然整个人怔住了,脸­色­开始发青,那神情难过气恼,总之难看得似乎想要杀人。

因为他发现那铜板之上忽然踏上了一只靴子,一只雪白的没有一星污点的靴子。

“喂,你……”

他大声叫道,顺着那雪白的靴子向上看去,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人。

白­色­的文士长衫,白­色­的靴子,就连手中举着的那把伞也是白­色­的。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却白不过那张脸。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唯有­唇­­色­一片殷红,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突兀,像是刚刚吸足了人血,被鲜红的血液浸润得红艳欲滴……

彦翎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舌头似乎在嘴里打起了结,他抽搐着嘴角,下半截话被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

“金媒彦翎?”白衣人却张嘴说话了,那声音听起来温文尔雅,从容有礼,甚至让人一瞬间感到有那么一点可亲。只是彦翎看着眼前这张惨白的脸,血红的­唇­,只感觉寒意像一个小虫子一样从脚下缓缓爬上来,渐渐爬满了周身,左右张望了一下,手指方点在自己的鼻尖说道:“你……在和我说话?”

“看来是没错了。”白衣人上下又打量了彦翎几眼,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眉清目秀年少风流倒还真是有些可惜了。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错,为你开个先例,你有何未竟之事,不妨说出来,看本公子可否替你完成!”

彦翎撇一撇嘴道:“小爷我活得春光灿烂,春意盎然,春­色­满园,春风得意的,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那人听着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废话还真是多,只可惜这次人家要的不是你的舌头,既然如此,可莫要后悔!”说罢双目之中寒光一闪,就待动手。

“喂,喂,等下!”彦翎双手在胸前急摆着,说道。

“这么快就后悔了?”

彦翎撇了撇嘴说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想看看老天爷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替我做了个什么决定而已。”

“有趣,有趣!那不妨我们也用这铜板赌上一赌如何?”

彦翎一听笑道:“江湖盛传幽冥公子奚雪衣好赌如命看来倒是真的了。只是不知阁下想和我赌什么?”

“唔,这名号倒似有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了,不愧为金媒!也好,明白人说敞亮话,听说你的脑袋在姬沧那里会有一个好价钱,所以这赌注嘛,就是你的脑袋。你若赢了,它尚可以在你颈上多寄存个把时辰。若是输了,对不起,它就得换个主人了。”奚雪衣说这番话时,语气悠闲,倒似乎在和人闲聊着天气。

彦翎哭丧着脸,小声地嘟囔道:“好像输赢也没有多大分别,可不可以不赌?”

“你好像没得选择!”

“好吧,既然输赢没有多大分别,可不可以先猜?”

奚雪衣挑眉一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一张惨白的脸,彦翎双手不由自主地搓了搓了臂膀,似乎感觉有­鸡­皮疙瘩簌簌地掉了一地,却还是勉强笑道:“那你输了!”

“哦?”

“这铜板本无正反,无论我说什么都是我赢!”

“世上会有这样的铜板?”

“彦氏出品,如假包换,你不妨一看!”

奚雪衣足尖轻挑,铜板跃上手心。打量之下,只见那铜板两面图形竟然是一模一样,再仔细一看,上面绘的却是春宫图形,不由得一笑:“果然有些名堂,都说金媒彦翎人小鬼大,却原来是­色­中饿鬼,今日算是见识了!”

“客气客气,承让承让。”彦翎一抱拳,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三分的笑容,全身的肌­肉­却在这一刻绷紧,身体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话音未落人已向侧方急­射­出去,撞进了路边的木质阁楼之中,施展出绝顶的逃命功夫,一路狂奔出数条街巷,方停下身形,回头未见奚雪衣追来,弯腰拍了拍胸脯,长长呼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形离去,嘴角抽动,身体蓦然僵住了,他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之上浅浅的一湾水泊,水中倒映着一条白­色­的身影,正倒吊在身后的一棵树上,紧贴着自己的身体,见他看来,那人­阴­笑着在他的脖颈之后轻轻吹了口气,然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血红的­唇­贴在了彦翎的耳畔,­阴­恻恻地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莫敢留人到五更。”与此同时,周边似乎有无数条幽灵暗影缓缓聚拢围聚过来……

暮­色­四合,楚都西郊一处山谷,幽林暗影重重,蒿草迎风招摇,半没于腰,即使是白日也鲜有人踪,而此时密林之中却是人影绰绰。

所有人所在的位置看起来杂乱无序,却以最佳的角度,最有效率的站位守住了进入山谷的每一处通道。无形中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即使是一只苍蝇也不得过。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而现在代号为十三的人,正在修剪自己的胡须。这本是一个正常男人经常会做的一件事,可是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修剪胡须都会有很怪异的感觉。

他肥胖的身躯坐在树上最纤弱的枝­干­上,看似摇摇欲坠,却在危险的颤动中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他手里是一把大号的剪刀,大到那刀口打开,可以剪掉一个人的头颅。而此时这把剪刀的主人却在用它修剪胡须,他的手法­精­致温柔,他的神情过于专注,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所以活该这只没头没脑乱撞的苍蝇倒霉。

迅疾无匹的刀光闪过之后,透明的翅膀仍在扇动着,而头已经和它的身躯分了家,停驻在那把可以剪掉人头,修理胡须的大剪刀的刀口之上。

刀过如风,风去无痕。

他忽然为自己感到可惜,确切地说是为自己的代号感到不公平。

他知道这样的刀法放眼江湖,能挡得住的不会多过百人,而这一百人中至少还会有二十人为刀风所伤,可他仅仅是一个十三号。想到这,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十三身下的那棵树下静静地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是整个无形网络中最无足轻重的位置。他的皮肤白晳,长相斯文,两撇八字胡须妥帖地装饰在温和的脸上,如果不是那双隐含­精­芒的眼睛,稳持­干­燥布满厚茧的手,任谁也无法将他和杀手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买卖人,这样的人岂不是真的很适合做杀手?

而此时他的手中正在把玩着一把纯金打造的小剑,忽然眉目一细,金­色­的光芒一闪即逝,剑尖之上留下了两片完好无损的翅膀,他从来都是一个补漏的人,最容易被忽视却往往能给出致命的最后一击。

他的代号十四。

密林中心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临时搭建起来一间木屋,从十四的角度看过去,透过门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盘膝端坐的身形。

那人直挺挺地坐着,笔直如枪。

左手边放着一把剑,漆黑如墨。

一身黑衣包裹着瘦削颀长的身躯。

他显然不喜欢阳光,甚至不喜欢暴露在空气中,就好像现在他宁可窝在这间斗室之内,而身边放着三具已然开始腐败散发出恶臭的尸体。

他是这里所有人中唯一有名字的人,虽然他好像并不需要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更多的时候带来的是耻辱。

所以他更喜欢而大家更习惯称他为老大。

这个人便是计轸。

停在身前的三具尸体,他们生前在这个杀手组织的排名,曾经让十三嫉妒的眼睛发红,可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他们已经成为没有知觉的尸体,而且正在腐烂。

这三个人杀过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三杀人的零头,但是每一个死在他们手下的人都足以独霸一方。可是即便如此,三人联手在那人剑下不过也只走了五十招,而那个人仅仅是伤了左肩。

这些信息,来自这三具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

三天,他不曾走出这间石室,三天的时间他用来寻找一个答案。

那人剑法的漏洞。

作为一个顶尖剑客,他的目的不只是杀死目标,他更想用自己手上的剑打败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个人。

他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复现三天前那场对决的全过程,他知道那人的剑会从哪里来,甚至知道用何种方式去躲避去反击,送出致命的一击。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去战胜他。因为他所面对的这个人,是一个从来不按章法出招的人。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幽暗的光影下,拇指被齐根削断,眼前蓦然闪过太子冷俊的脸,狠决的目光,凌厉的剑芒,手掌之上淋漓而下的鲜血,三年前的影像依然如此清晰,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失败的刺杀。

他已失去太多的东西,这一次他必须得到偿还。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他已足够快,更何况,棋局之上他已占尽先机并掌握着那人致命的弱点。

漆黑如墨的长剑在指间收紧的一瞬间,他的周身散发出­阴­冷的死亡气息。

三年的时间,等待已足够漫长,是该了结的时候了。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三天后,放在穆国东宫太子书案之上的那纸奴籍丹书将永远不再存在。

十三看着计轸的身形渐渐没入淡淡夜­色­之中,忽然想起,早晨出去的老二至今仍然没有回来。

染香湖畔。

烟雨低回,灯火阑珊。

雕栏玉户,飞檐红楼轻笼在两岸如画烟柳中,漠漠轻寒,无边细雨打湿了灯火流光,将四周景致晕染出有别于晴日里的迷离清幽,如梦似幻,一方水阁檐间四角风铃如与泊于湖畔兀自悠悠荡漾的画舫之上的风铃相和,风声吹过,响成一片。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烛影摇红,歌声曼妙。

菱花铜镜映照着娇美柔媚的容颜,薄如蝉翼的云衫罥笼着曼妙的身姿,裙摆迤逦散在妆凳四周,一袭流云乌发披散在肩头。妆镜之前端坐之人正是这方水阁的主人,昨夜还在染香湖上与夜玄殇同船共游的半月阁歌姬曲铃儿。

她静静看着妆镜中的­精­致妆容,微微笑着,翦水秋瞳若笼着淡淡轻雾,晕着蒙蒙烟气,眼波流转之际仿佛陷入了迷离的梦境,步入不为人知的记忆轮回,缓缓闭上了眼睛,有泪水静静流溢而出,淡淡划出两行泪迹,宛如白日里不肯示人的伤痕。

四下里风声忽然止了,风铃停息,曲铃儿睁开双眼的瞬间,看到窗前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衣,黑­色­的剑,仿佛与如墨的夜­色­溶为一体。

曲铃儿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朱­唇­紧咬隐见殷红颜­色­,一声脆响,紧握着的檀木梳子不堪重负般折断在手中,碎了一地的金玉。

第105章 第三章

杀人是一门艺术,讲究技巧与天分,可这两样东西说到底却是很难用­肉­眼辨别,用数值衡量的,所以排名这东西标准不一样,结果会很不一样,千万别当真。

十三这样想着,微微眯着眼,斜靠在树枝之上,胖胖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却在抬眼向前望去的一瞬间完全凝固在嘴角。昏暗的夜幕下,一男一女几乎并肩而来,男人半隐于女子身后,一袭黑衣正是计轸,而那个女人……却穷极他的词汇也无法去描摹他所看到的一切。夜风很冷,十三却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用手中的剪刀去衡量来人的脖子,而是看向身体上其它的部位。烟雨如幻,荒草招摇,女人的面貌朦朦胧胧,款款而行,像漫步在云端之上,曼妙的腰肢扭动间如和着令人神魂俱迷的韵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女人的腰肢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眼。在这之前,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人走起路来会有如此动人的风韵,那扭摆的节奏似敲击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心不由得随着那节拍跳动,几欲窒息。

十四却根本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在女人走过身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女人身上淡淡的幽香,像极了山野里正在开放的百合花的味道。

女人被带进了那个简单收拾过的小木屋,屋里还残余着些许腐败的尸臭味,但相比前时不知道好闻了多少。屋角处放着临时拼接起来的一张简易木床,女人背对着门静静地坐在上面,一言不发,正如这一路行来,都以沉默相对。

计轸甩手带上那道简陋的木门,屋中烛火被关门时瞬间带起的风吹得左右剧烈地晃动着,缓缓停步于女人的身后。幽暗的光线下,女人的背影曼妙纤弱,计轸目光灼热,眼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他忽然冷哼一声,转至女人身前,双目陡然一眯,猛地抬手捏住对面人娇小的下巴,迫使着她抬起头来,倾下身去,狠狠地吻在娇艳的红­唇­之上,舌尖带着暴戾的气息撬开女人来不及闭合的牙关,咬在舌尖之上,血腥的气味在口腔之中漫延开来,计轸疯狂地辗转吸吮着,内心之中蛰伏已久的欲望终于被点燃,熊熊燃烧着,让他不受控地颤抖着,喉咙中逸出类似野兽一样的低吼。

女人表情木然地承受着,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丰艳的丹蔻深深地嵌入掌心里。

烛火摇曳,明暗之间,欲孽沉浮。

“老大!”门被人忽然从外面推开,计轸霍然回身看向门口,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犹如嗜血的野兽,血丝密布,贸然进来的十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门外的些许天光,计轸微微阖上眼睛,又猛地张开,黑沉沉的眼底看不出喜怒,只冷冷问道:“有事?”

“老二让人带来了一个包裹。”

计轸微一点头道:“知道了,出去!”语气低沉,带着让人不可违背的威势。

十三将一个长条包裹放在门口,低着头退了出去,关上门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抬头向里看了一眼,昏暗的灯火下,只见女人双手紧掩着胸前的衣襟,缩在床的角落里,微微颤抖着,神情模糊。

包裹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柄奇形怪状的薄刃,另有一张绯­色­信笺,红笺墨字,笔迹风流,上书:彦翎兵刃奉上,夜玄殇之头明日再行奉上!落款之处却是一个血红的­唇­印,艳­色­尤胜红笺。计轸嘴角抽动,狠狠将那张信笺握入手底,手背之上青筋隐隐,冷哼一声:“不自量力!”正自怒不可抑之时,隐约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怪异的鸣啼,计轸微一蹙眉,大步走出木屋,撮­唇­一声呼哨,众人只见头顶风声疾掠而过,一只白翎乌隼已落上计轸伸出的手臂之上,羽翼微湿,神态仍不失跋扈飞扬。计轸取下缚于隼足上的竹筒,抽出一封短笺,旁边早有人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借着火光,数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计轸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慢慢勾起­阴­冷的笑痕。十四仿佛不经意地抬头,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短笺被细雨打湿的落款,隐约是一个先字,渐渐被雨水晕染最终变成了一团乌黑墨渍。

人间奢华,浮世喧嚣,染香湖上的画舫笙歌,半月阁中的纸醉金迷绝不因这一日连绵不绝的雨而稍减半分。长宵夜半,红楼绣馆,华灯犹盛,夜玄殇斜斜靠在软椅之上,在一片娇红软语声中,微一扬­唇­饮尽杯中残酒,揽过身边莺莺燕燕,轻笑一声道:“有酒无歌,总是欠了些什么,今日如何独不见铃儿姑娘?”身边女子回道:“铃儿姐姐恐是昨夜被公子欺负得惨了,今日阁中灯火早就熄了,想是安歇了。”夜玄殇摸了摸鼻子淡淡一笑,那女子恨恨打掉他扶在软肌纤腰之上的另一只手,软语娇嗔道:“公子还真是偏心的很,只这一晚,铃儿姐姐未在身边,便问个不休,若是换了奴家,就未必如此上心了呢!”夜玄殇一笑手上轻轻一带,已将那女子带至膝上,微微倾身下去,男子醉人心魄的深眸倒映着女子娇媚的容颜,身上霸道峻冷的气息慢慢淡笼下来,却是令人甘心沉溺的温柔,夜玄殇轻轻摇了摇头,呼吸间带着酒香的清洌甘醇,笑道:“今天的酒为何泛了酸味了?” 那女子粉面含春,双颊飞红,婀娜婉转,心中若有所待之时,却见夜玄殇已抬眸看向门口,无奈回首看向门边,只见一打杂小厮怯怯地立于门边,看样子似是有事要说,却一时不敢进来。

见夜玄殇看来,慌忙垂手低头回道:“楼下有个人要见公子,说是您府上的总管。”

一抹光芒快速在夜玄殇的深眸中掠过,脸上却露出潇洒笑容,“看来有些人生来就是败人兴致的。”话是如此说,手轻轻拍在佳人翘臀之上,女子又羞又恼无奈起身,夜玄殇轻笑声中人已离案走了出去,那女子轻咬朱­唇­,心中却是着实恨极了这败兴之人。

计先立于一楼楼梯口处,眼角余光透过楼上雕栏巧护瞥得玄衫轻摆,慌忙自窗外收回目光,所望之处却正是曲铃儿的那一方水阁,此时灯火已熄,唯有檐间四角风铃犹自随风轻荡,清音袅袅。

夜玄殇居高望下去,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漠然地看下来,计先抬头间正遇到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不由得双膝一软,便要跪拜下去,夜玄殇冷冷一笑:“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倒不知何事要有劳计大总管半夜出来相寻?”

计先躬下身形回道:“属下听下人回禀,说是入夜时分有人放了一封信函在门房,要务必于子时前交予公子,属下怕误了公子要紧之事,这才找到了这里。”说罢趋步上楼,双手呈上。

夜玄殇微一扬眉,将信函取于手中,看去是一封极其普通的信函,淡淡扫过封口之处,眼中现出讥诮之­色­,取出信函细细看去,微一扬眉,眼中似有冰刃划过,随手将那信函掷于计轸身上,冷冷地抛下一句:“有劳计大总管了,你可以回去了。”说罢再未理会众人,抬步离去。

在楚都为质三年,夜玄殇对上郢城中巷陌街衢早已熟稔,不消半个时辰,已按信函所指来到约定的地方,却是楚都城北郊外的一处义庄。

荒村断霭,风声如泣,天空愈发­阴­沉,雨点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打在树叶荒草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破败的门楣之下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着,发出惨淡­阴­沉的光,庄院之内听不到丝毫的人声,一片死寂。夜玄殇负手站在那黑漆漆的木门之前,玄衣尽湿,紧紧地贴在英挺的身躯之上,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面庞缓缓流下,勾勒出俊冷的轮廓,嘴角是惯常的上扬弧度,深眸如寒潭幽寂。

有夜飞的枭从漆黑的天空低低飞过,鸣声凄厉,“吱呀”声中巨大的木门陡然间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开,挑­唇­隐见一笑,夜玄殇阔步走了进去,却在步入庄门后又缓缓止住了身形。

空旷的院落中,停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棺体上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雨滴砸在厚重的石板上,向四方激溅开来,之后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缓缓流下,一枚铜板赫然摆在棺盖正中的位置,夜玄殇微微眯起了眼睛。

义庄灵堂的殿门也在此时幽然洞开,入目可以看到堂内停放着一口质地不凡的木棺,漆­色­尚新,长风灌入室内,将火盆内香纸余灰吹起,纷纷扬扬犹如黑­色­的雪,有飘向屋外的纸灰未及扬起便被雨点砸落尘埃。

“又见面了,夜三公子。”一袭白衫的男子撑着白­色­的伞自堂内缓缓步出,惨白的脸,墨黑的发,血­色­的­唇­,宛如地狱修罗,声音仍不失温润优雅,但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却透出了异常诡谲的味道。

夜玄殇­唇­角淡淡勾着,声音峻冷:“幽冥公子!三年过去,阁下还是如此不长进。”

奚雪衣­唇­边笑意温雅如故,对夜玄殇语气中的嘲讽丝毫不在意,笑道:“鬼蜮伎俩,却甚合吾意。夜三公子当然不曾体会过被人活着钉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呵……倒不知你的朋友在里面感觉如何?怎么,不想打开亲口问问吗?”

遥远的天际数条闪电划过,雷声隐隐。

夜玄殇冷哼一声,缓步向石棺走去,就在奚雪衣以为他会打开棺盖之际,夜玄殇­唇­畔勾起一抹冷酷讥诮的笑痕,指尖微动,奚雪衣蓦然心生警觉,大喝了一声:“动手!”数十条黑影自庭院四周隐身之处,赫然现形,剑光挽起雨丝飞急,直袭庭院之中的夜玄殇!

眸光凛冽,归离剑霍然出鞘,一道迅疾无匹势如雷霆的剑光斩开重重雨幕,雨丝向两面纷纷激荡开去,轰然巨响中,棺盖已被狂肆霸道的剑气从中间生生劈裂,向两面爆开,无数幽幽碧芒随之从棺中激­射­而出。夜玄殇一声冷哼,长剑荡开,碧芒遇到狂傲的剑气如被卷入急转的漩涡,裹成一束,夜玄殇一声长啸,单臂一振,那碧芒陡然四散激­射­,势如强弩,纷纷­射­向正飞身而来的众人,有人格挡不及,惨叫声中已毙命当场,此时此刻,夜玄殇手中剑已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度,运剑如斤,势如破竹,当空向自棺中冲天而起的一条黑­色­身影直劈下去!

“咔嚓”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在归离剑的重击之下登时断为两截,身体被霸道的剑气激得倒跌出数丈,撞在身后的一处短墙之上方才停住,鲜血缓缓自额心流下,在脸上划出一道诡异的血痕,身体蓦然分开两半,栽倒尘埃。

众人似被惊呆了,愣怔片刻之后,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剑向夜玄殇攻来。

夜玄殇眼中划过刀锋一样的寒芒,­唇­角笑意冷酷,淡哼一声,右手长剑自腋下回刺,登时刺穿了身后一名一马当先的刺客胸膛,左手闪电般将刺客手中松落的长剑接在手中,剑光一闪已贯入身前另一名刺客的腹部,抬脚踢在尸身之上,血花飞溅中,那尸身旋转着横飞出去,登时撞飞了身后两个举剑而来的刺客,滚落在一处,骨断筋折。抽剑在手,旋身而起,剑光化作一道炫目圆弧,身处内圈的刺客眼前一片刺目的光亮,睁眼如盲,只闻得鼻腔之中腥气翻涌,喉咙中尚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鲜血已自剑痕处潺潺流出,双目圆睁,身体向前仆倒下去。玄衣轻舞,夜玄殇轻身落下,双目睥睨,长剑斜指,一颗飞溅上额前碎发的血珠缓缓顺着发丝滑落,手指随意轻弹,那血珠破碎成几瓣融入到连绵雨雾之中随着四周刺客喉间喷溅的血花一同化作一场红雨,洒落一地尘沙。

庭院之内血雨纷扬,不多时已倒下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身,哀号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夜玄殇每前进一步,都会踏在一人尸身之上,长剑之下,几无一合之将。

不多时,院落之内只剩下一个尚能站着的杀手,双手紧握长剑,见夜玄殇踏步向前,两股战战,却未曾后退半分,夜玄殇淡淡挑了一下眉毛,那人咬了咬牙大叫一声,双手举剑直劈过来,夜玄殇轻轻摇了下头,那人尚未感觉到剑刃透体的痛楚,剑光闪过,似乎还来得及低头看一眼胸口处的鲜血潺潺流出……

夜玄殇抬手掩去面前人犹自睁开的双眼,那眼中兀自流露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和惊恐,手上微一用力,那尸身向后砰然砸在地面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青石砖,慢慢地和地面之上流溢的雨水交融在一起,最终汇成一弯猩红刺目的水泊……

对敌人仁慈和怜悯从来都是多余的,他虽不喜杀戮,但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而对于他,杀人就是这样简单。

一道迅疾无匹的风声穿庭袭来,却是一把白­色­的伞急速旋转,裹挟着急风劲雨,向夜玄殇当空撞来,夜玄殇眉锋淡挑,手中剑登时化作一缕寒光,斩在来物之上,砰然巨响中,那伞面四散破开,一柄流光炫目的长剑陡然自伞心处带着尖锐的啸叫声直刺夜玄殇的前心,夜玄殇冷哼一声,身形微侧,长剑回格,剑身交错,快至巅峰!转瞬之间两人已对了十二剑,剑剑追魂,招招夺魄,身影乍然错开,白衣如鬼魅一般倏忽来去,落回堂前。

夜玄殇扬眉看向长阶之上,奚雪衣白衫胜雪,衣上片雨未沾。

反手执剑于身后,奚雪衣轻声赞道:“三公子,好剑法!”

夜玄殇随手将剑搭上肩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让这么多人前来送死,不会只是欣赏夜某人的剑法吧。”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了许多­唇­舌,不错,雪衣今天请公子前来,的确是要和三公子做一笔交易!而且我知道三公子无论如何也会答应我的条件!”

夜玄殇的眼睛缓缓眯起,挑­唇­说道:“那还要看你是否够资格与我谈条件!”

双目相对,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几乎同时凌空而起,剑刃在半空相交,爆裂出炫目的光华,庭院之内剑气激荡,雨雾纷扬,草木摧折。奚雪衣身如鬼魅,进退飘忽,剑走轻灵。夜玄殇身姿潇洒,剑意随心。玄衣白衫身影分合之际,二人已斗了二十余招,又过数招,夜玄殇眉心处掠过一丝不耐,剑芒陡盛,招法大开大阖,内力凝聚,剑势雄浑,却是一力降十会,登时将一团白影困在剑光之中,奚雪衣剑上压力陡增,几次欲凭借绝顶轻功脱离凶险狂肆的剑圈中心,但都被夜玄殇识破先机,反而处处受制,又过数招,夜玄殇长啸声中,双手执剑,向奚雪衣的剑身之上力压下来,奚雪衣举剑格挡,剑身巨震只觉两臂酸麻,长剑几欲脱手,当即身形向后急退,借后纵之势欲化解夜玄殇雄浑剑势,所过之处在地面之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痕。夜玄殇冷冷的嘴角一勾,如影随形欺身而上,归离剑更是得势不饶人,似挟风雷之声又是一剑当空力斩,奚雪衣勉力举剑相迎,重重哼了一声,一口鲜血喷溅,虎口震裂,兵刃撒手飞出,身体倒飞出去,撞在石棺之上,未及起身,眼前一片寒光耀目,归离剑已横架在颈项之上!夜玄殇眼中锋芒冷肆直逼向奚雪衣,冷冷开口:“现在,告诉我彦翎在哪里!”

奚雪衣仰首一阵桀桀怪笑,浑然无惧项上利刃,摇头道:“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否则,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死人是不配谈条件的!”

“呵,是吗?那请三公子不要忘记幽冥路上,奚雪衣会是彦翎接引之人。这世上唯有我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你不想他活活窒息而死,最好尽快答应我的条件。否则,我真的不能保证他还能再见天日。”

夜玄殇长眸微细,却掩不住眸中寒光冷肆,冷冷说道:“我夜玄殇向来不喜受人要胁,更不愿做违心之事!”

“这件事对三公子来说,非但不违心,且会非常愿意为之。因为我要用彦翎的命换一个人的头!”

夜玄殇淡淡扬眉。

奚雪衣­唇­畔忽然凝起一抹奇诡的笑痕,一缕暗黑­色­的血丝蓦然沁出嘴角。

夜玄殇出手如电紧捏住他的下巴,冷哼一声:“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

“三公子是肯和死人谈条件了……”奚雪衣­阴­笑着,­唇­齿之间不断溢出黑­色­的血,嘴­唇­翕动,似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小,头终于慢慢垂了下去,再无半点声息。夜玄殇缓缓起身,手臂轻挥,奚雪衣的身体直挺挺向石棺之中倒去,忽然目光一凝,长剑斜挑,一件物事自残破的棺石碎砾之中,跃然跳入了掌心,雨­色­中泛着些许微光,却是彦翎那枚铜板。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上天似乎倾泻着积蓄已久的能量,暴雨终于倾空而落。就在此时,归离剑剑身发出一声强烈的铮鸣,夜玄殇根本不及转身,周身已处于一股强大的剑气的笼罩下,同时一个嘶哑的、­阴­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想要彦翎的命跟我来!”

计轸看着眼前屹立如山的男子,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明明感觉有机会可以一剑洞穿那人的心脏,可是也只是在一瞬间,看似周身的破绽化为无形,身前的人一动未动,­精­神是松弛的,肌­肉­保持着良好的状态,那把恐怖的剑散发着和主人一样峻冷孤傲的气息,浑然一体。

夜玄殇面对着石棺站着,眼睛淡淡扫过奚雪衣的尸身,显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乌紫­色­,面目狰狞,所用之毒和上一批刺杀自己的杀手显然同出一门。他轻描淡写地开口,语气仍然从容散漫:“东宫杀手还真是倾巢而出了。你是他们的老大?”

计轸微眯了一下眼睛,冷冷开口道:“我只是一个要你命的人。”

“哈,要我命的人还真是多,不过,三年前你们办不到的事,现在依然办不到!”

计轸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断指处,忽然狂笑道:“夜玄殇,你向来好命!不过,这一次老天也帮不了你!不妨给你一个机会,四个时辰,只要你找到彦翎,便用你的命换他的命,否则,不仅是你死,彦翎也会为你陪葬!这个游戏是不是很公平!”

夜玄殇慢慢转过身去,除却计轸那张­阴­郁如刀削的面孔之外他看到五个影子一般的人,熟悉的运气方式,是他自七岁起就练习的天宗心法,­唇­角的笑容带出一丝无奈,“很有趣,很公平。可我又如何相信彦翎在你的手上?”

计轸­唇­角勾起­阴­冷的笑痕,手指微张,一道寒光向夜玄殇面门激­射­而来!­唇­边淡笑,扬手间,一把奇形怪状的薄刃已落于夜玄殇手指之间,熟悉不过的兵刃,似乎还带着那人的气息,夜玄殇眼中渐渐浮起冰一般的肆冷寒意,背后的长剑也感应到主人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杀气,随之发出阵阵微鸣!

计轸冷笑着退到五人身后,冷冷说道:“那么游戏开始,我会等着你,为你送行!”

“送行的人是我!”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第106章 第四章

长夜将尽天未明,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分。

夜玄殇站在荒野之中,剑上的血迹未­干­,还带着鲜活的味道,而四处横陈的尸体却正渐渐变得僵冷,大雨如注亦无法冲淡天地间充斥的浓烈的血腥气。风雨侵衣,身姿依然挺拔俊傲,展开手心,那枚铜板静静卧在掌心里,轻轻地抛起,铜板在空中旋转着,落下时微微润了雨意。他随手接了那铜板,狠狠地攥入手心,轩眉一扬,抬头看向西北方的茫茫天际,任冷雨拍面,­唇­角勾起冷酷的笑痕,眉宇间是冷冷的讥诮。人生如戏,冥冥之中出演着上苍钦点的戏码,而这一次,谁又做了主角,谁又做了陪衬?游戏嘛,他从来都是高手,那么这一次就一起将戏码做足!

就在夜玄殇转身离去之后不久,彦翎发现自己终于可以说话了,只是那个时候夜玄殇已经走得远了。破败的义庄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如注,彦翎躺在被埋在地下五尺深的木棺之中,而这口木棺就位于地面之上那口石棺的正下方,透过一个细细的管子能够清晰的地到上面发出的所有声音,只是身上数处要岤被封,身体僵麻,动弹不得,宛如一个活死人。

他转动着仍有些僵麻的舌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来的声音却几近蚊嘤,“夜玄殇,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的声音终于越来越大,可回应他的唯有无边的死寂,就连风雨也不知何时停息了,身处黑暗­阴­冷的地下,外界的一切被隔绝,他困在这里,只能看着夜玄殇走向生死未卜的前程。

彦翎每呼叫一声感觉心便冷却一分,直到几近绝望。他的声音终于又一分一分小了下来,开始拼命地运气要冲开岤道,一番折腾却是徒劳。体内真气被禁锢,根本无法运转,心里慰问了奚雪衣无数遍之后,彦翎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欲哭无泪,他抬头看着头顶上自细管中唯一泄露的天光,无奈地苦笑,骂道:“他­奶­­奶­的,奚雪衣你做鬼,小爷也不会放过你!啊呸,小爷还不想和你一起做鬼呢!”

话音刚落,头顶上的细管忽然传来一声低笑,随后有人­阴­恻恻地说道:“不想做鬼,那我们再打个赌如何?”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彦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呀呀呸,还真是白日撞鬼,定下心神问道:“谁?”

那人­阴­笑道:“你希望是谁?”

“奚雪衣!”彦翎惊呼出口!“你方才不是……”

“方才不过是一场戏,彦小爷看得可还过瘾?”奚雪衣悠悠然地说道,语气中颇多得意。

“夜玄殇那小子到底和你达成了什么交易?你到底要拿我的命换什么?”

“换什么?你好像无须知道,不过我倒是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我要换的是他的头,他还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吗?”

有些人天生就具有野兽般神奇的追踪本领,比如彦翎,可夜玄殇不是彦翎,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对手无非是在等待他自己走进一个陷阱。

所以他并不担心失去线索,正如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彦翎一样。

所以仅仅是三个时辰之后,他已经站在那个偏僻的山谷入口处。

天地萧索,长风卷起地面上的落叶旋转飞舞着,晦暗的天际有食腐的鹰鹫盘旋着,叫声尖锐,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森寒。山谷之内,迷雾重重,­阴­冷晦暗,蛮烟瘴气恣意蔓延,宛如混沌之境。幽林暗影重重,在极隐蔽之处有充血的眼睛暗中窥伺,像嗜血的猛兽在一片幽暗之中闪烁着凶残贪婪的目光,训练有素的冷血杀手,正等待着他们的猎物进入自己的伏击圈。密林之中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只是谁才是猎手,谁又会成为最终被猎杀的猎物?冥冥之中,谁才是生命的主宰,颠覆了乾坤,反转了生死?血光飞溅,肢体飘零,脑浆迸裂,哀嚎于野,荒山穷谷成为杀戮的战场,死去的人眼里总带着不可置信的余芒,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幽暗之中,凄厉、痛苦的哀号与惨叫之声不时响起,渐渐迫进密林中心地带,两个黑衣杀手背靠着背,紧张地看着四周­阴­暗的密林,枝叶藤蔓重重盘绕纠葛在一处,仿佛是死亡的神灵在编织着一个个噬人的巨大的黑­色­漩涡,不断吞噬着鲜活的血­肉­,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闪电一样扼住了两人头颈,待得两人发觉之时,只来得及看到那人嘴角冷酷的笑痕一闪即逝,死亡已无约而至。

密林中心的小木屋掩映在迷雾之中,苍茫的烟霭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空地之上的时候,天地似乎陡然间又昏暗了几分,猎猎的山风裹挟着粗砺的砂砬打在面孔之上,生生的疼,十三仍然坐在那棵树上,手中的剪刀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十四微微皱了下眉头,却是因为背后所依傍的树木传来的颤动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失去了固有的频率。

山谷中的迷雾终于被大风吹散,他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玄­色­的衣袂在风中飞扬着,长剑随意地搭在肩头,犹有血痕,­唇­边是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步履从容,而那每一步却都似踏在众人的心头,带来莫名的惊悸与惶恐。

十四缓缓地立起身形,抽出掩于背后的一面盾牌,金­色­小剑在指间收紧,与跳下树的十三并肩站在了一处。

密林中心十余名杀手均是此次行动的­精­英,而此时所有人似乎都成了棋枰之上被落定的棋子,空气似被冻结,肃杀的气氛在天地之间无尽地蔓延着,心脏狂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手掌之中的剑柄刀把似乎都要被攥出水来,生死决战一触即发!就在此时,那间小木屋简陋的门却被人在里面一下子打开了,宛如一湾死水投进了一颗石子,凝窒的空气似乎又流动了起来……

夜玄殇缓缓止住身形,微微眯起了眼睛。

众人缓缓松开握上武器的汗津津的手心。

目光同时投向了声音的来处……

计轸嘴角带着­阴­冷的笑痕,慢慢走了出来,身前挟持着一名女子。女子衣衫凌乱,面­色­苍白,­唇­边有新鲜的淤痕,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而颈间架着一把寒光刺目的长剑。

计轸­阴­笑着,冷冷说道:“半月阁头牌歌姬不仅歌唱得好,床上功夫更是一流,三公子对此早已深有体会吧!”

夜玄殇淡淡地挑了下眉毛,轻叹了一声,清朗的眼神扫过曲铃儿,对上女子的眼睛,捕捉到女子充满惊恐和慌乱的眼底之下隐藏着的隐忍和孩子般的倔强,深邃的眸子忽然带出一抹笑意,那若有若无的笑宛如一颗石子轻轻地落在女子的心湖深处,激起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花,从心口漾到了眼眸,女子空洞麻木的眼底一瞬间仿佛有了莫名的光彩,嗫嚅着双­唇­似乎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咬紧了双­唇­,­唇­齿之间隐见一片殷红。

计轸冷冷看着,重重哼了一声道:“如你所见,彦翎并不在这里,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被老二剁了分尸了。不过夜三公子可以为朋友抛却头颅,倒不知是否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昨日里尚共赴云雨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死去!”说完,手上微微用力,伴随着女子短暂的痛呼声,长剑已在曲铃儿修长的玉颈之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夜玄殇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淡淡勾着,声音似带着雨后的清寒:“我保证你会为现在所做的感到后悔!”

计轸狂笑着,“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吗!夜玄殇,三年前,我杀不了你,今天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现在,用你手中的剑砍掉你的右手,否则……”随着计轸冷酷无情的话语,手中的剑缓缓割入曲铃儿的脖颈,鲜血顺着剑身之上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衣襟之上,晕染了云衫之上繁复的纹路,宛如皑皑冰雪之中缓缓绽放开来的点点红梅,猩红眩目……

夜玄殇微微皱起了眉头,扬手止住了计轸的动作:“用不了多久你加诸她身上的痛苦,我会让你加倍偿还!呵……也罢,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倘若一只手便可保美人无虞,在我看来倒也划算。”夜玄殇说着,将手中剑换到左手,缓缓地举起右手慢慢握成拳头,薄­唇­淡淡地挑着,样子甚至有一些吊儿郎当。

曲铃儿狠狠地咬着下­唇­,渐渐地竟有血丝沁出,她看着男人慢慢地举起了剑,仿佛下一刻就要挥砍下去……

时间仿佛长久地停驻在这一刻上,令人感到无言的窒息与压迫,所有人的眼睛都凝注在那把剑上,脑子里似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寒光闪过的一瞬,女子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不要!”

曲铃儿狠狠咬在计轸的手腕之上,计轸吃痛之下竟然一下子放松了对她的禁锢,让她挣脱了自己的控制,曲铃儿快速地向夜玄殇的方向冲了过去。计轸惊怒之下,长剑随之刺向曲铃儿后心,剑芒刚烈,似已刺穿了女子背心处薄薄的云衫……

夜玄殇深眸之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身体如电向前飙­射­了出去,右手前探振臂间将女子带至怀中,左手长剑瞬间改变方向同时向前挥出,格开了计轸致命的一剑。

计轸一击未中,反被夜玄殇剑身之上传来的霸道剑气迫退数步,身体飞退的当中,脸上突然出现一缕­阴­冷诡异的笑痕。而几乎就在同时,夜玄殇面上陡然变­色­,薄­唇­紧紧地抿着,他低下头看着曲铃儿的脸,女人的脸微微上仰着,面­色­苍白,悲喜莫测,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宛如有滚滚黑潮涌动着,太多的情绪泛滥其中,让人看不明白,理不清楚。夜玄殇自嘲地一笑,然后缓缓倒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女人­唇­角逸出的轻声叹息,那声音宛如伴着微风轻和的风铃。

如果一切重来,他是否还会在生死一瞬间做出同样的抉择?

“会!”彦翎在一片黑暗中笑了,眼中有温和的光泽在闪动。

“这么相信他?”

“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甚至是我自己,但我却不能不信他。”

奚雪衣躺在那具没有了棺盖的石棺里,白衣之上早是泥污一片,脸­色­青白,此时看去倒真像极了一具死尸。听到彦翎的回答的那一刻,他微微有些失神,却马上又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于他这样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这世上又怎么会存在着夜玄殇和彦翎这样的人。

“不过,在这之前,他会让那些迫使他做出这样抉择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我赌你活得绝对不会比我长!”彦翎的话语自细管之中传来,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信,让奚雪衣听到耳中浑身的不自在。

他慢慢站起身,环顾间入目的是遍地的血,横陈的尸身,忽然墙角处传来几声细碎的低声呻吟,白影一闪,他已站在那人身前,那人被砍断了右臂,看到奚雪衣他费力地扬起剩下那条胳膊,哀求着:“二爷,救我!”话音方落,喉间一紧,已被面前人一只手死死地扼住,喉咙间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渐渐突起,奚雪衣看着鲜血从那人口中溢出,慢慢流到自己的指掌间。猛地一松手,那人像布袋一样仆倒在地上,再无声息。眼中闪着野兽一样的凶残的光芒,他疯狂地在每个人的身体上都补刺上致命的一剑。

狠狠地吐掉嘴里残余的乌紫­色­的血,眼底一片骇人的赤­色­,奚雪衣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墨发在风中张扬着,声音早失温雅,发出近似野兽的­阴­沉的嘶吼:“代价?不错,我付出的代价已足够多,我只是要得到我应得到的,谁也阻止不了,谁也休想阻止!”

彦翎听着地面之上间或传来的凄厉的惨叫和奚雪衣近乎癫狂的笑声,只觉整个人似被扔在了冰窖之中,通体俱寒,周身起栗。

终于地面之上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良久,头顶之上又传来奚雪衣的声音,声音低沉,似乎在自言自语:“被埋在地下,全身无力,等待死亡的滋味,呵,还真是让人终生难忘啊。知道吗,七天前,我和你现在一样躺在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里,被人埋在地下整整两个时辰……呵,就在我以为我会死了时候,他们却把我从地下挖了出来,当时的感觉……”奚雪衣似乎贪婪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即便是处于如此境地,彦翎的好奇之心仍然显得如此旺盛,所以某人非常配合地带着极度好奇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会被人活埋?那些人又为什么会放了你?”

“因为我欠了他们一大笔赌资,他们放了我,只是答应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来筹集那笔赌资而已。”彦翎在黑暗中翻了翻白眼,心想怪只怪你天生一副恶赌鬼的模样,逢赌必输,他­奶­­奶­的,输不死你才怪!忍了又忍,还是决定将上面的话烂在肚子里。

奚雪衣又如何知道彦翎在地面之下的一顿腹诽,眼睛扫向灵堂之内的那口新漆的木棺,继续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放口棺材吗?”彦翎当然明白他并不需要什么回答,所以向来多话的人适时闭起了嘴巴安静地扮演起倾听者的角­色­。

“棺材,官财,无论是官还是财,我都志在必得。方才那人便是东宫第一杀手计轸,这许多年来,一直恬居本公子之上,呵,千年老二的滋味,我受够了。这一石二鸟之计若成,权财两得,哈哈哈……”奚雪衣越说越得意,狂笑不止。

“果然是太子御!呵,所以你用我的命换的是计轸的人头!为的就是激起两人的火并,你却坐享渔人之利!”

狂笑当中,奚雪衣站起身,“不错,让你死也做个明白鬼。我该走了,好戏就要开场了,岂能错过!我们的赌局也可以开始了,看看到底谁的命会长一些。哈哈,不过……窒息而死是一个痛苦漫长的过程,而且死相会很难看,如果你还有力气咬断舌根的话,我劝你现在就去做!”头顶上那一缕细细的天光随着奚雪衣的话消失了,彦翎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真的与上面的世界隔绝了,他的生命会随着这棺中空气的耗尽走向消亡,可是黑暗之中,他却牵起嘴角笑了。

他相信,夜玄殇一定会回来!

凛冽的风从林间吹过,风中带着饱满的潮气,寒意迫面,­阴­冷透骨,竟是风雪的前兆。

曲铃儿跪在地上,支撑着夜玄殇单膝跪地的身体,男人的头埋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的长发披拂下来,凌乱地飞舞着,遮住了众人探询过去的视线,让人看不清男人的脸面,只有身下的土地,慢慢被鲜血染红,血淋漓地流下,缓缓淌成一滩,长剑Сhā在身侧的泥土之中,剑柄之上垂下的苍龙墨玉轻轻随风摆动,偶尔叩击在剑身之上,琤琮之声竟然恍如染香湖上清悦的风铃,漫天落叶在二人身边飞旋而舞,白的衫黑的衣犹如日与夜如此分明,却又纠葛缠缚在一处。

“三公子,对不起!”女人的声音低低的,似是努力压抑着什么,脊背微微颤抖着,背心处的衣衫破碎如蝶。

众人手握利刃竟然一时忘记了言语,十四的眼睛微微眯着,金­色­小剑在指间收紧,十三手中的剪刀保持着固定的角度,忘记了开合,计轸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众人眼神之中都有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计轸提着剑慢慢地逼近,林子中余下的十数名杀手也随之慢慢靠上来,林中空地的圈子被压迫得越来越小。

听到周围的脚步声,曲铃儿仿佛忽然惊醒一般,霍然转过身来,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计轸,尖声叫道:“不要过来!”左手之中赫然握着一把寒光刺目的匕首,手腕处却被夜玄殇紧紧地握住,停留在她胸前心口的位置,尖锐的刀锋已刺破了胸前的衣衫,殷红的血浸染了雪白的云衫,宛若绽放着点点桃红,而另一只手上的匕首赫然正中身前男子的胸口,男人的左手紧紧捂在伤口之上,仍有鲜血自指缝间淋漓而出……

计轸缓缓停住脚步,慢慢眯起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曲铃儿,语调­阴­沉地说道:“你要做什么!”

曲铃儿一下子愣住了……她以必死之心,一刀刺向自己,一刀刺向夜玄殇,却从未想过夜玄殇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己身地阻止了刺向她身上的刀锋……男人胸口之上猩红刺目的鲜血,淋漓着的又是谁人的痛楚与心伤?

计轸提剑继续迈步上前,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四周忽然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行走间靴子踩在树叶之上发出的沙沙声音。­阴­霾的天幕下,尸鹫在低空中盘旋着,不时地在周边密林落下,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在四周弥漫着,曲铃儿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那把黑­色­的剑,散布着恐怖的死亡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

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曲铃儿蓦然挣脱了夜玄殇对其手腕的禁锢,匕首停在自己的咽喉处,叫道:“别过来!”那声音凄清旷远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浑然不似自己。

计轸皱着眉头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曲铃儿,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我都是亡国之奴,只有杀了他,太子才会赦免我们的族人,你我才可以得到自由,过上你喜欢的生活……否则所有的人都会因你此刻错误的选择而死!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曲铃儿!你爱上他了,是吗?!”计轸面部扭曲着,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嘶吼。

曲铃儿面­色­一片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握着匕首的手却始终不曾离开颈部要害。一只温暖的手缓缓覆上她的指尖,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慢慢地松开她因过分用力而指节苍白的手,那匕首“噗”的一声扎在了身前的土地上,曲铃儿蓦然回过头去,正看到男子苍白却坚毅的脸,锋锐的薄­唇­淡淡地挑着,没有了平日的讥诮与戏谑,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幽暗的光影下有着难得一见的柔和,就连那双眼睛也终于不再一脉的深邃幽黑,泛着温和的光泽,静静地注视着她,三年来,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个样子被他看进眼里。

他轻挑着眉峰,淡淡地挑­唇­,说出来的话依旧让人不受听:“杀手做成你这个样子,还真是失败!”

曲铃儿咬着­唇­,终于有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身前男人的手腕之上,声音哽咽:“你早就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夜玄殇笑笑,挑­唇­欲答,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寒芒,就在同时,曲铃儿感到身后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穿云裂石般自背后袭来!女人霍然回首,张开双臂,挡在夜玄殇的身前,却感觉身子一轻,已被夜玄殇甩臂间带至身后,长剑入手,半空之中,双剑交击,强大的斗气漫空暴开,夜玄殇身形剧烈地一震,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冲口而出,手脚竟然一阵酸麻无力,低头间看到胸前伤口已呈一片黑紫之­色­!计轸被剑气激得倒退数步方稳住身形,­阴­笑声中,又是一剑刺来……

第107章 第五章

白影一闪,曲铃儿已挡在夜玄殇身前,计轸长剑堪堪刺到,眼神一震,终于停在女人的咽喉处,凝而不发。

曲铃儿淡淡地一笑,那笑容宛若吹过幽幽山谷的轻风,淡而缥缈,却一瞬间灼痛了计轸的眼底,他就那样呆住了,似乎迷失在那样笑容里。眼中掠过痛苦颜­色­,生命犹如一幅墨­色­淋漓的画卷在眼前渐渐展开,承载着过去喜悦与悲怆,越过生命的阡陌纵横,奔涌到眼前的一刻却终被无尽的血­色­淹没,原来再深刻的感情,再忠贞的誓言也经不过时间的消磨、现实的摧折,他和她终成陌路,他忽然­阴­沉一笑,声音低沉而嘶哑:“你我的自由,族人的存亡,难道都不及你身后这个男人重要吗?你到底要做什么!”

曲铃儿惨淡一笑:“三年前,从你亲手送我到楚国的那一天,我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计轸,如果你念当年旧情,就让我亲手来了结这一切吧!”

计轸看着她,女人的眼底泛着坚毅的光芒,那些凄惶、无助就在方才一瞬间消失了,眼前的女人变得如此陌生,却又让他不忍心去拒绝,他闭了下眼睛,终于还是一步一步退了开去。

曲铃儿转回身,拾起地上的匕首,看着夜玄殇,嫣然一笑,“三公子,我可以吻你吗?”

夜玄殇强撑着身形,看着他,眸光幽邃,淡淡一笑挑­唇­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铃儿,我该拒绝吗?”他轩朗地挑起英挺的眉峰,­唇­角微微上扬着好看的弧度,曲铃儿一笑,手掌之下,尖锐的锋芒逼在夜玄殇后心要岤之上,丰艳的红­唇­却慢慢靠近男人薄锐的­唇­锋,一千多个日夜的隐忍与无奈的索求化成此刻绵长的一吻,丁香暗渡,缠绵若水。

夜玄殇默默地拥着身前柔若无骨却热烈如火的女子,一双眸子深沉如漆黑的海,翻滚着幽邃的漩涡。他轻轻一叹,按在女子后心之上的手环上纤弱的腰,如海岸之上矗立的礁石,坚定而沉默地回应着女子热烈的渴求。曲铃儿微微笑着,默默地闭上眼睛,终于有泪水自纤密的羽睫之下缓缓流淌而出,滴落在­唇­间。夜玄殇只觉怀中的身躯微微一震,口腔之中忽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忙低头看去,只见一缕乌黑的血丝自女子­唇­畔缓缓溢出,身子渐渐瘫软在自己的怀里。

“铃儿!”

夜玄殇和计轸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曲铃儿艰难地牵起­唇­角向着夜玄殇温柔一笑:“三公子,你体内的毒已经解了……铃儿只求你一件事……”

夜玄殇行功内视,果然体内真气运转自如,胸口处仄闷烦恶的感觉也消失了,凝思一想说道:“你口中的毒丸便是匕首之毒的解药。”

“不错,这两种毒相克相生,只中其一,必死无疑……但若两毒融汇,毒­性­立解。”

夜玄殇眸光一凝,忽然起手拔出胸口处的匕首,鲜血登时喷溅而出。曲铃儿伸手替他捂住伤口,淡淡地说道:“三公子,你这又何必,铃儿一心求死,身上之毒又何止这两种,原先在半月阁画舫之内你处处避我如蛇蝎,今日怎么反而忘记了?咳咳……”说着一阵呛咳,吐出两口鲜血,夜玄殇见那血­色­乌黑,显然中毒已久,想是她口中毒丸一破,已引发全身毒­性­。

“铃儿只求公子答应我,若有一日归国,请赦免我阖族之人,给他们自由……”夜玄殇轻轻闭了下眼睛:“这杀戮因我而起,也应因我而止。我答应你!”

曲铃儿舒心一笑:“公子可曾记得初次见面时,铃儿唱的那首曲子吗?”

“一曲离殇,莫问归程。”

“好想再为公子歌上一曲啊……”

夜玄殇淡淡扬眉,将女子轻轻地放平在落叶铺陈的地面之上,轻声说:“那就请为我再歌一曲!”

男人握紧手中的剑,慢慢地站在身,长风卷起漫天的落叶,在半空之中凌乱地飞舞着。

女子声音缥缈,歌声如诉,字字成殇。

……

计轸似乎陷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白衣少女站在银­色­风铃下,和风而歌,胸中的血­肉­似一层层剥裂开来,喉咙中终于迸发出野兽一样沉痛的嘶吼,“杀!”四周刀光剑影凛冽,杀气奔涌如潮,闪电一般向夜玄殇袭去。

墨襟翻飞,剑现寒芒,一抹冷酷的笑痕凝聚在­唇­角,夜玄殇长啸一声,剑如狂飙,当空迎上!

朱红飞溅,血染一地尘沙。

天地低昂,寒风萧瑟。

生与死,只在一瞬。

十三到死也没有明白夜玄殇的剑是如何割裂自己的喉咙的,眼睛里似乎还残余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影像,玄­色­的身影裹起刚烈无匹的剑芒,那个人仿佛幻身为一把恐怖的剑,带着绝杀的气息袭向自己和周边的黑衣杀手,一瞬的无情,一瞬的残酷。天空似乎下起了一场红雨,漫天血­色­中,歌声歇,断魂飘零。

原来论起杀人的技巧与天分,自己终归是差得远了。

鲜红的血自喉间翻卷的红痕处汩汩流出来,他艰难地扭动脖子,看到离自己不远处,十四仰面倒在地上,手中的盾牌被一剑贯穿,血自他的身下缓缓流出来。他扯着嘴角“嗬嗬”地怪笑,握着剪刀的手慢慢松了开去……

夜玄殇一身血污,单膝跪在地上,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味,玄裳之上早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长剑Сhā在身侧的泥土中,手剧烈地颤抖着,鲜血自握剑的指间淋漓流下,而手臂之上一把金­色­的小剑贯臂而过,他的头微微低着,凌厉的目光却透过血污的眼帘,­射­向身前不远处。

计轸提剑狞笑着,声音低沉­阴­冷:“一个剑客如果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他的结局将会是怎样的悲哀!”

夜玄殇挑眉冷冷一笑道:“呵,不会比你更悲哀!”

“狂妄!”语音未落,漆黑的剑带着死亡的气息,闪动着刚烈无匹的剑芒当胸刺来。夜玄殇双目微凝,身形一动未动,玄衣被计轸的剑气激得在半空扬起,一抹笑痕冷酷,身形微侧,归离剑在计轸长剑贯体之时蓦然出手,双手执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可思议的角度,斩向计轸的身体。计轸惊惧,长剑运力回抽,那剑却似生生嵌入到对方的肋骨之内,根本不动分毫,身体只来得及微微向左一侧,左掌向夜玄殇胸口击落!

决绝的诱敌之招,无情的铁血杀戮,剑刃透体,血­肉­横飞!

“格”的一声,夜玄殇肋骨被剑绞断之时,计轸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与自己的身体分离,而指尖仍然紧握着那柄漆黑如死亡的剑,一起跌落尘埃,英俊的脸因剧烈的疼痛而强烈地扭曲着,喉咙中爆裂出撕心裂肺的狂吼……

夜玄殇胸口被计轸雄浑的掌力所击,如遭重锤,一口鲜血呛出喷染衣襟,踉跄着倒退数步,却以剑拄地摇晃着站定身形,抬袖擦去­唇­角血迹,笑容桀骜,语气散漫:“手中握不得剑,恐怕连剑客之名都担负不起了吧!”

计轸缓缓跪在当地,半幅衣裳染血,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喷薄着无尽的恨意,用残余的左手试图拿起地上的长剑,却是徒然。就在此时,身体侧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计轸眼角余光瞥得黑衫晃动,当下大笑起来,“夜玄殇,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声音几似癫狂,笑声戛然而止,他并没有回身,只冷冷地向身后的杀手下达着诛杀的命令:“杀了他!”

那人慢慢地走近,蓦然出手,剑光闪过。

计轸只觉腹部一阵巨痛,低下头看着透体而过的长剑,一脸的不可置信。慢慢地转过头去,却一瞬间恍然。

苍白的脸,墨黑的发,血红的­唇­,奚雪衣­阴­恻恻地笑着,一身黑衣,显然是临时换的,宽大的黑衣架在他瘦削的身体上,空空荡荡,他慢慢附在计轸的耳际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大这个位置你坐得够久了,也该轮到我了,就让小弟亲手送你一程!”奚雪衣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将手中的长剑抽离计轸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计轸忍不住周身颤抖着。

“彦翎在哪里?”夜玄殇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传来。

“呵,我倒要忘记了,三公子,谢谢你送上的厚礼。至于彦翎嘛,虽然告不告诉你,现在已无多大区别,不过我奚雪衣是信守承诺之人,也省得公子到了地下却做了糊涂鬼,三公子可曾记得义庄那口石棺,你和计轸搜遍了义庄每一处地方,却哪里知道彦翎就在石棺下面。”奚雪衣越说越得意,仰面狂笑着,夜玄殇微微抬起头,深眸之中若有惊电一闪而过,指间长剑瞬间出手,势如流星一样向前飙­射­出去,计轸看着那宛如神迹的一剑,必杀的一击,忽然一笑,猛地用残存的手臂紧紧箍住奚雪衣的头颈,奚雪衣未及挣扎但听“噗”的一声,那剑洞穿了计轸的身体之后力道丝毫不减,直掼过二人的身体向后急­射­出去,二人串糖葫芦一般被钉入身后一棵树­干­之上!

奚雪衣狂笑之声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眼中是浓浓的不甘,口中却只来得及说一个“不”字,头颅便重重地耷拉在计轸的肩膀之上,再无声息。计轸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向着曲铃儿倒卧的方向看去,­唇­齿之间满是鲜血,喃喃道:“一棹何时归去,扁舟终要江湖”,言毕气绝而亡。

夜玄殇的身体随着出手的长剑,向前重重地栽去,甚至无力去用手臂支撑一下身体……倦意重重袭来,似乎将周身伤口的疼痛都掩盖了下去,血不断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连带体内真元的流失,身躯越发的寒冷,他就像身边横七竖八的死尸一样静静地倒卧在地上,慢慢阖起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凉意落在脸上,他在漫天的飞雪中睁开了眼睛,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粗浊的呼吸在一步步逼近。

十四一直是清醒的,那一剑因为身前盾牌的抵挡,并未致命,却让他一时动弹不得。他躺在地上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时机,直到方才指间终于轻轻地动了一下。这让他有些大喜过望。他艰难地坐起身子,环视了一下四周,纵横的血迹之中,尸身遍地。林间一片昏暗,已是日暮时分。他摇晃着身躯站了起来,摸到一把不知是何人的长剑,慢慢向着夜玄殇走去。有了那两万楚金自己真的可以金盆洗手了。最好的猎手总是能把握最佳的时机捕杀到猎物,他深信自己便是那个最好的猎手。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眼中却有狂热的火焰燃烧着。

剑光闪过,鲜血飞溅。

十四手中的剑掉在雪地之上,双手抚向自己的咽喉,一剑穿喉,他甚至没有看到那人出手。双手颤抖地触摸上去,正是自己日日把玩的那把金­色­小剑,脸上的温和笑意一点点凝固,身子慢慢跪了下去,喉间的鲜血缓缓流出,喉咙中发出“格格”的声音,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咚”的一声尸身栽倒在雪地之中。

雪舞漫空,寒风凛冽,林中一片死寂。一场清雪掩盖了地面之上漫肆的血痕,遍地的尸骸,天地旷远,唯余一片眩目的白。

夜玄殇仰面躺在雪地之上,身体因失血极度虚弱,疲惫得想就此睡去,天上的尸鹫盘旋着,就要从空中袭掠而下,却在他黑沉沉的眸光中一次次飞离,他忽然笑了,吐掉口中的血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他身后幽谷密林之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风中似乎传来曼妙的铃音,他微微阖目,终于淡淡地扬眉转身离去。

作为一名敛聚各国情报的高手,除了非凡的摄踪术,轻功身法,当然还包括各种保命功夫。奚雪衣料定他在彦翎身上用的点岤手法足够控制他十二个时辰的自由,却不知彦翎在他离去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已活动自如,可是黑暗之中彦翎却皱着眉头低声咒骂着,藏在衣内的各种奇门工具全被奚雪衣搜身的时候搜了去,身处于五尺的地下,要靠一双­肉­掌生生地打通一条活路,彦翎忽然有些气馁了。

一下,两下,三下……

黑暗之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胸腔之内一颗心似乎就要跳出来,强烈的窒息的感觉,他喘着粗气,忽然感觉头顶之上的泥土变得松软潮湿了,他想他应该感谢这场淋漓的雨,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也更容易打通上行的通道,只是当他的手掌触摸到那层冰冷的石头的时候,他才知道上天不过是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狠命地用力推了推,那石板纹丝不动。他­奶­­奶­的,彦翎忍不住低声咒骂着。忽然想也许他躺在棺材里闭气敛息等夜玄殇来救,可能活得会更长久一些,可是现在强烈的窒息,让眼前一阵阵发白,他虽然相信夜玄殇,但不代表他不担心他不害怕,这是一次计划周详、势在必得的刺杀,奚雪衣已足够可怕,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加强大和神秘的杀手组织,自己就算帮不上夜玄殇的忙,但至少不要成为他的负累。狠狠地咬了咬牙,彦翎奋起平生之功,拍向那个看似重逾千斤的石板,出人意料的是那石板“呼”的一声竟然应声腾空而起,远远地飞了出去,彦翎一下子楞住了,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暗道:我的乖乖,小爷何时练成了此等神功!

正在发楞的当口,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然后一个懒洋洋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喂,你看是你上来,还是我下去呢?”

彦翎抬起头看向夜玄殇,朦胧的天光中只能看到那人大概的轮廓,身后掩着淡淡的飞雪雾霭,他却可以想见那人的嘴角定然是微微地上挑着,带着戏谑与嘲弄,彦翎翻了下白眼,伸出一只手,握住那人的手,隐约可以感觉到手掌凌厉的纹路和淡淡的温暖,他使坏地大力一拉,却不料一团黑影随即当空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正扑在他的身体上,周围的泥土早已松软,随着两人下跌的身形,登时被砸出一道深坑。

“喂,起来!小爷没被憋死,倒要被你砸死!”彦翎边说边没好气地使劲推了一下夜玄殇,触手却是一片湿腻,忙不迭地缩回手,唯恐伤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喂,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唔,好像很严重。”夜玄殇轻哼了一声,索­性­连手臂都不再支撑,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了彦翎身上。

借着些许微光,彦翎仔细打量着夜玄殇,只见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眼底眉梢都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戏谑与轻嘲,便撇着嘴说道:“我看一点都不像!”

“我真的受伤了。”

“鬼才信你!”彦翎正要伸手推开他的身体,却感觉正有温腻的血缓缓浸透过他的衣衫,彦翎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却听那人忽然一笑:“你又欠了我一命,可要记得。”

“切,你再来晚一步,小爷就自己出来了,这次不算!”

“喂,枉我刀山火海,一路拼杀地来救你,你却如此斤斤计较,寡情寡义,太过凉薄了吧。”

“……”

“你是不是想在我身上补上一刀?”

“是!”

“咳,那在你补上一刀之前,可不可帮我一个忙。”

“嗯?”

“灵堂之内有口上好的紫檀棺,送佛送到西。”

“……”

风雪不知何时止了,长夜将尽,云幕仍然黯淡。借着灵堂之内惨淡的灯火,彦翎斜靠在梁柱之上正在抬眼观瞧横梁之上的蛛网尘丝,纵横连络间,丝丝纠葛,尽是牵绊,仿如尘世间无尽的纷扰与羁绊,耳中却传来身下木棺之内那人绵长的呼吸之声,叹息之声方落,不禁又扯开嘴角笑了。

“好睡,好睡!”夜玄殇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懒洋洋的声音仍然透出些许的疲惫。

“果真好?”

“唔,如果不是某人在别人睡梦之中时,叹息不闲,应该会更好一些!”

“……”

“再者,这棺木乃上好紫檀,自与你栖身的那口普通木棺不可同日而语。”

彦翎翻着白眼说道:“打住,别再和小爷说什么棺材!不过话说回来,这紫檀棺倒的确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夜玄殇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一个见钱眼就钻的朋友?”

彦翎撇嘴道:“哈,彼此彼此吧。”

“我有吗?”

“没有吗?”彦翎挠挠脑袋底气不足地说到。

“哈,既如此,我倒要见利忘义一次给你看!”

“……”

“喂,你该走了。”

“嗯?”

“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彦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错。这东西还你!”

声音方落,随手向上抛起一件物事,彦翎看亦未看也知道是什么东西,抬手接了,无比熟练地让铜板在指缝之间翻跃着,笑着说:“我又欠你一条命,小爷从来不欠人情,早晚还你!”

“呵!免了,等你拿命来还,我还得多救你一次,本公子没兴趣。”

“哼,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初你到楚国为质的条件了吧。”

“……”

“不要说,是穆国的王位!”

“咳。”

“我不会像太子御那般蠢!”

夜玄殇挑­唇­淡淡地笑了,带着几许轻嘲和感喟,这世间最了解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骨血至亲,却是身边这个萍水相逢便可割颈换头的少年,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感到遗憾了。目光穿越过大堂的门楹,一只苍鹰展翼在苍穹之下掠过,静默的长空似乎唯有漆黑如墨的羽翼在风中急掠而过的呼啸之声,他淡淡扬眉,笑容桀骜。彦翎也闻声看去,会心一笑。两厢静默,一时无语。空寂的晨光中忽然传来些许人声,彦翎双目微凝,轻声道:“来了,喂……你保重!”迅速隐身于梁柱之后的­阴­影之中。义庄的门恰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打开,随后四面跳入十来个身形矫健的黑衣人,金­色­的刀刃在熹微的晨光中刺眼烁目,计先带着几名质子府的家奴当先冲了进来,看到满院的尸身却停住了脚步。

“计先,我在这里!”夜玄殇在棺中懒洋洋地坐起身,笑道:“害怕?还是失望?”

计先脸上一阵抽搐,双膝一软跪在当地。

周边的黑衣人纷纷跪倒,当先一蒙面黑衣人沉声回道:“属下来迟,三公子恕罪!”

“呵,刚刚好,清理了这里,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是!”

计先欲上前来,却被领头的黑衣人拦在身后。

夜玄殇一笑道:“烦请计大总管这几日在府中多方照应,什么理由任你去编,切勿坏了楚穆盟好。哦,对了,替我转告太子殿下,楚国的雪虽也很美,但却终不及穆国的雪。”

“公子,身上伤势如何?”领头的黑衣人垂首问道。

夜玄殇淡淡挑眉:“计先,扶本公子一把。”说罢伸出左手,计先趋前来扶,未料手掌落入夜玄殇的掌心,但觉一股雄浑的劲力传来,手骨“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当即跪倒在地。夜玄殇故作惊讶:“咦?计大总管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今天礼数似乎特别多,你少跪一次,本公子又不会怪你,起来吧!”说罢,一挥手,计先但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计先,你今天还真是客气得有些过分了!”夜玄殇说完已自棺中纵身而出,身法利落与平常无异。彦翎见此在梁柱之后却不由得微微皱了下眉头。

见众人垂首两旁肃立,一时无措,夜玄殇微皱了一上眉头说道:“呆立着做什么,你们几个,把这棺材给本公子拆了,先做副行军床来,这上好的紫檀万不可白白便宜了别人!”

众人如逢大赦,当下动手拆棺。

彦翎在梁上不禁翻了下白眼,自梁柱之后探出半个身位,撇着嘴缓缓将拇指倒转向下指去。夜玄殇微微翘起嘴角,忽然抬起食指看亦未看向上一指,指尖所向正是彦翎的藏身之地。彦翎抽动着嘴角忙不迭收了手指隐到了梁柱之后,众人随着他食指看去,只见空空如也,不名所以,但见夜玄殇慢慢抬起手臂,手指指向大堂外的天空,淡淡说道:“天要晴了。”

一缕晨光透出仍然厚重的云层淡淡地洒落下斑驳的光影,清雪点缀着远处的江山更显天地莽苍旷远,鹰击长空,啸唳九天之上。

卷四?战谋

第108章 第一章

北域,尧云山。

赤峰之巅,宣国王都支崤在常覆山头的皑皑冰雪间巍然耸立,气象煊赫。

大军归朝,八百里赤焰军旗一望无际。

踏入北域境地,四处漠野冰封,雪­色­连绵,唯有赤峰山顶逆风盛放的曼殊花仿若红焰烈烈飞燃,令此冰雪之城映入眼中,一片灼然刺目。再近其前,却见周回数十里绝岭雪谷,茫茫云气断开通路,峙立在风焰之中的云端天宫,仿佛遥不可及。

宣都支崤,出自北域第一机关师瑄离之手的不破奇城。此前十年,楚国烈风骑、穆国白虎军曾经多次与宣军交战,甚至不惜两度联手攻城,却皆对这座遍布机关、防范严密的城池束手无策,而使得不破奇城名传九域,“天工”瑄离亦隐然超越后风国寇契大师,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机关师。

赤焰军军旗出现的一刻,大地忽然微微震动。

前方雪雾尽开,便有数条石道绕城而现,白石云阶缓缓升起,依循山势越来越高,最终与笼罩在赤艳云气下的巨大城门合为一体,内城迭开,扬起四方玄武王旗,整座都城方才真正呈现在眼前。

天阶尽头,王仪高张,臣僚万众匍匐于主道两侧,恭迎之声,响彻云霄。

军前车马齐驻,一顶金銮御轿,八名黄衣美侍,金光里簇拥着宣王当先前行,紧接着后面朱袍侍卫用镶金华舆小心翼翼地抬了一人下车,金帘一闪飘落,只能见里面依稀是个白衣男子,而近旁随侍的赫然竟是宣王御前如光、花月二使。

再往后三十六骁卫并骑随护,第三顶金舆之上,便是宣都的设计者瑄离,众臣异样的目光不断,但这一次,显然并非针对他而来,尤其是当先几名红缨武将,对第二顶舆轿的关注更甚此处。

王驾入宫,瑄离在宫门处便下令停轿,步下手舆,负手回头,殿外求见宣王的将领,已是站了一片。

瑄离眯了眼睛微微冷哂,流墨般的目光中,袖风一扬,踏了满阶风花而去。

如光、花月二使护送第二顶金舆径至宣王寝殿,深进数重入了琉璃花台,方才落轿,吩咐侍从准备琼泉池水,伺候轿内之人沐浴更衣。

片刻之后,整个琉璃花台暖雾氤氲,香气如沁。

侍从准备停当,转回复命,只见重重华帘之后,金舆上的白衣男子阖目而卧,似睡未醒。宣王宫中侍从皆是年少貌美,见惯绝­色­姿容,但乍见这帘后之人,心头仍旧生出惊叹。

如此俊美的容颜,仿佛是天然玉石雕琢,绝无半点瑕疵,即便静合眼目,亦令人一见之下,便可以想见那双眸开张时夺人的光彩。绯衣侍从屏息而视,终于低下头,轻声道:“琼池已备好,请公子沐浴。”

稍息之后,方听淡淡声音:“你们出去。”

侍从一怔,抬头道:“我等奉命侍候公子沐浴,公子……”

帘后徐开的双目,一道极冷的目光穿透金晶玉影,仿若剑刃出鞘一瞬锋芒,那侍从心下陡惊,半屈的双膝顿时跪地。

“退下。”

那侍从不敢停留,躬身退至殿下,抹了一把冷汗,急忙命人报宣王而去。

白衣男子冷眼看侍从尽数离开,过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身来,步下玉阶。不过是极缓的动作,脸­色­瞬间却见苍白。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唉,你的伤势才见好转,何必如此逞强?”一把低沉的声音随之靠近,一袭赤衣,艳若霞火,乌发披肩的人,如妖似魔的眸。

宣王踏上石台:“这几日话都不曾多说一句,可是还在怪接天台上,我伤你一剑?”

接天台上争锋之局,一剑拨乱天下,一战踏碎乾坤。

这名出现在宣国王宫,身负重伤的白衣男子,正是曾经唯一堪与宣王为敌,权倾大楚的少原君,皇非。

转身面对,皇非扬­唇­冷笑:“宣王既非背后偷袭,亦非趁人之危,联手他人欲亡敌国而后快,岂有什么不是?”

姬沧叹道:“那一剑是我欠你,你昏迷数日,醒来之后却问都不问结果,难道当真不想知道如今楚国怎样了?”

皇非斜睨他一眼,径自向水雾缭绕的琉璃池走去:“你要说自然会说,我又何必多问。”

姬沧眸光微挑,随后道:“接天台一战,东帝设计炸毁江坝,水淹楚都,整个楚国水军包括西山大营赫连军部全都丧师鱼腹,上郢城破,烈风骑亦被五万王师围歼,全军覆没,现在的楚国已是名存实亡,只差东帝一纸削国诏书。”

一字一句,扶在琉璃冰石上苍白的手指隐隐收紧,“笑话!五万王师正面交锋,会令烈风骑全军覆没!姬沧,没有你赤焰军Сhā手相助,单凭王族如何能奈何我烈风骑?”

姬沧眼中透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当日大战的情景仿佛骤然映入妖狭的细眸,血光剑影诡异生姿,他缓缓道:“不错,就连我也没有想到,烈风骑竟会如此惨败。但是,当时数万匹战马受人­操­控狂冲军阵,楚军至少有一半战士死于马蹄之下,另外一半阵脚大乱,又失主帅统领,王师阵中高手云集,展刑、易青青夫­妇­亡于风寻剑下,骁陆沉败于靳无余之手,丰云诸将不敌墨烆快剑,唯有老将邝天独撑局面,率军血战之后退守绝谷‘一线天堑’,但东帝早已针对楚军所用的战甲,命妙手神机宿英炮制暗器‘风雷子’,以及近万张连环火弩,最后结果可想而知。”

皇非瞳心一缩,倏地转身:“昔国苏陵!”

“不错。”目视这生平第一对手,姬沧眼中隐有­精­光透­射­,“昔国苏陵,九夷女王,穆国三公子,王族东帝,再加上我宣王姬沧,普天之下,能令这数方势力联手对敌费尽心机的,恐怕唯有楚国,少原君!”

皇非俊面如冰,寒意凛凛,四目相对中,他忽然间仰首长笑,傲态毕现,片刻之后笑意一敛:“好,很好!本君荣幸之至!”

姬沧长眸一细,刹那透出妖狂魅­色­,令人心惊魂动,但听他徐声缓道:“皇非啊皇非,你可知道,每当见你如此,我便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灭了楚国!”

皇非­唇­畔笑意薄挂:“接天台之战,宣王亲率赤焰军灭我神羽、神翼六万­精­兵,也算是一偿心愿了吧。”

他这话仿若玩笑,说得轻松随意,先时之怒乍现即逝。姬沧亦是笑容不改,别有深意地道了一句:“方飞白不愧是你手下第一智将,当机立断,敢为人之所不为。”

皇非听他话中有话,不禁抬眼扫去,面前却觉一阵晕眩,知是内伤未愈,心力难支,索­性­也不再追问,闭目道:“此时说这些何用,宣王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请便吧。”

姬沧却将衣袖一振,手指搭上他腕脉,片刻后皱眉道:“你经脉受制,内力全失,以至伤势迟迟难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皇非似笑非笑地道:“我若恢复武功,你还敢这般放心,让我进入支崤王都?”

姬沧向前略一倾身,笑说:“琴棋剑兵,绝无敌手,本王只对这样的少原君感兴趣。”

皇非眼风一挑,姬沧接着便移开身子:“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若要什么,尽管吩咐他们。”说罢扬袖移步,殿下侍从俯首跪送,匍匐一地。

姬沧走后,原先候命的宫人亦随之退出,整座琉璃花台空无一人,四下里水声如玉,花香盈雾,恍若琼瑶仙境。

皇非半合眼睛靠在微波浮曼的琉璃池内,温泉中加入的药物对身上伤口多有帮助,他又一次试着凝聚内力,却像先前一样,真气一到心府绛宫便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柔之气封锁,越是运功冲击,周身气力越失,险些再次牵动未愈的伤势,登时剧痛难当,冷汗沿着额角悄然而下。

轻微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殿外守卫不在少数,来人却显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不疾不徐登堂入室,越帘而上,踏过玉阶。皇非始终闭目半躺,心下却也有些奇怪,不知是何人这般胆大,竟敢违命擅入。

“楚有皇非,天下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盛名之下,原想是英姿俊彦,却不想少原君竟甘为宣王入幕之宾,甚至委身侍人。”嘲讽的话语隔着朦朦水气传来,半明半暗之间皇非俊眸微开,­唇­锋一挑,道出四个字:“天工瑄离。”

宣王宫中胆敢如此说话的人只有一个,能在此时进入琉璃花台的也只有一人。

瑄离缓步上前,“君上可知眼前这琉璃花台是何所在?”

皇非笑了笑,“宣王寝宫,瑄离先生难道不比本君更加熟悉?”

瑄离道:“看来君上兴致不错,对这地方毫无反感,真真叫人万分失望。”

皇非道:“先生莫非曾对本君敬仰有加,否则何来失望之说?”

瑄离冷笑道:“我确实曾以为少原君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谁知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七宝琉璃灯下,皇非眼梢轻微一掠,懒懒道:“激将法用得差不多了,先生若还有话要说不妨痛快一点,本君可没有多少耐心。”

瑄离显然有些意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衡量对方的心思,接着道:“君上应当知道,进了这琉璃花台的人,身份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宣王的男宠,如今宣国众臣正为君上入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哦?”皇非漫不经心地道,“然后呢,先生此来,莫非是寻本君争风吃醋的?”

瑄离眼神在水光下骤然一变,“君上难道甘心委身宣王,蒙羞受辱?”

皇非淡声道:“甘心如何,不甘又如何?先生想必经验丰富,本君洗耳恭听。”

话中带刺,句句锥心,瑄离乃是宣王身边第一红人,出入宫府、执掌军务诸多特权,人尽皆知他与宣王关系特殊,实为他心内最大忌讳,面对皇非刀锋般的话语,心下难捺愠怒,方要发作,忽然念头一转,道:“君上若顾忌我这重身份,那便大错特错了。”

皇非转过头,水雾光影里细细看了他一会儿,“支崤奇城真正的­操­控者,北域第一机关师,我与姬沧十年之间,大小交战二十余次,至少有七次受你机关所阻,亦始终难破这座城池,宣国之中,你的地位无可替代。”

瑄离面无情绪地道:“君上对瑄离诸多了解,却不知宣国之中最想杀姬沧的,又是谁。”

皇非笑道:“你若这般说来,我便该猜这个人是你。”

瑄离道:“君上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必费太大力气。”

皇非挑了挑眉,从水中站起来,也不理会瑄离惊诧的目光,抬手取了放在近旁的衣袍,就那么随便一披,步下泉池,吩咐道:“若不想侍从进来伺候,便替本君斟茶。”

无论摄政为王还是阶下成囚,少原君人在何处皆是一身尊贵,伤病困境丝毫无损,命令他人亦是理所当然。

瑄离着实愣了一愣,若非眼前之人胸口剑伤赫然在目,脸上毫无血­色­,他几乎便要怀疑自己的判断。先前一路他曾暗中探查过皇非的伤势,内力受制,又被血鸾剑一击重创,整整昏迷两日方才清醒。那样的伤,人能不死已是奇迹,却还能­唇­角带笑,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行动,甚至颐指气使。

瑄离按下惊讶,走到案前斟下热茶。此时皇非已穿好衣衫,转身接了茶盏,“宣王在何处议事?”

瑄离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答道:“风云殿。”

皇非小啜了一口手中之茶,随即笑说:“那就烦请先生带路吧。”

风云殿距离琉璃花台只是隔了一个花园,即便慢慢地走,也不过就是半柱香的时间。

皇非走得并不太快,像是游园赏景一般偶尔还停上一停,瑄离跟在身旁,却是暗暗心惊,因为皇非每一次停步,都会问他一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与王宫中机关构造多少有些相关,而他的回答,也不能有所隐瞒,或者确切地说,是他不知道保留在哪一个程度,才能让这不过被抬在手舆上从城门到内宫走了一趟,便已看出城中一十二道机关的少原君感到合作的诚意。

快到殿前的时候,皇非突然问了一句和城池机关毫无关系的话,“宣王部将之中,哪个脾气最为急躁?”

瑄离一怔,想了一想,道:“中军前锋夫要,为将骁勇,悍不畏死,却也是出了名嗜杀暴躁。”

“哦!”皇非笑着点了点头,“夫要,我记得此人,有勇无谋。”

瑄离淡淡哼了一声:“岂止有勇无谋。”

皇非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笑意更深,举步便往风云殿内走去,两侧守卫见有瑄离随行,无人胆敢阻拦。

此刻风云殿里正是一片鼎沸之声,华丽的王座下方,依次跪着几名红袍大将,其中一人道:“大王这次虽灭了楚国,但不杀皇非,反而让他进入王宫,此人日后必然生出事端,万万不可久留!”

一名金缨武将接着道:“留下皇非便是养虎为患,他与我宣国素来为敌,此次对楚之战取胜,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机会,大王应该当机立断,莫要心软!”

旁边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大声道:“大王不肯杀皇非,不过看他生得俊俏,大王若再不下决心,我这便杀进琉璃花台,一刀砍了他,大家痛快!”说着“锵”地一声拔出刀来,双目一瞪,作势便要动手。

这在宣王面前口无遮拦的人,正是瑄离方才所说的大将夫要,如此放肆言行,满朝文武皆瞠目心惊,金殿之上,姬沧长眸一细,透出森然之­色­,却不待说话,便听殿外有人扬声笑道:“­精­彩!­精­彩!今天方才知道,原来宣王御前都是这般议事,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群臣纷纷转头,但见大殿朱门煊然金光,一人负手闲步,从容而至。

面如玉,衣若云,双眸夺星光,笑容胜春风。

大楚少原君,但凡上过战场的宣国将领,无不对此人刻骨铭心,但凡曾出使楚国的宣国大臣,无不对这身姿终生难忘。

此时此刻,分明是重伤之余,武功尽失,但他眉目飞扬,毫无忍痛之­色­,那一件简单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也似有着令人心折的神采,翩然优雅,风流自成。

这张过分俊美的面容之下,究竟是怎样的骄傲?

这个曾经名震九域神话般的男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皇非踏上了风云殿宽阔的玉阶,驻足一刻眼梢轻扬,一道目光,与大殿上抬眼看来的姬沧骤然相对。

姬沧眉心一收,下一刻人已离座,“你怎么来了?”

皇非­唇­畔笑意隐然,“你这殿前轩然大波,我若避而不见,岂非叫你为难?何况本君对想要自己­性­命的人,一向很感兴趣。”

姬沧眸心闪过妖肆的光泽,却未立时发作,皇非却已转眸扫视身后,殿下众臣只觉得那俊雅风流的目光像一把光芒四­射­的剑,丝丝刃刃逼向心头,而最后,那目光落到了夫要身上。

“方才好像听说,你要一刀砍了本君,现在为何却不动手?”

夫要上前一步,双目圆瞪,喝道:“皇非!莫以为大王护着你,我便不敢杀你!”

皇非笑道:“你敢吗?”他徐徐前行两步,侧目轻笑,“若我没记错,你面上那道伤疤乃是三年前在我逐日剑下侥幸逃命时留下的,手底败将,安敢言勇?本君今日不必出剑,你也不是对手。”

夫要左脸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而伤疤,自面颊划下直至脖颈,虽已愈合多时,但伤口纠结,狰狞可怖,显见当初是如何的凶险,几乎要命的一剑。

耳闻轻蔑不屑的言语,夫要额上青筋暴起,不禁勃然大怒,“你想找死!”话音未落,手中已爆起刀光,好似惊雷电掣,以令人不及反应的速度气势,直劈皇非。

眸心刀锋倏至,皇非冷立阶前,不避不闪,甚至连眼睫都未动一动。但听“呯”地一声气流爆­射­,夫要连人带刀被震飞出去,落到阶下猛地一刀Сhā下,殿中青石崩裂,他才生生止住去势,满口喷血:“大王!”

赤袖如焰,万丈金丝徐徐飘落,露出姬沧那双妖邪慑人的眸子,这一掌的劲气,竟连两侧殿柱亦被震裂,阶下诸将险遭池鱼之殃,个个倒退数步,不敢上前。

“夫要,你好大的胆子。”

森寒的话语传下,就连杀人如麻的猛将亦觉心惊,人人皆知倘若再多说一句,立时便是杀身之祸,夫要忍了又忍,低下头去。

却有一声冷哼,自宣王背后传来。

虽然姬沧及时出手,但皇非重伤在身,承受这样强劲的真气波动仍旧难免影响伤势,姬沧目光稍移,微微一惊,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拭了­唇­边一缕鲜血,身子却隐隐一晃。

姬沧一把探出手,皇非­唇­畔血腥的滋味便如他眸底肆漫翻涌的­色­泽,越来越浓,越来越艳,曾经听了无数遍高傲的声音低低入耳:“留我,还是留他。”

姬沧眸光骤盛,手臂上力道渐渐沉重,面前琉璃宝石一样的黑眸却是光亮夺目,仿似烈日灼灼,耀得万物失­色­。

瑄离站在通天垂地的金帷之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殿前相对的身影,就连他都没有想到,突然间,姬沧闪电般出手,跪在阶下的夫要像被线绳牵引,猛地腾空而起。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震惊大殿。

血溅三尺!

夫要死死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一丝反抗的动作都未来得及,宣王修长的手掌不偏不倚正Сhā入他的胸口,新鲜温热的血液,慢慢地将那狂肆的华服染开,透出无比妖孽异美。

随着不能置信的目光,夫要雄壮的身躯轰然倒地,姬沧手中则多了一颗鲜红的人心,缓缓转眸,笑问皇非:“如何?可消气了?”

整个大殿之中,文臣武将个个面无人­色­,口不能言,唯有皇非仍是在笑,看了一眼那隐约还在跳动的心脏,淡声道:“凭空取颗人心出来,宣王若是用来下酒的,那恕本君不奉陪了。”

姬沧哈哈大笑,霍然扬声,转身殿下:“日后宣国上下,若是谁还敢对少原君有半分不敬,这便是下场!”

内力自掌心透出,手中血­肉­支离破碎,顿时化为齑粉。

鲜血溅上衣袍,皇非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深深看了姬沧一眼,便翩然扬袖,举步而去。

迈出殿门的一刻,瑄离的声音自旁边传来:“谈笑间便去宣王一员大将,更兼无数人心,君上的手段,瑄离拜服。”

皇非脚步不停,头也未回:“三日内,我要支崤王都的机关总图。”

第109章 第二章

夜玄殇离开道观,往与彦翎约好的酒肆赶去。

风中隐隐带出雨意,深夜中的邯璋城一片肃杀,四通八达的青石路明明暗暗,一直向前便是通向王宫的天街。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国,处处感觉无比熟悉,只可惜记忆中每一次归来,都是风波一场,每一次离开,都是厮杀的开端。

何处人心,不是无常,何处天下,不是江湖?故国旧地,这番刀锋血刃拼回的局面,还将有多少无法预料的波折?

夜玄殇自一道屋檐上翻身落地,想起方才妙华夫人开出的条件,忍不住在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声,闪身转入街口。

脚步一顿,突然停住。

街道尽头,一人背身独立,一柄玄铁重剑,若有若无的杀气,自那冷酷的剑身隐然散发。

风扫落叶,归离剑微微轻鸣。

夜玄殇迎风眯起眼睛,看着这熟悉的背影,终于叹了口气,移步上前:“玄殇见过师尊。”

前方传来冷冷问话:“人呢?”

夜玄殇目光一动,渠弥国师转身回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苍云峰,在为师手中将人劫走!”

若非方才见过妙华夫人,夜玄殇对这莫名其妙的质问或许会觉诧异,但是此时,轩朗不羁的眉目之下,一丝遗憾,一抹嘲弄,深稳的目光分寸不露。

过了片刻,隐隐一笑。

“世人皆知我与子娆有过命的交情,任何人想杀她,都要先问过我手中归离剑,还请师尊恕罪。”

顺水推舟的承认,狂妄放肆的答案,渠弥国师目光倏然扫去,瞬息数变:“好,如此说来,你必要行忤逆之举,那便怨不得为师了!”利光一闪,背上重剑来到手中。

师徒,恩义,相对,相杀,已有足够的理由。

乌云蔽月,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玄殇隐带微笑:“自十三岁那年下山后,已很久没有看到师尊出剑了。”

渠弥国师道:“因一个女人与自己师父为敌,哼!我白白教了你这么个徒儿!”

“师尊有必杀的原因,我也有必救的理由。”夜玄殇当街卓立,笑意桀骜,“不过这些似乎无关紧要,既然太子御这六年来都杀不了我,今日即便是师尊亲自出手,也一样没有可能!”

渠弥国师双目一利,森然剑气破空爆­射­。

长街风起,飞叶狂舞。

杀意逼身的一刻,夜玄殇凌空翻出数丈,身形疾退。

当前惊石崩飞,溅起狂尘激扬,平整光滑的青石路面顿时四分五裂,一道深愈数寸的裂痕剖现长街,玄铁重剑可怕的力量,引起归离剑难抑的异芒。

玄衣被罡风激荡,夜玄殇手触剑柄,却迟迟没有拔剑。

下对上,少对长,武技切磋,三式为让,侍尊以礼,为剑之初。

少年时潜心习武,最初的记忆和教诲。

第一次登山拜师,第一次聆听师训,第一次握剑的感觉。

熟悉的剑气,无匹的剑招,夺命的杀机!

夜玄殇眼神一变,甚至不及起身,就地翻出,身旁巨石迸溅!

渠弥国师显然对这徒儿十分了解,料准夜玄殇绝不会抢先出剑,不予他分毫喘息之机,后招随之急至。

夜玄殇在他剑势压迫之下一连滚出丈余,虽然堪堪躲过杀招,情形却狼狈至极。渠弥国师欺身追击,玄铁重剑压顶劈落!

夜­色­陡暗。

突然,一道炫亮的寒光迸­射­夜空,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归离剑终于出鞘,在电光火石间生生架住了重剑去势。

四周劲气激­射­,两人却是骤然分开。

一阵急风横扫,逆光斜指的归离剑上,一缕赤­色­蜿蜒流淌,迅速染红了剑锋,握剑的手依然稳持,鲜血却自指间不断滴下。

渠弥国师缓举重剑,冷笑道:“负伤在身,竟还如此逞能,你的剑法是我所授,今晚若让你在我剑下走脱,岂非笑话!”

夜玄殇­唇­锋一挑,“师尊既然考校徒儿,徒儿又怎敢让师尊失望?”话音甫落,身形瞬移,剑势凌厉,竟是主动出击。

“好胆!”渠弥国师沉声冷喝,重剑化出刺目利芒,直取对手气势最盛的巅峰。夜玄殇倏然变招,脚步加速,归离剑奇迹般上挑,准确无误地扫中重剑。

“嘭嘭”数声交击,声音暗哑如击败革,却震得人耳膜欲爆。

渠弥国师连变三招,皆被夜玄殇随机应变,没有占到丝毫上风,心头暗凛。夜玄殇却是有苦自知,他先前伤势虽无大碍,但面对如此强敌,毕竟吃亏,方才招招抢攻,仍被对方招招封死,如遇铜墙铁壁,无隙可寻,更无法迫退对手半步。

劲气爆破。

单凭无数次血战积累的经验,夜玄殇亦知此时双方战成平手,皆因渠弥国师托大轻敌,未尽全力,若让他卷土重来,以自己眼下的状态,落败只是早晚之事。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错失,便是生死立判。

当下运气催剑,被震得酸麻的手臂立刻回复,长啸一声,便往渠弥国师硬撞过去,竟是一副同归于尽,你死我亡的打法。

他赌得是渠弥国师比自己更加爱惜生命。

剑气狂涌,“当当当当!”黑暗中双剑交击之声暴雨般响起。

两道身影半空交错,同时疾退。夜玄殇肩头溅血,往长街尽头踉跄跌去,但归离剑依旧稳指前方,锁定对手。

渠弥国师亦后退数步,表面看似无恙,但很快右胸现出伤痕,渗出丝缕鲜血,显然同样受伤。

仅仅寸许之差,归离剑便是透心而入,决分胜负。

渠弥国师目露凶光,今晚他即便手刃夜玄殇,但伤在归离剑下,却是颜面扫地,顿时怒火中烧,暴喝一声,竟然腾空而起,扑向退势未止的对手。

夜玄殇面无血­色­,经脉之间气息流窜,几乎便要口喷鲜血,之前全凭渠弥国师不肯与他两败俱伤,方才抢得一瞬先机,现在只要有数息工夫回气,抢攻再战,仍是胜算可期。渠弥国师亦是看破此点,不顾内伤加深,也要在此之前将其斩杀于重剑之下。

“轰!”

巨响自街心传来,突然间,一股蓝­色­烟雾爆散,将两人全然笼罩。夜玄殇硬接渠弥国师一剑,口角呛血,忽有一黑衣人出现身旁,道声“快走!”,不由分说,拉他横移丈余,闪向近旁街巷。

渠弥国师岂肯罢休,飞身怒喝,提剑追击。那黑衣人回手甩出数枚红­色­药丸,半空中爆裂开来,与先前蓝烟一触,顿时化作一片黑紫­色­的浓雾。

月­色­完全隐没,伸手不见五指。

渠弥国师认得这是巫族惯用的毒雾,叫声“不妙”,口鼻屏息,闪电般抽身疾退,饶是如此,仍旧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着了对方算计。“霍霍”数掌击散烟雾,前方二人早已失去踪影,不由怒哼一声,纵身跃上一栋高楼。

危风急急,夜幕下乌云浓重,阵阵雨意席卷而来,终于,“喀喇”一道惊闪裂开重云,照见一片雪亮的杀机。

夜玄殇与那黑衣人逃脱追击,施展身法,全力狂奔,待到一座豪宅前,夜玄殇突然挥手示意,两人翻墙而入,几个起落闪入府中书房。

一阵急雨迎风而落,浇砸屋檐。

雨声掩盖了一切行藏,那人确定不曾惊动他人,将面上黑巾扯下,侧首吐出一口淤血,恨声道:“好厉害的剑气!”

面巾下一张英俊而略带邪气的面容,冰冷的眼神恰到好处地显示出无情的­性­格,更给人一种处事不择手段的感觉。夜玄殇早已察觉他便是自苍云峰带走子娆之人,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此地暂时安全,前辈方才助我抵挡师尊一剑,亦受了内伤,不妨调息片刻。”

岄息取出两粒药丸,丢他一粒,另外一粒自行服下,面上隐有红晕一闪而逝,抬眼扫去,发现这里竟是穆国禁卫统领府,“好个夜三公子,邯璋城中白虎禁卫正在四处搜寻你的行踪,你倒潜入他们统领府邸。 ”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夜玄殇拈了那丹药一笑,也不问这是何物,随手丢入口中,丹田之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上,游走周身脉络,顿时缓解伤势。

岄息察言观­色­,微挑了眉梢,“好胆识,难怪连帝都九公主都对你另眼相看。”

夜玄殇问道:“前辈与子娆相识。”

岄息道:“废话,否则我为何甘冒奇险,从那劳什子国师手里救人?”

夜玄殇再道:“听前辈口气,似与师尊有怨,可知师尊为何要杀子娆?”

“哼!”岄息细眸一冷,“你有所不知,渠弥国师的真实身份,乃是当年被逐出宗族的凰族嫡长子凤赫,其母瑶辛便是前任天宗宗主的胞妹,凤离当年杀妻逐子,皆是因巫族大长老妁忧,当然,凰族内亦有人推波助澜,暗中促成此事,害得瑶辛惨死,他与巫族自是不共戴天,对凰族也一样恨之入骨,子娆与两族渊源深厚 ,无论如何,凤赫岂会容她活在世上?”

夜玄殇颇觉意外,心思一动,却也有些问题豁然开朗,“难怪,看来前辈与子娆一样,亦是出身巫族。但子娆和凰族却有何瓜葛,妙华夫人于此又有何牵连?”

岄息倏地转头,盯了他一会儿,“这些与你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忽来的风雨吹得长窗微响,夜玄殇扫了窗畔一眼,看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明不白,非我行事习惯。前辈与夫人要借刀杀人,却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彼此谈何合作?”

岄息冷哼道:“这是要挟?”

夜玄殇笑道:“玄殇并无此意。”

岄息考虑了片刻,道:“联手合作,双赢互利,你能得到的不止是穆国王位,子娆这丫头非但对你,对我一样至关重要,你知道此点便也足够了吧。”

夜玄殇隐隐觉得此中秘密与子娆牵连甚深,尤其是妙华夫人令人费解的态度,本欲继续追问,突然间心生警觉,岄息亦同时转身,兵刃入手。外面急雨中隐有人声嘈杂,传来白虎禁卫统领虞峥的声音,“国师大驾光临,虞峥有失远迎!不知国师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夜玄殇与岄息目光交换,双双闪身,隐没身形。

与夜玄殇两人翻墙入室不同,渠弥国师追踪到统领府,直接入内寻人。一众禁卫见他冒雨前来,面­色­不善,胸前带伤,无不心生诧异,匆匆禀报进去。以他国师之尊,虞峥自是不敢怠慢,渠弥国师并未将白虎禁卫放在眼中,见了虞峥脚步都不停,冷冷发问:“今夜你府中可有人闯入?”

虞峥一听便知端倪,回头吩咐,“传我命令,调动人手阖府搜索,发现异常,即刻来报。”

众禁卫领命而去,骤雨不断,倾盆而下,整个统领府却顿时灯火通明,脚步之声传向各处。

虞峥陪了渠弥国师沿回廊进入中庭,快到书房,忽然瞥见门侧摆放的铜虎位置有变,目光一震,对正往这边搜来的侍卫挥手道:“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身笑道,“国师稍候,书房中多有机要文件,我亲自去看看。”说着折过回廊,抬手打开室门。

自渠弥国师站的角度,可将书房看得一清二楚,屋梁之上岄息手腕轻轻一动,却被夜玄殇止住。虞峥入内查看,除了案几书架之外,室中空无一人,屏风高柜之后同样并无异常,于是转身出来,随手将门掩上。渠弥国师看得究竟,更没想到太子御的左膀右臂,身为禁卫统领的虞峥会替夜玄殇掩饰行藏,目光转向他处。

待到白虎禁卫一一回报,府中各处皆不见有闯入者的踪影,虞峥笑道:“这雨说来就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国师不如入内略饮两杯水酒驱寒,要找什么人,不妨吩咐禁卫去办。”

渠弥国师此处寻人未果,这一场急雨更加增添他追踪的难度,­阴­沉着脸道声“不必”,跟着便离府而去。虞峥将人送走,立刻遣退所有禁卫,独自来到书房前,轻轻叩门,“三公子。”

室门应手而开,夜玄殇自内大步而出,低声笑道:“辛苦虞统领了。”虞峥往他身后瞥了一眼,却被夜玄殇抬手握住肩头,低声在他耳边说了数句。廊前雨声阵阵,岄息侧目相看,听不清话语,只见虞峥对夜玄殇态度异常恭敬,不由出乎意料,对其再多几分评估。

“属下明白。”此时虞峥转过身来道,“请先生放心,今后在邯璋城中,白虎秘卫会随时保护先生安全。”

岄息目光一挑,扫向对面­唇­锋轻扬的人,如此一来,渠弥国师对他的威胁固然减低,却也等于被白虎秘卫暗中控制,主动权再难全然掌握。夜玄殇还剑背上,笑道:“这里暂时安全,前辈可以安心休息,我有事先行一步,咱们三日后再见。”说罢一拱手,潇洒后退,转瞬消失在雨中。

邯璋城北一间酒肆中,彦翎酒已喝光了两壶,眼见外面雨落不断,百无聊赖地将一把胡豆丢来丢去,早已好不耐烦。夜玄殇闪身而入,他登时自席上跳了起来,一把拍在他肩头:“喂!你小子搞什么,害小爷等了这么久!”

夜玄殇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触电般地收回手来,“你这什么表情,不是又……”话说一半,生生咽了回去,眼瞅着对面之人玄衣上不易察觉的暗红,一脸抽搐。

“真不知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混出了个金媒的名号。”夜玄殇将归离剑向旁一丢,拂衣落座,取了桌上酒壶便是一阵痛饮,淡淡语气虽带奚落,却与方才在统领府的从容笑谑判若两人。彦翎看了他半晌,凑到面前问道:“喂,你不是去天宗打探消息吗,怎么弄成这样?”

夜玄殇眼眸略抬,简单道:“闭嘴喝酒,或者消失。”

深邃的眼神,似被冷雨浸透,慑得彦翎一惊,认识这么多年,从来只见这人一脸散漫,一身恣意,似乎从未想过他­唇­畔那缕轻笑彻底消失会是怎样。但是现在,那一直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某些东西突然浮出水面,眼前的夜三公子,似乎心情不爽到想要杀人,而且显然,懒得做任何掩饰。

彦翎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哝,“真是奇怪,闭嘴还怎么喝酒?”说着甩手丢出几片金叶子,不偏不倚地砸到柜上,“掌柜的!给小爷备足酒,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掌柜的自夜玄殇进来便缩在柜台后,这会儿吓得一跤坐倒,捡起金叶子估摸了一下,今晚这两位爷就算拆了铺子也足够了,正是恨不得躲了开去。

夜玄殇自顾饮酒,充耳不闻,饮罢一壶,彦翎早将酒坛摆上桌前,二话不说,同他取酒对饮,不多会儿数坛酒尽,夜玄殇面­色­不改,神情不变,彦翎拭了残酒大呼痛快,侧目打量他道:“你小子每次喝酒不说话,定然心中有事,越是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就说明事情越棘手,最是叫人受不了。”

夜玄殇迎上他目光,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抬手斟酒,“我在想的事其实很简单。如今太子御在穆国的势力大致有四,一是禁卫统领虞峥,独立统管十三道白虎禁卫,兼有密查特权,可以说整个邯璋城都在他控制之下;二是白虎军上将卫垣,此人勇武善谋,兵权在握,手中三十万虎贲部队一举一动,皆对穆国举足轻重;三是东宫首座连相,此人乃是太子御身边第一谋士,亦是卫垣之外最具影响的统军大将,除却武功高强,对太子御亦是绝无二心;第四便是左君侯府,虽然左君侯年前病逝,但侯府势力仍然非同小可,太子御一直甚为倚重。”

彦翎道:“切,这些当然瞒不过我金媒彦翎,难道你又是第一天知道不成?”

夜玄殇取了酒继续道:“还有一事你并不清楚,向来独立政局之外的天宗一直暗中扶持太子御,六年来死在我归离剑下的天宗高手整整五十二人,今晚我肩头之伤,便是拜渠弥国师所赐。但上面四方势力中,虞峥表面听命于太子御,实际效忠父王,西宸宫秘卫亦受他节制,奉命协助我取回秘宝紫晶石。”

彦翎自他肩头迅速一瞥,神­色­变了一变,“什么!渠弥国师亲自出手,也就是说不光你二王兄,现在整个天宗都成了天大的麻烦。”

夜玄殇­唇­角一勾,似有笑意锋芒闪逝,“应该说除了二王兄,整个天宗都将为此付出代价,只怕师尊今晚之后会对二王兄不利,此事需得要跃马帮相助。既然太子御选择天宗,就必将开罪另外势力,而且卫垣与左君侯府亦非不可动摇,唯有连相非除不可。”

彦翎蓦地面露诧异,问道:“你,不是玩真的吧?”

夜玄殇道:“你看像玩笑?”

彦翎瞪着他道:“天宗这些年的动作你别当我没查过,只不过见你不甚在意,小爷也就没和他们计较。至于那紫晶石,莫说你没取到手,倘若取了回来,正好大家一拍两散!”

夜玄殇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离开楚国前,子娆给我一个锦囊。”

帘外雨光,点点坠落,一片紫­色­微芒映照漆黑的眸心,仿佛夜­色­流转,神秘幽邃。彦翎一见之下目瞪口呆,“她早知你入楚是为了紫晶石?”

“子娆很聪明。”夜玄殇拿起酒盏,话语之中意味深长。

彦翎丢开酒碗抬手一按,“喂,夜玄殇,你是酒喝多了犯糊涂,脑筋不正常了吗?你怎么不醉死在漠北酒泉或者半月阁的花床上算了,在楚国白做六年质子,这时候回来穆国自讨苦吃,你若有心和太子御翻脸,难道还等到今天?”

夜玄殇手腕微动,彦翎一掌正帮他拍开一坛新酒,索­性­弃了酒碗,摇头叹气,“唉,不由分说开口诅咒,真是误交损友。”

彦翎没好气地道:“你自己心知肚明,不想听算了。”

夜玄殇仰头痛饮,“哈哈,士为知己者死,不怕糊涂,只怕遗憾。”

彦翎道:“哼,血本无归的决定,你赌这么大,就不怕待到最后,仍是遗憾?”

夜玄殇微一挑眉,笑容洒脱,“糊涂遗憾随心率­性­,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彦翎一个白眼翻了过去,再无话说,檐前夜雨纷纷,飘向无尽的黑夜,黎明亦在这雨中,越来越近……

“帝都制中,以宰冢为首,分天地四时六官,天官宰冢,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分掌治、教、礼、政、禁、工六事。武事则以左右卫将军为首,大良造次之,其下再有国尉等官爵,除非特封,并不实掌兵权。昭公伯成商历先王三代出任太宰,朕不在帝都之时,便是由他全权摄政,墨烆与靳无余二将,你也已经见过,这道密折,是司徒辛颜的议案……”

月上中天,长灯未熄,大帐之中且兰以手支颐,凝神细听,子昊披衣倚案,话语温和,手边案卷新墨未­干­。

自前日起,子昊每天都命且兰陪伴左右处理军政,得闲之时,更将诸侯国及帝都政制一一与她细说,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对让九夷族先行回师帝都之事,反而只字不提。

灯下侧颜,三分病容若雪,红袖添香,柔美朦胧。不知不觉,时已三更,军中金柝之声刚刚响过,商容入帐来见,呈上一只玉盒:“主上。”

子昊抬眸,点了点头,指了案上密折对且兰道:“这些我白日已看过,你琢磨一下,若累了便先歇息。”说罢起身。且兰替他加上外袍,奇怪这么晚何事劳他亲自过问,子昊只是笑笑,转身出帐。

商容随后跟上,同他往军营后方行去,同时禀道:“护送含夕公主的影奴今日已到帝都,一路平安,昭公也已着手安排,准备迎接主上与且兰女王率军回朝。”

“嗯。”子昊脚步略缓,回手接了玉盒,打开瞥了一眼,“你留在此处,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商容就此驻足,躬身领命。前方由影奴看守的密帐,深夜中透出微冥暗光,子昊独自掀帐而入,黑暗中一人盘膝而坐,诡戾面容,邪异的目光,被囚禁的巫医歧师抬起头来。

第110章 第三章

帐帘被风吹得一动,复又落下,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帐中没有点灯,狭小的空间里唯有数道幽蓝­色­的光丝游离隐现,映得歧师面容格外­阴­森,亦使得子昊修削的身形看去带了几分诡异。

“王上此来,想必是有九公主的消息了?”歧师抬眼上下打量。

子昊目光无声扫至,“西地庚金,星取太白。”

“哦?”歧师口气微扬,心中盘算一番,说道,“西地庚金,天星带煞,以其杀伐之气势冲中天,主引兵祸,王上策算玄通,欲替九公主化劫消难,保她万无一失,却难道不怕逆天转命,损了自身根基?”

子昊对这巫医本便厌恶,数次因着子娆的关系留他不杀,已是极大的容忍,颜面之上自也懒得同他客气,冷冷道:“若非你暗中设计,施放血蛊,子娆岂会遭此劫数?莫以为朕手下留情,此事便可以揭过。”

歧师­阴­恻恻笑了一笑,“王上此言差矣,九公主代人受蛊,乃是自行自愿,王上即便要怪,也不应只怪我一人。”

子昊眼神倏变,一瞬间冷冽的光芒划裂眸心,仿佛冰刃破空,暗夜惊魂,歧师不禁打了个寒颤,目光闪去一旁,竟是不敢与之对视,顿时禁口不言。自西山寺落蛊失手,他被封禁武功囚于此处,心中怨恨着实难以言喻,暗地里也不知想过多少­阴­毒手段用来报复,却慑于东帝之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图口舌之快,悻悻打开案上的玉盒,“果然是四域奇花,影奴动作倒快。王上欲消九公主此劫,必要引蛊归源,可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四域噬心蛊成形之后一旦转移宿主,便将全然化为血蛊,与宿主同生同灭,再难开解。以王上目前的状况,纵用九幽玄通强行压制蛊毒,却恐怕有个三长两短……”

子昊打断他道:“少管闲事,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

歧师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嗬嗬,我倒忘了,王上日前吸纳三名高手毕生功力,玄通进境已是空前绝后,只是有一事我却不明白,那三隐内力丧尽,生死只在指掌之间,王上却为何手下留情?这可不像王上一贯的作风!”

子昊修眸淡垂,半边容颜隐在暗影深处,无声无­色­。歧师忽然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双目透出恶毒的邪光,“夺其内力,却留情不杀,便无人会知王上乃是有意为之,亦不令且兰含夕二女心寒,反正三隐武功已废,今后再也无力Сhā手王族任何事情,是死是活,又有何妨?哈哈,王上行事六亲不认,可是更胜那凤后一筹……啊……”话说一半,猝然中断,抬手扼住自己喉咙,死死瞪着对面,额上青筋暴起。

子昊仍旧面无喜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抬,唯有丝衣之下一抹玄光若隐若现,映得那只修削的右手冷玉雕成一般,仿似有着摄人的魔力。

那光芒每盛一丝,歧师脸­色­便难看一分,面前声音淡淡传来,歧师却哑了一样做不得声,神情狼狈,惧恨万分。

“祸从口出,若再让朕听到那个名字,朕可以保证,你会生不如死。”

子昊袖底玄光一闪,歧师猛地松了口气,险些瘫倒在案上,嘴边几番抽搐,勉强挤出点笑意,“好,好,王上看来是恨极了她,如此甚好!我如今生死皆在王上一念之间,又岂敢违背王命,这便替王上分忧解劳,引蛊归源。”说着手掌一动,面前玉盒跳开,现出一朵寸许大小的白花。

子昊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扬袖,静静阖上双目。

歧师眼中再度露出恶毒的神­色­,十指间忽有血­色­透出,四域奇花自盒中慢慢浮起,一片暗红的光丝穿透花心散开在空间,罩向子昊静坐的身影。

夜­色­如晦,烟云浮绕。

夜玄殇再次踏入玉真观时,漠漠雨丝在渐沉的黑暗中分割出幽亮的微光,沾衣欲湿的寒气,轮廓俊冷的侧脸,安静的步伐不曾惊起一丝雨意。

观中寒池,玄衣女子沉睡如昨,娇娆的眉目却似比先前多了一分异样的感觉,仿佛随时都会张开眼睛,从那漫长梦境中醒来。四周轻烟氤氤氲氲,丝丝缕缕,越发让人觉得一切虚实变幻,诡谲莫测。

“你没有失约。”

妙华夫人除去面纱后的容颜毫不意外美得令人窒息,更与池中女子有着惊人的相似。眉间一抹朱砂颜­色­,淡淡艳戾之气显示出她非同常人的心机与身份,较之闲云野观,她似乎更加适合穆王宫中凤霄华殿,拂落伪装的双眸有着咄咄逼人的妖艳。

夜玄殇目光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一丝诧异骤闪而过,直到停步池畔,才开口答道:“我突然觉得落了夫人的算计,先前的约定似乎有失公平。”

妙华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反悔,现在也不算迟。”

夜玄殇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那双艳光慑人的美眸,­唇­锋轻挑,“我虽想不出夫人有什么理由不救子娆,但现在反悔的风险却太大了些,赌这一注,毫无意义。”

妙华夫人道:“不敢用她的­性­命冒险,却敢拿自己的生死做赌,有时候,你还真叫人摸不透,看不清。”

夜玄殇微笑:“那只是因夫人并未真正了解玄殇。”

妙华夫人目光一挑,男子不羁的面容,散漫的笑意,彬彬有礼中桀骜的姿态,依稀比三日之前多了些什么,一丝莫名的压迫,或是无意展露的霸气。妙华夫人眼中倏然闪过异芒,赌局乍开,与虎谋皮危险而刺激,但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对局面的控制。

紫衣丝袍柔媚轻舞,展袖之间,一朵玉­色­白花出现在纤美的掌心。

“时间不多,若你不需再考虑,我们可以开始了。”

夜玄殇道:“请夫人指教。”

妙华夫人道:“这三日来我借寒池之水暂时将子娆心脉封住,以防蛊毒发作,现在若要引渡血蛊,需你以至阳真气打通她受封的脉络,主动触发蛊虫,剩下之事,自有我来处理。”

夜玄殇微一点头,妙华夫人玉指轻旋,紫­色­光丝穿透花心,蓦然盛放,向他身体徐徐印去。

幽幽雾气若聚若散,夜玄殇与子娆面面相对,真气不断透过掌心注入她的体内,周回游走,逐渐化去封锁经脉的寒气。穿行至绛宫心脉,一股恍如活物的­阴­寒气息蓦然一缩,仿佛被这股暖意唤醒,蠢蠢欲动,开始向四周鲜活的血脉缠缚侵蚀。

一丝一毫,一分一寸,血蛊毒­性­逐渐引发,子娆玉容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妖魅的­色­泽,夜玄殇额上却慢慢浸出微汗。

夜­色­深沉幽异,一直隐于幕后的岄息此时亦现身近旁。妙华夫人盘膝静坐,四域奇花在她掌心紫华之间轻轻转动,忽然花翼舒张,由紫转赤的异芒透过夜玄殇穿入子娆心口,花朵幻然开张,消失在两人之间缭绕的云雾影中。

夜玄殇掌力所及,只觉丝丝­阴­气不断窜动,似与万千气流融为一体,依循他真气的痕迹向外迅速抽离,便知妙华夫人已用四域奇花完全激发了血蛊,当即虚守心神,内力空凝,一任那­阴­寒诡异的感觉沿路而上。

妙华夫人双手轻扣法诀,浓艳的血­色­自指尖渗出,弹指之间,化作一片血雾罩向子娆。四域噬心蛊非比寻常蛊术,唯有以巫族至纯血统,取自身活血施术,方可能完全控制无主的血蛊,而子娆本身武功心法亦与巫族同根同源,配合血蛊之术可谓事半功倍。

失去蛊主的血蛊在妙华夫人­操­纵之下毫无抗拒,被做为蛊媒的四域奇花吸引,开始噬向新的宿体。

侵入血­肉­的毒蛊,便如千万缕滑腻的赤丝,沿着经脉筋血不断蔓延,每一寸窜动都带来破骨吸髓般的剧痛。夜玄殇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然而抵在子娆掌上的双手却始终稳定如初。

妙华夫人轻转手腕,血雾的颜­色­愈发浓艳,夜玄殇手掌之上亦出现一道赤红的细痕,缓缓向他肩头噬去。

不料便在这时,子娆体内突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反吸之力,出其不意地制住血蛊。

血蛊似对那力量分外敏感,顿有流窜回转之势。妙华夫人心下一惊,指间法诀变化,紫芒转盛,欲要重新取回对血蛊的控制,而那力量源源不断,便似一个神秘的漩涡,强势莫可抗拒,任凭妙华夫人数度催动心法,竟也无法阻止。

此时夜玄殇亦察觉情况有异,半阖的双眸微微一张,手下真气如潮回涌!

那莫名的吸力紧紧收制血蛊,仿佛要将其吞噬一般,夜玄殇再催功力襄助妙华夫人,但合其二人全力,却也只能勉强与之抗衡,无法令血蛊再次服从。

雾气翻涌,飘忽在渐深的雨夜,一道道紫芒带着赤艳的微光绕身飞旋,子娆身子隐隐轻颤,墨华玄衣也似浸透了血­色­,充满了诡艳与不安的气息。

岄息在旁隐隐皱眉,四域噬心蛊乃是巫族蛊术中最为可怕的一种,倘若此时血蛊失控,最糟的结果便是子娆因血蛊反噬爆体而亡,而在场三人一旦沾染被蛊虫噬化的毒血,后果同样不堪设想。眼见妙华夫人指间紫芒渐化赤­色­,恐怕将至极限,岄息忽然身形一动,撮掌向她背心击去!

一道灼亮的金光,在冥冥雨雾之中蓦然炫开。

金­色­光潮自岄息掌间涌向飘舞在半空的紫­色­光丝,来自金凤石的灵力透体而入,妙华夫人美目陡张,岄息沉喝一声:“施血炼术!”

鲜血同时从他口中喷出,妙华夫人眉间赤­色­一盛,指间法诀变化,周身紫华骤然转赤,仿若漫开了一张艳戾的血网,与漫天迷雾融为一体,整座小楼都似被笼罩其中,透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

与此同时,被血雾包围的夜玄殇和子娆身上,蓦地绽放出两道幽亮的光华,一者晶紫明美,一者七彩玲珑。两道清光与岄息掌下的金芒合而为一,在暗红­色­的夜雾深处化作冥魅的光影,飞舞流动,美异莫名,妙华夫人与岄息同施法诀,血­色­光华击向子娆。

子娆玉容如被幽水,眉睫微动,夜玄殇身子却猛地一震,一口鲜血溅出­唇­畔,邪异的血蛊如同毒蛇一般,在三道灵石与巫族异术的牵引下,向他体内疾冲而去!

幽幽光芒之中,一双妖娆的美目徐徐张开。

幽静的密帐突然间异芒大作,黑曜石夺目的光芒自子昊身上激散飞­射­,歧师如遭雷殛,惨哼一声震飞出去,滚倒帐旁。灵石之光闪烁流转,将子昊周身包围,然而鲜血还是无法抑制地一口喷出。

子昊面­色­遽变,却并不因心腑间穿刺般的剧痛,蛊毒噬体,灵石护主,这意味着歧师对四域噬心蛊完全失了控制,甚至连自身亦惨遭反噬。心念闪处,身形已趋前而至,烁光幻影中,苍白的手指闪电般扣住了歧师命门。

“出了什么状况!”

歧师瘫靠在帐壁之上,七窍渗血,形容可怖,双手好似焰烧火灼,不断有赤厉的血痕沿臂而上,噬破肌肤,迅速蔓延,散发出骇人的颜­色­。

“血蛊……反噬……是九转灵石和……和血炼术……”

“子娆呢?”

子昊衣袖无风自扬,已被血丝缠满的四域奇花萦绕身畔若明若暗地飘忽,如同绽放在冥界深处噬魂的颜­色­,逐渐吞没所有光明,然而花朵终究越来越淡,奇幻的­色­彩亦慢慢逝去,不复再现。

四周只剩下一片幽浓的暗红,歧师牙关紧咬,嘴角染血狰狞,越发显得面目可憎, “有人用血炼术反引血蛊……若非有灵石相互,即便九幽玄通亦无法与之抗衡……”他身子突然一阵痛苦的颤抖,片刻之后方喘息道,“对上离境天血炼术,除非以心魂相搏,否则……绝无胜算,王上要不惜一切救人,我却不愿搭上­性­命!”

映着一片惨厉的血丝,子昊眸光变幻,神情大异寻常,眼中渐渐透出戾­色­,“这世上岂还有人能施展离境天的巫术?歧师,在朕面前耍此手段,你是自寻死路。”蓦然手起袖扬,一道掌风穿破玄光击向歧师天灵。

“住手!”歧师厉声狂喊,“你若杀我,便永远不知那丫头的身世!”

子昊的手在他头顶半寸处猛然停住,虽未当场击下,但狂肆的气息仍旧激得歧师口鼻喷血。

“你说什么?”森然的声音如那邪魅目光一般,一字一句,似冰刃Сhā下。

歧师双目不禁透出恐惧,却亦掩饰不了那丝­阴­森与刻毒,“你可知那丫头是谁,为她杀我,你会后悔莫及!”

“你知道什么?”子昊冷冷发话。

“救我……九幽玄通阻止得了血蛊!”歧师浑身一阵痉挛,臂上血痕亦愈发骇人,毒蔓一般迅速向全身侵蚀过去,所过之处,衣衫皆尽成灰,残焰一般不断落下。

子昊手掌虚悬,玄通真气有若实质,幽光透体而入,歧师猝然惨叫出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看向子昊的目光充满了狠厉的怨恨。

“说!”

“咳咳,哈哈……哈哈!”歧师猛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喘息道,“你……好狠的手段……哈哈,哈哈!你……你……子娆那丫头,乃是凤妧的女儿,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子昊指尖光芒骤烈:“你说什么?”

歧师又是一声惨叫,周身已完全被血­色­包裹,若非子昊以九幽玄通阻止了血蛊最后的袭击,早已命丧当场,然而玄通真气对经脉的摧残更加惨厉,好一会儿,他才抽搐着抬头,“你想知道吗?是我,亲手让她变成雍朝的九公主!你为她算尽天下倾尽心血……哈哈,这么个冒牌公主,不觉得不值吗?”

毒若蛇蝎的话语,突然道出惊破人心的秘密,子昊手掌微微一颤,锁视歧师不发一言,只是眸中波涛狂涌,随着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收敛成可怕的漩涡。

歧师借机缓过气来,死死盯着他双眼,哑声道:“你……难道不奇怪她为何有如此纯正的巫族血统吗?只因那岄息,本就是婠夫人一母同胞,巫族离境天大长老妁忧的亲生之子!他与凤妧……逼死襄帝,害死妤夫人,亦是……令你忍受了二十年剧毒折磨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女儿……你还处处护着,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歧师。”忽然之间,子昊眸心­射­出浓烈的杀气,恢复平静的语调却令人越发感觉恐怖,歧师在他手底双目圆瞪,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朕说过,祸从口出,你知道的,太多了。”

话音未落,袖底五指骤收,数道玄光四­射­冲流,映在他异芒透现的魅眸之中,仿若夜空迸碎,冷星飞溅。歧师狂叫一声,面容因急剧的痛苦而扭曲起来,甚至连身子都在不断抽搐,但目光却渐渐变得僵直,似被子昊眼中的光芒吸引,心魂离窍而去。

子昊居高临下,冷冷凝视着手底行尸走­肉­般的人,再次发问:“你方才说什么?”

“子娆……是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你如何知道此事?”

“我曾以禁术助他们施法……移花接木……”

随着歧师喃喃道出的真相,子昊眸心幽芒隐隐,如若魔魅,以九幽玄通­操­纵的摄心之术,与子娆的莲华心法、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如出一辙,却又更加邪异高明,歧师此刻已是心神俱失,形如丧尸,所言绝不会有半分虚假。

子昊眼中的魅光渐渐向瞳仁深处敛去,苍白的容颜之上,再没有分毫感情的痕迹。他徐徐垂下目光,手底真气霍然透出,歧师如垂死的恶兽般吐出嘶哑的叫声,身子便软软瘫倒。

子昊一动不动站在尸体面前,一点点玄­色­微光自袖畔流散而去,逐渐化为浓重的黑暗。

帐中安静得太久,被惨叫声惊动的商容终于忍不住违命而入,见此情景微微一惊,疾步上前。

“主上!”

子昊倏地转身,幽戾的目光自他脸上一闪而过,竟让惯见风浪的商容亦不禁打了个寒颤,却见他身子一晃,那森寒的注视随着垂眸的动作瞬间敛去,抬手撑住帐壁,哑声开口:“处理了这里。”

“是……”商容不禁后退了一步,竟然不敢上前。

帐帘在身后迎风而起,东帝身影消失的一刻,一道火光霍然舔上军帐,如同暗腥的鲜血,在夜空中漫开了浓烈的杀意。

第111章 第四章

次日王族回师帝都,大军越境昭国,取道泗水,只二日已入王域地界,待过了仓原一带,息川城便遥遥在望。再行半日,临近雍水之畔,苏陵传令三军,驻扎休息,并派轻骑飞报帝都,准备明日整军入城。

东帝御驾所在的中军有五千­精­兵一路护卫,其后便是九夷族人马,由叔孙亦配合苏陵协调统调。且兰下了车驾,苏陵和叔孙亦正在旁说话,见她过来,转身一笑。

且兰身着雪­色­战袍,佩剑在侧,仍是惯常戎装打扮,抬手示意旁边行礼的侍卫退下,“苏公子。”

苏陵笑说:“殿下来得正好,方才我正和叔孙先生商议,明日便到帝都了,王上虽未正式颁旨,但殿下此刻的身份已不同先前,很多事情需提前准备才是。”

“有劳公子安排。”且兰似对此事并不十分上心,轻轻点头,“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公子。”

苏陵含笑,以目相询。且兰看向他,略一斟酌,问道:“公子是否知道,我们在楚国的最后一夜,军营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目光一动,两人双眸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异样。过了片刻,苏陵缓缓摇了摇头,且兰一怔,眉尖蹙起,回头看向东帝车驾。

自从离开楚国拔营回师,整整两日时间,除了必要的命令外,东帝不曾见过他们任何一人,唯有且兰与他同车同行,却也几乎没有听他多说一句话。且兰那日见他与商容离帐,回来之后便是判若两人,不复先前温和模样,一路至此,终忍不住开口询问苏陵,谁知竟连他也不明就里。

当初歧师被囚军中,本便是有限几人知道,那夜秘营突然失火,这巫医丧命当场,尸骨无存,主上功力大损,伤上加伤。苏陵早便察觉异样,也曾私下问过商容,但商容却始终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苏陵深知若真有事发生,那便是极重要的变故,方会令主上如此心绪波动,但此时却也不便多言,只道:“主上旧伤未愈,或许是身子不适,殿下莫要多心。”

且兰凝眉道:“师父和两位前辈的内力虽助他压制血鸾剑的伤势,但这三道真气不尽相同,更与九幽玄通格格不入,想要彻底融会贯通本就极耗元神,我担心……”话未说完,忽见苏陵双目一抬,转身看去,只见后方玄帷晃动,子昊步出车外。

“苏陵。”淡淡的话语传来,白衣轻裘,冷风拂面,东帝的容颜在暮­色­之下并不十分清晰,只令人觉得隔了些什么,就连那声音也是分外的疏远,“弃车换马。”

短短四字吩咐,苏陵不由一怔,与且兰对视一眼,随即明白这是要连夜行军,赶在明晨之前入城,当即传令下去,一时间三军调动,兵马待发。

此时早有侍卫牵来两匹战马,且兰刚刚接过缰绳,便见子昊拂衣上马,随手一扬,那骏马纵声长嘶,当先放蹄疾驰,所过之处,军阵变动,王师数万骑兵随后跟上,扬尘滚滚,直奔帝都而去。

子昊纵马在前,速度极快,过不片刻,苏陵、靳无余左右赶至,随护两侧,其后便是且兰与九夷族骑兵。昔国战马神骏,非是虚名,大军一路肆意驰骋,雍水长江惊涛击岸,山峦叠起,长风电掣,万千马蹄滚滚不绝,仿若惊雷震动大地,越是催马疾驰,越是令人豪情激发,当真痛快淋漓。

此时离帝都约有数百里路程,便是快马行军亦要一夜。待到黎明第一缕晨光撕破天际,巍巍帝都终于出现在眼前,薄雾云光之中,仿若九霄神域一般的巨大城池,巍峨雄立,气象森严。

奔上一方高陵,子昊霍然迎风勒马,战马长嘶之中,一声清啸冲口而出,身后数万大军驻足,整齐划一。

旭日破晓,霞光穿云,洒上白袍轻衫,映入清冷双眸。子昊一啸出口,仿佛舒尽胸中郁气,带马回身,扫视军容。

且兰策马在旁,只觉这突如其来的啸声好似惊龙长吟,直夺九霄,隐约间竟带三分戾气,杀机毕现,正自心惊,忽听子昊扬声道:“十日之前,楚国一战,从此九域大地再无烈风骑之名,今日我王师大军,若对宣国赤焰军,该将如何!”

他此番话听去轻描淡写,却以内力朗声吐出,遥遥传遍三军。此时军前所列,皆是两国百战­精­兵,王族­精­锐铁骑,虽然一夜疾驰,百里行军,却无一人显露疲态,数万人不约而同振声高喝,“杀!”

万众之声,威震天地。子昊­唇­锋轻轻一挑,“赤焰军百战威名,千乘之师,十万之众,你们可有惧怕!”

“不怕!”应答之声滚滚传出。

王师日前一战灭楚,士气正盛,当此一喝,端得军威震日,万声如雷,令人心头血脉贲张。

震呼声中,叔孙亦催马近前,“看来王上立时要对宣国动兵了。”

且兰点头,“这场仗更胜楚国之凶险,却来得比我们预想的都要早,叔孙先生,你有何看法?”

叔孙亦徐徐道:“不动则已,动则如九天雷霆,牵发万击。外临强敌,帝都之内亦非风平浪静,这一仗如何运筹,臣不敢揣测王意,此时只觉侥幸。”

脚下这片王域,曾是九夷族孤注一掷的复仇之路,而今山河依旧,风云激变,面前千军呼啸如潮,席卷大地,且兰心中难抑震荡,望向帝都,轻声道:“不错,天佑我族,九夷之幸。”

抬眼处,一道天光破云刺目,照耀长空。

三十六道浮桥缓缓降落,九重城门大开,中军左右,苏陵、靳无余分率大军入朝。

东帝更换九章纹衮龙王服,玄裳冕冠,登车乘辇。高扬军前的墨­色­王旗,衬着夭矫金龙招展如风,在三千禁军列阵拥护之下,当先自中门而行。其后数万铁骑战士,兵分八路,衣不卸甲,马不解鞍,万军前行踏步如一,威严杀气,肃撼帝都。

幽、襄两朝数十年间,帝都一直兵疲将弱,凡有战事,败多胜少,以至诸侯凌弱王族,四域频遭战火。今日大军回师,强楚灭于一夕,王师军威昭然,帝都臣民无不震撼,几乎是空城而出,相迎于道。王城之前,分列紫綬绯袍,朱冠金缨,丞相伯成商也早率文武众臣出城跪迎。

临近雍门,王驾徐徐停下。苏陵、靳无余同时抬手,身后六军列阵,数万人不闻一丝声息,唯有王仪军旗烈烈招扬。子昊起身步下车辇,回眸扬袖,向和他同乘而坐的且兰伸出手来。

千军万马前,炫金般的阳光逆风洒落,仿佛在他­唇­畔勾勒出淡淡笑痕,映照修眸若海,一片清冷无垠。且兰微微一愣,抬起手来,雪衣玄袖纠缠风中,子昊亲自扶她下车,携她一同向王城走去。

便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无异于当众宣布了且兰女王今后的地位,以及她在东帝心中的分量。前方伯成商神情一动,快步迎上,率三公重臣当先跪下。

子昊驻足凝目,不过数月之间,伯成商似乎比先前苍老了许多,白发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苍古瘦瞿,俯首间声音也略带颤抖,“老臣……终于等到王上回来,可以放心了。 ”

子昊温声道:“这些日子朕不在帝都,辛苦昭公。传朕口谕下去,一个时辰后,召众臣九华殿面圣。”

伯成商眼神微震,抬头看向迎面驻扎的大军。子昊却不容他说话,旋即举步前行。伯成商不禁面露担忧,与随后而至的苏陵目光交换,苏陵迎面一笑,做了个无妨的示意。

且兰被子昊牵住手掌,与他并肩同行,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落入眼中,心里却莫名闪过他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轻扬的­唇­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那样深,那样冷,偏又清冽透彻不见一丝杂质,仿佛是因着某种无疑的决断,使得他连素日温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此时的东帝,与洗马谷中那个翩然的男子,碧竹山庄温润的子昊,仿佛是两个灵魂,两个世界,谁也走不进,谁也触不到,谁也看不清。

这种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心间,且兰尚未来得及仔细思量,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道:“子昊哥哥!”

长明宫前,绛衣红裙的含夕自云阶之上飞奔过来,待到子昊面前,惊喜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泪光,脚步顿了一顿,猛地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子昊眉目微垂,随后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肩头。

含夕抬头抽泣道:“子昊哥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送回帝都?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数日未见,这一直在宠溺爱护下长大的娇贵少女显然憔悴了不少,楚楚清减的小脸显得我见犹怜。子昊声音清柔,恍若冰水丝丝泛流,“军中多变,朕怕你遇到危险,便着人先送你回来。怎么,可是帝都不好玩?”

“不是,帝都有很多珍奇异兽,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含夕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摇头道,“可是,我总想起王兄、王嫂,还有皇非……他们说楚国亡了,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皇非怎么可能战败,有烈风骑在,大楚怎么可能亡国?是不是赫连羿人,还是姬沧?我不信皇非会败给他们!”

面对含夕一连声的追问,且兰暗暗叹了口气。莫说是含夕,就连她至今亦不能完全相信烈风骑当真已经战败,而事实上,若非宣王姬沧挥军倒戈,与东帝临阵联手,更兼昔国、九夷两方双重夹击,封锁了所有退路,接天台一战的结果,恐怕便不像如今这般乐观。

饶是如此,烈风骑最后的反击亦令王师方面损失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兵力,最后动用连环火弩封烧绝谷,方歼灭其主力。而据可靠的情报,方飞白所率神翼营三万­精­兵在宣军伏击之下几乎全身而退,东帝之所以下令毁坝淹城,摧毁上郢,非但是要扫平楚国水军势力,断送赫连羿人,更是斩草除根,不给君府,亦是楚国留下任何复苏的可能。

多年身经战场,统帅一国,且兰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东帝此举的用意,但自问纵是万全之策,换成自己,也根本无法做出那样冷情的决定。

对于战争,男人永远要比女人更加冷酷,就如女人对于感情,永远要比男人更加缠绵。

皇非的剑锋,东帝的布局,姬沧的狂肆,水火的无情,接天台一战是且兰见过最为绝决,亦是最为惨烈的战争,至今思之惊心动魄,更无法想象含夕要如何接受。她抬起头来看向子昊,却只见他微笑如旧的模样,仿佛她一路至今的感觉都是错觉,他的温润与从容依旧如此迷人。

子昊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在含夕­唇­边,柔声道:“楚国之事自有朕来处理,莫要哭鼻子,朕之前答应送你一样东西,还记得吗?”

他的目光澄静柔和,似乎有着某种宁静的魔力,可以涤清所有的不快与烦恼,更加令人感到信任,含夕愣了一愣,秀眉微蹙,露出思索的神情。

子昊淡淡一笑,转身拍手,一名黑衣影奴怀中抱着一样事物,趋步上前,单膝跪倒。

含夕眨了眨眼,白瓷样的小脸上泪珠未­干­,撇了嘴问道:“是什么呀?”

子昊负手挑眉,但笑不语。

含夕终忍不住,伸手将那影奴怀中抱着的玄­色­貂绒掀开,一见之下“啊”地叫出声来,原本含泪的俏眸晶莹闪亮,透出意外的惊喜。且兰心觉好奇,不知子昊弄了什么东西,哄得这小丫头破涕为笑,亦移步上前去看,只见那影奴怀中缩着一只幼齿小兽,通体洁白无暇,正雪球样地蜷成一团,埋头爪间大睡特睡,含夕将貂绒掀起时,它似是受到惊动,略透粉­色­的小尖耳朵微微颤动,半眯半醒地睁开眼。

“哈!和雪战一模一样!不不,比雪战还漂亮!”含夕指着它清透湛蓝,琉璃一般的双瞳开心叫道,仰头问子昊,“是给我的吗,子昊哥哥,是给我的吗?”

“自然,朕不是答应过你,送你一只和雪战一样的灵兽吗?这只云生兽是朕特地命人去惊云圣域,寻了许久方才得来的,比雪战还要幼小一些,往后你只要悉心调教,它便会像雪战一样灵通。”子昊伸手逗弄那小兽,小兽凑前嗅了嗅他的手指,眯着漂亮的双眸低鸣一声,露出顺服的神态,显然对他颇为亲近。

含夕急着叫道:“让我抱抱它。”从影奴手里接过小兽,满眼喜­色­,她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方才还抓着子昊追问着的事情,此时早已飞去了九霄云外,一心只关注这新得的灵兽去了。

且兰不料子昊有心寻了这么样法宝,想必是早有准备,看他一眼,倒也微微松了口气,心觉若在这深宫之中保守秘密,含夕纵知亡国,但永远不知真正发生的事情反倒自在快活,显然子昊亦是如此想法,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微一侧首,淡淡笑道:“往后这宫中怕要烦你多加照应。”

且兰点头道:“我知道,我与含夕毕竟有同门之谊,你放心便是。”

子昊笑了一笑,目光恢复那种深邃的静冷,转身道:“朕尚有朝政处理,你与含夕先去御阳宫,晚些时候朕再陪你们。”说罢吩咐了影奴几句,独自往长明宫而去。

深宫永殿,隔绝了秋日阳光,一盏盏青铜盘螭灯次第深进,影影绰绰,照亮长明宫亘古沉寂的大殿,东帝寝宫,一向人声静寂,此时离司与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立在宫帐重帷之外,沉默如灯火的影子。

子昊独自入内,一人坐在案前,阖眸调息,两侧玄龙九云灯斜照金帷,在那静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方缓缓睁开眼睛,“苏陵,进来吧。”

苏陵已在外等了一会儿,越帘而入,欠身道:“主上。”

“说吧。”子昊低声道。

苏陵道:“此次大战,楚国覆灭无遗,王室中仅余含夕公主一人幸存,如先前所料,众臣果是颇有微词,以为主上不教而诛,行此灭国之举,有失为君仁义。是以,对宣国动兵的计划,多数朝臣一意反对,就连昭公亦是顾虑重重。不过,主上册封含夕公主为左夫人,倒是令非议之声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双眸深处,依稀掠过一丝清冷的嘲讽,徐徐抬眼,看向前方一幅行书卷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旁殷红如血的朱砂颜­色­,是子娆曾经在此挥袖而书,龙飞凤舞般一个张扬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问话之中,苏陵抬头道:“天地之心,万物何曾尽知。主上的决定,便是苏陵的决定。”

子昊转眸看他,“众议皆非,连昭公亦不支持此战,你便毫无顾忌吗?”

苏陵一笑道:“既无必要,何需多虑。”

子昊蓦然挑­唇­,缓缓起身步下龙阶,“昭公所虑,并非其他,而是以国库之力,恐怕无法支撑这样一场大战。此次针对宣国,难如楚国一样毕其功于一役,作为摄政重臣,他不得不考虑军备粮草、各方细节,此番顾虑并非无由。所以,欲灭宣国而不动帝都根本,便必须借助他途。”

苏陵道:“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暂时留在穆国,并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与穆国三公子有着过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让穆国为我所用。”

子昊目视着面前血­色­鲜明的字迹,淡声道:“子娆,是我王族的长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着负手转身,“朕之前已传旨调九夷国中所余军队备战,包括留守的大将古秋同、楼樊在内,想必明日便到帝都了。此后诸方军务一概由你亲身统调,设法将所有九夷族战士编入王师,各大将领亦分别授其领军将军职衔,尤其要留心安排叔孙亦此人,这些你该知如何处理。”

苏陵不由心头震动,如此安排,便是不动声­色­,将原本独立的九夷国并入王族,且兰即将封后,之后必然随侍东帝,常住帝都,此时收拢兵权,整个九夷族便等于失去立国依恃,逐渐成为王族的附属,包括成为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后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东帝。方才入城之时,东帝亲手以君王之威赋予她至高的地位,令她完全处于自己的保护与掌控之下,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自始至终,在东帝的心中,有资格继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长公主,子娆。

苏陵离开后,子昊一直独自站在那个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静静,似是若有所思。身后玄袖半垂,灵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泽,一颗一颗自他倒负的手掌间无声无息地转落,时间亦随之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仿佛有着无人能懂的情绪轻轻漫过,轻轻低声道了两字。

“罢了。”

灯火明灭,那一刹那,他削薄的­唇­畔依稀掠过了极浅极淡的笑痕,恍如风中微雪,转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现过。飘落的一声叹息,随着他转身的脚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外面商容抬起头来,本欲随后跟上,却被他拂手屏退,只见他离开寝宫,一人向王城最高之处的策天殿而去。

云殿天阶,直入九霄。供奉着雍朝历代帝后灵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为神圣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这代表着雍朝天命传承的神殿,巨大的盘龙神柱耸立九方,天阙庄严,巍然肃穆。

玄金殿门缓缓而开。

飞云迎风逆了天光,缭绕如烟。风扬广袖,吹动殿内万千长明灯火蓦然跳动,子昊透过通天彻地的帷帐,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历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鎏金华仪,庄重尊贵,仿佛昭示着天授王权至高无上的威严,记载着八百年江山岁月,世代春秋。

玄龙王袍随着穿入殿中的微风轻轻飘拂,旒冠玉冕之下,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传承着王族宿命只手天下的东帝,以一种漠然的姿态审视着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深邃如海的眸中,仿佛历尽惊涛波澜,不见一丝感情的痕迹。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近前一块灵位上——与先王襄帝并列,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

凝视那几个镶金篆文许久,他突然扬­唇­而笑,淡淡道:“母后,你赢了。”

袖底手掌,抚上牌位,玄通真气沛然如水,高处数十块金雕玉刻的灵牌,仿似层沙陷落,悄然崩塌,如同一个王朝的终结,一段风云聚散,在他修削的掌下,化作纷纷浮尘,随着灌入殿中的冷风卷起无数微漩,轻轻飞浮、飘荡,终于逝去,消散无余。

广殿祭台,百世荣华尽成空,唯有王后凤妧的灵位仍旧完好如初,肃然独立,于灯火深处。

这个女人,曾将王朝山河翻覆,曾令万臣俯首退避,曾与他明争暗斗七年,七年生死恩怨,刀光剑影,又成就了谁的宿命成败?

空旷的大殿,风起如烟,漫天长帷飞舞四散。

这一代代帝后的灵魂,飘零风中,这一场场江山兴亡,血脉更迭。

子昊微微闭目,凝立许久,终是拂袖转身。修削的背影消失于炫目的日光之下,玄衣墨发,天地无­色­,身后,沉重的殿门轰然关闭,将一切封锁、掩埋,再无声息。

第112章 第五章

日落,邯璋城东。

直通内城的古道之上,数匹快马疾风一样驰过,当先一人身着白底绣金虎纹武士服,魁梧的身形沉稳威武,眉目之间一股深沉之气,隐带杀伐决断,正是穆国白虎上将卫垣。

一行人出城向东,纵马疾驰,直到过了内外两城交界处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方湖光水­色­举目可见,卫垣霍然勒马,身后数人亦是纷纷停住,其中一人道:“将军,便是这里吗?”

眼前山野苍岩,暮云四起,堰江、沣水两条江流由楚国境内穿汇至此,在奇峰峻岭间分作渂、沫、溱、沂、沇、潆、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绕京野的壮丽景观,此处西泠湖正是这八水环绕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罗棋布,点缀岩林,与逐渐荡开在湖心的夜­色­相衬相映,显得幽旷而神秘。

“没错。”卫垣抬手一挥,“你们去吧,一切照我吩咐行事。”

当先那人显然是他心腹部将,近前低声问道,“将军,要不要直接动手,一劳永逸,这里毕竟是穆国,谁人能奈何得了我们白虎军?”

卫垣微一侧目,沉声道:“莫要胡说!以那位的手段,你没见楚国的下场吗?如今楚国已亡,穆国形势牵一动百,他突然传令下来,我虽不得不防,却也不能轻举妄动,你等切莫鲁莽。”

“是。”那将领低头道,“如此,将军一切小心。”说罢转身示意,身后诸人顿时分散开来,隐入山林,只观其行动,便知他们人人武功不凡,皆是白虎军中训练有素的高手。

待他们退开之后,卫垣微带马缰,口中发出一长一短两声轻啸。啸声遥遥传出,过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现一叶小舟,舟上一个碧衫女子,轻纱拂面,衣袂随风,仿佛是画中人儿,渐行渐近。

卫垣眼眸一眯,下一刻,已自马上振衣而起,好似大鹏凌空一般,稳稳落上船头。

那碧衫女子抬眸笑道:“卫将军好身手,许久不见,离司给您见礼了。”

卫垣态度分外客气,抱拳道:“离司姑娘,敢问主上现在何处?”

离司看他一眼,抿­唇­浅笑,“我一个小小侍女,哪敢与人议论主上的行踪,将军请随我来吧。”说着抬手一点,那小舟随着桨势,便往夜­色­深处飘然而去。

天边细月,荡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隐若现。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隐约自水中小岛上现出轮廓。小舟随波轻荡,渐渐靠近岛畔,一缕幽美的箫曲,也在此时随风飘入耳中。

月如钩,声如诉。透过迷蒙如烟的轻雾,古塔之上一个玄衣身影,独自望着无尽的夜空,那柔润的玉箫便自她­唇­畔,伴着似真似幻的月光,轻轻缓缓,流淌出千回百转摄魂的温柔。

卫垣站在船头,一时间竟有些意飞神迷,只觉得风中耳畔,缕缕箫声婉转悠扬,似是这万千夜­色­,萦绕在湖波深处幻化出清幽旖旎的梦境,令人不愿惊扰,更不愿它停止。直到一曲终了,塔上之人转过身来,仿佛看了小舟一眼,忽然间袖袂一扬,一股凌厉的真气,顿时随着瞬移的魅影压向舟前!

卫垣倏然一惊,仓促间抬手格出。掌间浑厚的真气与那流云般的玄袖蓦然相撞,好似星光迸­射­,轻烟乍散,一道光华飞闪,那玄袖重重急绕,化作千丝万影直取他胸前要害。

卫垣无论在帝都还是穆国,皆可称数一数二的高手,反应何其迅捷,低喝一声足下发力,小舟霎时闪电般向后疾­射­。那玄光却是诡异无比,如影随形,只听“啪啪啪”数声轻响,二人已在袖风之中急对数掌,小舟之上异芒流闪,炫人眼目,掌风激得离司衣袂狂飞。

那人武功诡妙莫测,并非寻常路数,卫垣感应对方千变万化的招式,不敢托大,手中虽无兵器,却是撮掌为刃,去势竟如刀剑破风,生出骇人的劲气。

一道强横的掌风,往袖浪涟漪的核心,笔直刺去!

骤然间劲气爆破,凌空清光四­射­,卫垣猛地看清来者容颜,陡然震惊,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纱飞落,来人飘身船头,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箫,不偏不倚指向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无的暗香,半幅轻纱隔了一双幽丽清魅的眼眸,湖风阵阵,吹动玄丝长衣如云如烟,仿若深夜之中,盛开了一朵绝­色­的莲花。

“卫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鬼愁峡前追杀夜玄殇,你的­性­命,不想要了吗?”素纱之下丹­唇­微启,一丝冷冽的话语如凝薄霜,卫垣眼中闪过惊诧,随后单手扶膝,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蛊之毒已清,并与离司等人顺利会合的子娆。

卫垣先时接到密印传书,原以为东帝亲临穆国,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备,此时欲求帝颜一见而不得,失踪许久的九公主却忽然现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贸然行事,低头瞬间目光闪过。

隔着妙曼烟­色­,子娆垂眸审视这掌控着穆国军权,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白虎上将。

数年前,东帝借公子严叛乱之机,迫使卫垣反出帝都,自凤后手中保全这员大将,亦在穆国布下暗棋。楚、穆、宣、昔以至九夷,他从来不曾说起,但殚­精­竭虑策算布局,苦心经营出平衡的局面,一人一身,如同神明一般护佑着这片江山大地。

然而那一场破裂的婚约,就连她也未曾料到,他竟一怒倾国,亲手开启这天下战端。九域之战,烽火血幕,失去制衡的宣国必将兵指天阙,大战只在早晚,此时的穆国却因三公子夜玄殇的归来变得暗流汹涌,其王位归属隐隐牵动诸方。

自从继承了王族之主,入嫁楚国的那一日,他的责任便已是她的宿命,他的心愿亦便是她的期望。

进退趋避,无非棋子,胜负生死,岂由他人?

“公主,当时楚国情况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担心公主安危,也是想保护三公子,才调动白虎军寻人,不周之处,还请公主恕罪!”听着卫垣的解释,子娆忽然轻轻一笑,曼声问道:“卫垣,在帝都,你是王兄信赖重用的上将军,在穆国,你是白虎军惟命是从的国舅大人,你说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夜岚烟风,星月湖畔,幽光影里若隐若现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语如幻。

卫垣微微抬头,恍惚间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软轻言摄去,挣也挣脱不得,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臣虽身在穆国,却对主上忠心耿耿,白虎军亦惟公主之命是从。刀山火海,臣皆甘为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娆便这般看着他,突然扬声而笑:“卫垣,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无怪王兄对你如此倚重。好啊,你既这么说,我可要借你白虎军一用了。”

卫垣低头道:“请公主尽管吩咐。”

子娆收了玉箫,袅袅移步,自那光影深处直至他面前,“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带来东宫连相的人头。我很想知道,在这穆国,到底是你的白虎军动作快,还是西宸宫秘卫快,你们可千万不要被自在堂抢了先去,否则,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卫垣眼光蓦然闪烁,仿若一石千浪,风波急涌。

入耳之际,分明是笑语嫣然,却偏似水底暗流,在这明湖秋波之上,凛凛激起一股风云之气。眼前玄衣飘飞的女子,何尝是来自王城的娇柔帝姬,亦非容华天下的少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只似玄女祠中颠覆三界的修罗绝­色­,九幽轮回,也会为之倾倒,四海天下,也将为之换颜。

此时一直安静站在船头的离司,忍不住便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心隐约的忧虑,越发深了几分。

卫垣抬目欲言,却突然扭头看向湖心,子娆也转身笑道:“墨烆他们来了,我们过去看看。”说罢迎风拂袖,一股­阴­柔如水的真气反击湖面,小舟顿时破浪而去,驶向古塔矗立的小岛。

船行近前,岛上几名黑衣人迎上前来。

卫垣微一愣愕,看清为首的乃是东帝御前左卫将军墨烆,在他身后,乃是九域闻名的铸剑师宿英,以及冥衣楼掌管楚国分舵的聂七。旁边还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国散骑大夫一职的颜菁,而他身边站着的黄衣少年,则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众人迎上前来。子娆侧眸掠了卫垣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颜菁是我冥衣楼穆国分舵主事之人,你二人素来相识,此次白虎军的任务,他会暗中与你配合,日后你们也不妨多多亲近。”

卫垣眸心略收,不料冥衣楼控制穆国的核心人物近在眼前,甚至身处朝中,居位甚高。但他毕竟老练,心中所想自是不形于­色­,反而笑说:“哈哈,颜兄可瞒得我好苦,回头到我府中,定要罚你三杯才是。”

那颜菁不愠不火地道:“重任在身,迫不得已,还请将军见谅。明日黄昏之时,我约了连相在远庭芳听歌赏舞,不知将军可有雅兴?”

卫垣目中­精­光一闪,笑道:“颜兄相约,岂敢不到?东宫连相身份非常,路上莫要有个闪失,明日不妨我与白虎军亲自护送他赴宴,定叫宾主尽欢。”

颜菁哈哈一笑,心领神会。卫垣复又转身招呼,“墨将军,久见了。”

昔日在帝都,他与墨烆同朝为将,也算略有交情,墨烆微一点头算是见礼,“久见。有样东西送给将军。”说着抬手一扬,将一个木盒掷了过去。

卫垣笑着打开木盒,一眼看去,面上倏然­色­变,“唰”地抬眼扫向墨烆。

那木盒中,不多不少装着十二面镶金虎纹令牌,正是今日随卫垣一同来此,白虎军中十二名金虎侍卫的随身信物。卫垣眼中情绪瞬变,愠怒之中更有一丝不能置信,忽听有人柔声道:“卫将军,我素来对你,更对白虎军寄以厚望,你可千万莫要让人失望才好。”

卫垣一震回神,扬袖一拂,转身跪倒:“公主,臣命白虎军暗中跟随,不过为防太子方面动作,确保公主平安,并无他意,还请公主恕臣无心之过!”

月下玄衣飘飘,九公主却站着一言不发,唯有夜风拂荡湖波,阵阵入耳。

卫垣手按木盒,只觉一道静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膝下嶙峋的岩石好似尖刃一般,纵隔着衣袍,也刺得人骨骼生疼。此时方才体会,这在众臣眼中媚颜肆行的九公主,虽于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却是除东帝之外,王族真正的主人,对穆国的掌控亦远远超乎想象,自己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尽在帝都眼下,无论何时,只要一步行差,恐怕立刻便是灭族之祸。

正自心惊,突然间,一阵幽香拂面而过,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道:“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保你,但是我不杀你,并不等于王兄也能容忍,你可记住了吗?”

耳畔私语,­唇­畔微香,字字句句,如刃掠心。卫垣低头跪着,闷声道:“臣……明白。”

子娆见他如此,反倒轻轻一笑,眸波微转,拂袖撤身:“没什么事,你便去吧。”

“是。”卫垣缓缓起身,侧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卫垣登船离岛,颜菁沉声道:“卫垣在穆国经营多年,权位日重,又与太子御过从甚密,今日若非公主亲至,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在关键之时依旧忠于帝都。”

离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难保他日不临阵倒戈,连相之事当真没问题吗?”

子娆­唇­畔依稀带着冷丽的笑痕,淡声道:“你以为他现在还有这个胆量,敢去背叛帝都吗?连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御的机会,只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离司知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卫垣心存畏惧,点了点头,复又叹道:“唉,此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人所言,果然无差。”

话音落后,许久不听子娆说话,只见她凭风移步,静静望向烟岚缭绕的湖面,眸心深处晶莹零落,渐渐地,似是有着迷离的波光浮泛,最终淹没了那一片清澈妩媚的­色­泽。离司近前叫了声“公主”,过了一会儿,方听她轻声问道:“野心暗藏,非可久用。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什么?”

离司一愣,答道:“主人只说……请公主,‘不必回来’。”

“不必回来……”子娆徐徐垂眸,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轻轻抚过手中玉箫,月光下莹润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温度,每一分光泽,都有着熟悉的气息,柔软的痕迹,丝丝缕缕如水而逝。

忽而,她闭目一笑,道了一声:“罢了!”随即飘身上船,便这样踏舟而去,很快消失在星月迷蒙的夜­色­深处。

夜半,西宸宫。

长空如墨,月痕如钩,大殿金顶之巅,夜玄殇独坐其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脚下灯火晦暗的深宫,­唇­畔挂着一丝莫名的笑痕。

他已经坐了有些时候。此处宫闱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内外封锁,戒备森严,就连一只蚊虫也轻易出入不得,但是现在,侍卫们统统没了声息,除了偶尔秋风拂衣,偌大的宫殿安静得如同深渊。

风起,月光飘落,一个玄衣女子突然出现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然无声。

夜玄殇目光一侧,“你怎么来了?可惜迟了一步,酒喝完了。”

来人有些不满地道:“你体内毒蛊未清,不该喝酒。”

夜玄殇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转头笑问:“敢问九公主会因这样的理由不喝酒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如从前,总让人觉得愉悦而潇洒,好似秋风明月,直映眸心。子娆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四域噬心蛊非同寻常,你莫要如此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复真元,实在太过冒险,倘若毒蛊在你体内发作,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夜玄殇随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红的血线一直沿着手腕延伸向肩头,仿佛有着细小的活物寄生其中,不时窜流跳动,带出一种烧灼的痛感。他随手掷开酒瓶,漫不经心地道:“莫以为我是你,连这小小血蛊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损,也要比你强些。”

子娆眼梢轻扬,眼见便要发作,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一顿:“喂,夜玄殇。”

“嗯?”

子娆身形一晃,落至他身边,“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赏光,另寻他处,请你喝酒。”

“公主相约,岂可不从。”夜玄殇倏然而笑,抬头看向夜空弯月,“不过既然来了,先陪我去个地方怎样?”

子娆问道:“什么地方?”

黑暗深处,她仿佛看到他的­唇­锋微微一抿,依稀有丝嘲弄的滋味,锋刃般掠过,却不答她问话,起身道:“走吧。”

片刻后,两人出现在穆王寝宫之前。

深重的殿门背后,一重重灯火隐约透出。秋风乍起,夜玄殇举步踏上殿阶,冷月微光,阒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样,仍旧是透衣的寒意。

数名黑衣秘卫同时出现,一见夜玄殇,随即躬身退后。

子娆看着秘卫们乍现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转眸而笑,“夜玄殇,没想到那场赌局,终究让你赢了去。”

夜玄殇微微侧首,“那么,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赌注?”

子娆­唇­角轻挑,曼然浅笑:“我既输了,自不会赖账,我会等你,成为真正的穆王。”

轻魅的话音未落,冷不防夜玄殇猿臂轻伸,忽然揽住她纤腰向内一收。他臂下强势的力道,使得两人之间再无半分距离,面面相对,眸光相映,将彼此看得清楚透彻。

曾几何时,江湖相逢,生死险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场过命之交,背后的身份,各自的心机,或许自相遇的一刻,便不只是酒兴之下一言赌注,终是这一天,这一刻,他与她皆尽明了。

夜玄殇低头审视怀中女子,沉声道:“子娆,你可知道,你赌上的是什么?”

双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辉。

他的微笑有种不羁的霸道,那样的注视笼罩下来,一如他臂弯中的温度与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沦陷。

昔日楚江惊涛声犹在耳,他狂放的笑语记忆犹新。

“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你若当真归国成为穆王,我便嫁你为后,又有何妨?”

彼时他只是上郢城中一介质子,她亦游戏风云,肆意妄为。今朝酒后戏言,一语成谶,他终如潜龙腾云,重归故国,她也终将成为九华殿上,那抹绝艳的光芒。

子娆徐徐抬眸,长睫下清魅的微光流过,仿若浮星划破幽暗,“愿赌服输。”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夜玄殇看她片刻,突然扬声而笑,“好,愿赌服输!”

风起玄衣,寝殿中门,蓦然大开。

灯火照出的瞬间,子娆凤眸微微一细,身前男子的面容仿佛被光影映透,越发俊冷分明,深眸之中锋芒桀骜,无垠黑夜,刹那破碎。

夜风吹入大殿,两侧重帷飞扬,夜玄殇转身携了子娆,大步而入。

一盏盏卧兽金灯隐约闪烁,穿过丹桓金楹的大殿,只闻两人轻微的脚步声。直到寝宫深处,一张华丽的玉榻出现在面前。

两人刚刚踏上虎皮软毯,黑暗中忽见­精­光,两名秘卫倏然现身。

“你们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沉重的呼吸声。

两名秘卫应声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隐入了暗影背后。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夜玄殇方才开口道:“西宸宫秘卫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儿臣却有多年未见父王了。”

龙帷掀起,穆国真正的主人,曾被封为白虎君的老穆王张开眼睛,苍老而威严的目光扫向两人。

粗重浑浊的呼吸声,此时变得越发清晰,烛火轻轻跳动,子娆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拢。从她所处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看到穆王苍老的面容,这一方国主显然正忍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在他身侧不断颤抖的双手,亦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剑,一旁魅颜绝­色­,质若仙姿,云裳玄衣飘展流光,望之几若天人,老穆王一见之下,便已隐约猜知那女子身份,眼神微微生出变化。

“终是回来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们的承诺。”

夜玄殇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脚步,“但儿臣能回来穆国,再入西宸宫,想必也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抬头,眯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谁的儿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儿,岂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殇淡淡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儿子。”

老穆王目光“唰”地一抬。

穆国长公子玄御,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后宠爱,及长入主东宫,传承国祚,勤谨谦让,事父甚恭。六年前,三公子玄殇入楚为质,公子玄御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后不久,穆王偶染微恙,太子亲自侍奉汤药,并延请国师渠弥入宫医治,数日穆王病愈,对待太子愈发信任,国事多命其决断,宫府重权渐移东宫。

翌年,穆王寿辰之际忽发旧症,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监国。自此数年,穆王病居西宸宫,诸臣皆难得见,太子临朝秉国,内外政令皆出东宫,穆王之位名存实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哼了一声,病容之下,亦见君王余威,“你说什么?你是想说孤王看走了眼,错信了那个狼子野心的畜牲吗?”

夜玄殇道:“儿臣对他并不感兴趣。”

“哼!”老穆王背后的双手青筋绽起,左右踱了两步,复指着他道:“孤王知道,你自小便心高气傲,从来看不起你这个大哥!哪怕他刻意针对你,你却连和他作对都不屑!”

夜玄殇微挑的­唇­锋仿若笑痕,“六年来他费尽心机却也杀不了我,最后不惜恳求二王兄出手。父王觉得,我凭什么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蓦地转身,张口欲言,忽然间身子一颤,抬手压住胸口,人踉跄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娆与夜玄殇吃了一惊,双双抢至近前,看清情形,两人心中皆是一震。

灯影如晦,老穆王面­色­异常惨白,眉目之间竟隐隐泛出一股青气。便这片刻,他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变得十分冰冷,随着闷声呛咳,刺目的鲜血径自喷出。夜玄殇当即以内力试探,发现他体内有一股极其­阴­寒的毒气,正毁灭­性­地摧残着他的经脉,而另一种相反的药­性­却迅速消减,对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制的作用。

身在暗处的秘卫忽见变故,同时抢出,看到老穆王情况危急,当先一人匆忙跪下,“公子,唯有东宫送来的药丸可缓解大王病症,这数年皆是如此,迟了恐将不测!”

夜玄殇眉头一皱,方要起身,老穆王却突然用力,紧紧地抓住了他。

枯槁苍老的手掌,逐渐生出紧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却转向子娆。

子娆低头,容颜逆了光亮,声音轻柔,“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尽可言明。”

沉沉的灯火底处,老穆王一半面容浸入黑暗,仿若永夜渐渐吞噬,他吃力地支撑身子,说道:“秘玺……”

子娆心头一动,看向夜玄殇。

秘玺一物,素来是诸国至关重要的秘辛,为防乱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的信物,王位传承的诏书若无秘玺加印,则等同废纸一张。当日皇非­操­纵国政,弑杀楚王,便是早由王后偷天换日,将楚国秘玺盗出宫中,以令含夕合法继位。太子御囚禁穆王多年,大权在握,却始终不敢夺位登基,除了顾忌二王子夜玄涧的存在,亦是因这秘玺一直握于穆王手中,百经搜寻不知所踪,更加无法令西宸宫秘卫真正拥立自己。

四周金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殇眸心跳动不休。两名秘卫皆是追随老穆王十余年,无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时穆国处境艰险,不由催促道:“三公子,大王忍受这般痛苦,不肯向东宫低头,时刻都在盼您回来……”

老穆王颤抖抬手,止住了秘卫的话语,在子娆的扶持下端身坐起,“不错,确是孤王看错了那个逆子,他不配你视为兄长,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开手,却一瞬不瞬,注目于玉帘金灯里,男子冷若刀削的轮廓,“你兄弟三人,玄涧最是平和,心­性­宽容,虽承天宗之位,但对那逆子必会手下留情,一个不慎,恐将为其所害……所以,我始终不曾令他知晓实情,只是在等这一天……你能从楚国回来,很好,真的很好……”

他一边说着,口中鲜血徐徐涌出,他却浑然不觉,只自怀中取出一块顶端稍有突起,质地古朴的圆形玄玉,喘息道:“将此物与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为一,便是我穆国传位秘玺,紫晶石亦在你手中,九公主为王族之证,肃清门庭……切莫,手软!”

玄龙玉玦。

龙腾夭矫纹以云雷,背饰扉棱,金丝入墨,锋利健劲以为王者之饰。

子娆抬眼向归离剑扫去,只见夜玄殇眼底­精­芒隐现。

微微握拳,那圆玉之上,有着鲜血将尽的温度,剑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触觉,却如剑锋,夺鞘生寒。

老穆王说完这一席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泽渐渐暗去。

榻前灯火一晃而灭,黑暗霎那降临。

此时寝宫之外,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破风声。子娆一手将真气送入老穆王体内,只怕他便要支撑不住,抬头道:“有人来了!”

夜玄殇倏然回眸,殿外守护的白虎秘卫现身殿前,“东宫高手已往西宸宫而来,请让我等护送公子,速速离开!”

“来得正好。”

玄衣拂动,暗中身影缓缓站起,夜风灌入殿中,只听归离剑一声清鸣,夜玄殇脱口长啸,声震宫宇。

剑光照彻黑暗!

第113章 第六章

夜玄殇与子娆现身殿脊的一刻,四面八方风声急响,数柄利剑当空­射­至,化作天罗地网,向两人当头罩来。

夜玄殇冷哼一声,一手环住子娆纤腰,一手剑锋斜挑,只听铮然声响,­精­光四­射­,密不透风的剑网顿时溃散,几名杀手更是口吐鲜血,跌下殿脊。

殿外秘卫早已与先前赶至的东宫杀手短兵相接,阻挡他们对穆王寝殿形成包围。四周宫宇之间,更有秘卫暗施手脚,数处火光不断燃起,浓烟滚滚直冲夜空,引得宫人内侍仓皇奔走,呼喊扑救,整个穆宫顿时大乱。

东宫豢养的杀手人多势众,虽被夜玄殇一剑击退数人,复从四下如潮扑至。宫门之外,更是响起连绵震地的脚步声,说明太子御已下令调动禁军,正往西宸宫方向迅速赶来。

夜玄殇­唇­畔现出一丝冷酷无情的微笑,忽然转身,衣袍飞旋,左侧三把长刀被他剑锋劈中,同时寸断。

一道夺目的光华,亦在他出剑之时凌空而起,仿若星火万道,冲破烟尘。无数墨蝶光影,如雨纷流,伴着归离剑摄人的寒芒,卷向扑来的对手。

剑光飞绽,血溅横空!

东宫杀手虽是狠辣,却怎堪归离剑狂龙般的锋芒,夜­色­染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战圈瞬间溃散,最后一人喷血抛飞。

夜空中风云闪过,隐隐雨意迎风肆漫,夜玄殇倏然收剑,放声长啸,挑衅之意,遥遥传出。

千宫万殿,为此啸声所震,宫门前,太子御眼中迸­射­如电杀机,咬牙道:“给我杀!”

面对不断涌来的东宫杀手,夜玄殇双眸异芒陡盛,一声剑啸,投往对手最密的中心。

“真是乱来!”

子娆轻声嗔道,瞬间魅影轻移,化身流光随他穿梭敌阵。蝶焰剑影,不断在夜­色­中盛开如血之花,两人倏忽进退,互为攻守,归离剑气在焰蝶千丝的催发之下,仿佛孽龙腾云,嗜血夺魂,剑下手底挡者无生。

忽然间,战阵中厉啸响起,一道强横的剑气破空袭来。

剑啸之声,仿似惊雷,人影未至,剑气已是直砭肌肤。夜玄殇眸光电闪,知道来者非是庸手,剑锋反手斜上。

“当!”

半空中异芒爆­射­,剑光中现出一人,被归离剑震得凌空翻退,落上屋脊。

子娆手底盛开焰光,逼得四面杀手踉跄后撤,拂袖抽身,退回夜玄殇身旁。对面屋脊之上,方才偷袭之人手持一柄样式奇特的特大宽剑,­阴­森笑道:“三公子剑法大有长进,别来无恙啊。”

此人着一身锦衣宽袍,大约三十五六岁模样,身形高颀,双目神敛,看去相貌堂堂,但那狭长的面孔上一个鹰钩鼻子,却令他显得神情­阴­鸷,为这张脸面平添几分自负的味道,更加予人一种自私无情的感觉。

他手中状若鱼身的双刃宽剑特别显眼,带着一股饱饮鲜血的杀戮之气,令人过目难忘的同时,亦知此剑足以令任何不可一世的高手饮恨当场。夜玄殇对此人再是熟悉不过,这正是太子御座下第一高手,东宫首座,连相。

连相身后,另有数名东宫高手破风而至,对此处屋脊形成包围之势。四下殿宇火光重重,在秋雨欲来的寒风下升起刺目浓烟,侍卫一时扑救不及,大火借着风势向西宸宫蔓延烧来,屋梁爆裂的噼啪声中,禁军人马调动的兵戈之声,亦越发清晰。

夜玄殇挑­唇­冷笑,“到了穆国,夜玄御仍是这么藏头缩尾,只会令些虾兵蟹将前来送死吗?”

连相眼底闪过森然之­色­,“三公子若能过得我这一关,再见太子殿下不迟。”

夜玄殇哈哈大笑,倏然笑容一收,“连相,与我为敌,你还不配!”随着这狂傲的话语,归离剑凌空斜挑,一股势若狂潮的真气,透剑而出,顿时激得身前众人衣发纷飞。

连相面­色­骤然凝重,在这强横的剑气压迫之下,再难保持轻松之态,宽剑应手擎出,剑尖不住颤动,发出“哧哧”劲声,以抵抗归离剑一触即发的攻势。

火光下马蹄迭响,身披银甲白袍的太子御在东宫侍卫的拥护下,出现在寝殿之外的广场上,­阴­沉着脸看向对峙于金宇之巅的二人。子娆凤眸微微一挑,眼见大批禁卫潮水般往西宸宫围来,心知纵使击败连相,此时仅凭二人之力,也无法自千军万马中斩杀太子御,反而可能身陷重围,所以唯有速战突围,方是上策。以夜玄殇之智,自然亦深知此点,当下催发真气。

“喝!”

面对如此庞大无匹的压迫,连相深知此时的夜玄殇乃是生平罕遇的强敌,若令他将气势提至巅峰,自己将连唯一取胜的机会亦失去,别无选择,终于低喝一声,抢先出手。

身旁杀手应机而动,子娆冷笑一声,“寻死!”身形瞬移,风中长袖飞旋,幽光流影,化虚而实,一股­阴­柔之劲,将刀光剑影尽数席卷。

鱼背宽剑沿着某种奇异的轨迹,划出七八个轻弧,往夜玄殇剑锋挑去。

夜玄殇倏地踏前一步,发出“噗”的一声,夜风火势,仿佛随着一股无形的剑气卷出,归离剑骤化一点星芒,突然消失了踪影。

“当!”直到双剑相交,急于躲避袖光的杀手,方才看清归离剑天马行空般的一击,便在下一刻,为其风雷并发般的剑气,迫得滚跌开来。

一抹玄­色­飘忽如魅,穿入战阵中心。

蝶焰似借风势,骤然大盛,每一点金芒绽开,便有一人惨呼毙命,血­色­伴着火光,漫空流放。

连相周身杀气愈盛,鱼背宽剑“哧哧”疾响,­精­芒连闪,连挡归离剑忽重忽轻,快慢无迹二十余剑,倏然化作三道利芒,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同时绞向对手。

夜玄殇蓦然旋身,归离剑犹如神迹一般电闪而至,准确击中幻影中真实的剑身。

一声龙吟声起,双剑间迸出刺目如盲的寒光,两人身子一晃,同时后退,只不过夜玄殇一步辄止,连相却连晃两下,方才站住脚跟。

归离剑迎风前挑,一股浩大的剑气随着夜玄殇目中毫不收敛的神光澎湃而出,四周飞焰枯叶,均被旋风扬起,自他身旁狂卷飞舞。

遥遥观战的众人,皆是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夜玄殇人与剑突然浑融为一,在夜空之下,化作崇峻透云的山峰一般,其深不可测度,其险亦无从超越。

太子御眼睛一眯,再次掠过了森寒的杀机,右手缓缓抬起,身后弓箭手弓弩皆张,一排排涌上前来。

随护太子的正是禁卫统领虞峥,见状心中暗惊,忙道:“殿下,弓箭无眼,恐伤了自己人。”

此时连相手中宽剑振起寒烈的锋芒,衣袍无风狂飞,长笑一声,倏地左脚踏前,剑光往夜玄殇前胸劈去!

太子御­唇­角冷冷上挑,手指向前一挥,嘴中吐出令人心寒的两字,“放箭!”

连相不愧为东宫首席高手,在夜玄殇刻意的气势压迫下,仍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毫不影响剑势发挥。当此一步跨出,以高明的步法带动身形,竟是瞬间标前丈余,剑锋以迅雷不及的速度直取对手,凌厉的剑气将整个空间完全笼罩,令人感觉无论如何闪避,皆无法避开其雷霆一发的攻击。

唯有上品高手,方能在举步瞬间营造出如此胜负立判的优势。

“好!”夜玄殇冷喝一声,掣剑前冲!

漫天箭雨,便在此时倾盆而至!

万千利芒,穿透火光。

受此气机牵引,子娆一声清啸,衣袂肆扬,随着冲天而起的身影,玄袖千丝化作万道旋舞的云光,清辉飞绕流­射­,四面杀手皆被卷入其中,顿时变成首当其冲的活靶。

光华如幕,几将夜­色­照亮。与此同时,归离鱼背两剑锵然交撞,魅影漩涡中心,蓦见夺目光团,整个空间仿若一凝,刹那之间,自那光芒下迸­射­出强横无匹的剑气。

夜空纷纷箭光,如撞铜墙铁壁,伴着无数血­肉­残躯,向外激飞坠落。

一道惊雷裂破夜空!

连相自战阵中倒飞出去,满口鲜血喷上衣襟。夜玄殇霍然旋身,双目神光电­射­,锁定众人簇拥下白袍身影,长啸声中,归离剑化身惊电,凌空向太子御扑去。

弓箭手尚未来得及准备第二轮­射­击,骇人的剑气已灭顶而来。

半空之中,连相骇然­色­变,顾不得内伤加重,硬是提气横移,截向归离剑夺命的寒芒。“人家兄弟亲热一下,你莫碍手碍脚!”身畔一声轻笑,子娆飞袖击出,顿时迫得他改变方向,更被千丝附影追缠,不得已向下坠去。

闷雷乍响,阵前战马惊鸣,长嘶而起。

太子御反手拔剑,猛地纵马越出,迎上归离剑惊天动地的一击。

“轰!”

数道长闪划裂黑暗,夜雨破空而下!

两柄长剑之间,劲气溅雨爆­射­。

太子御虎口震裂,佩剑几乎脱手飞出,座下战马一声惨嘶,被剑上传来的劲气震得口鼻冒血,当场跪地倒毙。

太子御一个翻身滚下马背,长剑钉入青石地面,划出长长刺目的火花。

夜玄殇凌空一剑劈得太子御狼狈落马,亦被他透剑而来的真气震得手臂生痛,纵声大笑,当空向后退去,落地时反手一剑,正往刚刚站稳脚步的连相面门罩下。

子娆袖底夭矫灵光,伴着雨雾冰丝同时攻至。连相立时变成腹背受敌,岂敢在他二人联手之下逞强,骇得抽身横移,全力向左避开。

禁军侍卫刀剑齐发。

夜玄殇轻声冷哂,身形一闪,左掌破空虚击,于漫天寒芒中借势携子娆斜飞出去,“夜玄御,想要秘玺,十日后我在苍云峰恭候大驾!”半空改变方向,落往雨密烟浓的东殿。

“给我追!”太子御怒火中烧,猛一拂衣震退赶来相护的侍卫,咬牙下令。

“殿下!”

连相飞退回来,与虞峥二人左右近前,齐声阻止道:“殿下金体尊贵,莫要亲身犯险。”

太子御眼中透出森然寒意,“竟胆敢入西宸宫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走脱!”

虞峥立刻道:“夜玄殇尚未离开王宫,臣即刻调动禁卫封锁九门,令人严加搜查,就不信他还能Сhā翅飞了出去。”

太子御沉着脸略一挥手,虞峥微一欠身,回头命道:“你们保护殿下,外三部人马随我封城!”率半数禁卫离开。

目送禁卫迅速布防,连相沉声道:“殿下,夜玄殇既已见过大王,秘玺恐怕当真落入了他的手中,与他同行的女子该是那王族公主,倘若帝都正式Сhā手此事,便是极大的麻烦。”

夜雨浇下,西宸宫并不严重的火势已然渐熄,唯余烟尘满地,枯叶席卷。太子御看向黑暗中帷幔深寂的寝殿,冷然道:“能一剑令你受伤,夜玄殇果真今非昔比。哼!此二人竟然进出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传我命令,西宸宫秘卫,一个不留!”

连相眼中掠过一道冷芒,下颌微抬,示意亲卫前去,沉声献计:“殿下不妨放出消息,便说夜玄殇私闯西宸宫,自大王手中盗去秘玺,这样便连王族亦无法维护他,至于这里……”他伸出负在身后的手掌,轻轻向下一挥,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弑父夺宝,二公子岂会坐视不理?正好借他之手,一举两得。”

太子御冷眼一眯,“老二上次入楚,并未痛下杀手,国师对他已经不甚放心,决定清理门户,以免夜长梦多。他的武功更在老三之上,趁其不备尚可收拾,否则打草惊蛇,让他与老三联起手来,那才叫真正麻烦。”

连相显然对夜玄涧亦有些顾忌,沉吟片刻,再道:“若如此,西宸宫这里便不必­操­之过急……”跟着声音略低,在太子御耳旁密语几句。

太子御侧首看他一眼,目光微闪,缓缓点头,“言之有理,西宸宫尚且有些价值。只不过,也要等他二人有命活到明天再说!”

连相道:“夜玄殇能潜入西宸宫,除秘卫之外,其他人也未必尽数可靠,我亲自去看看,以防万一。”

太子御脸上浮起笑容,“辛苦首座了。”

寝殿深处,白虎秘卫的尸身四下横卧,断刀残剑,鲜血蜿蜒玉阶。

夜雨未能洗净空中浓重的血腥,枯枝败叶随风卷入,长长的宫帷却在潮湿的雨意里凝滞沉默,一动也不动。天­色­将明,正是这深宫长夜最为黑暗的一刻。

殿中灯火早已灭尽,唯有染血的金帷背后透出丝丝雨光。王榻之上,一阵阵痛苦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这样的解脱。

太子御站在王榻之前,隔着一层凌乱的烟纱看向帷帐深处,眼中黑暗翻涌,情绪莫测。

“殿下。”

轻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太子御侧眸回身,晦暗的灯帘之外,低头跪着一个朱衣长发的女子,手中金盘捧着一盏新热的汤药,一个碧玉瓷瓶。

侧旁燃起的宫灯,照亮了女子半边容颜,纤细柔荑托起琥珀­色­的汤药,如画眉目,微映莹光。

太子御目光扫来时,女子越发深深垂首。

忽然间,白­色­金纹的长袍掠面而过,太子御伸手拿起了药盏,袖间冷血的气息,瞬间令人窒息。

女子微微一颤,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向上瞥了一眼,只见太子英俊的轮廓逆了冥光,剑眉入鬓,若沉永夜。太子御扬手拂开帷幔,声音仿佛雨夜深处交织的暗流,不见一丝感情,亦不觉一分温度,“父王受惊了,儿臣来服侍父王用药。”

他俯下身子,亲手将老穆王扶了起来,侧影重叠好似父慈子孝。

玉盏送至­唇­畔。

老穆王喉咙深处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窸窣发抖,似是想要挣开。太子御­唇­锋一利,沉声道:“我亲手喂你,你却为何不喝?”说罢扶着他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他嘴里去。

跪在帘外的女子听着老穆王剧烈的呛咳,美目微阖,露出不忍的神­色­。

但这汤药却是奇效,只灌进了大半,老穆王喉中发出一阵浑浊的声响,蓦地吐出数字,“你……这个逆子……”

太子御眼神一变,手底力道骤然收紧,迫至榻前,森然道:“我要你在此安享荣华,这么多年始终未下杀手,可是你,竟然将秘玺交给老三!你终于得偿所愿,他拿紫晶灵石,回来交换王位了吗?”

老穆王瞠目视他,半晌说不出话,只是蹬得床榻砰砰作响。伴着帘外女子轻声惊呼,太子御猛地松开了手,“哐当”一声,榻前碎玉四溅,药盏摔个粉碎,“哼!别以为有了秘玺他便斗得过我,跟我争王位,做梦!你便好好活着,看他如何送死吧!”

说罢他拂袖起身,向外走去,路过女子身边脚步一停,冷冷道:“按时给他喂药,人若是死了,我拿你是问!”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太子扬长而去的身影,目中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

第114章 第七章

箭声雨势落向身后,夜玄殇带了子娆投身一座装饰华美的宫殿,一闪没入雨中,竟往太子居住的东宫而去。

太子册封之初,穆王特降王旨,辟琼湖御苑,发民夫万人,整整历时五年,为储君建造墨宣、承澜、永宜三殿。整座东宫琢玉为台,引湖为池,雕梁画栋,广殿瑶阁,其规模建制几胜西宸正宫,恩宠寄望,可见一斑。

如今病榻上垂死的君王恐怕从未想到,三十年心血,养虎成患,一朝兄弟阋墙,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却在这美轮美奂的宫宇间成为染血的现实。

自古天家荣华路,白骨亲恩终不还。

两列火光出现在碧树掩映的宫苑前方,夜玄殇一揽子娆纤腰,两人掠向临湖高耸的山石之后。十余名铁甲禁卫自近旁巡逻而过,紧接着,便有另一队禁卫自对面经过,可见太子御已下令对整座王宫展开了严密的搜索。

趁着禁卫交替的空当,两人再次施展身法,悄然潜入了永宜殿的一座侧苑。

此处宫苑规模较小,在渐深的夜­色­下便显得­精­致宁静,当中一座双层重檐的金瓦殿阁,两侧檐下挂有­精­巧的玉石风铃,雨滴自檐角淅沥坠落,不时轻轻作响,阶旁一溜青石宫灯在寒夜雨意里透出朦胧的微光。

东宫禁卫尚未寻来此处,瞒过普通的宫人对夜玄殇和子娆自非难事,两人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二层香阁。室中绡帐烟帷,暗香萦绕,一盏紫金琉璃灯悄燃案旁,观其陈设,显然是某位嫔妃的住处,却不知为何深夜之中主人外出不在,唯有几个垂鬟宫女侍奉殿外。

“太子御定会命人封锁宫门,四处驻兵,墨宣、永宜两殿是东宫妃嫔居所,他们即便搜查也不敢太过放肆,我们正好先在此睡上一觉,等他们折腾够了,再设法出宫不迟。”夜玄殇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封了自己肩头数处岤道。

子娆眸光微挑,转袖压上他左臂,低声道:“你不宜再逞强动手,莫当这血蛊之毒是玩笑。”即便隔着微湿的衣衫,夜玄殇臂上仍透来火灼般的温度,触之令人心惊。他却寻了个舒服所在坐下,含笑扭头,任子娆手底闪出数道清幽的光华,绕臂而上,消失在肩头。

子娆内功心法源出巫族,虽不能如妙华夫人般以血炼术­操­控毒蛊,却可略加抑制,遂以莲华之术在他身上设下三道禁制,暂时封住他通往心腑的三条经脉,以免血蛊出现异常。

命脉握于人手,任人禁制武功,对于之前的夜三公子来说皆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却向后靠去,放松了身体,眉间­唇­畔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那连相确是不可小觑的高手,和我硬拼一剑,却只吐了口血了事。太子御有此人护身,倒是麻烦。”

剑柄上玄龙玉玦微微晃动,在他掌心投下轻暗的影子。

“他活不过明天。”子娆修眸半垂,轻描淡写不似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

待要撤袖起身,却冷不防夜玄殇反手一握,她如玉的指尖骤然落入他的掌心,玄袖交叠,冷雨幽香的气息,绵延于殿外旖旎的风铃声中。

他握了她的手向前倾身,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唔,让我猜一猜……”他微微眯了深黑的俊眸,侧首看她,突然道,“白虎上将,卫垣。”

子娆墨睫微扬,似有雨样的流光在那黑嗔嗔的凤眸深处闪过,“你寻了这么个所在以逸待劳,是否也在等有人替你布置好宫门守卫。太子御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倚为臂膀的禁卫统领竟会暗动手脚,在此关键时候反助他人吧。”

曾有何人,一言道破帝都潜藏的机锋,又有何人,能将夜三公子的暗牌底细,看个清楚分明。

原来谁也不是简简单单,原来谁也不曾刻意隐瞒。

夜玄殇眼底笑意渐浓,终是低笑出声,“有趣,游戏开场,总是有人相陪才不无聊。”他­唇­角漫然轻扬,指尖挑起一样东西,“呐,珍宝赠佳人,这个送你。”

一个朱红锦囊落入掌心。

清澈的感觉透过丝锦传来,碧玺灵石仿佛有所感应,在玄衣袖畔发出点点七彩幽光,子娆眼波流转,漾入他的眸中。他对她挑眉一笑,那俊朗肆意的神情,潇洒如风,深沉似海。

殿外夜雨声声,随风吹入耳畔。

“兰音夫人!”

一辆青帷鸾车停在殿前,垂帘挑起,步下一个朱衣乌发的美貌女子,侍女急忙趋前撑伞,殿中宫人挑起灯火,纷纷垂首敛衣。

那女子似乎极是疲惫,挥了挥手,命众人退去,只留两名青衣侍女入了二层兰阁。从她的衣饰规格和众人的称呼可以判断,她是太子御众多嫔妃中的一位,夜玄殇听脚步亦能知晓她身怀武功,早与子娆刻意匿了行迹。

隔着珠帘华幕,只见那女子由侍女伺候着除去身外织锦罗衣,卸下妆镮。方才在迤逦的衣袂下并不觉得,此时贴身一袭烟水­色­及地绢丝薄衫,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她至少已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一手扶着侍女在绣榻上躺下,闭目道:“你们去吧。”

两名侍女低声应是,燃了玉露薰香,放下重帘,一同退出室外。

帘内一片幽暗,唯有雨声烟香,和着婉转的风铃,更显一室静谧。

那女子和衣而卧,幽幽盯着那轻烟缭绕的紫金香炉,目光之中透着几分忧郁的情绪,过了片刻,口中低低飘出一声叹息。侍女在帘外禀报,东宫禁卫搜查刺客至永宜殿,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显出太多的惊讶。

窗外火光闪动,传来禁卫的脚步声,一阵风起,吹得檐下风铃阵阵作响,那女子自帘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手中一个碧玉瓷瓶,又是一声轻叹。禁卫们搜查宫闱,自不会进到夫人寝宫,亦不曾真想夜玄殇会大胆潜入东宫来,不多会便退了出去,苑中恢复原本的寂静。但那女子却于榻上翻覆难眠,秀眉轻锁,似是心事重重。

凭夜玄殇与子娆的修为,虽然近在咫尺,却自不会令她察觉。既暂不担心有人寻来此处,两人索­性­盘膝抵掌相助行功,借机恢复功力,内息交辅流转三五个周天,功行圆满,皆觉神清气爽。

三两个时辰过后,已是天­色­微明,那女子辗转一夜,终是披衣起身,自行挽了秀发,向外道:“着人备车,我要去玄女祠上香。”

帘外侍女齐声答应。

深寂重幔之后,夜玄殇与子娆目光一触,会意一笑,两人悄然推开后侧的雕窗,闪身逸出室外。不过片刻,便潜入了准备出宫的车驾。

彼时天­色­蒙蒙,方才初亮,驾车的内侍之前已检查过鸾车内外,套好马匹。车中本便舒适宽敞,设有绣褥软榻,玉案琴桌,两侧重帘垂掩,隔挡风寒,可容三五人同乘而不觉局促,亦未发觉车中竟多了两人。

“夫人当心。”

殿前挑起两盏七宝琉璃宫灯,兰音夫人已换了一身淡碧­色­银丝绣叶千鸟宫装,外罩雪­色­单裘,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殿阶。左右内侍半挑车帷,她拂开侍女低头登车,尚未适应车中幽暗的光线,肋下微微一麻,喉中哑岤亦被一道指风扫中,惊呼声未及出口,已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身后车帘一晃飘落,光线骤暗,车驾微微晃动,往宫门方向而去。

兰音夫人手指已握上袖中软刃,却连一丝反抗余地也无,惊慌抬眸向上看去,猝然便撞入了一双深湛的黑眸。

那男子眼中有着戏谑的笑意,微挑的­唇­角带着懒洋洋的潇洒,“不要出声,我便解开你岤道。”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目光往她袖畔一瞥,笑道:“也不要随便乱动。”

兰音夫人此时方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玄衣女子,正以手支颐斜靠玉案,一双星眸似笑非笑,斜斜掠来,周身上下都透着股慵媚风流的滋味,“喂,好好说话,可别吓着人家。”

兰音夫人和她双眸一触,只觉那有如实质的目光仿佛将心腑看透,若流泉清渊,绽放涟漪重重。天下间何来第二个女子,有此绝尘姿­色­,又何来第二个男子,有此心魂胆魄。

她顿时知晓了来人身份,转回目光,微微眨了眨眼睛。夜玄殇一笑,解开她岤道。她果真没有向外呼救,颤声道:“你……你是三公子。”

夜玄殇笑道:“哦?你认得我?”

兰音夫人目中透出一丝惊喜,随后轻声道:“公子怕是不记得了,我以前是王后娘娘身边的医女,名叫兰音。”

“兰音……”夜玄殇眸光微细,端详她清秀的眉目,兰音夫人幽幽叹道:“三公子或许不记得我,但可能还记得此物吧。”

夜玄殇眼中微微一凝,子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兰音夫人轻抬罗袖,自发间取下一支缠枝银钗,钗头缀着两串小巧­精­致的铃铛,在她指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银铃声轻,如碎珠落玉,如楚都一场风花旖旎。

染香湖上轻歌曼舞,低语风流,美人多情。

一去三年,薄雾中明媚的笑靥,缠绵的乌发,谁人的鲜血,在剑下掌心蜿蜒成歌。

夜玄殇抬头,似乎笑了一笑,“你是曲铃儿的妹妹。”

“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兰铃,我和她皆是若羌族的战奴……”

兰音夫人看着手中银钗,目光缥缈,娓娓道来。

东帝初年,穆国侵占西地边境若羌一族,发兵灭其宗国,吞并领土,俘虏族众三千余人,随军押回邯璋,其中男子多数发至军中苦役,女子则送入宫中挑选为奴。

兰铃、兰音乃是一对异母同父的姐妹,两人出身若羌王室,皆是天生艳骨,颇具姿容。妹妹兰音通晓医术,­性­情温顺,被当时的穆王后选中作为随侍医女,姐姐兰铃­精­擅用毒,武功亦较妹妹为胜,却被太子御看中,收入东宫,与同族中计轸、计先两兄弟一起,成为东宫座下杀手组织的一员。

一年后,三公子夜玄殇奉命入楚,太子御深恐他威胁自己储君之位,派出东宫­精­锐暗中行刺。此时计轸已成为东宫首席杀手,为求族人一纸赦书,命胞弟计先以质子府总管的身份监视夜玄殇,并领十三杀手亲赴楚国,执行任务,不料,却在归离剑下战败而归。

太子御一怒之下斩去计轸一手拇指,再下杀令,命此先早已进入楚国的兰铃接近夜三公子。

半月阁中铃音缈缦,媚香软玉,温柔陷阱……

夜玄殇倚剑而坐,眸­色­深不见底,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也探不见悲欢波澜,仿佛兰音夫人口中的故事早已见惯,怎样的杀戮能够洗清疯狂的仇恨,怎样的情义可令人倾之生死为注。

那又是怎样一个女子,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她甘美生香的鲜血,寸寸染透他的剑锋,化作那些剑下亡魂惨淡的哀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铃儿,亦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计轸他们也再没有回来穆国。这几年我曾多次设法打听,东宫上下皆是讳莫如深,就连计先也不肯透露分毫,只私下将这支银簪送回我手中。我知道铃儿定然已经不在了,公子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音夫人抬头,凝眸相询。夜玄殇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美目,稍顷,淡淡道:“他们绑架了我最好的朋友,用他和铃儿要挟,想要取我­性­命。我杀了他们三十八人,却也身中剧毒。后来铃儿以口中毒丸替我解毒,计轸亦死在我的剑下。”

他轻描淡写仿佛说着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身旁两人却都可想见那一战的惨烈。兰音夫人身子微微一颤,两行泪水悄然而下。

子娆挑眸看向对面黑暗中俊冷的男子,记起一同逃出楚都时替他包扎伤口,曾见他胸前有着一道极深的伤疤。那样危险的一剑,几乎致命的手法,只是恰恰,偏过了心脏。

她亦问过他这伤疤的由来,他只笑说,不慎为一美妓所伤。她奉送一句风流­色­鬼,他自欣然笑纳。笑容深处隐藏的故事,真正的夜三公子玄殇,他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想来无人知晓,或亦无从知晓。

突然间,兰音夫人扶着玉案向前跪下,抑声泣道:“公子,太子殿下暴虐无常,杀戮随­性­,视我若羌族人命如草芥。若羌族三千战奴,数年来只余二百不足,我虽被封为夫人,却受命喂服大王毒药,日日如此,分毫不敢违拗。兰音恳求公子,设法救救我的族人,若羌族上下,愿以死为报。”

夜玄殇剑眉微蹙,抬手扶她,“你身子不便,起来说话。”

子娆在西宸宫时,也曾留意老穆王情形,心中早有疑虑,但因当时太过匆忙,未及细细察看,轻声问道:“你说穆王重病乃是药毒所致?”

兰音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瓷瓶示于二人,“或是以汤药入毒,或是以药丸送服,整整六年从未间断。大王每次毒发,皆是痛苦无比,便是在旁看着也叫人心惊。”

子娆接过瓷瓶,取了粒药丸分辨一番,眸中闪过诧异的光芒,“这药丸是何人所制?”

兰音摇头道:“太子虽因我曾是先王后身边的医女,对我稍微放心,但这药丸的制法却从来不让我知晓。我也是偷偷研究过,才发现里面原来混了罕见的剧毒,只可惜以我的医术,无法一一分辨。唉,若是换了兰铃,定能弄个清楚。”

子娆掂量手中毒丸,心思电转,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凤眸微细如刃,似有流光轻轻闪过,方要再问兰音究竟,鸾车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呵斥之声:“何人出宫!”

车外早有内侍上前斥道:“大胆,竟敢阻挡兰音夫人车驾!”

原来鸾车已抵宫门之前,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似是禁卫们簇拥着一人上前,那人在车前停步,朗声笑道:“不想竟是兰音夫人,禁卫们鲁莽了。禁卫统领虞峥,奉太子殿下令旨戒严内城,任何人出入宫门,皆要停车搜查,还请夫人见谅。”

兰音微微一惊,只恐他们发现不妥,喝退内侍,柔声应道:“妾身身子不便,不宜抛头露面,统领可否通融一二,以免妾身尴尬之苦?”

虞峥道:“殿下严令,臣职责所在,着实有些为难,这样吧……”他顿了一顿,对四周禁卫命道,“你们退下。夫人只需令臣一观车内,例行公事之后,自会放行。”

禁卫们应命退开。

兰音并无理由推辞,心中暗急,虞峥只当她已默许,道声“得罪”,上前挑开车帘。

兰音一惊之下,险些脱口轻呼,却被夜玄殇一把捂住樱­唇­,只睁大了一双美目,迎上看进车内的虞峥。

出乎意料地,虞峥目光与她一触,复自车内扫过,随即微微躬身,退后放下垂帘。夜玄殇这才松开兰音,含笑对她摆了摆手。兰音惊魂甫定,却见子娆亦只是凤眸淡挑,玉容静冷如水无波,眼中现出意外的惊喜。

虞峥道声“打扰夫人”,便对宫门侍卫摆了摆手,示意放行。鸾车徐徐前行,眼见便要驶出宫门,忽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叫道:“且慢!”数匹骏马驰至近前,堪堪拦住车驾,当先锦衣佩剑之人,正是东宫首座连相,勒马问道:“车内何人?”

鸾车内外皆是一惊。

虞铮当即趋前一步,抱拳笑道:“原来是连首座,前面是兰音夫人的车驾,正准备出宫去。”

“哦?”数名东宫侍卫应手散开,连相翻身下马,按剑前行,直到车前停步,“敢问夫人何故这么早出宫?”

过了片刻,车内环佩微响,传出一个柔美动听的声音,“今日是朔月之日,我早已禀过太子殿下,要去玄女祠上香,为腹中孩儿祈福,连首座可有疑问?”

这声音十分悦耳,柔若春风,连相听出的确是太芓宫中宠姬兰音夫人无错,目光却掠过地下泥泞的车辙,稍后转身:“夫人既已禀过殿下,连相自是不敢阻拦。只不过,昨夜东宫有刺客潜入,至今未曾捉获,夫人现在身子贵重,需得分外小心,不若由连相护送夫人出宫,以防意外。”

虞峥暗暗皱眉,倘若连相当真生出疑虑,出其不意动手搜车,那车中二人包括兰音夫人,恐怕都难逃他毒手。心中正自焦急,前面车帘突然微微一晃,挑起寸许,露出兰音夫人半边娇美侧颜,淡哼一声,樱­唇­微启,“我呣子二人岂敢劳动首座大驾?首座若不放心,尽管跟着就是,便是再上来看查一番也无妨。只是虞统领刚刚亲自将我这车驾内外搜了个遍,我倒不知,首座大人原来连虞统领也不放心。”

这话中不软不硬,显然隐含不满,连虞铮这禁卫统领也捎打在内。虞铮迎上连相询问的目光,低声苦笑道:“车内确无他人,她毕竟是殿下的姬妾,也不好太过。”

连相虽在东宫权势过人,但太子御至今无一嫡子,兰音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倘若产下男儿,虽非嫡出,亦系长子,母以子贵,难免身份倍增,纵使连相亦不愿开罪于她,何况虞铮既已先行搜查,想这小小鸾车,也不至真有疏漏,向侧扫了一眼,令侍卫退下,道:“夫人言重了,在下是恐夫人遇上意外,既然如此……”虞铮接着笑道:“不如这样,便由白虎禁卫送夫人出宫好了,以免万一,这也是他们分内之事。”

“统领好意,兰音心领了。”兰音夫人淡淡道了一句,玉手一松,垂帘飘落,“还不快走,误了吉时,拿你们是问。”

驾车的内侍得了命令,扬鞭策马。虞铮抬手点了数名亲卫,低声吩咐,几人翻身上马,随着鸾车绝尘而去。

直到鸾车离了宫城,兰音才放开袖中紧握的软刃,深深呼了口气,方柔声道:“连相此人工于心计,最难应付,太子又极是信任他,东宫上下都对他忌惮三分,三公子若再遇上此人,千万小心。”

子娆目光自她袖畔收回,察觉她方才竟是存了一搏之心,可知这美丽的若羌女子对太子御确非真心屈从,只是迫于无奈,亦不如表面那般逆来顺受。

夜玄殇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兰音自方才虞峥的举动,已是猜知夜玄殇在和太子御的对立中并不如表面这般被动,既惊且喜,说道:“我知道公子定能再回王宫,公子若有用得着兰音的地方,便尽管吩咐。我们若羌族的人,都已经受够了太子殿下的凌虐,盼着公子能救我们于水火。”

夜玄殇淡淡挑了挑眉,道:“你怎知我便不像太子般任行杀戮?”

兰音看着他,美目之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摇头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很多年前我在王后娘娘那里第一次见到公子,便知道公子和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人。如果公子成了穆王,那我们若羌族一定不会再遭受战火,穆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断备兵打仗,总是人心惶惶。”

夜玄殇迎着她期盼的眼光,注目片刻,突然一笑道:“你错了,若我为穆王,则必将加倍征兵,扩充穆军,十年之内,九域诸国十将去其八九,穆国亦未必如今日之存在。”

兰音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不能言语。他却望向车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重帘,落在遥远辽阔的疆土之上,徐徐道:“自四十年前幽帝失德,各大侯国不断扩张领土,挑起战争,相互倾轧,时刻面临着战败甚至灭国的危险。而像若羌族这样处在夹缝中的小国,更是势单兵弱,一旦失去庇护,往往落到被吞并的下场,族人沦为大国奴婢,任人棱辱,处境凄惨。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今时今日,在诸方推动之下,已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聚点。穆国纵为诸侯之一,坐拥西陲数千里疆土,也无法改变这一必然的趋势,不为强者,便取灭亡,而也唯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出现,这早已饱受荼毒的天下方能得到最终的安宁,像若羌族人这样的百姓,也才能真正摆脱战乱之苦。”

他最终转头看向子娆,子娆凤眸轻扬,与他半空相交,自那轻漫的笑容之后,看到一丝­精­湛的锋芒,那是唯有强者方有的霸气与信心。

“不错,不为强者,便取灭亡。”

她淡淡一笑,轻声浅道。

唯有王者才能真正知道王者,最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

若非这一趟楚穆之行,她或许也不会真正明白,为何子昊倾注如此心力,甚至不惜以战争为代价,也要以一族号令天下,扶立大国强权,拱卫帝都。

祥和与宁静往往以杀戮铺就,眼前桀骜的男子,一语中的。

而此时的九公主,亦非是九重深宫温婉的绝­色­,指端鲜血,袖底荣华,这乱世烽烟终将有她的身影,与他一起,共赴这天下之战,共看这如画江山。

夜玄殇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凝视子娆,稍后抬眼一笑,转向兰音问道:“你不怕吗?”

兰音垂首,微咬红­唇­,片刻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天下究竟会怎样,但我相信三公子不会错。”

夜玄殇含笑倾身,不再多言,向车窗靠去,道:“玄女祠到了。”

子娆将手中瓷瓶一收,看了兰音一眼,“虞峥的禁卫出了外城便已回头,只余这些内侍宫女碍手碍脚。”

兰音道:“我会将他们尽数带入祠中,亦会将尚御监的内侍遣开,车外不会有人。”

夜玄殇点头,在她耳边轻语数句。鸾车缓缓停下,兰音道:“我会自己注意,三公子与公主千万小心。”说罢起身向车外走去。

第115章 第八章

夜玄殇与子娆离开玄女祠,绕往城东郊外一座宅院。这宅子占地颇广,重门深户,表面看来似是城中富商置办的别院,实际却是跃马帮在穆国一处暗舵,如今众人皆在此处落脚。

两人刚刚进门,彦翎已从里面一个闪身蹿了出来,抬手便往夜玄殇肩头拍落,“喂,你小子一夜未回,哪里去了?”

近旁玄影轻飘,一道袖风忽然拂面而来,迫得彦翎“哎呦”一声,一连两个空翻向后跃开,只见子娆斜睨凤眸,似笑非笑打量过来。彦翎素来有些怕她,后退两步,勉强笑道:“美……呃……公主,你别这么看我,你一看我,我就心里打鼓。”

“哦?”子娆眼梢淡挑,奇道,“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不过看你一眼,你怕什么?”

彦翎道:“这个……我不是怕,是公主实在太美,人云­色­是刮骨钢刀,公主看我一眼,我便要少活十年。倘若来了公主这么美的鬼敲门,我连魂都要没了……”

他话未说完,子娆已是失笑,轻声啐道:“­色­中饿鬼!”

彦翎立时做了个­色­与魂授的表情,夜玄殇亦是薄­唇­微扬,边走边问,“大家人呢?”

彦翎道:“殷帮主和二公子刚回来不久,都在内堂。美人堂主听说王宫失火,不放心你,和聂七他们率人前去接应了,怎么你们没遇上吗?”

夜玄殇脚步微顿,“传信叫他们回来,莫要惊动太子方面的人。”

彦翎眼见他玄衣飞扬,龙行虎步,言语之中自有一股别于常日的凌然气度,于不觉间亦是迫人,不由低声嘟哝,“这小子真不得了,越来越有派头了。”接着似是想到什么,追去问道,“喂,喂,是否你昨晚将太子御的王宫闹了个翻?这等好事竟不叫上我,太不够意思了!喂,你没又受伤吧,我发现你但凡不跟我在一起,就非挂彩不可,可见我金媒彦翎多么重要…”

他正自说着,身边幽香倏至,子娆靠近了过来,淡声笑道,“小­色­鬼,再继续罗嗦,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彦翎吓了一跳,乖乖闭嘴向旁闪去。

子娆不禁莞尔浅笑,随即扬袖与夜玄殇左手相握,行走之间真力透出,便将他经脉间三道禁制解开。夜玄殇身上血蛊之毒表面看来并无异样,未免众人担心,亦怕动摇士气,就连彦翎他也不曾透露实情。但彦翎既号称“金媒”,一双眼睛何其­精­灵,又与他十分相熟,已是隐隐察觉有些不妥,却乍见他二人如此亲密,不由暗道一句“乖乖不得了”,瞪大眼睛,连话都忘记了说,一瞬闪过的念头便暂时丢去了天外。

三人入了内堂,见殷夕语等人皆在,夜玄涧坐在当中软席之上,闭目盘膝,额上微见薄汗,离司正以金针入岤之法助他行功,身后立着几名天宗弟子,人人面带忧­色­,但看见夜玄殇,不约而同目露惊喜。

殷夕语点头示意,亦做了个暂莫打扰的手势。离司却是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未见两人进来,取出最后四支金针刺入夜玄涧背后大杼、曲垣两大要岤,针尾直没肌肤。

夜玄涧身子微微一震,张口喷出一口淤血。

血­色­乌紫近墨,令得众人皆自心惊,离司眼中却现出轻松的神­色­,柔声道:“我现在要替公子取针,疼痛会比方才更甚,请公子稍微忍耐。”说罢凝指扬手,施出特殊的手法借力取岤,随着她如兰花般盛放的指影,每隔寸许便有一支金针自夜玄涧背心跳出,皆成邪异的蓝紫之­色­,看去十分骇人。直到最后一支金针入手,离司方松了口气,笑道,“可以了。”

夜玄涧再多行功片刻,睁开眼睛,露出个温文尔雅的微笑,道:“多谢姑娘。”

夜玄殇上前沉声问道:“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玄涧微微蹙眉,近旁两名弟子抢先答道:“二师兄,师尊不知为何,竟暗中布下毒阵对付大师兄,更是命宗门围剿风雨雷电四部弟子。昨晚事起突然,大家谁也没有防备,若非大师兄死命相护,恐怕师兄弟们都难生离总舵,但幻电、应雷他们却……”几人脸上皆是愤愤,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天宗风、雨、雷、电四部乃是由王室亲自挑选的­精­锐弟子组成,向来受夜玄涧直接统率,亦与夜玄殇最是亲近。此次渠弥国师突然发难,四部首当其冲,受创最甚,五百弟子损失近半,余人在千云枪拼死掩护和跃马帮的及时接应之下方撤出苍云峰。

若论平常,纵使独面千军万马,以千云枪之强横,夜玄涧想要破阵突围绝非难事,即便是渠弥国师亦未必能将他拦下。渠弥国师显然是深悉此点,蓄谋设计,故意令四部弟子陷入死地,使得夜玄涧无法单身独退,变成有死无生苦战的局面。

夜玄殇目中骤然闪过冷冽的异芒,夜玄涧叹了口气,深深望进他眼中,问道:“是否太子已与你彻底决裂,师尊亦站在他那一边?”

夜玄殇面无表情地起身,“那日离开苍云峰,师尊曾亲自出手想要取我­性­命,他一直暗中利用天宗替太子谋划,这一步决裂无非早晚而已。”随后苦笑道,“我该早些联系二哥,不想终究还是连累了大家,现在我只担心他们不会放过父王。”

夜玄涧向侧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此次若非殷帮主及时相助,四部弟子怕都难以幸免,只因我确实未曾提防师尊。你见过父王了吗?”

夜玄殇将昨晚情形道出,夜玄涧乍闻老穆王重病的实情,心中震惊非比寻常。离司收了金针道:“方才我替二公子行针,发现渠弥国师是以数种不同的药物混毒,这些药物平常接触皆无大碍,可一旦用某种特定的东西引发,便会产生剧烈的毒­性­,是以二公子才难以防备。这种用毒的手法十分奇特,似是与巫族有着几分相似,听三公子所言,莫非穆王所中之毒,亦是渠弥国师所为?”

夜玄涧思索片刻,缓缓道:“数年前父王第一次发病,确实曾请师尊入宫诊治,不想竟引出这等祸端。”

突然,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子娆开口道:“穆王服用的药毒,绝非渠弥所为。”她的语气极淡,却亦极是笃定,大家都转头向她看来。

离司道:“公主既作此推断,可是亲眼见过那药毒了?”

子娆手腕一翻,将袖中收着的碧玉瓷瓶递给她道:“你自己一看,便知究竟。”

离司接过瓷瓶,将两枚药丸倒在手心,细细分辨,忽然间俏目生变,难抑惊异之­色­,颤声道:“这怎么会?这药毒的配法竟和重华宫……”

子娆眼风微扫,离司顿时咬­唇­不语,心下却是惊涛翻涌,再难平复。这药毒的配制方法,竟与十几年来东帝服用的药毒如出一辙,只是分量添减变化,略有不同。她可想见九公主见到这药丸时的心情,必也是惊喜交杂,惊在竟然有人如此高明,能制出这样的毒药,更是通过太子御用到了穆王身上;喜却在制毒之人必能解毒,那么这药便不再是无解无救之毒。

子娆转身道:“这用毒的手法我太过了解,毫无疑问来自巫族,渠弥国师虽对巫族了解一二,但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地步。纵观这世上,能制出这种毒药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个,而这三人,却都应该已是死人。”

殷夕语等人面面相觑,都觉此事费解。离司更是蹙眉摇头,“公主,莫说渠弥国师,就连夫人当年也对这药毒无计可施,只有那个人……但是,他已经死了,被活葬在王陵之中,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穆国王宫。”

“不错,他早就该死。”子娆眸光轻侧,看向夜玄殇,徐声道,“你始终不肯告诉我究竟是谁为我解开了四域噬心蛊,此人定然与巫族有着极深的渊源。我知道你不说,必是先前答应替他保密,我亦不会逼你毁诺,但从今日起,我会调动冥衣楼所有人手,哪怕翻遍穆国,也必要查出他的身份,将这药毒之事问个究竟。”

事涉帝都秘辛,倘若换了他人,子娆恐怕早已动手逼问,但她却太过了解夜玄殇,知他虽表面看来万事随意,但若当真有所决定,便是无法勉强,此时也只有耐下­性­子,从长计议。

夜玄涧沉吟道:“三弟,此事涉及父王安危,看来亦与王族关系匪浅,只怕当真要请出此人,方才能将所有疑问解开。”

夜玄殇凝视子娆­色­若仙魅的容颜,想起妙华夫人面纱之下摄魂的眉目,岄息神秘的行踪,心知这其中必有无数隐秘不为人知,却与巫族、帝都甚至穆国皆尽相关。

妙华夫人出手救治子娆,事后掩饰踪迹,显然是忌惮渠弥国师,由此恩怨推断,她必与岄息一样,同巫族有所瓜葛。而多年之前,妙华夫人私下促成自己入楚,却又在太子御当政之时安然保身,闲居瑶池野观,不受分毫影响。关于紫晶石的密约,唯有她与穆王二人知情,太子御又是从何得知,并误认为他同穆王做下了王位的交易?子娆既断言渠弥无法调制出令穆王重病的药毒,那么这些年是谁在幕后­操­纵,令得穆国祸起萧墙,一步步走至今日的形势?最关键的是,岄息与妙华夫人都对子娆极其关注,这一切又究竟与她有着怎样的牵连?

一个个迷团,隐藏在那重重的面纱之下,那双冷媚的眼睛似乎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每一个人,犹如注目棋盘上一颗颗棋子,利用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交易、承诺甚至感情。

夜玄殇眸心深处闪过一丝无声的­精­芒,随后眉峰略挑,对子娆笑道,“既然在穆国,你要查的事,便着落在我身上,莫要轻易暴露冥衣楼,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只怕适得其反。”

离司在旁听着,心中虽也极想找到那配药之人,但亦觉得夜玄殇言之有理,只是恐怕以九公主肆意的­性­子,难以善罢甘休,转头看去。却见子娆微微垂眸,既而抬头迎上夜玄殇深湛的目光,过了片刻,轻轻一笑,道了一字,“好。”

无需更多言语,亦不必再做解释,那一瞬间双目的对视,令在场众人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受到两人之间宝贵的信任。离司不由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彦翎却看着夜玄殇含笑的眼神,摸了摸鼻子,暗自嘀咕:“嘿!这小子,难道天生就叫女人觉得可靠吗?”

他自这里腹诽好友,夜玄殇却微一扬手,已返身坐下,“如今我们既已与太子御翻脸,接下来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太子御手中控制着邯璋内外三十余万兵力,乃是穆国军中­精­锐,非可小觑,但幸好其中关键势力已被我们渗透,更何况敌明我暗,彦翎手中也掌握了十分­精­准的情报,实际对我们颇为有利。”

他语气中自有种令人折服的气度,众人皆落坐案旁,讨论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

夜玄涧道:“如今最令人担心的是父王的情况,另外部分跃马帮部属和四部弟子陷落在苍云峰总舵,需得设法营救。”

大弟子易风蹙眉道:“师尊留他们不杀,将人囚在总舵,就是吃准二师兄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总舵水牢机关重重,我们务必小心才是。”

殷夕语亦道:“三公子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苍云峰上遍布守卫,一众弟子皆非庸手,再加上渠弥国师本人,无论是智取还是硬拼,我们都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

夜玄殇薄­唇­轻挑,“即便他设下天罗地网,我也必要救人,这一点算他这个师父知我甚深。”

子娆此时睨他一眼,淡声道:“交给冥衣楼吧,倘若正面冲突,或者冥衣楼不如天宗和跃马帮人多势众,但若要暗中救人,却绝不会失手。”

夜玄殇略一侧身,靠近她低声道:“喂,打架的事,莫要跟我抢。”

子娆侧眸相望,丹­唇­轻轻一挑,仿似一抹曼然笑痕,“又没说不让你去。”彦翎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子娆却已转向殷夕语道,“跃马帮在穆国是明面上的势力,太子御若有所行动,必将第一时间针对你们,天宗寻人也会从这边入手,以期获取情报,所以这段时间跃马帮务必小心。”

殷夕语点头道:“我已命人将四部弟子安顿妥当,并传令部属多数转入暗处,只留下公开的商号铺面,但也严加提防。哼,太子御想要动跃马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话中自信的口气尽显这一方帮主的强大实力,经此一番波折,这富可敌国的帮会已完全成为帝都的盟友,如今亦唯有拥立夜三公子继位,方能保证他们在穆国的利益。

此时外面弟子来报,白姝儿与聂七等人返回暗舵,说话之间,几人已来到内堂,见到夜玄殇与子娆平安无事,皆放下心来。墨烆、聂七来到子娆身后,低声禀报几句,子娆轻垂的睫下晶辉一漾,流光如刃微闪。

白姝儿侧身跪至案前,这心机叵测的美女此时换回惯穿的轻丝白衣,乌发媚香,一身风情袅袅,娇声嗔道:“公子真是出人意料,闹得太子御人仰马翻,今日邯璋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真可谓草木皆兵。我们还担心公子遇险,谁知公子早已安然脱身了。宫中刚刚传出消息,说是公子取走了传国秘玺,可是真的?”

夜玄殇挑­唇­而笑,悠闲向后靠去,“呵,这么快便得知了消息,莫不成太子御自己在城中大肆宣传,搞得人尽皆知?”

白姝儿目光一亮,喜道:“公子这么说,便是当真取到秘玺了?”

“父王已亲口废去太子之位,并命我肃清门庭。”

随着这漫不经心的话语,室中微微一静。

夜玄殇将归离剑横置膝上,解下墨­色­圆玉,与剑上系着的玄龙玉玦合二为一,顿时现出一方­精­巧的古玺。两块玉石上的花纹合成“国祚永存”四个金篆小字,外周饰以盘龙云纹,观其形制,正是穆国传位秘玺无错。

这一尊秘玺,几乎等于穆王之位尘埃落定,太子御已然失去继承之权。莫说他人,就连夜玄涧亦不知玄龙玉玦中藏有如此奥秘,不由叹道:“看来真是天意,这块玉玦本便该属于三弟。”

“这下太子御可要气得吐血了。”白姝儿道,“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夜玄殇笑问,“姝儿以为呢?”

白姝儿媚声道:“公子早便心中有数,偏要来问奴家,如今太子御身边最令人顾忌的便是连相,若除此人,太子御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威风不起来。”

彦翎凑近笑道:“美人堂主说的没错,可惜昨晚宫中出事,连相命人取消了今天远庭芳的约会,让他逃过一劫,不然公主的厉害手段可够他消受。”

子娆倏地扫了他一眼,彦翎吓了一跳,顿时缩头举手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公主的谈话,只是刚刚一不小心……嘿!我金媒彦翎的耳力自然比他们要好上一些,嘿嘿……”

子娆见他嬉皮笑脸的得意模样,不由啼笑皆非。夜玄殇倚案淡道:“正好,昨夜一战未曾尽兴,连相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得,不妨留他一命砺剑。”

白姝儿妙目飘转,柔声道:“据我所知,连相此人虽老谋深算,但却最是好­色­,是邯璋城中很多舞姬歌女的入幕之宾,目前最宠爱的便属红颜阁的头牌如情姑娘,想要杀他,最好便是从此下手,我可保证令他死得神鬼不知,何用公子亲自动手,只是姝儿现在用不了大自在无相法……”话音未绝,悄悄觑了子娆一眼。

子娆淡淡抬眸,忽地挑­唇­一笑,拂袖起身,弹指间清光流闪,数点蝶影在白姝儿身上轻溅飞散,顿时将施在她身上的六脉锁岤法解除。

晨光照帘而入,洒上玄衣迤逦的衣摆,仿若蝶光清影,流曳生香,子娆眼梢微挑,停步对夜玄殇道:“看在你的面子上,之前的事暂且揭过。不过我先将话说在前面,倘若你以后收了这女人为妾,便莫怪我不给颜面。”说着云袖轻扬,带了离司等人转身而去,余下众人或惊或奇,一室神­色­各异。

这次轮到夜玄殇大摸鼻子,彦翎忍俊不禁,在后“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白姝儿功力恢复,平息下翻腾的内息,不由暗咬银牙,美眸之中隐隐闪过异样的微芒。

第116章 第九章

帝都,王城内宫。

时已近秋,一场微雨之后,御殿天宫都带了几分清冷的气息,唯有长明宫中的兰台汤池仍是幽香馥郁,奇花绽放,仿似融融春日,温暖怡人。

又至黄昏,两列锦衣宫女挑起数盏紫玉琉璃灯,殿中暖雾氤氲,暗香如缕,且兰方才沐浴完毕,素丝罗衣外一袭轻裘半掩,斜倚凤榻,正由两名垂鬟侍女以碧梳香巾慢慢梳­干­长发,丝缕琼光透过珠帘宝屏映在女子雪脂般的肌肤之上,一泓墨­色­流泻婉转,柔水幽兰,清美不可方物。

这兰台与长明宫主殿相距甚近,中以双重飞桥交错相连,往来方便,又因其地暖温宜,乃是东帝秋冬之时长居之地。

九夷女王入宫,东帝命人添置宫奴侍女,侍奉女王暂居兰台,每日虽不停驾留宿,但皆至兰台用膳小憩,亦常在此面见重臣,并且降旨大修重华宫,新建凤仪殿,钦天司亦开始择选吉日,着手筹备帝后大婚的典仪。

天子大婚,四海同庆,帝都内外铺金鎏彩,喜盈天阙,一片祥圣之气。而与此同时,王师六军构筑兵事,厉兵秣马,却隐隐透露出大战将至的紧张。

自王师归朝之后,除了苏陵、靳无余等曾随军灭楚的将领,雍朝众臣多对伐宣之事一意反对,争论不休,更有甚者,六官重卿联名上书,叩请东帝收回成命。

谁知当日,长明宫便连降三道御旨,罢司徒辛颜世袭之职,黜退为民。司空如忌连降数级,罚俸一年,贬至造工司为吏。甚至连太宰伯成商亦遭面斥,被勒令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入朝。

跟着,东帝连续拔擢九夷旧臣,尤其被誉为智囊军师的叔孙亦,入朝不过数日,便受命暂代司空之职,地位仅次三公,一跃而至六卿重臣。古秋同、楼樊则为先锋将军,分领大良造、国尉封衔,且受兵符,负责统调先锋兵马,王城禁军则仍由左右卫将军统领,并诏昔国储君苏陵入宫,随侍帝侧,三日后晋封昔王,兼领司徒之职,入主中枢。

继凤后倒台之后,帝都再次肃清朝野,一时间诤议非议,皆在东帝不动声­色­的铁腕之下肃然止息,伐宣之战,已成定局。

不日之间,数十艘张有跃马帮徽识的双桅战船由旧楚边城转道扶川,陆续驶入王域,除了粮草军需,更带来大批兵器火药。东帝亦再降恩旨,允许昔日来自七城之地的灾民定居王域,甚至从军入伍,待之与帝都子民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王师兵员再增,但即便增兵,加上王域属国,倾其所有兵力亦不过七万左右,而宣国仅是边境驻军便逾十万,遑论横扫北域的赤焰军主力,二十万­精­兵铁骑虎狼之师,谈之令人­色­变。

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王师皆与赤焰军相去甚远,不怪众臣无人看好此战,亦有朝臣私下将家眷送出帝都,以避来祸,去处最多的便是太宰伯成商的封地昭国。东帝对此虽是了如指掌,却始终未做任何表示,昭公亦默认此举,不加勒令劝阻,归朝之日再次上表,于九华殿上恳求东帝罢兵息战。

且兰此时地位特殊,册后之前奉诏以九夷女王的身份参议朝政,更因东帝每日驻跸兰台处理国事,对朝局知之甚详,且颇具影响,以叔孙亦为代表的九夷旧臣与以苏陵、靳无余为代表的主战派将领皆与她渊源深厚,乃是朝中支持出战宣国最主要的力量。

倾此一国,守此天下。经历了亡国战火,再入这九重深宫,且兰此时真正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多年之前面对那个人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高瞻远瞩的决定。

那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亦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其实从那时起,世上便已不再有九夷一国。

思及此处,她微微阖眸,­唇­畔逸出一丝轻叹,在这片陌生天地,风口浪尖,心中却出乎意料从未如此安宁,或许亦是因为那个人,他似乎永远不会失却的从容。

外面传来内侍通报之声,身旁宫女纷纷向后退开,敛衣跪倒。且兰转头看去,东帝已到了帘外。

他应是刚才退朝回宫,却已换了件素锦常服,仅以玉冠束发,未着王袍,因着雨后天寒,外面披了玄­色­银丝狐裘,灯中影下衬着淡淡神­色­,更添雍容清贵。

他抬手令宫人退下,独自越帘而入。

“王上。”

且兰牵衣起身,屏退左右,亲自侍奉他去了裘衣。多日以来,早已知他的习惯,不喜普通宫人近身,离司如今不在帝都,一应起居倒多是她来照顾。

他侧首微微一笑,温润清冷,翩然如旧,“用过晚膳了吗?”

且兰柔声道:“尚膳司来请了几次,等你回来,今日怎么迟了?”

他转身轻拂衣袖,低声咳道:“些许事情耽搁了。”

闲闲对话,仿佛相处日久,自然而然,收起所有的疏离与隔阂,他却比任何人都好相处,亦是体贴入微,着人沉迷,曾有的那种莫名的亲近便越发清晰,除了东帝与女王,他与她似乎从不陌生。

子昊在软榻坐下,阖目向后靠去,敛了清湛的目光,容­色­隐隐透出几分倦意。

且兰轻声问道:“昭公今日还朝了?”

子昊抬袖指了指方才放在案上的奏章,闭目未语。且兰倾身取来,偏坐榻前垂眸翻阅。

一道奏章几近千言,笔锋嶙峋,字字忠恳,且兰一目十行迅速扫下,渐觉心惊。昭公至今仍是力阻伐宣之事,当日长明宫早有明旨,妄议战事者,以重罪论处,牵涉三族,以东帝冷情的手腕,倘若换了他人,胆敢如此抗旨忤逆,恐怕早已落得人头不保,提前祭了六军战旗。

子昊闭目开口,语带回忆,“昔日凤后临朝,纵欲杀伐,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有一言之非,唯有昭公刚直不阿,诤谏无惧,每言国事,绝无私意,就连凤后亦畏他刚正,莫之奈何。此一臣者,三朝为相,数起数落,仍是忠心不改,在这世上唯有两人令朕心存敬意,昭公,便是其中之一。”

且兰对昭公亦是尊敬有加,只怕他这般固执,终令东帝也无法再加维护,无暇去想另外一人是谁,担忧道:“昭公如此当庭直谏,你要如何处置?”

灯火凝黯,子昊徐徐睁开眼睛,且兰与他目光一触,心下顿时一沉。

“朕已降旨,伯成商年老昏聩,有误国事,即日贬归封地,此后未经传召,不得再入帝都。”

纵言惊涛骇浪,他神­色­仍是不变清冷,帘影深深浅浅,落上眼底眉梢,却将那一分无奈与疲惫丝丝映照。

且兰心中只余叹息,想起日前叔孙亦剖析形势,便曾指出不出月余宣国必定挥兵南犯,若在此前帝都不能完备战事争取主动,敌长我消之下,将会陷入无法逆转的败局。

这一战,实是避无可避,姬沧之强横九域共睹,胜负成败,就连叔孙亦这智勇善谋之人也不敢断言,只是骄傲如东帝,岂会将这种种艰险一一道出,他的决定他的心思,又怎会人尽皆知。

帘外侍女屈膝请安,奉上月露清茶。且兰放下手中奏章,替他接过茶盏。事已至此,他纵使深悉昭公一派忠心,却绝不会因此容情,相反更要杀一儆百,以固军心,有此默契,并不出言反对,岔开话题,“这一日乏了吧,稍歇息一会,我再命他们传膳。”

子昊只是一笑,起身倚榻,随手把玩玉盏,徐徐啜饮,显然心中仍是想着事情。且兰听他咳嗽又甚,便知外面雨后天寒,兰台虽是地暖温宜,却亦怕寒气引发旧疾,轻挽秀发步下玉台,命人掩上雕窗。

几名侍女应声而去,方要垂帘关窗,忽有一个小小白影闪电一般穿窗而入,在案前一点,没入珠帘之后。

窗前侍女吓了一跳,且兰却认得是长公主身边的灵兽雪战,道声“无妨”回头看去,只见帘影疏浅,纷纷落落,东帝伸出一根手指轻轻逗弄这小兽,幽深的眸中无意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雪战多日未曾见他,亲昵地在他掌心挨蹭,复又跳上膝头。子昊放了茶盏,从它脖颈上取出一卷密函,含笑展开。且兰知是穆国那边来了消息,挽帘而入,步至案前,方要开口说话,却见他面­色­微微一沉,笑意凝在­唇­畔,清俊的眉心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蹙痕。

“胡闹。”

雪战在他袖底向内一缩,突然趴着一动也不敢动,低低呜鸣了一声。且兰从未见他如此明显的不豫,心觉诧异,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子昊微一垂眸,收了密函,淡淡道:“没什么。”说着抬头对她笑了一笑,“突然想起点事情,朕今天不在这里用膳了。”

他恢复素来容­色­,清寒若雪,且兰几疑方才一瞬的情绪只是错觉,子昊却已拂袖起身,雪战如蒙大赦,自两人中间匆忙跳开,消失在珠帘影外。

细雨微湿回栏,夜幕渐沉,深宫殿宇错落无声。

数盏青玉宫灯隐照寒夜,转过飞桥复道,掩入夜­色­深处,素衣宫人敛眉垂首趋前引路,到了寝宫之前,皆尽侧身停步。

玄衣划过雨意,东帝步下御辇,金帘璎珞拂落肩头,泠泠有声。

王宇天阙轻漫浮云,殿下阶前端正跪着一人。

雨丝纷落,在阒暗的夜­色­下闪着细微的银光,亦落上那人高冠白发,朱衣博带。商容自旁迎上前来,低声叫了一句:“主上。”回头后望,欲言又止。

东帝徐步而行,在云阶尽头驻足,微微侧首,却未发一言,拂袖入殿而去。

寝宫不比兰台温暖,雨意微寒,浮盈于淡淡流云般的龙涎烟香,两侧高悬的夔龙日月青铜灯透照薄如蝉翼的金丝烟帷,微风雨声若隐若现。

几名当值的医女跪地奉药,并上前按例请脉。东帝取药饮尽略一挥手,商容侍奉日久,察觉他神­色­有异,对为首的医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暂且退下,接过药盏小心道:“主上,钦天司方才将择日的奏章报了上来,请主上钦定。”

“什么日子?”

“本月丙申,逢天德、月德,见于吉时辰、巳,星值紫微,合和帝宇,最是适宜。”

“准了。”东帝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淡淡道了一句,转身抬眸,“去请昭公进来。”

“罪臣伯成商,叩见王上。”

伯成商随商容入殿,因在阶前跪得久了,往日刚健的步伐略微有些蹒跚,更加透露出几分苍老,令人感觉出这国柱之臣已是渐入迟暮,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再非昔日。

东帝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只披一件青丝单裘斜靠龙榻,闭目养神,听了二人入殿的声音,过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清眸微抬,目光隔着金绡灯火,落在这辅国重臣身上。

风雨细细密密,敲打金瓦碧檐,在黑夜之中流落成冰冷的水帘,点点飞溅玉阶。

今日九华殿上昭公几以死谏,东帝没有当庭震怒,已是意外。商容自东帝幼时便贴身服侍,比任何人都熟悉主子­性­情,知他无论喜怒皆深藏于心,于无形中自有方寸,绝难容人揣测,垂目退到一旁,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心内更想着其他事情,只觉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东帝缓缓开口道:“昭公此来,仍是为劝朕放弃与姬沧开战的决定,迁都­射­阳吗?”

伯成商俯身叩首,沉声叹道:“臣着实不敢想象此战的后果。王上或许不曾记得,先帝九年,宣国借后风五国分崩之机,曾经进犯王域,后虽为皇域鬼师所阻,但其兵过之处,屠城杀戮,如沦地狱,邳、秦、余吾等六城便是那时在战火之下化作焦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惨绝人寰。如今的姬沧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域子民如何再经得起这样一场苦难之战。”

“迁都避战。”东帝轻淡一笑,­唇­畔带出一丝冷讽的意味,“你们以为如此便可苟且偷安,令我子民无恙?”

伯成商神­色­一滞,望向王榻之上年轻孤傲的帝王,只见灯火深处清冽的注视,静冷的容颜,就连那眉心一抹浅淡的倦意所传递出的,亦是傲岸自若,雍容凌人。

“朕心意已决,亦早便说过,王族若不能完胜此战,从此也不配再为这江山之主。”

伯成商身子微震,抬头欲言。“昭公。”商容生怕他言语过激,当场惹怒王上,再无挽回余地,忍不住低声提醒。伯成商长叹一声,微微闭目,知道终是无法改变东帝的决定,复又说道:“王上执意要战,老臣亦无可奈何,唯余此身,以尽全忠。此次北还昭国,自思今生恐难再返帝都,却有一事关系王族血统,老臣临行之前,不得不向王上再进忠言。”

东帝手中串珠轻轻落下,低咳道:“昭公有话尽可直言。”

伯成商肃声道:“长公主与少原君大婚时,王上曾在楚国颁下王旨,着其继任王族主位。长公主身为巫族传人,实非王位最合适的继承人,日后必然生出祸患,老臣今日,想要恳请王上收回成命,降旨天下,褫夺长公主继承之权!”

话音铮然落地,东帝修眸微挑,隐隐闪过诧异,显然未曾料到这股肱老臣最后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问道:“昭公何出此言?”

伯成商抬眉道:“女祸误国,我朝早有前车之鉴,臣观长公主之言行,纵肆乖张,­性­非淑贤,容貌百媚,绝艳近妖,众臣见之无不以为祸水。且不必老臣提醒,王上亦应感觉得到,此女­性­情行事与当日凤后何其相似,王上难道要眼见旧事重演,让一女子断送王族吗?”

窗外一道轻闪倏尔划过,照亮殿中幽暗,伯成商话说一半,金帷之后,东帝袖底闪过一阵冷冽微光,原本把玩手中的灵石串珠骤然一紧,修眸向外扫来。

此刻商容亦跪倒殿前,同时叩首道:“老奴斗胆,附言昭公,长公主绝非王位合适的人选,还请主上三思!”

闷雷隐隐滚过暗夜,微雨转急,声声倾泻天地,仿佛又回到宫变那一夜,艳血杀伐,溅落尘埃。

那红绡帐中艳重天下的绝­色­,凤衣红妆竟似何人?

袖翻风云,身影依稀,碧竹林中青丝如烟,目光缠绵九霄荣华。

终有一日,九重金殿会有那人的身影,以此王者之姓,冠此宗族之名。东帝的眼中看似平静如旧,阶下两人却像感觉到一瞬灼人的炙焰,仿佛那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有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席卷整片无底的黑暗,几将万物焚化成灰,心惊之下,竟是不敢抬眼正视。

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雨声越发清晰可闻。

子昊在商容跪地的刹那已是明白,那夜秘营之外,商容虽不曾尽悉歧师临死前道出的秘密,但仅凭只字片语怕已猜出些许端倪,未免王族大权旁落,回京之后终将此事告知昭公。

伯成商与商容,一者以宰冢之身,辅国安政,威重朝野;一人为禁宫之首,明暗­操­纵,掌控八方。这二人多年以来,对他奉若神明,绝无二意,待王族更是忠心耿耿,生死可托。但是,事涉子娆,这个拥有巫族血脉,却又传承了凰族正统的女子,却绝不可能如待他一般,忠心相护,更不会坐视这样一位公主登上王位,执掌雍朝天下。

这内外两大重臣同时进谏,其中分量可想而知,哪怕东帝也无法忽视,只因为那凤后的缘故,已足以令他们对子娆生出二心,更甚至,杀意。

风雨入殿,压得灯火明暗不定,仿佛所有光亮都被那一双黑眸吸噬湮灭,再无声息。过了许久,东帝缓缓轻咳,敛去那莫测的目光,低声道:“你二人之意,朕心中明白,此事牵扯巫、凰两族与王族之间的恩怨,朕不欲令其昭然于世,损害王族声威,是以暂且将其压下,再行处置。”

商容与伯成商相视一眼,东帝姊妹兄弟皆死于凤后之手,唯余这个幸存的王妹,与之情深意笃,自来恩宠有加,两人原本担心他会顾念情义,心存不忍,但听这番说法,都略觉放心。

无论如何,东帝毕竟身系一族荣辱,更兼天下兴亡,以其冷静的­性­情,岂会为一人感情用事,断送王族江山,更何况凤后当年以那样酷厉的手段残杀妤夫人,逼害襄帝,更为独掌政权而对曾为养子的东帝暗施毒手,二十年淬毒的汤药,双方怨仇可谓倾天河之水难以洗清,东帝又怎会容忍一个与她有血缘瓜葛的女子继续留在身边,甚至将王族交与她手?

伯成商自入殿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此时方松了口气,但东帝并未直接表态,事情仍旧悬而未决,再行建议:“王上现下大婚在即,正有足够的理由更替继承人,这对两位后妃亦是公平,而长公主身份特殊,不宜再归帝都,以免日后横生祸端,此事王上可绝不能心软。”

东帝指尖灵石颗颗滑落,幽光流异,不必问,商容的意见自是与之相同,仅仅褫夺封号,驱逐长公主已是留情的处置,且因有商容存在,只要王旨一下,子娆会同时对冥衣楼失去控制,再难对王族造成任何影响,更遑论应对其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雨声将天地浇得一片模糊,深宫如海,晦暗吞没一切,仿佛张开噬人的深渊,步步皆作锋冷的杀机。

东帝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此事朕已深思良久,你二人所言虽然无差,但现在却不能轻易废掉子娆族主之位。”披衣案前,将一张密函帛书轻轻一扬,丢向商容。

商容俯身接下,展开眼前,只见密函之上一袭清魅行书,锋芒转折,行云若水,正是长公主字迹。

“王兄在上,臣妹遥禀,臣妹日前身在楚国,曾与夜三公子玄殇结交江湖,赌酒立誓,若其异日归国为王,吾愿委身下嫁,相结连理。今三公子如王兄所料,潜龙归海,终成大器,昔日誓言,今时之约,臣妹叩请王兄做主,成此姻缘,王兄切莫不准,否则显我王族轻言寡诺,妹与玄殇携手遥拜。”

素帛丝锦,丹字艳书,字里行间飘逸无忌,视之几见那绝­色­女子笑言生魅,肆意的风姿。商容看得脸­色­一怔,伯成商接手扫视,更是大皱眉头。且不说言辞之间她对东帝不拘的态度,一国公主婚姻大事,竟以酒注做赌,更是应了行事乖张的断语,令这老臣无法接受。但纵使不满,他与商容亦一样想到,冠以长公主身份的子娆对于穆国来说举足轻重,单凭她与夜三公子生死之交,言行尽可左右局势,何况事涉联姻,若在这关头废去她族主的身份,穆国一方便可能生出不测之变,无论如何,对于帝都都是有害无益。

伯成商毕竟稳重,亦知不宜轻举妄动,深深皱眉,“王上的意思是要暂时留她?斟酌形势,此举倒也不是不可,却需谨慎。”

东帝拂袖提笔,轻轻润了一抹血­色­朱砂,清冷垂眸,“是去是留,战后再说,她并不知自己身世,无非一个女子,何惧之有?”

商容要比伯成商更加了解长公主,深知此女并非寻常,亦是分外顾忌,道:“主上要牵制穆国,这确是最为恰当的法子,但万一她知晓真相,岂非遗祸难收?”

东帝在金笺之上随笔而书,数言辄止,复取密印封缄,“穆国并非只有一个长公主在,卫垣多年经营可为钳制,防范万一,你即刻携此密函前去见他,传我旨意,并且留在穆国监视,如此一切皆可掌控。”

商容见主上早有分寸,且将一切安排妥当,绝无意气用事的可能,先前担忧尽去,彻底放下心来,站起接过密令,躬身道:“老奴明白,这便启程传旨。”

东帝扶案而坐,掩袖低咳,幽邃眸光淡淡落在伯成商身上,道:“昭公亦去吧,今日你我君臣缘尽,但无论如何,昭公永远是朕最为尊敬之人,明日朕会在夕远亭设宴,亲自替昭公送行。”

伯成商微微一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坠落衣襟,叩首道:“老臣去了,王上多多保重。”

两人退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深夜,望着一天一地倾盆雨落,东帝容­色­无声,徐徐闭上了眼睛。

第117章 第十章

风起,铃动,低低缠绕秋日黄昏,潇潇落叶,暗香入暮,一缕琴声萦绕锦榭水苑,自兰音夫人的指尖袅袅倾流。

“歌沉玉树,画影千钟,一曲经营风月。玉楼明灭,繁华销尽,曾看梦圆缺。憔悴天涯身如寄,忍唱阳关句,疏雨残酒春宵愁,舞不尽,看人间,何处是归乡……”

歌声婉转,清丽愁肠,朱衣女子凝眉抚琴,遥目空望,深宫一夕灯火,点点沉寂。

永宜殿这片九曲水苑,销金缀玉,重纱滴翠,设有琴台、舞榭、醉楼、艳庭等数处奢华温柔地,以供太子调教宠妃,消遣玩乐。此处琴台深入水道,遍植青莲,周围颇是冷清,向为太子所不喜,鲜有驾临。因其偏僻幽静,又与侧宫相近,兰音以前常在此与兰铃见面,说些体己私话,今日独自来此,着眼物是人非,怀念旧情,更怜故国族人,引弦低歌,神情落落。

香阁之内并未燃灯,四下阒然,唯有一炉沉香幽暗无声,缭绕在静谧的罗帐之间,侍女们都在远处伺候,细竹帘前一对风铃微染尘埃,不时随风泠泠低响,令这歌声听去别具幽愁。

兰音今日自宫外回来,眼见邯璋城内外兵马森严,白虎禁卫散出所有人手,以王宫为中心滴水不漏地搜查各处,阵势骇人,不知三公子能否顺利脱险,着实万般担忧,但怕引起怀疑,又不敢贸然打听,更加无人分担心事,此时一曲歌尽,不由轻轻合十闭目祷祝,只希望神佛保佑,所想所念得以成真。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音。

兰音诧异回眸,只见太子御正在纜­乳­|恐外停步,隔着风帘向她看来,帘影明明暗暗,令他­阴­晴不定的目光显得分外­阴­鸷,而使那原本英俊的轮廓亦透出一丝冰冷的意味。

宫人侍从早已退得无影无踪,湖苑内外一片冥暗。

“殿下。”

兰音心头微惊,匆忙起身相迎,脂粉浓香伴着酒气自男子身上袭来,蓦然察觉太子已是带了七分醉意,显然刚在某处宫苑拥美作乐,却不知因何突然出现在琴台。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迎面仰成一个柔美的弧度,太子御细了眉目,将这­色­艺双全的宠妃细细端详,“一日不见,爱妃怎么憔悴了不少,有什么心事吗?”

兰音被他­阴­冷的目光看得周身生寒,勉强笑道:“殿下对妾身宠爱有加,妾身……哪会什么心事,只是今日略觉身子不适罢了。”

“哦?”太子御抬手将她从席前带起,兰音被他贴身揽在臂中,顿时动弹不得,一种压迫的感觉通过肢体清晰地传来,他毫不吝惜手底的力道,逼上近前,呼吸吹向耳鬓,“看来是我疏忽了,爱妃今晨去了哪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怀中女子娇躯微微一僵,在太子御隐含逼迫的注视中,兰音不由垂眸,低声道:“妾身每逢朔日都会去玄女祠进香,殿下是知道的。今日见殿下忙碌,便没有另行禀报……”

太子御蓦然发出一阵低邪的笑声,令得兰音如坠冰窟,他似乎忘了她已身怀六甲,身子紧紧贴了上来,呼吸透着酒气,低头便索向她温软的红­唇­。

兰音吃惊,后退挣扎,“殿下……”

太子御将她往身边一带,手指滑下她腰畔,重重向外一扯,兰音仓促的惊呼声中,丝衣应手开裂,环佩坠落玉案,飞散一地,男子身躯灼热的感觉透衣而来,贴向那温香软玉的胴体。

兰音惊极骇极,以手护住小腹,唯恐伤了胎儿,却被太子御迫至榻前,站立不稳,腰膝一软,向下跌去。

“殿下……不行……”

兰音侧头极力躲避,一手欲掩衣衫,挣扎中青丝散乱一榻,呼吸柔香扑面,亵衣下玉沟凝脂隐约起伏,却更激起身上那人勃然情*****欲。

丝帷罗绮尽染酒气,太子御目中­射­出危险的异芒,猛一挥手撕去她身上最后一丝轻纱,女子­色­若暖玉的肌肤在暗光底处透出诱人的嫣红,丰盈有致的躯体触手滑软,那微隆的小腹反是别样的刺激,更添­色­欲。

太子御呼吸渐急,一手制住兰音,一手掠过冰凉的赤锦,沿她双腿向上滑去。一阵刺痛蓦然直入,仿佛要将人生生撕裂,兰音被他倾身压住,已是避无可避,哀声战栗,“殿下住手……这会伤了孩子,兰音求您了,莫伤了孩子……”

太子御细眸眯起,浑不顾她哀求,强行侵身肆虐,同时逼向她眼前,目中深寒笑意如同鬼魅,森然道:“你猜我若让你死在这里,夜玄殇会不会来替一个女人报仇?”

耳边狂乱的气息透露无尽欲*****火,他的声音却冰冷­阴­森绝无一丝感情。

兰音骇然剧震,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见到缠身吐信的毒蛇,脸上血­色­尽落,一片惨白。太子御见她这般,神情戾­色­尽现,更兼啮心恨意,“果然是你!”握着她腰肢的手狠一发力,冲进女子娇软的躯体。

兰音促声惨呼,剧烈的撕痛猝然传遍全身,但自心底溢出的恐惧却更甚,或是出于一种母­性­的保护,亦或是知道太子御已绝不会放过自己,当太子御再次侵向­唇­畔,她将心一横,狠狠张口向他嘴上咬去!

太子御惊觉抬身,双手一松,兰音反手握住掉落衣间的软刃,急速照前刺下。太子御武功虽高出她数倍,却没想到她竟敢袭击自己,情急间向侧疾闪,兰音刀刃虽未能刺中他,细利的刀气却划过脸庞,顿时带出一道犀利的血丝。

“贱婢!”

太子御勃然大怒,反手一掌扇去。

兰音本便不是他对手,更兼此时身弱无力,软刃应声脱手,飞落床帏。太子御眼中凶光大盛,如被骤然激怒的狂兽,抽身猛地将她手臂钳住,扯下榻前流苏绕她玉腕狠狠一勒,扬手将人抛入帐中。

女子凄厉的惨呼漫开血腥的气息,烟罗凌乱,璎珞散荡,一支银簪坠落朱纱。

深无光亮的黑暗里靡乱的喘息激烈起伏,­色­*****欲癫狂,鲜血如缕丝丝浸透烟帷,渐渐泅散在冥夜零乱,风铃声中。

水苑之外,连相冷面无情地站在雕栏之旁,背后宽刃长剑如他人一样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对咫尺间正在发生的惨事似若未闻,甚至连眼角都不曾一动。退在远处的宫人隐隐听见声响,越发低头垂眼,无不骇得噤若寒蝉。

过不许久,内室声息骤停,跟着铮然一声微响,一双风铃自帘下断落,摔个粉碎。太子御脚步不稳地拂帘而出,临水灯下,细长的眸中­色­*****欲未消,隐泛杀意,脸上将­干­未­干­的血­色­令他看去越发张扬狠戾。

连相却笑道:“这女人看来仍让殿下销魂得很,如此尤物,杀了未免可惜。”

今日清晨,夜玄殇与子娆借兰音夫人的车驾潜出王宫,连相带人搜遍东西六苑,皆不见他二人踪影,一日无功,不由疑心大起,不信夜玄殇竟能避开如此严密的搜捕,凭空消失了去,遂亲自查问宫门守卫,确定除禁宫调兵之外,唯有兰音夫人曾经出宫拜神,且正好与二人藏匿的时间相符,推想前情,自然怀疑到她身上,当即禀报太子御,前来查实,此时从太子御的神情便可知道结果。

太子御冷哼一声,抬手抹过面颊细长的血痕,眼眸深眯,恨恨道:“这贱人竟敢吃里扒外,暗中偏帮老三,不叫她生不如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连相看向夜下黑黢黢的深湖,冷笑道:“她若果真跟夜玄殇有瓜葛,那事情反倒好办了,殿下不如先别急着杀人泄愤,暂时将她交给臣,说不定很快便有意外惊喜。”

太子御素来相信连相的能力,随手整理衣襟,点头道:“此事便交先生全权处置。”

连相再道:“还有一人,殿下需要留心了,既然夜玄殇是通过兰音夫人逃出宫去的,那他很可能也脱不了­干­系。”

太子御侧眸询问,连相回忆清晨宫门前发生的事情,­阴­狠的眸中闪过杀机,冷冷道出推测,“禁卫统领,虞峥。”

跃马帮密宅之中,离司跪坐在后堂整理手中常用的金针,一边抬眼看着子娆,一边低声说道:“就说主人不会高兴,偏不信,这下好了,分明是心下恼了公主自作主张,看这信怎么回。”

垂帘微光之下,九公主慵然倚案,乌发散覆,正含笑逗弄着刚从帝都回来的雪战,幽幽魅眸映了光影一泓潋滟,­唇­若桃花,笑如丝,只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叫人看去失神,欲说无言。

离司和她与别人不同,自来分外亲厚,私底下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收了金针再道:“公主,这事暂且缓一缓吧,倘若主人不同意,你就是赌给人家一万次也没用,不成的。”

“他不同意,我便爽约吗?”子娆抬手轻抚怀中小兽,修指如玉,若映雪光,瞥向那一笺密函,似笑非笑。

案前一纸金纹玉笺,朱砂为墨,浓­色­转折,却只上下书了四个字——莫要胡闹。

龙飞草书一气而成,数笔锋芒绝尘,其势峻极,离司惯看主上沉稳的字迹,喜怒哀乐一切情绪都隐藏在那深敛的颜­色­背后,极少会见字端透露的痕迹,只是这次似乎例外。见九公主大概别有想法,她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自药囊中放出条碧­色­小蛇,雪战顿时金瞳微竖,抽身离开子娆臂弯,扑了上去。

“公主难道不比我更加了解主人?主人说行的事,就没有什么不行,主人说不行的事,也还没见过有什么能行呢。”

子娆见她认真模样,不由失笑,“真真奇怪,你这丫头莫不成着了他的魔,怎么处处偏帮他?跟了他几年,倒成了他的人了。”

离司俏面微红,皱眉道:“公主说什么呢,这还不都是一样,主人可都是为了公主好。”

子娆引袖漫然轻笑,“难道夜玄殇不好吗?”

离司一怔,跟着叹道:“若说这夜三公子呢,为人傲而不骄,行事狂而不厉,桀骜洒脱可谓人中龙凤,主人都亲口夸过,当然是极好的。但上次公主大婚如此惊险,那皇非原也是极好,唉,我想主人心中定是后悔,尤其公主失踪的那段日子……”

子娆垂眸听着,丹­唇­隐隐若似笑痕。离司话说一半,外面忽有跃马帮的人求见,“三公子命人来请公主与离司姑娘,请两位速速去一下前堂。”

子娆听人匆忙来请,并要离司同去,略觉诧异,起身移步出了内室,隔帘问道:“什么事?”

来人态度相当恭敬,却因在帮中身份不高,难知内情,垂首道:“三公子只吩咐来请公主,似乎是有位病人,要离司姑娘亲自看看。”

子娆修眉微拢,随即带了离司前去,一路遇上两名跃马帮弟子再次来请,直到前堂,殷夕语亲自迎了出来,低声道:“公主。”转头向内示意。子娆越过夜玄殇肩头抬眸看去,心中赫然一惊。

只见堂内一张软榻之上,正躺着一名朱衣长发的女子,容颜苍白全无血­色­,一双美丽的眸子空洞无声,木然望向前方。其人周身一丝活气也无,几如一尊完美­精­致的人偶披了绫罗锦缎,但子娆却一眼认出,她正是曾暗助自己与夜玄殇潜离王宫,太子御的宠妃兰音夫人。

兰音头顶、颈部直至露在衣外的肩胛两侧,数处岤位皆被银针封闭,针身入体盈寸,只露出闪闪发亮的尖尾,叫人触目惊心。

离司隔帘望见,脸上微微­色­变,夜玄殇收回探查兰音情况的真气,将她让至榻前,子娆转身问道:“可是太子御下的毒手?”

夜玄殇冷然不语,殷夕语代为解释道:“今日一早,有人将她送去我们在九安里的一处赌坊,并留下问候三公子的口讯。方才帮中弟子送她至此,我们见情形诡异,都不敢贸然动手取针,所以才请公主来看。”

夜玄殇此时方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离司站起身来,秀眉微蹙,“是­阴­阳极刑中的九针制魂大法,我曾在琅轩藏书中见过,此法以盈寸金针,分别封锁人百会、络却、天冲、神庭、扶突、云门数处要岤,令人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身不能动,但神智却是清醒,可以感受一切痛苦折磨,只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且每过一日,便会有一支银针没入体内,九针之后,魂断神丧,再无挽救的可能。不知穆宫之中何人竟懂得如此邪异的针法,这人不但医术高明,­精­通人身岤脉,武功亦绝非等闲。”

“是‘邪针’应不负。”听完她的诊断,一旁夜玄涧沉声断言,太子御对一女子用此极刑,甚至自己亲生骨­肉­都不放过,这素来潇洒平和的二公子亦隐露怒意,“他是太子身边仅次于连相的要臣,亦是东宫医令之首,确切出身鲜有人知,似乎是西陲邪门异族,这等酷刑定是经他手所为。”

夜玄殇看向软榻,深眸之中寒芒隐现,掠过骇人的杀机。子娆知他不慎连累了兰音,心中绝不好受,伸出手去与他相握,夜玄殇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可有办法解救?”

离司斟酌片刻,道:“可以,我曾研读过十八­阴­阳极刑的手法,至少有九成把握,但对方以真气封锁刑针,我虽能解开针术,却恐怕内力不足,无法替这位姑娘打通血脉,需要有人从旁协助。”

夜玄殇当即道:“便由我来负责,烦二哥从旁护持。”

离司点头道:“我要寻一个安静所在,不能有人打扰,请殷帮主费心。”

“没问题。”殷夕语方要遣人安排,子娆突然打断道:“慢着。”

夜玄殇扭头看去,心头一动,与她清若寒潭的目光相触,同时读懂对方眼中所示。

“虞峥危险。”

夜玄殇心念电闪,想到兰音既然已遭刑虐,那当时掩护他们出宫的虞峥恐怕亦难逃过连相的怀疑,如不及时通知他应对,后果难料。他从被兰音影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过来,心中警兆闪现,旋风般转身,断然喝道:“此地不宜久留,请帮主立刻安排众人分头撤离!”

话音未落,深敛鞘中的归离剑无故微鸣,夜玄涧亦是霍然转头,目露­精­芒。密宅内外,同时响起尖锐的警啸声。

第118章 第十一章

四面皆现敌踪,跃马帮和冥衣楼众人早被惊动,警声响起之时,墨烆、聂七分别自左右侧轩掠出,彦翎、宿英等武功略逊之人亦同其他天宗弟子一起,扑向主堂。

半空箭密如雨,即便以墨烆两人身手之高,亦不敢直撄其锋,双双被逼回室内,剑化利芒,挡下四周破窗而入的攻击。

彦翎落地一连数个急翻堪堪避过箭矢,叫道:“乖乖不得了,外面至少有近百弓箭手,麻烦麻烦!”

墨烆、聂七倏然退回子娆身边,绝不容她有失,“公主,对方人多势众,不宜久战。”

夜玄殇早已抱起软榻上毫无知觉的兰音,随手挥掌震得从门口穿入的利箭倒飞出去。殷夕语银鞭入手,“后堂有密道通往城外!”

夜玄殇将兰音交到子娆手中,沉声喝道:“带他们撤!”夜玄涧亦是身形一闪,拦住殷夕语和易风向后送去,“不可硬拼,天宗所有人听从九公主调遣,走!”

碧袍飞扬,千云枪现出当空,归离剑龙吟出鞘!

子娆心知这宅中众人要安全从密道撤离,并不被衔尾追上,至少需要半炷香时间,此时若令敌人破门涌入,遭其围剿,双方必成混战局面,纵使他们其中部分高手能够全身而退,跃马帮与天宗多数弟子却绝无可能突围,必死无疑。

众人能否安然脱困,皆取决于牵制敌人的时间长短,眼前唯有归离剑与千云枪联手,方可能抵挡对手四面八方的攻势,以增胜算。子娆深悉此点,当机立断,携了兰音向后飘去,同时下令众人全部撤退。

彦翎怪刀入手,当前探路,离司和易风负起照顾兰音的责任,所有弟子在子娆、殷夕语、墨烆、聂七四名武功最强之人的掩护下,陆续向密道中撤离。

宅外一处房顶之上,太子御身着金边虎纹武士服,身后十余名东宫高手环伺而立,神情冷鸷地看着不远处利箭所向的密宅。在他右边,背负宽刃长剑的连相向侧挥手,再次下令放箭攻击。左边另有一人身披黄襟深蓝长袍,体形高挺仅次于连相,目光半阖似是不太在意周遭一切,鲜有表情流露,但惹人注目的却是他负在身后的一双手,肤­色­明若晶玉,显示出他身怀某种邪异的功法,正是夜玄涧方才提过的“邪针”应不负。

太子御通过应不负在兰音身上施下手脚,追踪到跃马帮此处暗舵,当即调兵来袭。首批赶来的自是东宫直属亲卫,以及负责行动的连相、应不负。连相老谋深算,因顾忌夜玄殇等人强横,并不立刻动手破宅,令弓箭手居高临下封锁出路,将众人压制在宅内,以候白虎军重兵到达。

禁军兵马不断增多,四周民舍无不门窗紧闭,唯恐一个不慎便遭池鱼之殃。

“增派箭手,无论如何,这次绝不能再让夜玄殇走脱!”太子御目含凶光,兄弟三人此时已绝无情义可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应不负­阴­柔的声音响起,“殿下放心,即便困不死他们,夜玄殇也会因兰音夫人身上的­阴­阳极刑自己乖乖送上门来,更何况,我所施的追踪之法无人能够破解,何愁他们走脱?”

连相冷冷道:“哼!逃命只是妄想,我们已调兵封锁所有出路,只待白虎军赶到,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太子御冷哼一声,目光投回战场。

箭雨更密。

千云枪回扫利芒,夜玄涧清啸一声,身形向上冲去。

枪势突破屋顶,碎木残椽夹杂真气凌空飚­射­,四周飞箭如遇庞大的气墙,去势纷减。

夜玄涧凌空旋身,来箭尽数落空,纵使在杀机四伏之下,一人一枪仍是极尽潇洒,飘逸难言,如沐碧山烟雨,予人完美天成的优雅之感。

太子御霍然而惊,怒喝一声,“放箭!”连相则心叫不妙,与应不负同时向密宅扑去。

箭矢破空之声再起,夜玄涧此刻上升之势已尽,只要向下回落,在连相与应不负赶到之前,四面箭雨已足以将其­射­杀,想要当空改变方向,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近百支利箭自附近高墙瓦顶同时­射­出,织成一张密不通风的箭网,向夜玄涧尖啸而至。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屋顶破洞忽有一物飞起,却是一截断木,不偏不倚送至夜玄涧脚下。

夜玄涧长笑一声,足尖轻点,借助断木送来的强劲真气,身子陡然拔高丈许,仿若烟云随风飘升,又似快逾闪电,令人感觉玄异莫名。

箭雨失去目标,纷纷空坠。

连相快上应不负一线,抢至破洞上方,宽刃剑身化寒芒,往夜玄涧迎面截去。

岂料身临半空,下方堂内真气狂涌,龙吟剑啸伴着旋风般的烈芒,以莫可挡御之势冲天而起,非但将掉落的箭矢迫回洞外,更将连相全身笼罩。

夜玄涧此时奇迹般旋身,碧袖无风飞扬,御空而起,千云枪势若白虹,带着令天日失­色­的浩瀚真气,卷向下方。

天下何人,能挡归离剑与千云枪全力一击!

连相蓦然­色­变,即便身为穆国首屈一指的上品高手,硬拼此招也必落得骨折­肉­裂,命丧当场。当此劣势,他显示出­精­准的判断和强横的武技,狂喝一声身形猛坠,宽刃剑顺势下劈,全力迎上锋芒夺命的归离剑。

双剑刹那交击,发出一声震耳的闷响。

“连首座客气了!”

剑气爆空激­射­,夜玄殇哈哈大笑,与对手错身而过冲出主堂,尚不忘反手一剑,再送迫不得已向破洞落去的连相一份厚礼。

屋顶之上响起连串劲气爆破之声,归离剑顺势截向随后而至的应不负,两道人影兔起鹘落,瞬间交击三十余招,可见速度之快。

千云枪失却目标,却是说止就止,在高速下冲的势子中倏然横移,行云流水般向侧扫去,姿态优美从容,恰好将应不负漫空袭来的毒针尽数扫回。

人影乍合而分,夜玄殇一剑劈得应不负骇然疾退,心满意足地撤回夜玄涧身边。

连相一落至堂内,尚未立足,便被一道夺面而至的炫耀光华逼得狼狈滚开,右侧复加银鞭劲风袭体,大骇之下疾身横移,在墨烆与聂七雷霆般­射­来的剑光中,功聚后背破窗而出,免去丧命当场。

应不负眼见对手会合一处,心下大凛,决不肯单身迎敌,重蹈连相覆辙,凭空换气斜坠,落向侧面屋脊,但堪与归离剑正面硬拼及其随行而止的高明身法却亦显出不可小觑的实力。

四人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高处弓箭手尚未来得及再次搭箭,太子御已自牙缝迸出一个狠戾的“杀”字,身后高手分作三组,当空扑来!

夜玄涧扬袖回身,目中神光大盛。夜玄殇薄­唇­挑起寒利的锋芒,一言不发,剑光罩向对手。

东宫高手六人一组,自左、右、前三方凌空扑至,其后更有穆宫禁军­精­兵,分持长矛斧盾,组成包围阵势接踵而来,务必要将两人迫回密宅,围而歼之。单是这道防线已经难以突破,更何况尚有太子御、连相、应不负等高手在旁伺机而动,只要被东宫禁卫缠住,任你武功盖世,亦无法抵挡随之而来的重兵围攻,倘若白虎军再在卫垣等军中高手的率领下赶至,面对这支可与烈风骑、赤焰军抗衡沙场的­精­兵铁骑,那除了血战至死,二人便是别无他途。

夜玄殇多年来不断遭太子御追杀,以寡敌众早是习以为常,更兼深明兵法之道,先发制人,瞬间判断形势,在当先一组敌人刚刚落足瓦面,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刻,早已闪电般切入敌阵,归离剑寒芒爆现,四名敌手顿时喷血后跌,阵形应声溃散。

夜玄涧俊目微合,一声暗叹,碧袖逆风飘飞,千云枪再不留情,身形一闪,左侧敌人眼前骤花,尚未弄清形势,已然刀折血溅,魂断枪下。同时另一人被枪尾扫中,惨哼一声震飞出去,更撞散后面同伴,千云枪收放之间,再有两名敌人齐齐丧命,带着飞溅的血花滚下屋脊。

刀剑利啸同时自身边响起。

夜玄涧心知若不能硬阻左右来敌,被他们形成联手攻势,那冲入前方敌阵的夜玄殇必将瞬间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当下足踏奇步,枪法展开,每一次银芒闪烁,必有对手殒命当场,杀得敌人心裂胆寒。

千云枪再回手中,顺势横扫,又一名敌人血溅当胸,右侧一刀一矛同时攻来,夜玄涧枪势微收,反手送去,不偏不倚绞中矛身,对方浑身剧震,兵器脱手,被枪上怒潮般的真气震得口吐鲜血,向后滚跌。

此时夜玄殇一声长笑,侧身闪退,“二哥枪法再上层楼,何时放手与玄殇切磋一下!”归离剑带出一道凌厉电芒,正中上方劈向夜玄涧肩头的长刀,铮然声响之中,长刀竟难挡一式,被他以重手当场震断,用刀者胸☐爆开血光,恐怕至死亦未明白发生何事。

前方六人早已命丧归离剑下,而夜玄殇左臂、后背现出两道血迹,及时接过夹击夜玄涧的攻势,以轻伤为代价,换来片刻轻松。

夜玄涧一枪震毙二敌,从容撤身,“收拾了这些虾兵蟹将,看你有何长进。”

夜玄殇哈哈笑道:“我可不会留手,二哥当心输招!”说着人随剑走,夺目利芒罩向对手。

迎面禁军高手前赴后继地杀来。

现场除太子御外,唯有应不负再未与两人正面对手,立于屋脊高处,颇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连相被逼出主堂,却已发现众人正欲撤离,当即撮­唇­厉啸,调兵阻拦。

围攻夜玄殇两人的禁军中分出三队执长矛重盾的­精­兵,落往庭院,向着主堂扑去。

“留他们活口!”

连相挥手下令,务必要挡下子娆、殷夕语等人,以牵制夜玄殇无法独自突围。长矛首先冲破门窗,便在此时,主堂中突然­射­出无数蚕豆大小的玄­色­圆弹,落地之后轰然爆炸,生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浓烟,正是“妙手神机”宿英亲自制作,原本用以攻城陷阵之用的雷火暗器。

整个庭院瞬间被黑烟笼罩,散开刺鼻气味,冲至近前的禁军人人涕泪齐流,头昏目眩,接二连三在烟雾划出的禁区外倒地,余者仓惶退避,再无法前进半步。

连相见机算快,在烟雾罩身的一刻斜飞出去,落向对面屋顶。整个主堂过半没入风吹不散的烟雾当中,宿英手中火雷为数不多,全部用上也仅够支持片刻,这时再见炫金­色­的火光绽烁闪现,飞烟之中,点点墨蝶形成一个完美的圆阵,忽而同时盛开耀目的火焰,主堂的木质门窗顿时被点燃,火苗不断窜起,其势难遏。

烟火舔食屋舍,随着接连不断的“噼啪”声响,椽梁檐柱很快开始倒塌,连带周围建筑亦逐渐没入火势。火起之时,子娆等全部撤入秘道,同时封闭入口,即便禁军能够扑灭大火,等他们发现秘道,众人早已顺利出城,摆脱追击。

“夜玄御,就凭你区区禁军,也想留住我兄弟二人吗?”

夜玄殇见得火起,知道众人应当安然离开,纵声长笑,与夜玄涧双双拔起,离开陷入火势的主堂,迎面扑向禁卫高手最密集的一处,反守为攻。

归离剑划出令人心悸的寒芒,千云枪席卷风云。

两人再无顾忌,放手对敌,几乎无人堪为一合之将,一时剑光枪影,劲气横空,禁军强大的攻势源源涌来,亦不断有人跌落屋脊,敌我不分的鲜血溅染衣襟,战况愈发惨烈。

外围弓箭手分据高处要点,引弓待发,以防两人突围逃脱。太子御立在阵前,仍旧不曾出手,森寒的目光却紧紧锁定血战中当者披靡的玄衣身影,他与连相、应不负皆在等待最佳的时机,无论夜玄殇二人武功如何高强,在这样无有间断的围攻下也必有筋疲力尽的一刻,待到白虎军赶至,便是他们授首之时。

而夜玄殇亦在等待。

面对四面八方蜂拥杀至的敌人,原本平静的屋舍已在烈火浓烟中化作可怕的战场,衣上鲜血,手中剑锋,从未有任何一次厮杀如今次这般。敌人不断跌飞,横尸遍瓦,血­肉­飞溅,绝无可能在归离剑与千云枪下留得­性­命,但却有更多的刀枪以车轮战的方式围攻过来,令人生出杀之不尽的感觉。

“叮!”

兵刃交击,归离剑­精­芒爆现,迎面攻来的两刀一剑立时震飞,对手溅血殒命,四周敌兵无不丧胆,而夜玄殇身上亦再多两道伤痕,在这样重兵围攻的情况下,受伤在所难免,唯看你与敌人谁更狠些,心慈手软绝活不到最后。

“变阵!”

太子御目现寒光,再次发出号令,禁军剑手闻令略缓攻势,后面却抢上数十名盾斧手,在两列长矛手的配合之下,改变战术,向两人重压而至。

如此战阵,威力非常,战斧利光闪烁,皆有百斤之重,如果正面硬撼,足以震破对手护体真气,伤残肢体,而巨盾却将敌人周身要害严密保护,再加长矛伺机配合,无论远攻近搏,皆是占尽优势。

夜玄涧冷哼一声,挑飞敌刀,闪电前移。碧袖影中,千云枪蓦然急旋,如渊龙出海般携强横无匹的风云之气冲向敌阵中央,在电光火石之间发出“当”的巨响,震过全场厮杀之声。

敌阵当中巨盾应声崩裂,碎片伴血四­射­,盾后敌人连惨叫声亦未来得及发出,利斧脱手,震毙当场。左右矛手尚未举矛反攻,眼前剑光惊现,再下一刻,已成剑下亡魂。

鲜血溅染长空,夜玄殇旋风般转身,归离剑锋芒激闪,被撕开缺口的敌阵如遭洪水,顿向两边溃散。夜玄涧慑敌立威,提气震喝,“夜玄御,有胆与我对面一决!”

夜玄殇劈飞一名斧手,纵声笑道:“王兄莫要与我争抢,这薄情寡义的家伙是我的!”

太子御眼中杀机遽盛。

忽然之间,铁蹄震地之声传来,白虎军终于赶到,同时亦多宫城守军五千骑兵,率军者正是长骑将军颜菁,重重向密宅包围而来。

太子御等人在白虎军出现的一刻腾身而起,向战场中两人凌空扑下!

两柄劲气激啸的长剑,以及应不负诡异变幻的手掌,皆以夜玄殇为目标,发出最为凌厉的攻击。以此三人的武功,只要夜玄殇被他们任何一人绊住刹那,另外两人必可取其­性­命,夜玄涧正缠身战局,难施援手,夜玄殇一死,何愁他人顽抗。

太子御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剑,当先劈来。

夜玄殇眸心深处异芒乍现,脸上散漫的笑容忽然化作冷酷无比的神情,面对联手攻来的两剑一掌,心神骤然提升,进入空明无物的境地,四周如潮喊杀之声仿若消无,包括眼前致命的剑光,但敌人的剑锋掌劲,却似一丝不漏地反映出来,变得缓慢至极,清晰可见。

归离剑出!

“嘭嘭!”

电掣光影之中,归离剑以绝不可能的高速,不分先后地挑中两柄长剑,发出如中败革的两声闷响,劲气漩涡般自三剑剑锋处爆开,太子御、连相同时剧震,夜玄殇则腾空翻身,足尖恰好踢向应不负拍来的一掌。

真气交撞,应不负脸­色­一白,向后微闪,却正对上脱开敌手、破空­射­至的千云枪,大骇之下两掌疾拍,险险避过枪锋洞体的厄运,闷哼一声斜飞出去。

夜玄殇硬撼三人,凌空翻出,一口鲜血喷入袖中,落地之时倏然抬眸,在归离剑强势的剑气笼罩下,四周一时竟无敢举刀上前之敌,刹那间时光凝滞,当剑锋再起,对面太子御感觉眼前自己欲杀之而后快的对手仿佛脱胎换骨,其人其剑,有着骇人的威慑直慑心魂,却再无半分破绽可寻。

“多谢太子殿下替我砺剑,他日此剑若名传天下,当不忘殿下之功。”

夜玄殇­唇­角逸出绝冷的笑容,归离剑突然自手中消失,下一刻,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穿云裂石,横过刀光剑影的战场,直取太子御眉心!

太子御微一愣愕,仿佛魂为之夺。高手相对,一线可定生死,连相大惊失­色­,狂喝一声:“殿下!”宽刃剑脱手前­射­,飞身抢出。

“此我兄弟之间旧账,连首座请回吧!”千云枪破空阻断去路,碧衫凌风而起,幻出枪影无数罩向连相。

太子御浑身一震,终于回神。

归离剑被连相掷剑一阻,劲气略减,太子御亦是了得,当此千钧一发之际显示出过人的剑术修为,暴喝一声横剑劈出。

剑气交击,狂飙往四处激散溅­射­,立时石飞瓦碎,当前禁卫惨叫遭殃。

连相迫不得已出拳前击,难尽全力,当场被夜玄涧强行震退,负上不轻的内伤。太子御口角溢血,往旁错开,夜玄殇现身剑影之中,哈哈大笑,借反震之力凌空疾旋,落下时与夜玄涧会合,投往战圈之外。

“哪里走!”

卫垣等数名高手跃离马背,先大军一步往空中截去。卫垣一声长啸,半空提气,倏然超前众人,一支长矛现出手中破空飚­射­,务必要在空中将夜玄殇迫回地面,好让正从四面聚拢过来的兵马将其困住。

白虎军中四骑冲出,另有高手当先赶至下方,只要夜玄殇被拦截下来,绝难再次脱身。

太子御、连相、应不负三人亦同时追击,往夜玄殇所在扑去。

夜玄殇如同磁场的中心,成为整个包围网目标所向,目中冷芒带出强大的自信,忽然凌空拔起,归离剑横过近丈空间,后发先至劈向长矛。

矛剑间爆出惊心烈芒,夜玄殇大笑道:“舅父大人当心了!”

卫垣吃亏在下方无法借力,被迫得连人带矛向侧堕下,此时军阵之中忽然­射­出一点晶莹光芒,似轻电疾闪直取卫垣足心,战圈四面同时漫开诡奇的轻雾,杀伐场面顿见迷蒙。

夜玄殇越过卫垣,与夜玄涧一剑一枪齐齐杀向随后赶至的颜菁。卫垣不愧穆国上品高手之称,冷哼一声震矛下劈,准确无误地截中偷袭而来的袖刃。

“叮”的清鸣声中,白姝儿娇柔身姿现出迷雾,水袖如云拂出,卷上当空反击的长矛,一个旋身借力,便那么轻飘飘地升上半空往夜玄殇二人逸去,姿态袅艳,美妙难言。

她原本外出办事,回来恰逢太子御重兵封锁此地,恐怕夜玄殇二人难以脱身,借助大自在四时法潜踪匿迹混入军阵,在此关键一刻出手相援,更在暗中伏下部属接应。

“三公子这边走!”

围兵之中迷雾更甚,逐渐散发出夺魂的幽香,将太子御等人尽数阻住,应不负深悉烟中混有迷人暗毒,袖中劲风拂出,当先临阵退去。

颜菁迎上二人,同时面对归离剑与千云枪,就算是渠弥国师亲临亦难讨好,何况本便是虚势阻拦的颜菁,与夜玄殇硬拼一招后,借千云枪澎湃而来的真力向后飞去,落地时尚不忘迫出小口鲜血,造成无力追击的假象。

夜玄殇所待,正是这天罗地网看似成形的一刻,因有卫垣与颜菁的暗中配合,突围方才变成可能,反手一剑劈向太子御,凌空笑道:“殿下不必送了!”

白姝儿袖袂若舞,似化轻烟飘向夜玄殇身边,两人迅速靠近夜玄涧双翼,组成锐不可当的三角阵形,向早被千云枪杀得东倒西歪的军阵中冲去。卫垣与颜菁先后受挫,其后无论是白虎军还是禁军高手,面对三人联手攻势,皆是难挡其锋,纷纷向两侧溃散,严密的包围圈终被撕开缺口。

漫天迷雾遮蔽阳光,混合了尚未扑尽的火焰浓烟,将整座密宅乃至道路重重覆盖,为突围提供了绝佳的条件。

卫垣目送三人脱出重围,落至震怒的太子御身边,挥手下令,全军追击。

第119章 第十二章

一夕霜华,长夜过尽。

重华宫若兮台前,一颗玉­色­棋子轻轻落下,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中央。雪衣影里素手盈玉,仿佛星辉划过指尖,晶莹澄美的­色­泽,在棋局深处挑起一抹清澈的流光。

棋盘对面,东帝轻轻抬眸笑了一笑,“意在子先,进退度心,你的棋艺越发高明了。”

眼前棋局黑白搏杀,纵横相映,一者稳扎稳打,动静有致;一者诡奇通透,虚实莫测。以两人之棋力眼光,皆已知终盘将是和局,见他罢手,且兰含笑收拾棋子,广袖如云流泻委地,“自始至终惴惴小心,如临于渊,总算有一次没被你杀得丢盔弃甲,是否手下留情了呢?”

子昊道:“你又不是含夕,输了还会耍赖悔棋,何用我刻意相让。”

且兰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玉盒,“听说你昨日又赏了含夕三件上古珍奇,当中竟有一支夙帝时仙师莫玉亲制的古箫和一套你亲手抄录的曲谱,你待她也算用心,只是如今外面那些传言当真叫人啼笑皆非。”

子昊低头轻咳,只是一笑而过。

温泉海上缭绕轻浮的薄雾令此高台若隐若现,恍似天境,日前重华宫主殿修葺一新,且兰奉旨迁入新宫,东帝复将温泉海旁无极、长乐两苑赏赐于她,包括这昔日凤后命人采深海美玉­精­心砌筑,可容千人共舞的若兮台,再次增拨三百宫奴入宫侍奉。

一连数日,东帝每晚都在重华宫就寝,对未来王后之恩宠人所共睹,而对曾为楚国公主的御阳夫人含夕,更称得上百依百顺,诸般惜爱,一时竟惹得外世众说纷纭,只道少原君与宣王,一者与含夕公主青梅竹马,一者曾对其心存觊觎,当众逼婚,东帝自不会容此二人于世,因美亡楚,为­色­伐宣,天­性­风流不逊襄帝。

但唯有苏陵、叔孙亦等为数不多的近臣知道,东帝自楚国归来之后身子越发不如从前,眼见天日渐寒,旧疾时常复发,白日倒还支撑得下,但若入夜便非以重药压制不可,渐渐竟至一日不可间停。自曾亲眼见他一次毒­性­发作,且兰再难放心,随时陪伴左右,子昊亦刻意将她留在身边,借机将自己胸中所学倾囊相授。这一夜,两人又是通宵对弈,直至一夜悄逝,星冷天明。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天上的星星,记得母亲曾说过,夜空中每颗星星,都是人间一个灵魂的化身……”且兰见子昊遥望触手可及的星空,起身前行,来到高台之侧,仰首道,“后来师父教我星阵兵法,我带着族人征战逃亡,夜里常常一个人看着星空出神,那时候每颗星星都离我那样近,那样清晰,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感觉并不孤独。”她轻轻低头,微笑叹息,“如今在帝都,你许我随意翻阅琅轩典籍,亦不断解答我观星之术的种种问题,可是我却越发看不懂,眼前这浩瀚星空究竟代表什么,谁人能做出正确的回答?”

她转回身来,仿佛想从他眼中寻找答案。子昊来到她身边,负手抬头,淡淡道:“天地万相,皆入人心,一人心境不同,所看所想自不相同,说来也并不奇怪。其实你天分极高,朕所授观星之术,你早已洞察入微,又有何不明白?”

且兰随口问道:“茫茫星汉,亘古长空,王上心中能够尽知吗?”

子昊一笑道:“朕从来不想。”

且兰略一诧异,轻转明眸,“从来不想?这答案着实叫人意外。”

子昊徐声道:“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天便是天,地便是地,生长消亡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你既翻阅琅轩藏书,当知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先贤想要参透造化,最终也只是留下各种疑问,无人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天地不仁,本是虚空,何必浪费时间揣摩?”

且兰道:“自从相识以来,无论为敌为友,你似乎始终掌握着一切,无人能逆王意,就连强势如少原君亦败在你的手中,我有时甚至以为,恐怕这天地都是你棋盘上一方棋子,无可抗拒你的力量。”

“朕从不认为可以掌控一切,自以为是是件危险的事情。”

子昊容­色­清澈深远,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地隐藏着一切情绪,只留下捉摸不透的平静,从这个角度看去,甚至有种漠然的意味勾勒在他如削的侧颜,而使那原本­干­净温润的眉目浮现冷冽的痕迹。

微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袂轻扬,且兰似乎若有所觉,下一刻他转过头来,­唇­畔微微弯起浅淡的弧度,对她伸出手道:“陪朕走走。”

若兮台半隐于云,整片夜空映入他的眼中,静如沧海,清若冰渊,越发显得幽邃莫测,无有尽头。他的手掌覆上指尖,便这样携她往高台尽处而去。

云阶百丈直通天际,长风吹起发丝随衣急舞,越至高处越发不胜清寒,而他的步伐平稳从容。

但他走得并不慢,一路不做停留,她追随他的身影,将灯火尘嚣遗落万丈。

在他的牵引下,且兰踏上最后一层玉阶,霍然之间,整个天地呈现眼前。

越过帝都宫城,她看到王域大地,山河连绵,他同她并肩立在这高台之巅,与苍茫天地相比却觉如此渺小,一颗心浩若烟海,似可容尽人间万物,却又一无所有。

风过长空,那种难言的感觉充斥心中,一时激荡难平,这一步步走来,十指相握,她忽然知道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他可包容一切的眸光,他微笑背后的深心,她突然明了。

“若兮台是重华宫最高之处,朕以前也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星空。”

随着他淡然的话语,且兰朝他目光所向看去,那是曾经昭陵宫的方向,如今琼楼金台皆做一片清湖迷蒙,无限美景,不见杀伐。

仿佛刹那错觉,他眼中若有柔软的神­色­浮现,“且兰明白吗?你与朕,一直是同样的人。”

当他转回身时,且兰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未曾相识的一刻,到执手天下的今时,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头的家国族人,她与他何止拥有太多相似的痕迹,却又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长空星隐,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画,除却白日君王盛气,只遗独立出尘。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却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永恒不变的微笑之中,不属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与王朝。

“朕此一生,不负九夷。”

那日在军营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她别无选择。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琼华天阙,是否会有他与她并立的身影?

执子之手,与子同行,她与他穿行于毁灭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与依靠,却是否会成为她幸福的归宿?

“朕会给你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所珍视的东西,不需太久时间,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他低下头,眼底深处淡淡星芒,映亮女子晶莹的眸心,只一瞬停留的注视,足以令人相信一切,永不存疑。且兰素首微仰,乌发盈散于他的指尖,如一幅清美华丽的墨锦,“若不明白,且兰怎配做你的王后。但是,子昊……”她闭目轻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伸出手去,靠近他的怀抱,“不要离开我们。在我答应入嫁帝都的时候,便已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包括我一直保护着、珍视着的族人。我知道他们会很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们,我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只除了你。”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便不会单纯,从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从我的剑刺中你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你说得对,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可以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生命,只是,我遇到了你。”

“当你真正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种幸福。子昊,你是我的王上和夫君,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想像失去母亲那样失去你,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

她的声音贴近他的心房,轻柔如许,缱绻如许,终于再不掩饰地将一切挣扎与眷恋道出,不似往日平静模样。子昊怔住片刻,跟着轻轻抬手将她拥住,眼神之中慢慢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没有人看得清楚,那是怎样的温柔与怜惜,亦没有人说得出来,那是怎样的清醒与坚定。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且兰想起这一夜咫尺星空,天地之尽,他怀中清冷的力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仿佛始终陪伴,从未离开。但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他交与她的,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羁绊,亦是他所给她,最好的归宿。

金舆落至殿前,重华宫冷焰燃尽,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华丽宏伟的轮廓。

两列素衣医女手提药篮迎面而来,见到王驾向侧避开,衣袂轻沐晨­色­,敛眉垂首。

且兰无意转眸,突然看见当前两人手捧一对天青­色­水光薄玉冰纹盏,当中一泓雪­色­汁液若盈若现,温如美玉,腻似凝脂,盘侧尚备有一双缠枝细刃金刀,十分­精­致奇特,于是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其中一名医女低头道:“回禀殿下,这是从子夜韶华的果实中割取的汁液,可以用来入药,镇缓疼痛,每逢战时,司药监都会采摘备用。此花在王域唯有重华宫温泉海交流之处能够生长,奴婢们不敢惊扰殿下,已禀过青冥姑娘知道。”

且兰记起温泉海旁确有其花盛放,花­色­千般,宛然如盏,观之可谓美不胜收,不想果实尚能入药,遂抬手略略沾了一点汁液,闻去但觉沉香如缕,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妙曼滋味悄悄绕上指尖,飘入心头,便那么化作一丝迷幻的梦境,径自盘旋不去。正觉惊讶,子昊忽然问道:“这子夜韶华可是以前南域六族的御花贡品?”

那医女恭敬答道:“是,此花原本生在南域,名为阿芙蓉,当年六族朝贡带入帝都,先帝因其盈夜盛放,花­色­绝艳,而更名子夜韶华,赐种重华宫,听说《大周经》中亦曾有此花入药的记载,效果甚是奇特。”

子昊点了点头,跟着抬眼向朱廊尽头看去,正见苏陵与叔孙亦两人一并前来。且兰知道二人这么早求见,定有要事,向侧微微挥手,那医女带着众人敛袂退步,依次而去。

自昭公离朝之后,苏陵以昔王身份兼领中枢要职,此时惯穿的水­色­蓝衫依例换做聚云纹紫锦朝服,风流文雅更添三分贵气,只显得气度卓然,温文沉练,但却丝毫不因权位之重而令人觉有压迫,不改谦谦君子之风。叔孙亦则着朱缘紧袖单袍,配以透雕金簪束冠,外罩缠丝软甲,一身儒将装束,眼底隐约的红丝表明他可能又是一夜未眠,但目光仍旧予人沉着智慧的感觉。

待到近前,苏陵先对且兰颔首施礼,跟着低声禀道:“主上,昨夜接到加急奏报,昭公日前在归国途中病重辞世,灵柩已由统军禁卫护送,还归昭国。”

且兰闻言微惊,“昭公……唉,昭公已年过古稀,一直抱病未愈,没想竟这么快……”

“拟旨以国礼厚葬,着其长子继承封国,荫封余下二子,不必入帝都谢恩。”

子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波动,仿佛渊海底处暗流急涌而过,旋即消沉,换作淡淡话语。长夜最后一抹星辰的痕迹隐隐泯灭于天光尽头,日月更迭,交替无声。

“臣会妥善安排,请主上宽心。”苏陵抬头答应,再道,“漠北来人想见主上一面,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子昊修眸轻轻一挑,稍加思量,举步前行,“见见也好,带人来琅轩吧。”

“是。”苏陵略一点头,先行告退。叔孙亦则陪东帝二人往琅轩而去,边走边道:“这几日据斥候传回的情报,姬沧回师后调兵沁水边城,以酷烈手段镇压叛乱余党,当众斩杀七百余人,包括当年侥幸得存,宣国大王子九岁的遗腹子姬原及其母冉妃,将此二人极刑碎尸。依照主上吩咐,此前漠北、赤陵分舵除一十三名暗部­精­英外,已全部撤离沁水,潜入七城,昨日传来消息,姬沧开始在刑卫、高阙等地调集兵力,总数接近二十万众,其中多以步卒、车兵为主,至少配备驰车三千余驷,革车千乘,乃是攻守兼备的­精­锐重兵,但赤焰军最为核心的主力骑兵尚驻军支崤,暂未有所异动。”

用兵之法,察情为先,战而不知敌情者,必失先机。是以王师专门设有先机营,抽调六军最为忠心­精­­干­的战士,配合冥衣楼渗透各国的势力收集情报,每时每刻,都会有各路信息送入由叔孙亦直接掌管的先机营,再由其甄别汇总,上报东帝,所以每天清晨第一个来重华宫的人必定是叔孙亦,风雨无阻,几乎已成惯例。

子昊道:“赤焰军骑兵乃是姬沧纵横北疆的依恃,这时自要养­精­蓄锐,刑卫之外,七城尚有何动向?”

叔孙亦对军情了然于胸,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姬沧在刑卫据兵,西跨厌次,东收仇池,下一步便会推进到丹昼,七城可说尽数落入他手,唯有扶川因据沫水之险尚算保持独立,但实际也已成为宣军战备之地。不过奇怪的是,除去七城,姬沧未从原属后风国领地调动分毫粮草辎重,以至军备速度大大减缓。”

子昊淡淡道:“在楚国大乱之前,自在堂主白姝儿与姬沧暗定密约,以后风十城换取皇非败局,楚国既亡,依约这十座城池已经属于穆国。”

此事是通过子娆密函传回,叔孙亦与且兰皆是首次听闻,前者蹙眉道:“自在堂白姝儿,是她与宣国合作,挑拨离间,令穆国兵不血刃,坐收渔人之利,这个女人可算不简单。”

子昊负手缓行,向来平静的声音底处冰流隐现,“她的确很聪明,聪明而且有用,所以到宣国开战的这段时间足够她在穆国笼络人心,助夜玄殇登上王位。”

叔孙亦与且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觉到他话语冷冷,竟是透过无痕的杀机。且兰柔声道:“现在我们所余的时间大概不足二十日,依照宣军目前的布置,沩江水路将会成为此战的关键,穆国军队的动向不容忽视。若夜玄殇无法登上王位,太子御必与姬沧联盟,势将对帝都造成不可估量的威胁。”

叔孙亦点头表示赞同,却一抬眼,不知何时,身边已尽是重重碧­色­,烟岚远近,如晕如染,四周薄雾寂静环绕,疏林潇潇,只见千叶落舞,微光深处一静一动,透出莫以言说的生机。

叔孙亦尚是第一次进入琅轩禁地,一时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慑,却同时感觉到面前二人安然自若的脚步,一袭青衫,一抹白衣,仿佛是划过幽深翠­色­的涟漪,本自一体,不觉分毫突兀。在东帝身旁,且兰身上似乎有种别样沉宁的气息,白衣飘逸只见清明平静,就像阳光下冬日晴雪折­射­出净敛的微光。

这样的且兰,有别于叔孙亦所见惯千军万马中英凛的姿容,谋断家国时决绝的女子,却和她身边之人有着不谋而合的相似。

真正的东帝与王后,两人一如冰海深渊,永远不容人探知究竟,一个却像月底清潭,照映人心分毫毕现。

琅轩禁地乃是王族历代藏书之处,其中不同深宫奢华,高者为台,反见清奇,深者为室,幽然洞虚,千万修竹轩然错落,形成无边碧海,看似随意清静,内中却嵌合奇门九宫布局,身处其中,每一步所在都似相同,但又予人变化无穷的莫测之感。

可以想见,若是有人贸然而入,即便能过得了暗中影奴那一关,亦无法在这穿延四方的阵法之中侥幸得脱,这竹林天地,可谓是王城之中最安全亦最幽秘的地方。

稍后苏陵带人求见,随他一起来的是个比且兰略略年纪的冷俏女子,虽以杏黄丝带束发,身着男儿惯穿的紧身软甲武士服,但玲珑姣好的身段与那双亮丽微挑的眼睛却让人一见难忘,尤其在衣袍衬托下修长的双腿,令她显得高挑纤美,极具风致,而背上交叉斜挂的两柄短刃双刀更表明她应该有着不错的身手。

待见到竹林中的年轻男子,她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瞬,似乎有些诧异这青衣素容之人便是东帝,直到与面前清凛的双眸倏然碰触,才似乎微微一震,低下头去:“遥衣奉勃言王子之命,叩见王上!”

面前无人作声,遥衣垂眸半晌,略微有些诧异,方要抬头,只觉面前碧影飘闪,突然间便有一刃竹叶无声无息向她面门­射­来,不由吃了一惊,腰身一折向后翻出。

林中微风忽起,更有碧叶飘落,遥衣娇叱一声手中现出短刃双刀,只见飞旋的碧叶之中一抹深­色­闪电般移动,进退间不时有轻芒掠现,与四面凌空的竹叶形成一片纵横交织的密网,下一刻纷纷支离破碎。

苏陵等人从旁观看,皆是目露欣赏,这女子刀法之快几可与风寻剑媲美,轻身功夫亦不亚于彦翎、离司等人,当此年纪可谓难得。

竹叶似被无形轻风穿引,层层飞绕,有若急舞。遥衣凭双刃无法破出包围,忽然一掠旋身,足尖点中林边翠竹,身至半空连续几个轻翻,借竹子柔韧的弹力瞬间弹开丈许距离,数道竹风擦身而过,落入林中。

“好身手。”子昊淡笑赞了一声,袖底似有轻风拂过,微微一扬。遥衣顿时自徐徐纷落的碧叶间脱身出来,只来得及见一瞬青衫袖落,淡淡的笑眸。

“斛律遥衣不愧是万俟勃言手下最出­色­的间者,他派你来帝都见朕,想知道些什么?”

斛律遥衣轻巧落地,闻言一怔,“王上知道我?”却听东帝身旁的白衣女子微笑说道:“你出身丁零一族,原举家归服后风国,父兄皆为军中大将,后风亡国之后只余你一人,方为万俟勃言所用,手中双刃名为‘泠雪’,乃是出自皓山剑庐的一对利器。万俟勃言派你前来,是因你与宣国有不解之仇,绝不会出卖于他,而你也不是第一次到帝都,对吗?”

斛律遥衣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微微一旋,泠雪斩还回背上,“看来王上身边的消息十分灵通,不错,我之前是要查明一件事,这次勃言王子本想亲自来面见王上,但怕引起姬沧注意,不敢轻易离开北域,所以派我来奉上一样东西,也想王上能兑现承诺。”

子昊轻轻一笑,“你确定了朕的身份,想要的无非是朕一句话。”

斛律遥衣道:“冥衣楼主说过的话,等于金口玉言,王上答应过钦赐柔然立国,条件便是这幽灵石。”说着进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个乌木嵌金方盒,跪地奉上。

子昊抬手掀开盒盖,袖底玄光流过,一泓深碧­色­的微光自修削的指尖幽幽溢出,一瞬烁开清芒,转而敛入盒中。斛律遥衣美丽的眸子被灵石清光映得晶莹剔透,“王子说若有需要,遥衣便可留在帝都,听从王上吩咐,亦方便日后传递消息。只要事涉北域,遥衣行事要比冥衣楼更加方便。”

子昊点头许可,站起身来,“朕会让你带王旨回去,只不过不是现在,你随叔孙将军去先机营,一切听他安排。”

斛律遥衣眸光一转,叔孙亦对她微笑颔首,“先机营有斛律姑娘这样出­色­的间者加入,求之不得。”

且兰替子昊接过斛律遥衣手中的木盒,与苏陵二人一道,送她离开琅轩,多问她一些柔然的情况,顺便取了医女按时备好的汤药,亲自试过,回来后便至子昊素日看书之处。

子昊正站在案前翻阅书卷,听到脚步声回头,面上淡淡有着几分倦意。且兰将乌木金盒放在一旁,亲自侍奉他服药,“其实我一直奇怪,你为何要自各族手中取回九转灵石,传说灵石齐集有着逆转天地之力,你不是说并不在乎吗?”

子昊轻轻抬眸,药香微苦的气息在他幽墨­色­的瞳仁深处淡淡缭绕,他像往常那样笑了笑,道:“若是朕要灭尽九域呢?”

且兰亦是一笑,“九域,包括王族吗?”

子昊淡声道:“或许。”

且兰目光在他眼中一停,掠过不解之­色­,他放下白玉盏,微微合了双眸,“朕有些累了。”

那一刹那敛去的眸光,似乎令整个屋子静静黯淡下来,窗外传来竹叶飘落的声息,如雪满地。

且兰离开之后,子昊却并没有真正入睡,睁开眼睛看向案上放着的书卷,《大周经》三十六卷有关南域奇花阿芙蓉的记载流水一样掠过心间。

稍后,他让影奴将早晨那名医女带入琅轩,命她将今日所采子夜韶华的汁液送至此处,不得惊动宫中任何人。医女很快照他吩咐将东西送至,待她退出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子夜韶华迷幻的气息,在幽竹碧影中轻轻地弥漫开来。

第120章 第十三章

清池黄昏下,几枝疏荷零星点缀,一双金鲤突然自水面旋开数重涟漪,倏地沉下水中,悠然而去,斜阳光影层漾,令这深秋沉寂的水面现出一丝生动的意味。

夜玄涧站在水榭回廊之上,一人看着眼前池波荡漾的景­色­,碧袍如水,沉静风中。

“二公子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伤势没有大碍了吗?”

身后传来女子清爽的声音,只从脚步,他已知道是殷夕语,转身微笑道:“静心赏景也是一种休息,殷帮主不觉得吗?”

身着淡紫­色­劲装的殷夕语来到他身边,看向池中若隐若现,纷纭聚散的游鱼,说道:“你与三公子给人的感觉真是不同,一个刚刚处理好伤口便去寻墨烆等人较量剑法,惹得一群人聚在后面观战,一个却在这里临水赏鱼,端的是清闲自在。”

夜玄涧略扬眉梢,随后笑道:“三弟从来便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夜三公子,归离剑法是自无数次血战中历练出来的,这时候与墨烆比剑是要将先前一战的经验融会贯通,才能有所突破。我们兄弟三人虽是一母同胞,却自来­性­格不同,所以行事相差甚远,尤其是大哥和他。”

殷夕语倚栏转身,“就因为­性­格不同,太子御便毫不留情追杀自己兄弟,就连二公子分明无心王位,他都不肯放过,一样痛下杀手?”

夜玄涧侧首道:“大哥既如此顾忌我,不惜请师尊亲自出手,你又怎知我无心王位?”

殷夕语嫣然一笑,“二公子问出这样的话,便是最好的答案。”斜阳暮­色­将清池染透,亦令她清秀的面容覆上一片柔和的­色­泽,从这样的角度看去,分外动人,“何况贪恋权位之人,绝无法使出那样潇洒纯粹的枪法。千云枪下处处皆留生机,从不赶尽杀绝,二公子其实是个十分宽容的人,否则上次在苍云峰也不会拦人变成帮人,我说的对吗?”

夜玄涧意外地注视她一瞬,微笑道:“置他人于死地,便是将自己逼入绝境。”

殷夕语道:“这句话正应该奉送太子御才是。”

夜玄涧隐隐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向余韵初消的莲池,“虽然并不赞成,但其实我能理解大哥的做法,每个人所处的境地不同,他人很难做到设身处地,所以也无需过于指责。”

殷夕语转身道:“但我想三公子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位大哥,否则要如何向所有支持他的人或是穆王交待?坦白说,他如果不够果断,于此事上心慈手软,我跃马帮恐怕会第一个退出穆国,另寻出路。”

“殷帮主的决定,我一样可以理解,亦不会怪你。”夜玄涧微微点头,眼中却透出深邃的光泽,“无论结果如何,我现在只担心内乱会使穆国国力受损,无法应付接下来的硬仗,这恐怕亦非父王所乐见。”

殷夕语问道:“那二公子有何打算?”

夜玄涧道:“事到如今我会全力襄助三弟,减少事情的影响,假如最终胜出的是三弟,那穆国凡事有他自然无碍,我便可放心退隐山水,方是真正清闲自在。”

“哈哈!二哥怎可如此无情无义兼且不负责任,现在便想弃兄弟于不顾,自己逍遥快活?”

殷夕语尚未答话,便听廊亭对面传来爽朗笑语,夜玄殇与子娆、墨烆、宿英、彦翎等人沿桥而至。

因刚刚与墨烆切磋剑法,夜玄殇此时仅着一身玄­色­紧身武士服,袖扣金腕,外袍随意披在肩头,随他不驯的脚步轻翻飞扬,显出十分桀骜恣意。夜玄涧含笑看他近前,玩笑道:“谁让当初你收了我的玄龙玉玦,现在后悔,恐怕为时已晚。”

“哈!”夜玄殇踏入水榭,挑眉笑道,“二哥不如考虑收回礼物,我还可再附赠玄龙玉佩?”

旁边彦翎作了个大不以为然的表情,一晃闪至他面前,“就算你想逍遥,也得有人先同意再说,以我认识你这些年的经验,只要太子御活着一天,你就不是逍遥山水,而是逃命江湖,还不快想想下步如何行事,他­奶­­奶­的,小爷忍太子御很多年了,这次务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欠债总得还钱!”

众人无不失笑,纷纷在水榭当中的长案前坐下,子娆抬眸道:“颜菁昨日出去便一直没有回府,看来外面的搜索还在进行。”

殷夕语道:“九公主这一安排甚是巧妙,太子御即便翻遍邯璋城,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在看似最危险,也是最不可能的地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此处所在正是长骑将军颜菁的府邸,穆国禁军统卫府的后院。昨日离开密宅,子娆下令众人分作两部,一部由冥衣楼、跃马帮以及天宗的普通弟子组成,十人一组分散行动,造成四处逃亡的假象,并秘密通知冥衣楼和跃马帮其他分舵及时应变;另外一部则集中己方武功最高的十余人,反入险境,留下暗记示意颜菁,趁乱潜至禁军统卫府。

统卫府中侍卫多是颜菁心腹,亦同时属于冥衣楼弟子,在颜菁的特意安排之下,不虞暴露行踪,所以现在外面虽是风声鹤唳,众人却颇是轻松。子娆淡淡说道:“卫垣与颜菁都是聪明人,虞峥在此次行动前被太子御调离邯璋尚未回来,有白姝儿前去照应,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就让太子御白白折腾,我们暂且在此以逸待劳,而后想要杀人还是放火,悉听三公子尊便。”

夜玄殇笑了笑,俊眸微抬,看向对面,“倘若我不但要杀人,也要放火呢,二哥可有什么意见?”。

夜玄涧神­色­微微一震,道:“你要彻底铲除天宗?”

两人的目光隔案相交,似有轻光从中掠过,周围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微静。众人皆不知夜玄涧何以从一句话听出夜玄殇心中用意,亦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一时无人Сhā口,唯有子娆拂袖轻掠长案,一片枯叶打着微旋,自池畔斜伸入檐的枝头翻飞飘落。

“对于天宗,二公子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了解,穆国先代君主重光因与兄弟情笃,在立国之初,以苍云峰所属八百川城分封幼弟,授其监国之权,非常时期可废立君主,以保证夜氏一族王权的传承。自穆国开国伊始,天宗作为王权之外最高所属,原本一直与之相辅相成,互为平衡,并无任何意外,但到了穆国第十一代君主夙渊手中,天宗出现了第一位外姓宗主。”

子娆微微停住,逆了夕阳沉辉,凤眸清光落在夜玄涧眼中。

“不如我替公主说得更清楚些,多年前天宗出现的第一位外姓宗主,乃是国君夙渊的同门师妹,被称为‘夕池羽妃’的呈凰。”彦翎跟着接口,继续道,“夙渊非但为这女人诛杀亲弟,甚至二人共同临朝,在他死后,呈凰以天宗之名监国二十余年,手中权力无限扩大。此后天宗宗主一职便转落外姓,迄今百年之间,至少有三次权重凌主,在穆国弄出不同程度的内乱,现在轮到渠弥国师,同样没有安分守己的打算,一心一意唯恐天下不乱。”

“渠弥国师表面上不问国政,却在暗中推波助澜,通过太子御左右穆国形势,造成今天这等局面。如今的天宗已非穆国立国时的天宗,已经完全违背本意,更甚至为祸不休,就像这片枯叶一般,残败之物,便不该留在金案之上,更不该任其腐烂,沾污衣襟。”子娆说着,玄袖当风一拂,数片枯叶应手残落,尽化一地飞尘。

廊下游鱼突然惊起,“扑通”一声跃出莲池,打破水榭中冷寂的气氛,无数涟漪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夜玄涧此时早已恢复冷静,缓缓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所言确是事实。其实父王很早将我送入天宗拜师,便是希望我能够重新接掌天宗重权,杜绝遗祸,现在看来师尊亦是心知肚明,不过假意顺迎,更可惜我兄弟不睦,终成今日之局面。”

夜玄殇此时站起身来,走向临池曲栏,沉声道:“二哥可知归国之后,我发现一事,这些年一直在穆国暗中布局,心有所图的并非只有渠弥国师一人,其实大哥很多时候是受人挑拨,做了人家的棋子,我无法原谅的并非是他的绝情,而是他的愚蠢,父王说得没错,他当真不配为我穆国之主。而对于天宗,二哥是否想过,以九域目前的形势,在我与大哥分出胜负之后,穆国是否还有时间应对余波难平的内乱?现在宣王姬沧已是野心毕露,如果继位后我不能尽快平定国中动荡,点兵备战,那穆国非但会错过成为诸侯霸主的最好时机,更有可能面临亡国之祸。”

落日如金的斜晖折­射­了秋水波光洒照水榭,天地颜­色­渐暗,但那玄衣挺拔的背影却在逆光之下显得如此清晰,仿佛深深烙入每个人心头。子娆轻侧玉容,不落声­色­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微微地眯起了修长的眸光,一瞬间眼梢如刃,却似温柔。

夜玄涧突然低头一笑,叹道:“父王当真没有选错人。”

“我只是在必须的时候,做自己该做之事。”夜玄殇回身相视,深邃的眼中照映金辉,­射­出沉稳的异芒,“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二哥说一声‘不’,我绝对尊重二哥的意见,天宗之事便另寻他法处理。”

夜玄涧碧袖一扬,扫尽案前落叶纷纭,“你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加熟悉苍云峰的情况。”

兄弟二人目光相触,仿佛同时掠过笑意,夜玄殇大步迈回案前,笑道:“果然还是二哥了解我,二哥可知,我最想宰了太子御的时候,就是在楚国见到二哥的时候。”

夜玄涧摇头笑说:“我只是怕你在苍云峰乱来,弄坏了我院中栽培多年的花木,不免可惜。你还是先同我说明白苍云峰的计划,再去寻人算账不迟。”

众人皆听出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意,不禁莞尔。子娆眸光向侧示意,一直在旁未曾说话的宿英跪至案前,将一卷帛图展开,“我们此次行动,首先是要将陷在天宗的众人救出,日前遵公主吩咐,已命暗部弟子潜入天宗详细侦查,这是属下根据回报绘制出的苍云峰地图。”

夜玄涧着眼看去,只见帛图之上清清楚楚标出苍云峰每处重地,附加守卫的具体位置、人数,可谓巨细无遗,冥衣楼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天宗内外摸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心下佩服。

宿英依图向众人解释道:“天宗总舵位于苍云峰深处,其地三面险峰环绕,皆是深崖峭壁,唯有正西方建有六座双向索桥,接通绝谷,乃是出入其中唯一的通道,但却设有二十八重岗哨,直至峰顶,想要从这里进入苍云峰,可谓难比登天。”跟着手指移到图中一处红­色­标记处,继续道,“据暗部探知,渠弥国师将擒获的众人都关押在这­阴­奚潭水牢之中,离此不远有一处悬崖,虽然险峻陡峭,但凭暗部弟子的身手,再加上我特别改制的飞索装备,可从这里暗地潜入,直接入水牢救人。”

“你说的那道悬崖可是西面一指峰?”彦翎凑近道,“想当年小爷曾从那里上过天宗,凭我金媒彦翎天下无双的轻功,都差点半路脚滑,冥衣楼暗部能从那里摸进去,啧啧!厉害厉害!”

夜玄涧道:“­阴­奚潭水牢除了设有森严的守卫,更有九重暗道机关,想要救人必先除去这两道障碍,否则绝不可能。”

宿英道:“二公子放心,无论暗道中是什么机关,只要给我半炷香时间,必定可以破解。至于守卫,在水牢那种半密闭的环境中,最好的法子便是用微小的烟雷,加以离司姑娘配制出的M药,在我们将人救出之前,绝不会惊动其他天宗弟子。”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示出极大的自信,这番话从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口中说出,谁也不会有所怀疑,所谓战场之上,“妙手神机”宿英一人可敌千军,便是如此。

殷夕语仔细审视地图,抬头道:“有宿先生在,救人只是小事一桩,关键在于救人之后,以多数普通弟子的武功,恐怕无法像冥衣楼暗部一样,自­阴­奚潭后的悬崖离开,还是无法避免正面冲突。”

夜玄涧道:“不错,九公主对此有什么打算?”

子娆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说过,是杀人还是放火,悉听三公子尊便,本公主奉陪到底。”说着眼梢往侧掠去,夜玄殇挑眉一笑,向前倾身道:“擒贼先擒王,假如没有渠弥国师,二哥以为天宗会如何?”

夜玄涧沉默片刻,抬眸道:“除了二百名师尊的亲信弟子,我有把握控制一切。”

“哈哈,那便如此,苍云峰总舵的行动由二哥全权做主,渠弥国师便交给我与子娆。”夜玄殇转头看住子娆幽美的眼睛,微笑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寒雨未消的深夜,官道上三匹快马迎着无声夜雨一路疾驰,四野阒暗,唯有雨光微闪,几道人影一晃即过,急促的马蹄声直趋火光层层的邯璋城。待到紧闭的城门前,三人同时勒马,黑夜中马儿骤停的微嘶声短促响过,复是一片万籁俱寂。

城头照下的火光透过轻微雨丝,左边之人调转马头向后道:“公公,城门已关,咱们还是迟了一步。”

商容自雨光中抬眼,看向高耸矗立的城墙,简短地命道:“弃马入城。”说话时身子已自马背上飘起,身旁两名影奴紧随其后,形如魅影掠向城墙,身手行动,迅捷无声。不过半刻,三人已身处城内,但却不与穆国的冥衣楼分舵联系,反在城东一家客栈单独住下。

翌日清早,邯璋城依旧一片兵马戒严,雨后街道之上恢复喧嚣,一队队士兵巡逻未停,却并未影响城中正常的秩序。

邯璋既为穆国之都,其繁华兴盛的程度较之楚都毫不逊­色­,更因紧邻西陲,而有各族行旅、客商往来过境,楚国大战之后,不少楚人避祸西迁,之前依附大楚的中间小国为免宣军荼毒,亦纷纷向穆国交好,相与贸易,更使得江上船行如鲫,道中车马如流,带来人物阜盛的局面。

马蹄声自长街一端传来,路上行人对连日来涉及全城的搜索已是司空见惯,纷纷避向旁侧,只见两队快马纵驰而过,马上士兵皆着银甲白袍,外罩玄­色­军氅,正是刚自城郊归来的白虎军,由上将军卫垣亲自领兵,往宫城方向而去。

自昨日围攻跃马帮密宅后,太子御调动城中所有兵马,昼夜不停地搜捕夜玄殇等人,白虎军与其他城中守兵一样连夜未眠,但在卫垣与颜箐的刻意引导之下,搜捕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路过一间临街的酒肆,卫垣忽然在马上减速,扭头向位于二楼的一扇雕窗看去。一道目光穿过垂帘与他对视正着,卫垣眼底倏然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却未有任何流露,径自打马而去。

商容刻意不收敛目光,引起卫垣注意,斟酒坐等,不过小半个时辰,除去军甲换作长衣便装的卫垣出现在酒肆雅间之内。

“方才我还以为看走了眼,不知是什么要事,竟劳动商公公亲来穆国。”

面对商容这禁宫要臣,卫垣态度极是友善,话未出口,已然笑容满面。商容一路看察,知晓卫垣如今在穆国几可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都凡事假他之手,皆是事半功倍,不由佩服东帝昔日安排,亦知要令这样的人听教听话,并非寻常手段能行,心念一闪,迎前笑道:“呵呵,将军说笑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替主上跑腿送信,真正要事可都要倚重将军才行。”

“哦?主上有何吩咐,还请公公见教。”卫垣在他对面落座,移目相询。

“将军看过便知。”商容自怀中取出东帝亲笔密令,隔案递了过去。卫垣弹手挑破封口金印,看过密令后目光微微一闪,抬眼扫过商容,“主上这道命令当真是意料之外。”

商容叹了口气,“主上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事关重大,将军切记秘密行事。”

卫垣转回笑容,目光不露心绪,“商公公放心,既然是主上的命令,卫垣自会尽心办到,不过此事的确关系非常,需得慎重处理,后面怕还要劳烦公公。”

商容道:“大家都是替主上尽忠,何来劳烦,穆国之事皆以将军为主,我等从旁协助就是。”

“如此甚好。”卫垣将手中密令收好,并未当场销毁,抬手斟酒,举杯道,“那卫垣便借花献佛敬公公一杯,先行一步做些安排,公公见谅。”

“好说。”

二人对饮一杯,卫垣随后起身告辞,行至门前,他突然又回身问道:“商公公此次带了多少人手,现在何处?若人不多,不如暂且住到我上将军府,近日为夜三公子之事,邯璋城中盘查森严,莫要引起多余的麻烦,不好处置。”。

商容道:“不过两人随行,落脚在朱堰坊宣平客栈,倒不必麻烦将军,将军有事尽可到那处寻我。”

“宣平客栈,好,我会命人关照那边。”卫垣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邯璋城被南北十四条、东西十一条宽阔大道交错划分为一百一十坊,各坊之间皆以街道为界,经纬纵横,井然有序,每坊筑有四门,除几条交叉相通的主街以外,另有石路小巷延向坊内,两侧民宅店铺鳞次栉比,建筑多以白石为基,配以素瓦灰檐,但富户人家或是声势可观的商铺酒楼却是画梁彩壁,斗拱出檐,极尽雕饰之美,处处显示出这国都之城的繁盛气象。

朱堰坊主街之上,分别有三家亭阁错落的歌坊舞楼,其中红颜阁位于街尾,毗邻堰江之畔,对面一街之隔便是商容三人入住的宣平客栈。

一夜秋雨初霁,台前流苏吹过雕栏,一只腕绕银丝的玉手松开垂帘,窗影一晃,落在婀娜生姿的白衣之上,亦将那张妖柔的面容覆上若有若无的暗影。

“堂主,据我们的眼线回报,从一个时辰之前便有军队秘密往朱堰坊这边调动,且非一般士兵,皆是左翼营武功高强的好手,数量不在千人之下。这些人足以将整个朱堰坊全部封锁,不知是不是针对我们来的。”绿颐瞥了一眼帘外,低声说道。

白姝儿自窗前转身,美眸艳艳流露揣测之意,“是白虎军,即便查到此处,卫垣也不可能公然调兵前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红颜阁原是自在堂一处秘密据点,对外是邯璋有名的风月之地,千金买醉,日夜笙歌,内里却用来收集情报,掩藏身份,执行各种暗杀任务。自在堂在穆国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白姝儿曾为之效命的太子御亦无法尽知,在其背叛之后虽剿杀了堂下不少部属,却难以将之连根铲除,如今红颜阁这种地方,正是白姝儿暗中左右形势的最好所在。

密宅突围之后,白姝儿已知卫垣虽身在穆国,实际却替帝都效命,眼前形势下,绝无道理对自在堂动手,何况红颜阁表面上属于城中普通富商,只有部分核心人员受自在堂统属,较之他处,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虽见白虎军秘密调兵,亦只是静观其变,声­色­不乱,单凭这一点,便可见她非同寻常女子的胆­色­。

绿颐蹙眉道:“这卫垣虽是九公主的人,会不会自己暗中反水,支持太子御?”

白姝儿眸光微细,“若如此,那日他犯不着故意配合三公子脱身,再者,那九公主又岂是易与之人,容得他想怎样便是怎样?哼,不想帝都的手竟伸得这么远,一个卫垣,一个颜菁,整个穆国的兵权都落到他们手里了。”

绿颐道:“假如除去连相,这二人之外在军中手握兵权的便只剩一个虞峥,却与堂主素来不睦,那我们不是替他人作嫁?”

“笑话,我白姝儿会做那种蠢事?”白姝儿反手一扫珠帘,娇娆移步,向外行去,一抹帘光倏然闪落,“如情人呢?”

“已照堂主吩咐暂时将她软禁起来,对外称病谢客。”

“看好了,莫让她坏事。”白姝儿媚眸轻挑,忽然在门前停步,外面回廊之上同时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后面数人足音沉稳一致,落地几无间隙,显然是一批训练有素的高手,而当前一人足下几无声息,武功要比后面之人高明数倍不止。

脚步声停在隔壁,管事的声音随之响起,“东面几间暖阁正对前街,只有两间还空着,却以这间风景最佳,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几人进入房间,一个惯有威严的声音道:“就这间。”跟着“哗啦”一声轻响,想是对方将钱袋丢到了管事手中,冷冷道:“还不下去,记住少说少问。”

白姝儿眸中隐生诧­色­,皆因听出那说话之人正是卫垣,顿时改变出门的主意,留心隔壁动静。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白姝儿无声飘向窗前,水袖一漾­射­出真气,将雕窗拂开半寸。

透过窗隙,只见对面街道之上出现重重白虎军战士,人马如同辐辏,自四面八方快速逼向宣平客栈,前面数十名高手自马背掠起,亮出兵器,当先越墙而入,目标乃是客栈后院。

马蹄声中,街上行人大乱,纷走急避,白虎军行动之速,可谓快逾闪电,整座客栈陷入重围。这时后院一间厢房猛地爆出一股劲气,剧烈声响之中,房中门窗化作飞屑,连同最先进入的敌人向外激­射­出去。

白姝儿美目微微一闪,仅仅一街之隔,更兼居高临下,以她的眼力几乎可以看清白虎军高手骨折血溅的场面,心下凛然不已。仅凭这份内力,这屋内之人的武功便可至夜玄殇那般高手级数,更加­阴­沉狠辣,却不知与卫垣有何恩怨,惹来白虎军围剿。正思量间,眼见三道人影自房内杀出,其中两人黑衣净面,刀法飘忽诡谲,身如影魅,当中一人却是个身材中等的白眉老者,看似举止缓慢,却每一抬手便有敌人丧命爪下,行动间予人诡异莫名的感觉。

三人现身的一刻,隔壁窗旁“咔嚓”微响,传来整齐的劲弩上箭声。

白姝儿倏然明白,卫垣亲至红颜阁乃是为了居高临下,选定阻杀院中目标的最佳位置,此时白虎军传出数声信号,有人高声下令,“莫要放走夜玄殇同党!生死不论!”

白虎军此次所调皆非庸手,但客栈中三人亦手底强硬,尤其是那白眉老者极难应付,令围攻者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整座客栈早已清空,院中敌人不断涌入,那白眉老者深知不宜恋战,连下杀手,跟着尖啸一声,会同二人突向高墙,冲往院外。

“结阵!拦下他们!”白虎军中两名指挥战斗的银缨战将同时喝令,客栈东、西、北三方同时出现三张黝黑的软索巨网,在轻功高明的战士­操­纵之下,漫天向客栈罩来。

这种软索巨网原是在战时用以封锁江河,以便拦截敌方间者探营,其物以鲛丝细索穿织编结,每隔数寸便缀有锋利的倒勾,悬在水底不易察觉,一旦沾身便绝难挣脱,并会牵动两岸连接的金铃,向营中报警,乃是白虎军有名的­精­锐装备。此时在半空张开,顿将去路封锁得密不透风,用做拦截对手,亦是再好不过。

纵未见过此物,但从形制判断,突围的三人亦知绝不能容其沾身,唯有当空改变方向,往唯一未被封锁的南面长街落去。

两名战将自马背上跃起,双双攻向当前的白眉老者!一串激烈的劲气交击声后,只见半空中气流爆­射­,那白眉老者凌空跃起,一声厉啸,自上而下扑向往地面飞退的战将。

机括之声便于此时,自白姝儿所在隔壁骤然响起!

箭风激啸,横裂长街,除红颜阁之外,宣平客栈左右各处利芒爆现,一连串近百支劲弩首尾相连,以电闪风驰的高速­射­向白眉老者。白姝儿眸心倏收,长街当中二将急退,血光乍现,任那白眉老者有通天之能,亦无法在全力出手对敌之时避过白虎军特有的连珠劲弩,当空带起一蓬血光,斜坠而下,软索巨网当头罩来。

其他两名黑衣人亦不可幸免,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落入敌阵,瞬间丧命乱刀之下。

包括卫垣等数十名隐藏在外围的高手现出身形,纷纷向战场中心掠去。白姝儿不由心生寒意,倘若那天密宅之外卫垣暗中埋伏下这等利器,那恐怕太子御早已得手,绝非今日之结果。

卫垣落足长街,白虎军将士肃立,当中让开道路。那白眉老者身中数箭,复加索网利刃入体,一时却仗着深厚的内力,不曾断气,见到卫垣走来,艰难喘息道:“卫垣,你……敢背叛主上!”

卫垣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俯身低声说道:“商公公,莫怪我卫垣手辣。主上曾经亲口密谕,我在穆国只听一个人的命令,那便是九公主。所以无论你带来的密旨是什么,我也不敢自寻死路,对九公主动手。”

“你这个……”商容身子猛地一挣,双目­射­出怒火。卫垣当即一掌送出,商容浑身剧震,口喷鲜血,顿时气绝身亡。

“派人回禀太子殿下,就说击毙三名叛党,替他们收尸。”

卫垣一掌震断商容心脉,抽身后退,吩咐一句之后,上马而去。

对面红颜阁雕窗之后,一双隐在暗处的美眸目送白虎军远去,白姝儿身形轻闪,飘然出门。

121、第十四章 …

夜幕再次降临,穆国王宫深沉的轮廓犹如一座卧兽渐渐隐入重云浓暗的天­色­,宫门关闭之前,卫垣方才离开东宫,在侍卫的拥护下往上将军府打马而去。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酒楼歌坊人流如川,一片声­色­喧哗,刚刚进入这邯璋城最为热闹的街道,身后马蹄声响,卫垣微一侧首,颜菁与十余名亲卫自后面赶上,来到身旁。

“卫将军。”颜菁轻提马缰,与卫垣并骑而行,几名同属冥衣楼的亲卫散开身后,不着痕迹地将后面白虎军侍卫隔开。

卫垣目光一扫,笑道:“颜兄回府去吗?若有闲情,我们不妨到燕子楼喝上两杯。”

颜菁转头压低声音道:“将军可知今日做了什么,商公公乃是主上最为倚重的内臣,现在竟丧命穆国,且是在白虎军手中。”

卫垣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颜兄莫非没有想过,白虎军和统卫府上万人搜遍全城,连一个三公子的人都没抓到,若非今日击杀三名叛党,你我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对着连相那么­精­明的人,会不招来疑心吗?”

颜菁眉峰略蹙,“即便要应付太子御,也不必假戏真做,将军不是不知道商公公的身份,如此行事究竟意欲何为?”

卫垣眼中光影一沉,扭头道:“颜兄这是在质问我 ?”

颜菁见四周不时有人向这边注目,心知在此不宜多言,强压下心中不满,“我并无此意,只是一旦九公主问起,不知将军要如何回复。”跟着抱拳道,“我会向公主如实禀报此事,将军好自为之吧。”说罢一提马缰,当先而去,身后亲卫随即跟上。

卫垣目送统卫府的人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重重冷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不为人知的­精­光。

上将军府位于邯璋城风景极佳的贵族坊区,整座府邸占地极广,建筑高阔深进,斗檐重壁,颇具西地沉雄之风,但最为讲究的乃是后院聚水成湖、山石穿叠的内苑。此时天­色­入夜,两侧连排装饰的青铜销金纹卧兽灯早已燃起,照得四下亭阁明暗,一片影影绰绰,卫垣遣退随从步上通往书房的玄石廊道,突然间脚下一停。

一丝细叶悄落月空。

对面同时传来一丝女子笑声,既轻且媚,跟着淡纱袅袅如烟,一抹白衣身影自楼阁之中飘落路前。

“卫将军,久见了。”

眼前女子烟视媚行,越过枝影横斜的湖畔,徐徐向灯下而来。

“白姝儿?”卫垣目光微微一动。

“将军还记得姝儿,姝儿给将军见礼了。”白姝儿略一扬袖,侧身低眉,眸光却微微挑去,月下媚影,­色­若桃花。

“哼,”卫垣站在廊前,沉声道,“白堂主可真是好胆量,出入我上将军府如入无人之境。”

白姝儿抬头柔声道:“将军请莫要怪罪姝儿,姝儿此来是想与将军商量几件密事,自不好招人眼目,所以才先一步在这儿等候将军。”

卫垣道:“我与你有何事需要商量?”

白姝儿素首微微一侧,露出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的娇容,“将军素来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姝儿向来不愿拐弯抹角,浪费时间。我知道将军是九公主的人,说起来,如今我们也算共事一主,莫非无事可言吗?”

卫垣倒负双手,半明半暗的灯影之下,也看不出神­色­深浅,或喜或怒,只是随口道:“哦?那我倒愿闻其详。”

白姝儿妩媚道:“那姝儿便直言了,我想与将军联手,除去两个碍事之人,今后无论何事,更可相为照应,互通有无。”

卫垣道:“什么人,碍了谁的事?”

白姝儿略略移步,抬手拂掠乌发,“一个是连相,这个不用我说,也是将军该杀之人;而另外一个,是虞峥。”

卫垣眼光一抬,“你敢杀虞峥?可知他是白虎秘卫之首,三公子的得力之助?”

白姝儿掩­唇­一笑,一瞬间眉目千姿,媚态丛生,更令人感觉到在这美艳的外表之下,几多心思叵测。来此之前,她早已派人查实宣平客栈三名“叛党”的真实身份,以此揣测卫垣的底细,几番计较,遂亲身一探上将军府,“将军连商容商公公都敢杀,又怎不敢杀区区一个虞峥?三公子既有将军相助,虞峥如何能比,何况此时太子御已经怀疑了他,将军倒是教我,该如何保他?”

卫垣听到“商容”二字时,面上神­色­刹那一动,旋即恢复深沉,跟着抬袖一拂,转身道:“白堂主请回吧,今夜之话我从未听过,三公子也永远不会知晓。”说着举步欲行,白姝儿心知此人城府极深,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打动,却也不急,暗影下红­唇­隐隐一勾,悠然说道:“看来倒是我料错了,将军原来是甘愿受制于人,做帝都手心的傀儡,或是一枚过江之卒。”

卫垣脚步倏然一停,白姝儿继续道:“只是依我看来,将军即便忠于帝都,那东帝对将军却绝不放心,将军身边究竟有多少眼线,明里暗中,恐怕不止一个颜菁吧。更何况以东帝之冷情,对将军的家眷,连我自在堂都查不出他们之所在,将军此生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卫垣背身而立,片刻后回头说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真不少。”

白姝儿婀娜前行,“姝儿是诚心与将军合作,所以才多加留意心嘛,将军何不想想,他日倘若三公子继位,一个颜菁,一个虞峥,足以将穆国大部分军权瓜分,有九公主在侧,三公子对这二人恐怕要比对将军更加信任,将军难道毫无顾虑吗?”她在卫垣身旁停步,美目轻扫,淡淡闪过七分妖媚,三分心机,“至于其他,大丈夫纵横天地,何患无妻?”

卫垣慢慢转过身来。

“将军。”白姝儿手腕一翻,掌心现出一卷细帛,“除掉连相,太子御身边最为倚重的便是将军,那将军则可轻而易举,成为拥立三公子继位最大的功臣,若虞峥亦死,将军作为朝中最有资格的大将,理当接掌禁卫兵权,甚至包括之前掣肘在侧的白虎秘卫。这些,是所有与左君侯府有关的朝臣,秘密对三公子立下的效忠书,只要将军点头,便可尽为所用,日后你我一人在内,一人于外,纵然那九公主假手天威,又能奈之如何?”

月下微光,灯中亮芒,卫垣深沉的眼中映出女子媚极艳极的姿­色­,如一刃淬亮的刀光,划掠心头。面对这张诱人的面容,穆国第一大将仿佛被光亮刺中,微微眯起眼睛,片刻之后,抬手拿起她掌中的密帛,笑道:“有美­色­更有头脑,难怪三公子另眼相看,白堂主这样的女人,总是不会令人失望。”

“相信将军也不会令姝儿失望。”白姝儿仰首相视,口吐媚言,“上次连相逃过一死,这次姝儿便先替将军办妥此事,明日红颜阁中,如情姑娘会随时恭候连首座大驾,将军莫要忘了,一定邀上虞峥,虞统领。”说罢一声轻笑,飘身而退,如来时一般悄若无声地消失在烟月之下,只余媚香如缕,袅袅轻散。

落峰山脉,八百川峦龙卧,苍云主峰乃是其中最高之处,云出烟岫,雾锁千岭。

在距离天宗总舵不远的一处山峰之上,子娆盘膝静坐绝崖,闭目倾听其下瀑布飞流激溅,漫山叶落清霜,已隐隐有了飞雪的气息。

夜玄殇悠长稳定的呼吸声自身旁传来,当她睁开眼睛,恰好可以见他轮廓俊冷的侧颜,不变的夜­色­玄衣,棱角分明的眉目与坚定的鼻梁,水光中略微削薄的­唇­,微笑时候如春风,凝静时却似冬日深雪锋冷的痕迹。

子娆微微侧眸,不由记起当年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漫天风雨与杀机之中,那一袭玄衣,随意甚至有些狂妄的姿态。一人一剑,逍遥敌间,鲜血或是生命仿佛只是他笑容的陪衬,剑下天地睥睨,无人可以令其一顾,无物可以动摇其心。

纵与不期之遇,结伴江湖,亦无缘由,不相问,可托生死,成挚交。

驰纵随心,自然而然。

或许夜玄殇原本便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你从来不需去想怎么办,亦不必问为什么,醒时恣意醉时狂,出入险境是痛快,傲啸江湖是畅然,美­色­在前,他不会拒绝,亦懂得欣赏,杀戮随身,他步步踏血,笑对惊涛。这样一个人,她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能将他束缚,权力、女人或者王位,即便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夜玄殇仍旧是夜玄殇,和昔日沣水渡前的桀骜男子,不会有半分区别。

“看了这么久,在想什么?”

对面之人突然开口,俊目张开,薄­唇­含笑。

子娆略微一怔,随即凤眸轻掠,淡淡道:“看你行功圆满,想是无碍了。我在想今晚会否下雪,雪中相杀,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夜玄殇悠悠抬头,看向天边似有似无的弦月,云雾渐浓,弥漫千峰,“雪夜宜饮酒,只不过今夜,你我都需保持清醒。”

子娆道:“究竟是什么人,仍不肯告诉我吗?”

夜玄殇道:“此人隐身穆国十余年,除了王室中寥寥数人,几乎无人见过她的真容,更不知她真实身份,甚至对于外界,她根本就不曾存在。我所能告诉你的不过是推断、揣测或是疑问,凡事莫若自心判断。”

子娆淡淡道: “即便亲眼去看,你我的论断也不会相差太远,对方引入你体内的四域噬心蛊,合我二人之力亦无法将其逼出,你先前服下的药丸只能控制一时,他的目的显而易见。”

夜玄殇一笑道:“不必着急,她究竟是谁,目的如何,或许今晚一切都会有个答案。”

“若非是你,我绝不会有这般耐心。”

子娆修眸微微掠至,月夜隐去了最后一抹淡芒,微雪之气翻飞风中,涂抹出渐深的寒意。事关帝都王族,亦关系那个人的生死,每一刻等待都是以他的一分痛苦换取,甚至他的生命与心血,每每思及,恨不立刻能见得其人,寻出真相,但眼前显然不仅是一剂药毒,更有许多未知之数,未动之谋,置身乱局,敌暗我明,不能忍者不能胜。

这世上最难熬的本便是一个“忍”字,又有几人,能真正将这一字一忍,写到风平浪静,无波无痕。

夜玄殇的声音依旧散漫从容,“既已如此,那莫如再多答应我一事,今晚无论发生何事,都且按兵不动。”

子娆心中微微一动,竟似有种异样的感觉闪过。明明是雪雾盈空,他注视的目光如晴空深夜,黑暗中仿佛透知一切,她细微的心思。那话语不是命令,亦不是商量,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种笃定的意味。她扭了头看他,眸底清幽的微光在烟瀑水雾中若隐若现,突然间,不远处山峰窜起一道金黄铯的流光,带着轻锐的啸声穿破迷雾,当空绽开一朵灼亮的烟花。

子娆眉梢一挑,“若快过我,便答应你。”话音落时,幽袂飞香,人若轻云一般飘出悬崖,径往激流直下的水瀑落去。夜玄殇在她身动一刻,人亦迅掠而出,后发先至,两人几乎同时在水瀑中突起的岩石上借力,倏然横过其下深潭,落往峰谷平川之处。但见夜雾中两道人影并肩疾掠,一若夜风云光,一如暗电驰闪,只似几个起落便越过当中山谷,瞬间逼至苍云峰二十八天关入口。

山前警哨响起,传来守卫弟子齐声喝斥。

“什么人擅闯天宗!”

两人不约而同飞掠数丈,眼见落往关前,子娆忽然轻笑一声,扬袖飞出,反向夜玄殇身前阻去,同时借反震之力,身化幽云,凌空飘逸。

“漂亮!”夜玄殇突然加速,身形一闪破入纷飞袖影,长臂疾探,不偏不倚锁住她柔软的腰肢,带得两人纵身而起,同时左手向外斜挥。

一股浑厚的掌力横空扫过,如同怒潮扑面,最先赶来的十余名天宗弟子身不由己跌出圈外,先后滚做一团。

夜玄殇手挽子娆落在天关之前,微微笑道:“快你一步。”说话时目光却看向严阵以待的天宗弟子,严邃深处,隐透­精­芒。

子娆但笑不语,只是慵然绰立,玄袂轻衣在将雪的峰谷之中,与发轻舞,飘若云生。

“二师兄……”

“二师兄!”

天宗弟子虽是狼狈,却无一人受伤,此时皆认出夜玄殇,更加有人脱口叫道。

夜玄殇凝神打量,随后隐约一笑,“是小刀?没想到最先遇上的是你们。”

这二十八天关最外处岗哨的守卫皆是昔日与夜玄殇、夜玄涧二人交情不错的弟子,方才说话的一名身穿天青­色­武士服的年轻弟子越众而出,“二师兄,真是你回来了,师尊命我们……”说着向两旁看去。

夜玄殇道:“格杀勿论是吗?你们几人齐上,能否当得住我剑下十招?”

“以二师兄的武功,我们自是难有胜算。”夜玄殇昔日身在苍云峰时,武功便远远高出同门兄弟,近几年身经百战,修为更臻大成,方才一掌手下留情,众人皆是清楚,否则此刻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站着说话。那被他叫做小刀的弟子沉默片刻,和身旁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上前一步问道,“二师兄可否告诉我们,师尊为何突然要杀你和大师兄?”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信步向前走去,“看来他始终瞒着你们,那不过因为他怕我,也怕二哥。”

众人愕然的同时,亦在他暗蓄气势的步伐中不由自主向侧闪开,令他通过封锁,来到两侧对出的峰谷之前。

山风不休,夜空终有雪迹飘落。

通往苍云峰的二十八重山道层峦叠嶂,每一步都暗藏着险峻的杀机,总舵之中现在混乱已起,方才的烟花报信,乃是表明所有失陷之人已顺利救出,示意两人可以放心行动。天宗弟子中,过半与夜玄殇素来亲厚,更甚至有不少弟子的武功是经夜玄涧口传身教,名为兄弟,实同师徒。渠弥国师不曾十分防备这一点,皆因从未想过自己亲自动手竟不能预先除掉二人,此时想要弥补却是为时已晚,唯有将其中主要弟子调至山下,避免他们内外呼应,传递信息。

小刀上前数步,道:“二师兄当真要上山?从这里到含阳峰六道天关,皆是与我们关系不错的师兄弟,但其后关卡,却都是师尊亲卫弟子,奉师尊严命,擅闯者杀无赦。”

“想我们同门相残,师尊仍是这么狠心。他既扣押大师兄手下四部兄弟,我又岂会坐视不理?”夜玄殇锐利的­唇­锋微挑,转身道,“你们拦不住我,小刀你带人回去禀报渠弥,便说我夜玄殇与九公主杀上总舵,一并告诉后面师兄弟,不动刀剑者,我绝不会伤其分毫,但谁要以武阻路,归离剑下,生死由命。”

小刀震惊道:“二师兄如此会惹怒师尊,若师尊亲自下山……”

夜玄殇哈哈笑道:“他若不来,我倒白来了。”说着抬手搭上小刀肩头,“去吧,我不想与你们动手,除非是切磋武艺。”

四周几人皆是心头一热,念起当年同修习武,兄弟之情。小刀深吸一口气,突然低声道:“其实二师兄不说我们也能猜出几分,师尊他是在帮太子御。太子御这些年将穆国弄得乌烟瘴气,甚至逼杀二师兄,我们早有耳闻,更加心有不满,如今二师兄平安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夜玄殇含笑拍了拍他肩膀,小刀转身道:“我们会照二师兄吩咐去做,二师兄一切小心。”

杀戮自第七重天关开始。

黑­色­的夜,微白的雪,鲜红的痕迹漫开在玄­色­的光与影中,甚至连惨叫都是多余,­干­脆利索不见一丝拖沓。

夜玄殇与子娆循路而上,渠弥国师所倚重的亲卫弟子武功皆非泛泛,但在两人默契无间的联手下,一连五道哨岗的抵抗都未曾超过半刻,弹指笑语,尽破剑袖之间。

再过三道岗哨,再杀四十五人,无伤者,亦无活口。重重示警的烟花冲破迷雾,赤­色­纵横,如溅染冰雪的血痕一般消没在黑暗的夜空。面前第十五道岗哨,名作星潭之处,随后赶来的弟子只见雪光之中玄衣轻舞,凌乱的冰屑在女子指尖袖袂化作晶冷细刃,烟雪缭绕,一路飘那景象极美,仿佛挑破夜­色­妖魅的幻相,映入眼中,绝艳出尘,冽冰穿过身体的一刻,可见美若天人的容颜,幽香飘曳如缕,随后万般寂灭,唯余血华。

然而更多人最后所见却是剑光,归离剑的光芒,绝杀、冷酷、耀目如盲。

不同于曾经狂肆嗜血,历经百战的剑更冷更快,执剑之人无情,似如神魔,却亦始终带着冷静不动的微笑。每当剑出,必有冽光相伴,只在此时方能见剑锋的痕迹,惊电一闪划破雪夜,之后所有的颜­色­都在黑衣黑眸之中沉亡。

二十八重天关过半失守,且伤亡惨重。天宗总舵接到示警,增援弟子不断赶来,渠弥国师最为信任的无风殿护卫弟子及时出现在星潭,终于阻得二人片刻。

“如此微雪良宵,何必偏来送命?”

子娆与其中两人极招相交,蓦地幽叹一声,微微飘身轻退,玄裳纷绕,指端点雪,冽冰飞旋之时绽现道道光华,交织盈满,几若月­色­重临山峰。

两名护卫弟子狂喝一声,祭剑前冲。

雪华影幻,一缕灿光骤然生姿,子娆十指蔻丹,绽做莲华千重,弹指一息,玄雪纷落,飞红断舞。

与此同时,夜玄殇剑出破空,一名护卫弟子刀折骨裂,口­唇­溢血,顿失再战之力。另外三人尚在数步之外,仍被剑气逼得目不能视,更为可怕的是剑锋催发的冰雪,如同怒涛狂浪,携卷夺命之锋当头袭来,莫可抵御。

眼见三人绝无幸免,山间主峰忽然传来一阵厉啸,瞬息之间,一股惊天彻地的剑气当空而至,激雷一般劈中剑华。

两剑重击,真气从中爆破,仿若飓风当空,激得峰谷星潭冰雪狂冲。

夜玄殇剑身一振,信手再发三道真气,与子娆袖底丝华魅舞的流光刹那相交,在两人面前形成双重屏障,合力挡下渠弥国师重剑一击,同时二人凌空飞退。

“哈哈,国师甘为太子御卖命,甚至不惜牺牲弟子,可惜这次人被救出,还是一样留不下我!”

随着一声长笑,夜玄殇与子娆没入微雪深处,渠弥国师现身剑影之中,勃然大怒,“回总舵将人拿下!”含怒命令护卫弟子后,渠弥国师无视因夜玄殇之言兀自惊疑的众人,提剑往山下追去。

第十五章

暗夜融于雪­色­,其光如莹。夜玄殇带子娆穿林越溪,一路提气疾奔,转眼离开苍云峰范围,向北行去,在渠弥国师衔尾而至之前没入一片雪雾松林之中。

雪染松枝,林中寂静如同冥域,无数藤蔓深连错综,不见天日,唯有浓重的雾­色­重重弥漫,随着两人衣袂不时轻浮荡漾,似是引开前路,又似将一切隐瞒。

千径诡异,幽暗迷踪,当那所隐藏在烟雪之下的白石道观幻境一样出现眼前之时,子娆忽然停下脚步,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间,或是不安,更多诱惑,微雪浸落玄衣,林外传来疾速的破风之声,瞬间进入林中。夜玄殇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搭,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相视,仿佛浑不在意迫近的大敌。

子娆微微吸了口气,轻声道:“走吧。”

道观深处烟云缭绕,楼阁虚境,雾隐雪飞,越发予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两人舍去正门越墙而入,小心施展轻功,越过一片雪地花林来到观中玉石砌成的灵池之畔,夜玄殇突然做个噤声的手势拉了子娆向后闪去,两人轻身之间自池中石桥之上翻至桥底,运起内功吸附其上,不落半点声息,落雪窸窣的微响更成了最好的掩饰。

一道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响起,有人落至桥上,似是环目看察周围,“有人进入松林迷阵,方才感觉这边似有人声,为何现在全无踪影?”

随着一个女子低沉冷媚的话语,另外一个声音­阴­柔的男子开口道:“能通过林中迷阵寻到玉真观,倒也奇怪,不知是何方高人?”

夜玄殇与子娆隐入桥底时,只见那女子一角紫衣道袍飞掠,此人与她同时出现在桥上,却不曾带起丝毫声息,几乎叫人不能察觉,可见武功修为要高出那女子许多。因桥底灵池乃是源自地脉的温泉泉眼,此时轻浮的暖雾霭霭升起,将桥上落雪全然融化,所以不曾留下足印,惹得二人怀疑。子娆听得这两人声音,心头狠狠一震,只觉无比熟悉,甚至不能置信,幸而先前见到穆王服食的药丸时早已有过无数推测,甚至想过最为离奇的情况,不至因心中震惊而泄露行踪。

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先走吧,这里的事情由我处理,不必你多管。”

那男子道:“你不要我Сhā手也无妨,我不过遇上了,顺便看看是什么人。”说罢轻声笑了一笑,动身而去。

那紫衣女子却无声息,一时四面雪落,天地似无人迹,夜玄殇自然不会认为她已离开,空出手来指了指桥下雾气笼罩的池水,子娆会意,两人悄然放手,双双潜入水底,只露出口鼻呼吸,如此借着夜­色­的掩饰,再加漫天飘雪,对方纵然武功不凡,一时也难察觉。

渠弥国师追踪二人进入松林,林中所设的迷阵自无法将他阻住,稍迟片刻,便寻到白石道观。

四面山野空夜,尽飞白雪,观门之后,现出若隐若现的楼台,不知去路。

渠弥国师环目扫视,皆不见夜玄殇与子娆踪影,知二人必是藏身观中,冷哼一声,踏步而入。

雾锁烟云,轻出空阁,雪夜中忽有一道人影轻纱般掠过,好似惊鸿一瞥,转瞬无踪。雪中风起如幕,只显得四面影绰虚实莫辨。

“装神弄鬼!”渠弥国师身形忽移,瞬间向雪底花林迫去。

林中一股飞旋的雪雾蓦然卷上半空,如云扑面罩向来袭者,其中蕴含­阴­柔冰冷的真气,只要被其拂中分毫,难免重伤当场。渠弥国师冷哼一声宽袖前扫,掌中真气与之相撞,“噗”地散开漫天雪粉,一缕紫纱魅影飘袭无踪,同时­射­出一十三道轻光,一击不中,随即倏然横移,穿破飞雪落向灵池桥畔。

那人现身之时,渠弥国师目中忽现异芒,欺身一手探出,急速抓向那人面上轻纱。紫衣女子半空中一连数度旋身,重纱异华飞绕,当风疾扬。只见池上半空飞雪急舞,两道人影迅若鬼魅纠缠如烟,令人眼花缭乱,只看得桥下二人屏息静气。

一抹紫纱倏地扬上半空,双掌相对,紫衣女子娇哼一声,飞身疾退,踏足石桥。

渠弥国师跟着落至对面桥头,隔了半边夜­色­,看向伊人风姿绰约的背影,声音­阴­沉骇人,“当真是你?”

面纱自两人之间飘旋而落,坠入雪中。白石桥上,紫衣女子衣袂轻飘,终是转过身来,露出绝世容颜,“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淡淡开口,似冷似媚,飘雪溶于幽泉,有着冷暖交流的滋味。渠弥国师踏过冰雪残纱,步步而至她近前,“你居然还活着,居然在穆国。”他的目光狠冷却灼人,突然抬手锁住她纤细的喉咙,逼近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是你,婠儿,你藏身穆国,也一直躲着我!”

婠夫人武功虽逊他数分,却并非全无抵抗之力,谁知竟是丝毫不做躲闪,任他手掌在自己咽喉处收紧,扼住她香艳的呼吸。

桥底子娆微微一动,却被夜玄殇抬手制止,只听婠夫人幽幽道:“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我不躲着你……”渠弥国师手底的力度令她呼吸变得急促,她仰起头,美目中逐渐流露出近似绝望的神态,“我不躲着你,是不是该将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在这里再刺上一剑?”她抓着他的手蓦然松开,宽大柔软的道袍应声滑开肩头,直落胸前。

道袍之下居然衣衫全无,凝光雪肤灼目,一道剑伤猩红如血,烙在她双峰挺秀的胸口。渠弥国师似被人猛地刺了一刀,掌下力量顿失,目中却­射­出危险狂乱的光芒。

婠夫人身子一软,堪堪向前跌去,“你……你那么恨我,恨到要亲手杀了我,现在为何又放手?”削滑的肩头衣袍半遮,微雪辗转零落,将夜­色­温柔涂抹,反令那香软肌肤更添妖曼之美,她缓缓抬眸,一点媚若冰晶的眸心隐隐透出琉璃清紫的­色­泽,美冶诱人,却又弥漫着错综恨意,“但你凭什么要杀我?那时候我便想问你,凤赫,我有哪里对不住你,杀瑶辛的是凤离,害你被逐的是凤妧,巫族对不住你,凰族对不住你,但我有什么错?若说错,我便错在不该从凤妧手中救你,更不该替你医伤,帮你隐瞒!”

“闭嘴!”渠弥国师怒喝一声,猛地抓住她手臂,他扣住她逼至桥畔,眼中遮不住痛恨与杀机,更抹不开迷乱的狂­色­。

婠夫人蓦地仰头看他,发如缕,恨如丝,四目相对,雪帘隔开重重天地,仿佛只剩注视彼此的眼睛,她的呼吸声微微颤抖,衣衫若无,便如那一夜王城佛殿中,她完美的胴体展现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柔软炽热的触觉,缠绕索求,分分寸寸都诉说着欲望。他不知她是谁,是何方仙魅,何处妖孽,她的­唇­附上他的神魂,在他身上妖娆起舞,令人销魂得痛快。

渠弥国师突然低吼一声,俯身狠狠吻上面前冰艳的红­唇­。

月境如幻,华幕纠缠,庄严肃穆的暗殿之中欲孽遍地,一片靡乱颠狂。在这千重深宫,不伦之秘,无人知道暗杀凤后的刺客伤而未死,更无人管得襄帝宠妃的寂寞。

佛幛深处,她冒死将他藏匿,莲华灯前,她用最好的方式替他疗伤,她是巫族的妖女,亦是瑶宫仙子,她救了他的命,亦要了他的命。

道袍自婠夫人身上滑落腰畔,雪舞如蔓,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仿若冰雕一般,透着晶莹妖滟的微光。她的双臂缠上他的身躯,似若灵蛇挑衅索取,要他付出一切,共赴极乐之境,却在最是销魂之时张口噬人。

渠弥国师闷哼一声,踉跄倒退,目露怒意。

白雪溅开艳红,婠夫人向后飘落,­唇­角一缕血滴更添致命的媚艳,檀口轻启,摄心勾魂,“你仍是这么狠心,当年你要我死,如今还不放过我们的女儿!凤赫,你真真下得了手。”

渠弥国师不及发怒,闻言一震,“你说什么?”

“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怎会被你发现行踪?”婠夫人曼立桥畔,飞雪绕身轻落,有种迷离的姿态,“甫一见面便要杀她,因为她是襄帝之女吗?”

“哼!”渠弥国师脸­色­微沉,“她乃襄帝最是宠爱的九公主,人尽皆知。”

婠夫人美目微抬,轻轻叹道:“九公主生于庚申年戊子,你不妨自己推算,亦可以去看她身穿的‘幽冥玄衣’,唯有凰族纯正的血统才能令玄衣现出金芒,襄帝将此物赐她,人人都道九公主天赋异禀,或道巫术诡奇。但身为凰族嫡传的你应该心知肚明,除非她的父母身上都流着凰族的血液,否则幽冥玄衣便不会显现如此异象。”

“庚申年戊子……”渠弥国师心头推算,一时不能置信,上前数步,“难道那丫头是我们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却不说话,只是隔了雪夜幽幽看他,眼中凄滟的水­色­,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疯狂。

桥底雾气迷濛,若隐若现的微芒随着玄­色­衣袂在幽迷的暗光中浮漾,夜玄殇明显感觉到子娆的身子在发抖,越抖越是厉害。

“不可能……幽冥玄衣怎会与血统相关,这是父王赐我的生辰之礼!”未等他开口说话,子娆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背心一暖,竟被一股真气封住岤道,跟着身子软软倒向夜玄殇怀中。

夜玄殇在听到婠夫人说出“九公主”三个字时便知要糟,以前他虽注意到子娆身上玄衣材质奇特,却未曾想关系如此重大,婠夫人与渠弥国师之间的内情亦令人始料未及。他终究比子娆冷静些许,心知大敌当前,倘若惊动对方,此时二人皆难全身而退,只得先行点了子娆岤道,复在她耳边低声道:“子娆莫要怪我,亦莫要轻信对方,婠夫人的目的并不简单,你若现在出去,药毒的真相便难以查明,他们岂会轻易放过控制东帝的机会?”

子娆岤道被封,无法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却在听到“东帝”二字时目光微颤,慢慢地,原本盈满怒意的星眸深处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仿若星云蔽月,暗夜轻潮,片刻之后,颤抖的双睫缓缓落下,终于遮住那片幽黑的­色­泽。

此时白桥之上,却传来阵阵纠缠急促的喘息声,桥畔衣衫飘落,紫纱旖旎带着迷舞的幽香,引诱与欲望的声息,驰乱狂靡,如火情孽,仿佛焚染千雪,灼烧一切。

子娆无力地靠在夜玄殇怀中,双目长睫紧闭,竭力咬牙抑制,却终有一痕泪水缓缓自眼角滑落面颊。

黑暗之中,夜玄殇面上似无太多表情,只是剑眉微蹙,始终单手贴在她背心,借助灵池温泉的暖流注入自身内力,以免她岤道受制,情绪激动反伤经脉。突然之间,石桥上方响起一阵凌厉的破风之声,声急如电,只闻渠弥国师一声狂吼,跟着有人闷哼飞退。

来人现身的同时,婠夫人眼中紫芒大盛,双掌倏地印上渠弥国师胸前,真气催吐!

“噗!”

飞雪如箭­射­向半空,漫天赤红,渠弥国师口喷鲜血,身子向后震飞。

异变只在刹那之间,婠夫人出手偷袭的一刻便已飞身而起,纤衣凌空,一道紫芒如蛇绕身,与渠弥国师临危反击的极招相交,顿时冲破骇人的劲气,遥遥落向桥头。

勾魂艳­色­化身罗刹,痴缠□如刃交身。

渠弥国师猝不及防之下遭二人联手重击,背后一招重伤内腑,更被胸前掌力震破护体真气,直侵五脏,已是经脉俱断,只因内力深厚一时不曾断气,挣扎道:“你……你是为了……”

“自然为了杀你,亦是为了我想要之物。”婠夫人落足雪中,飞衣遮身,掩去万般艳­色­,只余冷冷话语,“先下手为强,我不杀你,便终会为你所杀,如今你死在我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渠弥国师眼见她绝无一丝感情的的美目,口中鲜血狂涌,拼着最后一丝余力问道:“你骗我……那个丫头……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冷笑一声,挑眉道:“是与不是,都已经与你无关了,无论如何,她对你只会有恨。”

“你……”渠弥国师怒极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剧震之下,瞠目气绝。

以骗局开始,终以骗局结束,曾有的情与孽,爱与念,是无意相遇的错误,亦或是欲望与利用,挑逗与占有。白雪微茫,血­色­在脚下蜿蜒成流,勾勒出无尽妖艳的纹路,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此时的婠夫人脸上都看不出分毫的痕迹,那张晶雕玉琢的面容恍然不似真人,只如一张诡艳的面具,充满了冰冷的意味。

岄息落至婠夫人身旁,狭长的脸面略见苍白,显是方才偷袭之时被渠弥国师真气震伤,一时未能复原,衣袖一扫,刀刃收回其中,“此人武功当真骇人,若非在那种情况下,杀他还要多费不少周折。”

“他一日不死,我一日难安。”婠夫人此时方娇躯一颤,以袖掩­唇­,吐出小半口鲜血。自与渠弥国师面面相对的一刻,她便全力施展魅功,迷惑对方以期生路,应对渠弥国师这种高手,心神消耗自是非常。岄息伸手将她挽住,一边送去内息助她恢复,一边低头欣赏她异芒未消,淡紫晶莹的眸心,轻笑道:“幸而你演得一出好戏,欲拒还迎,更加深情销魂,将这渠弥玩弄于指掌之间,就连我都差点分不出真假,甚至有些怀疑子娆那丫头究竟是谁的女儿了。婠儿,你可真真是男人的克星,不过你说服渠弥的理由也算天衣无缝,不怕他不入圈套,失了戒心,只是任他如何猜测,却也想不到事情另有其因,否则子娆又怎能在王城中好端端地活下来?”

婠夫人扫视他妖异的面容,一字字道:“子娆是我的女儿。”

“我们的。”岄息突然俯身,靠近她柔艳的双­唇­,呼吸轻融寒雪,夜中细眸泛妖,“她是我们的女儿。”

他修长如美玉一般的手指抚过她的脖颈,像在把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咫尺间,婠夫人隔着雪光暗夜冷冷盯他片刻,忽而妖冶一笑,目露异彩,“怎么,你也想试试吗,销魂的滋味?”

岄息在那魅紫­色­的眸心里徐徐眯了眼睛,叹道:“前车之鉴犹在,纵使传承离境天之血统,我也不敢随意消受婠儿的媚功,否则落得横尸当场,便是得不偿失了。”

婠夫人隐隐微笑,柔声轻道:“你记着,每一个不该动我的男人,我都不会放过。”

岄息松开手道:“我若死了,婠儿岂不寂寞?何必那么急着杀我,别忘了没有我,你要如何控制穆王和帝都?”

婠夫人笑容收敛,声音转冷:“既然知道,还不快回你的王宫去,倘若身份被人揭破,自有人不放过你。”

岄息抽身而退,“待婠儿想我,我会再来。”

风起夜岚,婠夫人目视他身影消失,天地冰雪迷雾,遮不住她眼底炽盛的寒芒,“岄息,莫以为没你我便无法行事,很快我便会让你死不瞑目。”

桥下,雪落无声。

第十六章

穆国东宫。

时近寅半,一夜冷雪掩盖了白日殿宇辉煌的气势,令这深宫将明的天­色­始终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冰冷的石质宫灯在雪花翻飞的广殿前投下绰绰光影,白的雪,黑的夜,仿佛有着分明的界限,却又永远无法分辨清晰。

破风声打破黑暗,两名黑衣秘卫穿过飞雪向太子所居的承澜殿匆匆掠去,在禁宫之内随意施展轻功,显然是事情紧急。两人进至回廊,对殿前侍卫亮出一对白虎令牌,越是入内越见灯火增多,待到左殿书房之前,室内重重人影和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明显倍于往日的白虎侍卫更加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殿中空气凝重,唯见灯火不住跳动。金座之上,太子御­阴­沉的脸­色­在光影深处显得明暗不定,卫垣、颜菁、应不负等东宫重臣皆尽在侧,却无一人开口说话,更加少了太子御倚为左膀右臂的首座连相与禁卫统领虞峥。

两名秘卫在殿外无声跪下,抬头看见当中白布覆盖的两副担架,一时谁也不敢当先开口。忽然间,只听“咣啷”一声,卧虎金案旁一尊翡玉摆饰在太子盛怒之下震作粉碎,溅得一地朱红若血。

“废物!统统一群废物!你白虎军和统卫府是­干­什么吃的?非但捉不到叛党,反让自在堂众目睽睽之下杀我重臣!一个女人!竟把你们玩得团团乱转,竟然还有脸回来!”

卫垣本便一直跪在殿中,自是太子御怒斥的目标,颜菁在其震怒之中亦转身跪下,“是臣等失职,请殿下暂且息怒,眼下当是商讨如何处理后事之时。”

太子御怒哼一声,目光扫向殿中已然冰冷的两具尸体。

今晚数个时辰之前,东宫首座连相在朱堰坊红颜阁设宴,邀上将军卫垣与禁卫统领虞峥共赏来自楚地的歌女。宴中连相召阁中美姬如情侍酒,其后更是携美入室,共赴巫山,不料却在云雨正浓之时被如情趁机刺杀,惨亡美人帐下。

红颜阁中同时埋伏了自在堂­精­英高手,对虞峥、卫垣猝然发难。两人遭阁中毒烟所困,功力受制,虞峥当场被杀,卫垣负伤逃脱,如此情报报入东宫,太子御深夜惊闻凶讯,自是怒不可遏。

颜菁最先抵达东宫,刚刚正在查看两人尸身,应不负比他稍晚一步,只是袖手在旁,待太子御发作完毕,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问道:“颜将军可从尸体上看出什么端倪?”

颜菁目光轻微一侧,随即道:“连首座身上致命之伤乃是脑后玉枕岤中淬毒的暗器,当是有人趁其不备,自身后偷袭所致,而后复受重掌袭击,这种情况下,纵以连首座的武功,亦难有生路。虞统领身上数处伤痕,深浅不一,显然是力战而亡,对方想必人数不少,且下手十分狠辣。”

应不负道:“如此说来,卫将军所言皆是事实,自在堂策划的暗杀乃是针对连首座而来,恰巧遇上三人同席,临时改变计划。此前我们还曾怀疑过虞峥对殿下的忠心,现在看倒是多虑了。”

“想来的确如此。”颜菁一言之后,垂目不语,俊秀的眉峰却隐隐微蹙。

他能得东帝信任,多年来身入穆国中枢负责冥衣楼部署,自是思虑缜密,心智过人。此次暗杀连相的行动虽说成功,但虞峥意外身亡,不免令人生疑,方才他特地遣开侍卫,亲自验看尸首,仅从表面的伤痕一时却看不出究竟,思及此处,目光在卫垣身上停了一停,回头命令侍卫:“将人先抬出吧。”

两具尸体,数处伤痕,道出似是而非真假谜团,当时唯一在场的卫垣肩上之伤看去不轻,面对太子御勃然之怒,回答亦是毫无破绽。这世上最高明的谎言本便是九假一真,关键之处一隙隐瞒,便足以令真相去之千里。

“此事实乃臣等大意,不想那白姝儿竟能化身如情模样,令得连首座戒心全无,反还连累了虞统领,以至二人丧命敌手,请殿下降罪。”

“死有余辜!”太子御眼中冷芒一闪,灯火暗璨,映得那张寒戾的面容越发森冷,回头之间,看见外面已跪了多时的秘卫,­阴­沉着脸问道:“又是什么事?”

众人目光皆落向门口,秘卫在灯外低下头去,其中一人迟疑禀道:“回禀殿下,刚刚接到消息,苍云峰天宗总舵深夜遭袭,渠弥国师……国师不慎,为夜玄殇所杀。”

“你说什么!”太子御霍然转身,东宫内外顿时死寂一片。

冷雪漫覆黑夜。

“渠弥老儿死翘翘,这下天宗群龙无首,被二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好消息不断,就连那连相也挂在了美人堂主手中,只可惜虞峥死得有些冤枉。横看竖看,太子御此番当真气数已尽,现在便是你不想做穆王,恐怕也难逃此劫。奇怪,想当初认识你时,我怎也没看出你像是会自讨苦吃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太子御整日­阴­魂不散,着实比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更加烦人,如此解决也好。”

雪落重檐,彦翎悬空坐在回廊栏杆之上,一边往嘴里丢着胡豆,一边看着这已下了整整一日的雪。

今年穆国的雪似乎来得分外早些,不过一夜之间,天地尽染银装,纷扬无止,倒像是这时节域外漠北广阔之地,冰雪万里,似有鹰击长空,展翼翱翔的痕迹。在他身后,那人懒洋洋静卧席间,不言不语,似已入睡一般,对身边之人滔滔不绝的存在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喂!”彦翎终于结束对情报的分析,眯起眼睛,呼地向外吹了口气,一缕飞雪打了个旋,飘回廊前,“下雪了啊,这时候漠北的酒最是好饮,逐快马金雕,更加痛快。”

屋中那人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唇­畔淡淡笑意,显出十分闲散,十分疏懒,浑不似昨夜刚刚翻覆穆国,当下将临大敌应有的模样,片刻之后,信口问道:“王兄他们回来了吗?”

“稍晚美人堂主一步,早便回来了,一日寻你不见,个个心下奇怪呢。”彦翎斜眼睨去,看那样子颇有几分想要拎人起身的想法,“天宗的去向对穆国关系重大,你倒半点也不­操­心,当真好没道理,我说,事到如今,你这个便宜储君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你那没情没义的大哥?”

夜玄殇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无意往廊外扫过,穿过重重飞雪,落向对面隔湖而建的一栋小楼。

昨夜苍云峰固然天翻地覆,邯璋王宫惊流迭变,但玉真观中,婠夫人暗算旧识,岄息动手杀人,渠弥国师当场横死,非但牵出帝都昔年秘事、巫族幸存之人,更令子娆身世一夕成谜。

生身之母,刻骨之仇,纵然事后冷静思索,可知婠夫人为杀人而惑言,对渠弥国师所说不尽如实,但岄息临走前那一句模棱两可的低语,却又显示出事情背后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真情假相,牵连万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到统卫府后,子娆一言不发,一人不见,夜玄殇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处的冷静,而他自己,亦同样需要仔细的思考来理顺渐趋复杂的事态,更需要一段时间安静调息,以压制每次动武后便有发作之势,并且日益严重的血蛊。

所以这一整日他都不曾露面,直到彦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也不管人要不要听,将眼下情况不由分说道个清楚,同时毫不客气丟来一堆问题。

面对彦翎不以为然的态度,夜玄殇收回目光,也不过就是淡淡道了一句,“天宗有二哥亲自出马,­操­心岂不多余。”

一提夜玄涧,彦翎刚刚结束的话兴顿时死灰复燃,将最后一颗胡豆往嘴里一丢,身子一轻,闪进室中,“哎呀呀,说起你这二哥,昨夜可叫人大开眼界,千云枪名列九域上品高手榜,与血鸾、逐日齐名天下,果真名不虚传。昨晚你算是错过好戏一场,苍云峰总舵二公子橫枪立威,独对无风殿十八大弟子锁神剑阵,飞雪之中,前前后后仅出九枪,九枪过后阵中再无一人剑仍在手,亦无一人胆敢拦路,单人单枪兵不血刃,慑得天宗上下近千弟子鸦雀无声,啧啧,那等场面,那等气度……”

他这里眉飞­色­舞将昨夜战况说书般讲来,夜玄殇忍不住便叹了口气,直到彦翎将千云枪如何威震天宗,妙手神机如何破狱救人,跃马帮又是如何转手之间,便令数百天宗弟子化身贩夫走卒藏踪匿迹痛快说完,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几乎快要倒背如流的人才颇有耐心,更带笑谑地道:“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这‘金媒’的外号应该改成‘金嘴’才更合适。”

彦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要反驳的话却被他截在了口边,“前几日托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切,这又想起来问我。”彦翎端着茶盏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道,“最近整个穆国都被你搞得风声鹤唳,多费我不少力气,不过那人确实有点来历,而且消息非常蹊跷。”

“如何?”

彦翎道:“你要查的人很可能是当年重华宫中的头号宠臣,早应被帝都处死的长襄侯岄息,且如你所料,他的确出身巫族,不但与九公主的生母婠夫人,更与当年的巫医岐师关系匪浅。” “是他?”夜玄殇剑眉略扬,这答案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难怪他对巫族之事如此了解。” 彦翎继续道:“而且根据传回的消息,我还十分怀疑一件事,此人现在十有八九藏身王宫之中,最可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害我们上次被太子御整得很惨,对兰音夫人施展九针极刑的应不负。” 夜玄殇仍是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目中却有一缕轻光闪过,心头亦忽有不少疑问得解。彦翎平日看去不务正业,实际却是万中挑一的­精­灵人物,金媒之称自非虚名,消息既然是从他这里得来,岂会不知其人其事非同寻常,兼且对夜玄殇与子娆目前的关系十分好奇,说完情报,忍不住凑前问道:“昨晚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这该死未死的岄息可与你那美人公主颇有些瓜葛,怎样,要不要我帮你继续查下去?”

夜玄殇漫然扫他一眼,回答简短­干­脆,“开罪帝都,莫寻我来保命。”

彦翎顿时黑着脸叫道:“真真没道理,我金媒彦翎一条消息价值千金,如今白手奉送,有人竟还不领情!”

夜玄殇任他跳脚,看了看暮­色­将临的天­色­,终于坐起身来,抬手在彦翎肩头一拍,只道一句:“莫再深查。”说着玄衣一飘,离席而去。

帝都之中的那个人,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心知意会,手掌九域的君王,绝不会吝啬些许手段,令不该曝露的秘密埋葬,让不该存在之人彻底消失。

一天雪净,晴夜月升,彦翎被他掌下温暖的力度按得跌回席间,微微一怔,跟着朝他沿湖而去的背影大大丢了个白眼,咬牙嚷道:“过河拆桥啊!”一边说着人便向后一躺,双眼一闭,片刻之后,­唇­角却有一丝笑意渐渐渲开。

夜玄殇离开静室后先去见过颜菁,问过些许彦翎并未提及,而他欲知的情况,复又叮嘱他格外留意应不负此人,待到诸事妥当,已是雪月当空,站在窗前思量片刻,便独自往湖苑而去。

清池之畔,梅枝枯影,月痕初上东山,冷雪在略已封冻的湖面之上轻覆晶莹的微芒,白日喧嚣红尘,一夕琉璃世界。

一人身影,逆了月光,轻染雪­色­,独倚阑­干­。

湖上霰雪轻飘,与玄袂深处点点淡金­色­的清芒交织浮漾,勾勒出女子半幅侧颜,一泓乌发,地上几壶酒空,墨睫之后星目半阖,看不清眸光心绪。

“闷酒难喝,独饮易醉,喝酒也不请人吗?”夜玄殇自灯下光明步入暗影,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落上伊人红­唇­。

子娆轻轻抬眼掠去,那目光似是醉意,却清透得令人心头一动,“夜三公子想要喝酒,何需人请?”

夜玄殇一笑,伸手取了她袖底残酒,在一旁坐下,“听颜菁说,你今日将离司、宿英等人通通打发回了帝都。”

随着他身影移开,一抹月光映落眉梢,子娆慵懒倚栏,淡侧玉容,目光深处风飘雪落,流过暗夜的清影。

不久之前,卫垣特地避开耳目,亲至统卫府送来一道密旨。一裁龙纹冰笺,十字朱红行书,金印之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九华殿中那人御笔亲书。

一纸生死,一笔杀伐,商容乃是影奴之首,禁宫中枢,多少年来忠心伴驾,可谓他之左膀右臂,但他予卫垣这样一道密旨,亦令雪战千里传书带来一笺轻言,要她彻底控制冥衣楼所有势力,务必留身穆国。

思及念及,推之想之,仿佛有些事情千丝万缕纷杂浮现,像张开一面遍布危险的网,网在他的手心,而她,却在网心,寸步难移。

“此间事了,太子御已非你对手,留他们何用。”

子娆的声音妩媚如旧,更似酒后慵然,月光漂浮其中,雪中天地一片清幽,似是一幅莹净素白的画卷。夜玄殇静看画中人儿,清朗的眉目别样分明,稍后他突然笑道:“残酒无味,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说话时他已伸手将她带起,由不得她同意或是拒绝,轻而易举避开所有人,借着雪光月­色­施展轻功潜出城外,跟着共骑西去。

124、第十七章

一出邯璋城,不见华楼玉宇,亦无人川灯流,雪中天地顿觉空旷,一片茫茫清净无尽,白­色­的山野不断向纯粹的黑夜遥遥延伸出去,因寂静而觉苍凉,更因空茫而觉无限自由。

微雪之光,暗夜之下,他将她拥在马前,冷风阻于宽阔的胸膛之外,前方道路无期,飞雪漫漫,不知去向何方,不知通往何处。

子娆­性­情本便乖张,对夜玄殇于此非常之时任意离城毫不在意,至于万一情势生变,或是东宫再行诡计,两人似乎都也无所谓。便这样一人提缰纵马,一人懒倚马前,也不问一声,也不说一句,一任快马疾驰向西,离邯璋城越来越远,渐渐进入茫茫起伏的山峰雪林。

待到峰谷深处,山势渐趋陡峭,冷雪遍覆,马儿再行一时便难立足。夜玄殇带了子娆弃马登山,于冰雪之中施展轻功,一路遍踏月光循崖而上,以两人武功修为,高峰深潭亦如平地,纵行雪中只见从容。

直至山岭尽处,子娆微微驻足,忽觉眼前一亮,但见这山峰之下一片微光雪影,晶莹熠熠,天月星辉无声相照,映得四处冰柔雪灿,几若琉璃世界,域外仙地。峰谷当中依稀似一处冰封已久的湖面,此时轻覆了夜华雪­色­,却不掩波光冰流之美,默对天地,纯净如斯。

“怎样,可敢与我踏湖一游?”

峰顶月下,身旁男子负手笑立,雪峰天地为幕,万丈尘俗放手。

眼前峰谷,四面绝岭无路,唯有纵身可入。

子娆微微挑眉,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带出三分恣意,三分畅快,于是忽然之间,她牵他的手,纵身跃出山峰,飘摇的袖光如一片幽云浮风,直往那晶莹广阔的湖面扑去。

耳边破风之声,衣衫急遽振扬,自高峰坠下时惊人的速度,令人心脏猛烈收缩,继而生出畅游天地生死无间的快感。

张开手臂,任凭身体极速跌落,风与雾疾旋,夜与光迅逝,放弃任何借力,却没有松开相握的双手。

二十丈……十丈……五丈……三丈……

劲风中传来低沉的笑声。

即将坠落粉身碎骨的瞬间,夜玄殇身形奇迹般一转,掌间真气,忽然将子娆身子向上送去,子娆亦飞袖而出,借他真力腾空的同时扬袂一带,两人原本疾坠的势子顿变斜飘,便那样携手轻掠,飘然踏雪,落至光影剔透的湖面。

笑声随之传出,是毫不掩饰的肆意与畅快,笑意流过眉梢的刹那,飞扬之姿灿若流光,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亮,一人注视之中,微风过境,点点雪光漂浮夜空,一片绝­色­空灵。

足踏冰湖,子娆心中极是痛快,抬手挥袖舞雪,看向夜­色­之下含笑而立的男子,“这是什么地方?”

夜玄殇眼底倒映她轻舞的身影,深邃清澈如同夜光之下的星海,“喝酒的地方。”

他笑着回答,在她诧异的注视下随手拔剑,随手一扬,真气贯处,归离剑破冰而入,直透雪湖。随着“喀喇”数声轻响,湖面裂痕四现,被他雄浑的内力震透冰层,自雪下延伸出去。两人立足之处顿时浮浮摇摇,裂冰之间现出柔软的湖水,仿佛随时便会轻涌上来。

子娆自不在意失足入湖的危险,不过略提真气,轻盈立于冰面之上,却只见归离剑破冰之处,已是出现一股清澈水流,深泉一般不断涌起,如碎明月,如溅珠玉,而一丝奇异的酒香亦随之若隐若现地融入了冷月风光,也不知是雪漫山空的气息,或是云去月开的晴意,似极香美,又不尽然,只叫人捉摸不着,分辨不清。

子娆尚自愣愕,夜玄殇已是俯身痛饮一口,目露畅快之意,跟着抬头笑道:“这雪岭之酒绝不比云湖玉髓差些,不尝尝吗?”

子娆这才回过神来,知这雪岭深处定有酒泉,却也唯有这人寻得到此处,更只有这般武功修为,方能破冰引酒,如此一饮。当即足下一点,身形略飘,俯身之时墨发随雪,伸手浅掬。掌心清流,若雪微融,入口一瞬,似是冰纹乍破,月光忽现,却只一瞬,那酒意冷意,清意寒意,倏然无踪无痕,却又在下一刻直彻肺腑,似将五脏六腑化了水晶琉璃,冰雪质地,通透得可见可知。

子娆轻呼一声:“好酒!”这等快意,惊云冽泉较之过烈,云湖玉髓较之太醇,如此自然之气,无需酿造亦无法酿造,纵使泱泱湖水亦难冲淡分毫。

一口酒下,仿佛仗剑江湖,纵马风尘。一口酒下,仿佛袖拂惊峰,登山乘雾。一口酒下,仿佛长歌破空,秋水浩波,仿佛身边之人抬眸一笑,山风流泉,月明青松。

子娆双眸渐渐被笑意染透,如玉魅颜亦似酒­色­风流,透出冰清玉洁净丽的妩媚。清风碎雪,夜­色­万丈,却此一人,喜怒颦笑,夺了星姿月­色­。夜玄殇抬头看她,目光亮处似极柔和,只是­唇­畔慢慢挑开一个戏谑的轻弧。

忽然间,他掌下悄悄发力,那深湖酒泉被他内力激发,蓦地向上溅出,散开一天晶莹冰流。两人此时距离极近,子娆始料不及,就这样被他溅个满脸满身,轻呼一声向后闪去。

“夜玄殇!”被偷袭之人修眉一剔,挥袖击向冰湖,那酒泉与冽冰心法相融,化作万千晶丝穿挟飞雪,向着夜玄殇迎面扬去。

夜玄殇一招出手,自然早有防备,放声大笑,掌间一道光华闪过,归离剑绽开清芒,美酒冰泉于剑尖飞散,剑气一扬,又是一道流光溅出。

步移,人趋,袖飞,身旋,曾经无数次交手,剑出招至心意相通,雪华冰影,星辰湖光,仿似在两人之间穿流飞荡,一人振剑如水,电驰星飞,一人转舞若云,步步风华。两人皆是趁醉而战,放手而搏,斗至酣畅,剑若游龙破苍穹,兴致极时,舞作清影穿云霄。

如此长夜,如此风光,如此一战!

一时心中畅快,彼此眼底笑意,想喝酒时有人作陪,想打架时有一对手,无论何时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酒入喉,剑逐风,月影沉,飞雪落。

直到饮得醉了,打得累了,两人方才罢手,也不知谁先躺下,在微雪冰晶之上,浮浮沉沉,看那星月满天。

散雪落上长睫,星光轻覆眉梢,没有人说话,只有冰湖轻流的微响,酒泉的清香,千峰静籁,万谷空寂,无风亦无浪,宁静得好似红尘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子娆清魅的声音在微雪中轻轻响起,“换作你,会追查下去吗?”

身边之人头枕手臂,沉稳的呼吸声随着微微起伏的湖波不时传来,面对这莫名所以的问话,也无需再多解释,只是闭目说道:“会。”

只一个字,极简单的答案,便如他的人,他的剑,剑出心坚,则诸难辟易,无需迟疑,更无犹豫。

夜玄殇就这样躺在星光之间,话语淡淡,似若清风,好像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根本微不足道,她的身份,她背后的风浪,她的荣华与风光,“人在穆国,只要你愿意,此事必定水落石出。”

只要你愿意。

若你选择追查身世,天涯海角,真相必定大白于天下,若你不想节外生枝,这份秘密从此掩埋穆国,归离剑下不会有一人一字泄露。

子娆睫毛微微一动,“你不在意?”

夜玄殇懒懒答道:“赌输给我的是子娆,不是王族九公主,何况若你不愿,这赌注也一样可以作罢,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喝酒,也不影响我们聊天过招,穆王又或是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你也不在意穆国?”

“那只是我的责任。”夜玄殇笑笑,漫不经心,但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在下一刻成为杀伐无间的王者。

一天风浪如许,一心清湛无波,一人身系九域兴亡,却可挥手将一切掷作尘埃。

一切皆可为执念,一切皆尽如清风。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谁,他便是他,进退从心,无需缘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直指本心的勇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友如此的幸运。

红尘安宁,冰雪如画,子娆张开眼睛,看向浩瀚夜空,漫天星光倒映,漫天月华无尽,微雪如絮,轻轻落下,无声无息,覆上了红­唇­柔美的笑痕。

过了片刻,她突然轻声说道:“夜玄殇,谢谢你。”

“不觉多余?”男子疏朗的笑语响起。远近山峰环绕无声,冰雪在月华之下闪动着清烁的光芒,子娆倏然一笑,轻身而起,挥袖之间将归离剑卷入手中,剑出,光灿人间。

空谷明月,飞雪寒霜,人似乘风,剑欲飘飞,一十八招归离剑法,便在她袖底指端,月下湖心,化作淋漓尽致一舞。那样的光华,那样的剑气,似将冰雪风云尽融其中,仿佛九域山河,因此一舞而动,九霄天地,因此一剑而倾。

夜玄殇蓦然击掌,长啸而歌,歌声直震云霄,直上青冥,与那飞舞的魅影相融无间。

千古明月,照此天地,万载冰华,一影成双。

这一夜两人痛快醉饮,直到天­色­将晓,酒足兴尽,方才离谷而去,湖面上重新恢复平静,月光依旧轻洒山谷,冰峰晶莹,默对雪夜烟霞,唯其高处,绝壁之上,多出龙飞凤舞的字迹,冰雪之中惊破尘梦。

雪域银倏。

坚石上剑锋的痕迹,张扬飞纵,肆意如风,似见女子绝艳身姿,无论何时,都难掩风华夺目,仿若飞凰展翼,扶摇九霄。

黎明降临大地,邯璋城上彻夜明亮的火把一一熄灭,白日守城的将士按职轮岗,等候入城的商旅经过哨岗,陆续开始进入这诸国瞩目的雄伟王都,揭开一天繁华的序曲。

时近正午,前来都城的客商多数都已进入城中,通衢大道之上,一匹飞驰而来的快马突然出现在阳光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远远看去,那奔驰的快马仿若雪中天地风云飞扬,只是一瞬便到眼前,城头守兵居高临下,看得最是清楚,只见那纵马之人一袭墨­色­长衣,雪日金辉似若流水,随那深沉的­色­泽迎风飘扬,倾洒在他峻冷的神容之上,眼前散漫不羁的笑意便带出三分从容霸气,令人自然而然不敢正视,但是偏偏,他身前女子却叫人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晴日映照雪­色­,那女子容­色­之美已是罕见,一身广袖玄裳宛若夜­色­流风,那样肃杀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只见风流妩媚,那般清华之姿,纵连天光也要退避三分。

双人一马,向着城门疾驰而至,关卡之前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四周众人为二人风姿所慑,不由纷纷让开道路,不敢阻碍分毫。直到这时,守城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长戟当前一架,纷纷喝道:“什么人,下马!”

骏马收势,说停便停,马上之人却身形不动,那黑衣男子不过略略抬眼,越过一众明枪金戟,只往那为首的军将身上扫去。

淡淡一眼,那军将禁不住便是一个寒颤,心头叫苦不迭,不知这位爷何时出了邯璋城,这时候回来又何必如此明目张胆,不避东宫眼目,那女子不必猜也知道是谁,怎么就容他如此胡闹。想归想,手底却不敢耽误,匆匆急挥,低声道:“放行,快放行。”只恨不得这两位赶紧平安消失,千万别出什么错漏。

那马上男子挑­唇­一笑,话也没说一句,携美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军将汗透衣背,连旁边士兵好奇的问话也充耳不闻。

夜玄殇和子娆纵马入城,却不回统卫府去,径至城中最是热闹的燕子楼,一口气点了一汤八菜,外加邯璋城极负盛名的漱玉龙峰茶。两人也不避身份,也不入雅间,毫不客气地要了大堂当中席位,坐享名菜佳肴。

此时正当中午,燕子楼人来客往,当中不乏穆国朝臣贵胄,从左君侯府到白虎军将领,不少人认出夜玄殇,皆是惊愕不已,更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走,眼前这位乃是未来国君,自己正牌的主子,谁也得罪不起;若留,三公子现在无论如何也还是满城通缉的重犯,若引来不知死活的东宫禁卫喊打喊杀,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眼前这燕子楼有多少达官贵人,夜玄殇自然心知肚明,却是视若无睹,我行我素。在他与子娆招人点菜时,二楼一间雅室里一个白衣劲装的年轻将军忽地起身,灼灼目视这边,桌案对面,颜菁放下手中茶盏,淡淡说了一句,“肖儿,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身为将帅,方有纵横沙场的资本。”

那白衣将军手指在剑柄上一握,又盯了正在大堂悠闲落座的人一眼,转回身道:“世叔教训得是,是我冲动了。”

颜菁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心中正自苦笑,这两人如此一现身,便是表明对太子御公开挑衅,若非现在整条街都是他统卫府的人,兼之连相一死,太子御身边耳目已失,恐怕早便掀起轩然大波,这两位主子,昨日莫名其妙没了人影,一天一夜不见,现在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公然现身闹市,如此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人有些头疼。

他身边的白衣将军正是虞峥长子虞肖,颜菁身在穆国,同虞峥交情向来不错,日前虞峥意外身亡,他恐怕虞肖惹出事端,不得不私下交代一番。虞肖方才向下看去之时,夜玄殇目光亦有意无意向上一瞟,自颜菁身前轻轻一掠,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就在此时,喧哗热闹的酒楼之前忽然出现一个碧衣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江畔晴空万里,一天雪融随风,那男子出现的一刻,整个酒楼似乎静了一静,极短的一刻,他已闲步而入,不见如何,便到了正中桌前,微微摇头,轻轻一叹。

冬日拂过春光,流水漫过暖玉。

夜玄殇正自大尝燕子楼的招牌名菜,就那么抬头一笑,扬声招呼,“小二,添碗添筷!”

那人拂袖落座席前,含笑的目光扫过眼前无比招摇的场所,顺便和正忍不住往这边看来的熟人们微笑致意,方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免我四处寻人了。”

夜玄殇指了指盘中,“二哥先尝尝这道冰凌鱼,味道十分鲜美,凉了便欠鲜味。”

“这燕子楼最值得一尝的乃是一品素笋,清新别致,入口难忘。”夜玄涧悠然举箸,兄弟二人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今日清晨东宫传出消息,外城戍卫兵权暂由卫垣和大将廖邺接替,至于内宫禁卫统领一职,颜菁认为若由虞峥长子虞肖继任,既可安抚虞家,也对局势最为有利,已经说服东宫颁下令旨。”

夜玄殇点头道:“虞肖虽然年轻,但虎父无犬子。”子娆托腮品茶,漫不经心地听着,眼角向着楼上微微掠去,心忖颜菁动手不慢,那廖邺表面属于东宫派系,实际同左君侯府关系亲密,如今虞肖子袭父任,兵权三分,相互制衡,局面不偏不颇。

夜玄涧不慌不忙饮茶品菜,继续道,“天宗之事全部安排妥当,所有弟子暂时隐入跃马帮,不虞暴露身份。还有,殷帮主秘密调遣了七艘战船,眼下正在堰江三里之外。”

夜玄涧­性­情洒脱,待同门师兄弟素来亲厚,如今渠弥国师一死,天宗多数弟子皆愿跟随大师兄,少数顽抗者不足为患,跃马帮战船入楚,进可攻退可守,更令众人全无后顾之忧。夜玄殇轻松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玄涧徐徐饮了一口清茶,“在此之前,让我与他一谈。”

夜玄殇道:“二哥若要留他一命,除非莫再让我二人相见。”

夜玄涧笑了笑道:“我只是担心父王,若他肯保证父王平安,望你略念兄弟情分。”

夜玄殇剑眉略扬,也不十分在意地道:“二哥随意,我回统卫府醒酒睡觉,二哥进宫,大家谈得拢,便还算一母同胞,若谈不拢,二哥便替我下个战书。”说着归离剑随手一转,一样东西落向对面。

代表穆国王权传承的玄龙玉玦,便这么被他抬抬手扔给了他人。

他这最后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亦未收敛锋芒毕露的杀意,四周始终留神注意这边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他二人不避人耳目出现在燕子楼已有多时,往日遍布城中的东宫禁军却直到现在动静全无,这已充分说明一件事情,那便是太子御如今已全然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表面风光依旧,实际山穷水尽。

此时此刻,自然也不会有人甘冒开罪三公子的风险前去东宫通风报信,相反却有人站了起来,最先领头的乃是与他们隔了一张桌台的白虎军少将扶风,取酒行至三人桌前,只道一句,“三公子请!”

酒中话意,不言而喻。

夜玄殇哈哈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一挑,将碗一倾。

扶风扬眉道了声“好”,身在燕子楼的十余名军将臣僚跟着上前,先后举酒相敬,人心背向,立时分明。夜玄殇来者不拒,接连十余盏烈酒下肚,面不改­色­,双目神采更甚,几是飞扬逼人。

男儿豪饮,江山定局,子娆在旁看着痛快,眼梢微微扬起修魅的弧度,宛若流光生姿,一时绝艳。如此神容相衬,龙章凤姿,更令得众人倾慕倾心,原本热闹的酒楼中静作一片,随即又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夜玄涧心下微叹,亡东宫者非是他人,太子御数年来荒滛国政,以至众臣离心,自取灭亡,如今大势所趋,明日之穆国再非昔时,必将在一只强有力的手腕之下,成为逐战天下耀目之光。

最后一人退开,最后一盏酒尽,夜玄殇长笑而起,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携了王族公主,便这样上马而去,但在他们离开之时,邯璋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燕子楼里,夜玄涧霍然起身,神­色­惊变。

长街之上快马倏停,马上男子回头望向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穆国王宫,目中光­阴­稍纵即逝。

钟声哀沉,声声传遍都城内外,直达天际,直透人心。

九哀之声,昭王之丧,举国,齐哀。

第十八章

漠北赤峰山,风雪过后的大地在辽阔的天光下展开茫茫气势,峰峦叠嶂的原野上,一队轻骑呼啸而过,如同苍鹰展翅,越过长空,向支崤王都疾驰而去。

奔马之上都是赤焰军中最为出­色­的战士,人人身经百战,虽经一日奔驰亦无半分疲态,仍旧保持着英武的军容。与他们相比,前面为首二人无论穿着打扮都显得有些随意,一人红衣,一人白袍,飞扬不息的风中,一袭赤­色­之上飘拂的金纹若隐若现,几似阳光织就,明晃耀目,马上之人更是姿容夺世,眉目间惊心动魄之­色­随风拂掠逼人,但是,哪怕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若有人一眼望去,仍会被一旁那个衣发飞扬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简单的颜­色­,非但简单,而且素净,但那个人,不过随意抬手,便将这样简单的颜­色­穿出万千风流,双眸光彩一转,这素净的衣衫也似灿亮夺人。这般纵马飞驰,令他容光之间有种恣意的张扬,那一种几近放肆的骄傲,是曾经千军万马中淬炼的锐气,亦是曾经手掌重权无匹的自信。

刚刚离开旷野进入王都范围,前方便有两列人马迎上前来,金伞华仪之下,一行疾驰之人徐徐勒马。

“大王!”

“大王回来了!”

姬沧略一扬手,对前来接驾的军将点了点头。而身旁那人,却眼也不抬一抬,便那么带马与宣王并行,甚至马头还超前半步,对面前行礼的众人也一概视若无睹。

纵然早已见惯少原君举止,军将们对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仍觉窝火,只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分明只是缓带轻衫,却能够随随便便站在华势逼人的宣王身边,而分毫不觉局促,分明只是淡淡一个眼神,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卓傲之气,纵不说是睥睨天下,却也相差无几。更何况宣王待他礼遇非常,眼前宣国正为王域之战调兵遣将,多少事情亟待处理,宣王却为了这人一点伤势,亲自陪他去赤峰山别宫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军典当日方才回到都城。面对这种毫无改善的情况,众人口中虽然不说,但面上不满绝难压抑,几声轻微的冷哼自也难免。

站在众将之后,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始终保持着适当的沉默,在却无意之中,突然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自面前一掠而过。皇非在马上轻轻一转眸,­唇­角便逸出一丝莫名的笑意,似是嘲讽,又似讥诮,转头对姬沧道:“时间不早了,直接去祭典现场吧。”

姬沧与他策马在前,将两队华丽的仪仗不远不近抛在身后,然而沿路纷纷跪迎的支崤子民与两侧开路兵马仍是显出极其威重的排场。“这一路辛苦,回宫休息片刻,再去不迟。”

“犯不着。”皇非淡淡道,“不如看看你赤焰军真正的实力,值不值得本君费心。”

两人认识十余年,向来敌友难分,普天之下恐怕唯有这么一个人,敢在宣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偏偏这个人非但有这个胆­色­,更有这个资本,也只有在他面前,威震北域的赤焰军才跟一支普通的军队没有什么不同。

姬沧狭长的修眸向侧挑去,隐隐透着妖异的魅光,“你当记得我说过,若你我联手,这天下便是唾手可得。”

皇非一笑,眉峰微扬,下一刻已是扬鞭催马,向举行祭典的东宫神殿驰去。

宣国地处北域,与楚国等地不同,在供奉玄女为神的同时,亦会在每年入冬之际举行盛大的军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适逢战事,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进行例行的祭天仪式外,更会在之后通过比武择选此次出征的领军大将,这在武风盛行的当下十分常见,乃是战前点将最普遍的方式。

东宫神殿位于宣国王宫之北,依赤峰山走势形成上下两宫,上为供奉玄武神的天宫,下方建筑高逾三丈宽近五丈的赤石云台,迎面连接占地极广的校场,非但可做阅兵演练之用,每逢战事,亦会在此处歃血祭旗,点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际响起,一声之后,滚滚而来。

壮丽激昂的鼓乐与恢弘号角之声浑融一体,震慑人心,百名金甲战士自中军策骑而出,长戟高举向天,千军随之一喝,迎接那自华美无边的朱红锦毯上乘舆而至的王者。

当前铁骑开路,玄武军旗昭烈风中。

赤艳战服,金光之­色­,衬得那身处万众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诸国但逢大典排场无不宏大,九域国君也无一不是尊贵高华,但却无人能似宣王姬沧,就这么随意一站,便压了漫天华丽,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沦为陪衬。

当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舆之上掠起,横过数丈御阶踏足在赤石云台之上,赤焰军数万将士同时爆发出震天威喝,几令神威无光,对面观礼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一收,­唇­畔轻挑的笑痕,却似冷芒微闪。

宣国神圣的冬祭军典,皇非答应姬沧随行而回,也不拒绝观礼,在赤峰山别宫休养的这段时间,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昔日武功也恢复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封锁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许内伤自是不能造成什么困扰,但即便现在仍受限制,对于少原君来说却也已足够。

居高临下,一天辉煌之中冷眼旁观。

此次前来参加冬祭军典的,除了赤焰军全部将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统帅,以及柔然族这样臣属宣国的首领,仅仅祭神的仪式实际用不了太长时间,今天真正的重头戏自然是接下来人人瞩目的点将之战。

此时在祭台之前,八名来自楚国的战奴双手被缚跪向北方,下一刻,已被斩首剖心,活祭战神。

喝呼之声席卷大地。

高悬的头颅,鲜血自温热的胸腔中喷薄而出,注入酒碗,余者渐渐冷凝于雪­色­之上,蜿蜒而成狰狞的痕迹。

观礼台近处,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凛,感觉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杀意。

乐声止,金鼓重新响起,三遍鼓息,终于拉开比武点将的序幕。此时整个赤焰军中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对有资格参加的军将来说,这无疑是立威扬名的最好机会,若能成为领军主帅,那便等于取得军中实权,更可能意味着战功赫赫的未来。而对观战的士兵来说,这样骁勇­精­彩的比武,实为一场武技盛宴,能够亲眼目睹,甚至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便一样可以挑战任何一人,这足以令悍勇好斗的战士兴奋莫名。

鼓声息后,台上献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过战奴之血,浓烈之中泛着鲜艳的赤红,每一碗酒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子下着黄金丝缕织就的长裙,□着上身跪捧过头。

鲜血激人­性­,烈酒红人面,黄金动人心,美­色­夺人魂。

只有战胜,才可获得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发人心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愿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军中狂热的欢呼声更甚,十三名大将登上赤台,有资格竞争六军主帅的将领,早已在之前经过无数挑战,亦无不是宣国领兵沙场的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之前,对主帅之位发起争夺。

十三碗血酒将由宣王亲赐参加比武的大将,以砺战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将抚剑跪下,身后呼声如潮。

便在此时,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横掠千军,横过群臣,出现在赤石云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扫向众军。

万人一静,风过长空。

那样锐利的身姿,如日夺目,姬沧眼中异芒倏闪,皇非­唇­锋若笑,眸底却似冰川冷流,一语激起千层浪,“你若想与我联手,今日便由我亲自选将。”

台下哄然。

姬沧前行,朱衣曳地,两人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对方,忽然间,姬沧仰首长笑,妖异的细眸之中泛出桀骜之光。

“好!”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强,岂不无趣,他亦无心。

皇非头也不回扬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鸾剑铮然轻响,已是落入他手。姬沧无动于衷,一任佩剑离身,眉眼深处,甚至带出拭目以待的兴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绽开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剑锋指向当先一名大将。

欲饮楚人之血,除非完胜此剑,否则便以­性­命为代价,流尽自己的鲜血。

台下军将再次爆发出阵阵高呼,一浪高过一浪,当先那大将亦是浓眉一轩,振衣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余年间,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军最大的劲敌,丧命在他手中的宣军不计其数,破灭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无存。在场诸将,皆知少原君重伤初愈,此时功力最多只有平常大半,面对这般挑衅,不免心存轻视之意,但十三人无不转出同样的念头,倘若趁此机会除去此人,便是为宣国除一心腹大患,赤焰军从此再无对手。

战士们激昂的高喝连成一片,刀戟似海,声势骇人。

台上之人,冷对这漫天喧哗,衣不惊尘,在那大将拔剑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的剑锋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声剑啸,蓦然而起。似乎只是极轻的响动,却在突然之间,盖过了所有高呼声,所有助威声,所有喊杀声。

剑光绽,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沧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剑光耀动,然而身处剑气中心的人,却只能见到一片浓重的黑暗。

带来黑暗的是血鸾剑光,因那赤­色­太浓,血­色­太深,仿佛将一切拖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天日。

风云逐日。

这一招逐日剑法,昔年曾令姬沧一战负伤,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价,亦曾在千军万马中夺敌首级,令得赤焰军铩羽而归。

这一招剑法,曾破南楚十营八寨,扩大楚疆域三千余里,曾兵踏漠北饮马逐战,剑锋所向,风云­色­变。

以血鸾剑施出的逐日剑法,于极亮之中透出赤艳妖异的血­色­,执剑之人弃神成魔,一身杀伐,一剑夺命。

血光!

爆!

重躯坠台,血溅尘扬。

“烈字营中领军安夷。”

白衣男子傲然话语,淡淡报出对手姓名军职,一瞬惊慑全场。

观礼台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内所有将领皆是一震,台下之将,竟是一招毙命,尸身横曝军前,鲜血染透黄尘。

反手一剑,一盏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长饮,剑尖微震,金盏碎溅满地。

赤焰军中怒声一片,历经无数沙场血战的战士,皆被这傲慢的态度和刻意的杀戮激起心头血­性­,后面一将腾地起身,长刀点地,沉声喝道:“请教君上高明!”

皇非这一次,略略抬眸,看了对手一眼,“赫字营大将初离肖,你的刀,挡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词,对赤焰军诸将了如指掌。

话落,剑起,光灿。

初离肖长刀破日,一赤­色­,一银光,两道利芒半空爆开,如雨激落,炫目至极。

初离肖的刀法已是名列宣国上品高手之列,纵横沙场,攻城略地,亦曾斩杀烈风骑麾下猛将,饱饮楚人鲜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夸口三招之内能败初离肖于剑下,在场的所有宣人都会当做一个笑话。

少原君固然强势,但能跻身赤焰军上将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代表着宣国武人的实力与信心,安夷的落败不过是轻敌与疏忽,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扬眉,冷笑,剑振。

一招,千尘惊破,金阳如华。

一招,风云­色­黯,血日当空。

第三招,赤芒自银光之间破出,瞬间遽盛。

初离肖退,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血鸾剑更快,一丝利电,追魂夺魄,在雪亮的刀锋之前绽开惊心血雨。

雨落,刀飞,臂断!

一剑杀一人,一剑废一人。

初离肖滚落台边,一手捂住喷血如泉的肩膀,不能置信地盯住傲立于血雨之后的男子,面­色­苍白如死,额前冷汗如瀑。

万人一静。

皇非振剑,饮酒,一缕新鲜的热血沿着剑尖落入金盏,酒­色­更浓,杀意更烈。

“锋字营上将诸程。”

“骁字营中领军越淳穹。”

“锐字营上将司徒历。”

饮酒一盏,杀敌一将,当皇非喝到第八盏酒,原本沸腾激烈的赤焰军已是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似被战台上那白衣如玉的男子慑住了目光,那人独立漫天血腥之中,便似一柄风华凛冽的剑,放眼天下,无鞘可容。

台上台下万众惊心,但自始至终有一人,直视那夺魂的光芒与杀机,声容不动。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每一步算入巅毫的杀戮。

以他的剑,杀他的人。

宣王姬沧,毫不诧异逐日剑法可斩废赤焰军阵前虎将,多少次搏命激战,十年间平手之敌,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较高下的对手,纵然千军之围,亦未必能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时,他伤后功力不曾全复,如此强行施为,初时锐气尚能支撑,但若连战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亦无法抵消内力的消耗。

姬沧微微细了长眸,眼光莫测,一时如刃。

却只见台上那人,不过随手扬袖,轻轻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声说道:“何必浪费时间,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军之前,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余下五将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血鸾剑光已如天冲血日,带着死亡的光芒迫向双目,剑气,自那人身边席卷了半边高台。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点剑光,速度之快,几乎超过了他们所能想象,剑势之利,几令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也在一瞬之间惊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骤化血海狂涛,地狱怒焰,只余这不可思议的剑光,然而千百次血战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亦令五人的­精­神晋入前所未有的高峰,几乎同时,刀、剑、枪、鞭、锏五种兵器,自五个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巅峰。

漫空劲气中,人人睁眼如盲,姬沧眸光却是一利,突然振袖而起,凌空掠向战场。

朱袍雪衣,交织如练,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杀之光!

一片赤华,霍然自两道人影间冲流而出,战局中五人跌出丈余,无人能再稳当站立。

光华落,半边赤艳的衣袖飘至足下,姬沧左手指间现出一缕血流,赤­色­涔涔,很快滴落在飞尘之间。

日落千山,天地无声。

那执剑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红,剑锋上亦泛着殷艳的光泽,不知是何人的鲜血,­色­若琉璃。

身边五将,三人已伤,另外两人刀折剑断,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沧半刻,忽然将血鸾剑抬手一扬,剑锋直没石台,风飘如血,“剑不趁手,人也扫兴。”跟着反袖一拂,转向已被震慑得一片肃静的赤焰军,冷声说道:“他日本君领兵,你们若有一人不服,便先问过此剑,但若有一人不从军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声音清晰传出,偌大的校场,数万名兵将,竟无一人出声,无一人动作,甚至无一人移开目光。

乱世天下,每一国军队之中站在巅峰的莫不是这样的强者,每一个有资格统领千军的,也无不是这样的强者,所以哪怕是敌人,是仇家,是对手,也一样令人尊敬折服,尤其此时此刻,这台上之人,没有人敢轻视,亦没有人能够轻视。

皇非对众人的反应,看也未多看一眼,仿佛本应如此,目光自姬沧面前一掠,从容笑道:“宣王想必还有余事处理,非,先行一步了。”

琉璃花台,香如玉,水如雾,美人如霞。

自宣王继位第二年后,宣国王宫之中便极少有女子出现,除了少数品级较高的内官之外,一概侍从宫人皆是俊俏美貌的少年,就连内宫亦不例外,这琉璃花台,更已是多年未有女子踏入。

然而现在,行走在金丝软毯上的数名绯衣美姬风情万种,捧金盅,托玉盘,百花鲜果皆不如她们美目红­唇­动人,仙乐清音更不及她们婀娜柔软的腰肢,就连那如玉的美酒,也似抵不过这凝雪肌肤,兰若香气,晶帘背后不时传出清脆的娇笑,温柔的低语,几令人以为错入了瑶池仙宫。

纤手挑起晶帘,珠光覆落红颜。

瑄离踏进琉璃花台,一步入内,一片暖雾轻香深处,一群玉雪美人之间,一眼看到了一人。

明灯金杯琥珀光,美人环绕,丽影生姿。

殿下丝竹,轻衣妙舞,琉璃池水,七彩潋滟。

一眼望去,便是五­色­迷神,一步身入,便是五音驰意。

一片光辉,满室奢华,然而瑄离只见一人,那白衣轻衫的男子,闲倚华榻,不过抬眼之间,便令四下金玉无光,琴歌失­色­。

方才战台之上杀气夺魂的少原君,此时美人膝上风流如许的贵公子,这人似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令人错不开目光,过目难忘。

“君上好兴致,殊不知今日赤焰军中又是轩然大波。”

即便暗中联手,少原君这般凌厉肃杀的手段仍令人有些吃不消,瑄离叹了口气,停步,欠身,抬眸看过美­色­缤纷。

琉璃花台这些美姬皆是数日之前宣王下令国中贵族进献,特地召入宫侍奉,无一不是历经□,见惯风流的美女,此时人人只着轻薄纱衣,身姿妙曼,容­色­生光,或是捧酒,或是轻舞,见到来人亦不羞怯,媚眸如烟,仍是风情万种,纤腰飞旋,仍是歌舞不息。

直到那众星捧月般的男子饮尽了美人手中酒,轻轻将袖一挥,四周美姬这才罢了歌舞,行云流水般退向殿外。

“你莫非以为,姬沧连这般场面都镇不住?”

榻上男子手捏金杯,衣怀半敞,­唇­­色­含笑。沐浴过后淡淡的水汽在他光彩的眉目间留下朦胧的影­色­,那样的随意和慵懒,令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他刚刚手刃数人,剑染鲜血,几乎送断了赤焰军一半战将。

倘若平息不下此事,那今日的宣王便不会是姬沧。皇非杀人,不过是一场公平的较量,八名战将,也不过是宣王座下之臣。但瑄离想起方才东宫神殿前的一幕,仍有些心有余悸,那样令千军震慑的杀戮,只怕换作宣王亦未必做得出来。

“今天这样的法子,君上还是莫要再用,否则恐怕遗祸太甚,得不偿失。”他抬手取出一个碧玉圆盒,“这盒中之药乃是以曼殊花中­精­髓所制,可助人增补元气,恢复内力,君上不妨笑纳。”

皇非起身,未看那珍贵至极的药丹一眼。

瑄离留心他行动,却看不出丝毫勉强的痕迹,但唯有他知道,眼前这具身体刚刚被某种强横的功法抽空了每一分内力,如今每一寸骨骼,每一丝经络都在忍受着那种空虚无力,却足以产生巨大痛楚的折磨。以这样的代价,换取整个赤焰军的慑服,方才血鸾剑的威力愈甚,此时这身体承受的反噬便越大,但面前之人,这般若无其事,谈笑之间神采如旧,甚至让瑄离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正自满心疑问,皇非却停步在一旁金案之前,略略扬手,就那么隔着晶帘将一卷锦帛掷了给他。

瑄离一愣接住,刚刚展开,目光便是一震,“这是……冶子秘录!”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那锦帛之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势而下连绵不绝,直如千山飞云,万丈流瀑,直夺心神。以瑄离胸中所学,眼光见识,只一眼,便判断出这书中内容,竟是一份刚刚完成的秘录抄本,其上墨迹初­干­,甚至酒意犹浓。

“既知是什么,想必你也不会浪费。”皇非抬指,轻轻一扫案上古琴,冷澈弦音,铮然微响,“天下间可能破解宣国机关之城的唯有‘妙手神机’宿英,他现在既为帝都所用,来日战场之上你二人必有一番较量,能否保得住九域第一机关师的名头,便看你自己。”

当初令各国觊觎的《冶子秘录》早在楚国之战中毁于一旦,整部秘录只有少原君曾经亲阅,甚至宣王都无缘得见,这份抄本的珍贵程度不言而喻。尤其对于瑄离这样顶尖的机关师来说,能够得阅寇契大师神鬼莫测的传世之学,足以令他突破原有,融汇诸家,登上一代宗师的巅峰之路,而能在战场上与妙手神机宿英一较高下,更无疑是每一个机关师梦寐以求的机缘。

如此宝卷,随手予人,毫不保留,亦无条件,单是这份胸襟气度已足以令人折服。若无这般心胸,何来那般与日争锋的剑法,若无这份取舍,又何来只手天下的雄心。

这样的人,不会为一卷秘宝停下脚步,亦不会为三千城池心满意足,不是一座琉璃花台能困,更不是一个宣国能容。

瑄离微吸一口气,不由垂下眸光,无声一揖。

瑄离至琉璃花台时,宫中另一处华殿之内,如光使正跪在宣王御前,一一禀报着支崤城中各方的动向,以及赤焰军将领们对今天之事种种态度。

“大王,少原君今天一举杀了军中八名重将,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些,若这些大将的嫡系部属心存怨怼,难免不将此事怪在大王这里,万一动摇军心……”

“嫡系?”

正在由一旁花月使处理手上伤口的宣王眸光略略一挑,那锋冷的眸­色­令得如光使心头一凛,知道不慎说错了话,顿时跪倒在旁,不敢再言。

宣国军制与楚军、王师皆尽不同,除赤焰军核心十万骑兵之外,其余皆属雇佣­性­质的部队,举国二十七城共有十九部重兵,近二十万兵马与王室以契约为凭,各部自有统帅,战时听从宣王调遣,亦由王室提供部分军需,以及丰厚的战利品。

财物与女人,永远是战争最直接的获益,亦是宣王控制十九部重兵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宣军每下一城,必任军队烧杀劫掠,甚至毁地屠城,从不约束。但对于宣王来说,这批雇佣士兵只是战场上锋利的武器,如同每一辆战车,每一匹战马的意义,而真正能够捍卫王权,坐镇王都的,却是直接听命宣王,亦只效忠宣王的赤焰军。

赤焰军中,绝不允许有一兵、一卒、一士、一将脱离宣王掌控,哪怕是各营上将,亦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哪怕是最低一级的战士,亦只听从一人之令,只可为一人战,只能为一人亡。

如光使一时错言,背后微微冒出冷汗,依着宣王素日脾气,虽不至于为此要了他­性­命,但恐怕活罪难逃。

却不料只听得一声发问,面前流金广袖微微一扬,花月使亦退至一旁,座上之人却未再发作。

姬沧收手,只是漫然看了一眼那殷红如刃的血痕。好利的剑法,好锐的杀气,那一招日落千山,逐日剑下,他也不是第一次得见,只是从未想到在这等情况下,竟然显些没能避开,他临阵出手,倒并非要保那五名战将,不过那人真正的实力,如今就连他这个老对手,恐怕也要重新估量一番。

但便是这样才好,惊才绝艳少原君,曾以一人之力振一方,以一人之力慑天下,莫说是区区数名战将,便是半壁江山,他亦不惜倾手一掷,只为得此一人。

姬沧挑眸一笑,目光忽然扫向殿外。

一缕琴音,便在此时响起。

七弦音,如流水,乍然起时,如过空处,凝神之际,却在耳畔。

只是极其随意的曲调,寒澈却不凄凉,冷傲却不萧瑟,弹琴之人似乎只是信手挑弦,却仿佛忽然之间,整个琉璃花台,甚至整个支崤王都都能听到这样的琴音,悠悠然然,隐隐约约,便在月下轻漫响起。

似清风盈面,似玉暖生香,似明湖柔波,似朗月照怀。

琉璃花台,月盈中天,白衣男子漫然抚琴,手底指尖便挑动人心海每一丝起落,流淌红尘每一分痴迷。身边无尽美­色­停了歌声,息了曼舞,便在他身旁安静倾听,每个人的神情间皆是柔顺与安宁,每个人的微笑都有着些许的怅然。

支崤城中每一个人,似乎都听到了这样的琴音,都在不约而同之间,一刻凝神。

赤焰军中的将士,城头肃立的守卫,宫中往来的侍从……

瑄离一步迈出,驻足回首,一音入耳,仿佛有无数往事自心中恍然涌现,但纵使染血的尘梦,永难泯灭的杀戮与灭亡,亦只是淡若流水,随这琴音起起伏伏,渐行渐远渐模糊。

有多少恩仇,有多少爱恨,有多少兴亡与生死、至情与无情,于此五音之中,若即若离,遥遥而至,却又在将逝的瞬间,直触人心。

瑄离手指倏地一紧,突然握住了手中秘录,流墨般漆黑的寒眸微映月光,几若锋痕。

宫外别馆,独对冷月的柔然王子手掌拭处,埋藏多年的绝焰枪长锋一展,冷光忽现。

而那琴声亦在此时一转,于无可高处,清音乍破,几乎不可思议地扶摇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长泉奔流,原本悠扬从容的琴声,竟在那人指端化作千军纵横、战鼓连天的激越与凛冽。

一转一折,凭云凌风上九霄。

如光、花月二使皆是心头一跳,似被这琴音所激,微微­色­变,宣王姬沧长眉一扬,犀利的目光仿佛穿越千里横野、万重山城,直指那惊云山畔,王域之巅。

丝弦入境,直拔心曲。

世有血鸾剑,便有逐日争锋,世有夺­色­琴,便有一曲知音,当日赤峰山巅一剑一曲,从此再难忘此一人。

如此男儿心志,如许灿耀风华。

有此一人,纵横天下方不寂寞,铁血杀伐方是快意,只因他与他,从来追逐的便是同一个目标与荣光,至少在此一刻,也有着相同的对手与敌人。

第十九章

竹苑琅轩,风过如海。

白衣纤影在翠­色­的竹林深处起舞,剑光点点,流转如星,四周风吹林海,却始终没有半片落叶沾染舞者的衣襟,细微的竹叶反而在剑气之下翻飞飘逸,随那飞云流雪般的白衣化作一幅绝­色­的图画。

九夷族的舞,原本便是冠称天下,且兰的剑法也早已今非昔比,如此一舞一剑,端得是人美势绝,倾人神魂。林下风中,青衣男子轻轻扬袖,长卷之上寥寥数笔,一袭水墨别无它­色­,便勾勒出雪衣清颜,流云剑势,仿佛眼前女子飞身入画,在那如墨笔端旋舞生姿。

轻微的脚步落至林畔,离司墨烆等人刚刚从穆国赶回,入内求见。

林中两人却都丝毫未受影响,直至雪白的小兽跳上石案,跳上画卷,子昊忽然抬笔在它额头轻轻一点。且兰亦恰好一套剑法舞尽,旋身收势,回眸望来。子昊执笔淡淡一笑,随手行书,一卷画成,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剑谱。

“这套剑法传自百年前道宗绝式,其宗旨便是一个快字,浮翾剑乃是当今世上最锋利的兵器之一,如此特质正可与之相辅,达到剑式合一的境地。”

他微微抬手,离司趋前接过笔墨,叫声“主人”,子昊侧眸看了四人一眼,眉心轻痕微掠,却也未开口说什么。“是离司回来了。”且兰收剑前行道:“若说剑法,我见过最快的剑,是苏陵的风寻剑。”

子昊一笑道:“你可以比他更快。”说着微微抬手。

浮翾剑入手之时,忽然轻盈一振,正是且兰方才所练习的剑法,然而所有变化在那只削修的手中,也不过是一剑起,一剑落,四周飘摇的竹叶似乎倏然一止,再一瞬,已是纷纷扬扬飞落,几乎每一片,都从中化作修长的两半,便似所有竹叶生出轻灵飘逸的影子,霎时盈满风中林下。

且兰对这几招剑法的领悟原本也已颇为通透,一瞬之间看得清楚,浮翾剑其实在那弹指之间已经生出数十种变化,而他的人,亦是倏进辄退,才能在刹那间将这么多竹叶一斩为二。竹叶原本既柔且轻,若要做到如此地步,其中力道之巧,角度之­精­,速度之迅,莫不令人叹为观止,但只因那变化太快,步法太妙,乍一看去,才像他站在原地随手一剑,化这千竹为海,纷染清风。

这一剑之后的变化,看在心中,蓦然一悟,但真要做到像他这般举重若轻片痕不留,恐怕还需更多的时日,更多的练习。且兰却也不急,柔声微笑,“九公主忽然将离司他们遣了回来,穆国是否出了什么事,你不问一问吗?”

“今日暂且到此。”

子昊侧首,不必他问,离司已自怀中取出一笺密函呈上,他信手一展,抬眼看去。

素笺如雪,唯见数字。

平安。平安?

乌黑的墨迹,柔软的笔锋。一心牵念,一笺思恋,尽入这千丝清墨,婉转成双,熟悉的气息轻轻漫过指端,浸上心尖,不经意间,便化作了淡淡浅笑,幽幽发香。

见字如见人。

简单笔墨仿若石子掷入平湖,凝神刹那,子昊眉目深处仿佛有些异样的痕迹似水流波,转瞬即逝。离司看着主人清浅的神情,不知为何,便突然想起了临行前月下湖畔,执笔轻书的九公主。

商容意外之亡,公主担心帝都有变,命他们连夜赶回。临风案侧,亲裁素笺,这一封信她却写了整整两个时辰。或许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一切皆不知从何问起,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不想问,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一人平安,一身无恙。

千言万语,不如一字,相思相念,无非如是。

然而看过密函,子昊却只抬手抚了抚跳入怀中的雪战,淡然相问,“穆国诸事已定了吗?”

“我们回来之前,穆国禁军以及天宗已全部倒戈,除非太子御能够迅速调动城外重兵,否则三公子有七成把握可以控制邯璋……”离司等人对婠夫人之事自是一无所知,只将太子御那边情形一一禀报,不料话说一半,子昊怀中的雪战忽然双耳一竖,露出倾听的神情,跟着所有人,便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震彻王城的吼声。

王师先机营中,叔孙亦正与苏陵商议斛律遥衣刚从漠北带回的情报,对着巨大的沙盘调兵布阵,忽然间听得外面一阵巨大的响声。似是万象齐吼,百兽长鸣,霎时整个军营人人心惊,以苏陵二人非常的定力,亦被这巨响所惊,一愣后双双掠出室外。营地各处,靳无余、古秋同等将领亦纷纷现身,众人目光所及,漫天沙尘,滚滚而来,身经百战的猛将们无不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同时看到,王师大营之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成群结队的走兽,一眼望去,一只只雪狮玄虎,一头头巨象金狼,一路扬尘,徐徐前行,更有赤蟒如龙,穿游其中,巨鸟展翼,盘旋其上。青天朗日之下,王城帝都之间,这些平日里人所罕见的异兽,仿佛在什么神秘力量的驱使下,纷纷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这边聚来,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不由人不瞠目结舌。

以惊云山为中心的王域领地原本便是九域间最为富丽神奇之处,平常异兽出没,珍禽翔空也并非什么稀奇之事,尤其深入惊云山脉之中,运气好的话,就连云生兽这样的灵兽也可能一见,像先前樵枯道长豢养的金猊,或是魍魉谷中守卫魑泽的戾鹤,这些在他国虽是难得,但在王域也只能算是寻常而已。只是但凡灵兽,无不深居山林独来独往,鲜见呼朋引伴,聚众成群,更少主动与人接触,何况此处军营重地,一片兵戈肃然,杀气极重,倘若出现一两只走兽倒也平常,像如此结队而来,前赴后继,实是罕见至极。

营前士兵虽都是胆识过人的勇猛之士,纵然面对敌兵万众亦是面不改­色­,但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群异兽,却令人人愣愕万分,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群兽临近营前,守卫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阵前一声令下,两排利箭越过防御工事破空而去,直趋兽群之前,无数长矛巨盾亦不需命令,迅速拉开一道坚利的防线。

群兽被利箭隔空威慑,前进之势略缓,当先三只金睛雪狮,两只白额玄虎,忽地便仰首长啸,啸声连绵,百兽应和,端的是飞尘滚滚,惊心动魄。叔孙亦与苏陵对视一眼,不由皱了眉头,任他心智高绝,对这突如其来的群兽亦有些摸不着头脑,方要下令调军戒备,却见营后行城之上不知何时站了数人,当中轻衣白裘之人正是东帝,其旁则是王后且兰以及离司、墨烆,就连宿英也已从穆国归来,随侍在侧。

既然东帝不曾发话,叔孙亦也暂且按下军令,只同苏陵一起掠上行城,躬身参见。

群兽忽然作啸,一时不绝于耳,半空几只形如青鸾的巨鸟同时振翼长鸣,更添声势。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珍奇异兽,尽数凑到了军营这里?”且兰微微蹙眉,询问苏陵,突然间目光一凝,顺着子昊抬眼的方向,看往正在高空飞旋的一只白鸟。

如此兽行鸟翔,众人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觉诧异心惊,子昊怀中的雪战却是十分不满,一改趴在主中手底懒洋洋的模样,忽地起身,一双金瞳神光绽现,面对下方兽群便是振威一吼。

雪战身为云生兽,形体虽不及那些雪狮玄虎数分之一,但却天赋异禀,乃是惊云山中万兽之王,如此振声发威,不说惊云裂石,亦是地动山摇,顿时压过了所有嘶吼之声。

前方兽群蓦地一震,除了几头体形较大的白象尚自镇定外,数百异兽无不噤声,胆小者如金狼灵猿,甚至早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再前行半步。半空中飞行的巨鸟更是惊骇莫名,无不纷纷振翼高飞,调转去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后飞去。

“哎呀!”其中一只雪翼怪鸟上,一个红衣少女险些被摔下鸟背来,急忙拍着鸟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乖乖听话,我再给你吹曲子听!”

众人远远只见那羽若白雪,却偏偏生了两头两尾的巨大怪鸟双翼一展,一阵悠扬的箫声突然响起,遍地异兽闻之抬头,虽在雪战余威之下,不敢再齐声长吼,但原本混乱的队伍渐归整齐,免去了四散逃窜的局面。而当空飞翔的各­色­异鸟,也自羽翼飞张,盘旋起伏,在箫音的引导之下,形成蔚为壮丽的奇观。

箫音时快时慢,婉转轻扬,满天飞鸟相随,满地虎豹俯首,似乎所有异兽都受了箫音的引领,变得十分顺从,渐渐地,那些匍匐在地上的金狼和灵猿们也重新站了起来,对云生兽的畏惧显然消减不少。雪战居高临下俯视群兽,岂容这般当面挑衅,刚想从子昊手底跳出,再发神威,突然一只清冷修长的手,指风微微一弹,威风无比的小兽呜咽一声,可怜兮兮缩到了白裘之下,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反抗。

子昊淡淡扫了雪战一眼,且兰他们却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被一只云生兽这么近距离在耳边狂吼一通,哪怕是有九幽玄通护体,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消。大家此时也都注意到了怪鸟之上若隐若现的红­色­身影,知道有人正以箫声­操­纵群兽,而普天之下,能将驯物灵术这般施展这般胡闹的,除了樵枯道长的宝贝徒儿含夕公主,还有何人。

这时候,那缭绕盈空的箫声微微一转,群鸟忽而飞向行城这边,巨翼相连,似将天日遥遥托起,而那抹红­色­身影,轻轻迎风一跃,便自最大的那只双首雪翼的鸟背之上飘下,箫声一转一折,落至下方巨鸟背上。

只见阳光如金,风吹鸟鸣,如雪的白翼之间,一抹红衣,一缕霞带,一路踏飞鸟,逐青云,奏玉箫,几如仙子临风,降落凡尘。军营之中数万将士,无不看得目瞪口呆,行城之上众人虽知是含夕玩闹,却也不觉心驰神怡。

含夕所习的摄物夺虚术,原本便是世间一门奇门绝学,樵枯道长既是个中高手,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太差。同门之中,若论武功计谋,含夕自是不及皇非,若论星相阵法,含夕亦难与且兰相比,但是随手召唤灵兽,悄悄摄人心魂,她却是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只不过世人眼中的神奇灵术,到了她手里,多数只被用做了寻趣玩闹而已。

含夕随子昊来到帝都之后,因楚国亡国伤心了几天,但毕竟少年心­性­,不记忧愁,很快便恢复了往日调皮好奇。子昊既曾承诺仲晏子与樵枯道长,对她和且兰始终温和宽容,照拂有加,更在相处之时刻意将自身所学亲手相授,如此纵然有朝一日她们不在他的羽翼之下,亦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甚至,能够一人一身,支撑一国一族。

且兰身份毕竟不同,子昊传授她的除了武功剑法外,多是指点治国为政之道,更多兵法星相,甚至不乏谋略手段,掌控人心之术。含夕生­性­顽皮,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亦没有且兰那般耐心和毅力,往往跑来听上一会便觉无聊,待到且兰读书练剑时,她缠着子昊下一下棋,听一听箫,用不了多久便跑得无影无踪,去寻王城中好玩的去处、有趣的灵兽。子昊亦对她不加约束,只是派了影奴暗中保护,以防意外。

一段时日下来,含夕跟子昊下棋,自然而然学了三分兵法,听惯子昊奏箫,一心一意模仿,倒也惟妙惟肖。子昊知她心­性­不定,那些高明的剑法、深奥的内功练起来事倍功半,勉强不得,便将一段九幽玄通中源自上古的摄魂之术细细传给了她。当日楚国秘营,歧师曾在此术之下魂飞魄散,吐尽事实后化作血尸一具,含夕虽无子昊那般武功修为,威力不至于如此恐怖,但她所习的武功心法本就与此相通,修炼起来分外轻松,很快便略有小成。子昊索­性­再从旁相助,耗费自身真气替她打通了数条经脉,提升内力,此时此刻,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较之樵枯道长亦不遑多让。当日在魍魉谷,她便曾以一人之力驱使烛九­阴­游湖作战,现在借助箫声聚群兽,唤异鸟,踏空而来,也不过游戏一般。

群鸟高飞低翔,一路错落有致,直达望台之前,含夕自最后一只灵鸟身上一跃而下,随着悠悠箫韵飘然落在石台之端,朱衣飞扬,笑靥如花,其人其音,美得叫人眼前一亮。

“子昊哥哥,你看我唤来的灵兽好玩吗?这几只雪翼大鸟,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们驯服呢!”

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含夕飘至近前,连连发问。身后千百灵兽失了箫音的催动,也皆停在原地,和弯弓执箭的士兵们形成对峙之势,不再前进。子昊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一时不见你,便闹出这么大动静,朕若不过来,你怕不是弄这些狮狼虎豹将整个帝都都闹翻了去。”

含夕嘻嘻笑道:“我本来只是追一头雪狮好玩,后来随便吹了吹你送我的玉箫,谁知跑出这么多灵兽,王域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呢,真真比楚国有趣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逗弄怀里一只眸若琉璃的漂亮小兽,正是子昊前些时日送她的云生兽,现在已经认了主人,很是乖巧地伏在她怀里。雪战从子昊袖底钻了出来,和那小兽好奇地对望了片刻,突然便跳上含夕手臂,那小兽被吓了一跳,纵身跃出,两只云生兽一前一后便在城头追逐起来,全无半点万兽之王的风范。

含夕看得有趣,不由拍手欢笑,叔孙亦却苦笑着作了个揖道:“公主可有法子让营外这些异兽先散了去?免得将士们个个如临大敌。”

含夕转头道:“那是自然,让它们散去容易得很,不过叔孙将军……”她忽然俏眸一弯,笑盈盈凑前问道,“若是我真让异兽攻击大营,你的这些将士能不能抵挡得住呢?”

点点狡黠笑意,令叔孙亦一愣复又一震,倘若这成群的异兽当真袭营,王师守军虽不至于被轻易攻破防御,但若是突然遭遇这般攻击,有心人刻意引导,又或群兽数量过多,就算是烈风骑那样强悍的军队也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吃上不小的亏。

“以兽为师……”叔孙亦低声道了一句,目光微动,抬眼之间看向正注视着群兽的东帝。含夕却已拉了子昊的手,笑道:“子昊哥哥,你说怎样,我的主意好吗?我知道你要与姬沧开战,我让这些异兽做前锋,将赤焰军打个抱头鼠窜好不好!”

一旁诸人你眼望我眼,皆觉得有些惊异,但这主意又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若有一支凶猛的异兽军队,战时冲杀在前,威慑敌军,单在声势上便可令对手胆寒,对敌军的杀伤力亦不可低估。子昊却是微微一笑,低低轻咳,“走兽非人,想要训练成军非是易事,且对驯物之术要求极高,哪里便这么简单了?驱兽作战自古虽有先例,但也都是小规模的利用,只因兽群过多过杂,倘若一个不慎失去控制,在战中冲撞己军,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乱。”

含夕自不服气,抬手指着营前道:“你看,眼前这些异兽如此凶猛,倘若攻击大营,谁又能抵挡得下,谁又能击退它们?”

“御之以声,束其神魄,若遇上­精­通音律而修为足够的高手,反客为主并非难事,比如,皇非。”子昊眉目淡淡,信手接过她的玉箫。

微风拂衣,天光倾洒,只见他单手执箫,随意吹奏,一缕箫音便自那清淡薄­唇­,温润暖玉间徐徐流淌,轻轻逸出。分明是极简单的箫声,曲调亦极柔和,但却偏偏,刹那之间,在极致的清澈与优雅中生出极其肃杀的冷凛之气。

仿若沧海横波,风卷云涌,仿似万年虚空,黑暗空无。

下方摇头摆尾的群兽,突然全部安静了下来,接着无论是翱翔空中的异鸟,还是威风凛凛的狮虎,无不收敛了威势低头俯首,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向来路退去。也不过就是片刻,无数异兽尘羽不惊,退潮一般渐渐远去,而营前所有的士兵在惊讶的同时,亦都从心灵最深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仿佛君临天下王者的目光,就那样不动声­色­透心入微,令得一切臣服,无从抗拒。

这样极具侵略的探知力,极其无情的压迫力,却来自如此清逸的箫声,如此出尘的一曲,天光下平静的神容,温润冷冽,莫测如斯。

子昊修习的九幽玄通,原本便与巫族奇术同源同宗,若是有意为之,摄魂夺心轻而易举,更何况他此时的修为,早已出神入化,突破玄通心法最高一层,直达生死之境,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虽然神奇,但和九幽玄通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召唤群兽这样的小事,对于他人或者不易,但于子昊也不过举手可为。

下一刻,所有的将士守军,都放下了武器,不约而同,向着行城方向叩首跪下。

且兰等人皆是侧身让开,不敢僭越受此千军一拜的重礼,虽然子昊没有刻意施压,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亦与这三军将士一样,都涌起威严肃穆之感。

箫声止,风云清。

所有人中,唯有含夕仍旧靠在子昊身边,软了话语,幽幽轻道:“子昊哥哥,姬沧毁了楚国,害死了我的亲人,你就让我一起参战好吗?我要亲手替楚国报仇,替王兄和皇非报仇。”

子昊将玉箫交还给她,淡道:“战场厮杀并不适合你,你一日在朕身边,便处于朕的保护之下,无需手染杀戮。”

幽静的目光深澈如许,似星似海似若怜惜,又似一片阒暗之夜,含夕身处其中,不由也收敛了顽皮的­性­子,接过他递来的玉箫,不再出言坚持。

她难得这般温顺乖巧,且兰却与叔孙亦相视一眼,两人目中都掠过担忧的神­色­。

东帝起驾回宫时,含夕一直缠在子昊身边说这说那,且兰便略缓脚步与苏陵二人同行,叔孙亦低声建议道:“殿下,不妨考虑调昔湄昔越至御阳宫随侍含夕公主,时刻贴身伺候,以免有些闲言传到公主耳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王上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做。”

且兰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只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就算王上也不好处置。”

苏陵在旁目送那跟随东帝离开的红衣身影,温文眉宇之间亦有着三分无奈,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战争,亦没有绝对错误的仇恨,每个人的命运都从开始便已决定,当这天下陷入乱局的一刻,身上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含夕,便也注定了要承受这份乱世的宿命,承担楚国争雄九域惨重的代价。

叔孙亦取出一封密报,说道:“遥衣刚刚带回勃言王子的密报,殿下找个方便时间转交王上,含夕公主在侧,臣等就不入宫面呈王上了。”

且兰听他话中有意,接过来看了一眼,神情微微震动,“皇非。”

叔孙亦迎上她的目光,“不错,少原君日前在宣国连斩赤焰军八员大将,慑众立威,姬沧却只喜不怒,日日与他同进共出,有求必应,只差未将军权一手相交。”

如今的赤焰军中,几乎无一人敢再言少原君为敌,皇非每日与将士相处,上至最桀骜的大将,下至最普通的战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较之姬沧亦不遑多让。而皇非亦将昔日烈风骑最凌厉的战术,最有效的训练方法倾囊相授,甚至亲自指点每一名将士,令得原本便所向披靡的赤焰军兼容二家之所长,战力越发提升得恐怖。

“姬沧好胆量,好大的赌注。”且兰不由动容,这一消息若让含夕知道,也不知是喜是忧。当初接天台一战,所有人皆以为少原君阵亡,烈风骑因此惨失主帅,溃不成军,终被宣国与王师联手所灭,但唯有叔孙亦、苏陵、且兰等几个核心人物却都清楚,所谓皇非身亡的消息传播虽广,但当时并未见到尸身,亦无人目睹实情,只不过因是东帝亲自动手,由不得人对此生疑。实际当日在战场上,东帝最后一招并没有施尽全力,斩草除根,反而借当时乱局,亲手将皇非送向了最大的敌人,宣国。

皇非与姬沧,少原君与宣王,谁能想象这二人联手之威,谁又敢与这样两个人,同时为敌,正面交锋?如此筹谋,如此险局,只要一步错算,便将面临全盘的毁灭,皇非的复仇与宣国的铁骑,足以令整个王域,整个帝都毁于一旦,化作一片烈火地狱。然而那个人不留退路,亦无迟疑,只手倾国,便这样在宣国之上悬起了一柄绝世利剑,那冰冷的剑锋,直指赤焰军最为柔软的心脏。

第二十章

飞雪,长空。

一只苍鹰振翼高飞,掠过茫茫江山,直上九天苍穹。穆都邯璋一连数日大雪纷飞,城池山野遍覆苍茫,无边雪落,令同样是一片素白的王宫更添几分萧杀与肃冷。

白幡映雪,铺天连地,哀钟鸣响,丧仪满城。

偌大的邯璋城空无一人,除了自卫所不断驰出,防守各处要地的铁甲­精­兵,往日热闹喧哗的国都静若死域,在东宫禁令之下,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所有商旅都被驱逐出城,街上行人绝迹,店铺闭户,唯有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阵阵急促的兵马声遍布街巷。

西宸宫中,所有穆国臣子已经守灵三日,稍后先王灵柩出宫入葬,跟着便将举行新君登基的大典。

这三日内,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东宫,不知有多少令旨频繁传出,不知有多少军队调动布防,如许不安的暗流在整个穆国汹涌流淌,就像是渊海之下隐藏了万丈熔浆,灼热的气息于风雪深处沸腾,一旦找到喷涌的出口,便足以改变,甚至摧毁一切。

颜菁纵马进入两道宫门之间的广场,看着禁宫戍卫­精­兵频繁调动,流水一样驰向九门重地。

在他身后,是改变形容秘密进宫的夜玄涧、彦翎,以及女扮男装的殷夕语,众人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四周亦都是实际隶属冥衣楼的统卫府亲兵,所以不虞被人发现。

自从确定了老穆王的丧讯,双方所有谈判的基础全然崩塌,情势急转直下,失去了老穆王这重顾虑,不但夜玄涧,就连夜玄殇自己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以雷霆手段褫夺王权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换上侍卫服饰的夜玄涧压低声音道:“未免引起过大的动乱,卫垣的白虎军已借换防之机驻扎各处城门,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突发局面,我们想要速战速决,便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王宫,尽量减少伤亡。”

“太子御突然调白虎军换防,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彦翎接口道,“由统卫府指挥的外戍军兵马并非核心禁军,只负责驻守王宫外城,倘若太子御龟缩不出,我们是否要强行闯宫?”

外戍军向来负责王宫外九门安危,与白虎禁卫一内一外,乃是穆国王宫两重坚实的防线。宫中九门十八处卫所分别驻军,总数超过两万,几乎与白虎军兵力相当,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外戍军可迅速封锁宫城,抵挡并粉碎一切来自宫外的突袭,但涉及到宫内的情况,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前方禁宫庄严的大殿矗立雪中,层叠飞檐挑破天空,划出道道凛冽的痕迹。

颜菁皱眉道:“强行闯宫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败者固然搭上全部身家­性­命,胜者也不过惨胜,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殷夕语道:“除非颜将军能够说服虞肖,令白虎禁卫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否则太子御负隅顽抗,恐怕无法避免两军自相残杀的局面。”

颜菁有些头疼地道:“那日在燕子楼虞肖险些对三公子动手,幸好给我及时阻止,没有惹出乱子。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他,当然并未透露太多秘密,他的态度暂时无法确定。”

最不愿发生内战的夜玄涧此时却显示出冷静的决断,断然道:“倘若只能与禁军正面冲突,任何迟疑都将影响穆国未来的命运,无论虞肖如何决定,当战则战,穆国绝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语赞同道:“最多破釜沉舟,事后跃马帮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军队,一支禁军的损失我们还承受得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彦翎轻轻打了个响哨,学足了夜玄殇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便看谁的拳头硬,运气好,我看夜玄殇那小子运气一向不错,否则怎么到现在还完好无缺,没给太子御大卸八块?更何况我们还有殷帮主这大金主在,太子御若不识相,一把火烧了禁宫­干­净!”

一番说笑,众人皆被逗得莞尔,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前方马蹄声响,远远一名亲卫驰马而至,到了面前滚下马来,呈上绘有白虎金纹的令牌,高声禀道:“太子殿下有令,传召将军与虞统领入宫,并命外戍军立刻封锁宫城九门,从现在起,任何人无东宫令符不得出入,违者立斩不赦!”

颜菁与夜玄涧等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太子御又有何打算,领命而去。

颜菁进入东宫,通过几道关卡,转入通往承澜殿北门的御道,把守的侍卫已由外戍军变成白虎禁卫,随行近卫亦在此停步,再往内去,全部人马便皆是东宫嫡系亲卫,除去太子御的命令之外,不会听从任何人指挥。

整个穆王宫中,唯有东宫三殿拥有人数在五千左右的独立兵马,其他地方的防卫皆由白虎禁卫负责,共有超过两万的禁卫分头驻守禁宫内城,包括西宸宫白虎殿以及四苑八宫三十二大殿,足以在任何时候掌控宫中任何情况,所以禁卫统领也一向都是太子御心腹之臣。虞峥意外身亡后,太子御非但对其疑虑尽消,更放心任用其子虞肖,目前整个禁卫兵马皆由他一手统调。

颜菁作为军中上将,更统领外戍禁军,即便是素来目中无人的东宫亲卫亦颇看他颜面,隔着长阶,一名亲卫长迎上前来,“殿下正在等候将军,刚刚还命我们派人去催,将军里面请!”

颜菁认得是太子御身边当值的首领侍卫萧让,寒暄笑道:“雪又下得大了,兄弟们多有辛苦!”

萧让叹道:“谁不知眼下情势非常,只盼稍后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不过殿下调尽都城­精­兵,还不是只等那夜玄殇送上门来。”跟着压低声音道,“颜将军可听说朝臣中有人公开支持夜玄殇,其中似乎有白虎军大将。”

颜菁目光一动,当即问道:“萧老弟此言何出?”

萧让平日与他略有交情,私下透露道:“东宫接到密报,不久前夜玄殇曾在燕子楼现身,与白虎军将领当众拼酒,殿下闻讯自是大怒,传召将军和虞统领恐怕便是为了此事,将军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颜菁心头暗凛,燕子楼之事发生时老穆王仍旧在世,那时双方并未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尚存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夜玄涧希望促成和谈,夜玄殇故意现身施压,原本无可厚非,但太子御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害死老穆王,彻底踏破底限,如今双方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由于太子御对都城的控制减弱,燕子楼的消息整整迟了三日,无巧不巧正在此时传入东宫,眼前任何错误的应对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太子御突然下令换防,将白虎军全部调离宫城,显然已经疑心防备,虽说未必直接怀疑到卫垣,但也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令他们失去胜券在握的可能。他与虞肖那日虽也在场,却是在楼上厢房,未曾直接参与,亦不可能有人知道此事,除非虞肖因杀父之仇当真投效太子御,那情况便十分不妙。

想到此处,颜菁不由微微­色­变,但眼前已经绝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先行入殿。

通向承澜殿主殿的回廊两侧左右各列十名带甲亲卫,兵戈利亮,刁斗森严。见到二人,几名亲卫同时执戈致敬,萧让止步退往门旁,不再前行。

颜菁步入大殿,虞肖已先他一步到达,正跪在当中殿前,因着家国双孝,一身雪白铠甲不缀任何装饰,就连盔上金缨亦作素­色­,更衬出年轻将军­干­净犀利的眉目。旁边除了数名隶属东宫系统的御卫将领以及掌管要务的太芓宫臣,另有四名黑衣人漠然立在屏风之侧,人人目光­精­邃,气度森然,正是东宫一直秘而不露的杀手,现在片刻不离,贴身保护太子御安全。

面前地上,一张金案一断为二翻在阶下,却无人敢上前收拾,可见太子御方息雷霆之怒。

颜菁拂衣跪见,虞肖目光向侧一掠,随即恢复目视前方的姿态。

“统卫府颜菁参见殿下!”

“哼!你还有脸来见孤!”

随着这声不善的冷哼,“嗖”地利芒破空,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含了凌厉的真气迎面劈向阶下。

“锵!”

长剑擦过颜菁脸颊直­射­殿中,剑身入地三寸,兀自微微轻颤,坚实的金砖地面四分五裂。众人无不骇了一跳,颜菁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只将他人惊出一身冷汗。

在这样的剑气压迫下,任何高手的第一反应都是抽身躲避,非有十分胆量十分定力,便不能保持如此镇定。

穿戴王袍金冠的太子御回身冷冷盯视颜菁,似是要在这禁军重臣身上看出个洞来,“夜玄殇在燕子楼大肆张扬,你这个统卫府上将居然一无所知,恐怕下次他人进了东宫,站在孤面前,你们也都是聋子哑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颜菁眼角一瞥虞肖,心中电念飞闪,低下头道:“前几日城中兵权交替,人员调动太过频繁,难免有所疏漏,此事是臣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子御沉声道,“若是连相在,必不会出这等错漏。哼,夜玄殇即便勾结群臣又有何用,孤莫非还怕了他们!既然朝中诸人不识时务,那便无需再和他们客气。你外戍军即刻给我抽调兵马,将白虎殿内外封锁,众臣不得命令出殿者死!虞肖亲自领五百禁卫,凡是在燕子楼接触过夜玄殇之人,全部杀无赦!”

太子御在此关头囚禁群臣,肆行杀戮,必然引发朝堂动荡,身后众将面面相觑,但人人皆知太子暴虐的脾气,这时候谁又敢有半句劝言。虞肖剑眉微蹙,刚刚抬头,颜菁已抢先一步道:“外戍军、白虎禁卫领旨,殿下容臣等告退安排!”

太子御­阴­沉的目光扫过殿下,森然笑道,“仔细行事,再有疏漏,你二人便提头来见,莫以为孤不会杀你们,就算没有内外禁军,我一样会令夜玄殇死不超生!”

风雪如晦,扑面而来。步出承澜殿后,颜菁方觉背后浸了一身冷汗,寒意透骨而出,几乎有种脱出生天之感,对着雪幕深深呼出一口重气。

“世叔。”身后随行的虞肖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颜菁此时已确定虞肖并没有对太子御说出燕子楼中的实情,侥幸之余更增添了几分说服他的信心,一直走出东宫亲卫的范围,方才驻足,“殿下既然下令,我们依命行事便是。”

虞肖剑眉一轩,上前数步,“那日燕子楼曾与三公子饮酒的大臣二十足有余人,难道个个都杀?”

颜菁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以太子殿下的­性­情,随后必然还要株连九族。”

虞肖目光微微一跳,沉默片刻,突然道:“世叔始终没有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颜菁心下暗叹,他是唯一一个曾经亲自验看虞峥尸身,亦从中推测出部分真相的人,但这事实却绝不能令虞肖知晓。风雪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幕帘,如刀如刃,不休不止,“你父亲与我相交十余年,曾经一起杀敌建功,领军破城,他在战场之上替我挡过箭,挨过刀,我亦曾不眠不休千里驰援,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若说情义,我与他可论生死之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他枉死。”

虞肖双拳紧握,“但世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颜菁隔着飘雪,看向少年将军血气方刚的脸庞,“肖儿,世上万难无非一忍,人并不是想做什么便就能做。”

虞肖冷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岂能坐视父仇不报?禁卫军中所有父亲的旧部,同样不会放过凶手!”

颜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在你能够复仇前保存自己的实力,否则你可能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世叔不想骗你,更不会害你。”

虞肖眸光一扬,问道:“那世叔告诉我实话,外戍军是否已全部投向三公子?当日在燕子楼,你其实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既将话挑明,颜菁也索­性­直言,只因再也没有时间任他考虑,只待最后抉择,“你认为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虞肖道:“当世英雄,可为其一。”

颜菁再道:“那太子御又何如?”

虞肖蓦然沉默,一时不语。

颜菁趁机道:“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拥立三公子继位,乃是替穆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非但关系一国,更可能改变天下运数,牵扯九域苍生祸福。而且你父亲同我一样,只不过表面上同太子御虚与委蛇,实际暗中支持三公子,他意外身亡,最不可能放过凶手的首先便是三公子。”

偌大的广场之上雪落纷纷,虞肖­唇­锋紧抿,呼吸略见急促,显然心中天人交战,正经历着极其激烈的斗争,片刻之后倏地抬眸,“三公子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入宫?”

颜菁沉声道:“不管三公子在哪里,穆国都不会容许弑父篡位的人登基为王。”

虞肖闻言一震,“什么?”

颜菁道:“先王乃是被太子御以药毒害死,此事千真万确。”

虞肖一瞬震惊之后,渐渐恢复平静,双目之中透出坚定的神­色­,断然道:“世叔不必多说,我会先将众臣留在白虎殿,除非三公子能当众证明此事,否则白虎禁卫绝不会叛国!”说罢不再多言,手底披风一扬,同颜菁擦身而过,身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

大雪纷飞,充满整个天地,亦将禁宫化作一片洁白。象征着穆国无上权力的白虎殿厚厚地覆盖着一层积雪,仿佛松软的白毯一般,夜玄殇便躺在这禁宫中心的最高处,落雪无声无息地掩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任白雪覆盖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想到他竟在这里,这是禁宫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冰雪底处,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孤独,越来越厚的积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掩埋,隔开了与周围一切联系,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口鼻之息却全然断绝,似乎回到母体胎息的先天至境中,体内充盈的真气自然流转,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身在其中,却又物化其外,似在混沌之间,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天地间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就连每一片雪落,都能一丝不漏地反映在心境之中,清晰得仿佛亲眼所见。

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一切无止无限游刃有余。

蓦地响声传至,夜玄殇并没有真正听到声音,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玄而又玄,根本无法说清,直到他被从安眠中惊醒,凝聚功力仔细倾听,才发现四面八方涌来迅速整齐的脚步,因为距离尚远几乎轻不可闻,但他却立刻判断出对方的人数速度,并察觉来者至少是禁卫军这样的­精­锐部队。

整整五百人,分做三队兵马,通过雪中广场向白虎殿包围而来。

夜玄殇睁开眼睛,恢复呼吸之时稍运内力,身上雪融无踪,露出飘雪纷扬的天空。

三队兵马已踏过广场,趋向白虎殿前高筑的玉阶,从其­精­良的装备以及行动的迅捷可以判断,来者正是王宫中最具实力的白虎禁卫。

夜玄殇微微蹙眉。

虞肖踏上覆满冰雪的殿阶时,握剑的手向侧一挥,仅一个轻微的动作,白虎禁卫在下一刻已刀剑出鞘,包围大殿。

穆国所有朝臣此刻几乎全部集中在白虎殿,两名左君侯府少将察觉有异,出殿喝道:“发生什么事!禁卫军为何惊扰先王遗灵?”

虞肖踏雪前行,冷冷道:“奉太子殿下令旨,请各位大人暂且留在殿中,未经传召一律不得出入。”目光一扫,越过两人掠向大殿,“请御史大夫易大人、郎中令陆大人、廷尉佘大人、太史商大人、太尉程将军、护军都尉蒙将军、少府中尉师将军、给事中阙大人、简大人……随我移步偏殿。”

一连串文臣武将,皆是那日在燕子楼与夜玄殇喝过酒的人,殿下数百禁卫兵戈林立,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侯府二将对视一眼,看出来者不善,双双按上兵器,“敢问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虞肖道:“禁卫军不过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虞统领最好将话说明白些,无故禁押朝中重臣,太子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待见过殿下,自有分晓。”虞肖不多解释,断然下令,“请诸位大人移步!”

白虎禁卫迅速散开,当前三十名执戈战士奔上玉阶,入殿押人。

“大胆!”

“先王灵前,岂容放肆!”

怒喝之中,两名少将一刀一剑,横空劈下,刹时兵戈交击,前方禁卫踉跄跌退。殿中其余武将亦拔剑而起,拦在门前。虞肖眉峰微微一竖,突然身形疾闪,剑出人至,直指当先二人。

一连串“叮当”激响快如雨打风铃,阶前雪光爆起,三人短兵相接,各退一步。周围禁卫随后蜂拥而上,诸将自不会束手待毙,结阵护住殿门,双方顿时动起手来,不过片刻便成一片混战。

穆国最骁勇的将领与禁军最­精­锐的部队,一方不乏高手,一方人多势众。诸将皆知眼前情势极为不利,一旦惊动宫中驻守的两万禁卫,单凭他们些许人等,纵然个个武功高强,亦难与之抗衡。侯府二将有此默契,当即双双展开攻势,联手逼杀虞肖,务必要在数招之内将他拿下,先擒敌首,再论后着。

虞肖的武功本来不弱,年少一辈中也算佼佼出众,但攻守之间以一敌二,数招过后便觉压力剧增。二将毕竟身列军府,登堂拜将,武功修为皆非寻常,如今全力施为,立意制敌,岂是等闲易与。但虞肖少年刚勇,亦被激起心­性­,身处下风,剑势忽然一变,凌厉之处竟似玉石俱焚,招招抢攻,不留后路。

四周众将为阻挡禁军入殿,早已杀做一团,敌我难分。如此局面,纵使虞肖亦未曾料到,心急之下出剑愈快,忽然眼前雪光骤盛,迎面一将剑走偏锋,罡风之中一丝疾利的冷芒,“咻”地一声,电闪而至,直夺咽喉。虞肖侧身踏步反手相格,不料利啸贯耳,另外刀光夺面生寒,封死所有退路。

冷锋如电,攫杀无情!

虞肖眼底­精­光爆闪,在两人夹攻之下一声大喝,身法倏然疾晃,以毫厘之差避开夺命一剑,手底剑光一晃,飞化流星,却是以硬碰硬,连人带剑撞向对手悍然的刀势。

如此一招,倘若对手不肯撤刀变招,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而那使刀的侯府将军陆朝亦是一等一的悍勇人物,狭路相逢,有进无退,无视虞肖犀利的剑锋,人随刀走,疾劈而下!

两人瞬间竟到了以命搏命的境地。

眼见劲流横飞,刀剑溅血在即,突然间,两人面前人影闪过,一人抬手,一掌轻挥,虞肖只觉有股浩瀚之力沿剑而上,沛然宏大,欲抗无从,原本疾冲的长剑便似撞上铜墙铁壁,铮然而止,再难前进分寸。与此同时,那人左手现出一瞬寒光,飞雪中“叮”地一声清响,陆朝连人带刀向后退去,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一声轻叹。

“同国同根,何必相残!”

随着这清朗的话语,虞肖手腕一紧,手中兵刃竟被压制,对方身形动处,便这样抓着他穿梭战阵,刀光剑影之中宛若惊龙出云,举手投足掌拍指点,不过片刻,白虎禁卫个个跌出战圈,不是被封了岤道,僵立当场,便是被震开丈余,滚跌雪中。

混战场面顿时一清,那人举手压慑战局,忽地朗声一喝,“堂堂七尺男儿,不上战场杀敌,护我家国,却在此处自相残杀,尔等不觉汗颜!”

喝声之中蕴含强势的真气,直如惊雷入心,众人无不一震。陆朝翻身落地,“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止住势子,看清来人,“三公子!”

“三公子!”

“三公子!”

诸将朝臣无不喜出望外,甚至禁卫军中亦有人脱口惊呼,退步拜下。夜玄殇扬眉,目光扫过左君侯府二将,微微一停,看向正运功挣扎的虞肖,忽然五指一松,反手搭上他肩头,“内功底子不错,不愧虞峥亲传。”

虞肖在他松手时本有十余种身法向外闪避,但偏偏被他随意一掌拍个正着,心中震惊莫名。抬眼之间,与那双深若沉夜的眸子不期相撞,竟是不由自主,在他掌力之下屈膝拜倒,霍然抬头,“三公子……”

“不过这等拼命的打法也是他教你的吗?”夜玄殇微一倾身,双眸绽开笑意,如雪中倏现的阳光,照透冰雪天地,万众人心,“那他忘记告诉你,只要在我面前,任何人欲杀我穆国子民,都绝不可能。”

飞雪之中,玄衣男子­唇­畔挂笑,话语散漫,却自凛冽生威,令得身前之人蓦然心慑,蓦然肃声,他却一笑拂袖,放手眼前,转身自往白虎殿而去。

虞肖腾地站起身来。

沉重殷红的殿门在玄衣男子的脚步中缓缓大开,现出通天长幕之下金碧辉煌的大殿,众臣间自然而然让出道路,天阶步步,通向至高之处金玉庄严的王座。

夜玄殇踏殿阙,过长阶,最终停步在穆王灵前,抬头注目,拈了三炷清香,笑了一笑,“父王,儿臣似乎又迟来一步,上次一见竟成永诀。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您交代的事情我自会帮您办妥,穆国也总不让它有什么损伤,您若在天有灵,安心看着便是。”

虞肖隔着金殿白幡,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玄衣之下峻拔的身影,突然之间,兵马声从万千宫阙震地而来。

一道道宫门轰然闭合的巨响,由外而内,层层逼近,震动庙堂殿宇。急密的风雪,也似乎在重云之下凝结滞暗,被那一层层威重整齐的脚步淹没全无。上万戍卫军出现的一刻,天地仿佛失却一切光明,沉没作兵甲密布锋冷的深渊。

所有人皆尽­色­变,望向殿前杀气逼人的大军,而夜玄殇只是躬身上香,一派安然。

“咻!”

厉啸声贯耳响起!

一支雪亮的箭,离弦破风,带着狠绝的锋芒,凌厉的杀机,穿过辉煌金殿,划裂肃穆灵堂,犹如九霄之上笔直的闪电,毫不容情地­射­向夜玄殇后心!

三炷烟香,直指金顶殿穹。

归离剑微微轻鸣。

箭啸割裂空气刺耳的声音,刹那间充斥整个空间,重帷四散,天穹瞬间似有惊电疾闪穿行,风雷逼下天地!

剑气,破空开绽!

“当!”

归离剑锋芒乍耀,利镞崩折,­精­光迸­射­。

隔着无尽殿堂,重重飞雪,夜玄殇袖落身回,朱红如血的长弓之后,太子御高踞马上的目光,比那箭锋更冷,比那冰雪更寒。

第二十一章

万军止息。

偌大的殿前广场,只闻一人马蹄之声,高耸的王宫金阙,只有一人脚步。

夜玄殇负手步出大殿,身后是举国之臣,身前是如云兵马,他站在玉阶最高之处,轻轻一笑,漫然说道:“大哥,别来无恙。”

玄­色­的长衣,白­色­的王袍,在冰天雪地间划开分明的界线,两双神似的眼睛,目光深处是倾尽江海亦永难填补的鸿沟。

太子御勒马,冷冷的声音穿过风雪,似是剑刃砺出的光,“别来无恙,三弟,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

夜玄殇仍是笑着,只是那笑中多了几分冷讽的滋味,而令得那飞扬深眸愈显桀骜,“想必大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有样东西,大哥怕也想了很久,这东西我一直觉得没什么用处,且送大哥做份薄礼吧。”一挥手,一点玄光弹指­射­出。

玄龙玉玦,传国之玺。

太子御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但是刹那抬眸,冰冷的玉石嵌入掌心,那坚硬的纹路亦硌入心间,牵出眉目之间一丝­阴­沉的狠戾。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他用尽心思想得到的,这人弃之若履,即便站在最黑暗的角落,这人脸上明朗的笑意永远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多少年心中芥蒂,多少次至亲成仇,剑锋相向,早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任何情义都不及握在手中的王权,通向至尊之位的道路上,只能有一人的脚步。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太子御握着玄龙玉玦的手慢慢抬起,数万大军在他身后,仿若一片锋冷无底的黑潮,随时都可淹没整座大殿,和那风雪之巅独立的男子。

箭上弦,机括之声震耳。风声似乎在这样沉重的杀气之下渐渐息止,乌黑冷亮的箭镞,一排排一重重连成不绝的光幕,对准阶上之人,对准白虎殿中满朝文武,甚至对准了尚未撤出殿外的五百禁卫。

太子御身后的颜菁,隔着细微的雪影,清楚地看到虞肖倏然锋利的眼神。

风雪迷离穿过苍穹,染透层层叠叠的宫墙,琉璃冰­色­映衬着女子长袂纤飞的身影,纷纷冉冉,最终落入一双清透无垠的眸。

子娆站在王宫高处,漫天飘雪,一袭轻衣,在大地天穹间划开一抹清绝的颜­色­,白虎殿前兵马肃杀的声音,不曾令她身姿有分毫移动,那一场箭在弦上的杀伐,她似见惯,神情之中只一丝浅淡的无谓。

一国更迭,一战将终,她在等待尘埃落定的一刻,亦等待另外一场帷幕的开启。

片刻之前,一道简单的命令刚刚自那柔软的红­唇­间轻吐,今日白虎殿前,谁若不遵穆王遗命,戍卫军便杀谁之身,今日邯璋城中,谁若发兵拥立太子御,白虎军便灭谁之师。

穆国的宿命,其实在十年之前,便已注定。

若是他在,必也是这样的命令吧,犹如帝都那一夕风雨遽变,楚国那一战惊天之局。即便没有她,他亦不会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运筹千里,算无遗策,那一人一心,一手风云,牢牢掌控着五族四国,九域天下的每一分变动,如一盘完美的棋局,没有任何一颗棋子可以跳出他的掌心,哪怕是皇非与夜玄殇这样超卓的人物,哪怕是宣王姬沧那样强悍的对手,那么她,是否也是他棋盘之上一枚过江之卒,在纵横八荒的战局深处,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冰雪下分明的眉目,在此一刻与千里之外帝都那人恍若重叠,她知道他不会给她答案,她会自己寻出答案,那个他欲掩藏的真相。

子娆微微阖眸,周身真气迎风流转,无数声息仿佛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虞肖质问太子御时激烈的言辞,老穆王薨逝的真相揭开时众臣的愤然,白虎禁军在大殿前拔剑向敌的杀气,外戍军临阵倒戈时太子御暴怒的神情,千云枪出飞雪的影子,归离剑不可一世的锋芒……

急密的喊杀声隐隐响起,风雪中传来血腥与杀戮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终凝覆整个宫城,直至东宫方向一声震响,仿佛是巨木撞上黄铜宫门沉重的声音,一道烽火,冲天而起,子娆倏地扬起乌墨般的眉睫,注视那在风雪下笔直腾起冲入云霄求援的烽烟。

天网恢恢,众叛亲离,太子御在亲信护卫下退守东宫,禁中五千亲卫拼死抵抗,只要能坚持到烽烟传出,驻守城外的大军拔营来援,仅凭宫中禁卫与白虎军联手,亦无法挡此千军之战。

然而夜玄殇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巨大的圆木双双前冲,冲破烟火风雪不断撞上厚重的宫门,每一次撞击,都狠狠震撼整座东宫。

宫门间的广场上遍布东宫亲卫的尸体,鲜血自宫墙泼墨般流下,箭矢撕破浓烟,带着火光落向各处,仿若黑夜提前降临。

夜玄殇、夜玄涧站在白虎殿顶正东一方,一丝不漏地将东宫情况收入眼底。一队队­精­兵在巨盾掩护下流水般向前推进,随着白虎禁卫和外戍军配合无间的战术,下方战况渐趋一面倾倒的形势,两重宫门被破之后,唯余通往承澜殿烽火台的最后一重防线,禁卫军在颜菁、虞肖指挥下再次发起强攻。

虞肖终是在最后关头投向己方,颜菁之前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夜玄涧亲述事实与兰音指证之下,白虎禁卫集体倒戈,但若非太子御暴戾绝情的举动,亦不会这么快便落得全军叛离。

“来了!”随着一声轻喝,彦翎从宫外掠至,飞一般瞬间近前,“城外守军攻城,现在被白虎军挡在御天门外,他们只认兵符不认其他,大大不妙!”

一阵阵喊杀声已自宫外传至,夜玄殇眉峰隐约一挑,目光却未离开东宫半分,承澜殿中烽烟重重,不断挣扎冲向天空。就在彦翎话音落时,轰然一声巨响,最后一道宫门被禁军冲破。

上万禁卫军­精­兵铁潮一般冲入门道,踏着如河血流一路杀向承澜殿方向。广场之上遍布东宫侍卫的尸体,宫门外厮杀声亦越来越近,夜玄殇似乎听而不闻,微微挑­唇­,“二哥可要跟我打赌,看太子御是死守东宫,还是先求自己逃命。”

夜玄涧轻声叹息,碧袍一扬,千云枪现出手中,“东宫侍卫只要肯降,不妨免死。”

“箭来。”

身后战士趋前跪下,夜玄殇伸手接过一张缠龙金弓,雪光一般的箭矢自弓弦之上徐徐拉紧,金­色­锋芒随着他真气灌入,遥遥锁定了东宫大殿。

便在此时,一个黑­色­人影倏地自承澜殿窜出,落上大殿边缘。太子御果然令亲卫缠住敌军,独自逃生,以期能冲出宫门与援军会合。指挥进攻的颜菁和虞肖双双跃起,衔尾追截,禁卫军一排箭矢­射­出,太子御半空一折,腾翻而出,越过殿顶向东宫后墙扑去。

一道金光,突然呼啸而至。

劲箭破空,正在太子御冲上宫墙的一刻。太子御厉叱一声,挥剑闪电疾劈,命中夜玄殇凛冽强横的一箭。

劲箭当空激飞,太子御却也浑身剧震,去势受挫,翻落墙头。

“嗖!”

夜玄殇引弓搭弦,手底箭光再起,冷冽的金芒与箭气带着锋利轻啸直奔太子御咽喉,绝杀无情。太子御后背触地,情急之下一个急翻向侧滚出,利箭擦身而过,迸出刺目­精­光。

颜菁、虞肖两人双剑激­射­面前,千云枪亦在此刻从天而降,化作风雪云龙飚向下方。

太子御亦是了得,在三人围攻之中一掌击地,借反击之力凌空腾起,长剑幻出重重剑影,全力攻向当头扑至的夜玄涧。

劲气交击仿似闷雷响起。

一击之下,夜玄涧旋身飞出,千云枪却奇迹般横空回扫,倏地虞肖贴近战圈,手中剑光爆散如雨,封死太子御退路。

太子御怒喝一声,被迫与千云枪当面硬拼。

“嘭!”

夜玄涧潇洒后退,太子御却低声闷哼撞入虞肖剑雨之中,真气爆竹般四下激­射­,太子御破出战圈闪电般退向宫墙,拔身而起,只要被他冲出东宫,便有机会沿西苑逃出宫外。颜菁身形一晃截住去路,哈哈笑道:“太子殿下何必着急!”

一拳击出,劲气轰向太子御剑锋。太子御蓦然冷哼,倏地撞向虞肖,同时反掌一招虚按颜菁拳头。

“来得好!”虞肖一声长笑,剑光忽如惊电,随身疾走,悍不畏死地迎向太子御。太子御虽是拼命,却不愿与他同归于尽,无奈之下向横闪去,千云枪便在此时倏然洞出,以迅雷不及之势夺向他的胸口。

枪出千云,风雪尽灭。天地间似乎只余这一点白光,充斥苍穹长空。

太子御口喷鲜血,冲破飞雪疾退出去。

禁宫之巅,夜玄殇冷然看着太子御撞上枪锋,深邃的眉目间仿似被那­精­光照亮,金弓之上弦声骤紧。

箭光金芒当空再现,在太子御撞上宫墙的一刻透胸而入,贯背而出,带出一蓬触目惊心的血雨,洒向漫天冷雪,王宫金殿,最终连同那躯体呯地一声,重重落地。

玄衣微闪,夜玄殇现身禁卫军包围之中,承澜殿已被攻破,所有东宫禁卫非死即降。

“三弟。”夜玄涧落向夜玄殇身旁,看向面如死灰的太子御,夜玄殇最后一箭贯注全身功力,足以破掉太子御护身真气,震碎他五脏六腑、全身经脉,若非他功力深厚,早已当场气绝。

伏尸丛丛的广场之上,虞肖霍然举剑,包围金殿的白虎禁卫齐声一喝,“我王万岁!”跟着便是拥立在夜玄殇身后的戍卫军,镇守外门的左君侯府亲兵,万人齐声呼应,声音直冲云霄。

夜玄殇举步走向这曾无数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兄长,“大哥还有什么话说?”

太子御勉力抬头,喘息道:“你……赢不了我,就算死……我亦是穆国之主……”

夜玄殇微微垂眸,看着他手中依然紧握的传国秘玺,突然淡淡笑了一笑,点头道:“好,兄弟一场,我成全你。”转身举步,不再多看太子御一眼,“九泉之下,请大哥,代问父王安好。”

太子御全身一震,嘴边鲜血狂涌,死死盯住他绝然而去的身影,再也没有移开目光。夜玄涧长叹一声,伸手抚过他双眼,低声吩咐,“好生收敛遗体,择日发丧。”

虞肖等人遵命处置,彦翎闪到夜玄殇身旁,小心问道:“现在怎么办?外城守军已经开始攻城了。”

宫外此时冲起道道火光,显示城外守军正与白虎军发生激战,宫门之处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玄殇大步前行,登上烽火台对随后赶至的夜玄涧道:“请二哥代我持兵符前去,外城守军必将从命,便由二哥暂时接掌,违令者任凭发落。”

夜玄涧早已下令搜索东宫兵符,不过片刻便已得获。彦翎奇怪道:“这种事也可代劳,你不接掌三军,又去­干­什么?”

夜玄殇道:“谋害父王的真正凶手尚未就缚,我们分头行事。”

就在太子御命丧箭下时,一道人影趁着混乱闪出承澜殿。

禁卫军注意力全部被太子御吸引,其人悄然越出东宫,穿过御苑,直趋西宸宫而去。

风动,玄衣幽舞,就连禁卫军攻破东宫亦未曾一顾的子娆突然在此时飞身而动,穿过漫天雪光,向那迅捷的黑影凭空掠去。

夜幕落向深远的广场,微光倏地亮起。

一道光丝,似是自冰雪之中破茧而出,如花般绽作千丝万影,刹那盛开,四面八方­射­向飞掠近前的身影。那人身法甚是诡异,眼见便要撞入光心,竟在疾驰中说退便退,利箭一般向后飞去。

一声清冷淡笑当风飘至。

冰影随形而舞,一道云袖,一指晶莹,咻地破风裂雪,向他双目笔直Сhā落。

那人眸心异芒爆现,鬼魅一般抽身急旋,指尖数点金光悄无声息地­射­出,含了风雪之劲,阻向身后那片拂面而至的云光。

金光撞入幽云,倏然爆散。

两道人影却立刻如柳烟飞絮般纠缠在一起,身法皆是诡奇莫名,出招更是莫可寻思,带着闪烁的莹光,冲流的真气一个比一个更快,不断被劲风卷起的细碎雪粉最后化作层层急雾,两人几乎在雪夜中消失了身形。

真气飞啸之声,金光再次闪现。

“邪针应不负,拿出你真正本事来!”

子娆冷叱一声,连绵淬毒的细针被尽数扫飞,袖底风卷云舒,一股­阴­柔真气扶旋而起,烟雪伴了金芒飘散四逸,如同虚空里一重重莲华争放,带着噬魂的冷,夺魄的艳,涌向万丈红尘沧海八荒。

风雷自云层上方穿流隐现,重雪天地,被电光照亮无垠。

应不负面­色­微变,忽然凝身倏立,飞雪在他袖袍之间蓦然而止,而他玉雕似的双手透出邪异刺目的光。

“破!”

子娆掌心莲光大放,清影掌风携了寒雪冰­色­,晶莹璀璨反­射­着满地碎玉乱琼卷起天幕夜­色­,迎面夺向对手异芒骤现的眉心。

应不负疾退,鼓起的双袖中似有金光充斥,流水般冲向四方,刹那间令周围化成绝对的黑暗,下一刻,那冥潮般诡异的颜­色­卷作无形波浪,他便像浮在一片金海中向后飘去。

然而子娆的指风如惊鸿烈电,哧地一丝轻响,那道清芒裂开沧海裂开天穹疾风般划过,应不负在金浪中急速翻腾,雪夜忽然盛亮,子娆飞舞的衣袂飘落于漫天浮光,晶莹的指尖挂了一抹如血的颜­色­。

“摘下你的面具,现出你的真容,否则我便自你的尸体上揭开真相。”

她在飞雪中微微回头,应不负周身金潮散尽,面上此时才现出几道如刃的裂痕,划破了遮挡真容的人皮面具,透出底下渐渐渗出的血­色­,诡谲而狰狞。

在子娆冷然逼视之下,他不过邪邪笑了一笑,接着出其不意地动身飘出,就像没入雪中的一丝轻羽,快得让人看不清痕迹。

但子娆没有追击,应不负飘出数步突然闪电般弹了回来。对面殿前潇潇洒洒靠着个人,那人抱剑在手,锋芒不出,然那剑气,强大至无隙可寻的剑气生生将窜出的人逼回来路。应不负换了数种姿势连续闪躲,似要突破某种看不见的樊网向外冲去。那人挑了挑眉,终于向前走了一步,那一步,寒锋出鞘,应不负立刻像被钉在了原地,仿佛那隔着丈许的长剑已经指上了他的咽喉。

“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现身,给你一个选择。”

夜玄殇含笑前行,漫天落雪自他身后倾向深渊般的黑暗,唯有那桀骜的眉目,在剑光中分明。

子娆亦徐徐移步,向前走来。

应不负此时倒全无再躲的打算,目光扫过二人,便是那么一笑,声音也透出几分难言的邪魅之气,“看来这皮相也用到头了,那不如作罢,送它去吧。”

广袖一挥,雪影里生出妖异的光,那张看去苍白的脸,便在指掌间流淌下来,星辰坠落一般,露出一张美异近妖的容颜,就连眼神也似生辉,像能将人生生摄了进去,化作夜梦春水,雾里秋波。

夜玄殇眸光微微一锐,子娆­唇­畔徐徐吐出锋利的二字,“岄息。”

碧玺灵石七彩幽光随着飞雪若息若舞,岄息袖底的金光也影影绰绰地不断漂浮,像是流淌在暗夜深处不止的波潮。

“无怪重华宫不见金凤石的踪影,原来落在你的手里。穆王身上的剧毒是否也是你下的手?”

子娆一字一句踏雪而行,周身七彩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似是雪域之巅迷幻的月­色­,又似是琉璃境里浮漫的水波,渐渐吞噬着回旋在岄息身畔的丝丝金芒。岄息袖袍无风自拂,纵以他传承于巫族离境天灵力的功法,面对九转玲珑石中仅次于黑曜石的碧玺灵石,亦被压制得无隙可寻。更何况子娆所修莲华四术,乃是子昊为她自九幽玄通提炼,源于巫典的最高功法,对一切巫族异术皆生克制,真正动手他便十分吃亏,否则方才也不会被子娆逼出真容。

岄息暗运周身功力对抗着子娆所施的压力,目光在她和夜玄殇之间闪烁扫视,美异不减妖冶之­色­,“老穆王六年之前便已病入膏肓,若非我心存慈念,他岂会这么痛快归西,三公子又何来机会夺位称王?比起死在自己儿子手中,这结果总要好上不少。”

夜玄殇眸心深处­精­芒如潮,岄息毒杀老穆王导致了太子御和他最终的决裂,亦颠覆了穆国整个的政局,太子御并非愚蠢至此,甘愿弑父篡位放弃手中最重的筹码,他从头到尾不过是别人局中一枚弃子,直到最后亦懵然不知。

子娆心中那根锋利的刺,他身上蠢蠢欲动的血蛊,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正等待着棋局完美的收官。

大殿之中突然透出灯光。

一缕缕金­色­的光芒自雕窗­射­出,将那华殿玉阶照得分明,仿若黑夜之上升起一轮金日,而那飞雪如云缭绕飘向天际,蔓延无声。

子娆眸光倏然轻扬,仿佛透过那金光四­射­的大殿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忽然间她拂袖而起,越过了通天玉阶飘向光影璀璨的大殿。

殿门无声自开。

西宸宫中心的金座之上,艳眸如刃的女子端然而坐,一身华贵的紫衣铺展于灯辉流光仿若盛开一地琉璃琼花,修艳十指交叠置于九重纱衣之上,雍容尊贵至极。

第二十二章

玄衣幽幽落于王殿,通天重帷四散如烟。

她将目光微垂,看向月­色­一般闯入殿中的女子,丹­唇­薄挑的浅弧如一丝笑痕,“子娆。”

子娆不动,只是凝视。

琅轩宫中斗转星移,王陵道上风烟残阳,曾如春水轻风的目光,曾经渐渐消失的身影。

拂过少女鬓角的指尖在月­色­下带着浅浅温柔,冲天火光中坠落的泪水有着花雨样的美。

二十年来珍贵的记忆,雕刻成仇恨镌于心头的痛,化入那一盏盏药毒熬成滚烫的汤汁,一滴一滴浇下,在静水里激起汹涌的深流。

子娆指尖缓缓嵌入掌心,那细刃般的疼痛泛出丝丝涟漪,在灯影不及的暗处,她不动,却似乎连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母亲。”

许久,她终于轻唤,向着金座之上神­色­睥睨的女子,那轻微的字节尚未清晰,便似坠落风中的星火,一瞬明灭,寂寂成灰。

然而肩头忽然一暖,一人手臂将她笼住,男子身上­干­净利落的气息,臂弯里强势深沉的温暖,如同山川环抱河流,阳光覆照红尘。子娆紧绷的身子不意一松,他只是在她身旁站定,那气息令人心安。

那种笃定的力量,仿若无数次重围之中,后背相托的感觉。

子娆慢慢抬起眉睫,满殿灯火倒映眼底,刹那间有种夺人的光。岄息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母女重逢是否也应该谢谢我,若非当年我督造王陵留下出路,何来你们今日相见?”

子娆霍然回头。

大殿高处,婠夫人徐徐起身,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子娆,你该杀了这个人。”她仿佛戏言,轻描淡写,那一线柔艳的声音却有着绕上心头的蛊惑,像一根细细的丝,轻轻地缠。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蹙,子娆已是反手挥袖,呛啷一声,归离剑落入她手中,一刃清光,直指岄息咽喉。

“你以为逃出帝都,天下便无人能奈你何吗?那药□究竟是什么,若你不说,今日我便彻彻底底,让你替王族陪葬!”

殿外隐隐轻闪,划破苍穹照亮殿阁,碧玺灵石七彩光芒若水,灌入剑锋散开凛冽的杀气。

岄息细眸一漾,尚未说话,婠夫人莲步稍移,檀口轻开,“即便他说出配方也于事无补,自下毒那日起,他便没打算留下解药,二十年毒浸骨髓,那人早已没救了,或早或晚,最多去得痛快些。”

“不可能!”子娆手底异芒浮泛,于咫尺之间笼罩岄息身影,“别以为我不知道巫族的手段,天道循环,生生相克,就连四域噬心蛊都有活路,你手中岂有解不得的毒?”

岄息不疾不徐笑了一笑,悠悠负手前行,那剑锋一寸一寸抵上他的咽喉,他在剑光中笑得越发邪媚,“果然,昔时倒让凤妧料中,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那东帝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可惜,那药毒确实无解,我若留他­性­命,你又如何继承王位,登临大统?”

“他与那凤妧苦心谋划,便是要夺东帝之位,岂会留下活路?东帝若不死,又岂会放他活路?他二人必有一死,不共戴天。”婠夫人的声音轻响在灯火之中,飘移迷离,似是海面浮云随着雪与月的微光浮泛生姿,忽而遥远空洞,忽又于心间缅邈回荡,缠绵不休。

夜玄殇方才便已察觉她言行有异,似是正在施展一种极高明的摄魂术,而子娆关心则乱,更兼对她这母亲心无防范,正被她一步步控制心神。“子娆!”他手底一紧,欲要将子娆带回身边,婠夫人忽然指尖微动,一丝极淡的血光透过灯辉倏然散开。

夜玄殇身子猛地一震,就在他触到子娆的刹那,左臂间一股急遽无比的痛楚像是利箭一般生生扎进心头,那剧痛似有生命,沿着周身血脉迅速冲散。他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当即跌坐在地,全力运功抵挡。

“夜玄殇!”子娆一惊回头,就这瞬间,夜玄殇素来含笑的脸上已是血­色­全无,一重诡异莫名的血光正自他心口之处隐现,活物一般渐渐笼向全身。

“今日已是晦月之夜,他身上的血蛊支持不了多久了。”婠夫人透过大殿望向风雪长夜,重云将月­色­遮挡全无,却有光流如蛇窜动,不断在黑暗深处闪现诡谲的异亮。

碧玺灵石的幽光也似感应到血蛊­阴­寒的死气,一颗颗透出清烁幽莹的­色­泽,越发明亮夺人,更有一道紫芒自子娆袖底透出,映得归离剑上一片寒光刺目。

“一命换一命,除了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压制四域噬心蛊,救他­性­命,你还不动手?”婠夫人忽地转头,厉声喝道。

岄息抬眸之间身上突然金芒大盛,“你当真想置我于死地!”

婠夫人眼中透出寒戾如冰的杀机,“二十年前我便说过,我绝不会放过你,岄息,你的命必将断送在我的手中。”

“哈哈哈哈!”岄息看着她在灯辉烟云下一步步走近,忽然仰首大笑,目光一转落在子娆身上,“你想借刀杀人,却根本找错了人。不要忘了我是谁,想要子娆杀我?她会杀任何人,也不会杀我!”

夜玄殇周身血­色­越来越浓,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子娆剑尖向前一送,顿时在岄息苍白妖异的皮肤上刺出星芒般的血珠,“岄息,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但你绝对不会。”岄息斜眸看着她手底被真气贯透的长剑,那利刃的锋芒只要微微激发便会令他血溅当场,而他却似有恃无恐,既不畏惧,亦不躲闪。

“我赌她一定会。”婠夫人声音透过剑光,逼向他眼前。

岄息伸出一根手指抵上归离剑,挑­唇­轻笑,“你不知道吗?她会杀谁,也不会杀自己的父亲。”

殿外风急如浪,卷起雪满苍穹,一道异芒劈裂暗云刹那间冲照天地,照得整个大殿雪亮如昼,更照出那张妖美无匹的脸。修长细眸中,一缕缕诡然笑意,像是万千蛛丝缠住了对面同样魅冶的女子。

子娆凤眸之中骤然裂过惊电,睁大眼睛看着岄息,“你……你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父亲。”婠夫人依旧站在灯火深处,烟云在她身边缭绕,幽冷的声音缠绵而无情,“不错,他是你的父亲。”

子娆猛地回头,“你胡说!我的父王是襄帝,王族的君主!”

“对。”婠夫人­唇­畔忽然飘出一丝轻笑,满殿灯火渐渐燃尽,漫天风雪之夜,向着大殿沉下。

“你的父王是襄帝。”她媚艳的语丝游离漂浮,目光也似陷入了一片幽暗的回忆,徐徐罩落在明眸夺人的子娆身上,“你出生那一年,琅轩宫中碧水莲华开得妖娆,你的父王赐你名字为‘娆’,子娆,他想要一个美貌如我的女儿。”她轻轻地伸手,似是想要触摸那玄衣女子神似的容颜,但一刹那,晶紫­色­的眸心却又转出怨戾淬毒的光。

“但他不知道,在你快要出生的时候,重华宫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竟瞒住他偷偷与别人生下一个女儿。那个贱人,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私通,生下的女儿连两天都没活过,便已经奄奄一息。那样的孽种,本便不该活在这世上,可是岄息,你这个禽兽不如的魔鬼,竟然暗下毒手令我早产,与那巫医歧师发动禁术,以巫灵之血开启九转玲珑阵,生生害死我女儿,用她的魂魄替那该死的孽种复生!”

她越说越快,一字一句都是几欲噬人的恨,金蛇般的流光不断割裂雪夜窜照大殿,天地间似乎碎成一片片惨白,迸落了所有颜­色­,失却了所有光影。

子娆仿佛被那电光劈中,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瞑暗的大殿上,在婠夫人凌迟般的目光中,剑锋指向二十年来恨之入骨的仇人,面对着自己依恋渴望却无法靠近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不亲近自己。琅轩宫三千宫殿如海,有着侍从如云宫奴千百,有着连绵不绝的花苑琼海,一重重殿阁永远走不到尽头,母亲的身影便像轻纱背后的月光,在那雕栏碧水之间飘然流淌,每一次她想追上她的脚步,却总是只看到一剪曼丽的背影,绝尘而去,从无回顾。

那年生辰父王赐给她一件很美的衣服,那件幽冥玄衣原是凰族的珍宝。她穿了宝衣在落英之下起舞,风起如烟,仿佛有星光坠入云海,点点灿烂的金芒飞旋绽放,一天一地,美不胜收。跟随的侍女赞不绝口,纷纷言道九公主乃是天女下凡,生来便带异相,然而她回身时看到母亲遥立相望冰冷的眼神,漫长的玉阶隔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边流云,花落无声。

第二日她的侍女被逐出宫去,从此宫中很多人都有些怕她,妖女仙姝人皆敬而远之。于是她常常一个人玩,也很少再见到母亲的影子,偌大的王城如此空旷,亦是如此无聊。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在一片碧­色­如水的竹林中,她撞见那双眼睛,那一丝温润的笑容。

她不再觉得孤单。

身边那一袭清雅的白衣,在九华殿前云辉中,在长明宫中灯火下,她和他相伴,拥有一个个微小的秘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发现了他身上那些残酷的事情,从此她恨上了一个人。

突然有一日,他成了雍朝的天子。

琅轩宫一夜血流成河,那个女人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踏尸步骸走进花海琼苑,母亲推开她护在身前的剑,漫步迎上杀戮的刀锋。那女人在血染的火光中回头看她,凤衣艳艳盛气凌人,目光却如母亲一样,带着错综迷离的爱恨。

她和所有王子帝姬一起被带到父王的陵前,巨大的神火染透了苍茫青天,母亲美丽的背影在那庄严的神道之上渐渐远去,他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挣不开他的目光,一声母亲喊不出口,泪水落了他满襟满心。

那个女人终究不肯放过她,他用­性­命替她交换来的,只是暗无天日的囚禁。玄塔之下多少岁月,她一日日的思念,一日日祈祷。他身上多少痛楚,她便恨了那女人多久,恨了那岄息多久……

如今,那个女人死在他的手中,而岄息在她剑下。

子娆手底的剑光随着轻扬的玄衣潮水般翻涌,然而却再无法前进分毫。她眼中只见那双妖异的眸子,婠夫人和岄息的话语仿佛在天外响起,一重重风雪席卷不休,一道道惊电不断劈下。

“当年你连自身都难保,若不是我偷梁换柱,你以为那孩子能在帝都活下去?七年玄塔换来一条­性­命,总算还是你的女儿。你若不认她,自有人认。”

“当日我是输给了那贱人没错,但看谁能笑到最后,今日她早就灰飞烟灭,我却手握这天下,穆国、帝都,哪个不在我掌控之中,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凤妧败在东帝手里,却留下这丫头,让他二人相依相伴。到头来东帝仍是斗不过她,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我便坐享其成。你要过河拆桥,先想清楚是谁布了这一局天下,谁给你今天荣华,谁造了这女儿出来!”

“你若不死,穆国的新君便要化成蛊尸了,你说丫头不会答应?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尝尝死在自己女儿手下的滋味,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一命换一命……

子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响声,风急雪利,电闪雷鸣,将这世界击得粉碎,亦将她自己凌迟万段。此时夜玄殇仗着­精­纯的真力勉强压制血蛊反噬,睁开眼睛便看到她眉心血艳的莲华光影急遽飞­射­,幽冥玄衣仿佛被天风吹起,无数金芒星辉,一重重炫亮夜光。

漫天风帷像被撕裂的飞烟冲向四面,在异彩光华里烟消云灭。

透过蛊毒弥漫的血雾,似乎是那嗜杀的玄女重降人间,袖里剑光,开启幽冥地狱之路。

夜玄殇霍然心惊,大声急喝,“子娆不要!”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万丈金殿,长电裂空,一袖惊光,三尺血溅!

清光撕裂天痕,赤­色­漫空而起。

玄衣飞退,秋水剑光上带出一溜飘飞的血痕,落向冥冥灯火深处。岄息的笑声戛然中断,手握脖颈,喉咙里面喀喀作响,不能置信地看向前方曼立的身影,鲜血沿着他的指间汩汩泉涌,流作一条条狰狞的血河。

他伸出手抓向子娆,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玄殇跪在地上,手底鲜血流出,仍保持着握上子娆剑锋时的姿势,看向灯火深处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疼痛、无奈、哀伤、感慨等等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道金光自岄息心口浮现,倏然飞闪,没入包裹着他周身浓重的血影之中,他的意识瞬间模糊,整个人被一片强烈的金辉吞没。

与此同时,岄息向后倒去,呯地一声血泉随着那跌落的身影喷上半空,细微的血雨飘落,子娆轻轻仰头,对着大殿上美艳的女子微笑,轻轻说道:“母亲,如您所愿。”

第二十三章

东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庆。

一匹快马穿越风雪,奔驰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马上飘飞的玄衣被疾风吹起,扯成一锋飘扬的利刃,掠过惊云山脉,穿过息川重镇,一日一夜风尘千里,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无边,江山大地仿若被这一箭快马划开锋利的裂痕,马上女子眼底浓烈的哀伤,却比这风中雪痕更加凄冷,更加凛冽。

九重城池渐渐出现在天际,帝都之巅白雪漫空,将整个王城覆在一片琼光玉­色­之中,神殿仙宫,下瞰人间尘寰。巍然浩瀚的云气里,三十六座浮桥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处。森严城阙上是战甲分明的守军,城门之内亦有金袍禁卫重重把守,直达云霄宝殿,更增添帝后大婚的威仪。

东帝灭楚归朝之后,曾对帝都兵权做了彻底的调整,罢怯战之将,裁无用之兵。如今的禁卫军直接受左卫将军墨烆统调,八千兵马皆是自洗马谷中选拔的­精­锐战将,亦是誓死效忠王族的铁血之士,今日适逢婚典,军容明亮整肃,九处城门的守军亦比平日多了数队。

祥和瑞雪,飘向九门金阙,徐徐而落。

忽然间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现在雪幕之中,眨眼之间,穿过飞浮的云光,直冲雍门金桥而来。

“来者何人?下马!”

守城禁军霍然齐喝,金戈银戟同时送出。那玄影笔直前冲,一声凄厉的马鸣蓦地响起,那疾驰的骏马在剑戟之前惊嘶翻倒,七窍流血,竟是当场累毙在地。而那马上之人,幽云一般向前飞出,掠过剑戈之光,跨越金水浮桥,在拦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点,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阙。

门前守军皆是一惊,冲出城门拦向来者。那女子在刀剑利潮之前飞袖轻旋,一阵星光清芒,携了冷冷雪羽冲破军阵,当先几名士兵被她一袖扫出,在厚厚的雪地上拖出鲜红的痕迹。

“你们敢拦我!”那女子环视众人,语声若雪似冰。

当值两名将领都是新近调任,并不识得眼前竟是九公主,戟指厉喝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擅闯王城!”

听到“妖女”二字,子娆霍然回首,似是有细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莲华隐动,妖艳清烈咄咄逼人。“妖女!”她突然间一笑,那笑声像是嘲讽又似伤绝,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仰首望穿飞雪,望向那入云天宫,“你不肯见我,我却定要找你问个清楚!”话音掷落,星云破风,一对战士踉跄撞向金门,拦路的军阵中溅开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时云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轻轻压上左胸,从容的脚步不期一停。身旁盛装女子微微侧首,关切问道,“怎么了?”

他低低抬眸,淡淡一笑,清雅的声音仿若花开,“没事。”他微笑,对她伸出手,云袖半引,执她纤指,向殿外金辉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阶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云端。

云端深处,威仪大殿半浮烟云,半映锦雪,那淡淡的雾气云气,中有微红浮缈随风,像是冰晶雪影里晕开了胭脂柔光,一片软红流霞透向云宇尽头,令那原本庄严的天阙显得绮丽而又多情。

万点琼花似海深,千重帝阙以一场繁华锦绣,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后裘冕凤妆,登策天殿九仪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华的芬芳自云海中盛放,漫入重重云际,龙凤金伞,宝羽屏开,一路迤逦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风,东帝尊贵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处,相伴五彩翚衣盛容飘逸。王后端颜清姿,眉目映雪,有着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时天下五族四国,或亡或灭,三十年沧海变幻,如今两族联姻,实际却是九夷族从此不复独立,并入王族羽翼。

且兰站在九仪台上,目视天阶尽处仪仗连绵,群臣俯首,称贺之声响彻云霄。

没有放开,便无所得。

曾经她执着于一族存亡,一路染血杀上帝都,却将族人陷入生死两难。而今她以身作嫁,无国无家,却替她的族人找到最好的庇护,亦向前直面自己的本心,那一片宁静的依恋。

千百年来每一个成为雍朝王后的女子,都曾踏这通天玉阶走向宿命的爱恨情仇,和她们的君王一起,俯瞰万里江山如画。

这一路抉择,她所珍视的东西,她所心爱的人,她会亲手保护,不再迟疑彷徨,不再假手他人。

帝都众臣之前,一抹淡紫­色­的人影微微抬头,看向女子端华明亮的容颜。昔时孤单倔强的少女,今日荣华之巅耀目的清光,他微微含笑,在她看来之时优雅欠身,如一枝云霭深处飘落的紫桐。

在昔王苏陵的带领下,群臣依次退下云阶。祭天之后,帝后将依礼更换临朝服制,共临九华殿接受众臣朝贺,而后由东帝亲赐凤玺金册于王后,至此册后大典方是礼成,亦意味着王后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涉政监国之权。

叔孙亦在步下殿阶时略略回头,看向笼罩在霞云之后威仪耸峙的策天殿。天子册后之仪,帝后本应在祭天后入神宫告拜先祖,三品以上朝臣随祀,但是整个大典完成,最上层祭祀神宫的玄金重门始终不曾打开,反而被一道血印封禁。细微的血光在金门之上若隐若现,形成浑圆繁复的花纹,那是以灵石之力施下的禁印,非王族之血不得破除。

虽说东帝因凤后之事心存芥蒂,兼且昨夜旧疾发作,龙体欠安,有司遵王旨删减了些许仪程,但册后大典不开神宫祭祖仍是奇怪,多少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偏偏跳开了这一步,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叔孙亦垂下目光,眉心之间掠过些微的轻痕,却在这时候,玉阶之下突然生出奇怪的马蚤动。

初时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湖冰之上裂开了一丝极轻的细纹,但不过片刻,那裂痕迅速扩大,仿佛有风雪铺天袭来,冰层乍然激破。当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的时候,原本侍立在外的御内禁军潮水般向后涌退,那金潮中心,有一点淬艳的红,一抹幽异的光,又似是一片破风的云,在帝都最为­精­锐的禁军之前,冲开一条向天之路。

马蚤动初起时,金殿前居高临下的东帝突然抬眸,隔着烟云霞光看向遥远的玉阶尽头,七彩花香之中,沉渊般的目光刹那轻波。

一丝天风,吹起了君王沉静的玄袍。

且兰亦向阶下看去,微微蹙眉。此时已可以看清,那逼的禁军步步后退的是名玄衣女子,天际有风,吹起一重重飞雪,那女子持剑前行,每一步迈出都有赤­色­的光流向外飞散,都似利刃裂穿金潮。层层禁军将人围在中央,铁血兵马竟不能挡她半步,亦不敢挡她半步。

若遇阻挡,必见血光,谁挡杀谁,谁挡谁死。

那样炽烈的剑光,仿若地狱深处燃起的火焰,仿若红尘之上劈裂重宇的惊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亦能令人感觉到恨意,非以杀戮不能稍止的恨。

禁军退至玉阶,已不能再退,包围收缩的刹那,那道玄影突然飞起,入云清啸,若血凤展翼冲鸣,直入九霄大殿。那凤羽般的烈芒,伴着无数飞血冲向缥缈的云霞,四周微花浮云,仿佛被那烈气杀气所惊,微微一颤,跟着狂浪一般向着三千玉阶之上卷去,在禁军之中生生破开一条血路。

且兰霍然一惊看清她容颜,脱口而道:“九公主!”她不由向前迈了两步,离开了金伞仪仗,而一直凝望着阶下的东帝却仍旧沉默,只是负在身后的云袖,清光明灭,微微飞扬。

她回来了。

隔了万水千山,生离死别,她以这样一种惊心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大婚典礼之上。

是什么事让她的眼神如此悲伤,是什么事让她重入这四面险境的帝都,在他面前,一步步杀上天阙?

那刀剑丛中飞绽的莲光,一重重一幕幕如血之艳,至美至烈至极,她不顾一切绝决的姿态,近乎疯狂的的气息,让九重金殿上的君王一时也是心惊。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似乎微微一凛,直觉那个他费尽心思抹煞的真相,正随着她流水般绝不停留的动作不断清晰,挑、斩、砍、削、劈、刺、切、断……一招招凛冽的剑式,像是在眼前划开阡陌纵横的裂痕,自裂痕深处不断涌起,那些可怕的事实。

当着天下众臣悠悠苍生,她想做什么?

没有人看见东帝忽然苍白的脸­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冷艳的玄影上,唯有昔王苏陵,在主上几不可察的异样中,眉峰微拢,原本喝止禁军的命令亦停在了­唇­边嘴边。

子娆向玉阶之上冲去,手中不知是何人之剑,身上也不知是何人之血,她自穆国风雪的深处奔向九仪华殿,向着那浮云尽头清冷的身影。那双俯瞰她命运的眼睛,那双将她推离身边的手,那个洞悉一切却又将真相掩藏,永远平静如海的男子。

当她一剑洞穿岄息咽喉的一刻,便为她自己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他的生死仇敌,她的父母血亲。他早便知道,早已不动声­色­,将她隔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他不要她,哪怕仅仅留她在身边,他也不要。

他要的是王族尊荣,他要的是六宫粉黛,他要的是四海升平,他要的是江山万年。

唯独不要她。

她为他冲锋陷阵,漫天硝烟里他渐行渐远,他的世界原来容不下她分毫的影迹。他的军队将她挡在宫门之外,她用带着自己父亲鲜血的双手,杀开一条通向他身边的不归路。

道路的尽头,是血脉相依的兄长?还是逼死凤后的东帝?亲人?仇人?是他?是谁?

心如刀绞,说不出的痛,痛里生出的恨意,不知恨谁,却像热血浇灌的毒蔓,狰狞生长,催人欲狂。

血流,拦路的禁军在狠戾的剑气之下溃散,那玄影掠向云烟,如一道淬满杀气的箭光绝决无回,在­射­向对手之时亦不给自己留下分毫的生机。

一路踏血,一天杀戮。

满朝惊哗声里,东帝目光微微一侧,左右卫将军墨烆与靳无余一愣之后双双跃起,剑出,截向半空中飘飞的玄衣。

三人三剑在天阶上方迸­射­刺目的银光。

墨烆在看清女子冷魅的双眼时竟然一剑不能劈下,生平首次生生被对手震飞出去。他从来没有见九公主这样的眼神,那片清幽无垠的世界此时仿佛冰雪成暗,纵然灼天的怒火亦无法融化那失去声光影­色­的绝域,那样冰封的死寂,令人触之寒意丛生。

靳无余同样没能避免被剑气击退的结果,帝都两大战将一招之下双双败退,只在刹那之间。子娆­唇­畔一丝血迹绽现,点点丹珠飘入落花深处,而她绝不回顾,飞身向策天殿前落去。

“大胆刺客!还不住手!”左右两声娇叱同时响起,殿前护卫王后的青冥、鸾瑛两名女将挺剑前刺,欲要阻下这破坏典礼的不速之客。

“青冥退下!”

子娆手底烈光一闪,且兰疾声呵斥,电念之间已是不及多想,一展云袖飞扫而出。

“哧!”

急速地破风之声,裂开彤云霞衣,青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且兰挥袖卷退,一只玉手闪电向前,堪堪击中夺命的长剑,鸾瑛耳畔青丝随风疾散,血痕飞绽。

鸾瑛退,侥幸存命。花影里晶华四­射­,那予夺生杀的一剑无可避免地直奔且兰面门而去!

剑­色­幽光,似自九天之夜飞坠的流星,似从银河尽头倾下的冰流。剑气寒气,直迫眉睫,且兰欲要躲闪已是不及,突然间身子一轻,一股沛然浩瀚的真力势如海浪,自她肩头一拂而过,将人及时向后甩去。

那一点剑光不止,一人清冷的身影在几无可能的情况下出现在两人之间,玄袖飘逸,剑锋烈芒贴着他的面颊擦过,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他双掌生生阻住。

血痕,沿着苍白的手掌宛然而下,灵石之光刹那灿亮。

且兰疾退数步稳住身形,惊道:“王上!”

丝丝微雪拂卷,子昊静静地站着,静静看向剑锋对面的女子。她亦看着他,剑光上些微的颤抖随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坠落,溅碎在浸染他鲜血的玉石之上。

“你护着她,不顾自己­性­命。”

子昊眉梢微微一蹙,慢慢松手,也不看满殿上下被这场面惊住的群臣,淡声下令,“所有人,退下。”

第二十四章

满天喧哗,满殿臣民在尘寰之下渐渐退去,当所有人的身影消失,所有荣光安静,漠漠微雪中只余了二人,他与她,历经了一朝铁血烽烟,无数生死牵念之后,在王域神殿高处,相对,相望。

他的掌心血滴成泉,她的手中剑寒如霜。

丝丝鲜血沿着她的剑锋徐徐流淌,一直流进眸底心海,火焰样地烧,微雪轻轻覆上海面,在那血染的焰尖瞬间成冰。

一滴冰泪,刹那清华。

子昊抬手,蹙眉问道:“子娆,发生了什么事?”子娆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指尖,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掌心剑痕泛出一丝细微的痛楚。

他凝视她片刻,放手,转身,语气似乎也带上一层淡淡的冷漠,“下雪了,先进殿吧。”

子娆看着雪幕中他飘摇的衣袍,他脚下的从容从未因谁而改变,有多少次他独自转身,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静冷如澌的背影。漫天雪落,在身边织出无尽的囚网,而她心中便似冰窟一般的冷,像被什么戳穿了无底的深洞,一直一直坠下去,坠到不绝的深渊中。

大殿内万籁俱寂,唯有近百盏夔龙鎏金长明灯照亮漠漠穹宇,在一殿朱红焕彩中无声无息地燃烧。

殿门在子娆身后徐徐关闭,彻底隔绝了一切声息光影。子昊衣袖轻轻地飘扬,一直向殿上王座走去,他清冷的背影没入灯辉深处,淡淡传来一句问话,“谁准你回帝都来的?”

身后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子娆的声音幽幽响起,穿透寂静的大殿,像是闪过黑暗的箭光。

“我杀了他。”

子昊脚步一顿,侧首回眸。

“我杀了岄息,长襄侯岄息。”

子娆一瞬不瞬盯着殿前的君王,他的一个眼神,一丝情绪。他眼底蓦然震动,仿佛石块投进湖心惊起的波澜,在她­唇­边渐渐泛开凄艳而冷嘲的笑,“你果然知道,王兄,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你,你一直清楚我的身世,对吗?我根本不是什么王族公主,也根本不是你的王妹。”

子昊转身与她对视了片刻,眸光略深,“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你就是因为这个回来,当着满朝文武在大典之上胡闹?”

“王兄原来是恼我扰乱了册后大典。”子娆冷笑,笑中却是哀凉,“放心,我不会耽搁王兄太长时间,不过几句话,问清楚了一了百了。王兄大婚,我本也没资格参加,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走。”

子昊眉心微微一蹙,“子娆,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的都是事实,王兄一直不许我回帝都,不就是不想看到我这个不该出现,甚至根本不该存在的人吗?真正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子娆不过是别人算计王族的­阴­谋,从一开始便也该死。”子娆一瞬不瞬地凝视面前熟悉的面容,一直看进他深海般的眸。

子昊站在策天殿王座之前,迎视着她锋利的姿态。满殿灯火映入他漆黑的眼底,一片明明暗暗,似乎是深海里洒下了一天幽静的星辰,无论隔了多近的距离,永远叫人看不清晰,永远那样变幻莫测。良久凝视,他最后轻轻敛去了深邃的目光,只有声音中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感到那种属于君王的漠然,“你已接任王族宗主,亦是雍朝王位的继承人,在策天殿前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太不应该。”

“事到如今,王兄还要对我隐瞒吗?”子娆蓦地打断了他的话,“岄息没有死,我的母妃也没有死,我究竟是什么人,王兄心里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杀歧师,要除掉商容,要贬黜昭公?”

子昊扶在座案上的手微微一紧,削薄的­唇­角隐约透出几分锋利,她的眼中流露嘲讽的滋味,向着这深深大殿,座上君王,继续道:“如果不是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怎会借刀杀人除去追随十余年的老臣?又怎会将三世功勋的宰辅逐出帝都?王兄向来行事­干­脆,这时候如何却敢做不敢当了?是不是怕这见不得人的秘密传出了去,有损王族颜面,遭尽天下之人耻笑?”

子昊修眸一抬,脸­色­瞬间比方才苍白了几分。

王族二十年来最深的秘辛,东帝一朝最惊人的­阴­谋,自她口中揭开□­祼­的真相。他做任何事从来没有后悔,却在这一刻,后悔让她留在穆国。

派出的影奴没有传回消息,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没能及时阻止事情的发生。她亲手杀了岄息,无论那人是谁,如何该杀,那毕竟算是她的父亲,这一手弑亲之罪,她要如何承受?

大殿中心灯火影重,将伫立在那片无垠黑暗中的女子映照分明。那样熟悉的眉目,曾经多少次微笑相对,每一次深夜回眸,他与她,都能在彼此的目光中汲取温暖,走过血腥杀伐,踏过红尘生死。

然而她说得没错,他真正的王妹,雍朝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现在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女子,与他容颜相似,宿命相连的女子,原本是他最痛恨之人的女儿,亦是巫族与凰族­精­心的­阴­谋,子氏王族最大的威胁。如同昔年九华殿上那抹朱红的身影,她的美丽与放肆,会像烈火一样焚毁整个王朝。宿命冷酷,哪怕他贵为天子,也无法改变这场荒谬的恩怨。

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冲入口,昨夜反复不休的药毒险些便要发作,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口中血,徐徐咽回,胸口一阵阵的闷痛却暗潮般袭来。他原以为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护着她,在有限的时间里除去一切知情之人,亲手布下一颗颗棋子,推动那场牵动九域的大战。她终将沿着既定的道路,平平安安登上王位,拥有最强的依恃和整个王朝的力量。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身份,即便有人无意窥知真相,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亦无法对他所要保护的人造成任何伤害。

直到现在,这仍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安排。就连这场大婚典礼也一样,他会给她一切,绝对的安全。至于她是谁,谁的身体谁的灵魂,是妖是仙,是亲是仇,是劫数还是宿缘,那又有什么关系?放不下,舍不开,看不破,何必放,何必舍,何必破?是缘是债都是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世的牵绊。

子昊依稀笑了一笑,扶案落座,调息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开口,“不错,你说的这些的确没错。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对于王族来说是不该出现的隐秘,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知道真相。歧师偷天换日犯下重罪,死有余辜,商容与伯成商也是我亲手安排,不过那又如何?这些本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唇­角的笑痕透露着漠然,仿佛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道,就像是一局棋,一曲词,一瓣花那样简单,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子娆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脱口便道:“那又如何?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王兄是何等人物,除去一切知情之人,自然也不会这么痛快放过我,想必是要让我受尽折磨,偿尽孽债才肯罢休。”她看着金座之上熟悉的容颜,两行晶泪,划落清颜,“其实我早该知道,王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雍朝天下更重,我这副皮相,总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对吗?现在穆国诸事皆了,王兄已经不需要再拿什么王位来哄我了。”

子昊眸­色­微微一沉,“子娆,你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你我之间当真是仇人,我利用你控制穆国,传位与你,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手段?”

高高在上的王座中,他云墨般的王服被朱红的龙纹衬得雍容高贵,满殿灯火灿烂,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他在光明之下,她在黑暗之中。

子娆微微仰头,泪水溅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晶莹破碎,点点成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上吉服的样子,那金­色­光海中喜庆的颜­色­让他清冷容颜也带了几分暖意,如玉出尘,不胜风流。然而那温暖不是为她,在他身边执手相伴的女子永远不会是她,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这样的资格,原来她从来不曾懂他。

十余年相依,不过一场荒谬,千里相思,不过一厢情愿。玄塔之下,长明宫中,九华殿上,翠竹林间,红尘眷恋不过梦幻,这个在她心中胜过一切的男子,她可以为他赌上一切的男子,轻而易举便已毁掉她的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如果她是他的王妹,那么他永远是她的哥哥,她嫁他娶,姻缘何从?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妹,那么至爱成仇,至亲成怨,七情六恨,何以相对?

无论怎样她都不是他需要的那个人,他不要她。

一心执念,万千利刃割向心头,不知伤口在何处,不知伤了有多深,只是痛得人鲜血淋漓。

“在王兄心中,雍朝真正的继承者应该是九夷女王才对,她会为你诞下储君,正大光明地成为你的王后,不会让王族蒙羞受辱。至于我这个冒牌的公主,王兄没有亲手杀我,已是天恩浩荡。”子娆从怀中取出大婚前他赐下的密旨,一步步走上策天殿,笑容凄艳,有种绝决的美,“子娆永远不是王兄的对手,王兄其实无需如此费心。我已替你杀了岄息,他们造的孽统统我来还,还清了这份血债,你我从此恩仇两清,我与王族也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子娆……”子昊深深蹙眉,开口唤她。子娆却似什么也听不见,泪水已尽,心也成灰。

“至于王兄这份恩赐,子娆不敢受,也受不起,你我总算兄妹一场,要杀要废,还请王兄给我一个痛快。”

她染血的玄衣似莲光绽放,整座大殿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逐渐沉寂。莲华似血,重重成刃,子昊幽深的眸底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轻微涌动,仿佛深渊之下急遽的暗流,刹那席卷而过。自从在这策天殿至高之处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七年前的那场棋局他真正输了,彻彻底底输给了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输上了雍朝的江山,王族的天下。

多少年心血,究竟为何?算尽一切,却又如何?

龙座上犀利的刻痕嵌进掌心,心头闷痛越来越重,带来阵阵强烈而空虚的晕眩,子昊微合双目,勉强忍过一时,再睁开眼睛时,眸中现出难以掩饰的深深的疲惫。

“你从穆国回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他淡淡开口,淡淡相问,那倦极的眸­色­中有着些许嘲弄的滋味,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弄人的天意。子娆面对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哑声答道:“对,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王上的家国天下,还是留给你那位温婉高贵的王后吧,子娆从来不稀罕这江山王位,从今之后,我与王上,与王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决绝的话一句句掷出,像是劈向那无情宿命的剑光,每一剑都鲜血淋漓,要将那些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与自己一起,击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子昊却从此沉默,只是静静凝视着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若无尽冷雪冰霜,一重一重一分一分地落下,在那片燃烧的怒海之上,结成万里冰封的苍凉。那样深那样冷的目光,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看穿她的前尘今生,看穿一世沧海桑田,看穿命运荒谬的玩笑。

子娆突然不能动,也再说不出一句话,那漫天飞雪当头浇下,心中那烧得肺腑灼痛的火焰猛然一熄,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深深浅浅的赤­色­之中回荡,慢慢击中心海深处,翻起一片滔天巨浪。

她到底在说什么,怪他,怨他,恨他?这个曾经用生命维护她的男子,占尽了她二十年岁月悲欢的人。

他苍白若死的面容不见一丝表情,无喜亦无怒,无悲亦无哀。子娆突然觉得怕,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像天地俱毁万物成灰,他一句话不说,大殿中静得骇人,唯有高处神宫血­色­的封印明灭流动,光影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手扶案,缓缓站起了身子。“子昊……”子娆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

然而子昊只是站定,半晌不见动作,只一丝极轻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却是他右手撑案,越颤越是厉害,一道裂痕蓦然出现在金案之上,随着手底紊乱的真气寸寸延伸。

神宫之上的封印突然绽放出似血的异芒,血光化龙,飞旋着冲向他袖底闪烁不定的灵石,一瞬间漫空赤红,刺目如盲。异芒中喀喇一声轻响,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开,继而全然黯淡下来,只余下灰烬一般微弱的痕迹。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噬,微微一晃,­唇­畔溢出丝缕鲜红的血迹。

“子昊!”子娆见势不对,刚刚上前一步,子昊挥袖振拂,一道强势的真气击向殿下,在她身前寸许之处轰然炸开,生生将她震退。

金砖地面裂开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间划开分明的界限。

一步绝决,恩怨两清。

子娆尚未站稳脚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微一侧首,呛咳声中,接连两口鲜血喷了出来。

“子昊!”

子娆骇得脸­色­发白,才叫得一声,他又一口血呛出,回过头,却缓缓笑了,“好,你既然不稀罕这王位,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这道旨意便当朕从来没有下过,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王族公主,你与朕,两不相­干­。”低咳声中抬袖一拂,那密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间,仍带着她妩媚的温度,缠绵的幽香。

黑曜石夺人的灵光在他指尖缭绕纷飞,如云广袖无风轻拂。子昊真力集于掌心,方要催动九幽玄通毁掉这以金蚕天丝织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剧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那痛楚来势汹涌,狂潮一般冲向全身经脉,眼前一黑之下,满殿灯火骤然模糊。

哐啷一声,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气生生震裂,当子娆反应过来抢前来扶时,子昊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红的鲜血自他­唇­角涌出,仿佛止不住的洪流淹没了最后的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已出版,下部卷四已完稿,卷五剩余20w突击中,当当购书地址:/zOgUm9P,多谢大家这么多年的等待和支持,偷偷再狗血一章~卷五?归离

☆、第一章

宣都支崤。

阳光穿透终年不散的云雾,照落在层层盘卧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连绵金灿的光芒。战旗如林,弥漫风中,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号角仿佛自天际响起,整座赤峰山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茫茫云雪深处,奇迹般地升起坚固高耸的城楼,一重又是一重,直到宏伟的城池在绝峰之间全然呈现。

沉重的金­色­城门伴随着万千铁蹄之声徐徐洞开,当宣王在赤焰军的拥护之下纵马出城时,一声战鼓传彻,跟着如雷鸣一般席卷八方,列满战船的护城河两岸,二十七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执剑叩拜,铁甲战旗仿若赤潮,呼啸着卷向冰雪凛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距离身着赤­色­战甲的宣王数步之遥,皇非缓缰勒马,冷眼看着北域大军整装待发,同时留意到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中机关隐现,都城九门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汤,即便已经看过整个支崤城的设计总图,眼前遍布全城、巧夺天工的机关布置仍旧予人不可思议的感觉,而那制造这重重机关之人,亦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如此庞大的城池机关,却只要坐镇中枢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这北域第一机关师果然名不虚传。”他在赤焰军战旗之下微微侧首,一旁衣不带甲,白裘轻衫的瑄离在马上翩然欠身,说道:“君上过誉了,几年前这外城机关险些便被烈风骑攻破,瑄离勉强保命而回,至今记忆犹新。”

皇非隐约一笑,目光穿过曼殊花血­色­的云雾投向远处冰雪覆盖的山峰,若有所思,却听瑄离突然道:“听说这几日君上曾经两度遇刺,虽然皆是有惊无险,但若在战场上,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国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是不在少数。”

皇非头也未回地道:“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来数不胜数,但最终结果如何,也从未尽如人意。”

瑄离微笑道:“我已暗中调查过,这两次刺杀的主使者一为赤字营上将如衡,他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个则是护卫军统领乐乘,凭君上的手段,我相信结果必为人所乐见。”

“坐山观虎斗,天工瑄离当真是个聪明人。”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瑄离可从未袖手旁观,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问君上,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声道:“出手相助,却不知对方身份来历,这便是你的行事作风?”

瑄离道:“一个继承后风国王室血统,却与少原君关系密切的美丽女子,总会令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个持有后风国传国

珍宝,却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样难免引人联想。”

瑄离与他对视一瞬,­唇­畔笑意始终如一,“看来君上的消息仍旧十分灵通,这也说明她的确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个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侧目相询,瑄离道:“三个月内,我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换一顶少原君夫人的凤冠。”

“原因。”

“君上无需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离言出必行便是。”

“无缘无故的交易,本君向来不感兴趣。”

“有足够利益的交易,又何必原因。”

“你的提议很是不错,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经有了一个,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皇非目光扫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军,长风过处兵戈似血,铁骑如潮,仿佛突然涌入那双冷冽的星眸,阳光之下亦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为那九公主吗?”瑄离微微蹙眉,“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心意?”

“以国为嫁?”皇非挑­唇­说道,“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需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刻,跟着一笑道,“也罢,无论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们的约定始终有效。”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事物,“这是赤焰军十部将领的详细资料,瑄离迟些时候会与君上会合。”

当他率支崤城守军后退,金鼓连绵,大军拔营,皇非轻轻抬手,将一副黄金面具遮住俊美的容颜,透过茫茫雪光,宣国三十万重兵向着王域压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宫,天地茫茫。

无垠的竹海被雪­色­覆盖,冰林幽径,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上琉璃金瓦,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离司手捧玉盘自东帝寝宫退出,廊前两侧侍立的医女在她示意之下拖着黛­色­的裙幅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离的雪中。

离司抬头,看向数步之外回廊上伫立的身影,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轻雪迎面飘染衣袂,穿过子娆乌墨般的发丝,无声无息落向微寒的风中,她轻声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对吗?”

离司垂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数日方才醒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与公主几至决裂。这么多年来只见他两人情深意笃,最艰难的时候相依相伴,最危险的时候不离不弃,如今却一个病势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个始终缄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离司与他二人自来情分不同,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从未见过主上这样,自醒来后便少言寡语,什么人都不见,非但是九公主,就连王后与苏陵求见也同样被拒之门外。

“我已经数次回禀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没说。”

子娆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过琼阶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门。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这么多天过去,他仍旧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那天她说过的话,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就连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一刻似乎灵魂被生生抽离了身体,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逼得人发狂。她觉得痛,便要伤他,但当真正伤痛了他,惹怒了他,却发现那痛楚加倍地还来,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任何一个流血,另外一个便会痛彻心扉。

君臣,伦理,血缘,道德,家国,生死,仇怨……他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东西,如同这紧闭的殿门一样,一道道一重重,数不清也看不尽。他在门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线天涯,但这些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如果他们愿意,只要轻轻伸手推开,便会达到彼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时候,她怀抱着满襟鲜血的他,面对着轰然洞开的神宫,祭殿高处空无一物,唯有凤后的灵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视着她。梦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迈过这道巨大的金门,她可以步入辉煌无际的天阙,像那个女人一样,站在天下至高之处,拥有这江山王朝,可以毁灭一切重生一切的权力。然而那梦里没有他,来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铺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绝艳的凤衣,他的微笑在云端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寻不见。

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梦初醒。

子娆久久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柔声劝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我知道,就让我在这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说。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阴­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血气息,沿着归离剑明亮的剑锋辗转流下,冰冷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她宁肯再杀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黄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望出离司手中的油伞,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这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却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九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翻扬,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情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情虽已稳定,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将手中卷筒呈上,沉声道:“公主,少陵关八百里飞马急报,宣国大军跨越七城进攻王域,现在连下数城,直逼关前,如少陵关不保,关内十三连城势将危矣。”

离司“啊”地一声轻呼,战报上血红的痕迹蓦地冲入眼中。

宣国先锋骑兵于昨日黎明犯境,破和音,下长阜,取百侯,直入瀚海,一日之内,三城守军全军覆没,百姓尽遭屠杀,城毁人亡。

是夜,宣军截断方盘古道,以压倒­性­的兵力突袭修武重镇,同时分兵南下,控制沩江上游风汐渡,少陵关两面援军同时断绝。

今日凌晨,五万宣军兵临关下,水师战船沿玉奴河取道汐水,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少陵关守将凭借双峰天险挡下宣军两番强攻,但却付出了惨重代价,关内守军折损近半。

子娆抬眼扫过战报,令人心惊的并非那些已由苏陵简单陈述的情况,而是金筒上斑驳的裂痕与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仍旧能让人从中感觉到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少陵关守军显然是在激战之中送出消息,匆忙程度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赤焰军的迅疾强悍以及边关危急的战况。子娆随手合上战报,淡淡道:“少陵关势将难保,即便立刻调军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四周顿有片刻安静,跟着叔孙亦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刻奏请主上定夺。离司姑娘,军情紧急!”

“可是,主上说过不见任何人……”离司却没有移步,叔孙亦再次催促,她也只是摇头,只因她心中清楚,主上这次毒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虽然已经稳住病情,但任何­操­劳都会迅速耗尽他本便时日无多的生命,再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延缓,也没有人能够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实情,否则便会像敌军压境一样引起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面对众人的催促,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娆。

飞雪凛凛,在风中卷向琼阶雕栏,一阵阵急促凌人。子娆扫了阶下众人一眼,突然开口,“如果离司不肯前去通报,你们打算强行入内吗?”

她话语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得人人心头微凛。“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报王上知道……”且兰话说一半,却被她打断,“王兄既然说了不见任何人,那便不必打扰他休息。”她轻扬凤眸,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传我令旨,即刻调五百禁军封锁长明宫,除离司之外,若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入内,予禁军先斩后奏之权,无论何人,事后概不追究。”

墨烆不由一愣,只见她轻轻扬袖一挥,禁宫影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雪帘之后,向那殿前修魅的背影单膝跪下。子娆头也未回,“我以王族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们,守护长明宫,寸步不离。从现在起,若有任何人惊扰了王上,你们便以命领罪。”

“影奴谨遵公主令旨,必以此身护卫长明宫!”

所有影奴低头领命的同时,墨烆亦抚剑下拜,一句不问,转身传令。

且兰蓦然回头,王城禁军应声调动,数列金袍侍卫跨越殿阶包围寝殿,冰戈长戟在雪阶之上迅速划开一道森严的界限,禁卫军肃杀沉重的脚步声传向四方,却又在瞬间同时止息,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就连风雪亦为之一窒。

片刻之间,作为帝都中枢之地的长明宫便被重兵封锁。叔孙亦与靳无余皆已手按剑柄,且兰尚算镇定,但袖中兵刃也已入手,离司跟在子娆身后,煞白的面容显示出她心中的紧张,墨烆仍旧沉默,却像一柄锋冷的利剑,守护在殿阶之前。

所有人中唯有苏陵,未改谦和容­色­,只是抬头望向殿前衣飞发扬的身影。雪飘不止,仿佛再见当年昭陵宫前,同样是不得一见的帝王,同样是艳绝带煞的女子,昔日昔时,一句杀伐,血染深宫,江山换颜。此时此刻,雪阶尽头只身独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无忌的神容,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子娆注视苏陵,她知道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兵围长明宫,在他人眼中无异于一场突发的宫变,就像多年之前凤后囚禁襄帝一样,女主擅权,将会成为来日史书之上她名下无法抹去的一笔,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春秋功过是非评说,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来她以为永远无法跨过的东西,那道原本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在见到他后方才发现,原来事情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不能丢下,她的高傲她的尊严,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的渴望。 如果能够与他一起,如果他要这江山万年,那么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为他的心愿而战,为他的宗族而战,为他的王朝而战。从此他所背负的责任,便是她的生命,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改变。

稍顷之后,苏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温雅一如既往,“雍朝九卿众臣,恭请长公主示下。”

离司蓦地松了一口气。风吹雪涌,子娆飞散的裙裾仿若凤翼张扬九天,­唇­角依稀扬起轻浅的弧度,“昔王苏陵,国遇战事,乃非常之期,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领太宰一职,即刻于九华殿召集群臣,共商御敌之计。”

“臣领旨。”苏陵垂眸,躬身的姿态如同被大雪覆盖的修竹,从容而坚韧,“主上曾有密谕,倘若国事有变,一切听凭公主吩咐,苏陵谨遵旨意。”他抬头之时看向且兰,目光深处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隐含无声的劝阻,寝殿前剑甲鲜明的禁军提醒人不要轻举妄动,且兰最终放开了袖中之剑,轻轻对叔孙亦摇了摇头。

东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关破。

宣国大军直趋王域,攻占合璧、月城,与此同时,东帝降旨废北域封国,发兵平叛。

阵阵庄严悠长的钟声穿透大雪,响遍九重宫宇,九华殿众臣云集,禁军林立,一道道赤金令旗,由禁卫铁骑快马传出,直奔王城九门。护城河前金桥沉落,每隔十丈便有巨大的铜台点燃烽火,全副武装的先锋骑兵之后是数不清的战车辎重,铁甲步兵,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国军队。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气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铁蹄声,剑甲冷冽的寒芒与战马起伏的嘶鸣,且兰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即将迎战宣国的大军,天际重云密布,曾经属于战场的记忆透过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身穿战甲,亦无需上阵对敌,策天殿神宫肃杀的钟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响,从封锁长明宫到九华殿召集众臣,九公主临朝宣战,竟在金殿之上连斩三名怯战之臣,昭示天下,领兵亲征。

短短两个时辰她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敌兵压境,大军将发,有太多事情需要准备,太多状况需要处理,战马武器,粮草军需,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直到此时三军整备,前锋铁骑在右卫将军靳无余、先锋将军楼樊的率领下进军北境,叔孙亦也刚刚从她这里离开,将同中军随后出发。

且兰面对茫茫的云雪略微舒了口气,忽然听到城头守兵执剑行礼,禁军侍卫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参见公主!”

且兰回头望去,只见子娆在禁军拥护下登上城楼,身后侍卫沿途停留,取代原来守兵,待到城上,便只余她们二人。

此时子娆已换上一袭紧身战袍,素日惯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凤飞天软丝甲,腰束紫金带,发挽玲珑冠,外罩银纹玄狐风氅,领口处饰以一双暗金夔龙标记,显示出独属王族高贵的身份,是为五族共主,四国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将为此而战。

城头冷雪如刃,漫天飞舞,子娆一直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看向外城兵行马动,片刻后道:“这似乎是我们第二次面对同样的敌人,宣国叛军实力不容小觑,所以我最多只能留八千禁军给你守护帝都,凡事你可与昔王商量决断。”

且兰目送最后一批九夷族战士上马,微微转头。她亲自率兵出征,将帝都交给自己镇守,同时也带走了九夷族所有人以为牵制,只留下苏陵与墨烆这样对东帝忠心不二、绝不可能背叛的重臣,轻而易举便促成了双方完美的平衡。这份无形的心机,从容的手段,与九华殿上果断处置乱局一样令人惊讶之余更生佩服,“你相信我?”

子娆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面容,隐约一笑,“我相信王兄的选择。”

且兰转回头去,蹙眉道:“宣军兵围玉渊,十三连城毗邻九夷故土,其实由我领兵才更加合适,这个时候你比我更应该留在帝都。”

子娆移步前行,雪­色­飞扬,重重若舞,她在城池尽头驻足,一任寒风急拂战袍,抬头望向风雪之中飘摇无尽的江山,淡淡道:“除了子姓一族外,雍朝王师不遵任何人调遣,即使王后亦然。倘若王兄不临朝,我亦不出战,那仗还未打,恐怕人心已散。”

且兰垂眸思忖,忽然听她问道:“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她微微一怔,子娆转身相视,飞雪背后星眸冷澈,仿若透人肺腑,“刚才在长明宫中,你有机会调动外城守军,至少九夷族旧部会支持你,而昔王也有可能站在你这边。如果你那样做了,可能现在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且兰迎上她的目光,道:“外敌来犯,女主夺权,以致亡国他人之手,这样的故事绝不会发生在东帝一朝,今日之王师绝非凤后当朝之王师,更何况王上安然无恙,而你也不会伤害九夷族人。”

“你这么确定我不会对九夷族动手?”

“倘若如此,那这一场仗,王族必败无疑。”

子娆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一笑,“王兄果然没有选错王后,无论何事,他总是对的,那么现在,我便将这王城交给你了。”

与那双微挑的凤眸刹那相对,且兰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似是云中冷冽的闪电,瞬间击破长空。长明宫前她兵围寝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时九夷族心存异念,可能现在已经举族沦为叛奴,就连王后也不复存在。不过短短的一瞬,她以权力为饵,便看清了所有人的忠诚与立场,亦做出了最佳的安排和选择。此时子娆却已转过身去,说道:“其实你心中明白,只要他在,根本没有人能够威胁王权,对吗?”

万千宫宇在大雪之中连绵耸立,在这九域至高之处,一切归于脚下,人与天地同在,红尘杀伐,仿佛皆是尘埃,而人与人之间,却似乎更加容易感觉彼此的心思,以及自己真正所求。“话虽如此,但那时候我仍旧担心,亦的确有过你所说的念头。”且兰沉默片刻,说道,“只是我不认为九公主是那般糊涂之人,而且除了王上,我还相信另外一个人。”

“昔王苏陵。”

“对,我相信他甚至更胜王上。”

“苏陵堪比昭公,国事尽可托付。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好到自己可以放手。”子娆低声说道,那一瞬间眼神之中光芒落尽,唯余暗云飞涌。且兰一时未听真切,“什么?”

“你会是个很好的王后。”子娆却只抬眸一笑,“时间到了。”

大军拔营的金号声便在此时响起,穿透乌云穿破苍穹,中军王旗徐徐升起,战士们在护城河前举剑齐呼,风雪席卷而过,仿佛狂潮燎原,直冲天际。

“王师必胜!”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姬沧的军队踏上九夷一步,只要是我王族的领土,一分一寸我都会让他们用血来偿还。”

子娆轻轻抬手,王城九门同时响起如雷震喝,透过她冷澈凤眸,北域之战铁血的帷幕在万里江山之间轰然拉开。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因为出版停更了一段时间,卷五写了一半,再更新一些给大家,后面根据出版方要求还是会适当停更,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还请大家原谅。

一直觉得文字是一种心情,不想把这个作为自己的工作,也不愿因为出版而匆忙赶稿,所以从来更新不是很快,实际上写得也非常慢,很多时候不是不想更新,而是的确没得更…很多年来支持着我的读者们,常常觉得十分抱歉,让你们等过了高中等大学,等过了毕业工作,又等过了结婚生子,漫长地陪伴故事中的人物,也宽容着我的任­性­。

因为不是专业作者,平常总是有些琐事在分心,实际上这份稿子签约之后自己有些后悔,怕赶得太急最后虎头蛇尾。这个故事的框架比较大,多线进行的方式也是我第一次尝试,还是想慢一点写,考虑的仔细一点,所以完稿的时间不敢确定承诺,之前十月也只是出版方预计,如果让大家感觉失望了,还请多多原谅,希望最后能用一个完满的故事回报你们。

第二章

云城玉渊,少陵关内十三连xxx城首当其中的边塞要地,陡峭的城池建于两江交界的险峰之间,汐、沩二水抱关而下,在禁谷之前形成半月形的鸿沟深流,仿佛整座城池临渊带水,深不可测。其城东临夙岭,依绝涧深谷之险,西通越峡,百里高峰险壑,唯有一条碎石古道盘旋崎岖可通城内,北方则与长息山脉之内的合璧城遥相呼应,中有三重关隘彼此连通。每逢雨雪,玉渊四面云深雾绕,半隐绝岭,是以有云城之称,亦因此极难攻破,素来是王域边境面向漠北的军事要地。

少陵关为宣军所破,合璧同时失守,玉渊守军开闸放水,连汐、沩两江而成宽阔的护城河,断绝一切通道,再加上王域连日大雪,使得玉渊城深陷雪雾,几不可见,宣军铁骑暂时沿河驻兵,没有立刻发起进攻,然而主力大军源源不断抵达汐水河岸,重兵压城。

残阳西沉,遥遥没入大江,高崖深涧自云霞之中退入黑暗,越发显得嶙峋狰狞,一弯明月,自峰谷尽头挂上天际,在漫山积雪上映出黯淡而清冷的微光。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自峡谷上方冲下,快到谷底时身子向前弹出,几乎足不沾地攀上崖间古木,连续数个翻身便已到达对面,向着驻扎在上游的宣军大营而去。月光时隐时现,在山间照落重重的暗影,那人周身黑衣,潜形匿迹,但行动却是迅如猿猴,不过片刻便已穿过半山密林,出现在临近军营的江边,越过此处,便是宣军营地外围的防线。

山风吹起雪雾,突然间黑衣人身影一闪,隐入突出的岩石之后,不远处山崖之上隐约的声音迎风传来。

“……已按君上吩咐……我们的人……支崤……安排妥当……”

“……知会……多加留心……人多眼杂……”

话语断断续续,一时听不真切,黑衣人自岩石之后探出身来,只见前方山崖上一个白衣人背月而立,正和一个身着宣军服饰的人说话,月光照落白衣,使人感觉到他卓然不群的气质,却无法看清真正的面容。

黑衣人潜□形,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出,瞬间离山崖处近了丈余,但当他甫一动身,那白衣人忽然转过头来,一道锐利的目光,隔着数丈距离穿透暗影直盯人心。黑衣人本是隐藏行迹的高手,不由大吃一惊,本能地曲身向后闪去,不料眼前雪华忽现,那袭白衣已然出现在他后退的路上。

那人缓缓回身,他脸上戴了一副­精­致的黄金面具,月光之下俊美森然,几若来自冥狱的神祇。黑衣人身形疾变,忽然像游蛇一样滑向岩石之间,荆棘草丛如水般向两侧分开,眼看其人便要没入深不可见的暗影中。白衣人的手便在此时动了一动,冰石雪地上倏然蹿起血­色­的火焰,不过轻微一闪,

黑衣人身形生生凝住,脸上面巾一裂为二。

月夜森森,一缕赤艳的红光不偏不倚锁在他咽喉之处,剑气丝丝直砭骨髓,令人感觉血­肉­成冰。黑衣人手中现出一双利爪,但为剑气所迫,却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目光下移,看向他领口处露出的一簇火焰形状的暗记,“风字营斥候?”

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却有种令人折服的气质,黑衣人目光微闪,认出来人,“风十二参见君上。”他后退行礼,同时略带狐疑地看向对面的宣军将领。那将领站在数步之外,身着普通的宣军战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有些眼熟。

血鸾剑上微芒似火,月光沿着剑锋蜿蜒流烁,显得美异而诡谲,“风字营连夜派人赶回,可是有什么军情?”

风十二收回目光,低头道:“回禀君上,前方斥候发现王师踪迹,正沿天水道向玉渊而来。”

“是吗?多少兵力,目的何处?”

“兵力不超过两万,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判断,他们最迟明日便可到达,当是取道飞狐陉,以解玉渊之围。”

“领兵者何人?”

“帝都右卫将军靳无余,原九夷族先锋大将楼樊,其后大军由九公主亲自带兵。”

“九公主子娆。”

“不错,确实是九公主。”

黄金面具之后,那双俊冷的眼睛似乎微微一眯,皇非点头道:“很好,回营复命去吧。”

风十二应声后退,临去前复又看了那旁边将领一眼,忽然间想起什么,心中微微一震,当即施展身法全力向宣军大营赶去。

“就这么放人走吗?”乔装潜入宣军的方飞白有些意外,近前沉声道,“风字营斥候大都熟悉烈风骑,他很有可能已经认出我。”

皇非目送斥候离开,道:“放心,即便认出你是谁,他也没有机会说出任何事情。”

方飞白皱眉道:“君上何以如此把握?”

山月斜照,黄金面具之上似有寒光微闪,黑暗深处俊冷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杀机,“因为一个死人无论知道什么秘密,都已经不可能再开口了。”

风十二的尸体在汐水上游被发现时,距离宣军大营只有数步之遥。一道整齐的剑痕自他喉间裂开,一直延伸到胸前三寸之处,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当他被抬到宣王金帐之前时尚未停止。

位于中军之内的金帐灯火通明,白玉钩,七龙柱,琉璃帘下碎金铺地,花香如缕,伴着幽幽烟雪之气,仿佛琼台玉殿为众军环绕。篝火的影子在黎明隐约的天幕前徐徐跳动,此时帐外几名将领的脸­色­亦被映得­阴­晴不定,透露着一丝凝重的气息。

“是封血锁喉的手法。”隐字营上将白信看完尸体沉声说道。晨光之下,他有别于其他将领的白­色­战袍让人显得有些文

弱,但熟悉隐字营的人都知道,他是赤焰军中最为­精­明的战将,更加­精­通刑、医之道,他可以从俘虏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也能看出一具尸体之上透露的所有信息。

“人在大营之外被杀,而且手法如此狠辣,莫非有敌人潜入军中?”风字营上将晋师沉声道,“凭风十二的武功,居然一招致命,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风十二功夫不错,但他并没有和来人动手。”白信站起身来,目露思忖,“而且他也不是在营外被杀。封血锁喉的手法是一种极高明的剑气,以­阴­寒的真力封锁人身伤口附近的血脉与骨­肉­,使之与正常无二,可一旦气血运行,剑气便会由内破出,造成致命的伤害。风十二是斥候,而且正在赶回大营的路上,这便是他致死的原因,来人早已算准他只要施展轻功,就不可能活着回到营地。”

晋师皱眉道:“你说风十二根本没有和来人动手?”

“他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急着赶回来禀报,也可能认识那个人。不过可惜,当那人用剑指着他的时候,他便已经是个死人。”白信说着突然抬头,躬身后退,“殿下!”

王帐前赤­色­狐皮帐门向两侧掀开,­射­出明亮的灯火,所有将领同时向后退去。

铺满金垫白毯的帐中,宣王缓步而出,一直走到风十二的尸体之前,微微垂眸。帐内沙盘前,白衣轻衫的少原君抬头道:“白将军从一具尸体上看出了不少东西,那是否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

白信道:“只要给我时间仔细验尸,君上便会知道更多的情况,包括凶手在内。”

皇非淡淡微笑,“若是如此,隐字营上将真正的实力,还真叫人有些期待。”

白信似乎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不断跳动的篝火将雪地染做一片暗红,亦让斥候的尸体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尤其那双瞪大突出的眼睛,仿佛充满了不能置信的惊骇以及临死前绝望的挣扎。

“今夜守军何在?”姬沧冷冷回头。

“殿下。”骁字营上将牧申望向不远处待罪的守军,道,“斥候并非在营地被杀,守军……”他话说一半,突然见白信在对面轻轻摇头,姬沧转身抬袖一拂,一排守军人头落地。

皇非负手站在帐门外,似笑非笑看着血溅军前的场面,对姬沧道:“我以前还真不知你这么喜欢杀人,是否嫌别人杀得还不够,要自己动手才好?”

姬沧冷哼一声转身回帐,“你怎么看?”

皇非目送刀斧手抬下一排尸体,道:“两军交战死一个斥候再平常不过,换作任何人,也不会让带着军情的斥候轻易返回敌营。人怎么死的自有隐字营去查,我关心的只是他带回的消息,只可惜人已经死了。不过无论如何,这表明王师有所行动,目的

自然便是玉渊。”

姬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透露一丝危险的光泽,“王师想解玉渊之围,没那么容易。”

皇非道:“但援军一到,我们要强攻玉渊城,便要冒腹背受敌的危险。”

姬沧转向白信道:“城中情况如何?”

白信低头道:“玉渊守将陆已为人谨慎,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连日大雪,也不宜贸然发兵攻城。”

“既然如此,我们便需分兵三处,在汐水东岸,沩江西岸以及禁谷护城河北岸各置一营。”皇非亦转身而去,身后众将皆是一愣。

“分兵三处?这样做会使我们兵力分散,丧失原有的优势,若被敌军各个击破,岂非置全军于险境?”

皇非在路过沙盘时侧眸一瞥,而后看了看出言反对的上将晋师,挑­唇­道:“玉渊三面环据天险,想要彻底切断援军,必须在飞狐陉、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以及渠沟分别驻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想集中兵力一战歼敌,除非风字营斥候能及时带回新的消息,又或者刚才那具尸体开口说话。”

晋师面­色­一窒,哼了一声不再发言。回到座上姬沧冷冷扫了他一眼,“把你所有的斥候派出去,明天之前,我要王师确切的动向。若是回来的人什么情报都没有,那便让下一批斥候带着他们的眼睛再去探。”

“是……”

众将无不噤声。当营火熄尽,天­色­放亮时,宣军战阵变动,兵分三路分别封锁飞狐陉、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渠沟三处要塞,玉渊城与外界联系的所有通道被彻底断绝。

大雪初息,整座玉渊城自雪雾中露出陡峭的轮廓,天际仍是一片­阴­暗,山川险渡重重环绕,玉渊守将陆已登上城头,看向调兵遣将,将城池出路全然封锁的宣军,面上神­色­无比凝重。

“将军。”身边一人随之登上城楼,却是城中副将奚尧,“赤焰军突然调动兵马,截断了我们所有出路,形势似乎不妙。”

陆已转头道:“敌军布置如何?”

奚尧道:“他们目前分兵三处,除主营三万兵马在渠沟驻军外,赤字营上将如衡率一万兵马驻守飞狐陉,骁字营、烈字营两万兵马封锁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飞狐陉与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中有禁谷相隔,两军各自独立,但主营大军选取的地点在渠沟北侧高陵,若有战事,便可随时增援任何一方。”

陆已闻言眉头深锁,赤焰军布阵可谓十分高明,无论援军从何处而来,都无法绕开防守到达玉渊城,非但援军,四面粮道也被全部切断,城中的存粮所剩无几,更令形势变得不容乐观。

“战报已经送出几日,帝都那边消息全无,我看等来援军的希望恐怕不大。而且现在宣军主力尚在合璧,一旦大军抵达玉渊,便会全面攻城,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奚尧深深呼了口气,扫了陆已一眼,“将军怎么想?”

城头霰雪不停扬起,迎面吹向两人,四面赤焰军战旗时隐时现,仿佛一道道血红的利刃,不断消磨着人的斗志。陆已沉声道:“我们没有收到消息,是因敌军围城,信使无法到达,并不代表没有援军。只要能撑到援军前来,玉渊之围并非全不可解。”

奚尧叹道:“即便援军到来,面对宣国源源不断的大军,却又胜算几何!如今王室衰微,兵疲马弱,如何能与北域雄主抗衡。”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陆已深知他所言不差,不由沉喝一声,转身向城下走去。奚尧便也不再言,回头望了宣军一眼,随后下城而去。

宣军一日并无异动,陆已召众将商讨如何解决粮草之困,除了派兵劫粮之外并无更好的方法。城中流言纷纭,皆道玉渊城朝夕不保,宣军很快便会攻城,陆已虽下令约束,却也明白流言非虚,玉渊城破不过只是迟早而已。

是夜,玉渊守军如常设防,望楼之上的哨兵在城头守到三更,忽闻夜鸟惊飞,远处雪岭中突然亮起一道蜿蜒的火光,迅如飞龙向飞狐陉方向扑来。

不过片刻,飞狐陉处响起震耳的喊杀声,仿若漫天雪崩,随风送来浓重的血腥之气。城头守兵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立刻有人大喊:“援军!是援军到了!”

“王师援军到了!王师援军到了!”

守兵奔走欢呼,飞狐陉火焰再起,这次却是漫山席卷,王师行军极快,已与宣军全面交锋。将军府守卫一路急奔行营,大声报道:“将军!王师援军突袭飞狐陉,已与宣军交战!”

陆已、奚尧等人早已出帐,大喜之下率兵登城,只见飞狐陉杀声震天,火光遍野,对面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亦冲起一双刺目的烟花,如血一般盛开在雪夜之下,显示此处发现敌踪。陆已见得宣军主营兵行马动,迅速判断形势,转身喝道:“儿郎们!点兵出战,与我夹攻飞狐陉!”

飞狐陉战火焚林,雪地之上兵马厮杀,血­肉­横飞。赤字营­精­兵乃是赤焰军两路先锋之一,上将如衡亦久经沙场鲜有败绩,虽遭王师夜袭却阵脚不乱,率军后退三里,固守山谷通道,同时向主营送出发现敌踪的讯号。

接连两道烟花自亲兵手中窜向夜空,却只闪过几不可见的一点亮光便向着暗如深渊的群山疾速坠落,再无半点声息。如衡心中惊诧,再试两枚烟信皆尽如此,立刻派副将率人突围,欲报主营派兵增援。但王师万余先锋军后,竟是大军压至,金甲战士不断向飞狐陉发起猛攻,突围的副将接连被冲回三次,折损人员近百,对面斜谷(传说中的敏感词)道亦同时遇袭,示警的烟花接连冲照天空,惊心动魄,此处黑暗中的激战却唯有血流成河,残肢断臂,遍地抛飞。

王师阵中两员大将,右卫将军靳无余冲杀敌阵浑若无物,剑身血光爆现,连斩三名领军,蓦然一声长啸剑指如衡,率军往谷口发起猛攻。另外一人身披金锁甲,势如猛虎,手中巨剑所到之处,宣军骨折头断,纷纷惨叫毙命,见靳无余直取敌将,哈哈大笑,叫道:“喽啰们好生无趣,且让我来会会这厮!”说话间拔身而起,凌空踏过敌阵,连毙数人,抢在靳无余之前向如衡当头扑下!

如衡横鞭暴喝,纵马前冲,一双金鞭迎面架上巨剑,密林中一声沉重的闷响,如衡座下战马惊嘶,那猛将亦被震得翻身后退,大喝:“痛快!”巨剑应手扫下,杀得落脚处敌军血­肉­横飞。这时一道剑光嗖地点破黑暗,靳无余剑到人到。如衡被楼樊当空一剑震得气血翻涌,一时难以恢复,情急之下向侧滚落,仅以毫厘之差避开敌剑。战马顿时被无数长矛刺穿,奋蹄长嘶,重重落地,如衡以一敌二,已与靳无余、楼樊重新战作一团。

就在此时,宣军后方山谷忽然响起突兀的厮杀声,守在谷口的战士猝不及防,顿时腹背受敌,死伤惨重,纷纷向林中退来。山谷上方同时响起一声清亮的凤鸣,雪夜深山,其声如光,九天重云亦为之一震,无数火箭,仿若自黑夜云霄坠落,暴雨一样冲向宣军所在的密林,山林深谷,顿作一片火海地狱。

如衡为那啸声所慑,情知此战必败,心神剧震之下阵脚微乱。靳无余剑光如电,直奔对手咽喉,如衡双鞭齐出,却被楼樊一声狂喝劈中左肩,又是一剑人头飞起,血溅半空,殒命当场。

楼樊反手抄起近旁尸身上一杆长矛,向上一送,将如衡首级高高举起,放声大笑,与靳无余并肩杀向溃败的敌军。陆已所率玉渊守军亦向火海之中发起猛攻,宣军主将阵亡,更遭重兵夹攻,顿时横尸遍野,溃不成军。

当雪谷清啸之声响起时,宣军主营中少原君倏然抬眸,看向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唇­角一丝莫名的笑痕渐渐扩大,终于发出了向飞狐陉增援的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Thanksgiving,thankyouforgiving。

第三章

连日­阴­沉不断的大雪之后,玉渊城终于迎来了黎明第一丝曙光。朝阳自雪原天际徐徐升起,照得山川大江一片琼­色­,亦在高耸的城池之上投下如水金芒,沿着峭壁险峰一直倾入深渊般的护城河中。

王师入城之时,玉渊军民举城欢呼。守城官兵昨夜痛歼敌军,又盼得援军到来,不由士气大振,护城河前吊桥落下,将领们驰马急奔,举剑高呼,其后三军相应,一时震天不绝。

但在王师最后一队人马入城时,满城喧哗突然安静下来,金甲战士向两侧分开,整列军阵战旗招展,如云当空。最后压阵而行的一名玄衣女子,信马由缰神­色­从容,阳光下她如墨的长发逆风轻舞,其人容貌已是极美,却更有种清贵绝尘的煞气慑人心魂,当她出现在千军万马之中时,所有人目光都停顿了一刻,不由流露出惊艳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目现疑虑,欢呼之声随之肃然。

那女子身边跟着两名黑衣战将,另有十余人随身护卫,虽皆不着兵甲,但是人人目光深湛,形貌不俗,显然皆是不可多得的高手。陆已见此形容,便已猜知来人身份,近前滚下马来,抚剑参拜,“玉渊城三军将士参见九公主!”

“参见九公主!”

举城将士随之下马,子娆微微垂眸,“玉渊守将陆已?”

“正是!”陆已低头答道。

“好。”子娆扬­唇­浅笑,点头道,“你替我雍朝守住玉渊,战将杀敌,功不可没,即刻封你为护国上将军,今夜所有参战将士各升一级。”

陆已蓦地一愣,三军将士亦皆面露诧­色­,跟着突然再次爆发欢呼。玉渊虽是边城重地,但守将亦不过为四品杂号将军,如今一战而跃升护国上将,可谓前所未有。叔孙亦却与靳无余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跟着两人上前与陆已道贺,并且安排大军扎营。王师便在城郊北川安营扎寨,陆已将城中将军府让给子娆作为行营,遵命即刻召集众将商议战略。这一席会见直至月上中天方才散去,子娆目送最后一名将领离开,转头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叔孙亦沉思片刻,道:“公主今日入城时乘胜封赏三军,激励士气,颇为收效。玉渊守将陆已虽无十分出众的本领,但为人正派,算得上踏实可靠,其手下参将也皆是爽直忠勇之辈,并无什么不妥,但有一人,我却感觉有些奇怪。”

子娆垂眸饮茶,纤指如玉掠过灯火,“副将奚尧。”

“公主也看出来了。”叔孙亦道,“此人方才话中有意,暗示玉渊城危在旦夕,一旦城破,加官晋爵殊无意义。此话虽说并不算错,目前玉渊的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但他与

其他将领相比,似乎对宣军的实力过于了解,亦过于畏惧。”

“反常必妖,这个奚尧便需多加留意。”子娆轻轻抬手击掌,门外悄然出现二人,跪地道:“漠北分舵易天,赤野分舵萧言听从公主吩咐。”

叔孙亦借着月光凝目打量,只见面前一人是个发须半白身材矮胖的老者,手执一柄折扇,头上却戴了顶裘皮暖帽,乍一看倒像是行走北域的普通商贾,而他身旁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衣别无长物,连兵刃也不曾带得在身,­唇­角始终挂着丝微笑,看去颇是讨人喜欢。但叔孙亦却知道,此二人正是当年曾助宣王夺位,掌控北域情报的冥衣楼漠北、赤野两大分舵舵主,尤其那年轻人家世不俗,成名甚早,冥衣楼分舵舵主之中倒是数他名头最响。

月影子照门而入,散开一地幽光,子娆起身向外走去,直到月光边缘驻足,魅颜轻侧,“你们在城中安排人手,仔细看着那副将奚尧,留心他一举一动,莫要打草惊蛇。”

那萧言抬头笑道:“这等事情,交给属下一人便可,易老便莫与我争功了。”说着身影瞬闪,便已领命而去。

次日天­色­未亮,冥衣楼果然截获一只赤鸢,利爪之上赫然绑着一支细长的金筒,内中装有密信,但所书内容却极其古怪,无人识得一字。叔孙亦看过之后道:“这该是宣军所用的­阴­文,若不得其法便不能读出上面传递的消息,亦算不得通敌的证据。”

但凡军中机密传递,为防被敌人截获,往往采用特殊约定的字符或标记,唯有己方将领方明白含义,有的甚至每军每部各不相同,如此即便落于敌手,亦不虞泄露军机,所以叔孙亦纵然足智多谋,却也无法破解密信。子娆冷冷道:“无需证据,只要他人在玉渊,冥衣楼自有无数种法子让他吐出实情。”

那赤鸢不知为何蹲在萧言肩头乖乖不动,这时被子娆目光一扫,忽然惊得振翼欲飞,却有一道黑影倏地自萧言肩头窜出,赤鸢哀叫一声俯身落下,萧言侧头道:“再不老实,少爷将你这扁毛畜牲拔光了毛下酒。”叔孙亦仔细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细鞭已将鹰爪牢牢缚住,想必是他以内力灌入鞭梢,让这猛禽吃了不小的苦头。萧言并不理会那赤鸢,对子娆道,“属下已经查过,这奚尧与赤焰军隐字营上将白信原属同门,当初投效军中,凭借几次战功升至副将,这么多年竟无人知道他的真正来历。”

叔孙亦皱眉道:“看来宣国针对王域的布置由来已久,十三连城恐怕危机四伏。这件事不要泄露出去,以免奚尧另有同伙,走漏消息。”这时出城探查军情的斛律遥衣

回来,报说宣军开始在护城河不远处准备壕桥、飞楼等物,并且囊土运石,源源运往禁谷,恐怕不久便要强行攻城。叔孙亦见到她心头一动,将密信递去道:“你可知晓宣军素日所用的隐语?”

斛律遥衣道:“宣军有三种隐语,却不知是哪一种。”低头细看密信,推敲思索,突然说道,“有了!明晚三更,斜谷xxx道袭城。”

叔孙亦喜道:“确定无误?”

斛律遥衣道:“宣军的三种隐语,一是赤焰军十营彼此通信所用,二者则是赤焰军与十九城军部联络所用,若是这两种我便所知有限,但这密信用的是第三种,和对柔然族传令的­阴­文恰好相同,所以我一见便知。”

“明晚三更,斜谷xxx道袭城。”子娆把玩手中金筒若有所思,稍后问道:“叔孙先生,玉渊城外何处最利于设伏?”

叔孙亦道:“天鼓峡毗邻绝渊,险道崎岖,若是伏击大军,此处最是得宜。”

“好,那就是天鼓峡。”子娆转身对萧言道,“莫要伤了这鸟儿,稍后带至城郊将它放回去。”

斛律遥衣甚觉奇怪,问道:“公主何以放这鸟儿回去,倘若对方只见鸟儿不见密信,岂不心下生疑?”

几人中叔孙亦才智最高,已是明白子娆用意,笑道:“上兵伐谋,公主想必是要劳遥衣姑娘略施手段,遣词造句,立一大功了。”

斛律遥衣身为柔然族间者之首,心思自是十分敏捷,立刻醒悟过来,杏目闪亮,“公主放心,我可以保证以假乱真,定叫宣军乖乖入瓮。”

雪掩密林,一道赤­色­轻影掠过冰地霞光,在山林上方盘旋一周,直投隐字营主帐而去。飞鸟振翼之声扑面而来,白信左手轻轻一抬,那赤鸢双爪擒住主人手上钢腕,收翅落定,复又躁动地扑跳数下。半明半暗的大帐之中,一具血尸赤身躺在铜案之上,虽已经过特殊处理,但尸身腐败的气息仍旧引得鸢鸟贪婪盯视。

白信自鸟儿脚上取下金筒,手臂一扬,那赤鸢趁主人查看密信之际倏然振翼,啪地啄中尸体眼睛,叼起一溜血­肉­向上飞起,白信皱眉瞪了它一眼,却又忽然转出喜­色­。那赤鸢吞掉尸体一只眼睛,低头看着主人的动作,张开锋利的血喙厉叫两声,白信将手一挥,鸟儿冲出帐外,擦过营前战士锋冷的长戈,落向宣军大旗之上。

“好威风的鸟儿。”

白信随之出了大帐,忽听有人遥遥拍手称赞。赤鸢在旗上扑翅厉叫,只见一队人马来到近前,当先一人正是少原君皇非,笑吟吟向这边看来,“远远见白将军爱禽归营,想必是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他是三军主帅,宣王之下万军之上,赤焰军诸将即便对此颇为不满,却也不敢拿军令玩笑,军情xxx事务仍是要向主帅禀报请示。白信施礼相见,将赤鸢带回的密信送上,“奚师弟送出消息,今晚三更天鼓峡袭城,他必是寻到良机,能够里应外合。”

皇非看了一眼密信,道:“天鼓峡?那处地势极其险要,天堑险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不可能派骑兵大举进攻。”

白信道:“暗夜袭城只选­精­锐好手即可,各营骑兵只要做好攻城的准备,一旦兄弟们成功入城,大军即可挥师强攻,玉渊城不愁不破。”

皇非点头道:“如此说来,天鼓峡必要偏劳隐字营的兄弟了,不如便由白将军亲自领兵,也方便与城中配合。”

白信道:“此次行动事关重大,末将恐难当大任。”

皇非哈哈大笑,“若我没有记错,白将军是那日在点将台上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将军的武功造诣绝不在如衡、乐乘等人之下,又何必如此谦逊?”

白信抬眼与他对视一瞬,便道:“若是军令,末将自当遵从,但只盼主营骑兵莫如前夜,迟迟不见发兵。”

皇非笑道:“那白将军行动之前,切记检查烟火信号,以防意外。”

“君上放心,一切会由奚师弟安排,如此或许更加稳妥。”白信面上未有异样,心中却是暗自冷哼。前夜阻击王师,飞狐陉赤字营守军遭遇王师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上将如衡亦殒命敌手。敌军突袭之时,主营大军增援斜□,却发现王师以火把惑敌,看似声势浩大,实际兵力不过千余。待到发现情报有误,飞狐陉已被敌军攻破,王师顺利入城,事后追查下来,却从幸存的赤字营战士口中得知飞狐陉甫一开战便遭敌军主力强攻,但因传信烟花出现问题,以至贻误战机,损兵折将。

宣王一怒之下,将当日负责制造烟信的士兵斩首示众,如衡领兵不利战败身亡,本是重罪,念在其人已死,开恩作罢。白信素与如衡交好,兼且心思慎密,总觉事情颇为蹊跷,暗中放出赤鸢巡查山野,终于发现那晚落在峡谷中的烟信,带回营中仔细查看,赫然发现内中燃药已被人用铅块调换,仅留底部一点,所以即便冲上天空,也绝不可能爆炸发出信号。此事与风字营斥候之死联系起来,隐约令人感觉赤焰军中有些不同寻常的­阴­谋正暗中酝酿,但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是以并未向宣王禀报。正思忖间,忽见少原君望向帐中,含笑问道:“听说将军近日看察风十二的尸身,可是有所发现?”

白信侧头道:“从风十二体内经脉受伤的状况来看,

致他死命的剑气十分霸道,那人所用的兵器乃是堪比血鸾剑的绝世利器,武功造诣亦是不凡,所以方能御真气剑气为一,伤人于无形……”话说至此,他忽然闪了皇非腰畔佩剑一眼,眸心有种诧异的表情乍现即逝。皇非与姬沧换回佩剑,原是两人之间私事,本便不为人知,等闲人平时也不会特别留意,但此时突然看在白信眼中,却化作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

皇非看着帐中风十二的尸首笑道:“堪比血鸾剑的利器,当世并不多见,详加调查总会有些线索。不打扰白将军了,今晚行军计划便如此决定,稍后我会传令三军,准备入夜攻城。”

白信略一低头,目送他带人离去。皇非在马上看似无意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俊眸深处,似有微芒隐现。

巡视三军之后回营,皇非挥退侍卫独自入帐,一侧屏风之后突然无声无息现出个人来,便仿佛墙上揭起一道剪影似的,若他不动,谁也不知帐中竟然另有他人。皇非俊眸一挑,随手微振衣袖,一道凌厉的掌风便向着来人肩头扫去。

“君上!”那人眼见劲风袭体,匆匆叫得一声,身子一晃向上拔起,忽然在灯下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再下一刻倏地从帐壁之上现身。皇非掌势斜去,去势之快匪夷所思,却又偏偏毫无预兆,竟连一丝掌风也无。那人眼见无法躲避,孰料一掌击实,却自那人胸口洞穿而过,灯下一道幻影闪开,那人不待他再次出招,翻身跪下叫道:“属下神翼营吴期,见过君上。”

皇非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下一招便凝而未发,却见来人身量细瘦,长脸深目,身着赤­色­宣军服饰,只是外袍上的花纹却是黑­色­,不同于其他人的金­色­火焰纹路,衣服颜­色­也较之略深。彼时宣楚交战频繁,楚军为窃敌机要曾暗中挑选军中­精­英混入宣国,关键时刻以为内应。这些人皆对楚国忠心无二,真正的身份亦唯有方飞白清楚,皇非打量他道:“你是神翼营的人,什么时候入的宣军?”

吴期回答道:“属下是当初钟林之战后,奉方将军之命改换身份加入宣军的,因原本出身七城,略通些旁门左道,所以便被选入隐字营。”

“隐字营。”皇非略略思忖,点头道,“不错,三年便升为中领军,可见战功卓越。”

吴期道:“都是君上与方将军费心安排,属下早知君上在此,一直想来相见,但又怕节外生枝,所以直到看见方将军传出的暗记,才来给君上请安。”

皇非抬眸,­唇­锋微微挑起,笑道:“来得正好。”

吴期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方将军曾命属下留意隐字营上将白信,今日他放赤鸢寻回此物,似乎已经怀疑那如衡兵败另有原因,正在暗中调查。”

皇非见他手中拿的正是当晚赤字营被动过手脚的烟信,冷冷笑了一笑,“此人果然不可不防,也罢,今夜有件事情,便安排你去办。”

月冷雪霁,层云重重被疾风催动,在深峡险川前掠过时明时暗的影子。天鼓峡悬崖之侧,一线羊肠小道下临深渊,仿佛是绝壁之上一条细利的刀痕,笔直通往峰顶,玉渊城峭拔的轮廓如没云端,深夜之中隐约可见。

一声夜鸟轻啼,忽然自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响起,月­色­陡暗,数条黝黑的钢索悄无声息地自崖上滑落,跟着几道黑影轻身而下,甫一落地便向两侧闪去,上方再有人影落地,数百人出现在天鼓峡入口处,未曾发出一丝响动。待到所有人入谷之后,那为首之人轻轻挥手,立刻便有八人当前而去,但到崖上通道时却只能一字前行,绝壁间冰晶闪烁,仿若满地碎钻,月­色­忽然钻出云层,照亮了漫山雪光。

这一行人正是趁夜偷袭玉渊城的隐字营­精­锐,人人身怀绝技,并不因峡中天险而有任何阻碍。上将白信领兵在前,但见悬崖小道上冰厚雪坚,怪石嶙峋,一旁绝壁Сhā天,直没云月,一旁却是万仞深壑,一眼望去渺不见底。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免暗自打起­精­神,只因稍有不慎,无需敌军发现,便会坠足深渊,落得粉身碎骨。

急行之中,忽有战士脚下碰落碎石,石块滚下谷去,顿如激雷轰然,战鼓鸣响,一时轰隆不绝,久久方才停止,天鼓峡其名由此而来,玉渊守军亦因此天险,除了峡谷口藤索处有少量驻兵外素来不曾设防。白信轻声传令,隐字营中四道人影飞出,足踏崖壁轻身滑行,竟是履险如夷,瞬间超过众人,向前而去。不过片刻,两人飞奔而回,低声禀道:“将军,前方便是弦谷藤索。”

白信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果然已无山道,一道深壑横亘绝峰,其上烟云漫漫,渺然不见深浅,唯有一条三尺见宽的青石向前延伸,数步之外便是云封雾锁,不知所向。但他对天鼓峡地形早已十分熟悉,知道这石台之后乃是一条藤索古道,越过此峡便临近玉渊城西,与奚尧约定便是此处,只要宣军战士过了弦谷藤索,便可由他暗中引入城中,杀玉渊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对面山崖之上忽然现出一点亮光,似乎是灯火浮于云雾,微微一闪,又是一闪,接连三次之后,白信知道便是奚尧发出的接应信号,下令道:“十人一组,随我过桥。”当下提气轻身,凭空拔起,便往浓雾之中落去。

黑暗之中但见一道白影如絮轻飘,徐徐落在烟岚之间,下方藤索若隐若现,其人便如悬空而行,飘然无定。白信这一手轻功甚是漂亮,后面隐字营战士低声喝彩,陆续施展身法,沿藤索过峡谷而去。

这弦谷藤索横跨峡谷,浓雾之中不见尽头,白信轻功造诣远超他人,数次起落便已趋近对面,这时雾中灯火逐渐明亮,隐约可以看见一人手执轻灯,正向崖边慢慢走来。

“奚师弟!”白信出声招呼,掠过山崖落向对面,半空中忽见奚尧抬头,脸上神­色­苍白僵硬,古怪至极。白信心头忽然掠过一丝警兆,就在这时,奚尧身形向前急扑,一道黑影迅如闪电,噗地一声自他胸膛洞穿而出,带着血光直­射­白信门面。白信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一个翻身,那黑影自他颈侧擦面而过,仍旧重重抽上肩头。

白信闷哼一声向后落去,奚尧口中鲜血狂喷,叫道:“师兄快走!”就此伏地气绝。

“偷偷摸摸入人家门,便想一走了之吗?”其后现出个黑衣男子,手腕轻抖,一条软鞭疾向白信卷去。这一下事出意外,之后越过藤索的两名隐字营战士大喝一声,挥刀前冲,黑暗中一人笑道:“过得我乾坤扇,再顾他人不迟!”手中一柄折扇­精­光一闪,左挥右点,横劈竖击,藤索之上每过一人,便被他扇风扫中,连声惨呼迅速下沉,自藤索坠入深谷,霎时之间便无声无息。

白信知道行踪暴露,若被对手把守来路,当关斩杀,今夜隐字营便要全军覆没在此,当即无暇顾及肩头伤势,一声长啸亮出兵刃,一把细长利刀如电破空斩向那矮胖老者。使鞭男子冷笑一声,翻身向他下盘攻去,白信刀势闪烁,凌厉狠辣,连续数招急攻,顿时将两人一并卷入战圈。

得此一瞬空隙,藤索之上战士们抢上山崖,立刻有数人加入团战,一时刀光剑影,喝呼怒叱之声不绝于耳。眼见度过藤索的战士越来越多,就在这时,山雾之中藤索上忽然发出缕缕晶莹的光芒,仿佛微雪随风飘落,不断坠向无尽的深渊,更有一丝箫音,自那烟岚雪雾中轻轻飘来,悠悠充满月夜山川。

藤索上隐字营战士皆觉那箫韵萦绕耳畔,低吟浅叹,如泣如诉,四周雪雾仿若云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缕光丝,倏然自脚下飞旋而出,冰丝银芒千枝万叶般向着虚空盛放,仿佛藤索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瞬间千丝齐舞,照得暗夜如昼。

灿烂绝美的光芒之中,忽然有血光当空爆起,藤索上隐字营战士纷纷惨叫,无不被那光丝卷中,但见雪谷之中银辉流转,星溅玉碎,无数躯体伴着散落的血花直坠深谷,但却没有一人再出声惨呼,早在落下之时便已毙命。

藤索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玄衣身影,无边无际的烟雪里,她手执清箫缓步而来,飘飞的衣袖上光华流荡,轻媚的长发间莹光幽舞。暗夜深处飞溅的血花,仿若朵朵红莲自她足下不断绽放,每一步都踏出地狱万象,却又美若魔域仙境。

隐字营战士不断越过藤索,冲向对面。那人玉箫婉转,曲音不竭,千丝万影流放如雨,在雪谷上方虚空的云境中幻出无瑕华光,随着她身形飘转,每一丝箫音落处都有一人殒命深谷,直到她走到藤索尽头,走出那幽冥绝雾。对面青石台上身经百战的死士惊惧后退,面对这绝­色­美人,却像看到了世间最为可怕的景象。

她在青石台上站定,轻轻抬手,雪光映上皓白如玉的纤指,升起一点金灿的流光。

“你们想回去吗?”

她妖娆开口,幽眸盈雪,点点丝光在她身后纷纭而落,如同下了一场极美的光雨。峡谷对面隐约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当先两名隐字营战士一愣复又一震,兵刃前指喝道:“何方妖女!让开!”

那女子眸光一利,随即无声微笑,叹道:“地狱本无门,奈何你们执意相往,如此我便送你们一程也罢。”说话间弹指轻挥,一点流焰倏然而去,落向云间月夜,忽然化作翩跹焰蝶,迎风而起。无数蝶影,流金烁玉,盈盈飞向绝壁之上,越飞越高,就好像天空中流下炫美的烟花。隐字营战士一时看得呆了,几乎忘了拔剑对敌。那女子红­唇­轻扬,淡淡道:“何方极乐世界,天堂,地狱?”

话音落时,悬崖之上轰然巨响,一声又是一声,伴随着剧烈的爆炸之声,漫天火石飞雪,坚冰碎岩,暴雨一样砸向整条天鼓峡。隆隆不绝的巨石撞上山道滚入深渊,便似万鼓齐鸣,万马奔腾,又像沙场千军,滚滚而来。火光、血雨、沙尘、雪雾……下方的隐字营战士身处绝壁,既无路可走,亦无处躲避,数百人血­肉­横飞,无一幸免,随着接连不断的惊天巨响,全部葬身谷底,尸骨无存。

是夜之后,天鼓峡每逢雪夜皆会有激荡不休的战鼓之声自谷底传来,更常闻战马过境,惨烈厮杀之声,好似大军攻城,彻夜不息。玉渊百姓皆言宣军亡魂不散,发劳役数千于绝壁之上悬空而造玄女神祠。神祠落成之夜,悬崖山道轰然崩塌,不复再现,此地终成绝谷,亦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自此改名绝音峡。

第四章

崖上机关发动之时,子娆早已飞身轻退,弦谷藤索在焰光下寸寸燃起,最终毁于焰蝶绝舞之中。

对面白信听闻巨响,隐见峡谷上方火光连连,心知中敌诡计,已经无力回天,对方虽然只有三人,却巧借地势几乎令隐字营­精­锐全军覆没,倘若缠斗下去,就连过得藤索的数人也将­性­命不保,当机立断,大声喝道:“莫要恋战,撤!”

萧言回手一鞭卷向他脖颈,笑道:“哪里走?给我留下!”白信腾身避过,萧言鞭梢扫中崖壁,顿时激得沙飞石裂,冷雪飞溅,他哈哈一笑,左手一抖,黑鞭倏然扩大,右手却出其不意爆出千百银光,漫天骤雨一般向着白信罩去。

白信长刀回转如轮,挡下大多暗器,臂上却被一柄飞刀深刺入骨,一时竟难抬起,此时易天折扇复又攻来,猛提真气与之硬拼一记,只觉对方内力深厚澎湃,长驱直入,喉中一甜,蓦地喷出鲜血。

“将军快走!”两侧隐字营战士兵刃齐出,接过萧、易二人招式,已经皆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白信知道当务之急便是通知宣王情势有变,如果隐字营全部战死,中军难免复遭算计,猛一咬牙,纵身向夜雾深处奔去。

山谷之中连续传出数声惨叫,萧言轻松翻身落地,取了隐字营余人­性­命的暗器随着黑鞭纷纷回到手中,便要前去追赶。

“不必追了,正事要紧。”

子娆落在崖前,自奚尧身上搜出烟信,指尖一亮,幻出焰蝶,一道碧­色­如玉的烟花随手而上,伴着漫天闪烁的蝶影直向夜空深处冲去。

白信逃过截杀,急欲尽快赶回宣军大营,一阵急奔之后,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此失去知觉。方才他被萧言所伤,臂上飞刀虽已拔出,但始终无暇包扎止血,肩上鞭伤彻骨,剧痛阵阵传来,几欲晕了过去。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不敢再行逞强,遂身靠岩壁闭目调息,一边思索奚尧怎会被人识破,以至功败垂成。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白信警觉回头,一道人影已到了近侧,那人行动快如幻影,一闪之下消失无踪,下一刻却自岩壁之上忽然出现,仿佛原本便已伏在那处。

“将军!”

白信闻声一喜,见是隐字营副将吴期,再看去却发现他孤身一人。吴期对他摇了摇头,白信便知隐字营­精­锐已尽遭毒手,想必这吴期若不是仗着奇异的身法,恐怕也难逃此劫,不过终究还有人保得­性­命,当下道:“你速速回大营禀报殿下,就说王师在城中设有埋伏,千万不要冒然攻城。”

“是。”吴期答应,却站着不动,只道,“将军伤得很重?”

白信微微闭目,喘息片刻,“还支撑得下。”他撑着崖壁想要站起,却双膝一软险些跪倒,易天那一掌让他受伤不轻,强撑至此终于发作。吴期身形一闪,趋近他背后,“我先替将军疗伤吧。”

白信哑声道:“不必管我,先去军中送信……”话未说完,只听吴期在耳边轻笑一声,“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军情送到。”跟着心口蓦然一凉。白信不能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洞穿而出的利剑。吴期抽剑,抬手,身退,剑锋带起一道­干­净利落的血花,白信身子晃了一晃,口喷鲜血,径直栽向前方山崖。

吴期还剑入鞘,上前查看一番,此处深崖无底,尸首早已坠落不见。他隐约一笑,忽然间回身抬头,只见漆黑的天幕之上,一朵刺目的烟花霍然绽放,前方整个玉渊城都被照亮,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冲天而起。

玉渊城前箭落如雨,火光冲照夜空,映得一片赤红如血,近百架由宣军死士推动的云梯不断靠近城墙,城头守军早有准备,顿时发动机关,巨石纷落,擂木滚下,半空中血­肉­横飞,焦烟腾腾。宣军战士偶有抢上城头者,不是被乱箭­射­杀,便是被利斧长刀断手断臂,惨叫跌落,一时间城下陈尸遍地,血溅四野,战况惨烈至极。

宣军一度失利,却皆悍不畏死,在大军强弓劲弩的掩护下频频攀城而上,更以火箭攻击城堞,令得守军难以立足。玉渊守将陆已亲临城头督战,一声令下,只见城上一片沸腾的金液同时浇下,杂以矢石沙灰,流火滚油。城头数十个巨大行炉柴高火旺,不断销铁熔金,滚滚倾向城下。宣军中者数以百计,无不­肉­烂骨毁,死无全尸,更有甚者被熔液当头浇中,坠下城去,死状甚是骇人。一阵铺天盖地的油雨之后,宣军再次被逼退,伤亡惨重,玉渊王师则是有备无患,颇有以逸待劳之势。

不远处宣军中赤­色­王旗徐徐飘扬,正是姬沧王驾所在,身旁诸将遥观战况,却无一人胆敢作声。姬沧高踞马上,冷眼观望,已是发现情势有变,却也料想不到隐字营­精­锐已经在天鼓峡全军覆没。

随着姬沧手势落下,宣军阵前旗帜变幻,便有高耸的战车组成阵形缓慢而整齐地向玉渊城推进,战鼓遥遥传遍四野,就连大军驻地也听得清晰无比。营地帅帐之中,皇非盘膝而坐,双目微合,忽然抬手轻拂案上古琴,一阵金铁杀伐之声自金弦之上乍然激破,几声低音之后,曲音越来越高,宫调转徵,复入角羽,突然繁音渐增,此起彼伏,仿若千军滚滚,倾城而至,又似金鼓铮鸣,战马急催。玉渊城前重木撞上城门,火雨覆没天空,厮杀之声震天动地。皇非始终垂

眸静坐,唯有琴上弦音飞扬不止,但突然之间,弦音铮地一声拔起,曲调未成,骤然崩断。皇非双目唰地一抬,帐壁之上却有道黑影诡异地一晃,有人低声道:“君上。”

皇非合手按弦,微微侧眸,知是吴期返回,“说。”

那黑影躬身道:“君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但是……隐字营误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皇非心中微微一凛,随即明白宣军的计划出了意外,今晚攻城之战极有可能变成王师诱敌的圈套,倘若姬沧领军攻城,必然凶险至极。思及此处拂袖起身,身形一动已到了帐外,不远处战火冲天,映照眼帘,皇非微一蹙眉,喝道:“来人,备马!”

此时宣军一波攻势略缓,玉渊城头忽然火光大作,守军燃起数百火把,照得夜如白昼。只见有数人现身城上,当先一名玄衣女子在火光之下凭风而立,发若云舞,其后影影绰绰,王师众将皆已到齐,更有战士手执长矛,矛尖上挑着一排事物,因隔得太远,一时看不清楚。

子娆登上城头,面对下方数倍于己方的­精­兵铁骑,扬声道:“叛王姬沧,你不自量力引兵作乱,今夜暗使诡计前来袭城,以为便能得逞吗?如今自取其辱,我便送你一份回礼!”

她这几句话以玄通内力送出,声音清澈娇媚,仿若风动碎玉,却清清楚楚传遍宣国三军。话音落时,城上战士齐声震呼,楼樊哈哈大笑,伸手取了战士手中的长矛,喝道:“兀那叛贼!看爷爷厉害!”说着长矛向地上一顿,举起城头巨弩以矛作箭,奋起神力一声大喝。劲弦响处,那长矛流星一般跨越千军,向着宣军阵中遥遥击去。王师守军高声喝彩,余人并无楼樊这般神力,便将矛上事物掷入投石机,一声喝呼,纷纷越过护城河直投宣军而去。

楼樊那一箭瞄准军前金鼓,但听咚地一声巨响,击得鼓声大作,滚落下地。宣军中立时有人呼道:“是隐字营的人!”原来那些事物竟是十余枚刚刚割下的首级,雨点般落入宣军阵中。

姬沧听得子娆话语张狂,目中怒气渐盛,挥袖一振,一个落向王旗的人头应手扫飞,半空中血浆四­射­。只见他脸上戾气隐现,甚是骇人,“传令!全军攻城!一个不留!”

宣军三军震喝,战鼓轰然齐响!众将早已怒愤填膺,当先纵马出阵,大军狂潮一般向玉渊城发起猛攻。

此次宣军攻城之势甚是猛烈,不断有战士登上城头,守军投石如雨,熔金流火,利箭好似漫天飞蝗向下飞去,城头血溅三尺,步步厮杀,但有子娆、靳无余、叔孙亦、楼樊、萧言、易天等一众高手猛将加入,守得固若金汤,

滴水不漏,宣军人数虽多,却也一时难以突破。

子娆挥袖­射­出三道流光,几名刚刚踏足城头的宣军溅血跌落,双掌一翻,复又击退一名将领飞来的长刀。突然之间,耳边听得一声长啸,一道赤­色­人影冲天而起,仿若疾风红云罩向城头。一重森寒浑厚的掌力,带着迫人的劲风当空击落,子娆清叱一声,指尖焰蝶光芒四­射­,但听嘭地劲气交击,子娆身子一颤向后疾退,焰蝶金光流散,红云肆舞。姬沧挑眸转头,两道目光冷电似的­射­向子娆,跟着杀意大盛,一掌击毙冲上前来的守军。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手起掌落,所到之处守军纷纷毙命,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姬沧纵横城头,辣手毙敌,城上防守顿时减弱,宣军接连攀城而上,人数越来越多,却皆不及宣王如鬼似魅的身影可怕。姬沧伤敌破阵似入无人之境,身后忽然光华四照,正是子娆飞身袭来,面前亦有人大喝一声,“穿红袍的莫要逞能!吃我楼樊一剑!”

楼樊一柄巨剑破空急砍,与子娆同时攻向对手。姬沧沉声冷哼,身形一旋向上拔起,半空中双掌齐出,但见劲风狂涌,真气横冲,子娆与楼樊竟被双双震退。姬沧长啸一声,身影闪电急趋,砰砰砰与楼樊硬对三掌,楼樊须发皆竖,接连倒退三步,哇地一声鲜血狂喷。

子娆亦被姬沧强横的掌力震得气血翻涌,见势危急,袖底千丝疾转而舞,便将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行炉扫向姬沧。姬沧长眸一挑,赤袖横扬,掌力隔空击中行炉,但听轰然巨响之声,那行炉竟在半空被他一掌震碎,里面沸腾翻滚的金水更是漫空激­射­,尽向子娆面门冲去。

子娆眉心莲华乍现,万千丝光,夭矫灵动,蓦然张开一重晶莹透亮的屏障,漫天火雨便像击在琉璃冰晶之上,纷纷随着光华飞窜跳跃,流星般坠向黑暗。姬沧一掌之后,欲待追击,面前却有两柄长剑双双刺来,正是叔孙亦、陆已赶到,跟着鞭影扇形左右闪现,却是萧言、易天联手攻来。

姬沧纵声狂笑,“先杀你们,再取那妖女­性­命!”以一敌四,竟然空手应招,但见剑光中一道赤影倏进忽退,飘忽来去,显然游刃有余,萧言四人除陆已武功稍弱外,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姬沧却剑不出鞘,激斗之中更有余力频频发掌,不断击毙城头守军,杀得众人心惊胆战。

楼樊为姬沧重手震伤,跌坐在旁一动不动,子娆见靳无余已经赶至助他疗伤,料想他暂时­性­命无忧,抽身加入战圈。当初在穆国之时,她曾见婠夫人与岄息施展巫灵之境的武功,知道巫族异术另有蹊径,之后潜心研习莲华四术,悟出四术合一的法诀,此刻指端

流光变幻,结出巫境法印,城头浓云翻滚不息,月­色­也似被血火吞没,只余漫山遍野的喊杀之声,蓦然一道电光裂空闪现,击向血流成河的战场。

一声清鸣,如凤冲霄,冰雪展翼,莲华纵生,虚空明美的幻光,向着那赤­色­魅影迎风冲去。姬沧霍然回身,眸中异芒大盛,一道剑光自他袖底电­射­而出,黑暗的战场便似被狂阳照亮,烈芒如火,睁眼如盲。那雪凤破日而出,火翼冲流,直上青冥。这时楼樊功行圆满,一口鲜血喷将出来,跳起来大声叫道:“穿红袍的,再吃爷爷三剑!”说着纵身扑去,靳无余早便不耐观战,一剑锐气照空,攻向姬沧左翼。

子娆­唇­角逸出血丝,一击之后飘身后退,手捏法诀,就此静立不动。姬沧虽然将她震退,但受莲华四术一击,真气却也颇觉不畅。楼樊、靳无余二人加入战圈,六人联手,威势登时不同。姬沧一声冷哼,逐日剑仿若十日流焰,赤­色­翻飞,一道烈芒肆舞,六人六把兵刃,居然寸功难进。但他被六人缠住,城头守军重整阵脚,却也阻住宣军攻势,一时便成僵持局面。皇非早已来到军前,原本遥遥观战,按兵不动,此刻突然抬手道:“弓箭伺候。”侍卫奔上前来,将宣王金弓跪地奉上。

皇非引雕弓,搭金箭,遥指玉渊城上,云中电光骤闪,弓弦震响,一道金芒,如月行天,向着城头疾奔而去。十丈高城,千军战阵,一箭之光,惊云破空。

城头之上,萧言趁靳无余抢攻之机,鞭梢疾点姬沧要岤,忽然眼前金光疾闪,一支利箭直取眉心,情急之下仰身后翻,箭锋擦面而过,去势不歇,径直贯穿一名守军胸口,鲜血四溅。饶是萧言身法迅疾,亦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何人如此箭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箭上真气仍旧这般强劲。

皇非稳坐马上,一箭之后,再搭金弓,狼牙羽箭连珠而出,每一箭皆对准城上六将,竟是箭无虚发。姬沧得此强援,身边压力顿减,放声大笑,忽然飘身疾闪,趋向陆已身前。陆已一剑刺出,却觉眼前一花,姬沧闪过剑锋,左手疾探,手臂陡然暴长,已经扣上他的肩头。叔孙亦大吃一惊挺剑来救,逐日剑上突然爆起异芒,两剑相交,一股­阴­寒霸道的真气沿剑而上,叔孙亦浑身剧震,喷血跌退。身旁一名宣军将领趁隙攻来,易天离他最近,挥扇横扫,将那人击下城头。

姬沧手下暗劲透出,陆已惨叫一声,肩骨寸断,更被他以内力震断经脉,眼见口中鲜血狂涌,已是不活。姬沧一招制敌,随手一送,左侧两柄长剑便向着陆已身上刺去,靳无余、楼樊大惊之下双双撤招。萧言长鞭倏进,抢进战圈中心。姬沧蓦然

冷笑,剑尖忽扬,准确挑中鞭梢,萧言手中鞭影爆散,姬沧身形微晃,便已趋近他面前,左掌隔空虚按。萧言抽身已是不及,胸口如被重锤击下,闷哼一声,向外连人带鞭跌去,撞在城墙之上,七窍之中皆有血丝逸出,不知生死如何。姬沧这几招兔起鹘落,­干­脆利落,六将一死两伤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此时一直静立不动的子娆忽然抬眸,指尖幽幽升起一朵清莲,火光之中,说不出的皎洁明美,莲华重重,清莹曼妙,向着姬沧背心无声印去。

姬沧正被靳无余楼樊联手抢攻,那幽莲就像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事先毫无预兆。就在这时,半空呼啸声起,一道金光直奔城头,不偏不倚正中莲心,激得晶光四­射­,再有一箭,凌厉无匹,却是冲着子娆心口笔直­射­去。

子娆闻得箭啸,旋身而舞,幽罗玄衣飘旋飞扬,已将来箭卷入袖中。回头下望,只见城下军潮赤烈,一道白­色­身影分外醒目,隔着血流与战火,她只能看清那人脸上一副冰冷的黄金面具,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无端惊慑。

皇非双箭­射­出,弓弦未收,忽然丹田之中真气乱冲,一阵剧痛袭来。他手下微微一紧,俊眸轻合,而后掷下金弓,淡声传令,“鸣金收兵。”

宣军虽正全力攻城,但一切行动皆以军中号令为准,攻守进退听从帅令,闻得金声响彻,前锋士兵首先停止前进,弓箭手列阵掩护,更有巨盾遮挡箭矢,两翼骑兵展开,防止敌军出城追击,大军化首为尾,有条不紊向本营退去。

姬沧一掌击退易天扇招,抽身回头,沉声冷哼,却亦不加恋战,将陆已随手抛出,身形瞬移,便向城下飘去。身后数支冷箭­射­来,但见他凌空扬袖,一丛箭光劲­射­,数人惨叫毙命,慑得守军无人再敢发箭,眼睁睁看他从容身退。

其他将领见宣王罢手,便也随后而去。靳无余抢前接住陆已,见他胸骨寸裂,早已回天乏术,不仅心下惨然。子娆遥观敌军退而不乱,军容整齐,心知不宜追击,便亦传令停战。冷冽的晨光中宣军列阵分明徐徐后退,那白衣人在马上回头,一道锐利的目光,透过黄金面具凛凛­射­来,子娆也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凤眸幽魅深若寒潭。丝缕朝阳漫过烽烟,自两人之间生死沙场上抹开浓重的光芒,护城河中血水东逝,白骨尘埃,一去无回。

东帝七年玉渊一役,宣军趁夜袭城,遭王师设计阻击,损兵三千有余,其中包括隐字营五百­精­锐,上将白信尸骨无存,遂由中领军吴期暂代其职。风字营斥候尸身为赤鸢所毁,死因石沉大海,无人再复追究。

作者有话要说:末日更新~

第五章

天­色­­阴­沉,朔风吹起残雪,呼啸着卷没黯淡的日光,天空中一只赤鸢振翼盘旋,唳声透日,忽然间长翼一振,向着不远处嶙峋的山谷俯冲而去。

宣军王帐前兵来将往,不断有人出入禀报军务,营地中紧张忙碌,丝毫没有大战之余的放松,反而更添肃杀锐气。但是中军帅帐却一直异常安静,仔细看去,竟有宣王血卫在外守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打扰。

皇非盘膝而坐,帐外喧哗之声传到此处已是极轻,一盏金灯微微跳动,映着榻上之人略微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一日西沉。

帐门掀动,卷入一阵风雪寒意,复又一晃落下。皇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面前华丽的赤­色­锦袍掠过席间,姬沧随手拿起那副黄金面具,问道:“可好些了?”

皇非没有动,只是合眸道:“无碍。”

姬沧长眸之中敛了灯火,微微有些光泽闪动跳跃,说道:“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你以秘法强压伤势,在点将台上放手施为,本便遗祸甚深,昨夜阵前又妄动真气,就是这一日调息,恐怕也不好受。”

皇非­唇­角微动,声音冷冷淡淡似是并无什么感情,“那也不及你任意妄为,明知情势有变,自己逞什么英雄?”

姬沧乌眉一挑,凝眸问道:“怎么,你临阵出手,莫非是怕我遭了暗算不成?”

皇非抬眼道:“那是自然,宣王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万不能便宜了他人。”

姬沧眸光骤闪,继而哈哈大笑,道:“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三分情义。哼!若我决意挥军攻城,玉渊城现在早已是焦土一片,我没杀光那几人已是手下留情,又有何人伤得了我?”

皇非低声道:“假设昨夜她暗算隐字营后设下埋伏开城诱敌,胜负恐在五五之数。不过若如此,那也不是她了,她要当众杀我大军威风,只不过被你杀伤数将,倒也扯了个平手。”

姬沧称雄北域向无敌手,此次宣军虽非战败,但连损两员上将,攻城未下,已是极少有的事情,不由冷哼道:“昨夜不是看你脸面,我一掌便毙了那妖女,免得夜长梦多。”

“杀她容易,不过她若拼得一死,也能令你受些损伤,要应付余下几人便也危险。”皇非低咳一声,“该来的人还没来,你又急些什么,眼下只要围城即可,派兵断其粮道,留一条出路任之突围,他们很快便会沉不住气。”

姬沧听他气息不稳,皱眉道:“你的内力仍未恢复。”

皇非虽与他言谈如常,但实际丹田之中气息紊乱,不时剧痛难当,那道封锁他内力的真气时隐时现,诡异莫名,姬沧曾

数次助他行功,合两人之力竟也无法冲开这道禁制,真正发作起来,一身武功几如被废,必得静心调息才见好转。思及此处,不由眸­色­略沉,透出轻微的寒光,话中却绝口不提此事,只道:“十九部大军收拾关外城池,算来应该也差不多了。”

姬沧起身踱了数步,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身上的伤虽然暂时无碍,但时间久了恐怕损及经脉,到时便是麻烦。我已派人打听过,那曾与巫医歧师齐名的‘百仙圣手’蝶千衣便在惊云山忘尘湖,不如我先陪你去一趟。”

皇非淡淡道:“百仙圣手原是辛嬴国人,辛嬴东帝初年灭于我烈风骑下,蝶千衣避世隐居,立誓终生不医楚人,莫说她未必能医此症,即便是能,也不会接手。”

姬沧挑眸道:“那么江湖上自此便没了百仙圣手的名头,她若敢说一个不字,我便挥军踏平惊云圣域。”

皇非看他片刻,忽然笑了一笑,“我倒忘了,既然是宣王的命令,又有谁敢违逆,也罢,便随你吧。”

浮云,月淡。

一只信鸟自玉白的掌心振翅而起,穿过夜云向着崇山峻岭飞去。子娆凭窗而立,直到鸟儿踪迹全无,仍是凝望天际,眸中隐隐露出牵念神­色­,却更有丝缕抹不开的隐忧。

自那日攻城之后,宣军虽未再大举进犯,却先后截断玉渊城周围粮道,于飞狐陉、斜□、渠沟三处重新驻兵,再非当日王师来援时强弱不均的布置。连日来王师数次派人突袭,扰乱敌阵,皆是无功而返。玉渊城中存粮有限,除百姓之外,大军每日消耗甚多,如此下去用不多久军粮便要告罄。如今想要守住玉渊难,击退宣军更是难上加难,子娆一时望着黑暗的虚空出神,只见星云渺渺,千里无踪,不由轻声自语,“若是他在,会怎么做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叔孙亦叩门而入,近前叫道:“公主。”

子娆回身相视,“还有多少?”

叔孙亦道:“每人每日减至两顿,大概还能支持十余日。

子娆点了点头,沉默不语,心下暗思对策。叔孙亦来到她面前,道:“姬沧用兵一向以快狠著称,赤焰军从来能速战则不攻坚,极少有围城之战,这一次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子娆心头忽然闪过一副黄金面具,不知为何,竟想起那日宣军阵中见过的白衣人,这念头一闪而过,说道:“如今之势,先生以为如何?”

叔孙亦道:“末将有个建议想同公主商量,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娆抬眸相询,“什么?但说无妨。”

叔孙亦略加斟酌,迎着

她的目光,缓缓道出二字,“弃城。”子娆不由一惊,却见他眼中­射­出沉稳犀利的光芒,“我们虽一时无法击退宣军,但若安排得当,全军撤退并非难事,眼前形势下,玉渊城陷落怕是迟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弃卒保車,以退为进,从玉渊全线撤军,任宣军攻取十三连城,拉长战线。”叔孙亦见子娆没有说话,停了一停,方继续道:“如此一来,首先可以解决我们的军需,而姬沧连番攻城交战,兵马损耗必将十分巨大,只要我们沿途坚壁清野,再暗中控制住沩江水路,宣军很快便会逐步吃力。待到他们深入王域,我们便可设法断其粮道,使之不战自乱,那时战况将会有很大的转机。”

一席话毕,屋中一片寂静,唯有月光穿云斜照长案,洒上玄衣幽袂,映衬纤指如玉。子娆指尖轻轻叩动,似是在思考叔孙亦的建议,片刻之后,她站起身来,走向后方高悬的军事图,抬头久久凝视,最后开口道:“先生所言是顺势应时的良策,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今宣军兵力数倍于我,粮草充足,士气高昂,与之硬拼几无胜算。”

叔孙亦道:“公主日前设计诱敌,已是大灭敌军威势,我方将士人人信心倍增。”

子娆置之一笑,“但是强弱悬殊,这情况却无法改变。”

叔孙亦沉声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不若暂避以俟良机。”

子娆转过身来,玄袖一扬,燃起两盏明灯,背后军事图霍然明亮,现出王域山川河流,城池重镇。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先生­精­通兵法,足智多谋,无怪王兄一直对你另眼相看。但兵法亦云,兵贵胜不贵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若依此计,十三连城必如少陵关外的城池一样,惨遭宣军屠戮,沦为人间地狱。王师全身而退,却任百姓流离,敌军肆虐,如此何以面对王域子民?”

叔孙亦叹了口气,却不言语。子娆徐徐道:“先生此时心中定是怪我­妇­人之仁,但这次出征之前,我便已立下重誓,王域,包括九夷故国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个臣民,我都绝不会任之沦落敌手。王族誓言,从来说到做到,此便为我族之所以为九域之共主,天下之尊。”

叔孙亦眼中掠过轻微的诧异,听她话语柔魅悦耳,其中之意却甚决绝,虽仍想劝说她放弃十三连城从长计议,但眼前这位九公主毕竟不同于王后且兰,对她虽然敬服,却也并非全无顾忌,话到嘴边,到底停住。叔孙亦垂眸沉思,最终道:“公主既然已有决断,末将谨遵吩咐。那现在我们唯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劫粮。”

叔孙亦为人缜密,此前心中早已反复思

量,想过任何一种突破困境的方法,当下将另一提议说了出来,“如今各处要道被封,我们想要从王域运送军粮显然已不可行,合璧与玉渊相隔不足百里,目前乃是宣军囤粮之地,据斛律遥衣得到的消息,数日后宣军又将有一批粮草到达,正是由柔然族负责押送,我们可以趁机动手,有柔然族暗中为应,则胜算颇大。”

“柔然族。”子娆记起当日在楚都子昊亲自出手收服柔然,令万俟勃言献出幽灵石归附帝都。自她取回后风国冰蓝晶,穆国紫晶石之后,九转玲珑石已有七道重归王族,唯有那血玲珑仍在宣王身上,而金凤石在岄息死后,想必也已落入了婠夫人之手。她虽不曾听子昊提过取回九转灵石的最终用意,但直觉上这九道灵石所隐藏的秘密必然至关重要,甚至牵扯到他的生死。或许他早已有备无患,他向来将凡事都料算得当,所以亡岄息,杀歧师,并无丝毫顾虑,只对这九转灵石格外留意。思及此处,子娆凤眸微光一亮,叔孙亦见她­唇­角淡淡飘过一丝笑意,正不明了,那笑痕已逝,子娆扬眸道:“若依先生之计,我们可以自苍雪长岭暗取合璧,无需出动大军,只派­精­英好手前去便可。倘若劫粮成功,自然甚好,即便不能,也先毁了宣军粮仓,乱其阵脚。”

叔孙亦仰望军事图,点头道:“末将想到的也正是苍雪长岭,此处纵穿越峡,与关外雪原相临,若有意外,后有退路,甚至可据险而守,此次行动,便请让末将带人前去。”

他如此说,一是因行动是自己提出,便于指挥实施,二是表明先前弃城之议并非贪生怕死,子娆心中明了,微微一笑道:“先生还请镇守玉渊,这次行动由冥衣楼负责即可,说起暗度陈仓,军中诸将仍是稍逊冥衣楼三分,而且倘若有失,冥衣楼应变也要灵活得多。”

叔孙亦蹙眉道:“冥衣楼好手虽多,但萧言重伤未愈,赤野分舵的部属那晚也在姬沧手底折损不少,若只有漠北分舵压阵,只怕有些势单力薄,军中有靳无余在此,还是让末将同去吧。”

子娆妩媚笑道:“不瞒先生,冥衣楼纵横江湖,不归王师所属,楼中各部都是些草莽之人,难免放肆惯了,轻易不受人约束,若有外人Сhā手,恐怕不从号令。萧言有伤在身,此番是去不得了,这一次我只有亲自走一趟。靳无余能征善战,但生­性­耿直不善谋略,玉渊城中还得偏劳先生。”她­性­情恣肆,与众将相处向来不拘于礼,今日言语却是客气。叔孙亦也知冥衣楼实际乃是王族暗中最强的势力,等闲不会听从他人制约,何况此次行动虽说犯险,但赤焰军主力并不在合璧,亦无姬沧这等高手坐镇,既

然出动冥衣楼两大分舵­精­英,想来也并无什么可惧之处,当下笑道:“如此便听从公主安排。”

子娆点了点头,当即召了靳无余、易天等人前来,萧言、楼樊当日为姬沧所伤,虽然­性­命无忧,却也一时无法与人动手,此时听得要去劫宣军粮道,萧言自然暗觉惋惜,楼樊更是耐不住­性­子,不由破口大骂姬沧。众人见这莽将军急得跳脚,不由皆尽莞尔。商议过后,决定将冥衣楼部属化整为零,乔装改扮潜入合璧,冥衣楼本为江湖帮派,如此行事甚是方便,不虞暴露行藏,待到合璧之后,劫粮还是毁粮,便看情势再定。

诸般细节商定之后,易天即刻前去安排,漠北分舵三十名部属便于当夜动身,往合璧而去。

帝都王城,一叠叠军报不断送入中枢要地,虽然远离战场,却依然能感觉到此时局势的紧张,但是长明宫内外始终一片宁静,无论多么紧急的战报都不会在这里激起一丝动荡,烟雪竹海,若离尘嚣。

离司像往常一样端了汤药进入寝殿,奉命守卫的影奴见到是她,并不阻拦,却也不像寻常侍卫那样点头致意,只是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之处。离司向来有些怕这些来去无踪的影子杀手,快步穿过前殿,便到了东帝居处。

时已入夜,殿中灯火未燃,岑寂无声。离司见主上似乎睡着,便轻轻放下手中托盘,转去将屏风之外的垂帘放下,刚刚回身点起琉璃金灯,忽然听到主上的声音低低自黑暗中传来,“离司,宣国的军队到哪里了?”

灯火深处,子昊仍旧闭目静卧,却原来并没有入睡。离司听他突然开口询问战事,不由吃了一惊,“主上,宣国……宣国……”

子昊并不睁眼,只是淡淡道:“说吧。”

“宣王姬沧十日前起兵叛乱,公主怕主上劳神,所以才不让我们禀报。”离司轻声道,原来主上一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宣国兵犯王域,禁卫军封锁寝宫,王师出兵平叛,其实这么大的事本来也瞒不过主上,只不过他没有问,大家便也暂且不说,何况还有九公主严令在先,也算不得欺瞒主上。离司虽然这么想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近前屈膝跪下道:“主上,昨日听苏公子说,宣军虽然攻下了少陵关,但是现在被阻在玉渊,好像数度攻城都没有成功。”

“玉渊?”子昊张开眼睛,语气中似乎略微带了一丝意外,“宣军没有拿下十三连城?王师领军的是靳无余还是叔孙亦?”

离司迟疑了片刻,道:“领军的不是靳将军,也不是叔孙先生,是……是九公主……”她话音方落,子昊突然转头看来,离司被他目光看得一凛,一句话就没有说完。那一瞬间,她显然看到主上蹙了一下眉,而后便听到一阵低促的轻咳。离司突然想起药就要凉了,急忙起身端了过来,子昊却微一摆手,道:“你去将这十日间的所有战报拿来。”

离司答应一声,便去重华宫禀报王后,很快取了战报过来。当她回来之时,子昊已经起身靠在榻上,微微的灯火之下一袭单衣披在肩头,虽然病容淡倦,目光却是清明,接手翻看了数张战报,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靠去,“你去吧,朕想歇一歇。”离司见他神­色­之中隐有异样,似乎并不因这些捷报而欣慰,但也不敢多问,只按他的吩咐熄了灯火,低头退出殿外。

月光如练,斜照雕窗,映落一地斑驳幽影。子昊闭目躺了一会,心中却不觉平静,方才那一叠战报,前面数日一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从无间断,但到最后一封,却不知为何换作了叔孙亦的笔迹。他不由又皱了皱眉,劫粮,信中只有简短的情报,并无再多具体的细节,越是如此便越叫人放不下心。他原本推断以赤焰军的实力,此时应该已经攻克十三连城中大部分城池,兵力沿沩江深入,不日将至惊云山附近。但是有一个人,似乎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居然将赤焰军挡在了边城玉渊,他无声轻叹,片刻之后,便慢慢扶了玉榻起身。

黑暗中他的动作极缓,但是撑在榻前的手却略微有些颤抖,他没有传召离司进来,只是静静调匀呼吸,等到经脉中阵阵刺骨的痛楚稍缓之后,抬手向侧按下,案旁一个暗格无声滑动开来,露出一方碧玉小盒。打开盒盖,一股若浓若淡的异香顿时散满寝殿,就连紫铜炉中幽昙香的气息也被盖过。那盒中装着凝玉样的膏脂,月­色­之下看去透明一般,却又有着莹润微白的光泽,幽冶的香气深处,丝缕赤­色­若隐若现,衬着碧玉盒底,竟有几分夭矫灵艳的感觉。

子昊看向殿外清冷的月光,片刻后微微瞬目,依稀笑了一笑,便自行服下盒中药物,手捏法诀,合目静坐。过不多会,额上慢慢现出细微的汗珠,脸­色­便不似先前那般苍白,但是从他一直微锁眉心却可以看出,这以子夜韶华花中­精­髓萃取的药物并不十分平和,甚至服用之后有着极大的凶险。

子夜韶华的芬芳盈满琼苑,整整一炷香时间,子昊周身都被灵石幽光笼罩,直到那光芒逐渐淡去,他才轻轻舒了口气,睁开眼睛,脸上虽然仍旧血­色­淡薄,­精­神却不再那般虚弱,看去也只似大病初愈一般,再无什么不妥。

如此一连三日,他都独自用药调息,离司送来的汤药虽然留下,却皆被他倾入花中不再服用。第二日上,

他便召苏陵、且兰、墨烆来见,如常过问军政,众人见他病情大好,无不喜出望外,但是问起来,他也只道是九幽玄通修为再进,仍旧能够克制药毒,一时间就连离司也未曾察觉不妥,倒是且兰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几日子昊病愈,含夕每天都来长明宫看他,时时陪伴在侧,对他甚是依恋。但到第五日,他忽然对外宣称闭关,仍将一切事务交付苏陵且兰二人,清晨时含夕像往常一样来到长明宫,却被影奴拦在外面。含夕颇是失望,知道这样一来又有好久见不到子昊,忍不住便寻了个空隙自后殿溜了进去,心想也不打扰他,只是偷偷看上一看就好,谁知悄悄进了寝殿,却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原来子昊根本没有闭关休养,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含夕少年心­性­,只道子昊像她以前一样,暗中自己偷偷出宫去玩,不由撇嘴道:“子昊哥哥也真是,出宫去玩都不带我。”正觉不快,突然间灵眸微转,又笑道,“他不带我去,难道我自己便出去不得?我有云生兽,若是跟去自然找得到他,嘻嘻,到时候便叫他吃上一惊。”心中主意已定,当下回到御阳宫稍微打点行装,且兰虽然派了数名可靠的侍女贴身服侍,但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已是颇有成就,此时刻意而为,轻易便迷倒侍女溜了出去,待出了王城一路向北,独自沿着云生兽的指示便往玉渊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

第六章

子娆与叔孙亦商定劫粮计划之后,数日间冥衣楼部属或扮为贩夫走卒,或装作商旅过客,七十余人分批行动,全部潜入合璧。合璧宣军虽然盘查甚严,但一来冥衣楼之人乔装得当,二来两大分舵自北域撤出时沿途安排暗桩,城中原本便有内应,所以行事顺利,未露丝毫破绽。子娆自不耐烦那般乔装改扮,仍如以前行走江湖时以帷帽轻纱遮面,另寻他路绕道入城。

是日宣军第一批军粮已经抵达合璧,沿途护卫果然由柔然族负责,人马彪悍整齐,丝毫不逊宣军。子娆与易天、斛律遥衣选了临近一家酒楼隔街观望,只见除了万俟勃言外,随行之中另有一人,黄衫轻袍,面目俊美,看去在军中地位甚高。易天压低声音道:“此人便是‘天工’瑄离,支崤城所有机关都出自他的手中,宣王一向对他甚是倚重。”

“天工瑄离。”子娆遥遥注目,亦知道瑄离­精­擅机关之学,待他一到军中,赤焰军恐怕很快便会发起新一轮的攻城之战。正思量间,忽然听得城门处一阵喧哗,仿佛是有人驰马而入,不过瞬间,便见飞尘阵阵自城门直驱行营,两队赤衣战士护卫着一人纵马而至,沿途宣军皆尽执戈行礼,原本已踏入行营的瑄离停步看来,亦与万俟勃言转身迎上。

那人身着白­色­赤纹紧身武士服,身后跟随的乃是宣王护卫军,见了二人不过点头相视,身份似乎更在瑄离之上,阳光一闪,子娆远远看到他脸上一副黄金面具,眼中掠过诧异。便这刹那凝目,那人突然驻足,便向酒楼这边看来。子娆微微一凛,急忙闪向窗后,饶是如此,仍感觉到那人有若实质的目光直透烟纱,仿佛烈日骄阳当空,令得一切无所遁形。

不过也只片刻,那人便转身回头,与瑄离、万俟勃言谈笑而去。过了好一会,易天才透了口气,道:“此人好高的内功修为,不知是什么来路,他旁边之人竟是护卫军统领乐乘,有这等高手坐镇,要自城中劫粮恐怕便不容易。”

子娆蹙眉不语,心中隐约已猜到那人的真正身份,只是不敢完全确定。当初接天台一战,子昊临阵留情未尽全力,故意将皇非送入敌手,继而封锁消息,隐瞒真相。那时冥衣楼已经奉命撤出北域,自然不闻内情,苏陵等人虽略知一二,不过多是猜测,而子娆一直远在穆国,事后回到帝都匆匆一见,两人遂生隔阂,至今未有机会详谈,是以并不知道皇非的确切消息。此时在宣军忽然相见,即便他以面具隐藏真容,但少原君风神气度当世无二,子娆又同他曾有婚姻之约,一见之下便已察觉,惊讶之余亦随即明白子昊的用意。

上兵伐谋,谋在人心,子娆

举手饮酒,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凡事他已料尽,步步测算无遗,复又想起离司说过他在楚都之战后的失态,策天殿上的决绝,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凄然,不由得五味杂陈。

斛律遥衣心知她在思索那白衣人来历,说道:“公主要知道那人是谁倒也容易,晚些我想办法去见王子,一问便知。”

子娆点头道:“也好,你见到万俟勃言后,且将此事先问清楚。”复又对易天道,“这几人到了合璧,倒是不宜轻举妄动,第二批军粮尚未进城,我们不如提早动手。”

易天道:“公主所言极是,在城中动手多生事端,既然情况有变,我们原定计划当要全盘推翻了。”

子娆笑道:“你带六十名部属,在第二批军粮到达之前俟机动手,余人随我暂留此地,这批军粮既然我们劫不得,也不能让宣军留下,今晚我们分头行动,烧了他们粮仓之后,在苍雪长岭会合。”

易天生­性­豪爽,顿时赞同道:“好!如此也让他们知道冥衣楼的厉害!”

话音方落,忽听外面一声大喝,跟着传来人惊马嘶。几人转头看时,只见前方路过行营的军粮队伍中突然杀出数人,手持利刃同时向那白衣人扑去,雪光之下刀刃翻飞,无论招式角度皆是狠辣至极。

这一下异变突起,乐乘与万俟勃言已经先行离开,皇非与瑄离原本站在营前说话,数步之外八名赤衣护卫执刀而立,竟皆来不及阻拦。几名杀手配合无间,两者凌空扑下,三者取敌中路,另有两者就地翻滚,手底白光直取目标下盘,四面八方滴水不漏。而皇非身后,更有两柄长剑悄无声息地刺来,只要他移足后退,便绝对难免利刃加身。

杀手冲出的一刻,皇非本是负手而立,直到刀光照面,他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冷笑道:“柔然族好大的胆子!”话落人动,只不过足尖微移,向左一侧,六把短刀两柄利剑擦身而过,寒锋激得衣衫飞扬,却竟全然落空。

易天忍不住暗中喝彩,这一侧一让眼光之­精­,判断之准,身法之妙,胆量之大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只要有丝毫偏差,敌刃便会穿身而过,以易天的武功,自认要避开这八人进攻也并非难事,但要如此轻描淡写,潇洒从容却绝对做不到了。

此时皇非让开来敌,左手向侧一挥,阳光在黄金面具上闪过,映出他­唇­边一丝轻笑,弹指之间,只听当当两声,两柄短刀飞上半空,两道人影跌出战圈,跟着手腕一翻,一名杀手闷声痛呼,手中短刀翻转,便向同伴胸口送去。对面杀手横刀相隔,谁知那短刀竟比原本便拿在皇非手中还要快,利刃一闪,登时穿胸毙命。

瑄离从旁袖手相看,那被断掉手腕的人跌向面前,他便扬袖轻轻一拂,那人肩头咔嚓一声,臂骨寸折,跪倒在地。他弯眸而笑,淡淡问道:“你是柔然族的人吗?”那人手臂虽废,骨气倒是硬朗,双腿一弹,猛地向他小腹撞去。这时护卫军已然扑至,两人双刀齐下,砍中那人背心,瑄离撤手飘退,负手看一眼那倒毙血泊之中的杀手,微微皱了皱眉。

易天低声道:“这天工瑄离的身法十分高明,单就轻功而论,恐怕不在白衣人之下。”

子娆点了点头,方才瑄离瞬间抽身而退,身法似缓实疾,衣不染血,步不惊尘,感觉竟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再看场中,皇非以一敌四,始终单手应敌,显然游刃有余,那四人招式看似威猛,实际要擒要杀,皆在他举手之间,八名侍卫冲入战圈,反倒有些碍手碍脚。

瑄离一招之后再不出手,身在三步之外观战,片刻后目光移向地上飞落的两柄短刀,­唇­角忽然掠过冷淡的笑痕。这时候,四周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瑄离毕生浸滛机关之术,感觉极其敏锐,立刻知道这是劲弩将发的声音,神­色­微微一变,刚喝一声“小心!”四面八方破风声疾,利芒劲箭当空而至,竟是分别自粮车、楼阁、大树等等各处同时发出,冰雷暴雨一般向着场中之人笼罩下来。

斛律遥衣哎呀轻呼,被这突变吓了一跳。眼看皇非瑄离包括四周杀手护卫皆要命丧箭底,空中白衣骤闪,皇非忽然自缠斗之中飘身而出,刹那已至瑄离身前,血鸾剑赤芒如电,当空一现,漫天箭雨倏然齐暗。两名杀手执刀扑向二人,瑄离笑眸微冷,袖底寒光稍闪即逝,两条尸体带着血花自箭雨中飞出。四周惨呼之声同时响起,却是偷袭之人被血鸾剑激回的利箭所伤,先后坠楼而亡。护卫军乱刀齐下,顿时将余下两名杀手砍成­肉­泥,瑄离待要留下活口已然不及,脸­色­微微一沉。

便在这时,与他相隔不足数步的粮车背后忽有一道冷箭无声­射­出,因距离极近,箭势又快,刹那之间便到背心,眼见瑄离避无可避,皇非突然身影一晃,反手一掌将他送出,那冷箭当面疾­射­,白衣之上血花爆现。

皇非踉跄一步向前跪去,长剑猛地撑住地面,口中鲜血喷出。四周顿时大乱,偷袭之人一招得手趁乱而去,护卫军无心阻拦,纷纷抢上前来。瑄离早已先人一步,运指连封皇非数处要岤,只见那冷箭没胸直入,唯余三寸箭尾染透鲜血,这一箭竟是伤得极重。万俟勃言与乐乘先后赶到,见状无不大惊,立刻传召军医,将人送入行营施救。

眼见营前一片混乱,子娆居高遥望,皇非中箭之际,她眼中掠过极深的诧异,过了一会,蹙眉道:“好生奇怪。”

易天同样看出端倪,道:“公主也发现了吗?那冷箭­射­中他之前已被真力震断,重伤根本是假的,那人行此险招,非但武功不凡,心机亦极深沉,看来是个强敌,却不知他此举用意何为。”皇非震断敌箭手法巧妙,加之刻意而为,逆运真气口吐鲜血,现场人人以为他伤重致命,但子娆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看得分明,那冷箭­射­来时被他双指一阻,及身之前锋刃已断,真正刺入他胸口的不过是半截断箭,当时场面虽乱,这些细节能瞒过护卫,却逃不过子娆、易天这等高手的目光。

“此人当初纵横九域,武功智谋本便鲜有敌手,的确只有他,才能除掉宣王姬沧。”子娆凤眸轻眯,徐徐说道,“不过万俟勃言怎会如此鲁莽,当众刺杀宣国大将,此事必定另有蹊跷。”

斛律遥衣愤愤道:“那些根本不是柔然族的人,定是有人想嫁祸柔然族,借刀杀人!”

子娆现在虽不能绝对肯定那人就是皇非,但只凭他的身手判断,也知他受伤示弱,另有图谋,这般行事手段与曾经张扬跋扈的少原君大相径庭,不由叫她怀疑是否自己猜测有误,而斛律遥衣自然不会认错族人,不知又是什么人想要嫁祸柔然,于是说道:“无论如何,你且入军营将此事探查清楚,倘若柔然族有什么意外,我们也好从旁相助。”

斛律遥衣关心族人,正想前去探个究竟,当即与子娆约定会合的地点,领命而去。子娆与易天分头回到落脚之处,着手安排今夜行动事宜。

待到初更时分,斛律遥衣改换衣容悄悄潜入宣军行营。这行营乃是设在原来合璧城守府邸,五进院落楼台重重,入夜之后各处皆有守卫巡逻,四角风灯时隐时现,更显得花木叠深,暗影憧憧。此时除了正中主室之外,东西两面小楼亦尚有灯火透出,斛律遥衣避开守卫,潜形匿踪摸近主堂,轻身一转飘上屋檐,便似雪落一般不曾发出丝毫响动,随即俯身而下。

她刚刚掩藏好行迹,便听到有数人脚步声往主室而来,心下暗叫侥幸,侧耳倾听,发现当先那人步履几不可闻,显然是宣军大将以上的高手,随后数人虽做不到踏雪无声,但步伐整齐,呼吸均匀一致,亦皆是修为不凡。斛律遥衣虽是柔然族数一数二的间者,面对敌军这许多好手,却也十分谨慎,不敢轻易探头看察,只是俯身檐上留神倾听。

几人到了主室门前,当先那人挥手命令道:“你们去吧,这里由他们负责便可。”原先门前几名侍卫奉命离开,随他而来的八人左右站定,那人复又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推门而入。

斛律遥衣听着他脚步深入,趁着一阵风过屋檐的响动,小心地推开一片青瓦,沿着缝隙悄悄向下看去。只见室中布置甚是讲究,软毯之上陈列玉案金屏,一对银灯照亮雕窗,旁边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盏,似是装着疗伤的药物,碧纱幔后牙床半掩,隐隐传来沉闷的呼吸声。

室中药味甚浓,案旁坐着个黄衣男子,正是白日见过的天工瑄离,而刚刚入内之人却是护卫军统领乐乘。

乐乘来到榻前,问道:“怎么样了?”

瑄离叹了口气,“这一箭伤在心脉,箭头虽已经取出,但伤势却是致命,现在全靠他功力深厚才能支持,不过若能平安过得今晚,或许便有转机。”

乐乘点了点头道:“先生已经守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回去休息一会,这里交给我好了。”

瑄离道:“刺客查到了吗,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护卫军面前动手刺杀少原君?”

遥衣听到“少原君”三个字,心中微微一凛,终于确定九公主日间的猜测,越发留神两人对话,便听乐乘哼了一声道:“此次粮队皆由柔然族负责,事情跟他们脱不了关系,我会追究万俟勃言让他交出凶手,否则护卫军在大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遥衣不由暗骂此人用心险恶,摆明是要嫁祸柔然,白天那批杀手虽是从运粮的队伍中扑出,武功路数却绝非柔然族人,乐乘当时不在现场,瑄离可是亲眼所见,但他也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如此将军多费心了。”

乐乘道:“此事我知晓厉害,夜深了,我已命人加强防卫,想必刺客得手之后也不会再来,这里倒不用两个人守着,先生便去歇着吧。”

瑄离站起来道:“也好,那我过会再来。”说罢看了一眼帐中,出门而去。

乐乘听得他脚步声消失,回过头来,眼中突然透出一丝­阴­寒的光芒。遥衣在屋上看得分明,不由便打了个寒噤,同时察觉瑄离出门之后并未离开,只是乐乘在内她在外,更因身处敌境,格外留意四周动静,所以才能发现异样。过了一会儿,室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仿佛榻上之人伤势沉重,再次吐血。

“君上。”乐乘向床榻走去,低声叫道,遥衣侧目之处,赫然看到他手底露出一柄锋利的短刃。帐中毫无声息,乐乘俯身查看,似乎伸手试了试皇非脉息,发现他的确命在旦夕,立刻目露凶光,手腕一翻,便将短刀对准他心口扎下。

这一下极是意外,斛律遥衣险些惊呼出声,谁知寒光闪处,帐中嘭地一声闷响,乐乘高大的身子突然倒

飞出来,重重撞在桌案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如泉,伸手指着帐前道:“你……你……你不是……”

遥衣看不见帐中情况,只觉目瞪口呆,隐约间看见乐乘胸前衣衫尽碎,露出一个深陷下去的赤­色­的掌印,竟是被人生生击断胸骨,眼见已是不活。

“乐将军当真辛苦啊,一路护卫本君至此,深夜亦不休息吗?”灯下碧纱晃动,一角白衣飘落,伴着一丝淡淡的冷笑,榻上那人坐了起来,暗影中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刚才那柄刺向他心口的利刃,在那修长的指尖轻轻转动,一圈,又一圈。

遥衣即便早知皇非诈伤,此刻仍旧心觉骇然,单是这份一掌击毙宣国护卫军上将的功力,当世之间便无几人能够做到。这时候廊前传来一声低喝,跟着有重物落地,遥衣听出是瑄离与人动手,忍不住反身后探,悄然自檐角向下看去,当她探身之时,门前八名护卫军已有四人倒毙雪中,一道黄影自另外四人之间穿过,黑暗中只听机关微响,两名挥刀向着瑄离砍下的人顿时倒飞出去,仰面毙命,喉间各有两道微蓝的寒光,和先前四人一样,面目瞬间一片漆黑。而瑄离身似魅影,突然便到了余下两人身后,手起袖扬,击中两人面门,振袖一送,当他负手回身时,廊前已多了八具尸体。

他轻而易举连杀八人,手段之狠辣,身法之诡异出人意料。遥衣身为柔然间者之首,本身轻功也是十分高明,此时看着瑄离却感觉鬼魅附身一般,知道万一被他察觉,自己决计难以脱身,当下屏息闭气,一寸寸缩回屋上,听得瑄离已经举步入室,里面又有皇非这样的高手,便连将屋瓦移回原位也是不敢,只用衣襟遮住缝隙,俯在檐上倾听。

底下传来乐乘出多进少濒死的呼吸,忽然一震几乎停顿,显然是看到瑄离出现心中震惊。茶盏轻响,瑄离拂衣落座,只是一声轻笑,却不说话。只听皇非道:“乐将军几次三番刺杀本君,支崤城中人多眼杂,本君无暇跟你计较,今日这笔账就算两清了。”

乐乘似乎吃力地说了句什么,皇非笑道:“不错,如衡的­性­命也是本君取的,本君送他那一场败仗,不过回敬他在宣都的十三柄毒刀,二十名死士。至于白信,他既然要查如衡和风十二的死因,那就只好自己去问他们,如今便是让你知道也没什么,瑄离自然早就已经与本君联手,若不是他,你也没那么容易上当。哼,此次我故意要宣王派你护卫,路上对你言语折辱,你果然忍不住便在合璧再次行刺。你那些杀手装扮得很好,不引你亲自动手,本君又怎好无故击杀护卫军上将。”

乐乘低吼一声,奋力说了句话

,遥衣这次听清他提到赤字营兵败,和“通敌”二字,这时却听瑄离哧地一笑,放下茶盏悠悠开口,“乐将军这话就不对了,君上不过是拿赤字营做了诱饵,特地放王师进玉渊城,好将他们全军困住,否则今晚接下来的好戏便无从上演了,不过可惜,这场戏将军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了。”

斛律遥衣心中砰砰作跳,直觉少原君突然前来合璧,定是有什么计划针对王师,正思量间,听得室内喀喇一声,跟着重物撞上墙壁,震得屋瓦落尘。她不知是乐乘奋起最后一丝余力想要扑杀皇非却被一掌击毙,亦不敢直接窥视,只是听到瑄离弹袖笑说:“再跟他废话也没什么意思,我便替君上了断了吧。君上的手段当真令人折服,我怎也没想到,不过数日之间,赤焰军竟有三员上将死在君上手中,而且神不知,鬼不觉。除去这些将领,外十九部大军只要有利可图,便不愁不为君上所用。”

皇非随手将把玩的短刃掷下,起身道:“刚刚这乐乘可是你杀的,本君重伤未愈,哪有力气动手杀人?”

瑄离微微轻笑,“瑄离早便与君上同进共退,谁动手都是一样。不管怎么说,君上今日也替瑄离挡了一箭,这些许微劳又何足挂齿。”

皇非转身道:“那一箭我不挡,你也未必避不开,宣国人人都以为天工瑄离武功平平,但举手击杀八名护卫军,滴血不沾,片痕不留,即便是本君也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

瑄离道:“若非如此,君上与我会有合作的必要吗?君上交代的另一件事情也已办妥,只要王师当真打这批军粮的主意,君上必能如愿以偿,将那位九公主手到擒来,当然,同时也铲除柔然族这个后顾之忧。”

皇非的脚步声向外传去,“他们已经到了合璧,今晚必然动手,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瑄离笑道:“那这里便交给我吧,君上可以放心前去,早些与夫人携手同归。”

两人话藏机锋,不过短短数句只听得斛律遥衣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她不知皇非究竟如何获得了冥衣楼行动的情报,竟然设下陷阱,不但要针对九公主,更要铲除柔然族。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将消息立刻送出,阻止冥衣楼今夜劫粮的行动,她虽心急如焚,却俯在原处一动都不敢动,直到皇非离开,瑄离处理了护卫军的尸体之后,才敢轻身飘下,不料双足刚刚落地,夜空中突然冲起刺目的火光,合璧城北粮仓方向数道浓烟冲天而起,显然子娆他们已经顺利得手。遥衣心中大急,顾不得去见万俟勃言提醒他留心皇非,匆忙施展身法向城外约定的地方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新春祝福,蛇年诸事平安,吉祥如意,过年看书看迷了眼,众美人莫怪莫怪。。。

☆、第七章

城中烟火纷纷,宣军数处粮仓同时着火,火借风势猛烈至极,映红半边夜空如血,斛律遥衣接连避开几队赶去救火的士兵,趁着混乱离城而去。她先前已和子娆约定看到火起后便到城外五松峡见面,而后再一起与易天等人会合,此时情知事情紧急,全力施展身法向约定的地点赶去。

山野风急,斛律遥衣一路穿林越溪,黑夜之中向东疾行,她心下焦急,片刻不曾停顿,遇到荒林山涧也不绕行,只是轻身纵起一掠而过,就像夜风滑过树梢,落地之时一个前翻,轻轻弹起,瞬间便又飘出丈余。就在这时,风中突然传来咦的一声轻响,遥衣一心赶路并未留意,身后左侧树林中嗖地蹿起条人影,居然后发先至,比她更快一步抢上落足之处。遥衣吃了一惊,立刻提气向前纵去,半空中一个旋身生生拔高半丈,越过那人头顶落向飘摇的树梢。

那人赞了一声“妙极!”亦是足不沾地,凌空而上,身影一闪便到了遥衣对面的树上。遥衣在黑暗中目睹他的身法,只觉此人轻功之高绝不在她之下,甚至比起瑄离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夜之间连遇两名轻功高手,不知此人是何来路,心中暗自警惕。只听那人笑道:“小姑娘身法真真不错,这么夜了急着赶路,要去哪里?”

遥衣借着月光凝目打量,只见来人原来是个十□岁的少年,满眼嬉笑神­色­,看去甚是机灵,夜风中他背靠明月,单足立在树林之巅,身子随着树梢起起伏伏轻若羽毛,但无论风吹树摇却是纹丝不动,单是这份轻身功夫便足以令人刮目相看。遥衣并不识得此人,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挡住本姑娘去路?”

她一开口,那少年又是咦地一声,道:“原来你是柔然族的人。”遥衣道:“是又怎样?你究竟是谁,还不快快让路!”那少年双手抱胸,随着树梢忽上忽下,说道:“小爷这几年命犯太白,不利西北,少在北域露脸,看来名头竟弱了些。唔,柔然族轻功这么好,人又这么漂亮的年轻姑娘,让我想想……有了,你叫斛律遥衣!”遥衣一惊之下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那少年嘻嘻笑道:“这天下之事少有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你其实是在后风国出生,因为母亲是柔然族人,所以后风亡国之后才归附柔然。也难怪你轻功这么好,不过你的身法虽然好看,但比起后风国的自在逍遥法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遥衣听他提到自在逍遥法,心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方才在行营之中,那瑄离的身法武功原来是出自后风一族,只不过较之大自在四时法更加诡异迅疾,身形气质也绝然不同,所以一时间竟没有想到。她记起瑄离说过少原君欲设计对付王族,眼见已误了不少时间,不欲再行耽搁,冷冷道:“哼!本姑娘轻功如何怎用得着你来评判!姑娘我还有要事,懒得跟你浪费时间。”说罢足下借力,向前­射­出,便自那少年身边一掠而过。

那少年见她着恼,越发觉得有趣,笑道:“你既是柔然间者,这么匆匆忙忙赶路,定是有什么重要情报,这事我却不能不管!”口中说话不停,他人似飘叶倏然后退,眨眼间便又出现在斛律遥衣前方。遥衣暗中吃惊,脚尖一沉,借着树枝弯曲的力道突然向左飘出,这一下出其不意巧妙至极,谁知那少年也是了得,半空中身形一转,如影随形,她向左去他便在左,她向右冲他便在右,夜­色­下两道人影轻烟一般在林梢纠缠,越转越快,越飘越急,遥衣连用了数种身法,却始终无法摆脱对方,心下焦急,突然娇叱一声,回手拔出泠雪双斩,便向那少年刺去。

那少年哎呦一声,翻身后退,手中现出一柄奇形短刃,当地架住遥衣当胸一击。遥衣自他兵刃之上借力而起,半空中双斩接连刺出一十三招,只听叮当之声连绵不绝,那少年也以快打快挡了她一十三招。两人一口真气用尽,双双落向下方,不约而同在涧水之上一点,借力跃上岩石,复又缠斗在一起。那少年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身手异常灵活,尤其轻功卓绝,手底频频接下泠雪斩凌厉的招数,还有空闲嘻嘻笑道:“柔然族归附宣王为臣,你是替他们传送军情吗?不如说了出来,小爷免费帮你带到如何?”

遥衣见他这般缠斗中开口说话而身法丝毫不缓,自己便无论如何做不到,当下也不理会,只是招招抢攻,但是久战不下,心中不由焦躁,眼见一时无法胜过对方,心念稍转,突然哎呀一声,失足落往山涧中。

那少年吃了一惊,俯身看去,只见她躺在水中一动不动,慢慢沉向水底。那少年急忙跃下山岩,几个起落便到了岸旁,伸手便去拉她,谁知耳边忽闻轻笑,遥衣张开眼睛双掌一翻,砰地击中他胸口,同时人自水中冲起,带起一天晶莹水花。原来她料知硬闯不成,便诈伤落水闭住气息,等他前来查看时,即刻出手偷袭。

那少年反应算快,听到笑声已知不妙,急速向后撤身,遥衣这一掌出其不意,仍是击中他胸前,打得他撞在石上,口吐鲜血昏了过去。遥衣落在他上方,俯身笑道:“姑娘有急事要办,今天且不跟你计较,下次再让我见到你,看我不要你好看!”说着转身便走,刚刚举步,忽听破风声响,暗器击向背心。

遥衣急忙向侧闪去,却听当当两声轻响,那暗器半空激撞,改变方向,不偏不倚正打在她小腿筑宾岤上。遥衣轻声惊呼,不由自主向下倒去,却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那少年跳起来连点她数处岤道,转到她面前拾起地上两枚铜钱,掂在手中道:“你这丫头鬼­精­灵,小爷险些着了你的道,现在你被我点了岤道,我问你话,你说是不说?”原来他方才被遥衣打了一掌,借着后撤之势已经卸去大半掌力,遥衣本来内功也不甚高,这一掌又是水底偷袭,所以难尽全力,他中掌之后立刻吐了一口鲜血佯作昏迷,却等遥衣离开时趁机将她点倒。

遥衣不留心反被他暗算了,又气又恼,咬牙骂道:“人前装死,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解开我岤道,大家光明正大再打一场!”

那少年将手中铜钱一收,蹲□笑道:“小爷才不会再上你一次恶当。喂,我问你,宣国那边有什么情报,你急急匆匆又要赶去哪里?”

遥衣瞪着他道:“我就是不说,你又怎样!”

那少年笑嘻嘻道:“不说吗?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说着眼珠一转,伸手捉了什么东西便向她脸边凑去。遥衣大吃一惊,叫道:“你­干­什么!”

那少年在她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你若不说,我便捉些蝎子毒虫放进你衣服,让它们一只只慢慢往上爬,爬满你全身。”

遥衣呸地一声道:“好不要脸!你敢对我无礼,我就杀了你,把你大卸八块!”

那少年将一只毒虫放在她颈畔,得意地笑道:“你现在动也动不得,却又怎么杀我?”遥衣感觉在身后毒虫蠢蠢欲动,吓得尖声大叫起来。那少年作势扯了她衣领道:“说不说?宣国到底有什么要紧情报?”

遥衣骇得脸­色­惨白,仍是咬牙道:“我……我不告诉你!”那少年手一松,遥衣不由放声尖叫,骂道:“你这小滛贼,挨千刀的小滛贼,你快住手,不然我杀了你!”她毕竟年少,一边骂着,一边觉得毒虫滑腻腻钻进衣领,复又想到已经赶不及向九公主示警,不由急得哭出声来,“小滛贼……呜呜……你害死我了,害死九公主了……我若能动弹,一定……一定杀了你……”

那少年听到“九公主”三个字,突然一愣,问道:“你说什么,九公主怎么了?”

遥衣哭道:“她被你害死了……啊!你快拿走虫子!你不拿走虫子,我什么都不告诉你!”

那少年想了想,便凑上前去伸手道:“喂,我帮你拿出虫子,可要把手伸进去了。”

遥衣见他伸手过来,又恨又羞,加上岤道被封气血不畅,一急之下竟然昏了过去。待到过会悠悠转醒,只见那少年正蹲在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感觉衣服中的毒虫已经被取出,突然间脸上一红,挥手便向那少年打去,骂道:“该死的小滛贼!”那少年靠得太近不及躲避,被她一掌打在脸上,向后跳开,“喂!你怎么一醒来就打人!”

遥衣发现自己岤道解开,跳起来道:“你……你无耻!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那少年捂着脸连退两步,急道:“且慢且慢,先把话说清楚!早知道不该一时心软解了你岤道,北域这地方果然背运,我金媒彦翎居然会被女人骗了又打,打了又骂。”

遥衣一愣瞪大眼睛,“什么?你是金媒彦翎?”彦翎没好气地道:“那是当然,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金媒彦翎便是小爷,原来你倒听过我的名头。”却听遥衣继续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魔云教追杀,又被宣王下了诛杀令的小滛贼!”

彦翎­唇­角一抽,悻悻道:“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不分青红皂白便说小爷偷窥她们洗澡,小爷明明只是路过,一群道姑有什么好看的,哼,都还不如你长得美些。”

遥衣杏目圆瞪,想起刚刚他替自己取出毒虫,一定有过肌肤碰触,不由面红如霞,狠狠啐了他一口。彦翎虽不知道柔然族已经暗中投效王族,但斛律遥衣却知道九公主与穆国三公子关系非比寻常,而金媒彦翎又是夜玄殇的至交好友,顿足道:“都是你,阻拦我替九公主送信,九公主若是有什么意外,便都是你害的!”

彦翎闻言满心不解,待遥衣将冥衣楼如何计划劫粮,今夜她又如何潜入行营,如何窥见少原君设计杀人,如何听到瑄离布下陷阱一一说明,彦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是奉命潜入合璧打探军情,半路遇上斛律遥衣,认出她是柔然族人,误以为她替宣军传送密报,这才设法阻拦,却不料­阴­错阳差,惹下这等麻烦,叫道:“乖乖不得了,这下不妙,美人公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有人重­色­轻友,要跟我翻脸无情大义灭亲!”

遥衣恨恨瞪他道:“那也是你活该!”

彦翎急道:“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无论如何,我们先去看看再说。”两人无暇再多计较,当下离开此地,一路全力展开身法,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到了五松峡,却四处不见子娆等人踪影。彦翎四下看察一番,知道他们已经来过,刚刚离开不久,斛律遥衣亦发现了子娆留下的暗号,指示他们已往宣军运粮必经的苍雪长岭而去,两人迟了一步,复又沿路追下,只希望能在冥衣楼遭遇宣军暗算之前找到他们。

却说子娆与冥衣楼暗部动手烧了合璧粮仓,在柔然族的掩护下顺利撤出城外,待到五松峡,久等不见斛律遥衣前来,恐怕误了劫粮之事,于是留下暗记先行赶往苍雪长岭。

雪岭之间,山路盘旋,易天率漠北分舵部众已在通往合璧的必经之路布下埋伏,待子娆等人到达雪岭古道,两面立刻有人传出讯号,过不片刻,易天与两名副舵主现身崖上,向子娆俯身拜下。一轮明月挂上山崖,子娆站在月光之中,回头问道:“情况如何?”

易天答道:“各处都已布置妥当,只要他们进入峡谷,便是万无一失。”

子娆道:“可清楚护卫军队有多少人?”

易天道:“很奇怪,方才我们的人回报,对方仅有不足百人,且不见牛车马匹,但粮队行动十分迅速。”

“哦?只有不到百人?”子娆亦是有些意外,微微细眸思索,这时候,前方古道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似是流沙碎石层层落下,又似河流水声重重不断,很快便向峡谷而来。两名冥衣楼暗部倏然出现在月下,双双跪下,“启禀公主,宣国族粮队已经进入埋伏,是否现在动手?”

子娆却不说话,只是轻轻抬手,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明月忽然隐入浮云,谷中一暗复又一明,当月­色­重现时,宣军粮队出现在峡谷入口,众人凝眸看去,顿时皆觉惊讶。

只见月光如水,山间古道上宣军粮队整齐迅速地向着峡谷前行,军中无牛无马,运载粮草的竟是一艘艘半丈有余的木船。船身赤红一­色­,双面皆绘有巨大的玄武标识,其上堆满粮袋,前无桅帆后无舟楫,但在这崎岖颠簸的山路上依次前行如履平地,除了前方开路的护卫军队,每隔几艘木舟便有两名战士骑马在侧,如此百余艘粮船连绵不绝,速度竟比马匹更快,让不由人生出这批船队是在长河大江之中顺流而下的错觉。

“公主。”易天低声道,“情况好像有些奇怪,但对方人手不多,是极好的机会,要不要动手?”

子娆徐徐道:“陆上行舟,天工瑄离机关之术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虚传。传我命令,避免近身作战,格杀所有护卫军,只留一个活口便够,务必小心船中机关。”

“是!”易天起身传出命令。平静的山谷中忽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呼啸,冷箭与暗器自两侧山崖­射­出,向着前行中的粮队罩下,仿佛漫天的光雨照亮黑夜,光亮之中,血­色­与惨呼皆被淹没,马匹惊鸣之声,在倏然而现的刀影中猝然而止。当黑暗重新降临,一百多艘粮船安静地停靠在山谷正中,两侧护卫军已换作数十名神秘无声的黑影,鲜血自沙砾之间浸下,月光流淌,微微泛出晶莹的赤­色­。

冥衣楼部属行动­干­脆利落,从突袭开始到结束不过半炷香功夫,整条船队落入掌控,除了领头的护卫之外,其他人几乎连敌人都未看清便被格杀,易天率人检查,发现所有护卫都是来自赤焰军隐字营的普通战士,越发觉得奇怪。子娆与暗部自山崖来到现场,那领头护卫被带上前来,子娆从一艘粮船上收回目光,问道:“你们是赤焰军隐字营的人,为何负责运送粮草?”

那领头侍卫认出她是王族公主,愤愤骂道:“好个少原君,居然与敌军勾结,让我们兄弟前来送死!”

子娆眉梢微蹙,若她此时见过斛律遥衣,知道皇非暗杀隐字营上将白信一事,定能推测出他一箭双雕,既要设计暗算王师,又同时铲除隐字营中不服命令的将士,但遥衣尚未赶到,所有内情便也无从知晓。子娆审问数句,见那将领始终说不知粮船机关,心下不耐,看着他的眼中突然现出一点清幽的微光,那将领与她目光相触,神情蓦然一怔,跟着慢慢变得迷茫。

子娆柔声道:“告诉我这粮船之中有什么机关,如何会在陆地上行进?”

她的声音在月夜中缥缈动听,如同一场幽美的梦境,一幅曼妙的轻纱,那将领脸上现出迷醉的神态,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们自玉渊出发之时便是如此,一路上粮船都是自行前进,无需有人­操­纵。”

子娆微觉诧异,眸心幽光盈亮,复又问道:“你们运送粮草,怎么会从玉渊来此?”

那将领道:“这批军粮早便到了玉渊,昨日突然接到少原君命令,要我们隐字营负责将粮草运送至合璧,而且指定要走苍雪长岭这条路。”

子娆闻言一凛,方才那种模糊的不祥感突然掠过心间,似一把寒光毕现的利刃,几乎是不假思索,她转头向正在检查船上机关的部属喝道:“所有人撤离粮队,不要轻举妄动!”就在她话音落时,丝丝火光自船身玄武神图之上亮起,百余艘粮船形如光龙,忽然赤芒大作,剧烈的爆炸声随之震响。子娆喝令之际,冥衣楼部众已经撤身后退,但船上机关发动迅疾,整条船队轰然爆炸,急火流焰冲向四方,此处峡谷便如一座骤然喷发的火山,刹那之间,被炙热的烈火全然吞没。

机关爆起的瞬间,子娆见势危急,手结莲华法印扬袖击出。半空焰火之间晶光大盛,莲华千影化作明美夺目的光盾与漫天飞火蓦然相撞,溅出流光万道,如雨激散。便这千钧一发之际,子娆与身边数名暗部飞身疾退,而那护卫将领被流火落石击中,长声惨叫,顿时化作一团烈焰。子娆等所处的位置本便靠近峡谷口,谷外原是一道横流而过的山涧,此时被大雪掩盖深可及腰,几人纵身而下没入雪中,谷□炸震天动地,烈火冲流扫向雪地,灼得人发肤炙热,几欲燃烧。

无数火石划过夜空,阵阵热浪冲上山崖,剧烈的爆炸持续甚久,几乎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平息。当火势稍缓,子娆自雪中起身,发现除了易天与十余名暗部高手侥幸逃过一劫,其他部众皆尽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峡谷中所有粮船也早已化作灰烬,唯余一地乱石余火,兀自烈烈燃烧,山崖之上融冰若血,映出绝地末日一般惨烈的景象。

面对此等情景,众人无不心惊­肉­跳,一时谁都说不出话,不想这粮船之中竟藏有如此恐怖的火药机关,倘若方才见机稍慢,或是没有莲华术法全力一阻,他们此时也已丧身在这峡谷烈火之中。易天转头看去,只见重重火光照在九公主清魅的容颜之上,那双凤眸凛然如雪,正注视着蔓延山谷的残火。山谷尽头是无底的黑暗,却忽然有一个白衣身影徐徐出现在遍地赤焰之中。

☆、第八章

火光映出一副神秘的黄金面具,那人从容前行,血­色­随风肆舞,无数条生命在他脚下灰飞烟灭,而他­唇­畔的笑容,却比飞舞的焰火更加诱人。他像是自地狱火海中步出的修罗,一步步走近烈火之后幽冷的眸心,子娆指端轻捏法诀,广袖轻舞,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若是她抬手挥袖,便将是雷霆万钧的一击。暗部众人闪身行动,在火焰之前结成战斗阵形,那白衣人手中亦出现一柄赤­色­长剑,焰光在剑尖流窜,不断闪现出嗜血的光芒。

月­色­恰在此时没入重云,山谷间骤然一暗,子娆脚步轻移,突然低声下令,“退!”说话时纤指微扬,无数蝶光自火焰中漫天起舞,在众人撤出谷口时冲向夜空,刹那间封锁了面前空间。

风起,人退,火舞!

一刃赤芒,破空惊现,雪­色­的衣袖若水轻拂,蝶影明火纷纷坠落在剑光之中,化为一地残焰如血。那人剑锋轻斜,­唇­畔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绝美的武功,绝美的人,直到现在仍旧让人着迷,甚至狠不下心来杀你。”他的话音随风飘荡,焰火在深夜徐徐燃烧。子娆等人落足谷外,四面八方忽然雪雾弥漫,全然吞噬了山岭,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就连原本映天的火光亦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俱暗,那人优雅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地传来,“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在我的阵法之中,你们又走得到哪里去?”

子娆身动之时已然察觉不妥,发现这山谷竟早已被人设下阵法,天地方位刹那变化,谷口生门顿成死地。黑暗取代了一切,伸手不见五指,子娆转手祭出焰蝶,那原本清烁的光芒不过一现,随即尽灭无声,唯有她身上幽罗玄衣不时浮现出金银交织的微光,黑暗深处若隐若现。

和她一同入阵的几人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片刻之后,忽有一声短促的惨叫传来。子娆听出是暗部之人的声音,心中微微惊凛,不料脚步刚动,一阵寒风袭面,直觉有什么东西冲向眼前,情急之下旋身疾闪。那物以毫厘之差擦面而过,竟是一面巨大锋利的冰壁,子娆尚未站稳脚步,黑暗中又有寒冰连续袭来,有的光如巨镜,有的碎若尖锥,有的形似飞盾,惨叫之声亦再次响起。

寒冰倏然而至,迅疾无声,子娆凤眸一扬,指端变幻,抬袖间光影绽现,娇声清叱:

“破!”

数道丝华冲向冰壁,突然穿透寒光,夭矫腾空,流星一般向着四方­射­去。无数冰晶碎影,伴着千丝如雨散落闪烁,瞬间照出不远处两人横尸在地,一人被锋利的冰柱穿胸钉透,一人则被两面冰壁活活夹在当中,鲜血满地横流,死状极为恐怖。左前方同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显然是有人正用威猛的掌力击碎冰壁,子娆心知入阵之人中唯有易天有这份功力,当即循声而去,一路上以千丝击散冰锋,每一次光亮闪烁都见有人惨死在前,不是身首异处,就是遍体鳞伤。

易天的声息很快消失,不知是否已遭不测,阵法重重转幻,血腥之气越来越浓,天地越来越暗,待到最后,连袭击过来的冰锋也不再见,唯有在幽罗玄衣微光之下漫出的血气,若自地狱涌至,无穷无尽,不由令人生出步步死亡,孤身无力的感觉。

皇非深得仲晏子真传,非但武功卓绝,智谋无双,于琴棋星相、奇门阵法更是无一不­精­,只是当年烈风骑叱咤风云,所到之处千军披靡,这阵法术数便鲜有使用,此时他一人设局,布阵杀人,却轻而易举便困敌于无形。子娆深知这阵法厉害,抛开周围生死惨象,静心默察方位,发现这阵势竟以六壬式为基础,地取阳水,开生死十二门,处处逆势而行,料敌先机,令人无从捉摸。她所习焰蝶、冽冰二术一为­阴­火一为­阴­水,此时皆为阳水所克,无法施为,而千丝­阴­金,虽然破得阵中杀机,实际反助水势,唯有莲华以土木为体,方可泄阵法之机。

思及此处,她当即推算六支,趋身星位,指尖法诀变幻,瞬间晶光一现,击向地面。

“开!”

随她清声低喝,一点明光,倏然轻放,那光亮中心绽开晶莹莲华,千枝万叶刹那间向着四方黑暗扩散,妙瓣如玉,丛丛蔓延,阵法深处隐约闪现一抹血光,而子娆腕上的碧玺灵石同时­射­出光芒。

彦翎与斛律遥衣赶至苍雪长岭时,只见一地残火伏尸,焦石灰烬,显然刚刚发生一场巨变。两人面面相觑,皆知大事不妙,斛律遥衣自一具尚未烧焦的尸体上隐约分辨出冥衣楼暗部服饰,顿足道:“都是你,若不是你半路拦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九公主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拿命相抵都不够!”

彦翎看这情景也有些慌神,强自镇定道:“先别着急,我们四下寻寻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遥衣话也不说,闪身向谷口寻去,彦翎紧随其后,纵上一块岩石查看四周,刚刚转身,忽然听到遥衣一声惊叫,回头看时,只见她整个人向着谷口处的黑暗坠去。

彦翎吃了一惊,双足一点箭矢般弹向谷口,伸手抓住了遥衣手腕,刚要用力拉她,忽觉落足之处迅速下陷,竟似踩上泥潭一般。“不要过来,危险!”遥衣半截身子已然陷了进去,连忙出声示警,但却为时已晚,彦翎立足不稳,抓着她的手一同跌下。

两人先后向着黑暗沉下,越是挣扎便陷落越快,原来皇非为了生擒子娆,在这苍雪长岭­精­心布阵,阵法以六壬式为根基转动变幻,预测敌踪,同时十二门五行流转,生生不息,化为各种险地。子娆等人入阵之时正值­阴­阳二水交汇,所以遇到冰雪之境,而彦翎与遥衣再次闯入,却已是水入土乡,步步泥潭,一旦陷入阵中,两人纵有绝顶轻功亦无从借力,唯有愈陷愈深,毙命此地。

四周泥流重重,不断向下沉落,彦翎牢牢抓住斛律遥衣手臂,想要阻止她身子下陷,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却只无法可施,心中暗自叫苦,不想今日竟要命丧于此。转头看向遥衣,只见她一改先时凶蛮模样,挣开他手掌道:“你在我肩上借力,快些想办法上去,凭你的轻功或许能够脱险,不要白白陪我送死。”

她这样说,等于是舍命助彦翎脱险,彦翎借力之下可能有机会脱出泥潭,但她却必然因此全身陷没,绝无生路可言,彦翎听了这话,心头一热,说道:“要死一起死,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遥衣急道:“你这个小滛贼,不要命了吗,谁要跟你死在一起!”

彦翎看着已经陷到腰部的泥沙苦笑道:“你不愿也没办法了,现在我们不想死在一起都难,不过话说回来,幸好你生得不算难看,我金媒彦翎牡丹花下死,被叫两声小滛贼也不太冤枉。”

遥衣听他这时候还胡说八道,刚要骂声无耻,但想到两人命不久矣,他又是受自己连累陷入阵中,不由软下心来。彦翎见她垂眸不语,脖颈处肤白若雪,发丝轻漾,幽香入鼻,心头莫名一动,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就在她脸侧轻轻一吻,遥衣哎呀一声,俏面飞红,“你……你­干­什么!”

彦翎触电般向后让去,这么一来,身子又下陷几分,眼见便要齐胸而没,他却也没注意,只是脸比遥衣红得还快,结结巴巴道:“我……我……我觉得你很好看……我……我第一次亲女孩子……”

遥衣原本杏眸圆瞪,突然间轻轻一叹,低头道:“唉,你这个小滛贼,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没想到我们两个会这样死在一起,不过有大名鼎鼎的金媒彦翎作伴,倒也不觉得无趣。”她自方才便骂了彦翎无数次小滛贼,但此时这一声入耳,却叫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彦翎不由豪气上涌,大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救你出去!”

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只能依稀看清对方的面容,遥衣见他这样郑重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道:“你都自身难保了,又怎么救我?”

彦翎身子已经全都陷入泥流之中,挣扎了一下,动也动弹不得,顿觉十分沮丧,刚要开口说话,忽觉眼前一亮,阵中异彩纷呈,现出莲华千影,瞬间笼罩四方。妙莲呈现之时,整个阵法蓦然变动,遥衣身子急速下沉,被径直卷向阵心,彦翎想要拉她却是力不从心,双目一黑亦被抛向阵中。

阵法重重变动,彦翎不通奇门术法,卷在其中只觉昏天黑地,难辨身在何处,片刻之后,身子骤然一轻,仿佛从浓雾中突然破出,天地霍然大亮,现出山谷中原有的白雪冰峰。彦翎提气纵身,在空中轻翻下落,尚未着地,便听砰砰两声真气交击,面前激雪横飞,夺面而来。他一个侧翻避开夹杂着猛烈真气的飞雪,只见前方一座冰台浮于雪雾,当中有一白衣人盘膝而坐,而一个手执折扇的黑衣老者正绕台游走,每一步都在雪中印下寸许脚印,一掌掌击向那白衣人。

那黑衣老者正是与子娆一同入阵的易天,他掌力虽然威猛,激得人衣发纷飞,但白衣人单手应敌意态从容,在如此强横的攻势之下竟丝毫不见局促。彦翎一眼看到斛律遥衣倒在冰台之侧,似是被人点了岤道,见彦翎出现,先是面露喜­色­,跟着叫道:“小滛贼!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帮忙!”

那白衣人闻声回头,两道锐利的目光透过面上黄金面具­射­向二人,轻声一笑道:“原来柔然族也投靠了帝都,万俟勃言好大的胆子。”说罢突然扬袖挥出,将遥衣卷至身侧,五指一拂扫向她面门。

彦翎急喝一声:“住手!”薄刀入手,纵身向那人背后扑去。那人头也不回,一道指风点了遥衣哑岤,反手轻挥,准确无误地击中彦翎兵刃,当地一声将他当空震出,同时右手若无其事地与易天硬拼一掌,击得对方连退两步。彦翎在半空中连翻数周才勉强化解他弹指而来的真气,在山石之上略一借力,重新扑向对手,叫道:“快放了她!”

“放他们走。”

有一个清魅的声音同时自雪雾中响起,一抹玄­色­身影出现在山谷之前,指间异彩潋潋,清光荡漾,正是借灵石之力破入阵心的子娆。

那白衣人眸光到处,透出隐隐微笑,忽然抬指轻拂,击中身旁七弦古琴,琴音带着凌厉的真气向前扫去,正中易天折扇,易天闷哼一声向后跌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子娆在琴音响起时身形瞬移,一掌按上易天背心,易天脸­色­片刻涨红,复又一白,如此往返三次,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睁开眼睛低声道:“多谢……多谢公主。”

彦翎亦被白衣人掌力击回,翻身落在子娆身边,惊喜叫道:“美人公主,你没事太好了,不然夜玄殇那小子这次非跟我翻脸不成。”

子娆只是略略扫了他一眼,跟着冷冷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出阵去。”

彦翎一愣,即刻明白她的用意,但斛律遥衣尚在敌人手中,他却不能弃之不顾,横刀叫道:“喂!你快些放了她,挟持女人算什么本事,有胆量来跟小爷一决胜负!”

那白衣人目光稍移,落在斛律遥衣脸上,随手一扬,便将她带至近旁,“帝都的手段还真是叫人佩服,居然连柔然族也能为之所用,万俟勃言派这小丫头传递消息,我又怎能留她。”

彦翎方要说话,子娆将手一挥阻止了他,凤眸轻抬,望向那人,“你要找的人是我,又何必难为一个小小的信使,打发他们出去,免得我们说话也不方便。”

那白衣人哈哈大笑,道:“既然公主与我有些私话要说,那便放过他们也罢,但能不能出阵,便看他们自己造化了。”说着拂袖一挥,遥衣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彦翎落去。彦翎手忙脚乱收起兵刃,伸手将人接住,却觉遥衣身上一股大力传来,顿时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撞向易天,齐齐向雪谷滚落。

白衣人出手之时阵法同时变幻,彦翎三人甫一落地,雪中无数藤木突然向上­射­来,阵法水木相生,再次发动。遥衣岤道未解,彦翎抱着她就地滚出,避开三重藤木,易天呼呼两掌,将袭向他们背后的长藤扫开。彦翎道声多谢,一边躲避藤木攻击,一边伸手去解遥衣岤道,谁知那白衣人点岤手法极是巧妙,除了哑岤之外,其他岤道竟一时难以解开。

四面八方长藤如网,灵动迅疾,遥衣被彦翎抱在怀中,东躲西闪,狼狈万分,忍不住叫道:“喂!小心左边!哎呀!后面!”

彦翎身形受制,几次险险被长藤抽个正着,衣衫上被荆棘划开数道口子,嚷道:“我知道啊,你以为我不想避开吗?”遥衣道:“那你又不快些,刚刚你若使一招‘天悬星河’,那一击不就避开了,偏偏要使‘燕回翔’,难道好看吗?”彦翎纵身向后退去,道:“我若使天悬星河,这鬼藤蔓岂不是正好击在你身上,你以为我愿意使燕回翔吗?又费力又不讨好!”

遥衣咦地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沉默片刻,抬眸轻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小滛贼还挺有良心,倒是我错怪你了。”彦翎轻轻一哼,道:“算了,小爷不跟你计较。”遥衣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道:“什么小爷大爷,你这小滛贼!”彦翎道:“哎呀!你能动了。”原来彦翎解岤手法虽然不对,但是推宫过血,时间一长,遥衣被封的岤道也自然解开,她在彦翎肩头微一借力,纵身而起,半空中泠雪斩出鞘,斩向飞舞的长藤。

彦翎叫一声好,薄刀同时出手,面前藤木齐断。两人施展身法,再加上易天折扇之威,压力顿时大减。但这阵中藤蔓如织,竟是越斩越多,易天连番血战,方才又在阵心被那白衣人一击重伤,虽得子娆援手保住­性­命,但久战之下伤势难支,步履渐见迟缓,那藤蔓却像天罗地网一样,层层布满了整个空间,全靠彦翎和斛律遥衣竭力支撑。遥衣不由叫道:“不好,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这鬼藤蔓缠死的!”

易天沉声道:“我挡住这些东西,你二人赶快设法脱身,去寻救兵要紧!”说罢猛然一喝,衣衫涨起,挥扇劈向藤蔓聚集的中心。半空长蔓齐舞,向着他背心电­射­而至,遥衣惊叫一声,“小心!”彦翎却突然间凝住身形,转首倾听,面露喜­色­。

易天折扇之下砰地发出一声闷响,漫空藤蔓四散,露出一瞬空隙,而他却也口鼻溢血,面目可怖,狂喝道:“还不快走!”遥衣双斩劈飞袭到近前的藤蔓,闪至彦翎身旁,道:“小滛贼!你发什么呆,现在怎么办?”此时谷外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响,在藤蔓呼啸声中几不可闻,但彦翎耳目之灵,世上无人能及,早比他二人先一步听到,一声呼哨,放声大叫:“喂!夜玄殇,小爷要死了,快点救人!”

他话音方落,大地隆隆震动,数道利光突然穿过飞藤破空直刺,现出八道金矛,八匹骏马,八名白衣战士破阵而入。金芒烈,藤木断,彦翎三人被劲气冲得向外跌去,眼见藤蔓再次扬起,竟比之前迅疾数倍。斛律遥衣失声尖叫,忽然间,一道剑气冲霄,自迷雾中直劈冰雪大地,随着耳边轰然巨响,一阵强横无匹的真气准确击向阵中。自那真气中心,八方雪地岩崩石裂,无数藤蔓横飞而起,半空中同时寸断,纷纷落向地面,化作一地残木。

遥衣睁大眼睛,只见一个玄衣男子自轻雪飞尘中徐徐站起,看到彦翎,挑­唇­而笑,“哟,毫发无伤嘛,我还以为这下来迟一步。”

雪雾中那男子衣发狂放,挺拔的身姿像是蕴藏着一股慑人的力量,­唇­畔那抹笑容却偏偏带着些懒散戏谑的意味,遥衣与他的眼睛一触,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万丈深渊,有种忽然坠落的感觉,但只一瞬间,那映入眼帘的目光便似秋日的阳光,令人周身皆是一暖。

彦翎见到那人,呼地松了一口气,险些便坐倒在地,喘息道:“你再晚上一步,就只好来替小爷收尸了。”

那人挑了挑眉毛,笑道:“祸害活千年,我看这个机会也不太容易等到。”

彦翎切地一声转过头去,对遥衣道:“这小子叫夜玄殇,你应该听说过吧。”遥衣俏目一亮,道:“夜三公子?”彦翎翻了个白眼道:“现在做了个劳什子穆王,走到哪里都跟着一群碍眼的护卫,甚是无趣。”

先前八名铁卫早已翻身下马,其后复有数名同样身着白虎金纹武士服的战士,总共一十八人,皆是穆国白虎禁卫高手,当先一人快步上前,对易天道:“易老,好久不见!”正是穆国统卫府上将,冥衣楼邯璋分舵舵主颜菁。

易天一夜苦战,其实早已灯枯油尽,忽然见到颜菁,硬撑着的真气顿时一松,身子便向前倒去。颜菁一把将人扶住,易天口中呛出鲜血,低声道:“快……公主……她在阵中……”夜玄殇俯身查看他伤势,微微蹙眉,跟着运指连封他数处岤道,手底真气源源不断注入他体内,同时转头看向彦翎。

彦翎代为解释道:“冥衣楼半路劫粮遭了宣军暗算,美人公主被困在这鬼阵中心,恐怕大大不妙。那布阵之人好生奇怪,脸上戴着副黄金面具,见不得人一样,但美人公主似乎和他早就认识,”这时遥衣接口道:“我知道那人,他是少原君皇非,现在与宣王联手对付我们,但平时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听到少原君名号,无不震惊,彦翎更是差点跳起来,道:“乖乖不得了,皇非没有死?美人公主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危险至极!”跟着又道出差点令他和遥衣丧身其中的泥潭之阵,易天得夜玄殇真气相助,伤势暂缓,低声补充先前与子娆所遇冰雪之阵的情况。夜玄殇眸光隐隐一沉,自易天身上收回手掌,站起身来。彦翎闪到他身边,悄声道:“喂,还不快点想办法,迟些穆国准王后变回少原君夫人,你就等着后悔莫及。”

夜玄殇瞥了他一眼,道:“这阵法布置得十分巧妙,若非­精­通奇门术数,或借九转灵石之力,根本无法寻到阵心所在。方才我们能破这一阵,是恰逢阳金克木,巧之又巧,若困住你们的是阳水­阴­火阵,那此时我们所有人都要麻烦。”

易天亦领教过阵法厉害,点头道:“殿下说得没错,这阵法非同一般,万万不可大意,但九公主被皇非所困,却又如何是好?”

夜玄殇沉思片刻,方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震动,山谷中雪石纷落,一声巨响,竟然整个向下塌陷下去。

彦翎三人被击出阵心之后,子娆亦收起莲华法诀,缓步踏上冰台。那白衣人轻拂琴弦,抬头笑道:“子娆,别来无恙?”

阵中霰雪微扬,子娆侧身落座,琴前有酒,­色­碧香醇,她抬指轻沾琼浆,低头浅嗅,随后转眸看向那人面上冰冷的面具,说道:“既已无人,何不以真容相见,难道此时我还认不出你吗?”

那人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俊美无瑕的面容,眸中笑意若雪,话语却一如既往,风流怡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张面具果然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夫人。”

子娆墨睫稍垂,复又一扬,轻轻一笑,“没想到你我二人,竟然还会坐在一起喝酒。”

酒是玉髓,人是故人。昔日惊云山巅,杯酒相识,洞房花烛,交杯定情,皇非目视眼前女子,她丹艳的红­唇­轻轻沾上玉盏,浅酌低吟的姿态如一朵清魅的妙莲,在他眸心幽幽绽放。

“我曾经说过,终有一日,你会与我重登惊云天峰,此生亦将以少原君夫人的名号为荣,你我之间早已没有那么容易撇清关系。”

子娆把盏抬眸,“我记得那日你也在三军之前亲口说过,你与我,从此再无情义可言。少原君言出必行,当众之语,想来并非玩笑。”

皇非淡淡道:“楚王后呣子不是你杀的,所以那句话并没有任何意义。”

子娆眼梢微扬,“原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真相,却故意将错就错。”

皇非侧眸看她,语气傲然,“你既当众认下此事,我又何必放弃对帝都动手的大好机会,这样的结果难道不也正是你想要的吗?”

子娆眸光一闪,一瞬不瞬与他对视,微雪自两人之间无声落下,化作一地琉璃冰寒,轻轻扬过衣袂,飘入眸心无垠的黑暗。片刻后,子娆倏地转眸轻笑,柔声道:“少原君果然是当世英雄,绝不会为美­色­所动,情义所困,若非迫不得已,帝都可万万不愿与你为敌,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事已至此,又还能怎样呢?”

“事已至此,当世能配得上少原君夫人之称的也只有一人,我皇非的妻子同样只有一人。”皇非随手轻挑琴弦,容­色­翩翩,“所以今天我特地在此等候,来请夫人随我回去。”

子娆感觉随着他指下琴音跳动,整个阵法再次变动,十二门生死轮转,不尽不息,天一生水,地六相成,一时间变幻莫测,无迹可寻,就好像眼前这男人真正的实力,每一次相遇都见未知的一面,似乎始终探不见究竟。她星眸微垂,转而迎上皇非的目光,眼波轻横如月下一泓幽泉,似乎一直漾到人心尖上去,“此时此刻,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风雪轻扬,皇非含笑道:“恐怕没有。”

子娆轻声一叹,敛袖斟酒,说道:“大婚之夜你我情断义绝,王族损兵,楚国灭国,已是天下皆知,除非你肯放弃对帝都的打算,否则有我这个夫人在身边,难道不会觉得危险?”

皇非声­色­不动,一缕琴音悠悠停于指端,余韵无穷,“很可惜,帝都王城本君这次要定了。”

他看住她,­唇­畔笑意从容,却仿佛迫人窒息,直到此时,九域天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少原君亲口说出的话,哪怕楚国覆亡,烈风骑灭,皇非一人,也足以令诸国侧目,英雄折颜。子娆一时静默,丝缕酒香漫开在她晶莹的指尖,袅袅缭绕不散不休,片刻后,她轻拂云袖,抬眸迎上皇非目光,徐徐说道:“那么,若是我心甘情愿接受你所有条件,你是否愿考虑改变主意?”

皇非眼底微微一动,雪光下玄衣女子眉目如仙绝­色­出尘,便似昔日惊云绝峰月下初见,她执酒相问江山何从。那时她以千军为棋天地为盘,笑语轻颦,风云定局,他知世间有女若此,与她并肩天峰俯瞰九域的刹那,他所要的一切都已在前。

七城烽烟为卿作聘,楚都华焰染她嫁衣,他散尽三千姬妾,倾此九域红尘,迎娶这唯一令他动容的女子,若不是那一夜兵戎相见,此时四海天地皆在这携手之间,他与她,亦将为万众传颂,那样一段江山风流英雄红颜的传奇。

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如果,就像江水东逝,落日西沉,光­阴­不回,世事无常,每个人曾经的选择都决定了眼前的彼此,现在的每一步也都必然通向前方的结局。

皇非眼底仿若夜流涌动,锁定那双幽魅的凤眸,“我不得不承认,相识至今,每当夫人提出条件,都叫人感到无法拒绝。”子娆不语,浅酌杯酒,移目相视。他自琴上收手拂袖,眼梢淡淡挑起,“这个提议当真令人十分动心,但是,本君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犯同样的错误,他日我与东帝战场相见,若有夫人在侧,想必一定有趣得很。”

子娆­唇­角倏忽上扬,似是早已料到他的答案,那妩媚的浅弧恍若一刃轻光,骤闪即逝,“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曾让我甘心下嫁的少原君,如今依然有着令人倾心的魅力。”

皇非道:“那么夫人是愿意随本君同去了?”

子娆把玩玉盏,幽幽叹道:“你的阵法比王叔还要高明,我破不了,你的武功也远在我之上,我赢不了,如此看来,我只好跟你走了。只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跟王兄针锋相对,他那人冷心冷情,这世间恐怕没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

雪光落入皇非微眯的俊眸,点点泛着清寒的滋味,“再无情的人,也总有心中珍视的东西,一旦与此相关,事情便会有所不同。”

“哦?”子娆魅然抬眸,将那玉盏轻轻托在掌心送到他面前,一泓碧泉如玉,倒映男子眉目风流,“那么夫君心中所珍视的,又是什么呢?”

皇非就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本君珍视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夫人难道心无所觉吗?”他抬手抚过她容颜,近在耳畔的呼吸带着醉人的酒香,轻轻吹起伊人双颊娇羞的红云。

“夫君厚爱,子娆受之有愧。”子娆妩媚地笑,眸若星波慵然轻漾,她靠近他的耳边,用一种极其温柔,极其诱人的声音轻轻说道,“夫君有没有发觉,我刚刚在这酒里下了毒?”

作者有话要说:出版稿下部上册完结。另外,借着更新就某个问题稍微解释一下,归离的两篇番外《少年行》和《羁旅尘》是当年砒霜写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因为喜欢,所以和正文一起发在了这里,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但可能没注意会引起大家某些误会,认为番外是由别人代写。这样对于番外的作者来说未免有些不公,因为“代写”二字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一份朋友的礼物。为了避免再发生误会,现在还是把番外一并锁掉,以后有时间再调整删除。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正文结束,便代表一个故事的圆满完结,想说的想写的已经全部在此,所以一直也没有写番外的习惯,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大概可能也许也很少会有番外出现,但是没有番外就会有新坑,也没有什么不好。另外说到风格问题,其实两篇番外中夜三和彦翎的相处以及人物­性­格非常符合我心中的设定,这也是之所以喜欢这两篇番外的原因,或许在写到彦翎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代入了那种感觉也说不定。归离的风格实际上并不算很稳定,它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尝试,也是一个沉淀、摸索的过程。尤其后半部分赶稿时特别有这种感觉,有些地方感觉是怎样写得快怎样来,目前时间有限,可能这些不足要等到修订之时才有机会弥补,在这里先跟大家说声抱歉了。写文的目的是因为喜欢,所希望的可能是在浮躁中寻找一份安静的心情。所以归离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有很多不足与缺陷,我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作者,单是龟速更新就已经十分汗颜,但是你们却是最好的读者,十分感谢你们的陪伴,我只能说用快些完结来回报。目前全文已在收尾过程中,只不过这个尾还是有点长,争取五一之前能让大家满意~

☆、第九章

女子清魅的话语入耳成丝,缕缕幽香仿佛自暗夜深处漫然升起,飘盈雪雾,浸透肺腑。皇非脸­色­一变,反手扣向子娆腕脉,子娆弹指下拂,与他掌力一交,袖底银光飞散,倏地飘身后退。

漫天风雪骤然疾舞,在冰台四周飘旋如幕,子娆落向雪幕中心,笑容美若幽梦,话语依然那般清魅动听,“夫君怕是忘记了吧,当初在惊云山上第一次见面,我便已经提醒过你,我的指尖藏有十种剧毒。方才那杯酒沾了我的指,染过我的­唇­,你其实不该喝的。”

皇非似乎神­色­不改,却也并未起身追击,“你以为如此便能逃出我的阵法吗?”

子娆柔声浅笑,“我刚刚说过了,夫君的阵法很是高明,以前我听王兄解说这些奇门术数时可没怎么用心,这阵法我是破不了的,只不过,你刚刚饮下的赤锦红与曼陀罗两种剧毒与我发间的染云香混合之后,会在几个时辰内令人内力丧失,夫君虽然内力高深,恢复起来怕也需要些时间,这时候我要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非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寒意,说道:“这倒是我疏忽了,一时不曾防备。但是在此之前,我保证你会失去生离此地的机会。”话音落时,一道赤芒,突然闪电般自古琴之侧­射­出,不过一剑出鞘,四面八方劲气横冲,血芒惊闪,直刺风雪,子娆倏然一惊,情急之下折腰纵出。

丝缕断发,蓦地散开雪中,焰蝶之光在血鸾剑上爆开刺目的金芒。子娆后退丈余,飘身落足冰台之侧,袖底幽芒冷现。皇非身形一闪,忽然便出现在她面前。子娆袖袂飘拂变幻,灵蛇一般向着血鸾剑锋卷去,但听哧地一声急响,金银亮光在两人之间如雨四­射­。

便这刹那之间,子娆已用衣袖连接皇非快逾惊电的八招,万没想到他在身中酒毒的情况下仍旧如此可怕,若非有幽罗玄衣护身,只怕早被剑气所伤,心下暗惊,但却嫣然笑道:“夫君好厉害的剑法,若是这么个打法,我可受不住了。”

皇非如此催动真气不免激发酒中剧毒,数招过后并没有立刻追击,只是剑尖锁定对手,暗中运气调息。血鸾剑上凝聚摄魂夺魄的剑气,与昔日逐日剑狂傲的锋芒截然不同,不断涌动的赤芒固然显得森寒诡异,却更有一种凌驾万物,君临八方的气势,竟令人生出无从逃脱的感觉。

子娆以巫族特殊的手法施毒,为怕皇非察觉,下手分量甚轻,若让他运功驱毒,便拖延不了多久。她打定主意消耗皇非内力,袖底法诀变幻,同时击出两道莲华法印,冰台上方光华夺目,仿若一双雪凤展翼冲天,凌空卷向对手。

皇非微微冷哼,右手挥出。雪雾倏然狂飞,血鸾剑击散包裹着漫天异芒的风雪,犹如一道飞虹,一抹赤电,一刃血光,向着子娆眉心破空而去!子娆蓦然旋身,左袖行云流水般迎空挥去,右掌反手下击。皇非眼中掠过慑人的冷光,身形倏地凝住,血鸾剑却是赤芒大盛。

玄袖浮光,真力与剑气相撞,挟了飞雪涟漪般往四方扩散,子娆借此一击之力忽然纵起,娇笑声中,指尖血影绽放,莲华骤现,血鸾剑剑气在她牵引之下,连同那明美的莲光一起突然向着冰台正中的瑶琴击去。

原来皇非借雪谷地形设此奇阵,以琴音­操­纵阵法,变幻八方,子娆暗中推察,早已知其关窍所在,但先前忌惮对手强势,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皇非大意中毒,她便刻意而为,争斗中趋身抢至阵心,凝聚功力举手破阵。血鸾剑与莲华之术全力一击何等威力,但听轰然巨响中,碎雪向天冲扬,悬在半空的冰台四分五裂,瑶琴美酒,山石冷雪,皆向山崖之下坠去。

这冰台本是冰峰之侧一处雪岩,下方悬空无依,绝无落脚之处,皇非将阵心设在此处,乃是­精­算天时地利,巧借雪谷山川布局困敌,此时子娆强行破阵,一击之下威力非常,奇阵阵心固然被毁,两人却也失了立足之处,不约而同向着峰下坠去。

半空中碎石飞雪如雨纷纷,皇非原比子娆落势稍缓,忽然间身形急坠,伸手扣向子娆肩头。子娆在落石之上微一借力,飞袖凌空击去,皇非一指点出,子娆拂手反扫他神门、太渊二岤,眨眼之间,两人指来掌往,已在空中施出一十三招­精­妙手法,一个要擒,一个欲避,虽无先前交手那般威势,却亦惊心动魄,凶险至极。

子娆武功源出巫族,克敌制胜不以招数见长,且论对敌经验,终究不及皇非身经百战,沙场历练,袖袂拂处,只觉他手指闪电般下滑,腕上忽然一紧,已被他单手扣住。皇非左手真力透出,顿时封了她经脉,同时右手一剑刺出,血鸾剑直透冰岩Сhā入崖壁之上,两人身子猛地一顿复又一落,上方裂冰横空飞出,坠势却也止住。

子娆被他制住腕脉,无力挣脱,此时回头下望,只见一道渊谷倾斜而下,直没风雪之中,一时看不清深浅,唯见雪雾弥漫,疾风拂掠,云龙一般向着冰峰不断卷去。子娆心头微觉凛然,倒不知这冰台下临绝渊,竟在如此险地,倘若两人直摔下去,恐怕皆尽生死难料。但她却也并不十分在意,身子凌空,抬头笑道:“喂,你这么抓着我吊在这里,很是耗费力气,倒不如放开手,凭你的武功自然能够化险为夷,不然再过一会,不是你支撑不住,便是那剑要折断,何必两人一起送死呢?”

皇非却不言语,他此时体内毒­性­已然发作,内力无法提起,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子娆感觉他指下力气渐弱,握着自己的手掌间尽是冷汗,微微颤抖不止,于是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也不再同他多言。当此生死之际,风飘雪涌天地茫茫,眼前大敌在侧凶险难料,而她心中却突然只是想起一人。那人青衫笑颜似乎便在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却不知若自己真的死了,他又会怎样,悲喜恩怨,是否从此不再,想来心中忽然莫名痛楚,只觉得有很多事情必要找他问个清楚,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倘若这般了断,那么一生一世都是不甘的。就在这时,皇非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提,子娆身子向上甩去,半空中连续数处要岤被封,同时腰间一紧,两人一并向着峰下滚去。

这山崖初时陡峭,越到底部越是平坦,皇非环住子娆时拔剑在手,以巧妙手法连续击刺岩石,血鸾剑绝世利器,不断不折,两人去势因此受阻,渐渐缓下,最终跌入尺许深的雪地之中,一直滚至谷底。饶是如此,下冲之势依然甚急,皇非力气全失,手臂终于松开,子娆被甩出丈余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之上,顿时晕了过去。待到片刻之后醒来,只见风吹雪舞,不远处皇非闭目盘膝,显然正在运功驱毒,子娆知道若让他抢先恢复功力,自己便绝无逃脱的可能,当下凝聚内息冲击被封的岤道。

皇非中毒之后内力不足,点岤时便难下重手,没过多久,子娆一处岤道便已解开,但这时候,皇非突然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向她走来,抬手又在她紫宫、云门数处岤道补上几指,低头道:“你既还担着少原君夫人的名号,本君自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莫再耍什么花招。”

子娆所下剧毒分量虽浅,但锁人经脉侵人内力,也绝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化解,见他这么快便已行动如常,细思之下顿时明白他是以某种秘法强提功力,不由柔声笑道:“夫君如此行事,可是危险得紧,你体内的毒若是过了十二个时辰还不得解,难免便要留下极大的祸患,日后纵然余毒尽去也会大损功力,还是速速用功驱毒,不要这么逞强好些。”

“多谢夫人­操­心。”皇非站在雪中淡淡道了一句,复又以剑撑地调息片刻,此时崖上忽有碎石滚落,隐约一个人影出现。皇非微微蹙眉,反手封了子娆哑岤,将她带到一处冰岩之后。过不多时,只见一人飞身落在雪地之中,身法轻灵矫捷,不出半点声息,竟是金媒彦翎。原来子娆与皇非交手之后,六壬奇阵阵心被破,夜玄殇与易天等人循迹追来,四处不见子娆踪迹,发现此处冰台崩塌,又有打斗的痕迹,于是以山间枯藤结绳,通向崖下,因彦翎轻功最佳,先行下来察看。

此时山崖之下风雪大作,吹得沙飞石走,冰峰凛冽。雪地上风痕如削,碎冰呼啸,早已将两人停留过的痕迹尽数湮没。彦翎落地之后以手遮脸,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冒着风雪四下奔出,却只见冰峰雪地茫茫白地,哪里又有半点人踪。子娆在石后看得他身影掠过,苦于岤道被封,说不得动不得。彦翎搜寻一番毫无线索,不禁大为气馁,崖上却有人大声叫道:“喂!小滛贼,可有见到什么吗?”

彦翎蹿回崖下喊道:“又是风又是雪,鬼影都不见一只!我说你这称呼能不能改改,小爷一世英名全坏在你手上了!”

崖上那人又道:“那你还不快上来,我们去别处寻找,那皇非一心想要对公主不利,你再耽搁,我丢绳子下去了!”风雪中两人喊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半空中绳索被风吹得乱晃不休,彦翎纵身而起,在山石之上微一借力,便轻飘飘附在绳上,崖上诸人一齐用力,复又将他拉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皇非又等了片刻,直到崖上声息全无,才带子娆走出冰岩背后,解开她哑岤道:“走吧。”

子娆动弹不得,被他抱在怀中,倒也免受风雪之苦,却见他并不往合璧方向去,反而向北深入苍雪长岭。如此一路未遇人踪,想来彦翎他们早已往他处寻去,此地已离合璧诸城甚远,边关荒原,朔风连野,呼啸声中只见一片萧杀苍凉。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皇非突然停住脚步,在一道山丘之后将子娆放了下来。子娆听得他呼吸有异,移目看去,却见他身子微微一晃,向侧转开,再回头时­唇­边隐约竟有血迹,面­色­也瞬间变得异常苍白。

皇非一直内伤未愈,却先后两次以秘法强提内力,其后反噬甚是厉害,再加上剧毒未清,此刻体内真气空虚,丹田中却似千刀万剑不断乱搅,纵使他定力非常,也难再支持下去。眼见天­色­渐暗,风雪已息,他扶住一块大石微微扬手,一道金­色­流光冲入夜空,直穿暗云,子娆识得那是昔日烈风骑联络信号,不由心觉诧异。

信号发出不久,西北方很快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跟着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尚未到眼前,便有一人抢先下马,赶至皇非身边,叫道:“君上!你……你受伤了吗?”

后面人马向侧散开,自然形成防守队形,阵列有序,数十人说停便停,马不扬尘,人无杂声,不禁令人侧目。子娆看清那领头之人,认得竟是方飞白,那这一支队伍不必说便是昔日叱咤风云的烈风骑,最先到达的召玉目不转瞬地看着皇非,神情间甚是关切。

皇非以手扶住召玉肩头,略微合目,吩咐道:“你们即刻带她离开,小心伺候,莫让她逃了。”召玉感觉他气息不畅,不由担心道:“我们先替君上疗伤。”

子娆见皇非将自己交与楚国旧部,所去之处定非玉渊、合璧两城,倘若他们避入雪岭,非但冥衣楼部属,就算王师出动也难寻踪迹,倒比被他带去敌营更加麻烦,心念稍转,抬眸说道:“你身上所中的乃是巫族之毒,我若跟他们走,却要谁来帮你解毒?”

召玉一听,方知皇非不是受伤,转首怒道:“快将解药拿来!”

子娆道:“他身上的毒耽搁了数个时辰,原本的解药已无用处,即便我另行用药,也需数次方能全部拔除余毒,但如果再拖下去,我可不敢保证没有后患了。”

召玉心中大急,道:“君上……”皇非对她摆了摆手,看了子娆一眼,道:“你若以为我非要你的解药不可,那便高估了巫族,你所用的毒药虽奇,却也奈何不了本君。”

子娆微微一笑,“原本夫君功力深厚,这点毒­性­确也不足为惧,只不过夫君似乎有伤在身,运功驱毒时万一出什么纰漏,便只怕更加麻烦。”子娆其实并不知皇非内力受制,一直不曾痊愈,只是见他气­色­有异,既然方才两人动手时他并未受伤,料想必有其他原因。方飞白却对此事略知一二,兵刃微动,指向子娆道:“公主若不肯立刻取出解药,那便恕末将等无礼了。”

子娆见到方飞白,想到十娘惨死在他手中,丹­唇­冷冷轻挑,容­色­转寒,“烈风骑弑主逼君,什么时候还论过尊卑上下,方将军眼中本来也没有我这个公主,有礼无礼又何必废话?你若高兴拿剑指着我,不妨就多指一会,看是否能指出什么灵丹妙药,拿去疗伤解毒,起死回生。”

方飞白不由蹙眉,素闻这位王族公主妖颜媚­性­,行事恣肆,言辞果真犀利乖张,不易应付,一顿之后方要说话,身旁坐骑突然间抬首轻嘶,四蹄一阵乱踏。方飞白手拉缰绳,轻斥一声,那马儿低下头来口鼻喷气,不断原地扬蹄,四周其他战士也是纷纷呵斥坐骑,不知为何,所有战马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仿佛预知到什么不可见的危险,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众人所乘的马匹虽不及当初烈风骑中战马­精­良,但也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算得上训练有素,等闲不会有不服号令的举动。但战士们呵斥数声后,有些战马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奋蹄长嘶,试图向外冲去,群马嘶声连连,激得尘雪满地乱舞。这时候召玉忽然叫道:“前面那是什么!”

对面山丘之上隐约出现一点黑影,跟着又是数点,皇非目力最佳,眼底倏地一震,跟着方飞白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是狼群!”话音方落,漫山遍野涌出无数黑影,蓦然间,一声狼嚎向月而起。

☆、第十章

风雪凄厉饿狼群啸,方圆十里如作鬼域。烈风骑旧部虽然出身南楚之地,但多年来随皇非征战北域,对这雪原之地甚是了解,皆知狼群残忍凶恶,一旦发现猎物便群起而攻之,纵使大队兵马与之遭遇也是极大的凶险。不待皇非吩咐,方飞白已疾声下令,“约束马匹,点燃火把驱狼!”

烈风骑防守圈缩小,先将马匹围住,战士们手中火光亮起,手持兵刃后退,阵列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慌乱。就这片刻,近百匹恶狼已趋近眼前,见到火光颇是畏惧,只在外围不断打转,盘旋嗥叫,一时不敢攻击。召玉尚是第一次来到北域,眼见恶狼越聚越多,火圈外四面八方尽是森森白牙,狼群垂涎怒号,端的令人心惊胆寒,正取了兵刃在手,忽听皇非低喝道:“留心坐骑!”

这时召玉身边战马为狼啸所惊,突然扬蹄猛冲,阵中战马一阵大乱,当前几匹挣脱束缚,向前狂奔而去。狼群中狂啸大作,几匹战马速度虽快,冲出片刻便被围住,惨嘶之声顿时冲塞夜空。马儿在尖齿利爪间翻滚奔跃血­肉­横飞,瞬间便被恶狼撕成碎片,吃得­干­­干­净净。群狼受血气所激凶­性­大发,齐声厉嚎,向着火圈之内扑来。

烈风骑阵中兵刃交错,利光疾闪,挡住狼群攻势,将皇非、子娆、召玉三人,以及所有马匹护在当中。恶狼扑将上来,不断被刀枪斩杀,或是一刀两断,或是利刃入腹,尸身不待落地便遭群噬,血腥之气充斥荒原,更引得群狼狂暴不已。召玉兵刃乃是一双短剑,其中一柄抵在子娆后心,眼睛却不离圈外,暗自警惕。皇非静立在旁,火光之下面如止水,不惊不怒,始终未因狼群凶恶而有丝毫动容。

子娆身处烈风骑阵中,虽不虞恶狼攻击,但见这血腥残杀的局面也自心惊。这时候右方火光突然一暗,风雪袭卷,几支火把骤然熄灭,狼群一见有机可趁,齐向缺口扑来。两侧战士双剑送出,数匹恶狼哀号毙命,为同伴分尸而噬,却另有几只匹趁机蹿起,越过防守向着圈中扑入,狼群张牙舞爪,随即狂涌上前。

召玉娇叱一声,短剑反手向上斩去,半空中恶狼偏头避让,一剑斩断前腿,却仍旧扑了下来。召玉顺势挥剑,直透狼腹,将其摔出圈外,惊魂未定,只觉脑后生风,急忙俯身低头,两匹恶狼自头顶蹿过,反身扑了上来。原本蹿入火圈的恶狼一被召玉杀死,另外两匹却被皇非拂手打得脑浆迸裂,腾空跌出。其后二狼纵身扑至,一者袭向召玉,一者却向岤道被封的子娆张口咬落。

皇非眼神微寒,闪身挡在子娆面前,偏头避开恶狼利爪,挥掌劈下。那恶狼厉声哀号,皇非伸手抓住它头颈,听声辨位向着身后多出的一匹恶狼猛扫过去。二狼滚作一团,狂叫撕咬,皇非原待拔剑斩杀,不料稍提内力,丹田中忽觉剧痛如绞,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二狼闻到血气,松开对方,先后跃起来袭。皇非手中赤芒电闪,当先那狼身首异处,跌毙圈外,但如此一来,经脉中真气立时乱冲,第二剑竟难以施出,后面那匹恶狼直扑肩头。召玉侧头看见,不由大惊失­色­,“君上小心!”待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方飞白等应付狼群围攻,能够保持阵形已经艰难万分,同样无暇顾及圈中险况。眼见利齿森然扑面,皇非身子一偏,右手剑尖忽然自左肩斜出,那恶狼凌空扑下,被血鸾剑自颈至腹开膛破肚,当即厉嚎毙命。皇非虽以­精­妙剑法斩杀恶狼,但体内真气紊乱,如坠刀窟,血鸾剑猛地撑在地上,身子向前跪去。

召玉刺死恶狼,扑到近前将他扶住,叫道:“君上,你怎样了?”借着火光,只见皇非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若死,却又隐隐透出黑气,显然内息岔乱,因此难再压制毒­性­。原野上风雪渐急,凛冽呼啸,又有火把连续熄灭,难以为继,狼群不断寻隙扑上前来,烈风骑战士战圈缩小,奋力抵挡,情况顿时危急。召玉一手扶着皇非,只余单手持剑,倘若再有恶狼冲入火圈,抵挡起来必定吃力,心中难免暗自焦急,忽听子娆说道:“解开我的岤道,否则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召玉微一犹豫,看向皇非,见他并未反对,便伸手去解子娆岤道,却发现她紫宫、云门二岤被真气封锁,普通手法竟然无法奏效。皇非扶着召玉强提内息,慢慢并指点出,子娆岤道终于解开,弯眸一笑,倏地飘向他面前,双­唇­蜻蜓点水一般与他呼吸一触。随她气息轻吐,一股似花非花的幽香伴着柔软的发丝,化作缕缕柔媚直沁五脏六腑,皇非身子微颤,口中突然喷出血来。召玉见状大惊,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子娆轻笑道:“我替他解毒,你看不到吗?”战圈中火光一闪,召玉这才看清皇非吐出的乃是数口黑血,再看他脸­色­,已不似刚刚那般骇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子娆见她面露歉意,复又一笑,道:“莫要急着谢我,我解了他曼陀罗的毒,却又要他服了青莲子,不过毒­性­相互克制,一时无碍罢了。若非如此,前面几种毒­性­发作起来,立时便要了他的命。”

召玉不由大怒,“你好狠毒的手段,快将解药拿来!”子娆却不理会她,袖袂一转,身子飘然掠起。她纵身时纤指变化,点点光亮随袖飞出,迎风冲向晦暗的雪夜,群狼包围中忽然出现无数金­色­的蝶光,翩跹疾舞,流焰雨落。恶狼怕火乃是天­性­,纷纷向后躲避,却又不甘心放弃到了嘴边的猎物,聚在圈外徘徊低嚎,不断试图靠近。

子娆施展焰蝶之术,将战阵四方护住,风雪虽急却亦不灭不熄,烈风骑压力顿时减轻。但风中焰蝶全靠真气维持,如此却也支撑不了多久,子娆阻得狼群退却,同时下令,“所有人结阵向西,到对面树林中取火!”焰光蝶舞灿烁如织,映她清姿魅颜宛若天人,一言既出竟是令人无法抗拒。西边不远处生有一片高低起伏的灌木丛林,背靠冰峰,占地颇大,方飞白当即传下命令,众人护持马匹,向丛林方向退去。

狼群畏惧蝶焰,一时不敢扑击,亦步亦趋跟随而至,仍将众人围在当中。烈风骑战士背靠山岩,迅速以枯枝架起火堆,连作半月形防御,方飞白将战士分作几批,分别守卫火堆,看护马匹,收集­干­柴,若有恶狼大胆攻击,便以枪矛当即格杀,各处布置严密得当,犹如沙场对阵,攻守有序。

如此一来,狼群虽将他们团团围住,却只能隔火垂涎,暂时不能造成威胁。子娆方才消耗了不少内力,收了焰蝶之术后,便在一旁独自调息,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忽闻群狼齐声长啸,千里荒原风雪凄厉,一阵阵狼嚎中仿佛带着无尽凶残、邪恶之意,听得人人毛骨悚然,众人虽无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却也皆尽闻声心惊。

皇非在火光深处合目调息,却对狼嚎充耳不闻,召玉一直护卫在旁,见他情况并不好转,眼中尽是担忧之­色­。方飞白命战士取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出来,轮流休息补充体力,略一犹豫,亲自取了饮食奉至子娆面前,欠身道:“公主。”

子娆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道:“你不必来求我,我不是不肯替他解毒,的确是需要几味药物才能奏效,我身边不曾带得。不过以他的武功,将毒逼出体外也并非难事,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方飞白不愿将皇非内力异样的情况说出,只道:“只怕耽搁得久了,便不太好。”

子娆道:“除非你有法子驱逐狼群,我们回到合璧城,才能调制解药,否则我也无法可施。”

方飞白皱眉道:“这荒原上的狼群十分难缠,一旦盯上人畜,连续追踪几日几夜也是寻常,就连虎豹之类遇上它们也往往难以幸免。现在只盼有其他兽群经过,能够引开它们,那我们便可以趁机冲杀出去。”

子娆抬头望向飞雪隐隐的天空,淡淡道:“这时候哪里来的兽群。”

方飞白也知这希望极其渺茫,值此严冬之际,荒原鸟兽无踪,唯有成千上万的恶狼盘旋在侧,□,两人一时皆无话说。如此过了一夜,烈风骑与狼群隔火对峙,战士们先后击杀了数十只扑进火圈的饿狼,圈外残肢遗骸,鲜血满地,景况甚是骇人。待到天亮,狼群仍旧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幸好此处树丛颇为茂密,众人不断取柴点火,保持火圈旺盛,倒也能够阻挡狼群。

子娆眼见狼群纠缠不去,心中略觉不耐,又想即便摆脱狼群,皇非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最终仍旧难以脱身,目光无意中落向聚集在火圈近侧的战马,想起方飞白昨夜提到若有走兽引开狼群,便可趁机突围,心念转处,站起身来。

召玉一直十分注意子娆,见她徐步向战马走去,不由上前几步,目露警惕。子娆见除了召玉之外,另有四名烈风骑战士亦紧跟自己,想必是得了方飞白命令,防她有所异动。子娆暗中冷笑,假意抚慰躁动的马儿,留心狼群动静。

过不片刻,天­色­已然大亮,一阵疾风席卷雪原,数处火堆被风吹袭,势头顿时减弱,狼群见是机会,自几处缺口同时扑上。烈风骑战士长枪齐出,一边抵挡恶狼,一边添柴护火,负责看守战马之人亦出手驱狼,无暇顾及其他。子娆见机行事,抚在马颈上的手掌暗中透出内力,那战马吃痛长嘶,惊得马群放声齐鸣。子娆闪身躲过一匹迎头扑下的恶狼,双袖同时向侧拂出,马群受惊之下顿时扬蹄狂奔。

恶狼向着身后战士扑落,子娆却娇笑一声飞身上马,便往火圈之外冲去,忽然有人厉喝道:“你做什么!”一道寒气直逼背心,却是召玉提剑刺来。子娆俯身避开短剑,云袖向后轻扬,笑道:“你若想要解药,不如跟我来好了!”召玉身在半空一股幽风扑面,跟着腰间一紧竟被她飞袖缠住,此时群狼见火圈中人马冲出,一起疯狂扑袭,火圈中战士亦同时示警。原来恶狼狡诈,趁人不备绕开丛林边缘偷袭,已有十余只跳入圈中,方飞白等来不及阻止子娆,纷纷拔剑抵挡。

子娆策马冲出丈余,回头见火中人狼厮杀惨烈,忽然间心生警兆,扬声清笑,将召玉向后送出,“夫君是要追我呢,还是要救你的小美人?”召玉越过奔马直向狼群之中落去,她被缚时岤道受封,子娆虽然随手替她解开,但一时气血不畅,如何抵挡恶狼。方飞白等人相距稍远,相救已是不及,四面八方白牙森森,群狼扑将上来,召玉情急生智,落下时奋力旋身,足尖在一头恶狼头顶一点,身子向侧掠出,却不料两面数只恶狼纵身扑上,眼见难以闪避。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狼群中赤芒骤盛,哀嚎声起,一袭白影倏然出现。剑光溅血夺目,狼群像是遇见烈火般仓皇后避,召玉连退两步被人拽入臂弯,只见四面狼尸遍地,群兽撕斗争食鲜血四溅,双足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此时子娆纵马而去,早已追之不及,皇非将召玉护在怀中,并不浪费体力,提气纵身越过狼群与烈风骑会合,下落时力透双足,两只恶狼脑浆迸裂,顿时死于非命。狼群少数追逐战马而去,却有大部分涌上前来围攻他们,召玉心魂稍定,取出护身短剑连杀数匹恶狼,却见狼群密密麻麻,哪里杀得­干­净,当即挥剑护身,拾起一段尚在燃烧的枯枝,向着快要熄灭的火圈冲去。

恶狼见火生畏,纷纷闪避,却有一头巨狼分外凶残,当头向她扑来。召玉一剑刺出,巨狼人立而起避开剑锋,张口便咬,召玉手中火把径直Сhā入狼口,用力前送,巨狼狂嚎痛蹿,滚入狼群之中,召玉却亦失了火把,想要再行取火,臂上腿上反而先后受伤,正自焦躁,眼前寒光疾闪,血鸾剑替她挡住狼群,有人低声喝道:“放心取火!”

那声音带着惯有的凌厉与果断,召玉一眼见那冷静的侧颜,心中突然不再惧怕,只觉如果今日终究无法逃出此地,那么最终能够和他一起,那便很好。她不由微微一笑,短剑连下杀招,跟着向侧一滚冲入狼群,只听头顶上鬼哭狼嚎,鲜血伴随赤芒溅落,两支火把入手,当空一扫,驱退狼群。

召玉拼命抢得火把,在皇非护持之下,连续点燃数堆火焰,烈风骑重新向之前扎营的地方退来,狼群步步紧逼,双方厮杀甚烈,不少战士满身是血,显然受伤不轻,情势越发变得凶险。就在这时,原野上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啸声,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群狼仿佛遇到什么畏惧的事物,竟然纷纷放弃对烈风骑的攻击,向着两侧逃去。

那异啸之中跟着飘出阵阵短促的清音,闻之如风动玉帘,听之若雨溅冰潭,似笛似箫,轻灵跳动,成百上千的恶狼不断低声咆哮,却无一只胆敢上前。烈风骑众人皆尽惊奇,只见残暴的狼群中分出道路,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影隐约出现在白茫茫的荒原之上。

那少女衣袂如火,面若桃花,一双杏眸­精­灵俏皮,顾盼生姿,晨曦之下说不出的娇美动人。她坐在一只雪狮之上徐徐前行,乌黑的长发束了一双芙蓉金环,不时随着手中玉箫叮咚作响,肩头蹲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那小兽不过巴掌大小,貂身狐尾,碧瞳若水,一路冷冷扫视狼群,忽而低声作啸,群狼闻声大惧,越发向后退避,那少女手持玉箫清声笑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狼群困在这里?”这时候雪狮走近火圈,她看清众人装束,突然啊地一声,似乎惊讶至极,“你们……你们是烈风骑!”

雪狮快步奔到近前,方飞白和召玉对视一眼,在这群狼环伺之中,除皇非之外所有人都放下兵刃,同时向着这少女跪拜下去,“烈风骑参见含夕公主!”

☆、第十一章

子娆驱赶战马冲入狼群,战马在恶狼围攻之下四散逃命,先后被扑倒分食,绝难幸免,唯有子娆座下那匹在焰蝶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子娆伏身马上,听得后方马嘶狼嚎,凄厉惨烈,不敢有丝毫停留,催马向南疾驰。部分恶狼紧追不舍,但数次被蝶焰吓退,这幸存的战马也算神骏,一路放蹄狂奔,很快将狼群甩脱不见。

子娆纵马奔行半日,见烈风骑不曾追来,狼群亦无踪影,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崖下马休息。谁知片刻之后,又闻狼嚎阵阵由远及近,身旁战马跳跃惊嘶,拼命拉扯缰绳,她不敢多作停留,即刻上马前行。如此一日之间,一人一马走走停停,每次不过多久便有狼群追上,始终难以摆脱。子娆避开合璧方向,在苍雪长岭中又行一日,战马跋涉劳顿,速度越来越慢,渐渐已不能将狼群远远甩开。

待到黄昏时分,狼嚎复又听得清晰。子娆遥见雪中似有城池在望,催马近前,却是一座人烟绝迹的荒城。这数十年来,五族四国战火不断,诸方军队攻城略地交战频繁,每次大战之后城毁人亡者不计其数,即便是雄关通衢之地,这样的荒城也并不少见,何况此处边域雪原,更加不足为奇。

子娆听得狼嚎之声逐渐逼近,座下马儿­精­疲力竭,负人奔行已是勉强,于是翻身下马,扬手一鞭,放它独自逃命,至于最终能否免遭厄运,便也只能看它造化。

放走马儿,子娆跃上残存的城头,环目四顾,只见城中废墟连片,焦木白骨随处可见,皆是曾遭大军践踏的痕迹。放眼十里之内,原有的屋舍楼阁早已坍塌废弃,唯有城东一座佛塔尚自保持完整,并未在战火之中焚毁。此时狼嚎之声又近了不少,子娆暗道一声­阴­魂不散,向那佛塔纵身掠去。

待到塔下,夕阳近山,照得废城如染,残红似血。佛塔斜映余晖,其上雕刻的诸天神像栩栩如生,伴着塔林废墟,却是一片人间荒境,昔日繁华尽灭。子娆在残阳之下停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又想起那人来。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他,在玉渊城中,在千军之前,想他的音容神情,他的喜怒哀乐,一日一日,无时无刻不在心头,但是,那感觉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清晰,这一刻仿佛他就在身边,只要一个转身便能相见。

子娆不由回首四顾,却只见风烟残壁,枯草连天,千里赤地,一片荒凉。面对如此景象,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子昊的心情,这里每一座荒废的城池,每一具湮没的白骨,都是他肩头沉重的负担;他是雍朝的东帝,王族的宗主,世人的神明,但从来不是子昊,即便是在她面前,他也没有做回过真正的自己。他的责任与骄傲,她原以为懂得,却一直任情任­性­,但是这时她已不再是她,不管他是谁,她只想做那个他需要的子娆。

就这片刻耽搁,狼啸声声已在城外,子娆微微皱眉,扬袖向佛塔门上拂去,突然间,一点刀光破门而出,出其不意直刺胸前。子娆冷喝道:“什么人!”云袖一挥,卷向刀光,昏暗中看不清晰,只见一道身影冲出佛塔,便像沾在她袖袂上一般旋身扑下,同时左侧亦有利刃袭至,角度­精­妙,快似轻电。子娆斜退一步,袖袂顺势疾扫,将那后来之人一招震退,跟着左手凌空虚按,施出冽冰之术,点点冷芒向空卷去。之前那人哎呀一声,迎面被冰晶扫中,跟着怪叫道:“美人公主,手下留情!”

子娆突然听这叫声,掌力略收,飞袖斜扫,那人身子抛出,一跤跌在佛塔之下,大声呼痛。后面那人退开半丈,倏又掠回近前,问道:“是九公主吗?”

子娆凝目一看,竟是斛律遥衣,先前那被她拂袖扫出的却是金媒彦翎。斛律遥衣又惊又喜,向后叫道:“来的是九公主,不是宣军!”佛塔上下跃出数人,皆是冥衣楼部属,颜菁、易天抢至近前,见到子娆无不大喜。冽冰微芒之中沾有剧毒,彦翎身中数点,倒在地上抱头叫痛,子娆听得狼啸之声愈发趋近,随手提了他起来,道:“先上塔再说。”

众人亦发觉恶狼身影,纷纷施展轻功跃上佛塔,待到三层便已无路可上,但他们身在此处,恶狼虽然凶恶,却也无法跃起伤人。彦翎被子娆提在手中,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道:“哎哟,不好,美人公主你既然平安无事,夜玄殇那小子岂不是白白去找人麻烦了?”

子娆尚不知他们如何脱出皇非所设的奇阵,亦不知夜玄殇的消息,低头问道:“夜玄殇怎样了,他身上的血蛊可解了吗?”

彦翎道:“你先帮我解了这冰针上的毒再说,哎哟……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子娆凤眸微扬,突然将手一松,彦翎惨叫一声摔在塔中砖地上,肩头跟着被她按住,冰毒丝丝化入经脉,顿如千针攒体,彦翎大声叫道:“公主饶命,我说便是!”子娆手底微松,俯□来,柔声笑问:“你要说什么?”彦翎苦着脸道:“他很好。”“嗯?”子娆轻挑眉梢。彦翎继续道:“吃得好,睡得好,心情看来也不错,没有个三五十年绝对死也死不了。”

斛律遥衣在旁听着,扑哧一笑,说道:“你这小滛贼就是不老实,公主问你话,你不好好回答,偏要自找苦吃。”

子娆问道:“他人呢,和你们一起到了北域吗?”

彦翎道:“去合璧城了。”

子娆蹙眉道:“他去合璧­干­什么?”

彦翎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亏都可以吃,绿帽子坚决不能戴。老婆若是被人拐了去,自然是要抢回来才行,而且越是漂亮的老婆越不能耽搁,否则大大不妙。”子娆一怔,跟着拂袖啐道:“小­色­鬼,油嘴滑舌!”

彦翎被她一掌拍中,真气透体而入,钻行经脉,滚在地上呼痛不已。斛律遥衣见他满头大汗,甚是辛苦,不由担心道:“公主,他没事吧,要不要先给他解毒?”

子娆睨了彦翎一眼,似笑非笑,扬袖转身,“痛得一会毒便解了,叫得越响,毒散得越快,我这法子专治油嘴滑舌的小­色­鬼,百试不爽。”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彦翎痛楚难当,突然大声叫道:“蝶千衣啊蝶千衣,我若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了!”

子娆眸光一动,反手拍向他背心,“你说什么?”

彦翎满脸惨­色­,“夜玄殇托我找百仙圣手蝶千衣,我要死了,美人公主你可要帮我带个信给他,不是我金媒彦翎找不到人,那蝶千衣现在在……在……”

子娆道:“在哪里?”

彦翎哼哼唧唧地道:“好痛……好痛,哎哟……在哪里,我可痛得想不起来了。”

子娆明知他­性­命无碍,在此装模作样,却一时也拿这小滑头无可奈何,指尖真气送出,化解他体内冽冰之毒。彦翎疼痛顿止,松了口气道:“哎呀,好像想起来了,是美人公主你要找百仙圣手医病吗?”

子娆低头问道:“她人在何处?”

那双丹凤星眸轻掠过去,彦翎立刻向后退了退,不敢再耍滑头,老实说道:“前几天我才收到消息,她现在隐居在惊云山忘尘湖。”

子娆自从歧师死后,一直留意寻访这位与他齐名的百仙圣手,也曾托夜玄殇帮忙打听,无奈此人避世隐居,已有多年不曾露面,现在突然听说她竟在惊云圣域,不由心中大喜,再向彦翎等人问清穆国情况,方知夜玄殇在宫变之后肃清太子御党羽,跟着继位称王,重整禁卫军、白虎军,以及左君侯府、统卫府等核心战力,慑服旧朝众臣,与此同时,下令调动战船军需,举国征兵备战。

颜菁道:“数日前北域传来战讯,殿下听说公主亲征叛军,便令二公子监国,与我们先行北上。那日在苍雪长岭,公主被奇阵所困,我们分头寻了三日却消息全无。殿下十分担心,命我们先行赶回玉渊,与叔孙将军、靳将军等会合,留意宣国大军动向,他且去合璧一探究竟,我们人多反而坏事。”

彦翎在旁暗暗撇嘴道:“这小子担心美人公主虽然也是有的,但自己在国都邯璋早就待得不耐烦,还不是不负责任借机开溜,去合璧救人也是有的,但恐怕更是想找那皇非试剑。这小子,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在西宸宫接见朝臣哪如在北疆喝酒来得逍遥,那便宜王位若是卖得出去,他早便换钱买酒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除子娆外就只斛律遥衣听得清楚,抬手捏住他耳朵,悄声道:“喂,你还乱说,当心公主再帮你下一剂妙药,让你疼上三天,疼得说不出话。”

彦翎吓了一跳,立刻乖乖闭口。斛律遥衣见他果真害怕,低头抿嘴偷笑。子娆回身看了彦翎一眼,怕夜玄殇不知自己已经脱险,贸然行事,有心走一趟合璧,正要和颜菁等商量,忽听易天怒喝道:“畜牲大胆!”原来恶狼在塔外转圈,寻路而上,竟有几只来到此处,被易天一扇击毙,滚下塔去。

子娆透过塔上窗口向外一望,只见荒城废墟中密密麻麻尽是黑影,竟是大批狼群追来。不少恶狼寻到塔外,嗅出活人气息,纷纷仰首嗥叫,不时纵身向上扑来。冥衣楼中有四人守住入口,其他人取出随身暗器,一阵漫天花雨般打了下去,飞镖袖箭无一虚发,狼群中立时多了一地死尸。颜菁等人虽见狼群众多,触目惊心,但还不觉怎样,易天却是自幼生长在北域,知道此事万分凶险,叫过斛律遥衣和彦翎低声说道:“我们虽在塔中可以暂避一时,但终究不是办法,等杀得几批恶狼,我带人冲出佛塔,你们二人随后保护公主,务必要逃到最近的城镇,狼群才不敢追袭。”

斛律遥衣倒抽一口冷气,知道他是要引开狼群让他们逃命,如此一来,冥衣楼这些人恐怕个个都要丧身狼腹,忙道:“那怎么行!”彦翎却苦笑道:“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也要到合璧,我们无粮无马,恐怕要辜负易老一番苦心。”

易天道:“以你二人和公主的轻功,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而且也只有如此了。”三人说话之间,越来越多的狼群聚在塔下。恶狼生­性­狡诈,眼见难以跃起伤人,塔下几匹便如叠罗汉一般踩了同伴纵身上扑,数次之后,竟然扑上塔檐,复又继续向上层跳来,过不多会儿,塔上便尽是狼影。冥衣楼众人以飞石袖箭驱赶,很快身边的暗器便已用尽,各自取出兵刃守住窗口。

其时日落月升,洒照荒城,月­色­下群狼聚集,嘶叫长嚎之声此起彼伏,骇人听闻。子娆平日虽狡黠聪明,但被这群恶物缠了两日,却也无计可施,透过佛塔望向遍布四野的狼群,不由眉心轻锁。就在这时候,荒城冷月之下忽然间传来一阵悠悠的箫韵,那声音极轻极淡,若隐若现,仿佛是暗夜深处一点朦胧的清光,又仿佛水中风影,薄暮花息,说不出的柔和动听。子娆神情微震,心中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竟觉隐隐作痛。那箫韵时而悠远,时而清晰,如水一般流向雪月荒原,流向漫山遍野的狼群之中。恶狼凄厉的嚎叫便在这幽雅的箫音下渐渐止息,再过片刻,所有恶狼竟都收敛了凶焰,仿佛被什么力量驱赶,纷纷向后退去。

塔内冥衣楼众人见得此景,无不诧异万分,侧耳听见箫声流转,都知是有人暗中相助,却四处不见踪迹。彦翎俯身下望,咋舌道:“乖乖不得了,这吹箫之人能轻而易举便将恶狼驱走,岂不是也能让它们掉转回头,将我们吃个­干­­干­净净?”说着转头看去,忽见子娆脸上两行清泪悄然而下,不由吓了一跳,“美人公主,你……你……恶狼咬伤你了吗?”

子娆却不答话,只是怔怔站着,看着狼群退却,危险不复,月­色­重临雪原。那箫韵在耳边轻轻流淌,一直一直浸满了胸口,化作衣上泪光,眼底晶莹。突然间,她自塔上纵身而下,向着雪地落去,四周狼群尚未退开,颜菁、易天齐声惊道:“公主小心!”

子娆对他们的叫声充耳不闻,落下时足尖微点掠向狼群,那箫韵忽然变得清晰,狼群闻声避让,竟似主动替她让出路来,无一暴起伤人。

子娆独自向着箫声来处寻去,但是出了荒城,便再无法判断方向,只闻那音韵悠悠,不绝如缕,似在身边却无迹可寻。她施展身法奔出数里,初时还不断见到狼群走兽,后来便是一片雪岭苍茫,唯有天边冷月,独照大地。箫韵始终不曾消失,子娆知道是他来了,之前她便已经感觉得到,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她的地方。她慢慢停下脚步,不再惶急,腕上的碧玺灵石幽幽流动清芒,牵得阵阵心潮起伏。

苍山万岭,白雪茫茫,子娆独立在这片清寂无垠的天地间,静静听那箫声流转,月光落上衣发,仿佛七年光­阴­重现。她在玄塔深处,他在雪中林畔,不能相见,不需相见,一曲清箫,情丝万缕,其实从那千百个日夜,便已经生满了心底,纠缠了此生。

子娆心中渐渐安静如水。雪光轻盈飘落,箫音柔和悠扬,相思意,红尘梦,多少贪嗔痴恋欢喜怨,情到浓时,情转薄。此时此刻,经过了几度生死,几多悲欢,即便心中曾有千言万语,倘若直面相对,她却也不知究竟想问他什么,又真正要对他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如这临川一曲,天地无尽,如他心意,微雪无瑕,如此情衷。

天际雪落,一曲终了,那箫韵渐息渐止,终至无声。子娆蓦然回首,对面雪崖之上一抹青衫消逝,月满千山,她闭目微微一笑,转身向着合璧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完稿。更新。放昊子。

☆、第十二章

天­色­­阴­沉,冷雨飘落,尚未到黄昏时分,合璧城已是四野昏暗,点点灯火照亮路上泥泞的雨迹。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先后穿过青石街道,风灯的影子不断在雨丝中闪烁,带着几分肃杀的感觉。

第二日天黑之后,子娆方有机会进入城中,一路寻到行营,发现守卫竟比前几日增加了不止一倍,营外士兵也由原来柔然族人全部换作宣王护卫军,黑暗中百余人马声息不闻,显示出整支军队的训练有素,看这阵势,显然是宣王驾临。

按照先前彦翎的说法,夜玄殇应该早她两日来到合璧,子娆入城时并未听到有任何刺客之类的消息,想他素来胆大心细,对这北域更加了如指掌,倒也不会轻易中人圈套,所以并不十分担心,反而打算与他会合之后,两人便可借机把这合璧城闹个天翻地覆。这念头存在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直到此时才忽然清晰,方知道,原来自己听说他到了北域便已有此打算。“夜玄殇”这三个字简直就像有什么魔力,凡事只要跟他沾上关系,就绝对不会太过无聊。子娆­唇­边不由飘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想到既然皇非人在合璧,那城中自然也少不了玉髓美酒,有酒喝有架打,如此快意之事,那人当然不会反对。

思及此处,她决定先入行营一探究竟,避开守卫悄悄潜入,只见行营之中灯火皆暗,唯有右边一座小楼隐约透出光亮。所有守卫都在营外,营中反而不见一人,四周庭院寂静,唯有夜雨窸窣闪落,更显得阒无人声。想必宣王虽然到了合璧,此刻却没在行营,不知道皇非是否也已回来,还是仍被狼群困在苍雪长岭。

从那小楼所处的位置看,其中住的必定是宣军中的重要人物,子娆刚刚靠近便止住脚步,察觉四方亭台花树间皆有暗卫存在,若是有人贸然闯入,必定立刻便被发现,于是潜□形,趁着一阵雨落向前飘出,几个闪身便靠近楼外,四周风吹树动,重重作响,暗卫便也不曾察觉。

子娆又待片刻,施展身法悄然上到二楼,闪入一面暗影深处,沿着雕窗缝隙向内看去。楼中原来是间书房,各处陈设雅致,四壁炭火融融,照得一室如春,当中宽大的长案上摊开数幅卷轴,四周摆放着许多城池模型,其前站着一名黄衣男子,正在低头沉思。子娆看那男子背影十分熟悉,应该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时那男子微微侧身,她只觉眼前一亮,灯火映出一张俊若美玉的脸庞,正是那日在营前与皇非说话的天工瑄离。

瑄离抬手收起面前卷轴,转身放入柜中,突然侧眸看向窗外,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子娆吃了一惊,以为被他发现踪迹,却见前方雕窗外光影一闪,一个身着侍卫服饰的女子现身室中,身法轻灵,面容姣好,竟是一直跟随在皇非身边的召玉。瑄离显然与她相识,看了她一眼,道:“是你。”

召玉道:“我听君上说你在合璧,所以特地来谢谢你上次出手相救。”子娆见到召玉,便知皇非等人也已回城,但如今这支烈风骑的存在对于他人来说应该算是机密,却不知召玉与瑄离又为何会有交情?只听瑄离道:“你这么进来行营,万一被人发现,我可不好替你掩饰。”

召玉满不在乎地道:“君上与宣王在长风台和夜玄殇赌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护卫军也大都随行护驾,行营中没什么高手,来去倒也不难。”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顾忌宣王血卫。”瑄离笑了笑道,“长风台输赢如何?”

召玉道:“我走的时候,宣王和夜玄殇赌了十五剑,夜玄殇赢了溆水之西七座城池,宣王却赢了延岭八城,但看君上的神­色­,宣王第十六剑恐怕会输。如果这一剑输了,玉门城便要划归穆国,我见他们比得久了,便没看完。”

瑄离点头道:“这夜玄殇果然是个人物,胆敢孤身一人入城不说,在我们大军环伺下和宣王划地为注,居然还能斗个平手。溆水七城盛产的铁英是铸造兵器必不可少的珍贵材质,若是归了穆国,诸国以后都要重金向他们购买,单这一项收益便十分可观。”

“但是延岭八城毗邻云川,自古便是战马聚集之地,宣王将其收入囊中也不算亏本。”召玉一边说着,一边向案上看了一眼。子娆听他们说到夜玄殇,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独自深入敌军,竟与姬沧正面交锋,喜的是他眼下平安无事,而且看来颇有赢面。夜玄殇和姬沧这样的高手较量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这两国之主一剑一城,倾国作赌,单是这份霸气豪情便令人神往。子娆得了夜玄殇的消息,不想多做耽搁,正要抽身前去,却突然听见瑄离说道:“这是支崤城的机关总图。”子娆心下一动,便没有立刻离开,只听召玉道:“我在君上那里看过。”

瑄离走到案前,随手将锦帛拂开,微笑道:“皇非手中那份机关图是假的。”他随口一言说得漫不经心,召玉听在耳中却蓦地一惊,“那份机关图不是你给君上的吗?”

瑄离道:“是我给他的不错,那份图与这份真正的机关图几乎一模一样,唯独在控制全城的中枢机关上做了些许改动,即便是­精­通此道的人亦未必能够发觉,而且就算发觉,也是无法可施。”

召玉怒道:“你在图中做这样的手脚,究竟想­干­什么?”

瑄离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只是与虎谋皮,总要留下自己的退路,亦要让对方清楚合作的价值。”他拂袖一卷,将那锦帛收起,递到召玉面前,“这个送给你了,你拿去交给皇非,便说是自己私下所得,他深知此中利害,必定会对你更加另眼相看。”

召玉闻言一愣,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瑄离侧眸看她,说道:“你难道不想成为他心里重视的那个人?”

召玉俏面微红,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片刻后说道:“君上心中重视的是那王族九公主,即便她那样背叛君上,君上也不肯杀她,仍旧当她是少原君夫人。”

“那不过是他想要征服的女人。”瑄离在案前拂衣落座,淡淡道,“他以后自然会明白,那个在他身边追随相伴,不离不弃的,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但是跟着皇非这样的男人,你若像雏鸟一样始终处于他羽翼的保护之下,便永远不会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若不能令他欣赏称赞,便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他的女人。他会保护你,怜惜你,但绝对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若想要他看得到你,重视你,便只有和他一样强。”

召玉一动不动站着听他说完,过了许久,轻声道:“你说得对,强者的眼中只有强者,他喜欢九公主,是因为她让他欣赏,无需他呵护怜悯,能够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有时候还让他无法驾驭。只有像九公主那样的女人才会让他动心,就算不惜一切也要得到。”

瑄离道:“你亦是后风国正统的公主,若论身份,并不比王族低了多少,难道甘心只做少原君一个侍妾,甚至在他身边连正式名分也没有?”

召玉微微抬眸,问道:“我不甘心,但你为何要帮我?”

瑄离俊美的面容在灯火之下覆着一层朦胧的清光,子娆从这个角度看去,突然觉得他和召玉眉眼间竟然有些相似的感觉。召玉容­色­姝艳,本已是难得一见的丽人,瑄离虽是男子,容貌却丝毫不逊于她,尤其那双流墨般的眸子,似是清潭星光寒月流泉,沉默时颇为冷淡,流转之间却又动人心肠。

那双眸子在召玉的注视之中轻轻一漾,像是掠过笑痕,又似只是灯火的影子。他看着召玉,神­色­略转柔和,“你的母亲曾经有恩于我呣子,我出手帮你不过是还她一份恩情。”

召玉蹙眉不解,一时间不得究竟。他在灯光下微一扬眉,突然一笑,那样的神情闪电一般掠过心间,召玉啊的一声,说道:“你是嫣夫人的儿子!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好熟悉,原来你也是后风国王室之人!”

瑄离淡淡道:“后风国王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前。子娆听到天工瑄离竟是后风国传人,也是有些惊讶,见他往这边走来,闪身向后微退,以免距离太近被他发觉。召玉上前几步,轻声问道:“难怪你对我这么关心,几次对君上提起。你在宣王身边,又与君上联手,是要替后风国复仇吗?”

瑄离并不回头,道:“我说过,后风国与我毫无关系,但姬沧毁了皓山剑庐,焚尽寇契大师毕生心血,我自然不会放过他。”

召玉沉默了片刻,道:“以前我只听说嫣夫人失踪,后来又有人说她已经去世了,原来你们去了皓山剑庐。当年的确是叔父对不起你们呣子,我母后虽已尽力,却也无法挽回此事。”

瑄离的母亲曾对后风国二公子召启倾情痴心,却遭始乱终弃,以至郁郁而终。瑄离不愿多谈此事,将机关图递给召玉道:“所以你记住,从来男子多薄幸,不会因为你对他一片痴情便将你放在心上。这样东西,总会对你有用。”

召玉突然问道:“当初是不是你刺杀叔父,设计搅得后风国内乱丛生?若非如此,宣楚两国怎会有机会灭得了后风?”

瑄离面无表情地道:“天亡后风,召氏一族罪有应得。”召玉微微一震,又道:“那么婶娘和她的儿子也是你杀的?”瑄离冷冷道:“他们一样活该。你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可以走了。”说罢抬手扫灭灯火,径自往内室之中去了。召玉看着他拂袖而去,一人在黑暗之中愣住,片刻之后,深深叹了口气,将机关图贴身收好,转身穿窗而出。

子娆无意中听得二人对话,知道召玉带走的机关图是十分重要的情报,倘若得到这张图,宣都支崤这座可当千军的机关奇城便举手可破。

召玉离开小楼,专挑僻静之处,巧妙地避开血卫绕道而出。子娆推测她这副打扮,该是混在宣军当中,现在必要赶回长风台,于是悄然尾随在后。

召玉出了行营,展开自在逍遥法往东北方而去。只见冷雨纷纷去路渐偏,黑暗中她身法缥缈,时隐时现,迅似云烟轻雾,子娆要十分小心才能跟上,才能不被她发觉。如此出了城郊再过两个渡口,前方忽见火光成片,召玉抄近路转入道旁林中。子娆知道长风台就在前方,指尖真气流转,突然趋近点向她岤道。她武功本就比召玉高,又是出其不意,召玉闷哼一声,软软向下倒去。

子娆伸手将人接住,进入林中一间荒庙,先自她怀里搜出那张机关总图收好,又将她所穿的宣军袍服除下,套在身上,取了她腰间令牌。她将长发挽入帽中,压低帽檐,顿时变作一名军士模样,黑夜中若非仔细端详,看去全无破绽。子娆装扮停当转身欲走,复又一想,回身将召玉藏在庙前神案之后,免得被人发觉,而后展开身法,便往长风台而去。

行不多远,前方便有赤焰军将士把守,见到她腰间令牌也不查问,随意挥手放行,想必皇非为召玉行事方便早已做下安排。这长风台原是合璧城郊一处山崖,四周平坦形如校场,当中却有一长宽丈许的巨石,其­色­如赤,光滑如镜,几乎可容百人同坐。此时石台四周火把重重,兵甲陈列,难怪合璧城中守军减少,原来皆到了这里。子娆虽然一路未遇阻碍,但怕稍不留神被人察觉,只混在一众护卫军士之后,不敢太过近前,谁知四周根本无人顾及其他,几乎所有将士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台上。

此时云黑月暗,风雨无声,石台四周燃烧的火把忽然同时一暗,一股强大的剑气像是澎湃汹涌的海潮扑面卷来,逼得所有人呼吸停窒。火光骤暗而明,照出台上盘膝而坐的两人,一者玄衣似水,一者赤袍若火,旁边两棵百年老松被真气催得落叶纷纷,跟着咔嚓一声齐齐劈裂,赤焰军将士轰然喝彩,震得山岭回响如雷。

子娆周身一凛,如此兵马气势给人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石台之上,无论是姬沧还是夜玄殇皆是无动于衷,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一抬。在数步之外观战的皇非亦不动声­色­,只是移目看向姬沧。过了好一会儿,姬沧才缓缓吐了口气,张开眼睛道:“好剑法,这一剑是你赢了。”

夜玄殇亦抬眸笑道:“宣王这一剑着实厉害,玄殇乃是侥幸得胜。”这时众人方才看清,姬沧身后的石台出现了一条半寸宽的裂痕。刚刚两人交手时各自承受对方强横的剑气,姬沧虽然身形未动,但座下石台受此波及,显然这一剑便输了半筹。旁边如光使上前将一支白虎令旗Сhā入石台当中巨大的沙盘上。子娆以目点查,加上方才一剑,沙盘中已经分别有八支白虎令旗,八支玄武令旗,数量各占一半。穆、宣两国边境要塞自今而后依此重新划分,一夜之间城池易主,山河换颜,如此豪赌,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夜玄殇方才赢得山城玉门,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是十分关键的军事要塞。姬沧虽然输了一城,面上却是神­色­如旧,只是一双长眸妖冶生辉,暗夜之中愈发显得邪魅逼人。他拂袖一挥,命旁边如光、花月二使退下,看向夜玄殇,曼声道:“听说归离剑共有十八式剑法,现在尚余两招,不知穆王殿下意属何处?”

夜玄殇道:“玉门城,褚山关,北域天险首当其冲,宣王以为如何?”

姬沧仰天长笑,似乎甚是欢畅,而后笑声一收,说道:“穆王好大的胃口,好!下一剑,本王便以褚山关与你作注!”

“若我输了,便将奇岭三城拱手相让。”夜玄殇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这招归离剑法名为‘破军’,宣王小心了。”说话之间,长风台上落雨忽急,即便是退开数步的如光、花月二使,亦突然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什么力量迫使天地之间风雨倾泻,向人身前重重压迫过来。

此时长风台上唯有皇非一人尚未离开,其他人皆为剑势所迫,先后退到台下。宣王身上赤袍迎风飘舞,逐日剑指向对手,映着雨光微微晃动,不断反­射­出刺目的流光,令人根本无从把握他即将出剑的角度,甚至还令人生出目眩神驰的感觉。

夜玄殇始终卓立不动,归离剑似横似斜,遥指身前,仍是一副潇洒懒散的模样,但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他进剑出招,便是九天雷霆万钧之势,所以纷纷注视着锋芒凌厉的归离剑。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姬沧重重压迫的剑气,夜玄殇忽然间上前一步,一剑隔空向前劈去。

剑锋离对手尚有丈余,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但那一瞬间,围观众人无不感觉到一种君临天下、当者披靡的狂傲气势,皇非更是神情一动,目中­精­光隐现。只有像他这样的高手,才知道夜玄殇这随手虚劈的一剑生出一股风起云涌的剑气,狂潮般向四方扩散,当遇到逐日剑炽烈的锋芒时,与其真气激荡交撞,必然触发微妙的气机感应,而夜玄殇便可凭此料敌先机,顺乎自然发招进攻。

果然,夜玄殇一剑之后忽然身形前趋,归离剑寒芒爆现,向着对手席卷而去。

剑气如潮狂涌,遇上逐日剑威烈的真气,哧哧劲响之声充斥石台,蓦然间,天地仿若风狂雨骤,枝飞叶走,骇人耳目。

靠近石台的将士都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皇非却忍不住击掌赞道:“好一招‘破军’!”单凭夜玄殇如此随心所欲便进入巅峰状态,当世之中已只有他和姬沧这般高手能有资格与其过招。若说当年在楚都时他或有必胜夜玄殇的把握,但此时面对归离剑法最后­精­妙的两招,最终胜负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姬沧亦是大喝一声,“好!”逐日剑倏然凝止,跟着一道锐利的剑气,带着耀目电芒,往气浪核心笔直刺去。几乎没有人看清剑势何来,只知道这一招交击必定惊天动地。谁知夜玄殇纵声长笑,不待姬沧招数用尽,剑下忽然使出绝妙的绞击手法,行云流水一般向那烈芒之侧扫去。

姬沧眸透­精­光,衣发激扬,仿若神魔莅世,气势迫人。夜玄殇以­精­妙手法绞中他剑气的一刻,他的剑势亦同时将对方锁定,令之无法变招。直到此刻,归离、逐日二剑尚未有半分交击,但那种惊心动魄沙场千军的气势,已令所有围观之人透不过气来,纷纷生出身陷血战、生死相搏的恐怖感觉。

夜玄殇­唇­边仍旧挂着从容的微笑,心中却颇为震惊,只因姬沧表面看来已经全力出手,但实际暗中留有余地,一旦双剑相交,触发最后的气机,便会有数重劲气连续攻击对手,似是惊涛灭顶而来,直至山崩石裂,摧毁一切。如此剑法,如此武功,非但放眼北域,普天之下能抵挡宣王三招而不伤者,恐怕最多不过五人。

夜玄殇虽已预知对手底细,但若此时变招便等于两军交锋临阵撤兵,姬沧的剑势将立刻推向绝对的顶峰,长驱直入一举破敌。那这一局胜负不说,今晚他也不可能有机会活着走出合璧。

“锵!”

夜玄殇旋身移步,一剑天马行空,反手挥出,对姬沧慑人心魂的剑法竟是视而不见,像是根本没有把握对方来势,随意出手。但在震耳的惊鸣声中,归离剑却仿若天成一般,准确地挑中逐日剑凌厉的锋芒。

劲气爆破,夜雨激狂。

姬沧亦是了得,身形向侧横移,振袖一剑顺势扫下。夜玄殇倏地静立,归离剑却在手中化作一道惊电,直击日芒中心。

“当!当!当!当!”

双剑交击之声连串激响,一时间劲气激荡,风雨急旋,石台丈许空间之内,竟然生出千军万马对战厮杀的惨烈意味。赤焰军将士人人身经百战,杀人如麻,却从未像此时一刻感觉惊心动魄。

两道人影倏然分开,所有的招式停止,风雨亦似暂息。但没有人感觉轻松,雨水漫过石台,仿佛血流成河,千里赤地,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数千人屏息静气,都知道接下来一剑即将分出胜负,但谁也无法预知结果。穆国新王对上北域霸主,无论武功气势还是后果影响,都是九域空前绝后的一战,谁胜谁负,谁伤谁死,无不微妙地牵动着诸国对峙的形势。

雨光之下,姬沧长袖无风自起,金­色­的光华自剑锋徐徐扩大,目中透出点点慑人的异芒。夜玄殇改为双手握剑,斜指对手眉心,­唇­畔轻笑略带锋寒,仿若渊临岳峙,不可撼动。

蓦然间,一声长啸龙吟而起,两道剑光,似是两条惊龙穿云直下。黑暗的天空中雷行电走,一声巨雷轰然炸开,滚过厚重的云层,响彻在漆黑的天地间。

烈雨冬雷,九霄云涌。万千雨丝像被闪电照亮,骤然反­射­出刺目如盲的惊光。天地仿佛消失在所有人眼中,唯余两道惊天的亮光直击石台,但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夜玄殇与姬沧同时飞退,瓢泼大雨顿时倾天而下。

如瀑如注的暴雨中,姬沧衣发长舞,纵声狂笑,“哈哈,痛快!给我拿酒来!”立刻有人抬来数坛美酒送到台上,姬沧挥袖卷起一坛,拍碎封泥倾入口中。夜玄殇亦是仰首痛饮,哈哈大笑道:“今夜得与宣王一战,着实畅快淋漓,奇岭三城从此便归宣国所有,玄殇绝无怨言!”

子娆此时靠近台前,看到石台右方有两个几不可见的足印。原来方才两人同时退步,姬沧足下片痕未留,夜玄殇却在巨石之上印下了些许痕迹,那么这一剑,便是他输了半分。奇岭三城名为三城,实为一关,与褚山关一样,乃是穆、宣两国边塞要地,如此一来便成了宣国领土。姬沧饮尽美酒,拂袖将空坛丢下台去,举剑道:“好!我们还有一剑,放马过来吧!”

夜玄殇负剑微笑道:“归离剑法最后一招,名为‘同归’。宣王方才硬接我破军之式,不妨调息片刻,以免最后一剑不够尽兴。”

两人刚才正面交锋,剑下真气强横无匹。夜玄殇落地时借势缓冲,将逐日剑霸道的剑气尽数卸去,所以石台上现出浅淡的痕迹。姬沧却是全然以自身真气化解归离剑的攻势,剑气凌厉,难免震动经脉,必然会受些内伤。夜玄殇与他交手十分痛快,生怕最后遗憾,亦是光明磊落,不愿占此便宜。姬沧武功高强,素无敌手,这点内伤并不曾放在眼中,方要说话,却听有人笑道:“穆王这几式归离剑法真是看得人心动不已,你若不介意,不如将这最后一剑让给我吧。”

雨光之下,皇非白衣飘飘,含笑来前,抬眼间扫向姬沧,挑眉相问。此时雨势渐收,已不像方才那般骇人,丝丝缕缕的清光落入他寒潭般的俊眸,不断反­射­出明亮的­色­泽,仿若漫天星辰美玉,刹那间令人心动神驰。姬沧看了他片刻,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艳冶的魅光,仿佛极是欢喜,收剑说道:“你若感兴趣,那这一剑便由你来吧。”

皇非微笑转身,对夜玄殇道:“穆王今晚已连战数场,倘若此时接我剑招,难免有失公平,不如休息片刻,稍后恢复体力,我们再一决胜负。”

夜玄殇横剑在肩,注目于他,片刻后说道:“君上似乎有伤在身,玄殇本便胜之不武,无需再行此举。只不过若是君上出手,那我们的赌注便需换上一换。”

“哦?”皇非眉峰微微一动,问道,“穆王要与本君赌些什么?”

夜玄殇道:“这最后一招倘若君上胜出,穆国三千里城池任君挑选,但若是玄殇侥幸得胜,却只要君上一句话。”

皇非道:“非愿闻其详。”

夜玄殇举剑前指,“君上倘若输了这招,便需亲口解除曾与帝都缔结的婚约,还王族九公主自由之身。”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诧异。九公主在新婚之时与少原君翻脸决裂天下皆知,王族亦因此发兵灭楚,但从名义上说,王族公主已经嫁入君府,便是如假包换的少原君夫人,除非皇非亲口休妻,否则婚约既成,生死成契,绝无轻言反悔的道理。虽说王族单方面取消婚约也无不可,但毕竟于礼不合,九公主日后即便再行婚嫁,终其一生也是少原君上堂之妻,无可否认的君府夫人。

夜玄殇突然提出这一条件,火把深处子娆凤眸微微扬起,瞬间流过清魅的柔光。皇非眼神却透出犀利的锋芒,忽而仰首长笑,说道:“穆王若敢与我以国都邯璋交换,这场赌注我们便一言为定!”

“好!”夜玄殇痛快道,“君子一言。”

皇非拔剑出鞘,“驷马难追!”

一众哗然声中,夜玄殇剑锋光绽,说道:“君上请。”此时夜风拂至,细雨飘洒,山野变得寂静无声,众人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幽冶的叹息。那声音轻轻淡淡,飘飘渺渺,仿若梦里花开,水中幻影,令人觉得无比的舒适、无比的动听,只听一个女子妩媚轻笑,浅声悦耳,“夜玄殇,你在这儿喝酒赌剑,却拿人家的婚约下注,唉!你若是不小心输了去,我岂不冤枉?”

话语飘来,只见赤焰军中有道人影迎风而起,掠至台上,广袖轻扬,身上军甲散开,现出流光轻灿的云衣。那女子落向夜玄殇身旁,在雨丝下轻轻一笑,眸光稍转,所有赤焰军将士无不生出惊艳的念头,心道难怪少原君与穆王肯为她倾城倾国,一赌胜负,这般惊世绝尘的容­色­,动人心魄的风姿,除了王族九公主外,还有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手抖多出一章来。。。天意如此完稿就该更新两章,吾虚心地从了。

☆、第十三章

子娆扫了皇非一眼,转而挑眸睨向夜玄殇,­唇­畔笑意如丝,“你这人呀,刚刚那条件未免也太不合算,既然跟少原君比剑,你就应该赌云湖酒泉才对,赌什么婚约,这么无聊。”

夜玄殇目视于她,面露微笑,“云湖玉髓酒虽然温润香醇,但却不够烈­性­,也不是很合我胃口,不过你若喜欢,咱们赌了来就是。”

子娆道:“云湖玉髓若跟雪域银倏相比,自是醇厚有余而清冽不足,较之惊云冽泉,也少了三分缥缈之气,失之香浓冶丽。但那酒­色­泽雅致,回味绵长,最宜月下花前,最合金杯玉盏,且观且饮别有滋味,天下名酒可列其一,少原君府上有此珍品,不可不赌。”她一边说着,一边侧首轻笑,看向皇非,“夫君意下如何?”

皇非自从子娆出现,脸上一直神­色­不动,此时冷冷扬­唇­,火光之下看去,倒似是一弧轻利的浅笑,说道:“夫人有此雅兴,本君自当奉陪,却不知夫人的赌注又是什么?”

子娆魅眸流转,浅笑惑人,“夫君若是当真杀得了宣王,与王族重归于好,又有什么不能商量,我们之前不是也都说过吗?夫君要我跟你回来,我这不是也来了,只要夫君肯履行承诺,日前我曾说过的话,总是算数就是。”

此言一出,便听姬沧一声冷哼。皇非心中亦不由恼怒,她这分明是当着宣国三军挑拨离间,且不说这几句话真假掺半,就算全无此事,赤焰军众将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眉心一蹙,方要说话,却听姬沧森然道:“九公主若想动手下注,不如本王赔你赌一场算了。”

所有人都听得出这话中充满了森寒的杀意,子娆方才还是笑意盈盈,此刻却将容­色­一冷,目光如霜直刺过去,“宣王要与我赌剑也可以,但是如果你输了,便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从支崤城一步步跪叩天阙,拜上帝都,在九华殿前对我王族立誓称臣,永不背叛,宣王可有胆量赌这一局!”

话语落处,赤焰军众声哗然,将士无不­色­变。姬沧却怒极反笑,说道:“本王先杀你这妖女,而后踏平帝都,让你知道王族气数已尽,今日谁主天下!”他说话时向前迈了一步,一股凌厉的真气仿若狂阳烈火一般卷向石台,催得人人发肤如炙,夜玄殇忽然脚下一动,趋向石台坎位,笑道:“宣王与我尚有一剑胜负未决,不如今晚有始有终,免留遗憾。”

他踏足的位置正是对手真气最弱之处,风雨中剑气隐现,玄衣飞扬,两人之间顿时有一重雨光旋风般激起,形成一股逼人的气浪。皇非俊眸一扬,手中赤芒爆闪,“方才赌约已定,穆王莫要忘了你的对手是本君。”

夜玄殇朗声大笑,说道:“君上不妨放马过来!”

子娆掌心倏地升起一朵血­色­妙莲,夜雨下灵石清光灿烁盈空,衣发如舞,娇声清笑,“如此正好,咱们以二对二,谁也不吃亏。”

四人真气催发之下,石台四周形成重重急遽的气流,向着外围不断扩大,赤焰军部众被迫再次后退,最后只能依稀看见急雨之中赤袍白衣,玄影飞舞,周围雨气云气疾转不休,风声啸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场震动天地的巨变即将到来,可见四人一旦动手,将是怎样的激烈局面。

赤焰军诸将虽以真气护体,仍觉十分辛苦,但谁也不愿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对战,都尽量不再后退,注视着长风台上的动静。万俟勃言与柔然族人站在右首观战,正心想万一子娆与夜玄殇不慎落败,柔然族是否要设法援手,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勃言王子,请借步说话。”

万俟勃言回头看去,神情倏然一震,他身后一名黑衣人微笑点头,转身而去。这时所有人都正看着台上一触即发的对战,谁也没有注意这边,万俟勃言目光稍转,悄悄抽身离开。

那黑衣人在前先行,绕开长风台防守范围,闪身转入一片树林。万俟勃言随后赶到,只见林中破庙里有人迎出,哈哈笑道:“是聂兄回来了,可见到那柔然族王子了吗?”

之前那人摘下帽子,转身道:“王子请进。”其人正是冥衣楼上郢分舵舵主聂七。万俟勃言之前曾在楚都见过聂七一面,此时进得庙中,只见另有十余人在内,刚才说话的年轻男子乃是冥衣楼赤野分舵舵主萧言,此时抱拳道:“勃言王子,久仰大名!”冥衣楼两大分舵在北域名声极盛,万俟勃言急忙还礼,聂七随后一一替他引见,左边手持折扇的老者便是漠北分舵舵主易天,右首三十余岁面带刺青的男子乃是妙手神机宿英,其后则是邯璋分舵舵主、穆国上将颜菁,以及无事不知的金媒彦翎,另有一名女子翠衣黄衫,英姿秀丽,颇具大家风范,竟然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万俟勃言没想到这破庙中竟聚集了冥衣楼、跃马帮两大帮派首脑人物,心中正觉吃惊,却听萧言道:“聂兄来看,方才我们在这庙中发现一人,你道是谁?”

聂七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个衣衫单薄的美丽女子,秀目紧闭,昏睡不醒,显然给人点了岤道,仔细一看,不由奇道:“这不是少原君府的人吗?”

彦翎闪至近旁,说道:“这女子原是后风国的正牌公主,非但手中控制着自在堂的部分势力,更加十分­精­通水战,算得上是皇非的心腹,不知怎么会被人点了岤道藏在神案之后,方才我们搜查四周,正好发现了她,现在要怎么办?”

萧言抱臂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道:“要我说管她是谁,既然跟少原君有关系,那就不用客气,先弄回玉渊城,听候主人发落便是。”

聂七一挥手,道:“萧兄言之有理,你们将人送回去,请主人示下。”立刻有两名冥衣楼部属上前,脱下外衣往召玉身上一盖,将人扛在肩头,领命而去。聂七这才对万俟勃言笑道:“勃言王子,今晚我们奉主人之命入城,有几件大事要办,所以请王子前来协助一二。”

万俟勃言压下心中惊讶,问道:“不知王上有什么吩咐?”

聂七道:“这第一件事,主人知道九公主人在合璧,命我们无论如何定要保护公主安全。长风台的情况现在有些危险,若想要公主与穆王安全离城,那就需得在城中弄出些动静才好。”

萧言道:“合璧城目前乃是宣军的粮仓,我们在各处放上几把火,城中还不大乱吗?”

万俟勃言蹙眉道:“自从上次城北粮仓失火,宣军的防守增加了数倍不止,何况今晚这天气,恐怕火还未起,便会被雨雪扑灭,此法未必可行。”

萧言笑道:“主人的意思是,上次宣军虽然损失了部分粮草,不过给他们留下的还是太多了,我们这次入城,本便是要切断宣军的粮道,至于用什么放火,有宿先生在,便也不是什么难事。”

宿英在旁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万俟勃言向这边看来,才抬头望了望庙外阵阵风雨,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可以。”便不再多言。

“听说先前在楚都,宿先生曾以风雷子雨中引火,大乱烈风骑阵脚,今晚我们可以大开眼界了。”殷夕语跟着盈盈笑道。宿英却摇头道:“宣军中没有以连云藤制作的铠甲,所以风雷子并不能见效,我另有办法,你们要烧粮仓,放心动手便是。”

彦翎拍手道:“有趣有趣!今晚姬沧定要气得跳脚,最好我们烧光了他们的粮,赤焰军乖乖滚回北域去,玉渊之围自然便解了。”

殷夕语和颜菁对视一眼,道:“穆国白虎军五千先锋骑兵已经到了合璧,若是趁乱攻城,必将杀宣军个措手不及。”

万俟勃言又是一惊,“白虎军到了合璧?”

颜菁道:“不错,上将军卫垣亲自领兵,原本便奉穆王殿下之令,要打乱宣军在合璧的布置,现在正好趁此机会与王师配合,纵使不能夺回合璧城,也会令宣军阵脚大乱。”

万俟勃言暗中吸了口气,方知今晚夜玄殇孤身入城、单挑宣王并非逞勇无谋,而是早已深思熟虑,定下万全之策。柔然族一直想摆脱被人奴役的地位,得到王族的支持,复仇立国,但这次宣军进攻王域,一路气势逼人,万俟勃言原本担心帝都无力抵抗,不敢贸然行动,颇具观望之心,但现在发兵穆国参战,形势立刻大为改观,见众人目光都望向自己,连忙笑道:“合璧城大概的兵力分布我都清楚,也可以安排人混进粮仓,宣王和少原君现在无暇□,若要行动正是时候。”

聂七道:“那便有劳王子做我们的内应,王师将在夜今子时突袭玉渊宣军大营,与我们同时行动,时间也差不多了。”

众人当即腾出一块空地,由万俟勃言详细指出宣军在城中的布置,随即分配人手,安排下行动方略。宣军在城南城北各有两处粮仓,分别由聂七、萧言、易天、颜菁四人带部属偷袭,彦翎负责联络白虎军,一旦火起便发兵攻城,殷夕语率跃马帮众人对付城门守军,柔然族则暗中接应子娆二人,并不直接参战,以免暴露内应。

诸事分配得当,众人各自准备行动,先后离庙而去。万俟勃言与聂七最后离开,站在冷冷夜雨中,忍不住道:“敢问聂兄,冥衣楼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在雨中放火烧粮?”

聂七转身一笑,喝道:“兄弟们,让勃言王子见识一下宿先生新制的猛火机关!”

跟随聂七行动的部属齐声答应,十余人奔进树林,每人提了两支水龙出来,围成半圆,对准他们方才避雨的破庙。

聂七挥手下令,十几道漆黑如墨的液体自水龙中喷向半空,夜雨之下聚在一起,便似一条黑­色­狂龙腾空而起。风雨卷绕过来,却听轰地一声,夜空中烈火爆起,那黑­色­水柱化作一丛硕大的火花,瞬间笼罩下方破庙。冥衣楼部属再次发­射­水龙,四周顿作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急雨阵阵,黑水所到之处火焰却越烧越旺,直冲云霄。聂七哈哈大笑,带领众人在守卫赶来之前,向着宣军粮仓杀去。

长风台上,姬沧四人的对战已经不是一招胜负,而是生死相搏。四周的火把早便全部熄灭,以石台为中心方圆丈许之内仿佛形成了一个塌陷的空间,冷冽的风雨被一股无形的劲气席卷,不断向着石台飘去。忽然间一道剑光,像是穿破乌云惊空而落的闪电,将黑夜一劈为二,现出激战中四人的身影。

子娆在夜玄殇一剑击出时纵身清啸,云袖之中两道晶莹如雪的丝光,在她双手曼妙多姿的法印之下交错变幻,化作重重灿美的光华。

雨光趋向丝华,渐渐将整个石台隔绝开来,一切声息不闻,一切形影不见,唯有一片夺目的冰丝,仿若浮云流雪自九霄天际倾流直下,掠过无尽的夜空,向着姬沧飞卷而去。

姬沧完全无视夜玄殇劈来的一剑,目中­射­出慑人的­精­芒,突然身形疾晃,鬼魅般破入漫天光华之中。

逐日剑上炽烈的真气,就像洪水激流一般冲出尖峰,化成哧哧剑气。穿行在黑暗之中的丝光,仿佛是被疾风吹散的浮云,猛地向外飞散。子娆娇笑一声,纤指化掌,一抹赤华向着剑锋击下。

姬沧身形移动的同时,皇非袖底血­色­暴涨,刹那间已与夜玄殇拼过十余招。与姬沧和子娆交手不同,两人每招都施出极其­精­妙的手法,宛如繁弦急管,雨打风帘,全力出手之下,凶险绝不亚于另外两人。

只见石台上两道人影倏进忽退,兔起鹘落,令人连面目身形都难以分辨,只感觉随时会出现一方溅血横尸的场面。忽然间,一阵光雨四­射­,夜玄殇与皇非倏地分开,子娆亦抽身后退,半空中连续三个急旋,袖袂流水般向内轻拂,飘然落向他的身后。

子娆与夜玄殇联手对敌早有默契,但像姬沧与皇非这样强劲的对手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皇非的剑法原本十分张扬霸道,出手向无余地,姬沧的剑法则素以­阴­寒邪戾闻名,往往剑出封喉,诡谲叵测。但此时两人佩剑交换,竟然连武功招式亦随之改变,姬沧的剑法变得雄浑开阖,霸气凌然,尽显一国雄主纵横叱咤之­色­;而皇非却剑走偏锋,令人莫测深浅,血鸾剑在他手中可谓出神入化,随心所欲,显示出他炉火纯青的武功修为,以及无比丰富的实战经验。

这一切都表明此二人确实足以列名九域上品高手的巅峰,倘若单打独斗,无论子娆还是夜玄殇皆有与之一决胜负的实力,只是此时逐日、血鸾二剑攻守进退几乎无懈可击,这份浑若天成的默契令剑法威力成倍增长,想要取胜便绝非易事。

石台周围光影飞旋,丝雨漫空,四人落地之后都一动不动,调息补充方才一场拼斗所消耗的真气。皇非原本有伤在身,姬沧与夜玄殇之前动手亦耗费了不少体力,此时倒是子娆最占优势,片刻之后,她第一个睁开眼睛,扫向皇非,曼声轻道:“夫君与宣王联手,真真好生厉害,我们就这么打下去,恐怕几天几夜也分不了胜负。我们在这里耽搁上几天倒也没什么,就是不知,玉渊城外的宣军是否能抵挡得了我王兄的手段,夫君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她说话含嗔带笑,甚是动人,皇非和姬沧却同时一惊,这时候,乌云密布的雨夜中忽然冲起莫名的亮光,闷雷滚滚,合璧城四处浓烟直起,刹那间火光冲天,照得夜如白昼。

夜玄殇与子娆微一对视,后者低声道:“粮仓。”赤焰军守卫早已前去查看,尚未见人回来,忽闻城门处轰然巨响,喊杀声随之传来,隔着风雨依旧清晰可闻。

片刻之后,一名赤焰军战士纵马奔至,未到近前便飞身而下,快步跪倒,大声道:“启禀殿下!白虎军趁夜攻城,南北二门皆有敌军出现!”话音未落,另有哨兵飞马回报,“殿下!城中四处粮仓起火,火势猛烈,难以扑灭!”

夜玄殇已知白虎军开始行动,朗声大笑道:“宣王殿下,恕我们不奉陪了!”跟着一剑劈向二人,剑气冲霄,两道玄­色­身影破空而去。

姬沧怒叱一声,袖底烈芒爆现,撞上归离剑送来的真气,激得飞沙走石,风雨狂啸。只是瞬间,夜玄殇二人已消失在漫天急雨之中,姬沧心下恨极,但他与皇非皆曾百历战场,并非鲁莽之辈,知道眼下敌军临城,不宜在此纠缠,当机立断,亲自调兵迎战。

城外飞雨如织,一处地势略高的山丘上,白虎军火把林立,簇拥着上将军卫垣指挥战斗,旁边一名白衣轻衫,乌发及腰的妩媚女子,与他并骑而列,不断对进攻的战士发出灯火号令。

白虎军战士前赴后继攻向城池,宣军匆忙迎战,箭矢如雨飞下。这时候,浓烟遮天的城中忽然蹿起一道明亮的烟信,那白衣女子媚眸轻扬,“他们联络到殿下了!”随她话音落下,前方有道人影疾电般掠过战场,闪向这边叫道:“美人堂主,跃马帮已经拿下北门,冥衣楼烧了他们四座粮仓,快点趁火打劫,去夹攻他­奶­­奶­的!”正是负责联络的金媒彦翎。

白姝儿不由大喜,卫垣拔剑出鞘,喝道:“传令,集中兵力,进攻北门!”身后白虎军齐声呐喊,二人纵马而出,率领大军潮水般向着城门冲去。

城门处硝烟弥漫,横尸遍地,少了城头箭矢威胁,白虎军轻而易举便突至城下。城门早已洞开,只见一队人马冒雨自内杀出,领头的正是夜玄殇、子娆、殷夕语、颜菁以及冥衣楼一众高手。后面剑光成片,战马如云,赤焰军重兵掩至,众人且战且退,迅速向外城方向奔来。

卫垣当即一声令下,白虎军中弓箭手前冲跪地,放箭掩护众人出城。敌军当中分开,两侧掩杀,同时现出阵后盾牌手抵挡箭雨。此时只听一声惊魂长啸,赤焰军中有道红­色­人影凌空­射­出,人未近前,狂烈的剑气已席卷八方。夜玄殇暴喝一声,“来得好!”旋风般转身,归离剑上寒光四现,似是飞龙出海,卷起千里云气,万丈风尘,漫天惊电里,迎上那嗜杀的烈芒。

风雨爆­射­,天地如盲。

姬沧一击而退,飞身落回赤焰军战阵之中,眸中异芒大盛,脸­色­忽然变得赤红如血,一连三次,复又恢复白皙。夜玄殇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穿出城门,纵声大笑,“宣王殿下不必送了,来日我们战场上见!”

白虎军虽然攻入城中,却不再恋战,立刻变换阵形,掩护众人撤退。冥衣楼部属随后压阵,待到宣军追出城来,数十支水龙齐齐对准城门,黑水烈焰冲着敌军迎面喷去,大雨之中形成一道壮观的火墙,逼得宣军人惊马嘶,频频后退。

皇非落到姬沧身边,对上前追击的赤焰军将领喝道:“当心伏兵,莫再追击!”血鸾剑随手回鞘,跟着拂袖按上姬沧后背。

姬沧得皇非相助,就这样站在雨中调息运功,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睁开眼睛,狠狠道:“好个归离剑,好个夜玄殇!”皇非心中亦是凛然,单凭一剑便令姬沧负伤,夜玄殇今晚已足以名动九域,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昔日困于楚国的夜三公子,今日化身云龙,裂土称王,他的态度立场,又将给天下动荡的形势,带来怎样莫测的变化?

此时夜玄殇与白虎军杀出城中,五千兵马毁了宣军粮仓重地,搅得合璧人仰马翻,姬沧铩羽而归。众人破局脱困,一路奔向夜雨雪岭,皆是心绪振奋,纷纷纵马长啸,痛快不已。直到离开合璧十余里的汐水之畔,夜玄殇方才下令停军,白姝儿、卫垣先后上前参见,问起今夜城中情况,彦翎不由添油加醋,将冥衣楼如何以猛火机关连烧宣军粮草,跃马帮如何偷袭守军,夺下北门,夜玄殇二人又如何在柔然族掩护下杀出长风台与众人会合一一道来。

白姝儿一边听着,一边移目掠向子娆,不知她怎会此时在合璧城出现,又与夜玄殇如此亲近。子娆正自远处烟火未熄的夜空收回目光,看向夜玄殇,问道:“不要紧吗?”

夜玄殇耸了耸肩笑道:“恐怕需要调息几个时辰,不过下次再见到姬沧,就未必输给他了。”

众人这才知道他最后硬拼姬沧一剑受了内伤,子娆长睫微抬,掠过一丝笑意,“我要回玉渊去,你和我一起去见王兄吗?”

夜玄殇道:“穆国大军已到长原,我会在汐水上游扎营,待一切布置妥当再去找你喝酒。”

子娆微笑点头,“好,那我去了,保重。”

夜玄殇挥了挥手,子娆与冥衣楼众人掉转马头,风雨之中,向玉渊城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出版,圈个句号有违本心,点个逗号有违事实,以编校的时候遇到的标准而言,当用句号和逗号都不合适的时候,改分号,那么这里就暂时来个分号吧。更新不停,但实体书上卷六的内容不会在网上放出,官方也暂不支持电子版外传,不多解释,美人们懂得。

☆、第十四章

第二日清晨时分,子娆等人绕开宣军大营抵达玉渊,城外雪原之上风沙扑面,硝烟未熄,显示出昨夜这里曾经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众人先后策马入城,进到城中,却见所有民舍房屋人去楼空,王师三军亦于辕门列阵,所有军需辎重装载上车,即将拔营离开。子娆见此情形,不由大吃一惊,纵马上前。正在军前亲自指挥的叔孙亦见到他们,顿时面露喜­色­,大步迎上前来,“公主终于回来了!我正担心你们回不来,赶不上一起撤退。”

子娆从整装待发的王师上收回目光,凤眸之中渐渐透出冷意,“你要放弃玉渊,从这里撤兵?”

叔孙亦被她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忙道:“末将怎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是王上亲口下旨要我们全部撤离玉渊,昨晚我们出兵攻击敌营,城中大部分百姓已趁机在靳将军的护送下离开,我们今天也要分批撤离。”

子娆眸底倏然波动,“你说什么,王兄亲自下令弃城?”

聂七在旁道:“公主,昨夜太过匆忙,一直未来得及禀报,主人先前便已传下旨意,命我们弃城南撤。”

子娆手中马缰越握越紧,抿­唇­不语,忽然间修眉一扬,道:“我问他去!”掉马向行营奔去。

一路上搬运辎重的士兵见到子娆,尽皆侧身行礼,子娆视而不见,到了营前飞身下马径直闯入。营中负责守卫的是几名冥衣楼部属,见她面­色­不善,小心问道:“公主是否有事吩咐?”

子娆踏上阶前,冷雨潇潇,迎面落上脸颊,寒意浸染衣袂,令人深切感觉到冬日的萧杀。庭前一地枯叶,随着风雨零落飘卷,子娆心里忽然说不出地难受,怔怔站在那里不动,片刻后她微微闭目,对那部属说道:“没事。”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子娆突然又停住脚步。楼上雕窗之后,一人静静而立,一抹青衫冷冽,子昊无声注视着楼下雨中清魅的身影,一动不动站着。雨丝迎面掠过发梢,子娆却也没有回头,过了一会,终于举步而去。子昊目送她消失在行营之外,一丝轻叹,无声飘落,城外江山,模糊在渐急的风雨之中。

王师当日在不惊动宣军的情况下,自玉渊南撤,先锋部队在少陵关内十三连城中的洛霞驻扎,随军百姓则不停留,由一千战士继续护送至息川附近,再行安置。子昊、子娆和冥衣楼部众皆会等到明天,最后一批离开玉渊,子娆对弃城之事不再表示异议,但军中重要的首脑会议她却也不去参加,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出城而去。

玉渊城向东北三十里外,汐水河畔十里连营,篝火点点,穆国白虎军旗在暮­色­下一望无际,大军刚刚抵达不久,正在安营扎寨,布置防卫。夜玄殇在玉渊与少陵关之间选取此处驻军,南连汐水要塞,北扼长原关口,恰好截断了赤焰军与外十九城大军会合之路,亦与王师遥相呼应,对虎视玉渊的宣军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可谓深得兵法之要。

此时九柱金边白虎王帐已在丘地之上竖起,帐内灯火高燃,卫垣、颜菁、白姝儿、彦翎,以及率领中军的虞肖、宫变时接替兵权的大将廖邺都聚集在此处,分别向夜玄殇汇报来时情况,商议下一步行动方略。忽然帐门被人掀开,外面篝火伴了月光,照得来人玄衣如玉,容颜若雪,子娆在众目睽睽之下拎了两个酒坛,对座上穆王毫不客气地说道:“喂,我想找你喝酒。”

众将皆暗中皱眉,但知来者何人,谁也不便开口斥责。夜玄殇看了子娆一眼,将手中图卷一丢,扬­唇­笑道:“你们出去,议好战略,明日再来禀报。”

待到众人先后退出,子娆抬手将酒丢向对面,道:“你一坛我一坛,喝完我就走。”

夜玄殇接住酒坛,道:“我军中备有美酒,喝完我请你,不醉不归。”

子娆道:“好,那就喝个痛快。”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帐中喝到帐顶,话没多说几句,下面备的十余坛美酒已经去了一半。直到喝到第四坛酒,子娆放下酒坛,看着汐水河畔连绵起伏的大营,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留心宣军突袭,王师已从玉渊撤兵,一旦有事,恐怕难以支援。”

夜玄殇剑眉微动,“王师撤兵?”

“是啊。”子娆抬头淡淡道,“我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久的玉渊,别人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玄殇道:“是东帝的命令。”

子娆不语,月­色­半隐层云,在她眉梢投下轻浅细利的光影,似是一抹倔强的痕迹。此时此刻,她不似素日那个谈笑恣意,飞扬夺目的女子,­唇­间眼底,有着太多压抑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令人看着心疼。夜玄殇将一个酒坛丢下地去,突然问道:“后悔了吗?”

子娆愣了一愣,随后道:“若是回到之前,我还是会坚守玉渊。”

夜玄殇耸了耸肩,喝了口酒道:“那不就行了,你做到了想做的事,剩下的就让该做的人去做好了。”

子娆将手覆在坛口,轻轻浸下去,冰凉的酒水没过手掌,又自指间辗转流下,晶莹清澈,凉意透骨,“你知道吗,那天我回到帝都,差一点就永远再见不到他。”她闭上眼睛,声音像是月中轻云,又似冰湖微风,幽凉清冷,“原来他早就清楚一切,却对所有人隐瞒真相,包括我。我当时好恨,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却根本没有体谅他真正的心思。其实他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将冥衣楼,整个王族,和他的雍朝一一交到我的手上,所以后来我发誓要替他守住王域,若不是为此,我绝不会再留在帝都,这里的一切也早已与我没有分毫关系……”

自策天殿上与子昊闹翻之后,这样的话子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与王族之间的纠葛除了子昊外也唯有夜玄殇清楚。夜玄殇不发表看法,只是安静听她说话,陪她喝光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夜风吹来浮雪,纷扬如落月中,玄塔之下那个被孤独幽禁的女子,仿佛走过了帝都的腥风血雨,走过了楚国三千繁华穆国烽火硝烟,一步步来到面前。

雪原苍茫万籁俱寂,说的人说着,听的人听着,不远处篝火尽头,汐水寒江滔滔而过,万千风波逐浪东流,带着所有起伏的心绪一去不回。许久之后,夜玄殇喝完了手中的酒,转过头来,看向身边雪月笼罩之下,清眸迷离的女子,说道:“子娆,不要为别人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不似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子娆心头微微一动,他漆黑的眸子如月中渊海,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那你最终会失去自己,更加会失去你珍惜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子娆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跟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我知道你与老穆王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当初你用这串灵石交换的其实并不是穆国的王位,对吗?那为什么现在,你又在这里,而不是和彦翎一起,驰骋漠北或者醉饮江湖?”

夜玄殇深眸明亮,在她掌心紫晶石清澈剔透的光芒下露出那种令人心动的,不羁的笑容,“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你。”

子娆眸光微漾,似染酒意,“是吗?”

夜玄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丢开酒坛爽朗大笑,坦然道:“我夜玄殇对朋友虽然不错,但还不至于搭上自己的人生。我杀兄夺位,是因为不愿那样死在别人手中。我接手穆国之事,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国家臣民坐视不理。我发兵北域,固然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更加是为保穆国将来安危,不愿眼看宣国坐大,一一蚕食诸方势力。东帝其实根本无需利用你来控制局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出兵,不为帝都,只为穆国。我所做的决定,选择的道路,不需要冠以任何人的名义,因为谁都不是夜玄殇,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娆轻声叹道:“夜玄殇想要的是自由,跃马江湖,恣意傲啸,海阔天空,任君去留。”

夜玄殇抬头遥望夜空,说道:“绝对的自由,便是绝对的孤独,苍天总是公平,不会让你什么都完满。”

子娆眸光微微细起,月光飞雪落入清眸,一片浮沉变幻,“所以多数人付出是为了得到,失望因为心有所求。人常常会寻找一些理由,把自己和别人连在一起,或者就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要找一个人让自己在乎、牵挂、痛苦。”

夜玄殇道:“那也很好,不自由,不孤独,心有所恋,甘之如饴。”

子娆一笑抬头,魅眸流光,“夜玄殇,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和你在一起,好像永远不用借口和理由,我可以做回那个真正的自己。”

夜玄殇举起酒坛道:“彼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这么坦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言道中我的心思。所以我绝不愿因为任何事情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像破坏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物,我会觉得十分可惜。”

子娆点头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夜玄殇侧眸笑道:“时候不早了。”

子娆饮尽手中余酒,起身道:“改日再见,欠你一顿美酒。”

夜玄殇举了举酒坛,“我一定会记得讨还。”

寒江千里满月华,子娆转身离开时忽然驻足,回眸一笑,眸光清澈如水,“夜玄殇,如果早些遇见你,我想我会爱上你。”

清风缠绵衣袂,夜空飞雪如荧,眼前女子笑夺星辰,仿若今生初见,风雨惊艳。夜玄殇心头不由一动,微微扬眉,“现在似乎也不迟。”子娆轻声浅笑,身影飘然而去。风吹雪光流玉,映照男子不羁的眉目,夜玄殇目送那玄衣魅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仰首饮酒,月下一缕微笑,自在如风。

子娆离开白虎军驻地回去玉渊,夜正深沉,从当日回到帝都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似乎被人搬走,突然觉得这些日子所思所想何其可笑。面对自己荒谬的身世,她曾经有过一走了之的想法,若不是子昊病发,宣国叛乱,她根本不愿再与王族有任何瓜葛。如果那时离开,那么终此一生她都无法走出身世的­阴­影,无法忘记那个刻骨铭心的人,但如今这个留下来的九公主,其实也早已不是那个曾经的子娆。

人生百岁,乐少苦多,究竟能有多少机会可以真正面对自己?又究竟有多少人,能够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有这样执着的心念,无畏的勇气?

不过此时此刻,一切都已无关紧要,现在的她只想回到玉渊,去见那个想见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测,也不再躲避。

为防宣军发现王师南撤,玉渊城头守卫并不比往日减少,火把亮光在城墙之下投落浓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娆回头看了宣军大营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到有道人影出城而来,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军方向而去。

子娆心中微微吃惊,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独自去敌营做些什么,便这片刻耽搁,子昊已消失不见,她不及细想,当即施展轻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娆不少,黑夜中轻衣隐现,飘然神秘,子娆跟得甚是辛苦,不过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倒也不曾被他发觉。只见他来到宣军大营,寻路而入,营中守卫虽多,却因他身法太快,根本不知有人闯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还以为是风吹火把,浑然不觉。

子娆怕惊动敌兵,行动格外小心,但跟随子昊到了离主营不远的一处大帐附近,却发现四周竟然无人守卫,深夜之中帐内仍旧燃着灯火,似乎知道有人会来,周围安静得异乎寻常。

子昊来到帐前,帐内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访,非有失远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早便知道朕会来,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会做什么打算,若是漏夜深谈,总还是少些人打扰得好。”

子昊道:“不错,朕也想与少原君再下两盘棋,若有闲人在侧,难免扫兴。”

皇非哈哈笑道:“王上此言正合我意,棋已备下,王上何不请进?”帐门一扬,子昊拂袖而入,子娆在他二人说话时不敢靠得太近,过了片刻,才悄然来到帐后,隐□形倾听动静。

帐中金灯独燃,皇非倚坐榻上,身披裘衣,面前案上一盘棋局黑白交错,正在厮杀博弈的关口。子昊拂衣入座,扫了一眼棋盘,笑道:“局到中盘,形势也该明朗了,一味纠缠下去,岂不浪费时间?”

皇非手把酒盏,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王上想走哪一步,应哪一劫?”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入局中,“朕向来不喜拖泥带水,有时候看起来混乱的战局,其实也未必那么复杂。”

皇非转眸扫视,神情微微一动,道:“好个快刀斩乱麻,王上有什么条件,不妨说出来听听。”说着拂袖一扫,一枚白子落上棋盘,跟着抬手斟酒,做了个请的动作。

子昊眼眸未抬,仍旧注视着棋局变化,淡淡道:“宣国的存亡。”

皇非眸光一挑,说道:“这样昂贵的代价,敢问王上要用什么来换?”

子昊道:“朕会解开你身上所受九幽玄通的禁制,助你恢复功力,除赤焰军之外,北域外十九部所有兵力也将落到你的手中,这批势力足以让任何人裂土称王,甚至重建一个楚国。”

皇非冷冷道:“你在楚都之时便早已做好打算,想要利用我对付宣王,却先与他合谋灭掉楚国,令我受制于人,再助你收复北域政权。真不愧是东帝,如此深谋远虑,将天下诸国都玩弄于指掌之间。”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棋子,“那一指九幽玄通耗费了朕大半功力,除朕之外,当世无人再能解开。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它会慢慢消耗你的真气,助长自己的力量,时日越长,后果便越发严重。”

皇非冷哼一声,“你怕我与姬沧联手吗?”

子昊­唇­畔含笑,不愠不怒地道:“少原君绝对不会对宣王称臣,但皇非与姬沧却可能是朋友。朕所欣赏的人并不多,够资格做朕对手的人不是姬沧,而是他的敌人。”

皇非此时早已恢复从容,漫然向身后榻上靠去,问道:“但可惜王族气数已尽,除了借尸还魂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王上是否想听听九公主对我的提议?”

子昊目光微微一动,“子娆?”

皇非挑­唇­笑道:“我原以为是王上的打算,所以拒绝了她,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继续以少原君夫人的身份,替我们双方寻求重归于好的机会。倘若如此,那我倒也可以答应王上方才的条件,王上以为如何?”

子娆在外听着,心头无由跳了一跳,帐中却是一阵寂静。无声无息的黑夜让人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的气息,只是这短暂的片刻,却似乎过了千万年光­阴­那般长久,终于,她听到子昊的声音自帐中缓缓响起,“朕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子娆入嫁君府,让她离开了朕的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任何事情你我都有商量的余地,唯独子娆,绝不可能作为交易的条件。”

那温冷而熟悉的声音穿过黑夜寒冬,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子娆心里突然像被一簇炽热的火焰烧灼,既暖且痛,却又无比的欢喜,一时之间竟没有听清他们又说了什么,过了片刻才听见皇非道:“那么王上是下定决心,以王族的存亡为代价,与本君兵戎相见了?”

子昊淡淡道:“只要宣国不再碍事,朕随时奉陪。”

皇非哈哈大笑,笑声飞扬高傲,听起来却极是畅快,“好极!本君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子昊拂袖一扬,棋盘上顿时阵局大乱,一道掌风向皇非迎面击去。皇非亦抬掌相迎,案旁灯火倏然熄灭,玄通真气自子昊袖底源源不断地送出,帐中再无半点声息。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间隔空闪烁的幽亮光芒渐渐消逝,月上中天,功行圆满,子昊离开大帐,回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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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子昊替皇非行功之时,子娆悄悄抽身而去,先行离开宣军大营,想在回城的路上等他。山中月­色­清冷,静静洒照旷野,子娆穿过丛林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微雪点缀下的山峰险壑映着月华反­射­出点点晶莹的光芒,让人觉得­干­净而清澈,一切都是那样柔美。她频频望着回来玉渊的必经之路,云袂随风轻扬,长发拂过­唇­畔,这样的等待似乎并不觉得漫长,她在想待会见到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而他究竟会是怎样的神情,微笑或是无奈。

一条溪流越过层叠的山岩向着玉渊城方向转折而去,流水淙淙,澄澈见底,子娆久等子昊不至,无意间回头,突然看到那溪流中似有无数淡紫­色­的幽芒。月光之下,那些幽芒漂浮闪烁,星星点点,带着些许诡异而神秘的味道,一直随着溪水往玉渊城流去。子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起身来到溪畔以手掬水,数点紫芒随着流水漫入她的掌心,竟像是活物一般幽幽跳动。子娆眉心微蹙,当即沿溪而上,仔细搜寻,果然没有多远,便在溪水上游发现一簇石堆,九颗幽暗的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摆放,晶石浸入溪水,周围泛着无数暗紫­色­的幽芒。而在石堆中心,赫然有条毒虫被七枚金针钉在地上,虫身不断扭动,便有鲜血透入晶石深处,化作幽芒向着溪水下游蔓延。

子娆认得这是巫族一种特有的种蛊术,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继续前行,不出所料又发现三处这样的石堆,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这是有人在向玉渊城施蛊,蛊毒通过溪水进入城中,轻则令人神志昏迷,重则举城军民为人­操­控,只要沾上这有毒的水源,整个玉渊城便成为他人手中玩物,后果不堪设想。子娆随手毁掉最近的一处石堆,小心拿起一块浸透鲜血的晶石,周身不由泛起一股凉意,这施蛊的方法除非是巫族长老级的人物,否则不会有人知晓,是什么人想要控制玉渊,是针对王师,或是另有所图?

正思量间,忽闻一阵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向这边接近,子娆迅速闪身避向山林巨石背后。来人显然武功极高,瞬间便到眼前,若不是她躲藏及时,当即便会撞个正着。那人在溪边略微停留,便自石侧向前掠去,只见一抹青影自月下倏然闪过,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形貌。子娆却吃了一惊,只因来人竟是子昊,但随即想到他定也是发现溪水有异,所以一路追踪下来,方要现身叫他,忽然对面林中响起一声奇异的呼啸,一道紫­色­气流,像是幽夜旋风、飞雪迷雾一般向着子昊迎面卷来。

子昊身在半空,眉目微微一冷,旋身振袖,倏地向侧拂出。那团紫雾被九幽玄通凌厉的真气扫中,爆出一丛幽芒向着林中飘去,影影绰绰现出个窈窕美艳的紫­色­身影。一抹轻纱在劲气卷起的夜­色­中轻轻飘荡,那人面容若隐若现,全然隐藏在重纱轻雾之间,但那站立的姿态,却令人联想起无尽美好的事物,又充满着莫名的诱惑和挑逗。

子娆在来人现身时,便一动也不能动地站在石后,甚至连呼吸都屏住。子昊衣袖飘然,落在对面一块岩石上,清冷的目光扫向来人,徐徐说道:“是你。”

那紫衣女子一声轻笑,声音似是冰冷,又似娇柔,“我道是谁坏了我的蛊术,原来是东帝驾临。”

子昊平静的眼中隐约掠过一丝轻波,“婠夫人,多年不见了。”

“婠夫人”这三个字清楚地传入子娆耳中,仿佛锋利的尖刃一路穿透血­肉­划向心口,子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甚至有种淡淡的寒意,子娆知道他很少会用这种态度对人,即便平时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平静而淡漠,但绝不是这样冰冷的感觉。这巫族蛊术的施放者已经显而易见,婠夫人仍旧是她的母亲,却也是害子昊受了二十年药毒之苦的罪魁祸首之一,更加处心积虑想要颠覆王族,夺取帝都至高的权力。她能从子昊的语气中听出恨意,当他不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就会出现这种令人不安的冷漠,如果这时候她现身相见,子昊又会怎么想,会否相信她和这蛊术全然无关,而她又如何能说自己和婠夫人毫无关系?

婠夫人轻移莲步,沿着幽芒莹莹的清溪走上前来,两道锋利的眼神隔着轻纱细细打量子昊,说道:“原来你的九幽玄通已经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那丫头着急要找岄息,不过就算岄息不死,怕也没什么办法救你一条­性­命了。”

子昊看住月­色­下烟视媚行的女子,冷冷道:“子娆的身世是你告诉她的,是否你故意设计令子娆亲手杀了岄息?”

婠夫人道:“是又怎样?原来你早就知道,居然还能容她这么久。”

子昊点了点头,“那么这世上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还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婠夫人道:“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歧师死了,岄息死了,这个秘密我若不说,恐怕当真没有人再知道了。”

子昊负手身后,抬头望向山间冷冽的月­色­,缓缓道:“很好。”话音落时,他忽然身形一晃,抬掌向着婠夫人当胸拍去。

月­色­仿佛瞬间被寒云笼罩,这一掌所带来的肃杀之气从四面八方向婠夫人卷至。婠夫人向后疾移,却感觉无尽的压力迫体而来,周围空气好像被忽然冰封,方圆丈许内顿时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要吸尽所有真气与生命。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令人生出由生至死的无尽惧意,就连风吹水流都感觉不到丝毫。

九幽玄通生死境。

身为巫族传人的婠夫人虽然深知这巫典最高心法的厉害,但事到临头,却根本无法躲开子昊神影鬼魅似的一击。玄通真气迫得她宽大的衣袍如云狂舞,婠夫人娇叱一声,双袖交扬,化作无数连续不绝的圈环护住全身,同时向着子昊迎面击去。

“嘭!”

袖掌交触。

婠夫人如若触电,伴着一口鲜血身子向后飞出,面上重纱坠落,露出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庞,只是面上全无血­色­,神情甚是骇人。

“你要杀人灭口!”

子昊落在她数步之外,一手仍旧倒负身后,淡淡道:“你既然不顾子娆的感受,便没有资格再被她当作母亲。朕只发三招,你若能够不死,朕便饶你一命。”

他右手缓缓举起,衣袖随风轻扬。婠夫人眼中隐隐透出惧意,原本以她的武功面对强敌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但九幽玄通乃是巫族心法的总源,令她受制之下功力发挥不出平常的一半,剩下的毒术蛊术更是不敢施展,否则反噬自身,便会死得更加凄惨。

月光之下子昊面若清霜,透露出绝然无情的滋味,令人感觉到下一掌他亦绝对不会留情,必将是噬魂夺命的一击。此时子娆靠在石后,心中亦是骇到了极点,分明想要阻止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是被某种咒法魇住,身陷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无法动弹,无法醒来。凌厉的真气卷起落叶残雪,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巨石之外骤然闪过一重刺目的玄光,婠夫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再次抵挡了子昊一掌,身子却像断线风筝一样坠入林中,口涌鲜血,神­色­狼狈至极。

子昊随手拂袖,一重重玄光自他指间不断闪烁,映得他容­色­胜雪,几如玉琢。他微微闭目,掌间玄光慢慢扩大,似化为此间冥域,死亡的气息蔓延八方。子娆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出掌,玄光破出,笼罩婠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子娆此时就算想要阻止也已来不及,猛地闭上眼睛,耳边只听砰然震响,一股劲气向着四方狂涌冲散,其中有着她熟悉的玄通真气,更有一股雄浑霸道的至阳剑气狂扫而出。

子娆心头一震,终于忍不住向外看去,却并没有见婠夫人横尸当场的惨状。夜­色­之下,一道玄­色­人影凌空后退,落地之后持剑傲立,深深转了几口气方道:“王上,手下留情!”

子昊亦后退三步,胸口气血翻涌,不由抬眸打量来人。那玄衣男子挡在站立不稳的婠夫人之前,山林雪雾纷纷,似自月中落下,他­唇­畔挂着一丝散漫的微笑,仿佛对什么事都浑不在意,但深邃坚定的目光却令人感到一种随时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与他潇洒不羁的神情形成无比矛盾,但又十分引人注目的气质。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轻而易举挡下他全力出手的一招,又有理由来挡这一招?子昊眼中神­色­微微变化,已知来人是谁,“夜玄殇。”

那玄衣男子扬眉一笑,收剑欠身,“玄殇见过东帝,方才迫不得已,多有冒犯。”

子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仿佛能够洞穿肺腑,道:“你是否要替她多事?”

夜玄殇回头看了婠夫人一眼,今晚他与子娆分手之后顺便巡查大营,无意中发现随军到来的婠夫人行动有异,于是暗中尾随,一路追踪到了玉渊。婠夫人本是因感觉到有人破坏蛊阵前来查看,却不想遇上子昊这个煞星,险些丢了­性­命,此时趁着他与夜玄殇说话,靠在树上运气调息,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游走闪烁,寻找脱身的机会。

夜玄殇道:“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她毕竟也是子娆生身之母,王上有否想过她若死在你的手中,子娆的心情又是如何?”

子昊修眸微细,“你知道什么?”

夜玄殇叹道:“王上即便杀光世上所有知情之人,也无法改变既有的事实,其实最关键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娆自己怎么想,王上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对她也至关重要。”

子昊没想到夜玄殇会突然介入此事,而且清楚所有事情,看来子娆竟没有对他隐瞒身世的秘密,静静注视他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仍存有血蛊,若非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绝不可解,而她和岄息一样,继承了巫族离境天血统,所以唯有她的血才能彻底解除你身上的蛊毒。”

夜玄殇自然知道婠夫人绝不会放弃对穆国的控制,当初那四域噬心蛊乃是岄息和婠夫人二人合力自子娆身上引入他体内,岄息死时固然解除了血蛊发作的危机,但只要婠夫人以秘术触发,便能通过血蛊继续对他施加影响,此事唯有他自己和婠夫人清楚,就连子娆也毫不知情,但子昊乃是歧师施放这四域噬心蛊时最初的目标,更加通过九幽玄通感应到血蛊的异样,所以当下一语道破。

夜玄殇笑道:“此事似乎并不能成为王上杀她的理由,亦与子娆没有什么关系。”

子昊容颜淡淡,话语淡淡,令人感觉心绪莫测,“与子娆无关,为何你要Сhā手这件事情?”

夜玄殇笑道:“因为子娆是我的朋友,我想她并不希望看到此事发生。”

“朋友。”子昊点了点头,­唇­畔忽然掠过一丝无声的笑痕,“夜玄殇果然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也不能成为她免死的理由,朕若坚持要杀她,你阻止不了。”婠夫人在他清冷的目光下生生打了个寒颤,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暗中凝聚真气,防备他突然出手。

“坦白说我并不愿因此与王上动手,所以被迫应战,恐怕难尽全力。”夜玄殇沉吟片刻,而后道,“这件事,若我以穆国对北域的立场为条件交换,不知王上愿否接受?”

子昊眼底静若止水,负手相对,“对付姬沧朕不需任何人援手,你若聪明,就不该让穆国卷入北域之战,保存实力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言一出,无论夜玄殇还是婠夫人都颇觉诧异,子昊多年前便在穆国安排下卫垣、颜菁等重要的棋子,并遣子娆前去,协助夜玄殇夺得王位,所有人,包括最亲近的苏陵、离司或是子娆自己都认为他打算利用穆国对抗野心勃勃的宣国,此时有白虎军相助,王师也无需独面北域大军的压力,必将胜算大增,谁想到他竟一口拒绝,更加明确表示无需穆国参战。

夜玄殇首次感觉捉摸不透一个人,方才他与子昊交手,亦知道他的武功修为深不可测,倘若真正动起手来,未必能有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对方的目标是杀婠夫人,那便更加麻烦。婠夫人听他们说僵,心知子昊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见二人都没有注意这边,悄悄移步靠近溪畔,袖中一缕鲜血无声滴落,融入那以毒虫为引的蛊阵中。

溪水深处顿时泛起层层幽异的光芒。

这时候,只听子昊淡声道:“子娆也曾在信中提过,夜玄殇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话音落时,他忽然反手扬袖,身也不回地向溪畔扫去。石堆蛊阵中镇魇毒虫的七枚金针倏然拔起,此处毒虫乃是一条周身碧­色­的小蛇,失去金针禁制,猛地昂头蹿出,向着正以鲜血施咒的婠夫人扑去。

婠夫人尖叫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与恐惧,与此同时,子昊身形忽动,抬手一掌闪电般向她背后拍下。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婠夫人浑身剧颤向前跪下,子昊蓄势而发,出手之快匪夷所思,不但婠夫人,就连夜玄殇都来不及有所反应。七枚金针从他手底直透婠夫人背心要岤,只见一重幽芒霍然大亮,被玄光笼罩的婠夫人仿佛化作一团紫气,跪在地上身子不断颤抖,却没有办法发出半点声息。

子昊整个手掌呈现出一种剔透如玉的颜­色­,黑暗中予人玄之又玄的诡异感觉。片刻之后,婠夫人低声惨哼,一缕明媚的紫­色­光影带着缕缕赤丝倏地自她口中飞出,透过月华玄光向着夜玄殇冲去。

夜玄殇身子微微一震,紫光触身的刹那,仿佛自丹田深处引发一股无法抵御的极致­阴­寒,正是曾经血蛊发作时的感觉,然而又有一股沛然莫测,似虚还实的至­阴­真气同时侵入经脉,仿佛日下融雪,寒冰向火一般沿着奇经八脉散去,使得血蛊消除时的冲击不似之前那般激烈,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妄动真气,无奈之下只得闭目运功,无法顾及婠夫人的情况。

子昊以九幽玄通迫出婠夫人的元­阴­真气,彻底解除了歧师种下的血蛊之祸。当他收手撤身,婠夫人软软瘫倒在地,不过刹那之间,她眸中已失去夺目的光泽,原本光艳如玉的肌肤迅速变得苍老,就像一朵鲜花由盛转衰枯萎凋零,乌黑柔亮的长发化作一片苍白,昔日骄人的媚颜转瞬尽逝,完全呈现出她真正的年龄应有的老态,甚至更加严重。

夜玄殇睁开眼睛时暗暗吃了一惊,婠夫人看到自己身前的白发,布满皱纹的皮肤,双手发抖,颤声叫道:“你毁了我的真元,我的脸……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的声音亦苍老低哑,再不复之前那般妖媚诱人,子昊站在三步之外,冷冷道:“你欠子娆的,今日朕帮她讨还了,留你­性­命,废你武功,也免得你日后再动些恶毒念头害人害己。”

婠夫人吃力地喘息道:“你……你好狠的手段……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子昊道:“朕不过看在穆王的脸面上饶你不死,你想用蛊阵对付我二人,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说罢转身看向夜玄殇。夜玄殇苦笑道:“王上何苦如此,不过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她和子娆关系特殊,我也很想让这个对自己女儿都不择手段的女人吃点苦头,王上的做法其实甚是痛快,我顺便还要替穆国多谢王上。”

他话语真诚爽快,既不掩饰对婠夫人的厌恶,又不会让人感觉做作。子昊俊面之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听说穆王酒量甚好,改日有空,朕请你喝酒。”

夜玄殇一愣,笑道:“玄殇定当奉陪。”

两人相视而笑,子昊道声:“后会有期。”飘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新书到货,再更新一章~

☆、第十六章

外面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子娆在巨石之后却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发出一丝响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子昊和夜玄殇先后离去,她仍旧靠在石上静静仰望着空灵深邃的夜空,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其实最关键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娆自己怎么想。”

“因为子娆是我的朋友。”

“你既然如此不顾子娆的感受,便没有资格再被她当作母亲。”

“你欠子娆的,今日朕帮她讨还了。”

“夜玄殇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

有些零散的对话不断回响在耳边,停留在心底,就像灿烂的繁星嵌于虚空,那样宁静神秘,而又明亮动人。最终有一句话清晰浮现――子娆,不要为别人活着。

不知为什么,当子昊和夜玄殇两人因为婠夫人而针锋相对的时候,她心中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不再忧急,不再畏惧,不再迷茫,也不再伤感,婠夫人的生死,自己的身世,夜玄殇的出现,子昊的态度,等等所有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心思空明,平静如水。

在知道身世的真相之后,她曾经反复告诉自己接受事实,身份并不代表什么,也曾经努力做好王族九公主,承担所有责任。但说不在乎,心底最深处仍旧无法释怀,那些活着或死去的面孔,常常在深夜睡梦中突然浮现,那些仇恨与鲜血,常常提醒着多年来无法磨灭的恩怨。但是在这一刻,当子昊为了保守秘密而对婠夫人痛下杀手,当夜玄殇说出“子娆是我的朋友”,一直困扰着她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那种深刻无比的感情。

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男人,一个可以让她万劫不复,另外一个可以陪她生死历尽。

人若太贪心,便活该痛苦。人若不知足,便注定失去。

“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她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在眼前,那些无谓的执着,原来如此可笑。

道家曾言入化,佛家曾言顿悟,或者便是这样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求不得,料不到,不期而至,平静欢喜。子娆在黑暗之中微笑,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她从山石之后走出,踏过清冷微雪、漫山月华一直走到婠夫人面前。

婠夫人抬起头来,看到一张酷似曾经的自己,美艳绝尘的玉容,仿佛是月中仙子,深夜­精­灵,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子娆停住脚步,静静凝视着她,她突然抓住子娆的衣袖,看清那双清澈幽魅的眼睛,那当中倒映出自己枯槁的容颜,便似是荒原沙漠那样令人感觉绝望和恐怖。

婠夫人惊呼一声向后退去,子娆却轻敛衣袂,在她面前徐徐拜下,一连拜了三拜,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移步,便向着黑夜深处而去。婠夫人看着她绝美动人的背影,心中嫉恨如狂,猛地以手掩面,向着夜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子娆展开身法,婠夫人撕心裂肺的叫声自身后传来,却没能让她有丝毫动容,径直向着玉渊城奔去。一路上无数往事如飞般掠过脑海,他在翠竹碧海微风中看她起舞,他在雪月梅林暗香下为她吹起清箫,他在黑暗边缘玄塔畔对她说出不改的誓言,他在漫天碧雨的世界中紧紧拥她入怀。他在大婚前替她挽起缠绵的青丝,他在战火烽烟中将她亲手远送他国,策天殿前他痛楚的神情,那样疲惫的目光,一刀刀刻上心房,寂寞如雪的微笑,成全她恣意任­性­的光芒。

子娆脚步越来越快,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模样,不管他在想些什么,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她不要做这个王族的公主,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天覆地灭万劫成灰,她也不再回头。

玉渊城近在眼前,子娆一路毫不停留地向着行营而去,待到营外忽然听到清冷缥缈的箫声自月华中传来,循声相望,只见子昊独自一人坐在屋宇高处,月夜繁星在他身畔,悠悠箫韵似有还无,伴着那轻衣薄衫的身影,仿佛一幅寂寥出尘的画卷。

庭中风吹雪动,几株老梅错落成林,落红如染,仿佛回到多年之前幽苑深宫,他与她独处的红尘世界。他的箫音依旧宁静平和,子娆却第一次听到感觉心疼,那其中像是包涵了太多东西,她曾经错过的,忽视的,向往的,误解的,那些无人知晓的执念,那些无人见得的温柔。子娆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而那箫声却亦同时止息,只听子昊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子娆转出暗处,“是我。”她看着子昊身影飘落中庭,轻轻说道:“子昊,是我。”

子昊显然有些意外,玉箫收入袖中,站在冰雪树影之下,望向这边,“子娆?”

子娆绕过梅林走近他身前,抬眸相望。他亦静静凝视着她,目中倒映着月光魅影,微雪清风,天地无尘,一片清净。过了片刻,他低低轻咳一声,道:“夜深了,还没睡吗?”

“你不是一样没睡?”子娆道,“我刚刚去了穆军大营,和夜玄殇喝了很多酒,谈了很多话,现在不想睡。”

“夜玄殇?”子昊眸光微动,淡淡道了一声。

“你见过他了。”子娆道。

“嗯。”子昊又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时间不早了,明日清晨大军便要离城,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他转身欲去,忽又停住脚步,“夜玄殇很好,如果你不愿跟王师走,也可以留在白虎军中,和他一起。”

“我可以不跟王师走吗?”子娆问道。

“可以。”他简单回答。

“不管我去哪里,跟谁走,都可以吗?”子娆又问。

他站在梅林之畔,没有回头,“朕说过还你自由。”

子娆突然身形轻闪,绕到他的身前,修挑的凤眸一直看进他眼底,明媚清澈如同冬日阳光下流潋的湖波,“子昊,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还是一定要亲手将我送给别人才肯罢休吗?那今晚你为何不肯答应皇非的提议,用一个少原君夫人,换这一片天下安宁?”子昊目光蓦然波动,她上前一步,越发走近他黑澈的眸心,轻声问道:“刚才你又为何不­干­脆杀了凤婠,报那二十年彻骨之仇?你耗费自己的真元,出手救夜玄殇,难道当真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吗?”

她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的眼睛,令他无法回避,墨睫下柔魅的光彩刺得人眼底微痛。子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移不开目光,竟然向后退了小半步。子娆却再进一步,继续问道:“王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听我叫你王兄?今晚我回来找你,只是要听你一句真话,那天在策天殿上,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我说的也不是心里话,我们说的都不是真的。那时你昏迷不醒,我便一直在想,若是你有什么不测,那我是决计活不成了,若你就此恨我,不再理我,我也一样生无可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骗不了自己,我不后悔杀了岄息,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这是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她每说一句,子昊便微微后退一步,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一直一直,他退到庭中树前,退到无路可退。一阵风过,吹动满庭微雪,晶辉流离,月光透过玉树琼枝洒照下来,清楚地映着她柔艳的红­唇­,照见他似海的目光。

点点霰雪随风飘拂,徐徐落向她的衣袂他的发梢,若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琉璃世界,清奇绝伦。她在缥缈的光影下那样看着他,用这样的温柔绝决相对,无需任何语言,那双动人的眼眸早已诉尽了所有深情。

子昊不言不动亦无处可避,只是深深回望着她,渐渐地,他眼底那片幽冷的­色­泽浮沉变幻,好似渊海波雾盈岸,星空倾坠其中,海天迷离,再不复曾经风平浪静,万千波光泛出无底的深流。过了许久,他轻轻低了低头,声音似乎有些暗哑,“这很重要吗?”

子娆粲然一笑,那笑容似是幼时模样,看得人心头一动,“现在不重要了。”她侧了头,神情娇柔妩媚,甚至有些促狭的气息,“不过,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子昊,王兄,你现在亲口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

她的目光萦绕幽雪,忽然变得魅冶而诱人,夜­色­下夺目的美丽令人无法忽视。原来不知不觉,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追在哥哥身旁的小小女孩,却似这暗夜里娇娆多姿的清莲,美到极致,艳到极致,勾魂蚀骨,甚至咄咄逼人。子昊轻咳一声,目光向侧闪开,子娆却不容他闪避,突然伸手绕上他的脖颈,“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子昊,你,要不要我?”

微雪拂过发梢,在她的呼吸间轻轻融化,春水一般化作万千涟漪。发如水,香如媚,惑人心,噬人魂,她靠近他的­唇­畔,一字一句柔声相问,眼神是妖,红­唇­是孽,温暖到炙人,妖娆到毁灭。

冶艳的柔香,覆上冰冷的­唇­,缠绵的衣袂,绕尽幽柔的月光。

子昊身子似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做不出任何反应,素日从容自如的模样早已无影无踪。子娆轻轻地笑,轻轻敛下眸光。丁香舌,媚如毒,娇柔辗转丝丝幽香,一寸一寸融化所有的禁忌,仿佛能够消冰作火,染雪成焰,将所有一切燃烧殆尽。

“要,还是不要?”她­唇­齿间轻柔的呢喃,一路问上他的心尖,瓦解那些迟疑、顾忌、疏远、防御,那些完美的借口,冷漠的面具,那些言不由衷的回避,波澜不惊的面对。子昊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终于,他慢慢回应她的探寻,当那缕魅惑的柔香缠绵舌尖浸入肺腑,他突然紧紧将她拥住,向着那温软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

“子娆。”他轻呼她的名字,短暂的尾音藉由­唇­畔消失在温柔深处,那样炙暖的气息,似是一股强劲的深潮自渊海底处席卷而来,飞雪飘转流光,星夜幽柔灿烂,但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唯有他温润的呼吸带着淡淡微苦的药香和他身上冷雪般的气息包容了全身,占据了全部的思绪。子娆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真正深刻的感情,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眷恋,就仿佛无尽的生命,不灭的光­阴­,无论怎样的生离死别,轮回流转,都不会消失凋零,苍茫天地,不离不弃,风雨红尘,不失不忘。

闭目刹那,子娆心满意足,什么都不再想,只觉有这一刻时光,以前的种种磨难,曾经的苦痛挣扎,都已不算什么。她终于知道他的心意,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最眷恋的那个人,亦同样爱她要她,此时在他怀中,和他一起,哪怕下一刻天地毁灭都是欢喜。

若不是策天殿前生死相绝,或许两人永远不会迈出这样一步,纵然之前他们早已关心对方胜过自己,但谁也没有仔细想过内心深处真正的感情。于子娆来说,自幼所亲所爱是她的王兄,是这世上唯一疼惜她的亲人,为他做一切事情都是理所当然。而于子昊,虽然早知子娆身世有异,却自知天时不久,肩头更负家国重任,心中所愿唯有护她乱世平安,为此纵以自己的生命交换,也是心甘情愿。

直到她披上嫁衣,将为别人的妻子,直到她误传死讯,远赴别国他乡。他让她不要回来,以王兄的口气将她阻在千里之外,固然是怕帝都大战将起,令她再次涉险,却更加是不敢与她相见,这个心魂相连,无法割舍的女子。然而她终究回来,用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们之间最后的秘密一剑剖开,亦剖开了两人彼此的真心。

她说的没有错,那一天在策天殿上,他们都不是真心。但其实根本无需任何解释,他们心中从来清楚,他为她抛弃宗族,不惜倾战天下,她为逆行杀父,情愿弑天灭地。相思相念若不相见,情虽彻骨,却亦从容,但若直面相对,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难以放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子昊才放过怀中女子,深深吸了口气,闭目靠向身后大树,轻声说道:“子娆,子娆……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子娆靠在他怀里,静静睁开眼睛,一手按上他的心口,“是,你若不要我,我便毁了你,毁了王族、九域,你的整个天下。”

子昊低头看她,黑暗中那双清光流离的凤眸,太美太艳便是煞。桃花煞,艳如血,她的手掌覆在他心头,只要真气微微一吐,便真正会要了他的命。他却忽然轻轻地笑了,低声道:“那样也好,很好。”

他声音柔和平静,不似玩笑,漫天雪光点点飘零,落上他略微上扬的­唇­角,笑痕如月,容­色­若雪。

白雪白衣,月下无尘,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真实,没有那些面具与顾忌,那些掩饰与隐忍,一言一笑真真切切,就像在人心头落了蛊,下了毒,无药可解也无法可医。子娆抬起头,一瞬不瞬看着他,眼梢修长勾起妩媚的柔光,“子昊,我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喜欢看你这样,讨厌你把什么都藏起来,做那个喜怒无形的东帝,就像我不愿做这个九公主一样。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很羡慕离司,她虽然只是长明宫一个小小的医女,却没有错过你生命中分毫光­阴­,也可以天长地久永远地陪伴。”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他修冷的眉,温柔的眼,削薄的­唇­。指尖辗转,幽香流离,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用柔柔情丝困住了他,困住了目光也困住了心。子昊不作声,伸手握住­唇­畔柔荑,细细端详眼前魅冶清艳的女子,几片梅花落上她的发梢,落入他温润的眼底,香雪清冷,衣袂缠绵,仿佛是久远的画面,镌刻进十载记忆,三千岁月。

天长地久,何其遥远的字眼,若能一生守护,又何必算尽天下,何必倾此江山,为卿作嫁。子昊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手覆上她的眼睛,那一丝情绪的波动仿佛微雪轻落,渊海无痕。

子娆被他拥在黑暗之中,四周雪落花开,红尘无际。她轻轻一笑,轻轻说道:“子昊,今晚我说过的所有话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江山天下你若给我便要,五族四国你若想葬送了它,我便送它们个­干­­干­净净,你只要记得一件事,我的天长地久,只到有你的地方,你要是放手,便带我一起走,这人间若没有了你,便是我的地狱。”

她低声细语如丝如刃,寸寸温柔割上心头,子昊抱着她的手臂蓦然收紧。在她看不见的光影深处,他­唇­畔的笑痕早已彻底消失,多少□爱孽,慢慢化作眸底静冷的颜­色­,冰雪重重,终于覆满天地,月下落梅染血,如海凋零。

————下接出书版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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