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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宁馨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看着愣出了神的沁雅,轻轻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沁雅冲她一点头,端起来就往嘴边送。
宁馨还来不及叫住,她已经烫到了,一小口浓稠的墨色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衣裳。
“怎么样?!烫着了没有?!”宁馨赶忙拿着帕子手巾给她擦拭。
沁雅只是默不作声地摇头,看得宁馨眼圈一红,哽咽着声音道:“真的不告诉皇上吗?”
“现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又如何呢?”沁雅轻轻地吹凉了药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手抚着小腹,长长叹道:“这个孩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啊!正好三个月,可见,恰是在这事的前几天有的。这些年,老是盼着她来,这下终于来了……”
“怎么不是时候!依着奴婢,小主子来的正是时候,兴许皇上知道了,一高兴,就不气了!”宁馨激动地抓着沁雅的手,仍不放弃地游说。
“馨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王太医诊的脉,他怕是早已知道了,何用咱们去告诉?”沁雅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将吹凉了的药汁一饮而尽。
“主子!您就低个头吧!去向皇上说句软话,皇上会心软的!”宁馨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哭出了声音:“总好过现在这样子!”
沁雅托着宁馨的手肘,把她扶了起来:“这回的事,不是我去服个软能了的,他要的,不是这个……”
和泰十六年的秋天,粮草,兵力,将帅等都已筹措得当,萧彻终于正式下旨,御驾亲征,讨伐西戎!
之前萧彻的种种行为,不难猜测到他要动武,所以,即使是固守陈规的老臣们,也料到他要出兵打西戎,但是,却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也没有一个人敢料,他居然要御驾亲征!连文思齐等人听了也是一愣,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自古以来,君王御驾亲征也不算稀奇,特别是在尚武的朝代,很多君王都是亲自挂帅,披甲上阵。有皇帝御驾亲征,的确可以鼓舞士气不假,但是,却有一致命弱点,就是许胜不许败!王师征讨,天子挂帅,乃是代天平乱,一旦败了,莫说帝王威信受损,连国家也会因此而动荡不安!
况且,在士兵的眼里,像萧彻这样连都城都没有出过的君王,必是到前线去养尊处优的,到时候还得分出兵力‘护驾’,可谓纯粹是添乱去的,怕是见了胡人,吓得掉头就跑。
颁旨之后,各方谣言四起,闹得沸沸扬扬,那些腐儒老臣们,一个个在正泰殿前跪着,绝食死谏,动不动就历代先君地搬出一大套了,总之就是,皇帝只要踏出宫门一步,他们就集体自戕!
萧彻之前早就料到这些情况了,早就想好了对策。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死谏,就被刑部的人带去下了大狱,萧彻最清楚这帮老不休的手段,想要一死来博个流芳百世!他可不会成全他们,御笔亲书,谁要敢自裁,他就诛九族!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君无戏言呐!萧彻自即位以来,行事作风本就干净利落,常常懒得与他们纠缠,凡事亲力亲为,与前几代君王完全不是一个性子。老臣们知道他的手段,言必行,行必果,说了诛九族,就绝对会诛!所以一个个也都泄了气,不再嚷嚷了。
这些人本来萧彻就没放在心上,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走后,谁来坐镇的问题。
他如今是谁都信不过,可是却又不得不信他们!他之前之所以大肆提拔俞家,不仅是这次大战要倚仗俞伯常,更因为如今可与文氏一较长短的,就只有俞家了!他虽因为那事对白澈动过杀念,但毕竟不会真的如此莽撞,他握着这九州天下,断不会,也不能这么意气用事!
白澈办事干练,在朝中几乎说一不二,俞晋为人沉稳,干什么都小心翼翼,但求稳妥,二人并立为左右二相,正好可以辅佐太子。
萧逸如今虚岁已满十二,加之多年历练,已有了很多自己的主张,萧彻对他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所以,紧接着,就颁旨,大军西征,由太子坐镇监国,再次以镇南王等当年萧彻登基时的四位辅政近宗亲王辅政,左右二相率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如此一来,各方都都互相牵制,料他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来!
荡平西戎是萧彻年少时便立下的宏愿,安阳的牺牲,更是让他坚定不移要铲除它!这一次萧彻几乎釜底抽薪,倾举国之力对其一战,不惜御驾亲征,可见其踏平胡虏的决心!他心里很清楚,像这样的大战,一次输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了,让百姓休养生息个几年,他们心中的恨意也消了,斗志也磨平了,到时,自己也老了,那就真的只能像他的祖辈们一样,年年岁岁,都要像夷狄纳贡,把宗室女儿一个个嫁过去,才能换得一点屈辱的和平!
因为草原的气候极为特殊,冬天里常常下大雪,积雪深厚,根本无法行军,就算人能走,但马匹没了草料,依旧是枉然!而到春季里,草原上会刮沙尘暴,到时候,中原的大军不止难以在茫茫荒原里找到敌军,更可能将自己陷入危难。如此险恶复杂的地形,加之骑兵剽悍,所以,多年来,关中的军队都屡屡受挫,让西戎逐年酿成大祸!
所以,这次大战,战机是个关键的要素,萧彻采纳了文思齐的建议,要在大雪之后,沙暴之前的这短短两个月,给西戎致命一击!故决定在年前开拔,大军慢慢行进,等到达前线的时候,草原正好下着大雪,西戎人也出不来,不必担心偷袭,便可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整适应气候,一个月后,大雪消融,牧草正好也都露了出来,便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打他个措手不及!
未完待续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良人远征ˇ
和泰十六年的深秋,薄霜满地的季节,西征大军从京城开拔,浩浩荡荡地向前线进发。
那一日的誓师大典,正泰殿前的广场上,大编钟与编罄合奏共鸣,恢宏乐籁,太子率百官跪送,山呼万岁,何等的殊绝壮丽!
夫妻十数载,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着戎装的样子,想来,该是威严轩昂,英姿飒爽!首次弃辇骑马,天子仪仗从正泰门正门出宫城,大宛良驹之上,骄傲如他,必定是高华大气,吞吐江山,睥睨天下!
可惜,这一切,她都看不到……
那日张全来传他的口谕,皇后身体欠佳,不必出席大典和家宴!
横竖是意料中的事,她也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张全一脸为难,只陪笑着宽慰她,这是皇帝的体恤!
她只淡笑着点头道:“有劳公公了,此去边塞,皇上日常起居全仰赖公公打点了!”
张全见她这般沉着淡定,一点也不慌乱,心底真是敬佩了,其实他是看出来了,皇帝终究是心软的,如今只是余怒未消,又拉不下身段,所以对皇后冷漠疏离,只怕哪一天想通了,又得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也未可知!
“皇后娘娘的话,奴才记下了,娘娘可还有什么要奴才转达的?”张全哈腰点着头,十分客气。
沁雅知他所指,皇帝亲征,六宫嫔妃,凡在在御前露得上脸的,都一个个地下足了功夫,保平安的神符,祈福的荷包,念珠,手串,玉佩等等,凡是吉祥镇凶的物件,堆满了宇清宫,唯独她还没有所表示。
倒不是她与萧彻掷气,实在是怕他厌嫌!保平安的小玩意,本就图个心意,可是皇帝只有一个身子,哪里挂佩得这么多的物件?!这六宫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心意,多半也是要糟蹋的,她又何苦再去跟前与人一较长短!反正这些日子萧彻一直对外宣称她病着,那她也正好顺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装作不知道。
但如今张全既开了口,她就不能再装下去了。亲自从妆台的锦盒里取了一件小东西出来,交予张全,道:“这颗小珠子是本宫幼年所得于高人,就劳公公转呈给皇上,祈求龙体康健,圣驾平安吧!”
张全忙跪下双手接了,恭敬道:“奴才遵命!”
回宇清宫的路上,张全亲手捧着锦盒,宝贝地跟什么似的!这些天,天天都有嫔妃送‘心意’来,皇帝也不知是真有兴趣还是怎的,天天乐此不疲地一一过目,可是每回看完了,又意兴阑珊地撂下一句;“怎么都是些差不多的玩意儿,半点新意也没有!”
张全是人精一般的主,怎会听不出皇帝的意思?!天天看着皇帝的脸色,御前当差的几个全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丁点错,惹恼了他!
如今可算好了!张全轻轻掂了掂锦盒,今天这个,总该有‘新意’了吧!这么些个日子,皇帝一直心里不痛快,连带着整个宇清宫都阴霾着不见喜,他也是被折腾地够呛,如今手捧着锦盒,心情莫名地畅快,连着脚下的步子,也轻盈了许多。
心知皇帝在宇清宫等消息,所以他一路停也不敢停,急急赶回,把这份不寻常的‘心意’呈到了龙案上。
“是个什么东西?”萧彻闲闲地瞥了一眼云锦雪缎面的四方小盒,淡淡地问了一句。
“奴才也不知道,娘娘交待了呈送御览,奴才不敢擅自打开。”张全笑呵呵地回道。他在宫里有个绰号,叫‘张泥鳅’,可见其圆滑之度,连皇帝面前,也敢如此讨巧卖乖。
萧彻心中暗啐一声‘老泼猴!’,脸上依旧板着,搁下了笔,边开盒子边道:“还不就是那么些个,能有什么……”
剩下的话还没完全出口,萧彻就被盒子里躺着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颗小小的琉璃珠子,静静地躺在玄色的丝绒上,模模糊糊,似乎珠子里面还有一团红色的东西。萧彻两指拈起来对着阳光细细一看,原来珠子里面还欠了一个‘卍’字。浅黄|色的琉璃珠,本该莹润光滑,可指腹轻轻一婆娑,顿生粗糙的涩感,萧彻凑近了一瞧,原来,这小小的珠子除了内有乾坤,外面珠壁上,还阴文撰刻了一段佛经。梵文的字样,他也看不懂,但是应该不外乎是保平安的话吧!
“娘娘说,这颗珠子自她年幼体弱时一直庇佑着她,直到现在,如今,皇上要出征了,但求它也能保佑圣体康健,平平安安!”张全细细地观察着皇帝的面色,见他深蹙的眉头已然松开,便大着胆子,絮絮叨叨地讲起来。
萧彻轻咳了一声,一脸若无其事地把珠子放回盒内,什么也没有说。
张全见此,便识相地退了下去。
萧彻手里握着白玉笔杆,眼睛一直在锦盒与奏折之间逡巡徘徊。明黄|色的丝线,穿着浅黄|色的琉璃珠,上面陪串了几颗小东珠,下面编了一个精致的平安结,剩下的悉数打成了穗子。
他也知道她年少时身体羸弱,这颗珠子,想来一直是她贴身多年之物。她特意把珠子结成了穗子,好方便他佩戴。
萧彻不知不觉中,又捧了琉璃珠在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下坠的流苏,上好的丝线,细腻光滑,过手不滞不腻,明黄的颜色,这普天之下,除了他,哪还有第二个人可佩?想着想着,冷硬了数日的心,霎时间软了下来,可是那夜揽月台上的情景又赫然跃上脑海,那如刀绞的疼痛又辗转萦绕心头,他握着琉璃珠的手猛地一收,紧紧攥成了拳头。不管如何,那个人,还是在她的心里,不是吗?
忽然觉得一阵身心疲惫,萧彻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以前他总笑先人庸人自扰,江山美人,非要分出个轻重不可,可是千年下来,依旧是没人能分得清孰轻孰重,而今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终于熬到了出发的这一天,萧彻告祭完太庙之后,一身戎装,登上了正泰门的城楼。他虽然为天皇贵胄,自幼见惯了盛大的场面,帝王气象,乾坤在手,无论何时何地,皆是从容不迫,笑看苍生!可如今,据高处俯视三军,下面士兵革甲箭囊,齐齐高举手中戈矛,山呼‘王师无敌,吾皇万岁’,声震重霄!这样浩然大气的场面,即使是久经磨砺如他,也难抑怦然心动!
萧逸以太子身份监国,金冠紫袍,明黄绶带,一直敛气沉稳,跟在萧彻身后,亦步亦趋。大乐奏起,礼官端着饯行酒上来,萧逸亲手斟了满满一杯,奉于御前,道:“儿臣愿父皇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从此玉宇澄清!”
萧彻微笑了一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萧逸是众皇子中最得偏宠的一个,自小深得他心。自从册立为太子以来,这孩子也是更显老成持重了,声音依旧稚嫩,可话语已在潜移默化中内敛了许多。萧彻右手搭在儿子的肩上,突然发现,他竟已长到了自己齐胸高处!似乎昨日他还是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娇儿,今日竟已经长成了勃然英气的少年郎了!
心中一阵感慨,语重心长地道:“今日,父皇就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你了!事诸靡细,凡有不懂的,多多与文武臣工,诸皇叔商量,朕虽将批奏大权给了你,但切不可专行独断!”
十二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萧逸虽说经过这些年的培养历练,已有些担当了,但是,忽然要担起这么大的担子,心中说不虚,那是假的!他自小与萧彻亲厚,父亲在他眼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他自入主东宫,萧彻就让他列班早朝,旁听政事,日常也常问政于他,每每对答,都有条不紊,气定神闲,颇得萧彻赞赏。但是,萧逸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如此从容应对,是因为他心里安定,无论怎样,只要有父亲在,天就塌不下来!而这次不一样了,父亲不在身边了,他要一肩扛起这一切!
看着父亲这么信任倚重的眼神,萧逸心头莫名酸楚。平常百姓家的父子,离别时,互道珍重,灞桥烟柳,曲江池院,心中不舍依恋,或直抒胸臆,或寄予景物,可是,天家父子,纵使再伤别,也要压在心底。
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作一句:“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萧彻自然不会看不出儿子的悲伤,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眼角似有若无地瞥了一下站在右手边的白澈,轻声道了一句:“好好照顾你母后!”
“儿臣知道!”萧逸恭敬地拱手一揖,道。
“朕相信你!”萧彻双手包住儿子的,给他以信心。言毕,转身来到城堞前,噌一声拔出佩剑,高举在手,对着下面高喊:“大祁的好儿郎们!西戎蛮夷烧我房舍,杀我同胞,欺凌我朝近百余年!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今代天征讨,不灭胡虏,誓不还朝!”
“不灭胡虏,誓不还朝!”下面三军皆齐声高喊,而后礼乐奏起,全体兵士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如雷,九城震动。
萧彻挥退了助蹬的太监,连上马石都弃了,凭空一个翻身就上了马背,近前的将士看了不由一阵欢呼!萧彻自小勤练弓马功夫,身手本就十分了得,只是从不在人前显露罢了!
他勒马持缰,回望九重宫阙,连绵的殿宇,庄严高耸。日光洒在那明黄的琉璃顶上,一片灿烂辉煌,耀得人连眼都睁不开。这是他自少年时便怀有的梦想,今日,他终于要踏出这叠嶂宫门,去实现它了!真真正正地饱览九州壮丽的河山!身临其境地去那百战黄沙之地,如每一个血气方刚的平凡男儿一样,为国家而战!
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康宁殿重檐庑殿顶的剑兽,狰狞的龙头,看在眼里,只留一丝微微怅惘。以前,幻想过无数次与她诀别的场面,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抑或是两人深深对视,万语千言只化为一个互信互赖的点头……
想过千百种的可能,却独独没有这一种……
萧彻轻轻一挥马鞭,胯下良驹启步缓缓前进。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他身后的这些平凡的士兵的妻子,都会在月下捣衣时有这样的感叹吧,那,他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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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诗经《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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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风云际会ˇ
“看来,姐姐的这个‘杀招’也不过如此,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费了这么多劲,还是没能动得了她!如今皇上一走,也不知何日能回,到时候,心里的气也消了,指不定一回来就又心肝宝贝似的疼着了!”这一日三妃小聚,俞妃慵懒地看着外头雪景,不冷不热地讥讽笑道。
正端起茶盅要喝的柳妃一听,眼角余光微微瞥了眼李如的脸色,手里若无其事地轻轻拿碗盖刮着沫子,心中冷笑,可不是翅膀硬了,如今,什么话都敢说了!果然是外朝不一样了,内宫也跟着不一样啊!
沁雅安然无恙地仍旧稳坐后位,李如本就心里窝着火。一是忿恨沁雅的自保能力,居然这样天大的罪名都弄不死她;二则是心寒萧彻,对沁雅的感情居然深重至斯,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妻子的不忠,更何况他是号令天下的帝王!自己费了多少心血布这个局,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更甚者,如今俞妃又敢当面嘲讽她!这一回,得益最大的就属她了,自己费煞脑筋,竟全是为俞家做了嫁衣,而眼前这女人还敢如此说风凉话!李如顿时觉得胸腔之间,躁闷难当,握着杯盏的手蓦地一紧,恨不得当面匡了去!
“妹妹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李如轻啜一口香茗,瞬间胸臆间百折千回而过,放下杯盏的一刹那,风起云涌的震怒早了无声息地被压下,化作气定神闲的一笑,依旧是端庄高贵地坐在那里。她自小的教养和骄傲,都不会容许她那么做。
“姐姐这话,我倒不明白了!”俞妃几不可见地微蹙娥眉,她就是最看不惯李如的这幅样子,高高端坐在主位上,傲视下方,永远以主宰者的姿态睥睨别人,仿佛,在这后宫里,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一般!
李如唇边扬起浅浅的笑,将搁在膝头的珐琅彩的人鱼花鸟手炉捧高在手里,道:“皇上如今亲征在外,后宫的事,哪还有心思管?且不说皇上心里到底是不是放下了她,就是这么大个空当,保不齐就出点什么事,也未可知啊!”言毕,眉梢轻轻一挑,淡笑着扫过二人的脸庞。
柳妃与俞妃对看一眼,皆惶然失色,看向李如,支支吾吾道:“你难道想……?”
李如看她二人一脸惊惧的模样,本来不解其意,待见俞妃伸手比划了一个‘杀’的动作,不禁拈帕笑出声来,哂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况且偌大的后宫,还是她的天下,我就是再糊涂,也不会走这样的下下招!退一万步讲,纵使此计真的成了,待皇上回来了,放得过咱们?!”
“那你的意思是……?”柳妃的心又安回了肚里,正了正坐姿,问道。李如在她眼中,一向是个疯狂的女人,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心里压根不信她就从没动过斩草除根的念头!
“打仗这种事,谁能说得准!这么久的时间,皇上不在宫里,虽说二相协同几位王爷一起辅佐太子处理政务,紧要的时候,二相都要轮流留宿宫中职守,内阁的值房就在正泰门的墙根处,虽说宫门重重,可是以左相辅臣的高位,想要进出几道宫门,倒还不是多难的事吧?”
“他们岂能这般傻,在此风口浪尖上留下把柄给我们?!”俞妃一听,颇不以为然地道。
“把柄这种事,自古便是要有就能有,要无也能无的,圣驾不在宫中,咱们难道还能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吗?!”
恰好锦儿进来给三人换茶,三人俱皆沉默下来,各自沉吟思索。李如复又端起描金斗彩的细瓷杯盏,轻抿浅啜。官窑的瓷器,历来胎体轻薄,上等的白瓷底子,碧绿的茶汤盛在里头,便似一方羊脂白玉里沤着一块老坑翡翠,华美无铸。
一晃又是年尾了,这回的除夕与往年自然大不相同,萧彻不在宫里,这合宫上下的人,都总觉得心里空泛泛的,终是少了些什么。
国家在用兵当头,财政自然相应要缩减,沁雅已经将后宫的开支减半,用以贴补国库。嫔妃的脂粉钱虽然亦是一笔巨费,但是对于数十万大军的消耗来说,终究是杯水车薪,起不得多大作用的。本来这也就是一份心意,账面上的功夫,做给天下人看而已!至于妃嫔间窃窃私语议论她如何如何,她也就管不得了!有时候,她也觉得好笑,这些人非得为这几贯脂粉钱来闹,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皇帝御驾都出了塞外了,还要浓妆艳抹地给谁看?!
除夕宫宴自然是断不可少的,虽然皇帝不在,但是体制规格依旧比照往年,就算内府的银钱不充裕,但这一件上,是不可以缩减的。
和泰十六年的除夕夜,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至于是撒盐空中,还是柳絮因风,谁也没有了心思去探讨,总之,满眼满目都是莹白的颜色。重檐宫阙,殿宇连绵,平日里壮丽辉煌的黄瓦红墙,如今都银装素裹了孤立立地矗在九天飞雪中,纜乳芟露脊易懦こさ谋碴子,庭院里的奇珍异草也都被雪厚厚地压着,整座宫城便如一瞬间从瑰丽风尘,化成了素雅端高,冰堆雪砌,晶莹剔透,仿佛如书中所述的东海之水晶宫了!
虽然极力地想热闹,但毕竟还是少了点什么!往年萧彻与沁雅并坐的主位,今夜只有一个虚岁十三的萧逸独坐。太子监国,形同国君,所以,连沁雅都只能坐在偏下侧。
底下两列席位,最前是一溜近宗亲王,萧慕便是左首第一席。之后才是左右二相,六部九卿的席位。什么都与往年一样,大臣们依旧上前祝酒,祈祷王师早日凯旋。沁雅担心萧逸年幼酒量浅,特意嘱咐了换上劲头最小的御酒,可是看着儿子这么一杯杯灌下去,还是不免忧心忡忡。
白澈一家上前祝酒的时候,沁雅几乎都没有与他正面对视。萧璃平静如初,谦恭地朝她行礼,对她微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思齐随大军出征去了,崔窈又从年前就开始卧病,所以,文家的席位上,也不是十分热闹。沁雅心底微叹口气,依旧和蔼地摸摸染烟的头。今晚的染烟一直都很沉默,连笑起来,也是中规中矩的,跟往年真是判若两人。以前的她,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拉着萧逸一会这样一会那样,想叫她消停一会,都是不可能的,而今日,却这般安静。
“吃了年夜饭,烟儿也十三了啊,是个大姑娘了呀!”沁雅慈爱地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可是她却是万不肯从。最后惟有放她去。沁雅看着如今已出落地亭亭玉立的染烟,不过才这一两年的功夫,她鲜少进宫来,但心性气质,却与幼时差别甚大,如今端庄芳雅,举手投足间染了几分白澈的静远疏淡,别有一番韵致。看她眼波流转,那状似偶或不经意地朝正位上一瞟,心中早已了然。自己也曾年少,怎能不解这般女儿心思?
又是一番敬酒下来,沁雅也觉得头沉沉地微醺起来,看底下丝竹声声,舞袖翻飞,不尽的奢华富贵!自古以来的定理,越是国家危难,天家就越要做出一番天下太平的景象来,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百姓!所以,明明这满殿的人心里个个愁苦,脸上却要笑得无比欢欣。
边塞的天气,严苦卓绝,连关内都下这样的大雪,更遑论那苦寒之地!萧彻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可受得住?沁雅自然知道他的脾气,认定的事,再难再苦也不会抱怨半声。
犹记得那年,京中大雪成灾,他徙步前往祭祀,祈祷天悯百姓。一路不准下头官员扫雪,多少个时辰,在没膝盖的雪里走着,回来的时候,半条腿皆冻得通红。她一边给他更衣暖脚,一边忍不住掉眼泪,反倒是他笑着安慰她,‘为君者若是连这点苦也吃不起,那还何谈治国平天下’。
如今想来,言犹在耳,可是说话的人,却远隔迢迢山水。东宫每半月都按时收到前线来的家书,与兵情奏报一起,火漆封了,八百里加急送抵宫门。行行字字皆是保平安的,历来是如此的,真有什么难处,也是不能说,不好说的。
萧逸终于是抵不过酒力,散宴之后,就醉倒了。沁雅不放心,亲自送回了东宫。看着吐得不像样的儿子,心中丝丝泛疼。自从萧逸被册立为太子,便搬到东宫居住,每天只能循例请安时匆匆见他一面。
往日尽皆在自己怀中博宠的娇儿,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大了,长成了一个堂堂的小男子汉了。今晚的宫宴,他无异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半点错处,都是有损皇家颜面的。可是,他却是做得这般好,举止之间,凛然浩气,掩不住的天之骄子的尊贵。
“娘……”酒醉昏沉的萧逸抬起沉重地眼皮,模模糊糊地呓语了一声之后,便睡过去了。
沁雅抚着他的头,一滴眼泪无声地沿着眼角落下来。只在他才呀呀学语之初,他才叫过她‘娘’这个称呼,稚嫩软糯的嗓音,如最古老的木椎,一下下撞击着沧桑久历的青铜罩钟,悠远的心疼,自胸臆间蔓延开来,直达最渺远的远方……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犹记那年ˇ
和泰十七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特别地晚。仿佛盼到了地老天荒,都已经觉得她不会再来了,就在等得将要死心的那一刹那,她又突然出奇不意地来了。真如个顽皮淘气的孩子一样,你盼着她来,她就是躲着不来,而你不盼了,她又自己来到面前了。
沁雅慵懒地斜倚在暖榻上,前面一排落地长窗都大开着,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气恣意盎然地周行着,说不出的舒畅。这样的感觉,又让她不禁回想起小的时候。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每当早莺争树,新燕啄泥的时候,虎丘山下的千百株白梅便开到了最盛,乃是春风拂过姑苏城后,最著名的春景之一——香雪海。
特别是立春这一日,整个姑苏的名门女眷皆携伴出游,齐集虎丘山赏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赏花宴,后来承袭下来,几乎成了每年惯例,都由当任的知府夫人主持,延请城里有名望的人家的公子小姐,赏花共饮,结社论诗,在虎丘塔下的广场上,用巨幅的锦帛圈起以作屏围,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文家是姑苏第一大家,宗族里的几支皆攀附文鸿绪,所以,几乎没有没落的,个个都是显贵之人。所以每次赏花宴,在座的一大半都是文氏宗族亲属。因为沈怀袖远在京师,而文老夫人年事已高,几乎不出府门半步,文婉絮就更是不会列席于这样的场面。所以,每年都是只有沁雅和白澈两人去虎丘山看花。那是沁雅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孩子心性,最烦那套虚礼,可是,她又不能不去,所以在席间,也多远眺观景,并不十分去与这些个名门小姐们谈笑玩耍。她因着年幼,又没有府中长辈同行,拘束沉默些,也不算失礼。可白澈就不一样了,少年儿郎,翩翩小公子,举箸置杯,都要有秋波暗送,可惜斯人不解风情,待人总是淡淡疏离的微笑,每每皆要引一地芳心碎。
宁馨曾开他玩笑说,那些夫人看他的眼神,活脱脱丈母娘看女婿,如狼似虎一样,连浒墅关的城墙都挡不住!
沁雅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宁馨小的时候,说起话来真的是肆无忌惮的,哪像如今这样了。
记得最后一次参加赏花宴,就是他游历归来之后。那一日立春,天气极好,赴宴的夫人小姐也最齐全。宁馨站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耳朵低低笑道:“看吧,咱家澈少爷可比知府夫人的请柬有用多了!”
散席之后,众人都纷纷三五成群散开去游山观景了。虎丘山历来是个风雅地,名妓芳冢,骚客遗碑,走几步都随处可见有来历的名胜。
沁雅看白澈被一大帮的公子哥围着,便自领了宁馨下山往‘香雪海’而去。她对虎丘山地形了若指掌,知道若是走了大道,必定要被那些夫人小姐拖住的,所以专走僻静的小路,以图清净。
“要我说呀,以后集古轩的大掌柜就该请咱家澈少爷去坐堂!保证天天客满为患,哪还用像现在一样,老怕东西卖不出去,四处到各个府里去奔波讨巧。”宁馨搀着她小心地在陡窄的石阶上走着,一边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笑着。
山路两旁夹道都是红杏,开得热闹极了,蜂蝶饶满枝头,嗡嗡作响。
沁雅抿嘴一笑,对宁馨道:“你啊,越说越没边了!”
主仆二人正笑闹着,忽然听得几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两人俱是一惊,未料到居然这么偏僻的小路也有人走。这石阶本就窄小,最多能容两人并肩而行,旁边都是陡峭的山泥地,想退避都无处可退。沁雅此时心中悔恨,真不该为图一时清净就走了小路。她这样出身的大家闺秀,在这样的场合被陌生男子撞见,若是传了出去,对她闺誉的影响是极大的。仓促之间,忙抽出帕子障面。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要我说啊,不过也是平常句,怎么就让他宋祁流了个传唱千古的美名!”只见是三个公子哥打扮的年轻男子转过杏花丛迎面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正轻摇折扇对后面两个同伴说着。
沁雅一扫三人脸孔,都很陌生,知道定是外乡人,凡是姑苏本地的公子,她也见得差不多了。
说话间,三人已看到了沁雅主仆,也是一惊,不想与佳人狭路相逢。
沁雅已转过身去,侧对三人。宁馨整个人护着她,对着下面三个人道:“我家小姐要下山去,还请三位公子稍稍让道!”
三人一听宁馨咄咄逼人的语气,先是一愣,而后都置之一笑,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为首的那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沁雅看,散漫地收拢折扇,躬身拱手一礼,道:“在下等人冒昧了,还请小姐恕罪!”
宁馨看着他这样的态度,来了气,喝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懂不懂!有欠读书人的教养!”
沁雅情急,手一松,掩面的手帕便迎风而落,掉下了三步石阶。
三人俱是被眼前女子容貌所惊,都呆愣愣地杵在了原地。
“呵呵,姑娘说的是!说的是!是我等唐突了佳人!”片刻之后,为首那人最先反应过来,笑着连连作揖,而后道:“我等三人皆是应届举子,上京赶考路过姑苏,慕虎丘春晓之名,前来观花,想不到,有幸得遇小姐,在下无礼,敢问小姐芳名?”
“呸!我家小姐的闺名也是你问得的?!快快让开,不然小心姑奶奶对你们不客气!”宁馨也不知是气是怕,整张脸都红了。毕竟,真要是遇上了登徒子,大叫起来,也不一定能有人听见!
三人被宁馨这么一啐,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来了兴致,一副要慢慢跟她们主仆耗的样子,更可恨的是其中一人还抢在宁馨牵头上前捡起了沁雅的手帕,气得宁馨几乎要破口大骂。
其实沁雅知道宁馨心里是在害怕,扶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她是不该讲话的,与陌生男子这样讲话,是有违礼教的,可是照这样,她如果不说话,双方这样僵持,对她的处境更不利。正当她一咬牙要开口时,从头顶传来了一声‘庆儿!’二人转头一看,正见白澈立在上面石阶上,远远地向她们走来。经历了刚刚一番,他这一声‘庆儿’听在耳里真是恍如天籁。“澈少爷!”宁馨更是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惊喜地叫道,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沁雅知道,她这是真的怕极了。遂伸手反握住她,让她安心。白澈气定神闲地走下来,站在沁雅身边,一只手横过她背后,轻轻托着她的手肘,居高临下对那三人道:“三位兄台,山路难走,还请行个方便!”后面的话沁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臂被他轻轻地托着,原本狂跳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就像从小到大的所有时候,只要有他在,她就无比安心。澈少爷!幸亏你来的及时,不然我和小姐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宁馨说话都带了半分哽咽,这回,她是真吓着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先走了?”白澈边把拿回来的手帕递给沁雅,边轻皱眉头地问。“我们见你被那么多人围着,轻易也脱不得身,就先出来了。”沁雅低头幽幽答了,却并不伸手去接。“腌臜手碰过的东西,小姐怎会再要,少爷把它扔了吧!”宁馨扶着沁雅继续往下走去。白澈看着手里的薄绡丝帕,素净极了,不像一般的大家小姐那样,绣满了花样,仅仅在帕脚处用白丝线绣了数点梅瓣,同色的绣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觉得扔在了这荒郊野外毕竟不妥,正犹豫着,恰见帕子上隐隐约约几抹淡淡的红色。不是印染的样子,随即一想便明白了,一定是她方才以帕障面时,蹭落面上的胭脂在上。蓦地觉得血气上涌,脸色微红起来。不着痕迹地轻轻把帕子收拢放进了袖口,也往下走去。三人在白梅林里缓缓而行,宁馨突然开口对白澈道:“澈少爷,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沁雅知道这丫头又捣蛋,不禁嗔她一眼。白澈风轻云淡一笑:“你家小姐从来不爱热闹,每年上虎丘山都会走小路下山的。”言毕,转身攀下一枝,状似认真地欣赏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您离开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把前尘往事都给忘了呢!”宁馨拖着长长的声调,俏皮地说着。白澈没再答话,只是眉眼含笑地看着主仆打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三人并排席地而坐,白澈轻轻地念着,望着夕阳从虎丘塔顶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沁雅侧过脸来一笑:“今日还没有喝够吗?还有这么好的兴致把酒斜阳?”她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这么高兴过,果然,他还是没有变,这么多年的默契,这世上,或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了。白澈还没来得及答话,宁馨立即大笑道:“这个我知道,就是书上的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哈哈哈……”每当追忆往事,就代表要出事,o(∩_∩)o。。。哈哈,大家有没有摸到这个规律呢?~~~HOHO,阴谋啊阴谋~~~啊啊啊啊~~激动~~~抚摸小心脏。。。。明天大阴谋~~~哦哈哈哈~~~大家放心啦,黎是亲妈,怎么会让咱家女儿一味束手坐以待毙呢~~~哦哈哈哈~~~在这里郑重谢谢弈弈~~~如果不是你,我还真不会想到这些。。。我去问过了,说,绝不可以这么做,不然以后JJ的VI文都群起而效之,天下要大乱了~~~可是,我已经说了的,所以,决定只在作者有话说里放三天,然后会删掉,希望大家千万不要把此事往外说,不然我会有麻烦,而且带我的编辑也会有麻烦~~~挂黄牌很惨的。。。谢谢!这一章偶没有虐哦~~~哦哈哈哈~~~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风满楼台ˇ
“主子……”宁馨一进来,便见沁雅歪在暖榻上,双目闭着,身上只搭了条薄毯。以为她睡着了,就轻轻唤了两声。
“怎么了?”沁雅缓缓地睁开眼,声音柔雅恬淡,带着残存的慵懒睡意。
“小顺子来了,是前头送进来的邸报。”宁馨轻轻地扶她起来。如今沁雅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身形已显笨重,行动颇不方便。
“快叫他进来!”沁雅一听‘邸报’二字,余下的睡意全消弭殆尽了。
“是!”宁馨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拿了软垫让沁雅靠着,又把薄毯铺好,盖了她半身,然后就出去唤了小顺子来。
“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小顺子在离沁雅三丈远处驻步下跪行礼,口道‘千岁’三声。
“起来吧!”沁雅淡淡一声,接过宁馨递上来的邸报细细看了起来。
黄绫缎面的章面,洒金浅黄的纸张,内府御制的章本,还隐隐约约泛着淡淡的檀木香气。她手上拿到的也不过是抄本,按制,前线军情送达,直递到内阁,由当日轮值的阁臣转呈上览。黑匣火漆密封,只有萧逸才有权拆阅。然后由御前秉笔当场抄录两份,一份留在萧逸处,另一份则转到内阁,由诸议政大臣共商国是。而前线送来的原本则即时由司礼监太监送到内府封存。
沁雅如今手上这份,就是萧逸送来的。这个小顺子在沁雅进宫之初,就在康宁殿当差,为人圆滑伶俐,许多进宫多年的老人都没他心眼多,办事又牢靠,所以深得信任。后来萧逸被册立为太子,迁居东宫,沁雅就让小顺子跟了过去。
“还有别的什么吗?”沁雅轻轻合拢了章本,递给宁馨。上面只说了草原上大雪已停了,草被都露了出来,由骠骑将军文思齐所领的先锋营已经拜别御驾开拔,往草原腹地而去。页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初一日,算起来,已经出发了八天了,战场之上,瞬息风云,变幻莫测,当她们还在暖衾中酣睡,可能前线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啊!
“没有了。太子爷说,圣恭安,请娘娘放宽心,保重凤体。”小顺子恭恭敬敬双手接了宁馨手里的折子,仔仔细细地塞进了衣襟里的侧袋,垂手答着沁雅的话。
“太子这几日身子如何?还头疼吗?”
“回娘娘话,好些了,王太医本还要多针灸两回,可太子说不必,也就这么了了。”
沁雅微微点了点头,道:“太子如今当着监国大任,政务繁忙,没有什么事,叫他不必日日进来请安,好好保重自己,方是最大的孝心了!”
“是!”
“好了,你还当着差事,下去吧!”沁雅轻轻揉按着太阳|茓,挥了挥手。
“是!奴才告退!”
小顺子刚退了出来,脚还没迈过中门,就被宁馨喊住了。
“奴才给宁姑姑请安!”小顺子嬉皮笑脸地给宁馨行了个礼。
“呸!你这小猴崽子!上你姑奶奶这讨巧卖乖来了!”宁馨板起脸来,横眼一啐。
“您这可是冤枉死顺子了!就是再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姑姑您面前卖乖啊!”小顺子还想贫嘴,可见着宁馨伸手作势要打,忙又住嘴了,依旧油皮着一张脸,哈腰点头。
“行了!我问你,圣驾在前头可好?”宁馨把小顺子拉到一边,四下了看了看,低声问道。
“姑姑这话怎么说,奴才可不明白了!”
“在你姑奶奶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宁馨一把揪了小顺子的耳朵,疼得他连声讨饶。
“奴才说的是实话,”小顺子哭丧着脸,揉着耳朵根子,道:“太子爷每旬的请安折子递过去,本本都是皇上亲笔回的,太子爷那日还跟白相说,皇上的笔迹遒劲勃发,可见龙心甚悦呢!”
“当真?”
“哎哟!我的姑奶奶,顺子蒙谁也不敢蒙您啊!佛祖他老人家可看着呢!”
“成日里没个正经!”宁馨又啐一口,道:“那,折子里可还有其他什么?”
“我的姑奶奶,奴才们是什么东西,请安折子只有太子爷一人能看,咱们怎么知道有什么没什么的。”
宁馨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倒是自己问错话了,便不再为难他,放他回去了。
“顺子谢姑姑恩典了!”小顺子又回到了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笑嘻嘻地打了个千。
“太子毕竟还是孩子,你们可都要上些心,好好服侍着,出了半点差池,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宁馨双眼一眯,冷笑道:“回去告诉他们,当着上差的,都给我安分些,都把皮绷紧了!姑奶奶可是千只眼,你们那点子事儿,别以为瞒得过我!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到时有个长啊短啊的,姑奶奶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别怪姑奶奶心狠,不讲情面!”宁馨说完,一甩帕,转身离去。
“姑姑您可是如来佛,咱们这些猴子猴孙,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哪敢耍小心眼啊!”小顺子对着她后背‘嘿嘿’一笑,出了仪门而去。
几日后,内府送来了这一季织造府贡上来的春衣料子的账本,交割的牌子,并各色花样的样缎一匹。宫里的规矩,什么都是要皇后拿了主意,用凤印盖了大章,下面的奴才们才好遵旨去办事。
沁雅历来不在这些上面上心,所以,宁馨回了她一声,便取钥开柜,奉着凤印让她盖了,随即退出去带着小宫女们到偏殿选缎子去。
沁雅依旧歪着闲闲地看书,也不知是因着季节的缘故还是怀着身孕,开春以来,整个人总是觉得特别地虚软无力,成天躺着,越躺越乏越乏越躺,人也发福了好多。她都怕自己再这样下去,萧彻回来要不认得了。
正好是半下午的时辰,暖暖的阳光柔静地铺满整个暖榻,晒得她满脸都泛着淡淡的红晕。院里的杨柳都是十多丈高的老树了,据说还是当年太祖皇帝的章敬皇后在康宁殿落成之后,亲手所植,距今已是百余年了。
绵绵的柳絮随着暖洋洋的微风,飘得到处都是,她躺了这半日的功夫,头发上,衣服上都沾着了,那日宁馨还打趣着说‘倒像是弹棉花的作坊了去走了一遭似的!’
枝上柳绵,天涯芳草,落红渐褪,青梅杏小,从来词风豪放,大唱大江东去的苏学士,偶或几笔闺阁小令,竟也此般清新臻丽,墙里秋千,一笔道尽了闺中女儿日常的几点小趣。
院子里越发地静了,刚刚还隐隐约约传来宫女们的嬉闹声,深宫生活向来枯燥,这些宫女们都是芳龄之年,好不容易遇上选缎子,织造府的贡匹,锦绣繁华,看在眼里,满目的华彩流溢,自然是高兴的。这会大概是选完了,安安静静的,连半点声音也无了。
人啊,果真是不能得闲,忙得时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可是一闲下来,总觉得日头长得胜似平常的两倍,怎么过也过不完似的。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读着李太白的诗,看夕阳西下,真是一种折磨,就像一根细细的锥子,往心眼里头一点一点地碾进去,微微的刺痛,让你觉得呼吸都是难的,可就是叫不出声来。夕阳已经沉得看不见了,只留余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云朵皆是橙红色的,镀着一层金边,团团晕晕地缓缓流荡在蓝色的天幕上。又是一天在等待中结束了。当明天的朝阳冉冉升起在正泰殿的檐顶,则她又将迎来新一天的等待……
等待是最初的苍老。萧彻才走了几个月,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十年,真怕他还班师回朝的那一日,自己已经老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看着满目迷眼的乱红,竟平白生出几分沧桑的伤感来。只恐奴面不如花面好,真是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庸扰的时候。是啊,她也不是圣人,不过凡人一个,也会怕‘红颜未老恩先断’,何况她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花样的女子,与后宫每年新进来的这些年轻貌美的妃嫔比起来,她真的是老了……
宁馨专注地帮她卸下一件件钗环簪珥,沁雅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问她道:“馨儿,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宁馨被她问得一愣,手中一停,偏头问道:“主子这话从何说起?”
“罢了,我自己说胡话呢!”沁雅轻叹口气,无力地垂下头去。
“主子怎么会突然这么觉得?您啊,年轻着呢!”宁馨回过神来,微笑着道。
“你如今是越发懒了,拿来哄我的话也该细细思量过,起码,让它听起来真些!”沁雅凝眸浅笑,斜过黛眉看着宁馨。
“奴婢这笨嘴拙舌的,除了实话,哪还会讲别的?!”宁馨笑着取完了发饰,拿起妆台上一柄镶翠钿的象牙梳子轻轻地梳着沁雅的一头长发。
沁雅待要出言反驳,忽然闻得外面一阵骚动,即有宫女来报,说小顺子有要事求见!
“这会宫门都快下钥了,他怎么还在内宫?!快叫他进来!”沁雅心中一个咯噔,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汹涌袭来。她心中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是……
小顺子一进来便连礼都来不及行,直直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娘娘!不好了!皇上在前头遇了伏兵,圣驾受刺!”
“什么!”沁雅忽觉眼前一阵晕眩,身子一个不稳,就要往后倒去,她忙后背正撞上妆台,右手的手肘磕在一台面的金簪银钗上,尖细的刻纹雕饰扎进了肉里,痛得她一声轻呼。
“天啊!”宁馨叫了一声,忙去扶她,细细地在烛光下审视了伤口,好在只是破了皮,扎得并不深。
“娘娘保重!”小顺子见沁雅血迹斑斑的小臂,连声磕头。
“好了,你快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沁雅抽回了手,对宁馨做了一个‘无碍’的手势,急切地问。
“回娘娘话,奴才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太子爷现在急得没了主意,所以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
“现在?”沁雅惊道。
“是!各位王爷和两位相爷都已经到了,都等着娘娘呢!”
“更衣!”简短的两个字,沁雅站起身来,向屏风后走去。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无心良夜ˇ
小顺子一直跪在地上,脑门子上细细密密冒了一层汗,他手微微哆嗦着拿袖子胡乱一抹,等了许久了,还是不见两人出来,情急之下,头偏着仰起了些,往里张望着。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宁馨扶着沁雅走了出来。
小顺子忙咕咚一下磕了个头,问道:“娘娘这就起驾?”
沁雅点了点头,未及出步,宁馨轻轻一拦,道:“主子且等等,奴婢再去唤上两个得力的丫头。”说着便要走,小顺子忙挪了个身位道:“恕奴才斗胆,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便是再得力的人,总归是人多嘴杂啊!”
宁馨听了,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主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从康宁殿到前朝值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万一路上有个什么,谁来担当?!是你呢?还是我?!”
小顺子被她这么一冲,跪在地上不再敢言。心里更紧张地如擂鼓一般,久经事故的脑子也开始微微混沌起来。
“算了,小顺子说的在理,我身子无碍的,咱们就这么走吧!”沁雅道了一声,走在了前头。
“娘娘小心脚下!”小顺子提着灯盏在前引路,从康宁殿到正泰殿的这一路,他日日都要走上几回,哪处有几个转角,哪处有几步台阶,他自然是烂熟了的,细心地时时提醒,好叫她不磕着碰着。
他刚刚来时,宫门还都未下钥,而中间一来一回隔了许久,此时的宫门早已锁闭,所以一路过去,一路都要挨个叩开。这一路行来心惊胆战,后背上从外到里都已被汗水湿透了,虽是三月里,但夜间依旧春寒料峭,夜风一吹,激地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沁雅由宁馨搀着立在宫门下,等小顺子去叩了门,值守的掌钥太监探出个头来,一见是她,还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忙狠命揉了揉眼睛,见不是幻像,立刻跪下来行了大礼。
皇后是六宫之主,即使深夜叩宫是极不合规矩的,但也无人敢过问,一路行来皆畅行无阻。
宫门下钥以后,六宫皆歇下了,整个深宫都死寂一般,静得可怕,连钥匙入锁孔的丁点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宫门上用的都是清一色的精钢铁链加紫铜大垂锁,自太祖皇帝时就传下来的。沁雅听着半臂粗的大铁链从青铜兽环上一道道抽拉下来,两种金属摩擦在一块,沉重钝钝的,仿佛那铁链不是从门环上抽拉而过,而是从她的心上,一圈一圈地抽拉而下,带着血,连着肉,将一颗心都磨糙地淋漓模糊了。
‘吱悠悠’地一声渺远而沧茫的门轴转动声,朱漆的大门缓缓开启。沁雅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过门槛而去。就剩下最后一道宫门了,过了前面的崇正门,就出了后宫地界了。正泰殿的檐角,在漆黑的夜色里,若隐若现。
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地往下流着,李如左手支着下巴,乐此不疲地盯着流沙瞧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仿佛,那不是墙角的一个了无趣味的死物,而是一件多么有趣的玩意,一件比这满室的无价之宝都要勾得起她兴致的玩意儿!
“都一个多时辰了,差不多了吧!”相比之下,俞妃似乎就沉不住气多了,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回,频频看向沙漏,却总是深蹙着眉头。
“嗬!”李如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一副坐立难安的俞妃一眼,拈帕掩嘴笑道:“才一个多时辰妹妹就急成了这样!”左手撑着炕上矮几坐正了身子,用极尽温柔涵雅的声音幽幽道:“从后宫道值房这段路,少说都要走上大半个时辰,咱们总得给人家留片刻温存的时间不是?”最后一句声调极柔极轻,仿佛是白日里御苑姹紫嫣红的花圃里,翩翩彩蝶间的细语呢喃。要不是夜实在太静了,俞妃定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直到这一刻,她才顿悟过来,自己以前真是太小看眼前这个女人了!如此阴毒狠厉,就像是藏在棉絮里,淬了鹤顶红的钢针一般,叫你再如何提防,也是突然。
这偌大的后宫里,没有永远的敌友之分,心想着以后要与这样一个人斗,莫名的森寒就如泉涌般从心底往上冒,恍惚觉得全身的寒毛都悚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下首的父亲,见他气定神闲地慢悠悠啜茶,心里又瞬间安定了不少。
“这一次,真是辛苦俞相爷了!”李如心中一阵冷笑,枉她还一直把俞妃当个对手,没想到一遇着事竟是这样一个蠢物,倒是自己平日里高看她了!这样也好,今晚以后,这宫里,再也没有让她闹心的了,就只等萧彻回来清理后事便可。她可要好好地想一想,怎么把康宁殿修正一番,才好搬进去!
“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效劳,是臣之幸!”俞晋轻捋着下颌三寸须髯,微微拱了拱手,依旧稳如泰山地坐着。
外面的梆子声敲了起来,李如眼角一瞥沙漏,脸上挂起一抹轻浅的笑,对俞晋道:“时辰到了,还劳相爷前去做个‘见证’吧!”
俞晋起身一礼,也没多说旁的,由太监在前引路,直往正泰殿的方向而去。
俞妃站在门口一直望到看不见了,方走回来坐下。
李如一笑,优雅地起身,一步一步,极尽妍态,走到廊下,高傲地抬着头,望着天空。夜色如浓稠的药汁一样,不均匀地泼洒在天幕上,一沟新月黯淡无光,隐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满天的星子都有气无力地,失着神采。
可这一切看在李如的眼里,却都是美得不可方物的景象。她将指间绣帕轻轻一甩,细声哼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看得这韶光贱!
……”
李如早就都打点好了的,俞晋一路畅通行至正泰殿角门,一个眼生的小太监给他们开了门,一路送他来的太监对他行了一礼,道:“娘娘吩咐了奴才送大人到这里,奴才告退了!”
俞晋一点头,迈开官步,转了一个转角,内阁值房的灯正亮堂堂的在那里照着。
院子里一个侍立的人都没有,他心中一个冷笑,走上前便轻轻一推门。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姑息难再ˇ
内阁的值房,只是沿着正泰殿外围的墙根的一排低矮的平房,门扇都已年久,被俞晋轻轻一推,只艰难地开了小半个口子,漏出里面昏黄的灯光来。
俞晋轻轻咳嗽了一声,终于一用力,猛地一推,双开的回字格门板两面洞开,惊得正在凝神看奏折的白澈从桌案上层层叠叠的折子垛里一下抬起头来。
“俞大人?!”白澈惊讶地叫了一声,轻轻地将笔搁回笔搁上,站起身来问道:“您怎么来了?”
“厄……”俞晋见只有白澈一人在此,不由大惊,明明是天衣无缝的计策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中间又横生了什么变故不成?他一时心下也没个主意,不过他是久经历练的人,自然不至于乱了方寸,忙客气地一拱手,道:“老父在府中辗转反侧,怎么也难安眠,心中总有不祥预感,故而前来瞧瞧。”说完,缓步踱到桌案边,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来看,掩饰滴水不漏。
白澈心中已疑,知道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却又猜不得,故只淡笑着一回礼,道:“俞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啊!白某定要上表皇上,以请圣上嘉许!”
言毕复又坐下,轻轻一捋袍角,若无其事地又提笔批阅起来。
俞晋此时是哑巴吃黄连,只能装糊涂了。
康宁殿
“狗奴才!枉主子对你这么多年照拂,居然干这等吃里爬外,卖主求荣的事!”宁馨坐在楠木椅上,看了眼绑在木架子上,已被打得体无完肤的小顺子,道:“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痛痛快快交待了,我就发个慈悲,赏你个全尸!”
小顺子已被抽了数十鞭子,祼着的上半身早已没了一块好皮肉,昏了几回,又都被盐水泼了痛醒过来。他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宁馨道:“姑姑,顺子说的都是实话,她们只让奴才把娘娘带到前头,其他的,奴才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顺子这里跟姑姑说句实话,奴才知道对不住主子,所以,也没打算要自己这条贱命,奴才连自个后事都预备好了……”
“呸!”宁馨恨得啐了他一口道:“如此歹毒之心,竟还要装出个忠仆的样子,看来,还是咱们冤枉了你!可还要给你立座牌坊赔礼?!”宁馨一个眼色,旁边的小太监就执着鞭子上前,又是好几鞭子狠命地抽了下去。
“不管姑姑信与不信,奴才都是这句话……顺子自小就净身当了太监,家里就剩一个八十岁老母,还捏在她们手上,我……我……”小顺子一吃痛,断断续续‘我’了几声,又晕了过去。
宁馨以为他装死,又要泼他浓盐水,不料边门一开,沁雅径直进了来。
“主子!您怎么起来了?!”宁馨一个震惊,忙站起来走过去搀着她,道:“这种下等地方岂是您来的,奴婢扶您回去。”
“馨儿,罢了吧,我信他!”沁雅疲倦地瞥了一眼血肉淋漓的场面,觉得胃部一阵翻腾,忙转身几步到院里,空呕了几下。
“主子您可千万保重!”宁馨极得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忙要叫人去传太医。
沁雅摇手示意不必,道:“想来他确实也不知道的,何苦再造孽,就此了了吧,只当是给孩子积点福泽吧!”
宁馨看沁雅把手轻轻地覆在隆起的肚子上,不禁觉得泪意上涌,眼圈微红,她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道:“奴婢扶您去休息。”
这边李如与俞妃等了整整一夜,都没有见俞晋派人回来报信,也已觉出了不妥。李如才疑心出了差池,待要派人前去查探,才知前路已封。
俞妃当即颓然到在座上,指着李如恨声道:“我早说了此计不通,你看看!如今可怎么办?!”
李如也是所料不及,漠然地瞥了俞妃一眼,道:“还能怎样?!既来之,则安之。”望了一眼泛起鱼肚白的东方,挺直了脊背,道:“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二人一直相对着枯坐到了大晌午,谁也没有说话。本来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是迟迟不见康宁殿的人来,最后俞妃终于坐不住了,回自己那等消息去了。
李如还是一动不动地那么一直坐着,后来锦儿没办法,硬着头皮进去,轻声唤道:“主子,该传膳了,您……”
“嗬!嗬!哈哈哈哈……”李如突然大笑起来,抬起森然冷意的眼,看得锦儿浑身如被冰水淋了一遭,平白打了个寒战。
“我真是小看了她!好!好!哈哈哈哈……!”李如笑得越发大声,满头珠翠随着她前仰后合的大笑,撞在一起,琤瑢作响。
锦儿以为她要一直这么笑下去,才想着要怎么劝她,不料她忽然伸手抓起炕头矮几上一只盖碗,狠力一砸,一声脆响,散了满地的碎瓷片。
锦儿霎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连等了三日,都不见沁雅任何反击的动作,李如越来越茫然了,一点也猜不透她。她知道沁雅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她一时不发难并不代表她一辈子不会发难。或许,她现在还不敢动她,所以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正当李如苦苦思量了三日都未得结果的情况下,沁雅终于在第四日派人召她前去。
“是只召我一人,还是还有其他娘娘?”李如问前来宣旨的小太监道。
“娘娘恕罪,奴才不知。”小太监低眉顺目的样子,看得李如心里一阵窝火。
“请娘娘先在此等候,奴才去回禀主子。”小太监将李如引至康宁殿的正殿后,就退下去了。
李如愣愣地站着,突然发现偌大一个正殿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忽然一阵躁动不安,直直地站着也不敢动。
许久之后,依然不见沁雅的人,更甚者,连个侍候茶水的奴才也没有。她心里更加惶惑不安起来,不知道沁雅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过,退一步想,她既然敢来,就不怕她耍花样,所以,遂也安下心来,走到左边一溜的朱漆填金的镂雕飞凤正椅,挑了左首一张,镇定地坐了下去。
整个殿里只有她一个人,静得发怵,她几乎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百无聊赖,她便细细地观察起殿内的摆设来。
康宁殿是东西六宫之首,耗费了巨资营建,再加上后来几朝的扩建修缮,规模之宏大,装饰之精美,非六宫中任何一所殿阁所能与之相较!
重檐的庑殿顶,除了正泰殿与宇清宫,就只有康宁殿才用了这么高的规制!檐角吻兽,瓦漏檐滴,皆是与宇清宫盘龙相对应的飞凤图案,至高无上的尊贵,谁也僭越不了!这就是为何千百年来,后宫女人生死相搏的原因!后与妃,不仅仅是一个称号的区别,更是身份,是地位,是人之所有的欲望!
再看这殿内摆设,进门设一对红木高几,四角包金,上面各摆着一件白灵璧石雕件,用圆瓣菱花折沿盘盛着。灵璧石系安徽灵壁产所产,质地致密,清润光洁,轮廓柔和,分黑灰黄白四等,属白色最为珍贵,又称‘磬云石’。她清楚地记得,这对白灵壁是因为下头官员因为皇帝突然喜欢了观赏石而特意投其所好,费尽了心机寻来的。李如不禁冷笑了一声,萧彻从来就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真正喜欢的,是这康宁殿的这位!不过,若是萧彻知道她为何会喜欢这样的石头,怕也不会花这么大功夫网罗天下名石来讨她欢心了吧!
其他不外乎就是一些瓷器玉器摆件,越窑的卵白釉加彩高足杯,景德镇官窑的釉里红缠枝牡丹阔口窄腹瓶,钧窑的青花花卉觚和内府御作坊的洒蓝地描金开光五彩花鸟扁瓶……最后,便是那件所有后宫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器物!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自古难全ˇ
通体鎏金的后座,四平八稳地摆在三层弥式高台上,三面券口上,是镂空的百鸟朝凰图,连每一根鸟的羽毛,都用阳线勾勒地清清楚楚!扶手处是一对展翅飞凤,微微扬起头,从身体到硕大的尾羽,呈着精美绝伦的弧线。座面经过精工细作的抛光打磨,光鉴照人。中间一个几何圆内,用阴线勾画着蝙蝠、鹿与蟠桃,寓意福禄寿皆全。山水绰绰,祥云缭绕,画面美轮美奂!座基底部共分三层,其一通饰卷草纹,其二为云雷纹,最后一层是堑刻的绳结纹。座下摆着一张紫漆炝金珐琅洒螺钿面的海棠式脚踏。
多么巧夺天工的造诣!彪炳着座上之人无比高贵的身份!
李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何时站起来的,又是怎么一步步走上来的!她似乎是在一刹那之间,在指尖轻触到把手处的飞凤的头颅的一刹那,仿佛被灼热烫伤了一样,猛地抽回了手,同时也从模糊的思绪里觉醒。
她就是这样被这张如魔障一般的椅子吸引着,从小的时候,小到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三岁?五岁?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曾经,她离它这么近,就像现在这样,不!应该是比现在更近!母亲说,这张椅子是属于她的,就是为她而存在的,这天底下,除了她,再没有别人有资格坐上去!
可是,可是!她却到今天都没能坐上去!是的!是那个女人,一直霸占着属于她的东西!她恨她!用这世上最怨毒的心恨她!憎她!
她曾经发过誓,要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抢回来!萧彻的爱,皇后的身份,还有东宫的太子之位!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女人的手里抢回来!她要她一无所有!就像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锥心的痛苦一样!
李如霎时觉得浑身气血上涌,心里的仇恨如炼狱里涌出的烈火一般,速成燎原之势,一路摧枯拉朽,似要将这天上地下全都烧光烧尽一般。
她单手撑在后座的扶手上,深深地呼吸,直等到紊乱的气息终于平静了下去,才轻轻放开手,转身欲往下走。
“为何不坐上去?”沁雅蓦地出声,把李如吓了一大跳,就这么愣愣地保持着一个动作,站在原地望着她。
“既然心中如此想座,为何不坐一坐?”站在角门边的沁雅,缓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一直都在?!”李如见她身后一个随从都没有,也未假惺惺行礼,便直直问道。
沁雅轻轻一摇头,“刚刚才到,见你出神,就没有打扰你。”
说完,走到后座正前方的地下,微微抬头仰视她,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站在高处,俯视我,不,应该是俯视天下!”
“你想怎么样?尽管来吧!不必作出这样的姿态!整日里悲天悯人的模样,怎么不出家算了!”李如‘哼’了一声,敛步下了来,走回左首的朱漆填金椅,直直坐了下来,一脸的无所畏惧。
“我想怎样?”沁雅侧了一个角度与她正对。
“是啊!”李如轻笑一声,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成王败寇,如今,我自然是任你宰割!”说完,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一阵花枝乱颤地笑过,又忽然换做了一副极不甘心的脸孔,道:“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没去!”
沁雅看了她一会,转开脸,正面对着后座,慢悠悠道:“你确实很聪明,每一次的计谋,都招招出险,知道用什么可以乱我的心,但是这次,你算漏了一点!”
“哪一点?”李如身体微微前倾,双眼一眯,问道。
“太子!”沁雅站累了,一手支在腰后,一手抚着肚子,走到李如正对面的椅子坐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不了解太子,不,或许该这样说,你一直都只把他当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孩子,所以,根本就没有去了解过他!”
沁雅看见李如的表情明显地一怔,满意地轻轻扬起一抹淡笑,心中怀着一丝丝身为母亲的骄傲与自豪,接着道:“太子早已长大了,为人处事,皆有他自己的想法主张,你叫小顺子来说,皇上遇刺了,太子急得没了主张,这第一句话,就已经有了破绽了!我了解这孩子,就算皇上真的有了什么,他也断不会慌乱至斯!”
“原来如此!”李如阴笑一声,转而又问,“那你为何还要跟他前去?!”
“因为我想看看你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可是,你明明都已经到了崇正门了!”李如的声音不再如先前那般沉着,透着明显的慌乱。
“我若不如此,那俞晋大人岂不是没了出场的机会?!”沁雅好笑地看着她。
“精彩!果然精彩!我果然是太轻敌了!”李如一下一下地击着掌,笑道。
“同样的计谋,若是能成两次,岂不是太轻易了?!俞晋这么大个活人在后宫里,我就是想不知道也难!”
“是啊,你说的没错!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要怎么处置,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李如冷笑三声,霍地一下站起来。
沁雅依旧坐着,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将这两泓秋水搅起波澜来。
“你回去吧……”两人对视了片刻,沁雅幽幽立起身来,低低地道了一句,转身欲走。
“什么意思?!”李如被她弄糊涂了。
“我不会处置你,你走吧!”沁雅背着李如轻叹一声,继续往前走。
“知道我为何不服你吗?!”李如蓦地冲她的背影喊道。
沁雅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不语。
“因为你心太软!”李如说完,兀自一嘲:“哦,不!不能说是心软,应该说是多情更恰当一些!”
沁雅还是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闲适地踱回去坐下,左手放在膝盖处,右手拈帕盖在左手上,摆了一个标准的‘贵妃坐姿’,媚眼一横,讥诮道:“有时,我还真是有点羡慕你,有这么多男人肯为你去生去死!就像,咱们的白相爷!”说到这里,李如径自‘咯咯咯’笑起来,道:“说起来,我们可真是得感谢他,要是没有他,我们还真是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沁雅往前走了几步,轻笑了一声:“即使你们把前事挖了出来,又能耐我何?!”
这回李如倒一点也不抓狂,镇定地看着沁雅,笑道:“是吗?那,你为何甘愿忍下这口气而不处置我?牺牲一个白澈,扳倒我们这么多人,这可绝对是一桩划得来的买卖啊!”
“够了!”沁雅低低咆哮出声,目光冰冷森然,直勾勾看进李如眼底:“你们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好了!我必定奉陪到底!”
李如直直地迎视她逼人的目光,敛了笑意,道:“你太重感情,根本不配当皇后!你跟小顺子走,根本就已经下了决心要将计就计了,可是,一直到了崇正门你却又临时反悔了,是不是?!”
沁雅一脸漠然地看着她,轻咬着下唇不说话。
“呵呵!果然被我说中了!”李如一阵娇笑,道:“终究,还是不舍得呀!”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此恨难尽ˇ
“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他……”李如放缓了语调,轻柔到了极处,嘴角含着笑意,低得仿佛是天鹅身上最绵软的那根羽毛落在丝绸上,几乎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不曾被扰乱行进的路线,只有她的嘴唇在清晰地一翕一合:“你知道,皇上已经动了杀念,要是再有点什么……所以,你在最后一刻收手了,你不敢,不敢拿他的性命来下这个赌注!”
沁雅静静地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又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几乎是昂着头看着她,道:“没错,所以,我要告诉你,如果,你还是要用他来威胁我,那么,那后果不是你所能承担得起的!”
“嗬!是吗?!我倒还真想见见,这世上有什么是我所承担不起的!”李如咬牙冷笑一声,用挑衅的眼光看着她。
沁雅回以一笑,优雅地转过身去,朝里走去。
“你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李如突然上前一步,冷哼一声。
沁雅再次转身,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李如指着三层弥式高台上的那把凤椅,高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配?”沁雅轻蔑地睨了她一眼,幽幽渺渺地笑起来,“那谁配?你吗?”
“若不是当年文氏当权,这个位子,哪里轮得到你来做!”李如觉得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这么多年心头一直压着一块巨石,日日夜夜,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今天,这块石头终于不在了,感觉松快无比!
“如果当年,不是文鸿绪的野心,怎么可能成就你的今天!你们父女真是从骨子里的相似,全是野心家,阴谋家!这萧氏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你们姓文的手里!”李如近似疯狂地直指这沁雅,歇斯底里地喊道。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尖瘦的手指在那里张舞着,似乎时刻都要朝沁雅扑过去一样。
沁雅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错了!”声音平静沉和,仿佛是在说着一件极普通的事。
“只有我当皇后,我的儿子当太子,才可以保住这萧氏江山!”沁雅撇过头看了李如一眼,缓缓地朝凤椅走过去:“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压制得了我父亲的野心!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文家效忠朝廷,让天下太平!”
“好冠冕堂皇的借口!”李如不屑地一哼:“你就是一直这样来粉饰你险恶的用心,来让皇上相信你的谬论?!”
沁雅高高地站在弥式高台之上,伸手细细地婆娑着金光灿然的‘后座’,从飞凤的头到尾,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一点一点在指尖蔓延开来。
“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哪里,要别人去告诉?去提醒?”沁雅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浅浅一笑,转进屏风里去。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李如望着她隔着屏面的绫纱而绰约袅袅的朦胧的身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你能听懂我的话吧……”沁雅的声音低低柔柔,轻得如她隔着屏风望去的身影一般,烟霭一样,隐隐约约,幻灭在了风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主子!”一直守在屏风后小门边的宁馨,怕她累了,赶紧上来扶住她。
“我没事。”沁雅朝她一摆手,示意不用扶她,让她自己走。
从正殿到后寝殿,隔着一个小花园。沁雅在前,宁馨在后,两个人都寂寂无声地走着。
看着道旁红衰绿减,绿篱上,草丛里,皆是昨夜春雨打落的点点残瓣。仿佛昨日,还是姹紫嫣红开遍,而今天,就已是零落成泥了。陡然一种苍凉感袭来,心口闷闷的。四月人间,芳菲已尽,山寺桃花,可还依旧闲笑春风?
沁雅清楚地知道,如果她当不了皇后,她的儿子当不了太子,文鸿绪会做出什么来,这一点,在那一夜,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她就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了。
不管她愿意相信也好,不愿意相信也罢,权利,确实是可怕的东西,只要你触碰到了他,就休想全身而退!就像那个晚上,半轮上弦月下的窗前,她分明从父亲的眼里读到了那危险而可怕的野心,一种欲将天下纳入囊中的野心!
是啊,父亲他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圣人,何以非要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自古权臣,谋逆犯上之前,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精忠报国的贤臣?!可是,后来呢,在权利的泥淖中,终究是没有能全身而退!
所以,真正不为名利权位所动者,自古以来能有几人?庄周之豁达,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的……
但是,父亲毕竟是父亲,沁雅知道,他一直竭力地压制着那权欲熏诱下的野心,她知道父亲是真心欣赏萧彻,自萧彻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他就一直是太子太傅,不管课业还是品行,他都亲自督导,这么多年的培养,萧彻在他的眼里,就如自己的孩子一般,所以有时候,沁雅也有一种感觉,他把自己嫁给萧彻,是不是也因为在萧白二人之间,他更偏爱前者多一点呢?
有不忍也有顾忌,所以,他才迟迟难下决心!毕竟谋朝篡位,成也好,败也好,都难逃后世的悠悠众口,他终究也是惧怕千秋万代之后,史官的那支笔!虽然,他曾经作为这江山幕后的决策者长达十多年,他立正泰殿的那张龙椅那么那么地近,近到只有一步,不!或许只有半步,他也终究是没有迈过去,那是一道槛,一道要舍弃许许多多才能迈过去的槛!而他,最终还是舍不下那些……
所以,在这么多年的天人交战中,他一直在找一个平衡点,一个可以保住权位,又可以不必走那最后一步的平衡点!而她,恰恰就是那个平衡点,只要她在那里,父亲就不会谋反,文氏会尽每一份力量拱卫皇家,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才有力量,在那么艰险重重的境地里,在这帷幕深深的后宫里,让人阴郁地几乎绝望的后宫里一次次地撑下来,一直一直撑到了今日!
沁雅低低一叹,伸手轻轻抚着肚子,道:“真希望你是一个女孩……”
虽说,生在皇家,便半点由不得自己,但是,皇家的女儿,毕竟要比男儿活得轻松地多了……她的逸儿已经这样了,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也跟他一样,而且,在他们长大之后,又会有那些不安于室的阴谋家,野心家,来利用他们,离间他们,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这些在皇家,在这个权利的中心,实在是太平常了,也太频繁了……她真的怕,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
西北前线
“启禀圣上!文将军战报!”张全掀了帐帘进来,双手奉上。
萧彻忙从卷牍堆里抬起头来,一把从张全手里抽了,拆开来看。
“下去吧!”萧彻颓丧地将军报搁在桌案上,无力地挥挥手。文思齐走了已经半个多月了,带走了半数精锐骑兵,深入西戎腹地去找寻敌军主力,可是找了这些日子,还是一无所获!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草原上的风季,到时候狂风携着砂石而来,弄不好这些人都得被埋在黄沙里!他实在是耗费不起这时间啊!
萧彻忽觉浑身疲惫,右手空握成拳,支着额头,身子前倾着,虚趴在桌上。左手顺势松下来垂在腰间,正巧触到悬在腰带上的‘琉璃珠缀的平安结’。
他伸手轻轻地将其解了下来,拿在手里,盯着它发起呆来。
他走了这么久,朝中诸事诸人,不知是个怎样情形,还有,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身子,可还好?她可会惦记自己?可有话要问自己?应该是没有吧……不然,太子的请安折子里,为何没有她的只言片语?
想着想着,头又疼起来,萧彻顺手把平安结揣进了怀里,朝外大喊了一声:“来人!备马!”
俞伯常听闻萧彻又要骑马出去巡视,带着次子俞胜及属从急忙赶来相劝。
“皇上!天都快暗下去了,风也大起来了,您现在出去跑马,实在是很危险!”俞伯常望着辕门外的标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身铠甲,只行了个简单的军礼,担忧地道。
“朕就在营寨外围跑一圈,将军不必挂心!”萧彻一点也不理会,一个翻身上马,带了近身亲卫出了去。
“成天就知道干些没用的!根本就不会打仗,非要弄什么御驾亲征!他当这边塞跟京城的围场一样么?还是以为胡蛮子都跟宫里的太监似的!”俞胜没好气地低低咒骂着。
“住嘴!”俞伯常一个狠厉的目光瞥过去,低声道:“下次再让我听见任何对圣上不尊的话,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哼!”俞胜不敢再顶撞,只冷哼了一声。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瞬息万变ˇ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沁雅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足足九个月的身孕,眼看就快要临盆了。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后,李如和俞妃一直很安分,而柳妃更是长久以来都没有惹过事,所以和泰十七年的夏天,后宫平静地就像无风时的‘瀛洲’的水面,一丝波澜也无。
前线的战报仍旧每天按时送到她手里,虽然字里行间都是极委婉的措辞,尽量地粉饰太平,但从白澈日渐深沉的脸上,她知道情况一点也不乐观。上一次思齐率军深入,并没有找到敌军主力,而如今,草原上的牧草都长了出来,西戎兵强马壮,洛努亲自率了大军出来,两军对阵,天时地利人和,皆没有占到上风,可以说,萧彻现在的处境是十分艰难的!
“哎……”沁雅一声叹息,尾音还未出全,就被腹中的一阵疼痛咽住了声。
“主子!没事吧!”守在她旁边的宁馨忙放了手中针线,焦急地问道。
“没事!”沁雅轻轻地摇头。
宁馨笑道:“依奴婢看啊,定是位皇子,这般顽皮,比您怀太子爷的时候还厉害!”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沁雅轻轻地把手覆在肚子上,幽幽道。
宁馨看了看她的神情,低下头,浅笑说道:“是啊,如果是位小公主的话,那定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内阁值房
“白相又没回府啊!”俞晋并二位辅政亲王一同进了来,见白澈又在书桌前看折子,一旁的烛灯都还亮着,未顾得上吹熄。
“哦!二位王爷!俞大人!”白澈忙站起身来,回了一礼,道:“昨儿个传膳的时候,前头又来了八百里加急,所以白某赶紧递了进去,出来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就索性在此歇一晚,也省的来回麻烦!”
“呵呵!白相果然是忧国忧民啊,乃为百官表率!”年过六旬的礼亲王拈着白了大半的胡须,呵呵笑着。
“王爷过奖了,清礼惶恐!”白澈躬身笑着答道。
没多会,其他阁臣也纷纷到了,值房几丈见方的斗室显得拥挤起来。诸人正高谈阔论间,张次仪正好进来,行了个请安礼,笑道:“太子爷说话就到了,请诸位大人列班!”
一时间又陆陆续续涌了出去,白澈心中默看了一下,发现同为四辅政亲王的敬亲王没有在列。他忙叫住了张次仪,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敬王爷还没到?”
张次仪躬着身子答道:“回相爷,敬亲王府一早来人,说王爷昨晚偶感风寒,今日早朝请免了!”
“什么时候的事?!”白澈突然一惊,声调略高了一高。
“就约摸小半个时辰前!”张次仪觉得他反应怪怪地,想了想,继续道:“还是王府的大总管亲自来的,看他走的匆忙,说是还要回去照管。”
“看到曹大人了吗?”白澈蓦地打断他,劈头就问。
“刚刚来的时候正见他在正泰门那里跟侍卫们说话呢!”张次仪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还没醒过神来,就见白澈不顾仪态地疾步而去。他慌地忙地追着白澈叫:“哎!相爷!您这是去哪啊!这马上就要上朝了啊!”
白澈已来不及理会后面张次仪的叫喊,忙冲到正泰门前,果真见他还在跟一班侍卫嘻嘻哈哈。这个曹大人,正是当年一路追随白澈到京的曹二虎。如今的曹二虎可是今非昔比,已是京畿关防总督,官职虽不大,可是手里却握着维持京城治安的三万人马,可称的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本是行伍低下出身,老爱跟底层士兵混在一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应着这个缘故,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高!
他正跟这些侍卫们胡拉海侃地起劲,忽然见白澈火急火燎地走来,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大哥!”。
白澈跟他从来不来虚的那套,也没有多话,只道:“你速速率一队人马,去敬亲王府!”
“啊?”曹二虎抓了抓头,完全摸不着头脑。
“白相!太子爷都到了,都等着您呢!”张次仪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
“你来的正好,你随二虎一道去,就说是太子爷派去探病的!”白澈看了一脸凝重的看了二人一眼,沉声道:“要是真病了,那就最好,若不是……”
“大哥!我明白了!”曹二虎重重一点头,迈开了大步就往宫门外去了。
张次仪为难地站在原地,总算醒过神来,惊道:“相爷!您的意思是……王爷他……”
白澈一摆手:“不是最好,但愿是我多心,你快去吧!太子那边我会跟他说!”
张次仪应了声‘是!’忙去追曹二虎了。
白澈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上个月镇南家的老王爷病重,萧慕请旨去侍奉,一去就不见了影子,在现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半点差错也不能出!他虽派了探子跟去了,可是最近几天都不见回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总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望了望两人远到不见的背影,抬头又看了下天,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灼灼的烈日,才刚起来,就照得人心里不安宁!偌大的一片汉白玉广场,就只他一个人秃秃地站着。
白澈从袖中抽出了一块方巾擦去一头的汗,又急急往正泰殿而去。
整个朝会白澈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了散朝,他第一个走出来,就看见曹二虎守在仪门外。
“如何?!”其实白澈知道是多此一问,光看他这么罕见的正经表情就知道出事了。
“大哥所料果然没错,我们到王府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我立刻下令封了九门,又亲自派人从四面追,在城郊追到了!敬亲王带着世子和一车女眷,换了平民装束,正往西南赶!”
“西南?!”白澈大惊,西南正是镇南家的封国!
“是!”
“可恶!人呢!”
“我没敢声张,现在正在我的衙门里,已找了妥当人看管起来了!”
“嗯!做的好!”白澈正要往里走去向萧逸回报此事,忽然想起什么,低咒一声,一路跑出正泰门外,随便拉了一匹马就翻身而上,一样鞭子绝尘而去。
曹二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他再说。两人一前一后,马蹄声响彻重门。
一到府门口,还未等马停稳了,白澈已经一个飞身下了来,直直就往里冲,随手抓着一个丫头就问:“夫人和小姐呢!”
文府的下人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的面了,突然回来就这么骇人,吓得那丫头颤着声道:“夫人带着小姐出门了。”
“什么?!出门了?!什么时候的事?!”白澈几乎是吼出来的,吓得啊丫头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摇头说不知道。
忠伯听见前面的骚动,已经小跑出来,见到他,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白澈当头怒问:“夫人和小姐去哪了?!”
忠伯也被吓了一惊,不过他是多年老仆,久经历练了的,所以并不十分慌乱,有条不紊地答道:“夫人说,老王爷病重,她带了小姐去见最后一面。”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人告诉我?!”白澈终于爆发了,一声爆喝。
“就昨天,昨天晌午才走的,夫人说了,她已经派人进宫告诉过您了,叫老奴不必再派人去了。”
“糊涂!”白澈厉声一喝,转身拖了曹二虎到内室道:“你立刻带亲兵严锁京畿各门,除了太子金印,谁的手令也不认!凡有可疑人,一概先拿住了再说!”
“是!”曹二虎虽是个粗人,可是再怎么样,一连出了这么多事,他也该明白了。刚要转身走,又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派人出去追一追……兴许……”
白澈无力地摇头,声音无比疲惫:“不用了!她既是下了决心,就断不会回头了!更何况,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
“是!”曹二虎重重一抱拳,出门策马而去。
白澈复又挺直了身子,回到扫了一眼院子中的奴才们,最后落在忠伯身上,冷声道:“好好办好自己的差事!要是让我知道谁到外面乱说个一句半句的,府里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
“是!您请放心!”忠伯重重地磕了个头道。
白澈仰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日头已经全然淡了下去,也不知哪里飘来的云,一团团的,阴恻恻的。
即使他再三提防,终于还是要变天了啊!人心啊,就如这盛夏的天气一般,瞬息万变!
白澈稍立了片刻,复又骑马直奔宫门而去。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裂帛一声ˇ
白澈飞马赶到宫门,直奔东宫而去。
张次仪一见是他,忙迎了上去:“白相您这是上哪去了?!太子爷急得四处找您呢!”
“出什么事了?”
“奴才把上午的事儿回了太子爷,太子爷立刻下旨召了俞相来商议,谁知去的人回说,俞相回府后,骑马不小心把腿给摔了,断了骨头,如今正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呢!”张次仪见白澈眉头皱得更紧了,便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太子爷当场就火了,忙去皇后娘娘那里商量主意去了,估摸着其他大人也都该‘病’了,所以也没敢再‘惊动’,只叫奴才在此候着您!您啊,也赶快去康宁殿吧,免得太子爷久等!”
白澈一听,又皱了皱眉,低声支吾道:“这……不妥吧……还是……”
张次仪见他这幅样子,急得一跺脚,打断他道:“哎哟!我的相爷!这都什么时候了,天都要塌了,您还有功夫琢磨这些?!您快去吧,别让太子爷等着急了!”
白澈低头犹豫着,猛地一声闷雷响过,他终于抬头叹了一声,跟着张次仪从东宫角门往康宁殿而去。
东宫与康宁殿之间只隔着那个花园,没多功夫就到了。
小太监进去通报了,白澈一个人站在仪门外,心中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回来康宁殿,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来的,谁想到,终于还是来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白相,皇后娘娘传见!”小太监恭敬地躬身为他打起帘子。
白澈点了点头,一路跟着往里走。进深的屋宇,大白天也是晦暗得很。耳边又是数声闷雷响过,他只一味随着引路的小太监走,恍惚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了。
最后转过一道隔门,刹那见宁馨站在门边,小太监行了个礼退下了。
“大人!”宁馨朝他福了个身,口徒劳地张在那里半日,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这里见他,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最后只得叫了一声‘大人’,这个永远也错不了的称呼。
白澈也是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浅浅一颔首,跟着她进去了。
此刻外面已是乌云密布,隔着窗棂望出去都是一片阴霾。屋里没有点灯,到处都暗沉沉的。往里走了数步,一个人都没看见,忽见宁馨一指,他才猛然见那绢面的美人屏风后面隐隐显出架子床的轮廓来。
“太子爷刚刚来说了个大概,主子惊着了,动了胎气。”宁馨轻声说了一句,便越过他往屏风走去。
“是舅父来了吗?”萧逸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是!”白澈答了一声,忙跪下来行大礼:“臣叩见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如今萧逸监国,与国君无异,谒见应行三跪九叩大礼。但是还没待他行完,萧逸已走出来扶了他起来,道:“舅父快快起来,又无外人,行此大礼,要折煞孤了!”
“如今怎样了?”萧逸也不再虚礼了,拉着他一同在旁边一溜四合紫檀灵芝方椅上坐下,急急问道。
“回殿下,镇南王,反了!”白澈从来都不长篇大论,说话皆是字字精要。他可以侧着身子,好不去看那屏风后隐隐约约可见的躺在床上的轮廓。
萧逸低着头,静静地沉思。一时四人皆没话,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外边已经下起雨来了,嘈嘈切切,如九天悬河,奔腾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缝和砖面上,地上,屋宇上都濛濛腾起一层白烟,那白烟越散越大,不一会,仿佛垂了一道纱幔在这天地间,目之所及,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也听不真切。
“你刚刚……回府里了?”耳边皆是哗哗雨声,沁雅的声音绵软无力,低得几乎都还没有被听见,就已经被雨声掩了下去,散在了风里。
白澈也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知道,那不是。
“是!”他依旧偏着头不去看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道:“烟儿被带走了,就在昨日。”
萧逸听了,无甚反应,只是松着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攥紧了。
“现在,情况到底怎样了?”沁雅的声音低且沉,幽幽从屏风后传来,入了他的耳里。
白澈凝了凝神,提高了嗓音,一一细细罗列道:“自镇南王上月离京之日起,臣一直都遣人暗窥其行止,直至五日前,都没有传回其有谋反迹象。而之后派出的人再也没有消息传回,若所料不差的话,应该已遭灭口。若是以日程来算,萧慕从调兵到行军到达,最快大约需要八日,如今五日已过,所以,可能叛军在两三日内,就会围困京师!”
“这么快?”萧逸显然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形势竟险恶到此等地步,两三天的功夫,根本不够搬救兵的。
“是的殿下!”白澈对萧逸肯定地一点头,接着道:“而且,据兵部统计在册的,镇南王领属封地,最多可抽调出八万精兵,而京师关防只有三万,加上京东大营马平将军辖下的三万,只有六万人!”
“那御林军呢?”萧逸问道。
“御林军一共在编的有五千人,可是却一个都不能动,一旦关防上的兵丁抽去了,那整个京城和宫城的安全就要全部由御林军来负责,五千人,已经是极其吃紧了!”
“可恶!此等狼子野心!枉父皇这么多年对其恩宠有加!”萧逸恨恨地一拳击在座椅的扶手上,上等的紫檀木一声闷闷的沉响。
“除了镇南王,别的王爷们呢?”沁雅又问道。
“本来敬亲王已经潜逃出京,幸而发现及时,在京郊被截住了,现已被秘密关押了起来。其他王爷也都已经被暗中监管,现在所有城门都已经被封锁,所以,暂时不用担心有人会援助叛军!”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萧逸看着白澈,问道。他虽然在处理政务上已日渐圆滑,可是终究是没有亲历过战争,如今一场恶战摆在眼前,说不慌,那是骗人的!他从小因为染烟的缘故,与白澈甚为亲厚,有时在人前都直呼‘舅父’,如今一场兵灾瞬息将至,他更是万分仰仗曾经战功卓著的白澈。
“首先,请太子殿下下旨,调马平将军部三万人到城下!”
“为何?那样不是让敌军长驱直入,半点屏障也无?”萧逸惊道。
“京畿地势,并无天险可守,区区三万人,根本不足以阻挡一时,不如一齐调来,合六万之中,或许还可一战,若是再分散兵力,那就真的半点胜算也无了!”
“孤明白了!”萧逸点点头,示意白澈继续往下讲。
“其二,要不要通知皇上,还请太子和娘娘,示下。”
“这是个什么说法?”沁雅语含疑惑地问道。
白澈仍旧低着头,道:“昨日的军报,两军已经交战过了,各有死伤,尔后敌军后撤,思齐已率所部深入敌境追去,如果这个时候让皇上知道,必定让皇上陷入两难,现在叫思齐退回来,便是错失了良机,很可能再也没有痛击其主力的机会了;而西北兵力本就吃紧,若是皇上圣驾回銮,调走了一部分,那战况更是会产生根本性转变,很可能,我军会大败!且皇上率军长途策马回京,一方面于战机不利,即使到了京城,士兵们也无力再战,而且,如此一来一回,又是数月的时间,很可能是徒劳一场,届时京城之危未能解,前线又军心大乱,那……”
一声闷雷响过,白澈住了口,不再往下说了,他一直低着头,所以,连沁雅起身走了出来都不知道。
还是萧逸看见了,忙站起身来,轻轻唤了一声:“母后……”
白澈惊得猛抬起了头。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一念之间ˇ
多久没有见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或许更久吧……
九个月的身孕,身子异常笨重,每走一步,都似乎很吃力,宁馨小心翼翼地扶着,似乎还走得不够稳。
萧逸也过去扶着她,慢慢过来坐下。而他,就这么愣愣地坐着,一直到她走到近前,才恍恍惚惚站起来。
“坐下吧!”沁雅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倒比他来得大气多了,不像他这么总有点无措似的。
白澈胸中吁出一口气,终于也抬起眼眸看她。依然是那双璀璨明眸,只是,似乎没有当年那么澄澈了,是的,也许,不只是眼眸而已。
白澈也轻轻一笑,本想说一声‘谢娘娘!’可是才要出口又觉得多余,于是乎浅浅一颔首,便却之不恭地坐了下来。
“那,集六万兵力,你有多少胜算?”
“不知道!”白澈这回是直视着沁雅的眼睛,坦白扼要地回答,没有半点隐瞒,亦无半分含糊其辞。
沁雅静了下来,看了白澈一会,又偏转过头,看着外面的雨景。这个座次,正对着朝西的窗子,窗前是团团绿绿的几杆芭蕉。
“那,勤王之师何处可求?”沁雅的声音依旧极为平静,仿佛此时他们所谈论的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在赏这雨打芭蕉图一般。
“皇上亲征,已将直隶各省的兵力抽调地差不多了,如今京畿四周,已无兵可遣!”白澈如实以告:“各藩国的兵,要藩王才能调的动,细细计较起来,如今可调的,也只有镇守武靖的张原平了,可是,要调他的兵马,非皇上符节不可,而且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多月啊!”
“你是指‘虎符’吗?”沁雅总算从芭蕉处转过脸来,看着白澈了。
白澈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沁雅偏头沉静了片刻,做了个手势让宁馨附耳过来,悄悄说了什么,宁馨似乎吃惊不少,忙点点头,出去了。
萧逸和白澈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何事,但又不便问,一时又安静下来了。
“今年的芭蕉,长得特别地好!”沁雅一直偏着头看着窗外,雨势已经小了不少,屋顶的积水如涓涓细流,静静地淌下来,打得芭蕉叶一下一下地颤着,绿得发亮。
白澈也随她一起看出去,不禁点头道:“是啊,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的芭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说的就是这样的雨吧!”
萧逸听得摸不着头脑,他自然没有他们的定力,过了许久见两人都这么闲坐观芭蕉,终于沉不住气了,气恼地唤了一声:“母后!”
他正要说话,正好宁馨进来了,手中多了一只玄色的小木盒,不过几寸见方,她郑重其事地捧着,直直道了沁雅跟前,语音里难掩激动:“主子!”
沁雅浅浅一笑,接过了,一手托着,一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宁馨要来扶她都被她制止了。
“逸儿,敢不敢,”沁雅转过身子与儿子正对着,笑看风云般地清浅:“敢不敢来赌一局?”
“啊?”萧逸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只能满脸疑惑地望着她。
沁雅把盒子打了开来,将盒内的东西取出来,握在掌心里,向前走了两步到萧逸面前,一点一点地摊开来。
“这是……”萧逸觉得眼前嚯地一亮,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雨声模糊了,唯独只有母亲手掌中那半枚符节,玄黑的底色,一道道锃亮的金黄,将雄姿猛虎,勾勒地惟妙惟肖。错金虎符,君王与将军手中各执一半,调兵时合在一起为证,称作‘合符’。他一直以来只听说过,而没有真正见过,如今,它就那么真真切切地躺在自己的眼前。
“虎符!”白澈也是吃了一大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沁雅,不知道她手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沁雅并不把他二人的震惊放在心上,依旧清浅地问着萧逸:“半枚虎符,六万兵马,敢不敢打这一仗?!守住这京城!守住这国家!”
“母后……我……”短短的个把时辰,突逢了这么多变故,萧逸一时激动地理不出个头绪来,千丝万缕全缠在脑中了。
“我明白,你不必立刻回答,先听我说。”沁雅绕过萧逸,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那翠到几乎就要随着雨水从叶子上淌下来的芭蕉,声音蓦地沉噎了下来,如涩了的琴弦,听得人陡生苍凉悲辛。
“知道你父皇为何要亲征吗?”
萧逸又是一愣,他今天完全被沁雅弄傻了,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突兀,一个比一个让人费解,跳跃地让人根本跟不上她所思所想。
“是为了完成毕生之志!平胡虏,保家卫国,使我朝再不为蛮夷所欺!”萧逸怔仲之后,轩昂起头,回望着母亲,朗声清晰答道。
“不错,还有呢?”沁雅含笑点了点头。
“还有?”萧逸又是一问。
“你真的认为,单是这个原因,你父皇就劳师动众要御驾亲征吗?”沁雅又转过身子,背窗而立,扫过白澈的脸,最后落定在儿子脸上:“自太祖皇上打下这基业,到你父皇这一朝,已历七代君王,朝廷积弊沉疴,天下人,不服天家!你知道吗?!”
萧逸惊地瞪大了双眼,他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一向温柔娴静的母亲,一向从不过问政事的母亲,一向谨言慎行到几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母亲,居然,居然当着自己和白澈的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
“错金虎符,共有十八枚,代表着天下统归帝王亲自节制的十八路大军。由你父皇与十八路行军总管各执一半。只有这一枚,是你父皇留给我的,早在他当初决定要亲征的那刻,或许,就已料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吧!”
“父皇果然心思缜密,一丝疏漏也无!”萧逸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明显松快了不少。
沁雅知道儿子一向仰慕崇敬萧彻到了奉之如神的地步,看着他如此骄傲的神情,她真的觉得自己将出口的话有些残忍,可是,虽然残忍,也还是要说!
“是的!你父皇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沁雅轻移步子到儿子面前,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眼中依稀含着泪光:“但是,天下人不知道!在他们心中,皇家只剩一堆脑满肠肥的庸人,朝廷都养了一帮佞臣!如今,朝廷上至将领,下至兵丁,几乎全是寒门出身,他们心里根本不服朝廷,在他们眼中,你父皇,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排万难,亲自冒着危险,临危上阵!他这是在拿自己,去换万千将士的心,去换天下万民的心啊!”沁雅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泪不让它落下。
萧逸更是深深地被沁雅的话震撼了,他从小到大,一直活在万人的捧赞里,活在嫡长子,太子的光环下,他真的从来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作为这皇朝的主宰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的!看着红了眼圈的母亲,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坚强起来了,在这一番话以前,他觉得母亲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但是在这一番话以后,他幡然醒悟,现在,应该他来做母亲的依靠才对!
“所以,这一次,即使我们连一分把握也没有,我们依然不可以迁都,不可以弃京城数十万百姓于不顾,我们要留下来,让天下人看到,皇家,朝廷,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腐败,无能,知道吗?!”
萧逸定定地看着母亲,然后恭恭敬敬地撩袍跪下来,对她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声音坚毅无比:“孩儿从未想过要离开京城,更未想过要迁都,孩儿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自从父皇把监国之任交给我开始,孩儿便决心与京城共存亡了!”
沁雅听了他这番话,亦是十分震动,她不方便弯腰,便要叫宁馨扶他起来。
谁知萧逸伸手一挡,复又一叩首,道:“孩儿会留下,但是,请您暂避到陪都去,您即将临盆了,孩儿不能让您留下冒险,还请母亲恕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言毕,复又一叩首。
沁雅笑了,摇着头道:“你可曾见过有哪个母亲会丢下孩子独自偷生的?这个世上,为人母的,只会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奋不顾身,又岂会在危难当头弃之而去?”
她不能弯腰,只能艰难地屈膝下来,托在萧逸腋下亲手拉他起来,道:“何况,你别忘了,你母亲可是皇后呢,难道,太子不能走,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可以了?”
“孩儿……明白了!”萧逸也是一笑,呣子俩对视着,彼此信任,彼此依赖。
白澈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仿佛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
可巧,沁雅正好转过头来看着他一笑,那笑就仿佛是在对他说,看,这是我的儿子!就如她小时候任何一次向他炫耀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所以,”沁雅接着与萧逸说道:“如果,我们现在去通知了你父皇,他必定不会置之不顾的,到时候,外忧内患,天下真的可能要大乱了!但如果,我们隐瞒不报,那,就算万一,”沁雅狠狠闭了眼睛,双手搭在萧逸双肩上借力,道:“我是说万一,我们败了,京城失守了,你父皇他,届时只要再挥师平叛,名正言顺,军心必然大振!而且,民心所向,他……就真的是不可战胜的了!”
沁雅说完,执起他的手,把那半枚虎符交到他手里,道:“所以,这是一场赌博,你父皇既然将这江山交给了你,那,自然是应该由你来做这个主,何去何从,母亲都会站在你身边,还有她。”沁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欣然地微笑着:“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死生之大ˇ
萧逸听了母亲这一番话,动容地久久不能成语。
眼泪已经泛滥到了眼眶,可是依然强忍着憋回去,他知道,他不可以落泪,无论是作为一个儿子一个男子汉,抑或是这天下的储君,他都不可以掉下一滴眼泪。
“母后……”
“殿下!”
萧逸刚要说话,不料白澈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沁雅与萧逸同时回头看向他。白澈拱手一拜道:“臣不得不提醒您,若是您现在不派人去通知皇上,那,出了这两日,怕是再难出京城了,届时……”
“我明白了,舅父!”萧逸朝他坚定地一点头,将虎符紧紧地攥在手里,笑看着沁雅道:“孩儿决定了,赌这一回!”
“虽然,这一次没有父皇,但是,母后,舅父,还有六万将士都与我站在一起,以京城城防之巩固,我相信,此番破釜沉舟,上苍必定会助我平敌!”萧逸敛袖而立,那气度与萧彻竟有八九分的相似,恍惚间让沁雅觉得似乎是他站在自己面前一样。
“逸儿,母亲,为你感到骄傲!”沁雅轻轻地搂抱着萧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还是不够坚强啊!
萧逸也想回抱母亲,可是怕硌到她的肚子,因此不敢用力。他其实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是怎样腻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可是自从他搬进东宫之后,与母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一年胜过一年的忙碌,自己也长成大人了,所以,再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了,今天,猛然被母亲这样拥住,那怀抱与记忆中的一样温暖,他瞬间觉得,原来自己,还是没有长大啊!
“还有你……”萧逸忽然松开了手,对着沁雅的肚子道:“不管你是弟弟还是妹妹,兄长都会拼尽最后一份力保护你!”
“呵呵!”呣子俩对视一眼,都笑了。
“舅父!”萧逸小心地扶沁雅坐下,对着白澈恭恭敬敬地执了一个子弟礼,道:“现在,请告诉孤,该怎么做?”
白澈也不再说些惶恐、不敢之类的废话,略一点头,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第一件,请殿下下旨,派可靠之人,带着虎符与加盖国玺的诏书前去武靖,让张原平速班师前来勤王!”
“嗯!孤知道!然后呢?”
“第二件,烧尽城外所有农田中的作物!”白澈并不意外看到萧逸一脸震惊不解的表情,继续道:“镇南王萧慕曾在军中效力,对京城的关防兵力一清二楚,所以,以臣对他的了解,他必定不会强行攻城,而会围城以待我们粮尽水绝,不战而破!一旦围城,谁也不知道会围多久,到时候比的不是兵力,而是粮草,所以,城外的百倾良田,再过三个月就是秋收了,我们绝不可以留,必须马上烧光!”
萧逸点点头,示意白澈接着往下说。
“至于京城的粮食储备,臣也不是特别清楚,所以,要马上彻查城中所有仓廪的存粮数量,然后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嗯!这是当务之急,必须马上去办!”
“臣遵旨!”白澈一点头,道:“最后,即日起,全城戒严,特别是诸位王爷,谁都不能离开王府半步,要是有闹事的,请殿下不妨态度强硬些,臣已经吩咐关防总督,封锁了各个城门,除了玉玺,谁的手令也不必认。毕竟,只要他们人在城里,就出不了大乱子!”
“嗯!舅父做得对!”萧逸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看着他问道:“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先把这几件办好,余下的再一件件来。”
“嗯,对!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乱!”萧逸一笑,道。
“娘娘可还有要补充的?”白澈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朝沁雅一拜,问道。
“没有了……”沁雅轻轻摇了摇头。
“那,孩儿就先告退了!”萧逸对沁雅躬身一拜。
“嗯!你先去忙吧,母亲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舅父讲!”
“是!”
宁馨被沁雅低声吩咐了几句,也随萧逸之后,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两人,静的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雨停了!”沁雅目光飘向窗外,望着院子里茁壮的生机勃勃的芭蕉,那种被雨水洗拭过的莹润的绿色,俏皮又可爱,看在眼里,让人心里的阴郁都减轻了不少。
“是啊,夏天的阵雨,总是说下就下,说停就停的。”白澈的语气淡泊澹远,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般不经意的淡定。
“为什么你会派人盯着镇南王?”
“父亲临走时,曾经秘密嘱咐过我,要提防镇南家。”
“原来如此……”沁雅轻轻点了点头。到底不枉父亲半生宦海,看人到底比他们深得多!
宁馨又折了回来,将一包东西交到沁雅手里之后,静静地退了下去。
“烟儿她……”沁雅不知道该怎么问,但是,又觉得不能不问,挫败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白澈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怕什么,遂闭了闭眼,力持镇定地道:“她毕竟是烟儿的母亲,我相信,烟儿应该不会有事。”
“那,万一呢?”沁雅觉得自己真的很罪恶,在这样的时候,要他做这样的抉择,罪恶地令自己都要作呕了,她真的变了,绝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自己了。
“你所期许听到什么?”白澈依旧淡淡地说着,声音平静地沾不上这红尘俗世的半点感情。
沁雅不敢抬眼看他,只无声地把手中的一包东西递过去。
白澈伸手接了,打开了一看,眼里一时间惊、怒、痛皆一一闪过,最后全归为了平静。
他波澜不惊地收好那包汝石,淡淡地问了一句:“皇上,知道了?”
沁雅点了点头。
白澈微叹口气,无奈地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沁雅仍旧浅浅低着头,微不可闻地答了一句:“我觉得,不该由我来告诉你的。”
白澈走了,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没多久,宁馨端着一碗粳米粥进来,对着背对着自己而立的沁雅道:“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主子稍稍进一点吧,好歹,为了小主子啊!”
沁雅缓缓地转过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起轻浅的笑,道:“一碗粳米粥,怎么够?”
“啊?!”宁馨完全愣住了,她一路上都在思量该怎么劝她进食,没曾想她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沁雅走到几案旁,把盛虎符的小盒子捧在手里,傻傻地笑起来,笑意越来越深。
那夜,宇清宫的寝殿里,他拥着她,贴在她的耳廓上,一字一字地告诉她暗格所在,手把手地演示给她看暗格的开启方式,道:“这可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绝不可动!”
她是知道的,兵符意味着什么,除了皇帝自己,任何人都是不能告诉的,可是,他却告诉了她……
本来,她以为经过白澈的事,他不再信任她了,所以,她让宁馨去只是想试一试,或许,他早已经换过了地方放置了……
可是,他没有,他毕竟还是信任她的……
沁雅自顾自地笑着,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看重他的信任,如此心愉于他所给与的信任!夫妻十七载,到底,她还是得到了,不是吗?
城破之日,她自当殉国,因为,那是属于她的归宿,她是这天下的皇后,这个身份,不容许她成为俘虏!
就算如此,带着他这份信任离开,她此生,也无憾了。
‘是生死置之度外吗?’沁雅笑问着自己。
不,是根本从来都没将生死放在心上过……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进退维谷ˇ
“父亲!”因为俞晋忽然‘抱病’而得以请旨回府省亲的俞妃,一见其父躺在床上,左腿缠着厚厚的绷带,不禁大惊失色的叫了起来。
“如此大惊小怪!怎能担当大事!”俞晋不悦地瞥了女儿一眼,幸而闲杂人等已被屏退了,内室里就他们父女两个。
“女儿还以为您只是推脱个借口,怎么知道您竟是真的摔着了!”俞妃轻轻地坐到床边的藤心方凳上,自我辩驳了一声。
“呵呵!”俞晋不禁笑了一声,自己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单手轻轻揉了揉高高肿起的脚踝处,看着女儿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不装得像一点,太子和那国舅怎能放汝父安生?!”
“那您的腿……?”
“傻孩子!你父好歹也随你爷爷征战多年,这点数都没有?!且安心,只是轻轻扭了一下,让足踝处淤血囤积,看着吓人,实则连筋骨都未伤着!”俞晋轻轻动了动脚踝给女儿看,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害我白担心一场!”俞妃抱怨了一声,紧接道:“可是这回明明是大展拳脚的好机会,父亲这样,不是白白浪费了?!”
“大展拳脚?”俞晋冷笑一声,斜睨着她“你从何处看出了这是大好机会?”
“难道不是吗?皇上如今圣驾在外,此番戍卫京师有功者,他日必定是封王封侯,子孙万代皆荣华富贵啊!”
“嗬!你说的不错!”俞晋平静地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森冷地一笑:“但是,那也要京城能守得住再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万无一失,京城必定无恙的吗?!”俞妃顿时变了脸色。
“对外自然要这么说,不然,现在京城早已乱的底朝天了!”俞晋道:“这些你不用去管,你出来一次不容易,有几点,为父必须要提醒你!”
俞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敢含糊,恭敬地点点头道:“父亲请说!”
“第一,现在我还吃不定这一仗到底谁胜谁败,所以,我们暂时不可轻举妄动,我如今闭门谢客,他们钻不进空子,必然会来挑唆你,所以,今后,无论是谁,你都不可轻信,无论何事,你也都不可去强出头!”
“女儿明白!”
“第二,一定要照顾好二殿下!如今非常时期,宫中必定起乱,御林军又被抽走了一部分,冷不防地就就蹦出来个‘刺客’,皇上如今有三位皇子,要是少了一两个,那,剩下的那个,可就唾手可得这天下了!”
“您的意思是……?!”俞妃惊骇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俞晋。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自古以来层出不穷,小心一点总是不错的!要知道,二殿下,可是咱们家的命根子!”俞晋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拈须道。
“嗯!女儿会小心的。”俞妃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回啊,可是真要闹起来了,你在后宫,瞧着有事没事也提点一下旁人,人人都知道了是不好,可人人都被蒙在鼓里,岂不是叫他们太安生了!只要后宫一乱,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您不是刚让女儿不要去出头吗,怎么这会子又让我去?”
“傻孩子!何用你出头去,你只要对她们‘说漏’个一字半字的,自然有的是人去出这个头!后宫这个地方,要找个安分守己的难,要找个会惹是生非的还不简单?!枉你自幼聪慧过人,这个节骨眼怎么倒糊涂起来了!”俞晋闲闲地捋了捋胡须,好笑地看着女儿。
“父亲说得轻巧!”俞妃咕哝一声,道:“位份低的,任她们再闹又能生出什么事端?位份高的几个,可是都成精了,哪是您这么轻易说说就能挑唆地动的!”
“要是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真是枉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俞晋低声一呵斥,吓得俞妃不敢再言。
正如当日白澈所料,三日后,萧慕率军围城,在城郊五里处安营扎寨。
“可恨!他居然一把火全烧光了!”萧慕望着一片焦黑的田地,恨得咬牙切齿道。
“我早说过了,你没这么容易得手的!”萧璃淡淡地看了眼烧得连野草根都不剩的土地,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哼!他手里至多只有六万兵马,凭我八万大军,难道还不足以拿下?!”萧慕看了妹妹一眼,冷声一哼。
“可是,你毕竟是谋反!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成了,也是乱臣贼子!”萧璃冷漠地一句,深深地戳进了萧慕的痛处,惹得他顿时暴怒起来。
“什么是乱臣贼子?!我们不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吗?!要不是高宗皇帝当年临时改了主意,这天下本来就是咱们家的!何需向他摇尾乞怜要了这个镇南王来做!”
萧璃懒得再同他讲,在她眼里,从祖父到兄长,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疯了,对着正泰殿里的那一张龙椅,幻想了多少个春秋之后,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狂躁,用这样歇斯底里的方式,不惜一切,不计代价,放手一搏。
那一张赤金的椅子就真的这么有魅力吗?可以让人如此疯狂!她不理解,真的不理解,在她眼里,那张龙椅一文不名,即使拱手让她来坐,她要不屑一顾!她所在乎的,是他,也只有他!如果,用那张龙椅就可以换回他,那么,她将毫不犹豫!就像这一次,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他看清,谁才是那个真正爱他的人!她要让他看看,那个女人会不会为了他不要这个江山,不要她的皇后宝座,不要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她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女人,什么都不会为他做,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自己的家族!
萧璃心中愤怒仇恨如惊涛骇浪,一阵阵汹涌地席卷而来,引发她最深处的嗜血的冷性。她猛地一掀帐篷的门帘,惊诧地看见染烟正全身被粗重的麻绳绑着,倒仰在毛毡毯子上,嘴里被布巾塞住了,发不出声音,满脸泪痕地颤抖抽泣着。
“烟儿!”萧璃大叫着冲过去,抱起她,抽出了布巾,震惊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样了?!告诉娘,怎么回事?!是谁把你绑起来的?!啊?”
“走开!走开!你不是我娘!你这恶人!我要我爹!我要我爹!呜呜呜呜呜……”染烟被缚住了手脚,不能推开她,只能艰难地蠕动着身子,不让她碰触自己。
“是谁!到底是谁?!”萧璃震怒地对着帐中服侍的两个丫鬟大吼。
“是我!”萧慕掀帘而入。
“是你?!”萧璃回头见是他,愣了一愣,随即对他尖声质问:“为什么要绑着她!她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她是你女儿。”萧慕不惊不怪地道了一句,好笑地瞅着萧璃道:“可是,她可没把你当她母亲啊!”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用你管!”萧璃恨然白了他一眼,冷声道:“她不是你的囚犯,你凭什么绑着她!”
“我要是不绑着她,她早就跑了!”萧慕闲闲地在帐中来回踱了一圈,最后道染烟面前蹲下身来,轻声轻气地对她说道:“你不要我们是吗?你要你爹是吗?可是,我告诉你,现在你爹他不要你了,除了我们,没人要你了!”
“你胡说!我爹不会不要我!是你们!是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把我骗来的!”染烟早已哭了多时,嗓音嘶哑着用尽力气朝萧慕叫喊着。
“你不信?!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爹!”萧慕毫不费力地就解了她身上的绳子,一下子扛起她就往外走。
萧璃见他把染烟扔上马背,一鞭子就往城门而去,急得大喊:“你想做什么?!”
“放心!我留着她还有大用处,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萧慕勒住马头一回身,居高临下冲萧璃冷笑一声。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两难之择ˇ
“启禀殿下!敌军前来叫阵!”萧逸正与白澈等几个内阁大臣在书房商议,忽然有太监进来禀报。
“来的是谁?”白澈放了手中的卷牍,站起来问道。
“不清楚,似乎是镇南……厄,不!奴才该死!是逆臣萧慕!”
“他可说了什么?!”萧逸与白澈对望一眼,问道。
“这个来人没说,只说,他在城下叫喊,指明说要见白相!”
小太监话音一落,书房内所有人全都齐刷刷向白澈看去。他的身份本就十分尴尬,如今萧慕又点名要见他,也难怪众人这个反应。
“既然他来了,请殿下恩准臣去看看!”白澈对萧逸拱手一拜,道。
“孤与你一同前往!”萧逸环视了一下众人脸色,他知道舅父很难做人,为了杜悠悠之口,索性他也一起去了,倒也省的麻烦,反正,他也正想亲口问问萧慕,朝廷究竟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
白澈沉吟了一会,终于点了头,道:“也好!不过,城楼上危险,还请殿下务必要小心!严防冷箭,若是有什么不对,立刻退下来!”
“嗯!孤明白!”萧逸淡笑着一点头,走在了前面。
“王爷!人来了!”萧慕的近身侍卫提醒一声,立刻让他一手遮在齐眉处阻挡强烈刺目的阳光,抬起头仰望。
只见十数丈高的城楼上,白澈赫然站在城堞前。萧慕松了松手里的缰绳,冷冷一笑,朝上大声喊道:“妹婿!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萧慕!你狼子野心,居然趁此兴兵作乱!忠君仁信,你可还知道一点?!”
“嗬!好大的火气!怎么?你这出了名的菩萨相爷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啊!”萧慕大喊一声,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底下士兵也都跟着笑起来。
“天道匡正,我劝你早点弃械投降,或许,吾皇仁德,还可以留你一个全尸!”白澈一面敷衍着萧慕,一面略略扫视了一下底下的情况,只见萧慕部的士兵一个个军纪严整,一点也不像是长途奔波赶至的,完全寻不到风尘仆仆的影子。他心中一沉,已知这一场仗要比自己预想中的要难打了。想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
“嗬!多谢了!”萧慕大笑三声,对着城楼上的白澈遥遥一拱手,道:“我今天特意给你带了个人来,见过了,你再说这些大话不迟!”萧慕眼中闪过一抹森冷的寒光,对后面一招手:“把人带上来!”
“是!”小卒应了一声,将五花大绑的染烟拖了出来。
“烟儿!”白澈见此情景,不禁失声大喊了一声。一直被侍卫围着护在后面的萧逸听见了他这么一喊,一下拨开了簇拥着自己的人群,趴道城堞上往下看。
“爹!”染烟抬头往向城门楼上的父亲,嚎啕大哭起来。
“哼!”萧慕轻笑一声,让左右解开了缚住她的绳索。
一得解脱,染烟立刻往城门疯也似的跑去,手脚被绑了一天了,血气不畅,中间跌了好几回,手臂与膝盖处的衣料全磨破了,手肘和膝盖也全擦破了皮。她彼时已完全顾不得疼痛,只知道要往城门跑。
“烟儿!”白澈看女儿这么一路跌跌跑跑,撕心裂肺般心疼,双手抓着冰冷的城堞,劲道大得几乎要把砖石硬生生抓下一块来。
染烟终于跑到了城门,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捶那六七丈高的朱红色城门,紫铜的门钉,一颗颗肃整地钉在那里。
“开门!爹!快开门!我是烟儿!爹!”染烟不顾手上火辣辣地疼痛,依然拼命地一下一下捶那纹丝不动的城门,一声声哀嚎着,眼泪簌簌而下。
“烟儿!”萧逸大喊了一声,连忙跑下楼梯去了。
“萧慕!”白澈怒吼一声,也跟在萧逸后面,拂袖而去。
“烟儿!”萧逸隔着两扇城门寸许宽的缝隙,朝外望着染烟,大声喊着:“是我!你看得见吗?!”
“逸儿?!啊!逸儿!快!快开门!快一点!我不要再被他们抓回去!呜呜呜呜呜……”染烟如蒙大赦,连声求救着,更奋力地捶起门来。
“烟儿!烟儿!”白澈也学着萧逸扒着门缝往外瞧。
“爹!爹!”染烟瞬间双眼一亮,哭得更凶了,一声声除了‘爹’,再也叫不出第二个字眼。
“烟儿!烟儿!别哭!不要哭!听爹讲!”白澈心中哀恸,却又无可奈何,明明女儿就在眼前,只搁了这扇十几寸后的城门,若是这缝隙能再大一点,他都能伸出手指触碰到她的脸,可是,就是隔了这一道门,咫尺之间,也远成了天涯!
“不要!不要!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爹!你怎么了?!是我呀!我是烟儿啊!爹!”染烟又拼命捶起门来,声音嘶哑地渐渐模糊起来了。
“舅父!你还不快开门?!”萧逸嚯地一下站起身来,俯视着蹲在地上的白澈,声音焦急无比。
“殿下!不可以!”白澈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镇静下来。
“为什么?!”萧逸难以置信,身为父亲的白澈居然说不可以。
“这城门高七丈,厚一尺三寸,每一扇都需要四个成年壮丁同时用力方可开启,如此笨重的门板,一开一关又岂是一时半刻的功夫?!到时我们根本来不及关,敌方的人马就已经冲进来了!现在外面是八万大军!不是八万老弱病残!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白澈竭力地克制,可是声音依然怒气冲冲。
“那烟儿怎么办?!我们就不管她了?!”萧逸情急之下也几乎是用吼的声音与白澈怒目而视。
“外面那个是我的女儿!我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她的安危!”白澈一点一点缓缓从地上站起,与萧逸面对面,终于再也忍不住,指着城门,声嘶力竭地吼道:“但是!我不可以!不能!因为萧慕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们心乱!你到底知不知道!太子殿下!我们不可以为了一个人而弃满城百姓不顾!而弃这天下不顾!你明不明白?!”白澈额上的青筋根根突起,连日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双眼布满了血丝,此时震怒的表情,看上去狰狞恐怖。
白澈的话犹如给了萧逸当头一棒,震得他一个不稳,倒退了一步。
“爹!逸儿!快开门!快开门!他们来抓我了!他们又来抓我回去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开门!快开门……啊!”
染烟的求救声又从门的另一边传来,惊得白澈一个激灵,又蹲到门边,心疼地对着女儿大喊:“坚强些,烟儿!记住!爹爹永远爱你!你一定要坚强!他们不敢对你怎样的,不要害怕!与你母亲在一起!你不会有事的!”
“不!不要!我不要!她不是我母亲!我要和你在一块!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不!不是!烟儿!爹怎么会不要你!听话,好孩子!相信爹!爹一定会救你的!”
“啊!救命!放开我!放开我!爹!爹!爹……”染烟的声音越来越远,白澈隔着门缝,眼睁睁看着两个小兵将染烟拖走了。
白澈恨极了,右手紧握成拳,猛力一下击在门扇上,转身撩袍又飞身上了城楼。
“萧慕!你这个卑鄙小人!居然拿一个孩子来威胁!你也不怕遭天下人耻笑!”等白澈再次来到城堞前,早已不见了染烟的身影。便对着萧慕大声唾骂道。
“嗬!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没人会管你用的什么方法,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萧慕轻轻拉着缰绳,让胯下一直在原地兜转的马儿停了下来,悠哉游哉地笑着:“还好!总算你还有点人性,我还真怕你真是个绝了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呢!总算对你女儿还有几分情分!这,我就放心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澈恨声道。
“呵呵!我想怎样,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萧慕一笑,将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身后严阵以待的兵勇立刻训练有素地聚拢,有条不紊地一一退开。
“好了,今天咱们就先到这,下次再见面,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客气了!”萧慕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君已陌路ˇ
西北前线
张全一掀帐帘,就看见萧彻正整个人阖目仰靠在椅背上。这几天战事吃紧,萧彻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没睡上觉了,前头正打得艰难,他没日没夜地看战报,研究舆图,怎么劝也不肯休息。此刻总算见他闭了眼,张全自是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天子大帐,满地都铺着厚厚的毛毡,踩上去,便像初春刚冒了嫩绿的草地一般,细软无声。
“事情怎么样了?”大帐护卫森严,闲杂人等根本不能靠近,帐里又没有旁人,所以静得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萧彻这么忽然出声,着实把张全吓了一大跳。
“是!”张全本能地应了一声,望向萧彻,见他仍闭着眼,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只听得他不耐烦地一哼:“照实说!敢动一个字,小心你的脑袋!”
“是!奴才不敢!”张全忙伏地一拜,又爬起来,凑到萧彻耳边,简明扼要地低到几不可闻的一句:“镇南王爷反了!”
自六月十五,太子的最后一封请安折子后,京城就再没有了消息传来,他这边派人送回去的战报也不见内阁回复,他心中已经生疑,太子的请安折子虽说没什么要紧,却是京城与西北两方权力中心的消息纽带,每旬一封,每月三封,按理是绝不会迟的,而他连着十日,什么消息都没收到,知道事情不妙,便立刻叫张全暗中去调查,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张全说完,立刻低头屏息凝神退开几步侍立在旁,就等着他的雷霆震怒,可是等了须臾,不见他半点动静。忍不住抬头又望过去,只见他仍旧闭着眼仰着面,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他心里正琢磨着皇帝的心事,却又吃不透他究竟打什么主意,不过他不发脾气总是好的。想着想着,张全正想松口气,不料萧彻忽然猛地一睁眼立起身来,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全都用力一扫,笔墨纸砚和无数堆叠的卷牍书册,齐刷刷散落了满地。
他这一系列动作快得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吓得张全连跪下都忘记了,等缓过神来,已经见萧彻两手撑在空无一物的桌案上直喘着气。
“圣上保重龙体!”张全忙就地跪下,连连磕头。
“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朕非活剐了他们不可!”萧彻不敢大声吼出来,大帐的隔音效果虽好,但谁知道外面巡哨的兵勇会不会听见,因此竭力地把声音哽在喉咙里,只让气流进出,就这么嘶哑地发泄愤怒。
张全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到西北以来,他第一次见萧彻如此失态,发了这么大的火,可见其心中已是忍无可忍了。他也不敢说话来劝,就这么直直跪着。
萧彻仍旧这么双手撑着身子,一个劲地直喘气,张全听他喘气声音不对,忙抬起头来,正好见他虚软地瘫坐下来。
“皇上!”张全忙爬起来过去,见萧彻满脑门子都是汗,一摸后背,也是一阵凉湿,这西北的天气,要么奇热,要么奇冷,几乎都没有春秋二季。想来他是急怒攻心,才发了这一身的虚汗。
张全忙取了帕子给他细细擦着,一边道:“皇上,是不是传太医来瞧瞧?”
“朕没事,不许叫太医!”萧彻累极了,又靠着椅背闭起了眼睛,无力地叹了一声,问道:“一五一十地说,敢有半点隐瞒不报,看朕饶得了你!”
“是!”张全应了一声,道:“现在逆臣萧慕集结了八万大军驻扎在城下,把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城里呢?”萧彻眉头一皱,道。
“探子进不去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只知道,白相在逆贼到达的前天,把京东大营马平将军辖下的三万调进了京城,协同京畿关防三万兵马一起驻防,还把京城四周的农田作物全部烧毁了。”
“全烧了?”萧彻终于睁开了眼看他。
“是!”
萧彻又坐了起来,一阵深思之后,又问道:“那,其他王爷呢?”
“全部都在城中,应该是都让软禁起来了。”
萧彻下意识地微微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来,道:“还有吗?”
张全看了眼他的脸色,迟疑了一下,终于道:“京城闭城当日,俞相就不小心摔坏了腿,至今还在府中修养,还有很多文武大臣,也……”
他见萧彻脸色已然发青,忙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
“摔坏了腿?!”萧彻冷笑一声:“嗬!摔得可真巧了!”
京城康宁殿
幽深的大殿,入了夜,寂寂无声的。偶尔一阵过堂风吹过,烛台上的那一点光亮就略跳一跳,将人的影子,也照的抖一抖。
沁雅一直盯着那烛火发呆,盯得久了,看什么东西都似乎带了一层光晕,就像眼前的白澈一样。
“白天的事,逸儿都告诉我了。”沁雅轻轻道了一句,突然间,连四下里的虫鸣都似乎变得遥远了。
白澈没有说话,只将一直低垂的头略抬起来,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这个样子。”
“我很好。”白澈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但是依旧没有抬头。
“你努力地装着想要给谁看呢?”沁雅定定地望着他,幽幽一叹:“给萧慕?给这天下人?还是给你自己?”
“我没有要装给谁看!”白澈语气一重,仍然低着头,声音硬硬沉沉的。
“你不累吗?!”沁雅猛地站起身来,冲他吼道:“从小到大,你总是这个样子!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总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她一下子将心里埋了这么多年的话全吼了出来,杏眼圆睁地瞪着他。
白澈依旧沉默着,就像聋了,哑了,死了,总之,再也不会有反应了。
沁雅流着眼泪,她竭力地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可是它还是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她竭力地告诉自己要停下来,可是,它就是停不下来。
她本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再也不会抬头了,可是,他毕竟还是抬起头来了。
就像那双永远隐在温文尔雅背后的忧郁的眼眸,从阴影里缓缓抬起来,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地对上她的。这一辈子,这样的眼神交会,曾有过无数次了,也止于这样的眼神交会。似乎,一直,他们都是用眼神交流的。所以,白澈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一直就是活在这个眼神里……
“你难道不是吗?”他说道。
你难道不是吗?短短的几个字,瞬间在沁雅耳边回荡了无数下。她狠狠地闭上了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我当初没得选择,可是你不是,你没有责任,你可以选择的,就像现在,你依然可以选择,你没有欠任何人的……没有人会怪你……”
“呵呵!”白澈直直地望着她,苦笑道:“我真的有选择吗?”
沁雅终于哭出了声来,垂着头,嚎啕大哭。
“我口口声声要救天下人,可是,现在却连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她就在我面前,咫尺之遥,我却无能为力!你说,为人父到我这个地步,是否失败到了极处?”白澈站起身来,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沁雅转过身去,不愿面对他,无颜面对他,更不忍面对他。
“你变了……真的变了,不再是原来的你了……”白澈起身往外走,声音消散在了风里。
“是的,我变了,”望着白澈消失在门边的背影,沁雅任腮边的泪水静静地淌着,沙哑地喃喃自语道:“不光是我变了,这满世界的人都变了,为何,你还是一尘不变呢?”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再起风波ˇ
“相爷!”白澈正在东宫偏殿代萧逸拟公告天下的讨伐草诏,忽然有人来报。
“这么慌张!出了何事?”白澈搁笔一问。
“敌军攻城了!”
“什么?!”白澈没料到萧慕会这么快动手,惊了一惊,立刻赶了过去。
“大哥!”曹二虎正一身铠甲在城门楼上指挥,一见白澈,便拱手一拜。
“怎么样?!”白澈径直往城堞走,草草一问。
“一个时辰前开始撞门的!我让弓箭手一直发箭,可是城门那处恰是死角,功效不大!”曹二虎仔细答道。
白澈从城堞凹处探出身子往下看,果见几十个兵丁用合抱的巨木撞门,两边弓箭手还在发箭,可是,中箭者不多,而且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填上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思考了片刻,道:“这样不行!换火箭射!”
“火箭?有用吗?!”曹二虎搔了搔头,咕哝了一声:“这又不是烧粮草。”
“叫你换就换!废什么话!”白澈一吼,收回身势站定,又对他交待道:“多运些石头来!把门堵上!”
“早运了!一直都在运过来呢!”曹二虎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
“再运!多加几根撑木!务必把门抵住!”
“知道了!”曹二虎低头一拱手,交待了身边一名裨将去办,自己握剑立在白澈身旁,俯视下面敌军阵列。
“妹婿!咱们又见面了啊!”萧慕在下面远远地看见了白澈,对他遥一拱手。
白澈并不理会他,依然仔细观察下面的情势,用了火箭效果总算好了些,一个人身上着了火自然带到了旁边的人,这么一个带一个,眼看着就乱了下来,士兵们最后都丢了巨木,只顾着拍打身上的火了。
萧慕见此,终于挥手叫停。
白澈负手而立,静等他的下招。
萧慕笑着向他喊道:“我的好妹婿!好手段啊!”
白澈冷眼一睇,道:“还想怎么样,尽管使出来吧!”
“哈哈哈……”萧慕听了仰天大笑,乐不可支地拿着马鞭指向他:“今日不过与你玩玩,你就这么认真?!若是明日我动了真格,你可还沉得住气?!”说完又是一阵嚣张地笑。
“呸!你这龟孙子!有胆子就真刀真枪与你爷爷拼杀一回,只敢耍些阴招,算什么本事!”曹二虎可不像白澈那么沉得住气,趴在城堞上就往下喊。
“哟!正合我意啊!就怕你不敢出来与我较量!”萧慕闲闲地笑了一声。
“二虎!”曹还要再骂,被白澈猛一声喝住了。
“是不是在京城安生太久了,连仗怎么打也忘干净了?!”白澈厉声骂了一句:“再这么不知轻重胡言乱语,你给我滚回家去!”
曹二虎本就在气头上,忽然吃了这么一番话,憋屈地满脸通红。两军对垒,攻城的总要在城下叫骂一番,任是再难入耳的话也是骂得出来的,要是守城一方轻易就被激怒了,则正中其下怀!他也是真刀真枪地打了那么多年仗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些?!刚刚只不过是见对方气焰太嚣张了,所以忍不住逞口舌之能,结果遭了白澈一场教训,心中不痛快极了。
“今日且到这里吧!我改日再来!妹婿,咱们就此别过吧!”白澈也觉得话说重了,正为难,忽然萧慕又喊起来了。
见他已勒转马头,忽然又兜了回来,得意地抬起头道:“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说了!你一直都在等张原平的人马来吧?!”
白澈心中一沉,暗叫一声不好,难道……
“没错!你派出去的人,早已让我截杀了!所以,你等的人,永远也不会来了!哈哈哈哈哈……!”还没等白澈心底那个答案浮出水面,萧慕就代他说了,言毕,又在那里狂肆地笑。
白澈见十天已过,而派出去的人杳无音信,本就已感不祥,如今萧慕这么亲口当众说出来,他虽然已知应该不假,但也不敢轻信,镇定地道:“空口无凭,你可拿得出凭据来?!”
“嗬!我好心来告知你,你却不信?!罢罢罢!寒心啊!”萧慕低头,从衣襟斜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高高举在手里,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白澈定眼一瞧,惊得浑身一震。
“虎符!”捉刀在侧的曹二虎也看见了,惊叫了一声。
“好眼力!没错,这就是你的那半枚虎符!”萧慕冷笑一阵,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啊,看来,你家主子对你信任真是不小,居然连这样的东西,都舍得交给你!”
错金的虎符,映着当空烈日刺目的光,耀得灼目。萧慕还装腔作势地举着在空中来回晃了晃,才收回去。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萧慕志得意满地瞅着不说话的白澈,道:“我特意来告诉你,免得让你白白等着浪费了时日,从现在开始,你可要好生做好应对,等我下次再来,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松了!哈哈哈哈哈……!”该说的话说完了,该达的目的也达到了,萧慕一挥鞭子,绝尘而去。
西北
萧彻单手支着头,细细地把那最后一封请安折子看了又看。落款日期是六月十五。据张全讲,从六月十四开始,京城就闭城了,也就是说,在送出这封折子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萧慕造反了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上面却只字不提呢?
‘一切均安,叩请皇考勿念。’萧彻这几日一直把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可惜,还是这几个字,并没有多出来。
他们知道镇南王造反了,可是,却不让他知道。他们知道自己一旦知道了,就会陷入两难的局面,所以,最后才索性绝口不提的,是吗?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呢?他的太子?他的丞相?还是……他的皇后?
萧彻想着想着又觉得头痛起来,下意识地从胸口摸出了那结珠穗子来。小小的琉璃珠子,内欠了一个红色的‘卍’字。浅黄|色的颜色,阴文撰刻了梵文佛经的珠面上手隐隐有粗糙的涩感。不知是这珠子真的有神力还是怎的,总之每次他一头痛,只要看见了它,就觉得疼痛会减轻了些。所以,萧彻几乎每日都要拿出来看上几遍。
“是你吗?”萧彻捧了琉璃珠在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下坠的流苏,上好的丝线,细腻光滑,过手不滞不腻,顺顺地就在掌心流下,这景象,像极了她的发丝在自己手上婉转而过。
“是你为了让我无后顾之忧,所以才决定隐瞒不报的,是吗?”萧彻喃喃着自问自答。白澈没有那个决定的权利,就算他有,他也不会做这个主!萧逸毕竟还小,再有担当,这么大的事,也必定要请示于她的,所以,他知道,是她,是沁雅不让他知道的……
萧彻狠狠地闭上了眼,一手将刚刚送来的战报一点一点揉成了团。思齐在前方已找到敌军主力,现已准备要开战,这么多年的准备,全在此一战,若是他今晚之前再不下令开拔,错失了战机,那这么多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可是!可是!他如果开拔了,那就是真的弃她们呣子于不顾!京城随时可破,到时候,他就真的会失去她们了,永永远远地失去她们了!因为,他知道,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俘虏,让任何人有机会拿她要挟自己的!是的!这就是她!这就是他的皇后!
萧彻觉得自己此时就恍如被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缚住了,他越想,就越没有头绪,越想,这张网就收得越紧,让他完全喘不过气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张全一进来,就看见皇帝这么单手支头地靠在桌案上,五官都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皇上。”他大气都不敢出,只轻轻地唤了一句。
“说!”
“不出您圣断,犯上作乱的事,外面,都传开了。”张全悠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边看他脸色,一边回着话。
“好快的动作啊!朕倒是小瞧了俞伯常了!送他一句老谋深算,不算委屈了他!”萧彻冷冷一笑。他也早知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的,可没想到竟然散步地这么快!放眼目前,除了在京中势力雄厚的俞家,还能有谁消息灵通到与他堪比?
“说吧,外面现在都乱成什么样了!”萧彻也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到了这份上,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乱到是没乱,只不过士兵们底下的窃窃私语,总是难免的!”
“嗬!”萧彻笑了一笑,将珠子收回胸前暗袋里,站起身来道:“走!咱们去听听,他们都私语些什么!”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岂曰无衣ˇ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正值午炊时分,士兵们都围着各自一队的灶火上吃饭,一个看似年纪尚小的士兵忽然小声地问身边的一个年长些的道。
“什么?”年长的士兵自顾啃了一口干粮,含含糊糊地问。
“京城出事了!”年轻的士兵环视了一圈,对同灶的士兵们绘声绘色地道:“我听说,是镇南王谋反了,现在都打倒京城了!”
“住口!”年长的士兵将口中的食物猛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冷着脸,道:“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以后再不准乱说了!”
“又不是我说的,现在都传开了,谁不知道啊!”年轻的挨了批评,闷闷地道。
“那也不准说!”年长那个正拿着大勺从大锅里盛汤面,闻言,将大勺猛地一甩,正好落在了萧彻脚下。
“哟!这是谁发这么大的火?连大勺都不要了!”萧彻御驾亲征的目的就是为了赢得军心,所以,他到西北之后,饮食都同下等士兵一个规制,以示同甘共苦,而且,还时常抽空到校场等地方与下等士兵谈笑几句,现在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士兵,与他讲起话来已经十分放得开了,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战战兢兢了。
“皇上!”虽说皇帝没有架子来亲近他们,但是该守的礼仪都还不敢忘,一见萧彻,四周围正吃饭的士兵们都放了手里的碗,齐齐对他行了个军礼。
萧彻曾经明令三军,在军中,不必搞那套繁文缛节。可几员大将又说礼不可废,所以就干脆让上上下下都行了军礼。
“行了行了!管好你们自己吃饭,朕就是随便来看看。”萧彻率性一摆手,惹得士兵们一笑,齐声喊了句‘遵旨’,就都回去吃饭了。
“这是你们的勺子?”萧彻看了看四周的大锅,走到年长那人的身边,把勺子递了过去。
“谢皇上!”年长的那人跪着伸出双手接了。
“这是你扔的?”萧彻朝他笑笑,蹲下身来。
“是!”
“你叫什么名字!”
“郑达!”
“好,郑达,朕问你这是为了什么呀?”萧彻倒来了兴致,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事放过去。
“这……”郑达面有难色地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同灶的士兵们也都一个个把头埋地低低地。
“怎么?不肯说?”萧彻一笑,轻描淡写地道;“皇上问你话你居然敢不回答,你可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
“皇上!”年轻的士兵突然抬起头来,道:“是……”
“嗯?是什么?”萧彻望过去,等他的下文。
那年轻的一咬牙,正准备豁出去了,郑达忽然开口了:“皇上!都是小人的错!没能管好底下的兵!您要惩罚,就罚我吧!”
“头儿……!”年轻的那个还想说什么,被郑达一个冷眼逼了回去。
“嗬!这还真是头一回碰到!”萧彻看了一眼这一灶诚惶诚恐的兵卒们,对郑达道:“你现在是什么职衔?”
“小队长!”郑达低头答道。
“哦,”萧彻点点头,道:“管这一灶的人,倒也不容易。那,你最擅长什么?”
“这……”郑达被他问傻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萧彻。
“你们来说,你们队长最擅长什么!”萧彻伸手指了一圈,又闲闲地撂下。
“拳脚!头儿从前是当武师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拳脚?”萧彻忽然站了起来,道:“这样,朕要是逼你说了,好像当皇上的欺负了你,朕就与你比一场,就比你最擅长的拳脚!你要是能赢朕,朕就让你做百夫长!”
萧彻话音一落,底下一片抽气声。从管一灶二十个人的小队长忽然升到百夫长,这个提升着实令人艳羡,可是,要跟皇帝打一场架,这些人又不得不缩脖子。毕竟,那可是皇帝啊,真的可以赢他吗?而且匹夫下手都没个准,万一把皇帝打出个好歹来,那可是没命了的啊!
张全更是上前一步,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萧彻一个冷眼扫过去:“要你多嘴!”
张全知道他的脾气,只得缄口不言。
“但是,要是朕赢了,你就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朕,你们刚刚都讲了什么,如何?”
“小人不敢跟皇上比!”郑达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道。
“嗬!朕恕你无罪便是!”萧彻已经站起身来,往外围的空地上走。
“小人粗人一个,万一伤着了皇上……”郑达倒真是个实诚的人,平日做人也是求稳求安,不善于逢迎拍马,所以从军多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队长。
“哈哈哈哈……!”萧彻闻言,大笑起来,伸手定定地指着他,往左右围拥过来的士兵群里各看了看,道:“你们都为他做个见证!今天比试,日后若是有谁敢为难他,朕第一个不饶!要是他能伤了朕,朕就升他做‘千夫长’!”
这一下,底下抽气声更大了,‘千夫长’啊!
“打!打!”几个胆大的士兵在人群里隐隐起哄。因为以前萧彻也都同他们开玩笑,所以,士兵们也并不十分畏惧他。
“皇上说的可当真?”郑达也被‘千夫长’诱惑地动了心,再加上鼓动的人越来越多,他攥了攥拳头,跃跃欲试。
“呵呵!有句话你听过没?君无戏言!”萧彻站到了旁边空地上,自己动手解了累赘的宽袖大袍,扔给张全拿着。
“来!”萧彻朝郑达一招手,示意他出招。
“呀……!”郑达一咬牙,今天就算是把命豁出去了,挥拳攻了过去。
萧彻自小在文鸿绪的要求下,勤习功夫,更加上他自己刻苦,身手并不亚于他身边的大内侍卫,可是他从来都没在人前露过,其实,也是因为没有机会展露,所以,当他听到郑达长于拳脚,便萌生了要露他一露的年头,今天,正好趁此机会,让那些把他当饭桶看的人瞧瞧,好叫这些人个个心服口服!
果然,几番攻守下来,郑达已累得气喘吁吁,身形也越来越不稳,可萧彻依然一派轻松地与他对招,收拳化掌,似乎都不用几分力就轻易为之了。
郑达的功夫,一直在军中小有名气,不能说战无不胜,可是难逢敌手确实当得的,所以,听说他要跟皇帝比试,中军大营的兵将全都过来围观。
俞伯常本是要来劝阻的,可是等他到了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了。他知道劝也枉然,索性也站在人群后看起来。
“想不到这小皇帝居然还真有两下子!”俞胜头一回见着萧彻的伸手,不由得低低一叹。
“哼!他还没尽全力呢!”俞伯常冷冷地哼了一句,见成败已分,便往萧彻走去。
“噢!皇上万岁!”郑达第三地被打倒在地,终于低头认输了。人群里突然有人率先喊了一声,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喊起来。
“皇上好功夫!小人服了!”郑达爬滚起来,跪在地上,咧嘴笑着。他多年未逢敌手,今天这一架打得痛快极了。
萧彻还没来得及讲话,俞伯常已拨开人群到了他身边,行了个军礼,硬帮帮地道:“皇上,您这样做,万一龙体有个什么,可叫微臣何以对万民苍生!”
“将军言重了,不过是玩笑一下,不必如此严肃!”这个老头子可巴不得自己有个什么呢!萧彻嘴上笑着,心里对他可恨得深呢!
“好了!你可以说了吧!”萧彻复又转身朝向郑达,道。
“回皇上,是小人手下的一名士兵,说……”
“说什么?”
“说,有人造反了,已经打到京城了!”郑达一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
“噢?是谁说的?”萧彻依然轻浅地笑着,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围观的人群个个心提到了嗓子口,不知萧彻会如何处置。虽然都是粗人,可是,到底还是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的,这样造谣,属于动乱军心,按律是要杀头的。
“是小人……”那年轻的士兵自己从人堆里出来,跪倒了萧彻面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可见其害怕成什么样了。
“皇上!他是小人的手下,是小人没有管好他,您要杀就杀我吧!”郑达猛地重重磕了几下头,挡在了那人前面。
萧彻敛了脸上的笑意,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叫秦大志。”
“秦大志?”萧彻径自嘀咕一声,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十八……”秦大志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哦,十八,刚好是征召入伍的年龄。”萧彻叫他站了起来,突然问道:“打仗,辛不辛苦?”
“啊?”秦大志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杵在那兀自愣着。
萧彻笑了一笑,对着围着的大帮人道:“你们说,打仗辛不辛苦?!朕要听实话!”
整片场地上瞬时鸦雀无声,刚刚还起哄的那些人,现在一个个都低低地垂着头。
“你们不敢说,朕来帮你们说!辛苦!”萧彻扯开了嗓门喊出了‘辛苦’二字,试图叫这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到。
“可是,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萧彻走到人群中央,负着手直挺挺地立着,大声道:“朕知道你们想家!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朕也想!”萧彻背手踱了两步,沉了声音,抬眼从士兵们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透着悲哀和无奈的声音道;“朕知道你们这几天都在议论什么,没错!镇南王反了!如今,正带着八万大军把京城围得连个苍蝇都进出不得!”
谁也没有料到皇帝会当众说这话,连日来的谣言得到证实,底下一片唏嘘声。
萧彻并不去管,径自说道:“朕的太子,今年虚岁只有十三,他,还是一个孩子啊!他担着监国的重任,每天,要批上百道,上前道折子!你们说!他辛苦不辛苦?!”
萧彻说得情动,顿觉喉咙里哽着什么,想说又说不出来,只得停下来,就这么无声地一步一步踱着。人群里已经有不少被他的话感动了,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能这样子对士兵讲话,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西北的风,长年都大得飞沙走石,萧彻刚刚活动过手脚,出了身汗,张全怕他有个好歹,忙把他刚脱下的袍子拿过来要给他披上,却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你们有人很想知道京城的情况是吧?好,朕来告诉你们!”萧彻眼角瞥了一眼俞伯常,高声道:“朕的皇后!怀着九个月的身孕!朕的太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一共带着六万兵马,为朕守着京城!为朕守着这天下!”
萧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话,应不应该讲这些话,但是,他不想再去思考这讲与不讲之间的差别,他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想让这些将与他同生共死的士兵们知道,知道在遥远的帝都,他的妻儿们所做的这些!眼角不知何时淌下了眼泪,他深吸了一口气,以袖擦去了。
“已经半个月了,整整半个月了!现在!此刻!朕与你们一道站在这里,说话,谈笑!可是!朕的妻儿,她们正在做什么?!朕不知道!可能,这一刻,城已经破了!她们已经殉国了!可是,朕却救不了她们!你们说!朕是皇上!是天子!这全天下都是朕说了算!可是,朕却连妻儿都护不了!朕是不是个没用的男人!”萧彻几乎是用丹田之气吼出这些话的,瞪大了眼睛,满脸通红。
场上一片死寂,唯有隐隐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又一点点消散在风里。在场的士兵,几乎都红了眼眶。
“你们说,朕该不该回去?回去救她们?!”
“该!”突然人群里有人答了一声,接着许许多多个声音都响了起来。
萧彻苦笑一声,道:“朕也想啊!朕告诉你们!朕这些日子,是恨不得能Сhā上翅膀,飞回去救她们!可是!朕没有!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前头!还有五万条性命在那里!他们深入草原腹地去寻敌人的主力,若是朕现在走了!那他们怎么办?!西戎人的铁蹄,会像那草原上的恶狼一样,,把他们撕成碎片!朕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啊!”
“皇上!带我们去打西戎人!弟兄们不怕死!”秦大志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一下子跪到萧彻面前,大声道。
“对!我们不怕死!皇上你说!那帮狗日的蛮子在哪?!我们去杀个干干净净!”人群中应声的人越来越多,群情激奋,个个都拍着胸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架势。
萧彻伸手示意他们安静,道:“朕刚刚收到骠骑将军文思齐的战报,说他已经找到了敌方主力!现在,就等着大军开拔前去支援了!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你们怕不怕!”
“不怕!”在场的足有上万人,齐声高喊,声大如雷,响彻云霄。
“好!”现在都回去休整行装,半个时辰之后,全部道校场集合,朕要亲自点兵!
“是!”
“这小皇帝好生了得!居然这样就把人心全收买了!”俞胜随俞伯常回到中军大帐,不由仰头一叹。
“早就叫你不可小看了他!”俞伯常捋捋几近全白的胡须,淡淡地道了一句。
“不过还真没想到,他居然跟个低下的兵卒过拳脚,连皇帝的尊严也不要了!”
“哼!”俞伯常斜眼瞥了下俞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什么是皇帝尊严?坐在金銮殿上的龙椅里,满口孝悌忠信礼义廉的就是好皇帝吗?!呸!都是屁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啊!民心向着谁,那谁就是好皇帝!”
“他不过就是碰巧罢了!要放在平时,谁信他!”俞胜满不在乎地道。
“你呀!所以永远都只能在这里打仗!皇上的心,深着呢!你要能有他一半的心思,哪里还能是一员副将!”俞伯常看了儿子一眼,摇头直叹。
午时正刻,萧彻一身戎装登上了点将台。崭新的明光铠,前胸后背两组鱼鳞纹甲片,圆形的钢护心,裲裆衫衬里,足下鹿皮靴,腰间悬着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时的佩剑。剑鞘满身皆是赤金盘龙,缀饰以纷繁的珠玉宝石。剑首作虎头状,剑格处是青玉剑彘(应该是‘王’字旁加彘,可是没找到)镂雕着狰狞的兽面。剑比(原字是‘王’字旁的比)处用整块松绿石包嵌。明黄的流苏长长地从剑鞘带扣处垂泄而下。帝王之器,奢华贵重。
“诸位将士!敌人的主力,就在我们的前面!快马两日即可赶到!现在,敢跟朕去打着一场仗的,把你们手里的兵器高高地举起来!”
底下的士兵齐刷刷都把手里的武器高高举起。动作整齐划一。
“好!”萧彻大赞一声,道:“朕的皇后与太子!稚儿弱母,茕茕孑立,凭区区六万人就敢对抗八万叛军,咱们整整三十万大军,难道还怕了那胡蛮子的二十万人?!”
他向底下扫视了一圈,大声问道:“郑达在哪?”
“小人在!”郑达颇感意外,忙出了列来。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百夫长了!”
“可是……小人输了啊!”郑达莫名其妙。
“不!你为人耿直,当得起这个职衔!好好干!打个漂亮的仗给朕看!”萧彻一笑,摆手让他退下。
“是!谢皇上!”郑达欣然一拜,领命归队了。
“大家都听着!大战在即,凡有临阵脱逃者,斩!作战不力者,斩!每斩敌人首级十级者,朕赏他良田一顷,锦缎一匹!凡拿下敌军上将者,不论生死,朕封他做千户侯!拿下敌军主帅者,朕封他做万户侯!天朝的还儿郎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随朕一起,为咱们的妻儿老小!为家园而战!把胡人赶得远远地,让我们的同胞,不再受夷狄的蹂躏!去吧!”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绝处逢生ˇ
京城
“相爷回府!”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把兀自沉浸在思绪里的白澈拉了回来。仰首一瞧,黑漆金字的大匾赫然入目。门口一对大白灯笼正醒目地挂着。论理来说,崔窈算是他的弟妹,虽然他对这个人几乎一点印象也没有。文思齐新婚不久就随大军出征了,崔窈也总是时不时病着,深居简出,他依稀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从去年冬天就一直病着,一直都是萧璃在照顾着她。后来萧璃走了,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过的。总是太忙了,连探病慰问一句也从来没有过的。如今她去了,这心里竟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了。原来这么久以来,这偌大的府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住着,即使各自的院落离得远远的,可也总是知道有人在。如今,这大宅里可真算是干干净净了,该去的去了,偌大一个家,就剩下他一个了。
白澈刚从城楼巡视一趟,本是信马由缰慢慢地走,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家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都没有进过这个门,萧璃突然带走了染烟,让他总是怕进到这里,怕看见与她们有关的一切。似乎每次踏进花园,就能听见染烟的笑声一样。
“您回来了!”宁馨一身素服,从里面迎了出来。
崔窈与思齐的婚事是沁雅一手促成的,如今,她嫁过来才这么些日子,就去世了,沁雅心里总是难受的紧,终归是文家愧对于她!所以特意派了宁馨来帮着料理崔窈的后事,毕竟,现在府里也没个女主人,操办丧事,总不能叫白澈这么个大男人来做吧。
“嗯!辛苦你了!”白澈微微一颔首,道。
“这是奴婢的本分!”宁馨对着他一福身道。
白澈心里仍旧琢磨着张原平的事,所以,也只淡淡问了句:“诸事可妥当了?”
“是!差不多了,今日,奴婢就要回宫去了!”崔窈已于昨日下葬,今天把遗留的零零散散都料理了,宁馨也就该走了。
“嗯,你出来多日了,也该回去了!”白澈淡淡道了一句,越过她径直走向了书房。
宁馨还是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阵苦涩,他的眼里,终究是只有小姐,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啊……
下午的时候,白澈主持了内阁会议,六部尚书皆列席参详。他仔细询问了兵部和户部的情况,无论是刀兵箭矢还是银米钱粮,满打满算都最多只能撑一个月了!
才一个月啊!前日,张全手下的密探已经与他取得了联系,知道现在萧彻已经率大军西进了,一个月之内,根本不可能回来!而十日已过,张原平部还没有到达,证明萧慕没有作假,他所派出的人,确实已经被他截杀了,而且虎符也落到了他手里!
如今可真是坐困愁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啊!
一连三日,萧慕连续来攻城,十架云梯齐上,好几次都差点失守!城里更是谣言四起,百姓们惶惶不安,时时发生商铺被哄抢的事,秩序越来越乱!又是一天之中,好几处同时哄抢,御林军顾此失彼,根本应付不过来!
萧慕每日都在城下叫骂,守城的士兵军纪也开始出现涣散的迹象,如今可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他知道萧逸已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决心和胆识,萧彻确实没有选错太子!
无数的松明火把把城楼上照得透亮,夜风呼呼地吹着,四下里一片安静,耳边尽是火把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响。
白澈探着身子俯视下方,见下面的士兵也都三三两两围着篝火坐着,隐隐有唉声叹气传来。连日的攻城,他们也是满身疲惫了。
“才刚安静下来,也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来了!”曹二虎也随白澈俯着身子向下张望着。
白澈回头看了看他,本来跟黑炭似的一张脸,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好不容易白了些,这些日子来,天天在烈日下暴晒,似乎比以前更黑了,映着火把的光亮,照出厚厚的一层油光来。
自围城之日起,白澈就把守城的重任交给了他。时时都要防范敌人来偷袭,他怕是一天也睡不上个把时辰,眼睛里全是血丝,眨一眨,止不住地流眼泪。幸好他平日跟士兵们常常厮混在一起,手下的人,个个服他,所以他带的兵,军心是最稳的!
白澈往他身上嗅了嗅,故意皱起眉头道:“放你半天假,回去洗洗!瞧你这一身的味儿!连苍蝇都不敢近身了!”
曹二虎一听他的话,,搔了搔头,咧着嘴直笑:“这不是正好,大热的天,都省的赶苍蝇了!老爷们儿哪能没个味儿啊!这要是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那不就成了娘们儿了吗!”
四周站着岗的士兵们听见了,全都止不住地笑,可又不敢放声笑出来,一个个都憋得扭曲着脸,肩膀抖动个不停。
“成日里没句正话!”白澈也噗嗤一笑,轻轻一叹,道:“好好回去睡一觉,今晚我替你一宿!”
“这是啥话!当年咱在西北,三天三夜狂奔,人都颠细了,也没见倒下来,这点阵势,那是小意思!二虎子要是这么着就撑不下去了,那我也没脸跟着您了!”曹二虎难得收起了油腔滑调,一本正经地道:“这儿有我在,您就放心吧!二虎子就是把命丢了,也不能叫那帮兔崽子爬上来半个!您呐,尽管去忙大事去!这儿,不必挂心!”
白澈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一笑,伸手轻轻在他胸上打了一拳,负手而去。
一边下楼一边听得后面曹二虎扯着大嗓门喊:“都他妈给老子把眼珠子瞪大了!谁要是眨一下,就麻利儿地自己抠出来给你二虎爷下酒!”
士兵们一阵低低的笑。
“笑什么!说你呢!小猴崽子!看好了!放上来一个狗日的,老子先剁了你!……”
曹二虎的大嗓门以前在西北军中就是出了名的,白澈走开了老远,还能听见。这些年,他也算历练出来了,治军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他才放心把守城重任交给他。
怅望夜空苍紫,参商二星对峙,紫微星暗淡无光。白澈深吸一口湿冷的夜气,重重地一吐,只有这最后一步了,依现在的情势来看,是不得不走啊!棋道即是兵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惟有先置之于死地,而后,才能有生的希望啊!
心中下定了主意,白澈义无反顾地朝宫城而去。
康宁殿
“主子……”宁馨蹑手蹑脚地掀开了帘子,轻轻唤了一声。
“嗯?”沁雅一向眠浅,何况如今朝不保夕,日日都枕戈待旦,所以立刻就醒转过来,睁开了眼睛。见宁馨手里拿着一盏烛台,一身单衣,想来是情急,连衣裳也来不及披。
“出了何事?”沁雅心一惊,艰难地半撑着身子。
“是相爷来了,有要是求见!”宁馨忙放下烛台扶她坐起来。
“快更衣!”沁雅忙挪着身子下床来。白澈从未主动来求见过她,何况还是大半夜,想来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不然,他断不至于斯!
依然是那日寂寂幽深的大殿,只是,此刻更显晦暗了。四架造型别致的鱼雁灯,每座灯七个烛Сhā,都亮着三寸径的膏烛,本是极亮堂的烛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也只化作了一团淡黄的光晕。
一阵杂乱的脚步,踩得没了章法,一点也不像是大家里调教出来的女子该有的气度。白澈轻轻一叹,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
“出了什么事?!”沁雅直面着他走来,气息也紊乱了。
“没什么,只是来与你商议一下。”白澈轻描淡写地说道。往后面看了看,见只有她一个人,连宁馨都没有跟着。
“商议什么?”沁雅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看着他问道。
“张原平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沁雅还以为是什么,没想到是这件。
“我也知道,太子定已告知你了。”白澈点点头,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沁雅抬起眼睛,朝大殿最幽暗的角落望去,平静地无一丝波澜:“死守!能守一日,便算一日!”
白澈定定地望着她,脸上一点一点扬起微笑来。
沁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很坚强!”白澈低低笑了一笑,而后轻声一叹,道:“坚强地,有点不像我所认识的你了。”
沁雅也笑了,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不知道,除了坚强,我还能做什么。”
‘噼啪’一声,不知哪处爆了一个烛花,本是极为轻微的声音,可是在这静到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的大殿了,显得格外嘹亮,仿佛连那回声,都久久徘徊,不肯散去。
“这几日我已查过城里所有仓廪与军械库,所有的存粮与箭矢兵器,统共加起来,最多还能维持一个月。”沉默了许久,白澈终于首先说话。
“是吗。”沁雅仍旧低着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下棋吗?”白澈忽然话锋一转,把沁雅听得一头雾水,抬起脸来茫然地看着他。
“记不记得,你赢我的绝招?”白澈眼角一抬,笑得居然有几分慧黠。
“死中求生?”沁雅迟疑了一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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