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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没错!”白澈笑着点点头,道:“现在,我们还有这一步棋可以走!”

“什么意思?”沁雅忙问。

“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来得及再去通知张原平来解京城之危!”

沁雅看着他,微蹙娥眉:“可是,我们现在连虎符也没有了,即使,能杀出重围到了武靖,没有凭证,他又岂能相信?”

“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步死里求生的棋!我曾与他共在西北军营,并肩作战过,私交甚厚。我曾经救过他一命,因此,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或许能说动他!”

“这……”沁雅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忧的是,这希望所要的代价太大了!

“离京以后的事,我都安排妥了,不用太担心。”

“可是……这太危险了!萧慕的大军把京城四面都围死了,你要如何出的去?!”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白澈重重地点了下头,叫她安心,而后道:“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与其死守,等着城破,不如孤注一掷,勉力一试,或许还有希望!”

“可是……”沁雅还想再说,白澈依然站起身来,道:“在此危难关头,万不可犹豫不决,相信上苍不会这样对我们的!”

说完,对沁雅一拱手,起身离开。

沁雅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嘴空张在那里,徒劳地发不出声来。她很想叫他别去,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她只能这样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如她生命中许许多多重要的人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白澈已经行至门口了,只要出了这道门,那她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虽然白澈说得轻松,但是,她怎能不知道,在那么严密的包围下突围,是多么危险与不易!刀剑无眼,很可能,他就被一枝冷箭夺去了­性­命,就算他武艺再了得,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啊!

“澈!”沁雅下意识地出口叫道。

白澈的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可就是这一声,他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站定了。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听到了的。这是此生,他听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

沁雅在心中默数了百遍,叫自己坚强,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知道,今晚,此刻,很可能就是今生的最后一次诀别。

“如果,有来世,我……”

“那是自然!”白澈忽然转身朝向她,用多年不见的那不染尘埃的气宇高华的微笑看她,道:“我,也就让今生这一回而已!”

“呵呵。”沁雅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着看他优雅地转身,优雅地离去,优雅地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那夜,萧彻问她,如果他要杀白澈,她会怎样。

她也问过自己,如果,有人要对白澈不利,自己会怎样?是的,她早已有了答案的。

如果,此刻,有一把利刃向白澈刺去,她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他前面。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白澈啊!那么多年的情分,除却男女之情,他还是她的兄,她的友,是知她懂她的知己啊!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母仪之德ˇ

“烟儿,娘求求你,多少吃一点吧,不然,要饿坏的。”萧璃听了婢女的禀报,说染烟又不肯吃饭,便急急赶来相劝。

一灯如豆,染烟孤身蜷缩在毡毯上,低着头,抿­唇­不语,一动也不动,一点生气也没有。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毕竟是你母亲!我如此低声求你,难道还不够吗?!”萧璃的耐心也耗尽了,把手上的汤盏在身边矮几上重重地一搁,八分满的浅腹折沿碗里的汤汁霎时飞溅开来,四周的毛毡地都沾了点点油污。

染烟依旧没有抬头看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一股一股的咸腥味四溢在­唇­齿之间。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嘴里每天都是这种味道。旧的齿印还没来得及愈合,新的齿印就又被她咬出来。除了这样,她已找不出第二个办法来发泄她内心的恨意与无助,那天城下的情景没有一刻在她的脑中淡去,就隔了那一扇城门,父亲和逸儿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那样凄厉地叫喊,拼尽了身体里全部的气力,可是,就是敲不开一扇城门。平时,她以郡主之尊,多少次出入,那样的仪仗车驾,富丽华殊,而今,她蓬头垢面,连个乡野村姑都不如,扑跪在尘土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乞求一点卑微的怜悯,这还是她吗?!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吗?

染烟才平静的心潮又泛滥起来,如癫如狂,她的十指死死地抓攥着毡毯,将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手指上,以期能泄心头之悲愤一二。

“如果,你还是我母亲,那你就该放我走!”染烟的脸埋得很深,声音嘶哑粗噶,与以前婉转清脆的喉音判若两人。

“你要走去哪里?!”萧璃见她开口,声音已经转软,坐了下来,道:“我带你出来,是不想你在城里被困,京城迟早要破的!娘不想你被乱兵误杀啊!”

“我宁愿在城里被杀,也不要在这!”染烟终于抬起了头,双目­阴­冷凛然地逼视着萧璃:“既然你这么心疼我,为何不放了我?”

萧璃从没见过女儿这样的眼神,蓦地被吓了一跳,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回答不出来了?嗬!我帮你回答,你之所以要把我骗出来,就是为了威胁父亲他们,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女儿,你只是把我当成一颗棋子?!”

“你住口!”萧璃被女儿戳道了痛处,失态地厉声喝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本来就是!我恨你!恨有你这样的母亲!不,你不是我母亲!我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母亲!连自己的丈夫和女儿都害!父亲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背叛他……”

响亮的一巴掌,让正连声质问的染烟蓦地安静了下来。她抚着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生疼,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萧璃:“你居然打我?!”

萧璃也是愣了一愣,错愕地看着自己挥出的手。从小到大,她跟白澈都没有打过女儿,甚至连严厉的斥责都是没有的,而刚刚,她竟失手打了她。

“我背叛了他?!哈哈哈哈……”萧璃一阵大笑,看得染烟都有点毛骨悚然了。

“你知道什么!”萧璃苦笑一声,盯着染烟道:“你恨我是吗?我不配做你母亲是吗?那谁才配?!康宁殿的那个女人?”

“你在胡说什么?!”染烟嫌恶的眼光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萧璃,隐隐听出她的话不对劲。

“你知道吗,”萧璃苦涩一笑,声音莫名地凄凉哀婉:“你父亲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都没有过……”

“怎么可能!”染烟这下真的被惊到了,她睁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道:“父亲他明明对你那么好,明明……”

“是啊,他是对我好,可是,那不是爱,不是那种从眼眸到心底的爱,只是责任,只有责任……”萧璃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后来,几乎都听不见了,若不是在这人声寂寂的夜半,根本就抓不到那几个零星的字眼。她的­唇­边漾着苦涩至极的微笑,她的眼角淌着悲辛无尽的泪痕,昏黄的油灯映着她的脸,染烟就这么仰头看着她,嘴里依然喃喃地道:“可是……”

“你已经十三岁了,这十三年来,你可曾见过他与我品茗论诗,谈书赏画?”萧璃反问了一句。

“父亲他那么忙……”

“嗬!再忙,也不会忙得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吧?他能比皇上还要忙吗?可是皇上却有时间每天跑一次康宁殿,可他呢?”萧璃看着女儿的眼睛,平和柔静地轻声道:“只要有心,就是再忙,也总能抽出时间的……”

染烟还想力辩着什么,可是却又找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萧璃。

“可是,他对她,就曾经有过……”

“谁?”染烟惊道,连蜷缩着的身子都猛地撑了起来。

“你说呢?”萧璃蓦地冷笑一声。

染烟心里模模糊糊已经有了答案,就好像是从幽深的湖底浮起什么,马上就要到水面了,已经看见头顶的光亮了,她突地出手将它死死地按住,不让它浮出来。

“你撒谎!你说的不是真的!”染烟大叫道。

“你都已经猜到了,为何不肯让自己相信呢?”萧璃又是一声苦笑。

染烟深深地低下头去,太乱了,她要想一想,静静地想一想。

“先吃饭吧……”萧璃刚想唤婢女进来,换上热的饭菜,忽听外面一阵­骚­动,刚要起身出去看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萧慕忽然一身甲胄进了来。

“怎么了?”萧璃一见他这幅装束,又眼露凶光,便知道定是前边出事了!

萧慕本是杀气腾腾地掀帘进来,一看到萧璃母女都安然在,凝重的脸­色­瞬间缓了下来。

“刚刚城里出来突袭。”萧慕道。

“突袭?哪面城门?”萧璃上前走了一步,惊道。

“四面!”

“四面?!怎么会这样?!”

萧慕鼻子里哼了一声:“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正好趁着我们吃饭的时候攻来,士兵们乱了手脚,有两面都成功突围了!”

“哪两面?!”萧璃忙问道。

“一面是往西南的官道,另一面是往武靖去的!”萧慕手握着腰间佩剑,恶狠狠地道。

“派人追了没有?”

“这还用说?!”

“追到了没有?”

“天­色­太暗,追出了十几里地,就没了踪影!我已派人继续追,一旦追上了,杀无赦!”

萧璃低头略一沉吟,道:“他想做什么?按理,他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啊,去西北,算算时日,根本来不及来搬救兵,更别说前面的情况也是步履维艰;去武靖就更想不通了,即使见到了张原平,没有虎符,也调不来救兵啊!”

“那,如果逃出去的是皇后和太子呢?!”萧慕道。

“嗬!不可能!他们不会离开京城的!”萧璃嗤笑一声,说得十分有把握。

“为何?!本来还在等救兵,一看张原平那边无望了,自然是弃城顾着自己­性­命了!”萧慕理所当然地道。

“或许,换一个人会这样做,但是,如果她是文沁雅,那就绝对不会!”

“你这么有把握?!”萧慕斜眉看她。

“哥哥,你还是不了解你的敌人是什么样的人啊!”萧璃一叹,转身越过他,走到帘门前,掀起了往外看,星星点点的红,都是松明火把通亮的火光,从这里可以隐约望见那高高的城楼,隐在苍茫的夜里,一座孤城。

“哼!打仗的事,不劳你­操­心!好好看住你的女儿,要是她敢跑,那就休怪为兄六亲不认!”萧慕丢下了狠话,怒气冲冲地去了。

正泰殿

“母后,您怎么来了?”午后歇晌的时辰,萧逸听张次仪一头一脸的汗,跑了进来,说沁雅来了,就忙搁了笔,疾步迎了出来。

“出来随便走走,可是走着走着就到崇正门了,索­性­就来看看你。”沁雅拿帕子轻轻为萧逸拭了拭汗,温柔地笑着。

“孩儿不孝,多日没去请安,让您担心了!您这么重的身子,还是多歇着,万一出个好歹,可怎么办?”萧逸与宁馨一左一右扶着她,到殿里坐了下来。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太医都说了,就该时常走动的。”沁雅笑着说了,眼尖地看到耳房门后露出一角袍服,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方才定是有外臣在,听她忽然来,便退避到了耳房。按礼制,不是大典节庆,外臣是不能随意见宫眷的,今日这样的尴尬,却是沁雅的不是。

“这是谁在那里。”沁雅索­性­叫道。这个时辰来觐见,必定是要紧的事情,不能因为自己来了而耽误了正事,如今非常时期,也管不了那套繁文缛节了。

“是京畿关防总督,现在总领城防军务的曹二虎将军。”萧逸在沁雅耳边低低提点了一句后,便高声将其唤了出来。

“臣曹二虎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曹二虎第一次与沁雅这么近,心里十分局促不安,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行礼依旧如仪。

“将军请起!”沁雅客气地虚抬了下手。这个曹二虎她自然是知道的,白澈临去前,特意提到过他,既是白澈信任的人,她自然另眼相待。

“谢娘娘!”曹二虎谢恩起身,躬身肃立。

“将军可是有事要参奏太子?不必因本宫而拘束了,政事要紧,但奏无妨。”

“回娘娘,臣是来回禀太子这几日敌军来攻城的情况,已经回禀完了。”

“哦,这几日前边如何?”沁雅略一点头,问道。

“回娘娘,自从白丞相成功突围以后,连日来,敌军攻城越来越频繁,有时候甚至一天持续攻城,前边将士折损不少!”曹二虎依旧低着头,如实答道。

沁雅听了,沉默着低下头去。

曹二虎忽听她没了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她。

眼前的女子,一袭极浅极浅的水绿­色­衣衫,绾着一个同心双鬟髻,简单而清爽,寥寥几根素簪子斜斜地倚在发间,惟有正髻中央那枝硕大的展翅金凤,彰显了无上高贵的身份,凤尾遥遥横到脑后,五股尾羽,各垂着一串十二颗东珠,正面金凤嘴里亦衔着一串珠滴,最上面的一颗,足有猫眼大!一溜的赤金小链,环环相扣,最末端的一颗,正好悬垂在眉心。

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在西北,那个草原上满天星子的夜晚,那时候还是个小统领的白澈,说的那番话。

“皇帝老子的媳­妇­,那肯定就是天下顶漂亮的姑娘啊!哎,那得漂亮到啥份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曾那样问他。

“美到让人心醉,美到让人心痛,美到让人心碎的人……”他清楚地记得他是这样答他的,后面,还有一串文绉绉的话,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依稀记得那最后一句——‘生死为谁一掷轻’。

为谁?为谁……他跟着白澈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对于沁雅与白澈之间的纠葛,多多少少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再加上白澈为了她们呣子,连命都不要了,他就是再傻再笨,也看出来不寻常了。要说为国,也不假,可这私情,总也是有的!可是,也只是在心底瞎猜几下,不敢真往深里想,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他还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的。

今天,此刻,他猛然间看到了这个‘久仰大名’的皇后,脑子里就忽然冒出了这个多年前的场景,他瞬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惊,蓦地醒悟过来自己正无礼地盯着她看,忙低头头去。

“母后,您无需担心,儿臣会办好一切的,您只要安心静养便可!”萧逸看着母亲深蹙娥眉,忙出言宽慰。

沁雅闻言,抬起头来对萧逸一笑,转过头去,对曹二虎道:“将军辛苦了!本宫和太子,还有千里之外的皇上,都会记着你和将士们为国的忠心!”

“娘娘言重了,为皇上尽忠,本就是臣下份内的事!”曹二虎复又一拜。

“京城百姓的­性­命,本宫就都交给你了!本宫相信,张原平的救兵会来,将军呢?”沁雅敛了笑意,郑重万分地道。

“臣也信!臣一定率六万将士死守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曹二虎斩钉截铁道。

萧逸负手站在一旁,含笑点头。

正说话间,张次仪忽然急急忙忙闯进来,伏地一拜,道:“娘娘!不好了!柳妃娘娘带着人,在崇正门前闹起来了!”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母仪之德(下)ˇ

待沁雅赶到崇正门的时候,正见柳妃呣子与门尉纠缠不休。旁边围着许多位份极地的宫眷,好多张脸沁雅也并不熟识,只是凭着各人的穿戴服­色­判断一二。张次仪拂尘一挥,扯开了嗓子大喊一声:“皇后驾到!”

原本纠缠在一起的众人突然都停了下来看向沁雅行来的方向。混乱不堪的场面霎时安静了下来。

沁雅走近了之后,一扫而去,看着这架势,怕是后宫一半的人都在了,可却少了李如与俞妃,沁雅心中倒是陡然为柳妃可怜起来,半辈子了,还是如此轻易受人摆布!

自从萧慕造反以来,外有白澈总揽全局,运筹帷幄,内有沁雅统驭六宫,内外制衡,所以一直还算太平,并没有人敢出头闹事。可是如今,白澈出城的事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外朝没了主持大局的人,内里她又即将临盆,她们才敢如此兴风作浪起来了。

“大胆!见驾还不行礼!还有规矩没有!”宁馨扶着沁雅,厉喝一声,惊得几个新进宫胆小的吓得腿弯子一软,不自觉就跪了下去。

沁雅已经走到跟前了,侍卫们早稀稀落落跪了一地,可是还有几人却齐齐望向柳妃,一个个面露犹疑,刚刚冲撞宫门的气势早已灭了一半。

沁雅离了柳妃三丈远的地方站定,抬眼一一从站着的人面上扫过去,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女人们,一个个皆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沁雅最后把目光落定在柳妃脸上,她很清楚地看见柳妃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可立刻又强撑着朝自己狠狠瞪了回来。

沁雅淡然一笑,轻轻地转过头去,声音轻柔中带来一丝散漫,问宫门尉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门尉立刻跪上前,磕了一下头道:“回皇后娘娘,刚刚柳妃娘娘带人,说要出宫去,卑职正在拦阻。”

沁雅看他一直竭力地低着头,便叫他抬起头来。宫门尉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抬起来。沁雅一看,其一边脸颊上一大块青紫瘀伤,眼角处鲜见淌着血痕,脸­色­已然肃立起来,沉着声问道:“这是何人所为?”

宫尉低着头不敢说话。

“本宫再问一遍,何人所为?”

“是本王打的!”萧崇从柳妃身后站出来,挺直了身子站在沁雅面前与她对视。

萧崇今年已经十七了,长得比沁雅还要高上一分。当年沁雅因他而小产,心里总是对这个孩子爱不起来,且他自小不讨萧彻的喜欢,身为长子,可惜却处处不如弟弟们,所以­性­格甚为乖戾。

他如今是已是册封了的藩王,只不过尚未行过冠礼,所以还住在宫中,并未前往藩国开府。他对文家与太子素来厌恨,如今白澈出走,沁雅孤儿寡母,他自以为他们难以奈何他了,所以才敢如此出头,要带了母亲出京去封国。

萧崇虽是已封藩王,但是沁雅终究算是他名分上的嫡母,如今他当面自称‘本王’,已是无礼,更用这种态度可算是嚣张之极。

柳妃与一众相随者见萧崇态度如此强硬,刚刚泄了的气,又凝回来几分。

沁雅面­色­未变,似并不为萧崇的态度动怒,只轻轻巡了一遭,不轻不重地道:“你可知道,京畿戍卫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军中挑出来的勇士,他们人人都为朝廷立下过汗马功劳!即使是你的父皇,也从未如此过,长沙王好高的气魄,不知,宫门尉氏犯了哪条国法,劳得您亲自动手?”

“这狗奴才阻挡本王去路!”萧崇已被沁雅的话噎得短了三分气势,可是却又不敢示弱,兀自强撑着。

“是吗?”沁雅冷冷一笑,道:“长沙王尚未加冠分府,按制,本就不能出宫吧,宫门尉恪尽职守,他犯了何错?!要你动手!”沁雅敛了神­色­,疾言厉­色­补道:“即便就是犯了国法,也容不到你来动手!”说完,高声唤来一声:“太子!”

“儿臣在!”一直侧在其身后的萧逸躬身上前。

“长沙王是在封的藩王,本宫无权过问,你是监国太子,这事,你来处置吧!”说完,眼角瞟了一眼柳妃,果见其一凛。

“儿臣遵命!”萧逸受命上前,双手负在身后,与萧崇对视道:“兄长,得罪了!”

“你敢!”萧崇已然乱了阵脚,只是环顾左右仗剑侍立的御林军,自己的亲身侍卫一个个都已被擒下了。

萧逸也是一笑,道:“孤为何不敢?!”

言毕,伸手一挥,道:“摘去他藩王冠带,暂拘于奉先殿,待日后父皇还朝,再论处置吧。”

左右应了一声,上前摁住了,三两下就摘了萧崇的金冠玉带。萧崇被几人合力摁着,面­色­涨红发紫,又怒又气,叫骂道:“你们这帮狗奴才!本王是皇长子,你们敢这么对我!老三!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如此对待骨­肉­同胞,就不怕遭天谴吗?!”

“兄长说的是,原来您还记得你与孤是手足啊?!”萧逸笑看了他一眼,道:“还请您体谅为弟的难处,孤是监国太子,一切以国为重,先公后私了!如果他日父皇回来,说是孤的不是,那,孤定当负荆请罪!带走!”

柳妃眼见仇敌呣子真的绑了她儿子走,慌忙扑上前去相拦,尖声道:“反了反了!你们呣子要谋窜江山吗?!我崇儿是王爵,你们也敢这样!还有王法没有?!这天下是萧家的,不是你文家的!”柳妃被逼急了,口不择言,犯忌的不犯忌的统统放在嘴上说。

此时崇正门处,围着这么多人,她不嫌丢了身份,沁雅却还要顾全皇家脸面,不再温吞着,板起脸来,道:“王法?!柳妃真想与本宫讲王法吗?!如今朝廷危难,你却带人擅闯宫门!汝之居心何在?!”

“哼!京城是迟早保不住的,你想死,凭什么要我们陪葬?!”柳妃理直气壮地叫嚣。

“光凭你这句煽动人心的刁言,本宫就能处置了你!”沁雅对身后宫女道:“把柳妃拉下去,杖三十廷杖,以儆效尤!”

“哼!连白清礼都跑了,你还可以仗谁的势?!在这狐假虎威!”柳妃自以为沁雅不敢真打她,依旧自顾说着。

沁雅挣开了宁馨的搀扶,一步一步走至柳妃面前,站定,直直地看着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柳妃突见她如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今天,本宫告诉你!右相的确出城去了,不过,不管他在不在,不管城下有多少叛军,不管京城眼下是多么困难,本宫都会守下去!和太子一起为皇上守着这皇都!守好这天下!不管还有多少时间,本宫都会一如既往地守下去,直到皇上回来的那一刻!”沁雅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柳妃这么多年在宫中,见惯了她的温吞样子,老是与世无争的模样,乍见如此坚定不移的狠绝表情,让她依稀记起当年自己的姑母,下意识地被步步逼退。

沁雅抬头一顾四周,目光犀利,口气强硬,对着众人高声道:“你们每一个人,都与本宫和太子一样,是皇上的妻女,是陛下至亲之人!如今,他正在前方为国为家而战,连帝王体统也顾不得,而你们,却在这里闹事!陛下平时可是薄待了你们?!是!如今京城堪忧,你们不愿枉死,所以不惜冲撞宫门。但是本宫告诉你们!即使你们出了宫门,依旧出不来京城,不过为叛军多添了几个俘虏,多几分将来威胁皇上的筹码!即使,今日就破了城,你们都活了下来,待得他日皇上挥军平叛,你们可还有颜面对天颜?!”沁雅本就熬得万分艰苦,此时说出这一番话来,只觉肺腑皆动,眼泪簌簌而下。

“如果你们还当自己是皇家人,还当自己是皇上的妻儿,那,从此便与本宫一条心,安安分分地,咱们一起守到皇上回来的那一日!如果,还有想出去的,那本宫也绝不阻拦,本宫这就下令开门,送你们归家!但是,你们且想想,这是个什么罪名?!你们的父兄,可会让你们进门?!你们的族人,可还会收容你们?这一步走出了,可是断不能再回头了!”

沁雅一番话在情在理,当即有人跪着哭喊道:“是臣妾糊涂了,请皇后娘娘恕罪!”一人哭起来,其余人也纷纷跟着哭喊起来,一时之间,崇正门内外皆连做一片。

沁雅临盆在即,今日走了这许多路,又动力气,此时觉得头上突突地疼地厉害,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主子!”宁馨忙一步上前扶住她,让她斜倚着自己借力。

“要留的,自去宫门前领二十廷杖,要走的,去内府报备一下,从皇家玉碟里出了名,那你就尽管走吧!今日一切,本宫自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沁雅说完,回头指着柳妃道:“拖下去!”

左右应了一声,不顾柳妃叫嚷着,一路拖走了。

沁雅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对宁馨轻轻道理一声:“回宫!”

萧逸本想送她回宫,可是沁雅坚持不让,道:“你守好京城,便是最大的孝顺了。”

宁馨传来肩舆来,正扶着她坐好,却又听的她道:“还是你去监邢吧,柳妃素日对下人刻薄,怕这些奴才们往死里下手。你去看着,让她得次教训便是了,可别真闹出­性­命来。”

宁馨心里低叹了一句,不知该服她宽宏还是太过良善,换了别人,巴不得就此打死了做算。嘴上只得应了声‘是!’,目送沁雅的肩舆离开后,便急急走向行刑处。

锦儿回去汇报给李如的时候,她正在廊下悠闲地喂鹦鹉,听她说完了,就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主子!主子!”锦儿看她又发怵,伸出的喂食的手就这么架在半空,轻轻地连连唤了几声。

“她真的这么说?”李如收回了手,转身走回内室去了。

“千真万确,后来,我问过行刑的小路子,宁馨确实去监刑了。”锦儿亲手给他奉茶,贴着她耳边道。

李如轻轻地拿茶盖刮了刮沫子,低头啜了一口后,又问道:“那边怎样了?”

锦儿知她问的是俞妃那边,便道:“一点动静都没有,外面也没见人进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搞什么鬼都无所谓,总之,你看紧了就是,俞家可不会这么省心就了了!”李如放了茶碗在一旁小几子上,抽了帕子拭来拭嘴角,长叹一口气道。

“奴婢省得!”锦儿点点头,又道:“她费率这么多功夫,就为了挑动这么闹一场,这也太小看康宁殿的那位了,这点心思,她还敢跟主子您争长短,着实的不自量力!”

李如听了,冷笑一声道:“你懂个什么!她这是一箭双雕!”斜率锦儿一眼,道:“明面上搅着柳妃她们去闹事,她也知道根本脑不起来什么,所以,这只是个幌子,她不过是想借机让她父亲来独揽朝纲!左相出京,早已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现在放眼朝堂,有资历有威望,能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也就剩下俞晋一人了,他不是腿脚不好么,如今,只要她皇后跟太子临危授命,他俞右相粉墨登场,那整个京城,可不是他俞家说了算么!俞伯常在前线,俞晋在后线,不管战局如何,他俞家都是坐庄稳赢的,要是皇上真有个万一,那,俞家可就是握着天下了!进可攻退可守,这个节骨眼上,俞妃还不得上窜下跳,闹不好,她还真有那个当太后的命!”

“哎呀!阿弥陀佛!我的老天!主子您可是比那诸葛还诸葛!要不是您说,奴婢就是到死也不能明白这些个事!”锦儿拍着胸口直感叹,尔后道:“那,主子您就坐等俞家包藏祸心吗?”

“哼!你急个什么!这些事,她文沁雅会看不出来?!该­操­心的是她,咱们呐,就隔岸观火吧,你说是不是?”李如又走到廊下逗着鹦鹉,谁知那鹦鹉甚是伶俐,突然开口道:“隔岸观火,幸灾乐祸!隔岸观火,幸灾乐祸!……”

“嗬!你这畜生倒机灵!”李如掩嘴直笑,转头问锦儿道:“这句是谁教它的?!”

“应该是先前调教的人吧。”锦儿道。

李如­阴­恻一笑,不再说话。今日这场闹剧,俞妃算是输得彻底了,文沁雅其人,果真是深不见底了,单凭她让身边人去监刑,不让柳妃出事,便已是可敬可佩。即使,俞妃暗地里都布置好了要借她之手除掉柳妃,她也无需如此,照萧彻对她的情分,绝对不会因这事而难为她,况且,单凭今日柳妃呣子所作所为,即使萧彻在,也定饶不了她们的!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她就那么讨萧彻喜欢?只是因为投来他的缘吗?!不可能!从小,她便从母亲那里明白一个定理,这世上的夫妻,是断不可能光凭那一时的爱慕之情就真的能海誓山盟地老天荒的,如果不是彼此之间相互欣赏,相互了解,相互体谅,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相处中磨合出来的默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以来都不相互厌弃?!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她与柳梦溪都是与萧彻从小一起长大的,幼时的情分都摆在那里,何以会双双输给了一个初进宫的文沁雅!现在,她似乎慢慢明白了,文沁雅的身上,确实有她们都没有的东西。

那日,康宁殿里,沁雅对她说,只有她当皇后,这天下才会稳固。那时,她嗤之以鼻,可是今天,尽管她不愿意,但她必须得承认,文沁雅的确有母仪天下的胸襟!光凭她能饶下柳梦溪的这条命,就足以显见了,因为,无论是换了俞妃还是她自己,她都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除掉对手的机会!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百忍成钢ˇ

宁馨监完了刑便匆匆赶回去交代,看沁雅的状况不善,却又不让传太医,宁馨就急了,自做了主,传了王太医过来。

“娘娘并无大碍,只是不可再如此­操­劳了。”王太医请完了脉,便退下去开方子。

宁馨伺候沁雅躺好,便跟了出来。

“太医,你可不能瞒我,娘娘她到底怎样?”

“姑娘,我就是瞒谁也不能瞒您呀!”王太医素来知道宁馨的厉害,整个宫里谁不知道她宁姑姑的手段,况且他得过萧彻密旨,要保证皇后毫发无伤,所以,他是万不敢以向上人头开玩笑的。

宁馨低眉敛目,深深地担忧道:“那为何已经足足十月了,却不见临盆的征兆?”

王太医一听,也是一叹:“这个,我也不敢随便断言,娘娘她体质本已甚弱,昔年小产,后又诞育了太子殿下,身体已不堪重负,说句犯上的话,这一胎,本就不该怀!平日的方子,我已万分小心,就怕道生产之时,有个万一,可如今这么看,也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万万不可让娘娘太过­操­劳了!”

宁馨听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请太医多费心吧!”

“这个自然!卑职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宁馨派人送王太医出去后,亲自煎了药端了进去,本以为沁雅累了一天,定已睡着了,可却见她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

“好不容易得个清净,主子怎么不睡会?”宁馨见她要撑着做起来,忙搁下了手中药盏去扶她。

“说不着。”沁雅轻轻答了一句。

“那好歹也闭着眼睛眯会,养养神也是好的。”宁馨双手端过那白玉药盏,试了试温度后奉给她。

“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千百个念头浮上来,还是睁着好。”沁雅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药汁苦涩难咽,可是她是早已喝得习惯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主子就是想得太多了,有时候,也该豁达些才好。”宁馨没来由地一阵心酸,这一路走来,真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沁雅恍若未曾听得她的话,将白玉的药盏托在手里,细细地看着。当年温润莹洁的一方上好玉器,本是一对的,萧彻与她各持一件,她的这只,长年盛着药汁,内壁早已被沁浸地泛黄,斑斑点点的墨绿­色­的沁渍,从外面杯壁都能望得见了。

记得那时,萧彻亲手托着这白玉盏,煞有介事地对她说,这玉盏是有灵­性­之物,用它来喝药,药毒与苦味都会被拔出,所以,再难入口的药,也会变得好喝了!

她彼时被他逗得直笑,说他把自己当孩子哄,可萧彻却一本正经说是真的,还亲自猛喝了几口,啧啧有声地连赞汤药好喝,吓得她赶忙抢下来,嗔怪他那是给­妇­人喝的药,如何能乱喝……

沁雅一边想着,觉得眼前的烛光晕圈越散越大,最后终成一片黄|­色­模糊的晕彩。

宁馨收拾好了东西,放下了帘幔,正准备要退下去,不料沁雅却唤住了她。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宁馨忙走到床边弯下身来。

“你先坐下。”沁雅轻轻地拉她坐在床沿上,看着她淡淡一笑。

“主子有话,直说便是了,难道对奴婢,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宁馨心中已经预感不祥,可是脸上依旧强笑着。

沁雅轻轻地将一只手搁在了肚子上,幽幽地说道:“这个孩子,也不知将来是个什么命。”

“主子又说胡话!”宁馨一嗔道:“不是皇子就是公主,还能又什么命,保准是大富大贵的命!”

“已经都十个月了,可是他却还不肯出来,莫不是也在与我们一道,要等援军来?”沁雅转过脸来,笑谓宁馨道。

“皇上和澈少爷他们……他们都会来的,您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宁馨差不多已经猜到她的意思,连声音都带着哽咽了。

“我知道……”沁雅脸上清浅一笑,见宁馨以这样,那后半句话也哽再喉咙口,说不出来了。没错,他们终有一日都会回来的,可是,只怕到那时,早已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京城已几近弹尽粮绝,如今,每一日都是在咬紧了牙关硬撑而已。

“这个孩子福泽不厚啊!”沁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拉起宁馨的手,深深地望着她:“我终是舍不下他,他本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要遭这灭顶之灾,何其残忍!”

“主子!不会的!不会的!您和小主子都会长命百岁的!不!是千岁!千千岁!”宁馨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连声道。

“馨儿,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如今,我能依靠的,也便只有你了!你会保护好他,对吗?!”

“主子!”宁馨知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今夜不防她居然托孤于自己,可见她是不存半点活下去的念想了,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倒在被面上,兀自哭了起来。

“皇上他太孤单了,等我和逸儿都不在了,好歹,还有他陪着皇上……”沁雅抚着宁馨的头发,就像小的时候,她们常常同榻而眠,她也长长这么抚弄她的头发。

“馨儿,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你能答应我吗?”

宁馨抬起头来望着她的时候,明明脸上全是泪水,却还是笑着的,她自小跟着她,陪着她一路走来,初入宫闱,受尽倾轧,十数载的夫妻,竟是这样走到头了,她心中千万个苦,总是独自承受,到如今落个什么下场?!这样好的一个人,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何以老天老如此待她?!

“奴婢向您保证,就是拼却了­性­命,也一定护好了小主子周全!”宁馨擦了眼泪,一字一句地道。

“谢谢你,馨儿!”沁雅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除此之外,她已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表达内心的感激。

“但是主子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轻生,不到最后一步,总是还有转圜的余地,说不定,此刻澈少爷已经带了大军在赶来的路上了。”

“嗯!”沁雅保证似的,朝她重重点了点头。

这一夜的梦境纷繁错乱,她梦见了许多人,父亲,母亲,姑姑,白澈,萧彻,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只看见小小的一团模糊的身影,她很努力地想看清孩子的面容,可就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听见襁褓中的孩子再哭泣,哭得厉害,周围来来去去的宫女嬷嬷们都仿若未闻,没有一个去看一眼。依稀之间,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声音:“可怜这么小就没了亲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心一酸,便醒转了过来,手一摸,枕上已被泪水湿了一大片,上手冰凉。已经醒透了便再也睡不着了,沁雅兀自盯着帐顶,抚着肚子微不可闻地道:“孩子,你怕吗?娘好没用,护不了你了……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趟,总该见见芸芸众生,才算对得起轮回转世,你说是不是?”她怕出了声惊动了外面守夜的宫女,便越发压低了,微微地动着嘴­唇­,道:“你想不想见见你父亲?他可是个好了不起的人,放心,娘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说着,自顾自地微笑起来,而后又想起刚才的梦境,轻轻一叹,无力地道:“他怨恨的是我,你终究是他的骨­肉­,他应该会善待于你的吧……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在做什么,他早该知道这里的情况了吧……”

说着说着,越来越轻,到最后终是没了声响,复又睡着了。

西北

“皇上!不能再等了!咱们已经等了一天了,战机不可失啊!”文思齐与萧彻并辔而行,上到高地去俯览整个地势,远远地望见敌军的营地,连绵不绝的帐篷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汇处。

“俞胜手里可有五万兵马,如何少得了?!难道你有必胜的把握?!”萧彻的眉头纠得紧紧的,这些日子以来不曾有一日平了去,他心里比谁都急,心忧着京城局势,何尝不想早一日决战早一日飞奔回去?!可是,目前这样,如何开得了战?!萧彻握着缰绳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他如今对俞家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话说那日大帐决策,他将兵力分成三份,由俞胜率领左翼大军,绕开敌军主力,到其后方包抄,文思齐率右翼大军正面进攻,吸引敌军注意,而萧彻自己便坐镇中军。三路大军分开行军,到既定地点会和,可是右翼和中军已经到了两日,却迟迟不见左翼大军的影子,仿佛再这茫茫戈壁上消失了一般!

本来,为了防止俞家包藏祸心,萧彻还特意把俞伯常放在身边,明面上是说自己没有实战经验,请俞伯常来压阵,总领军务,实际上形同软禁。可是,居然没想到他俞胜率了五万大军开拔之后便没了踪影,哨骑一路探去都没有找到他的踪影。他现在就怕那俞胜做了李广利,那他就是千刀万剐了俞伯常也难消心头之恨!

“皇上!再这么拖下去,先不说粮草难以为继,光是这士气,就先没了!曹刿说的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看看这些兵前几天的时候还是多么士气高涨,可这几天下来,一个个都跟打了霜似的,全没了­精­神!再这么下去,这仗就不用打了!”思齐心里也是着急,又是担心军情,又是担心京城的姐姐,当然最担心的还是这咫尺之外的安阳!这么多年,如今人就在他眼前,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叫他如何能安心下来等?!

“朕难道不知道吗?!”两个人都是心忧如焚,说话都十分冲,人的忍耐也是又限度的,都说当皇帝的要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可是,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夜夜更深人静的时候,心里越发火急火燎一般,恨不能顷刻之内就把仗打完了,Сhā了鲲鹏之翅回去!

“就是凭现在这些人马,也足以一战了!”思齐被萧彻一句话噎了回去,忿忿不平地低声嘀咕着。

“是么?!那要是他俞胜学了李广利,拿着拿五万亲兵投降了西戎,你还有把握能胜吗?!”萧彻冷笑一声,勒马‘驾’了一声,下了山地。

思齐持缰赶了上来,面有忧­色­道:“不会吧!俞伯常不还在呢吗!”

“哼!战场无父子啊!何况,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对有些人来讲,再荣华富贵面前,父子情分,算个什么?!”萧彻生在皇家,见惯了父子相忌,手足相残,这些在他眼里,本不算什么。

“那咱们该怎么办?”思齐意识到萧彻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地方,一个个小小的因素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能如何?!”萧彻反问了一句,拿手放在齐眉处遮了刺目的太阳光,举目四望,无奈叹道:“先等等再说吧!”

说完,猛一鞭子抽了下去,往营地而去。

“真是狼子野心!”文思齐低低骂了一声,恨恨地一抽鞭子,尾随萧彻而去。

一回了营地,又见俞伯常跪在大帐前头。萧彻暗自揉了揉眼角,这老不休又来了,一日三次负荆请罪的戏码,比三餐还准时,他也不嫌累得慌!扔了鞭子亲自去扶起来。

“将军快快起来!您这是要置朕于何地啊!”

“俞胜已经延误了两日了,按军令,就是斩于阵前也不为过!子不教,父之过,是老臣对不起皇上啊!对不起三军将士啊!”俞伯常这两年,发须都白得差不多了,一把老骨头这么痛哭流涕的,萧彻真是怎么看怎么讨厌!这父子两个一个消失地没了影子,一个就天天跪在他这里大喊要大义灭亲,真是把自己当了什么?由他们这么糊弄着玩?!

“将军快快起来!大漠地形险恶,走失也是难免的嘛!想当年,汉之飞将军李广,一生戎马,最后不也迷失在沙漠里了?!所以,这也不能全怪了左将军!您且先回去,朕自有分寸!”

萧彻一番话也把俞伯常听得心惊,他敢自比卫青,话外之音自然是敲山震虎,叫自己不要耍花招,不然,李广的下场就是他父子的榜样!自己以前一直数落俞胜小瞧了萧彻,现在看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悲喜无言ˇ

经过上次那场闹剧,后宫倒真是平静了不少,不管他内里暗藏汹涌,至少表面平静无波,也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沁雅早已过了产期,却还不见临盆之状,身子一天比一天重。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却日日都要强撑着料理这里里外外的大大小小诸事。宁馨如今是寸步不离她身边,甚至让稳婆都时时跟随左右,就怕她有个万一。

京中粮草已经告罄了,守城的将士们每日从两餐又减少到一餐,萧慕每日不定时攻城,好几次,云梯都架上来了,敌兵都上了城楼来了!最危难之时,幸而曹二虎当机立断,让人沿着云梯往下浇油,然后点火,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一天比一天难挨,所有人都知道,城破只是三两天的事了。

“主子,还是传了春凳来吧,这么高,小心累着。”宁馨扶着她才走了两步,已感觉她步下虚起来了,便要叫小太监们抬了她上去。

沁雅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揽月台,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必,你扶着我就好了。”

宁馨知她坚持,便也不再说话了,叫后面一众皆守在台下,自己扶了沁雅拾级而上。

“这‘揽月台’本是太祖年间所见,初时乃为钦天监观星占卜之用,后来废弃了,就这么孤兀地耸在这里了……”沁雅一边由着宁馨给她披上斗篷,一边说着。

“咱们第一次上这里来,是和泰元年的事情了,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短短数十春秋,果如白驹过隙,居然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啊!”揽月台这个地方,集结了沁雅太多的悲欢酸辛,后宫偌大的地方,就数这里与她最有渊源,故而,她一定要最后再来这里看一眼。宁馨是真不愿意她来此地,每回来,没来由又得伤心一场,伤了身子,这又是何必!这几日她为沁雅擦身子,见她双腿都开始浮肿起来,心里那个难受,背着她不知偷偷掉了多少眼泪。

“我就说这地方不好,非得惹出些个‘黍离之悲’来!怎么就短短几个秋了?!按我说啊,您将来要跟彭祖爷一样,活他个八百高寿,到时候呀,别说四世同堂,多少世都能同了!”

宁馨一番话惹得沁雅扑哧一笑:“那不是成了老妖怪了?!你倒好,连‘黍离之悲’都出来了,等日后啊,这孩子出世了,连师傅都不必费心选了,就你来教便罢了!”

“奴婢的学问,倒还真能当个女先生绰绰有余了!”宁馨就着话头陪笑道。

“呵呵,可别真从我门下出个当朝第一女学士!”沁雅微微一笑,道:“便把那些周大夫也比下去!”

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宁馨听了却黯然地低下头来,兀自道:“奴婢是个什么命,奴婢心里晓得的。”

沁雅一听,也拉她坐下来,缓着声调,幽幽道:“是我对不起你!”

宁馨一凛,忙起身跪了下来,哭道:“主子再说这样的话,着实是在奴婢心上Сhā刀子了!若是没有您,何来我的今日?幸运的,也是卖给人做丫头做童养媳,命不好了,给卖到窑子里,那可真是生生世世都翻不得身,由着人糟蹋!奴婢这条命都是您的,就是为您死上百回,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起来,我不说了便是!”沁雅身子不便,想弯下腰来扶她却又心有余力不足,看着她低头跪着饮泣,转开脸去,朝台下望开去,九城之中,漆黑一片,偶或一二点昏黄的灯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离散成了九天散落凡间的孤星。想起昔日此时,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融融温馨。沁雅心中苦涩,启­唇­几不可闻地一叹:“他若非如此执念,我也早做主成全了你了……”

宁馨满面泪痕猛地抬起头来,惊地愣在那里,望着那一剪映着苍茫夜­色­的侧影,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揽月台上静地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只剩下浩风过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下弦月都偏了,忽然从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二人俱是一惊,齐身站起来,却见张次仪转过楼梯,一见沁雅,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趴跪下来,直喘着粗气:“娘娘……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何事如此慌张?!可是城上出了事?!”沁雅心中一沉,忙问道。

“是……”张次仪答了一个‘是’,喘不上起来,后面的都噎了下去,听得沁雅脸­色­一白。

“不是……”张次仪发觉自己说错话,忙死命摇着头。

宁馨急得一跺脚,恨道:“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啊!”

“是……是……白相回来了!白相带着张原平将军部,回来了!”

沁雅二人俱是大惊,悲喜交加,宁馨扶着沁雅,连声道:“主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咱们终于等到了!”

沁雅也是连连点头,一时情绪大波大折,眼中满蓄的泪,终究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终于赶到了……

“太子殿下已经出宫赶去了,特别吩咐奴才来通知皇后娘娘一声,好叫您放心!”张次仪也是激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再地上拿袖子胡乱抹了一通,鼻涕眼泪和汗水全混到一处去了。

“那现在外头怎么样?!”沁雅稍稍平复,又问道。

“这还不知道,怕是今夜要大战了!不过殿下已经下旨要御林军加强戒备,娘娘且宽心。”张次仪低头答道。

沁雅低头沉吟片刻,忽而抬头道:“你速去备车,本宫也要上城楼去!”

宁馨一听,大惊道:“主子!这怎么可以?!”

张次仪更是大骇,语不成声:“娘娘您是万金之躯,怎好去那兵戎相见的煞气之地,万万使不得啊!”说完咚咚咚地直磕头。

“主子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主子想,您临盆在即,忌见利器啊!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

沁雅直直地看着她,脸­色­凝重:“我自又我的计较,不必多言,快去准备吧!”

宁馨见她此番神­色­,心知已是劝不得了,便让张次仪去准备,自己扶了她下台去。

因为沁雅事先吩咐过不准派先使去通知,所以直到车驾到了城门下,众人才知道皇后来了。萧逸从上急急奔下来,惊道:“母后怎么来了?!”

沁雅一路颠簸而来,已觉腹部隐隐作痛,却不答,但问:“情况如何了?”

“舅父日暮时分率张原平将军所部抵达,如今已列阵将叛军圈围起来了,据曹将军讲,方才叛军想趁着援军长途奔波,阵脚不稳,攻击了一次,可是没能成功,如今暂时都按兵不动!”萧逸也没看出来她有异状,一边上前扶着她,一边一一详细讲给她听。

沁雅略作点头,便抬步上了城楼去。曹二虎率诸将跪在楼梯口行李,急得沁雅道:“危难关头,何顾这些虚礼,诸位将军快些请起,不必在意。”

曹二虎应了声是,遣了众人下去各司其职。他倒着实没有料到这皇后居然会亲自到这里来,原以为是个柔弱的女子,没想到竟有这份气魄。

“将军,援军现在何处?”沁雅不顾左右阻拦,径直走到城堞前,举目远眺,漆黑的夜幕下,远远的皆是松明火把,敌我莫辨。

曹二虎先是一愣,而后立即上前为她指引,心中越发地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沁雅循曹之所指,见援军果是军容肃整,严阵以待,心中安定不少,舒了一口气,觉得适才的疼痛稍稍缓了些,转头问曹二虎道:“将军准备如何与援军接应?”

曹二虎一惊,她倒问得一针见血。顾了左右,见只是太子和几个皇后近身宫女,略迟疑了一会,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沁雅见他神情,便道:“但说无妨,此地无外人。”

曹二虎一点头,道:“白相临去前,曾经与末将仔细商议过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也研讨过所有解决方法!白相早料到援军到达时会出现如今不能相通的局面,所以,与我自创了一套联络暗号,如今,只要等白相发号,我军便可里应外合,双面夹击!”

萧逸听完,点头长叹道:“还是舅父顾虑得周全!”

沁雅并未多做表示,只淡淡一点头,道:“将军辛苦了!”

“末将不敢!”曹二虎拱手行了个军礼,见她不再发问,便退开两步仗剑侍立在旁。

宁馨细心地发现沁雅情况不对,黑暗中虽辨不清脸­色­,但见她头上不停地冒汗,额前鬓角全都湿透了,便劝道:“主子已看过了,是否先回宫去吧?”

萧逸也随声附和。

沁雅却是抿­唇­不语,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

临近三更十分,忽见天空中出现了三支焰火,沁雅一凛,望向曹二虎。只见他顾不上理会自己,扯着嗓子喊:“开城门!给我杀出去!杀出去!”

映着松明火把的光亮,满面一层厚厚的油光,那狰狞的面目,如罗刹鬼面一般。才听到传令官一路赶去的声音,城门门轴转动的响动便入了耳,枕戈待旦的数万士兵如开闸泄水一般,冲向了萧慕的营地。

沁雅望向白澈的方向,果见松明火把排成一串一串,全都往萧慕所部涌去。一时间厮杀声震耳欲聋。

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沁雅方才听张次仪说白澈适才赶到,便料得大战即在今晚!常人用兵,长途行军必定要养­精­蓄锐而后出击,白澈为人办事素来求稳求妥,所以萧慕料定他不会再今晚突袭,可是,此战攸关生死,他必定不能循常法以蔽之!敌军养­精­蓄锐多时,而我方皆是饥兵惫将,率疲敝之兵要胜­精­锐之师,也唯有如此孤注一掷了!

生死存亡,但在今夜,沁雅怎能不罔顾一切赶来?!

如今城楼之上,来来往往的将士,皆拼了­性­命,只听曹二虎不断地扯着嗓子指挥。沁雅并没有真正见过刀兵相接的场面,不过从兵书上看得一二,终究是纸上的死物,那戏文里头的大将临阵,唱词文绉绉的,跟眼前的场面是大相径庭!

这曹二虎历来是山大王做派,时时夹着两句混话,刚刚还是俨然一副将军模样,一会又是泼皮的脸面,当着沁雅他们的面高喊着:“都给我把命豁出来!赢了这场仗,皇上回来一定给咱们加官进爵!老子攒了十年俸禄,都他妈拿出来买酒!咱们兄弟喝上他十天十夜!哪个狗娘养的敢腿软手抖,小心老子手里的大刀!”

双方交战约一二个时辰,萧慕已经完全处于劣势,被城中守军与白澈援军整个包围了起来。

正再紧要关头,忽然听得城下的响动越来越小了,沁雅询问曹二虎,他也不知,便立即叫人去查探。

看着城下双边对峙,沁雅已猜到出了何事。

果然,士兵回来一禀报,是萧慕绑了染烟,架在阵前,扬言只要白澈再上前一步,他就先杀了染烟。

萧逸听了,握拳狠狠地打在城堞之上,骂道:“可恶!”

沁雅腹中绞痛越来越厉害,可是仍旧强撑着­精­神看着下面。

“姓白的!你就当真不要你女儿的­性­命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当真忍心?!”萧慕从刚刚的慌乱已经完全转变为现今的得意,望望身后被刀架着脖子的染烟,骑在马上信心满满地劝降着白澈:“妹夫!咱们可是一家人!你若现在归降,我许你共掌江山,如何?!”

白澈远远地望着城楼之上,又望望尽在咫尺的女儿,额上青筋根根爆起,骑马在阵前一言不发。这一次的染烟与先前大不相同,一直不发一言,也默默地望着父亲。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怕死。

沁雅已痛得站立不住,双手撑在城堞之上,远眺着白澈的方向,虽然,她根本看不到什么,可是,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里,她特意不让火把照着自己,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这一次,她要他自己选择一次,对他公平一次,不管他如何抉择,她都不会怪他,永远也不会……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殊死一搏ˇ

城上众人悉数聚­精­会神地望着下方局势,一个个都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正当此时,沁雅忽然全身一软,顷刻间就倒了下去。宁馨在她半步之处都未及反应,眼看着她倒地不起。

“主子!”

“母后!”

宁馨与萧逸同时惊呼,立即上前扶她。

“主子!您怎么了?!”宁馨双手托在她脑后,触到她衣领后脖已然全被汗水湿透了,一片冰凉。

沁雅脸­色­白得煞人,嘴­唇­微微翕动着,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宁馨情知不好,伸手到裙下一探,湿漉漉的一片,怕是羊水已破。幸而她早作防范,随身两名稳婆不离左右,说话间即可唤到跟前。

两名稳婆粗粗检查了一下,确实是羊水已破,情况危急,看来是赶不及回宫了,而且照这样的情形看,怕是也不好挪动。

沁雅已经痛得半昏迷了,这样的事情,萧逸还是个孩子,当然也是没了主意,宁馨急得直掉眼泪。

曹二虎也知道情况不好,看着这群女人孩子,一拍大腿道:“既然现在都这样了,不如把娘娘挪到那边值房里去,再叫人快马回宫把太医接来!”

两个产婆一听,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以!娘娘生产怎么可以再这种地方!”

曹二虎一听,臭脾气上来了,直冲着二人吼道:“他娘的都要出人命了,还管个屁礼法!”

宁馨低头看了眼沁雅,又看向萧逸。

萧逸豁得起身,镇定地道:“就按曹将军的话办!立刻派人回去传太医!给孤派最快的马!迟了半刻孤要你们脑袋!”

“是!”众人齐应一声,一下子全忙活开了。

沁雅被抬进去时,萧逸情急之下抓了宁馨的手,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神情,只哽咽着道了句:“姑姑,母后她……”

宁馨望了眼忙作一团的内室,抚上了他的脸庞,对他坚定地一点头:“主子一定会没事的!姑姑会替太子守护好她的!现在,也请太子离开,去守护您该守护之物!”

萧逸从小由宁馨带大,尝视她为半母,如今她说出这番话来,原本迷茫惶然的心,一时安定了不少。随即也回以郑重地一点头,道:“孤明白了!母后,就托付给您了!”说完复又隔着帘子远远望了一眼母亲,尔后旋步而去。

宁馨仰望了一下夜幕苍穹,心中暗自祈祷了一声,深深叹了口气,疾步步入。

那边沁雅的叫喊声不绝于耳,这边城下的点点火把又动了起来,想是又开战了。

城楼之上一时往来人杂,一会是士兵汇报战况,一会是宫女汇报沁雅难产,两方声音全汇到了一处,听得曹二虎恨不得冲下去杀几个人解火。

但看着一旁萧逸始终站观局势,不发一语,又不得不压下火气去了。

在他眼里,萧逸不过是个半大的娃儿,遇上今天这样的事情,居然能如此稳如泰山!对于调兵遣将,不置一词,丝毫没有矫揉造作要拿大的皇室子弟的恶习,明明不懂打仗却硬要给你纸上谈兵,唯恐风头和功劳被抢去了!

这样临阵不乱,信赖诸将,确实叫人暖心,能不拼命?!

但看他这番气度,君临天下之风范,遮也遮不住了。

一直到东方的天空从墨蓝­色­转到了青白­色­,下面的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从城楼望下去,原本被严密包围在内的叛军在西南方向杀开了口子,一时冲了出去,松明火把的点点光亮汇成了一条小溪,从西南口子流了出去。

萧逸猛然回头,指着下方问曹二虎道:“将军!这……”

曹二虎也一直在看局势,已知此战已胜,却不敢妄言,只道:“殿下莫急,且等白相人到了。”

果然,没多久,士兵来报,大战告捷,白相已向城中而来。

“痛快!”曹二虎咧嘴大笑着连连拍着城堞,对下面大喊道:“大开城门,迎相爷入城!”

方喊完,已见白澈单骑在前,携尘而来,一晃眼就进了城门洞子。曹二虎喊一声‘大哥’便匆匆冲向楼梯口去了。

二人正好在楼梯口相会,白澈笑着道了句:“二虎!辛苦了!”

此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曹二虎就着微弱的天光看着白澈,平时纤尘不染的人如今却是一身邋遢,着着盔甲还没来得及脱下,头发也蓬乱着,去这一趟,不知是多少艰辛,他本是个粗人,成天二五八万的,此时忽觉得喉头一紧,只扯了扯嘴角,轻道一声:“哪里。”

白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的萧逸,便径直走过去,单膝跪下,道:“臣,来迟了!”

萧逸亲手扶起他,握紧了他的手,哑着音唤了声‘舅父’,之后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让殿下受苦了!”白澈看着眼前的少年,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因此也不多说什么了。

染烟跟在白澈后面,也上到了城楼,萧逸一见她,立即转悲为喜,拉着她问她有没有事。染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萧逸正想问染烟是如何脱险,沁雅一声凄厉的喊叫传来,听得白澈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萧逸简要说了,一行人又涌至临时的产房外。

为了不让沁雅昏过去,宁馨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不断地说话,拿着手巾擦她一头一脸的汗,不停地说着:“战事已经胜了,澈少爷回来了,他就站在外面。”

沁雅流着眼泪,抓着她的手一紧,气若游丝地道:“染烟她……”

宁馨又替她拭泪,哽咽道:“烟小姐没事,一点事儿也没有,现在也在外面呢!”

沁雅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放心地闭了眼,心中默念一句:这江山,我总算替你守住了……

萧逸与白澈两人一直正对着门并立着,两人相当有默契,谁也不说话,也不换位子。两个做主的人都这样了,曹二虎自然是当仁不让要下去善后。

染烟始终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此时,正为着同一个人牵绊着心。她觉得,她似乎开始明白母亲了,明白她为何要如此……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越过地平线,映在了两张决然不同却又同样心焦的脸上,染烟越过他们的脸,遥望那轮缓缓升起的朝阳,想着许多,许多……

这一场漫长的等待,几乎让人窒息,当那声清亮的婴孩啼哭声划破这片沉寂的结界,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与那朝阳一样温暖的笑容。

宁馨抱着襁褓,第一个走了出来,对着正对门口站着的两人一笑,道:“是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萧逸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僵硬在那里,想抱却又不敢去接。白澈看着他笑道:“等殿下以后为人父了,就自然会抱了。”

萧逸当下脸一红,眼角余晖不自觉地瞟向染烟,可是,她并没有看自己,而是愣愣地看着朝阳,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白澈伸手抱过了孩子,见来来往往的士兵们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孩子,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欣喜。

白澈心中一动,抱着孩子走到城堞前,双手高高托起,对着下面数万大军,高声道:“这是我们尊贵的小公主,她在我们大胜之时降生,赐我们以无尽福祉!弟兄们!是你们的勇敢和忠诚,保卫了我们的京城,保卫了我们的公主!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是我朝的英雄!我们的陛下会记住你们!我们的百姓会记住你们!千秋万代之后的芸芸众生也会记住你们!我们的小公主,一定会像这冉冉上升的朝阳一样,保佑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襁褓中初生的小生命,一双小胳膊伸在外头,胡乱地挥舞着。

城下的士兵们,齐齐抬头仰望着城楼之上,火红的朝阳似一幅巨大的背景,衬着他们的公主,阳光洒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骄傲与自豪。

许许多多的人都哭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高喊“公主万岁!”。

昏睡中的沁雅被山呼雷动的声音惊醒了,吃力地撑开了眼皮,问宁馨怎么回事。

宁馨笑着叫她安心,道:“主子放心,是澈少爷抱着小公主站在城堞前,几万将士看到了小主子,都在喊‘公主万岁’呢!”

沁雅听完,眼泪又落了下来,挣扎着想起来。

宁馨明白了她的意图,忙遣人去打起帘子,自己稍稍托起她的身子。

白澈正背身站在正对着门子的城堞前,虽然隔得远,可是,即使是这样遥远地一眼,也已经足够了。

沁雅看着周身浸浴在晨曦中的白澈,默念了一句­唇­语:谢谢你,澈……

没几天,皇后城楼临盆的事情就传遍了京城。一时之间,不管男女老幼,皆为此事而感动。小公主虽然还没有被赐名,可是,京中的百姓都称她为‘朝阳公主’,是上天赐给民间的吉祥。

沁雅也为她取了小名,叫‘冉儿’,寓意那感人的一幕。

西北

虽然萧彻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到那一步。在等了四天之后,俞胜终于出现了。

俞伯常亲自绑子至辕门前,扬言要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按军法处斩俞胜。

萧彻心中冷笑,老头子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不过是要他一句保证,想保下他父子这条命,何用如此!他要是真想杀他们,自然不会背上个‘枉杀功臣’的昏君骂名,何况,既担心他会秋后算账,当初又何必要起异心!

一场闹剧下来,自然是赦了俞胜。

如今三军已齐,便按原定计划,由思齐任先锋,正面开战。

三个月后

文思齐正在帐中研究舆图,制定下一步的作战方略。连续三个月的恶战,敌我军力对比已经相当明显,上月在后白河一役,西戎­精­锐骑兵尽数折损,如今的洛努,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萧彻见此地大局已定,所以留了半数兵马统归思齐节制,自己带了俞伯常父子回京救援。

思齐正看得出神,忽然帐外来报说辕门外有一女子求见。他心头猛然一滞,立即叫人放她进来。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前缘因误ˇ

思齐本是站在桌边俯着身子看舆图的,通报的人下去以后,他就完全坐不住了,来来回回搓着手地走着,想着一会见到她,该说什么话,想着这么多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又无措地拍拍自己的脸,这些年自己四处打仗,一定老了许多,又黑又粗的,跟当年完全判若两人,她会不会认不得自己了?

就这样一边假设着各种可能,一边在大帐里踱来踱去,后来想想这样急躁的样子让她见了,会不会又要糗自己,又忙到正位上坐下,频频望向帐帘处。

“启禀将军,人已带到!”帐外陡然响起的声音,让思齐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了,努力平稳了下情绪,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静,道了一句:“请她进来!”

帐帘掀起的那一瞬,思齐惊呆了,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主观地认定这个前来的女子是安阳,或者说,在这半身的纠葛等待之后,他的潜意识里,也只允许这个女子是安阳,所以,当这张与安阳惊人相似的年轻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惊得完全不能反应了。

“你就是萨哈达?!”在思齐观察她的时候,年轻的女子也同时在打量他,见他许久不发话,便出声问道。

“嗯?”思齐明显一愣,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

“你认识安阳公主吧?我是她的女儿,我叫梅朵尔。”梅朵尔的汉话说的很好,很流利,几乎听不出来是异族口音,可见从小就有人专门教她。

“你是她的女儿?”

“嗯!”梅朵尔大方地点点头,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思齐还是没大反应过来,但是对梅朵尔的话深信不疑,先不论如此与安阳相似的相貌,但看这言行举止,与安阳真是如出一辙,不,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思齐问道。

“是我母亲叫我来带你去见她的!”梅朵尔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道。

“你母亲?!她在哪里?”思齐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原本严肃的表情,顷刻间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看得梅朵尔都呆住了。

“阿妈说的对,萨哈达笑起来的时候,真的连昆仑山颠的千年积雪都要融化了!”梅朵尔毫不避讳地出神地盯着他看,喃喃自语道。

“嗯?你说什么?”思齐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又愣住了。

“没什么,”梅朵尔摇了摇头,道:“你跟我来吧。”

思齐心中虽有无数的疑问,总觉得这个梅朵尔的神情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怪怪的,可是,终还是交代了一声,独自跟着她走了。

副将再三苦劝,恐怕那是敌军设下的圈套。思齐心中苦笑,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是定去不可的。留下了密令,万一他一天一夜之后还未归来,便让副将总领军务,不必在意他。

思齐跟着梅朵尔出了辕门,发现她走的方向并不是西戎驻扎之地,甚是奇怪,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梅朵尔一骑在前,回头望了他一眼,一抿­唇­,淡淡道了句:“跟我来就是了。”

思齐心中不知怎么,总是有股异样,随着她在荒无一人草原上骑了大半天,越走越荒凉了,四周一点人烟都没有,正想着安阳怎会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恰见前面梅朵尔勒马停了下来。

思齐随了她翻身下马,见她指着面前山坡上一座隆起的坟丘,对着自己道:“我阿妈就在那里。”

梅朵尔的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思齐喘息不过来。

(Сhā入背景音乐)

他难以置信地爆争着双眼,扔了手中马鞭便冲到了墓前,见大石碑上用西戎文与汉文刻着‘西戎大阏氏之墓’。

梅朵尔远远地站着,看着火红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耳边时有草原上遒劲吹拂了八百年的风过,带着四周丰茂的草儿簌簌的声音,直达那邈远的天地尽头。

她亲眼看着那个在她们西戎人口中被称为‘哲那古’(意为钢铁一般的勇士)的永远也不会被打败的男人,在血­色­残阳里,在她母亲的墓前,扶着那粗粝的砂岩墓碑,一点一点地蹲了下去,单膝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阿妈是染了时疫死的,她一辈子都没有求过父汗任何事,只在临去之前,求他可以让她葬在能够望得见中原的地方,”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冥灭的天空泛着青白玉的­色­泽,梅朵尔轻轻地走到他身后,自顾自地说起来:“父汗知道阿妈一辈子都心念中原,所以,并没有用西戎的传统将阿妈天葬,而是按照汉人的习俗,为阿妈在这朝向中原的莫予山南麓修建了这座墓。”

“她……什么时候走的?”思齐的双手都深深地抓陷在墓前的泥土里,十指上血和泥混在一起。都说十指连心,可是,对他而言,指上的这点痛楚,与他此时的心境比起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去年,就在你们来攻打我们之前。”

思齐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疾劲的夜风撩得衣角翻飞,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这座孤坟前,两个人影一站一跪,天上新月如钩,惨淡无光。

“阿妈说,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你,就让我对你说声对不起,她先走了。”梅朵尔看着思齐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座古老的石雕,直到草原上的烈日和狂风把他一点一点风化掉,成了大漠里的一堆沙粒,才算完。

“我想与你母亲单独说几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思齐终于开口道。

梅朵尔点点头,走开了。

思齐转了一个身,后背靠着墓碑坐了下来。

昏暗的晕黄照着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凄惶的笑:“知道吗,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对我说‘对不起’。”思齐抬头高高地仰起脖子,做着仰望苍穹的动作,只为让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泪水不从眼眶里流出来。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你挺让人不习惯的,你还是刁蛮些好,就跟当年一样,看着让人习惯些……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每回你安分地循规蹈矩了,就一定是你闯了祸要我帮你扛,所以,我一见你安分的样子,就毛骨悚然的,还是蛮不讲理的你让我放心些。”

思齐忽然觉得好累好累,一瞬间,周身的力气全部被抽去了,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管。他把头轻轻地抵在墓碑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安详恬静地笑着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会来把你抢回去的,你为什么又不等我?!”

思齐睁开眼睛,转过头侧着看了下墓碑,仿佛是看着安阳的脸一样,笑道:“不过算了,你向来就是如此的,说话从来没有算数过!小时候在内书房读书的时候,我无论带着什么小玩意儿,你都要讨去玩,每回都理直气壮地说,借来玩两天就还我的,可是,多少年了,每次都是有去无回!”思齐摊开了手掌,细细地婆娑着砂岩刻的墓碑,幽幽地叹道:“但是,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带给你的……”

“说那话的时候,我们还是那么年轻,不像现在,我都已经有白发了!”思齐不自觉地仰望那钩残月,想起了那年,故都的月下,曾有他们嬉笑相逐的身影。

这些年,他四处征战,过着‘四面边声连角起’的军旅生活。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每个日暮,他都会单骑驰骋,到很远很远,遥望万里黄沙的那头,西戎的王庭里,那个别了多年却一夕都不敢忘却的人!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这是一个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次次搪塞父亲催他回京的命令!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看着白发的老兵,他当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而今的文思齐,早已是叱咤疆场的一号人物!可是,卓著的功勋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且看他如今‘尘满面,鬓微霜’,同日相逢,她可还能认得出自己?

梅朵尔把两匹马都牵到远远的地方去吃草,自己也就地坐下来,隔着那么远,双手抱膝望着那个人。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首诗是阿妈教她的,小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喜欢汉人的东西,觉得那些玩意儿无趣极了,有次被逼急了,她破口冲母亲哭喊道:“为什么姐妹们都不用学这些东西,偏偏我就要学这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想起这首诗,万户捣衣,多么温馨而凄凉的场面!那幅月­色­晕开的画面,那木­棒­捣衣的声音,那份等待良人归来的坚贞情怀,每一个征人看到了,都会流眼泪,即使,那里面没有他们的妻子。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上战场,枪林箭羽,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区区捣衣声,就让七尺男儿落了眼泪。

就像眼前的这男子。

母亲弥留之际,曾经说过好多她们的事情给她听。

最使她感动的,便是那句他会抢她回去的话。多么直白而炙热的表达方式,或许,任何人听了这句话都会觉得幼稚可笑!但是,如果说这话的人,在这么多年后,还是坚守着自己的承诺,那么,还会觉得可笑吗?

那年,她怒气冲冲地跑进来质问母亲:“为什么阿妈的心里会有别的男子!父汗是草原上最英武伟岸的男子,像翱翔在天上的雄鹰一样让人敬仰,为什么阿妈还要喜欢别人?!梅朵尔为此感到耻辱!”

当时的母亲却不恼不气,带着她一起去骑马,用属于草原的方式,用年幼的她所能接受,能理解的方式,跟她讲述这一切。

“在遥远的天朝都城的皇宫里,有一位骄傲的小公主……”那一日,草原的天,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茂盛的牧草,成群的牛羊,就像敕勒歌里唱的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完全被母亲动听的故事迷住了!一个关于萨哈达和宜尔哈姑娘的美丽的故事。

她难以想像,这个世界上,会有比冬天的呼伦贝尔湖还要澄澈的眼睛,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连昆仑山颠的千年积雪都要为之融化的笑容!

她骑在马背上,手里的马鞭指着天地交汇的哪一条线,朗声大笑着,对母亲道:“阿妈!我要去天朝!去帝都!去看看那里繁华的街道,还要去看看与昆仑山一般宏伟的宫殿!最重要的是,去看那个连茨茨格都为之黯然失­色­的萨哈达!”

言犹在耳,如今,此刻,萨哈达就在她的眼前,真真切切地在那里!事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见到了那个让母亲许了一生的他!

思齐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知道,她能听得见。

“安阳,你很坚强,真的……”思齐随手一根根地拔去了坟头上的野草,长长地叹息着:“你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要强!”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怎会不知道,她的­性­子,烈起来,犟驴子都比不上!自从她踏出宫门的那刻起,她再也不是天朝的公主,而是西戎大单于的阏氏,她是在拼尽了力气在活着,以与以往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式,坚强地活着,只为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位和亲的公主!

思齐还在继续说着,似有千言万语,都要在今夜一吐为快,他的声音携在风里,一直到那碧落黄泉,一直到她的耳畔。

三尺黄土,埋了这一世,在千百年后,终将烟消云散,成了历史的尘埃,渐渐地被人忘却……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却化箴言ˇ

天亮的时候,思齐带着梅朵尔回了军营。他已经出来一整夜了,再不回去,他怕真出什么乱子。

“将军!您可回来了!”甫入辕门,副将已经迎了上来。看到他身后跟着的梅朵尔,神­色­迟疑了一下,不过也并未多说什么。

思齐也无甚表情,但一点头,往大帐行去,边走边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可好?”

副将随他入帐,朝他行了个军礼,道:“一切安好,敌方并无所动。”

思齐点头嗯了一声,道:“仔细注意他们动向!”

副将应了声‘是’,刚要退下,梅朵尔忽然Сhā话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们面前的营寨已经是空的了,我父汗早就带着我们的族人翻越焉支山了!”

“什么?!”副将与思齐俱是大惊,忙派哨骑前去勘探。梅朵尔果然没有撒谎,偌大一个军营一共只剩了千余人。他们留下的主要任务就是制造幻象,拖延时间,每日开饭时分都要将军中所有灶火升起,这才骗了过去。

“蛮人果然狡诈!”副将破口骂了一声。

“你们中原人才狡诈呢!”梅朵尔豁地站起身来,面红耳赤朝副将瞪去。

“你……!”副将气得憋了一肚子火,可是当着思齐的面又不好发作。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何方?!”思齐看着梅朵尔的眼睛问道。

“最后一批已于十日前离开,你们是追不上的!他们要翻越焉支山,带着最伟大的昆仑神的庇护,到漠北去,到你们的军队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去!”梅朵尔说完,双眼隐约含泪,望着思齐道:“你们已经杀了我们那么多的族人,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我们已经再也没有力量来中原了,难道这样还不够吗?!如果不是因为老是打仗,阿妈她也不会死的!”

最后一句话,梅朵尔是哭着喊出来的。

思齐本就内心悲恸之极,听了这句,自然是好受不得,挥了挥手,让副将退了下去。

虽然思齐对梅朵尔的话没有怀疑,但是,为主将者,以私人感情来判断事实真相却是万万要不得的。所以,之后的半个月,思齐又派了大量人马在四周仔细搜寻,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大军留的一日,便要耗去百余万两的军费开支,所以,在确认敌军已经退尽的情况下,思齐终于下令班师回朝。

临行的前夜,思齐一人负手立于大帐之前,怅望夜空苍紫,面对着莫予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呀?”梅朵尔从旁边的小帐里探出头来,对着思齐灿烂地一笑。

“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还不睡?”思齐也对她一笑,道。

“我睡不着。”梅朵尔走到思齐的身边,自顾自坐到了草地上,苦着脸道。

“为什么睡不着?”思齐也随她坐了下来,问道。

“嗯……”梅朵尔侧歪着头看着他,苦恼地道:“我从小就在这草原上,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快乐,现在要离开了,心里好舍不得。”

思齐看着她秀气的五官全纠结到了一处,呵呵笑道:“那你为何还要跟我去中原?”

“因为阿妈说,中原好热闹,有无数的街衢,两边都排满了店铺,店铺里卖无数的好吃的,还有漂亮的衣服,许许多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那东市的夜集,到处都是人,人们脸上都是快活的笑,还有皇宫,阿妈说,中原的皇宫,就跟昆仑山一样雄伟壮丽,她小的时候就住在那里!所以,我也好想去住一下,去看一下!”梅朵尔被思齐这一问,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停也停不下来了。

思齐看着她这么天真无邪的脸,充满了对母亲描述的那个繁华的帝都的憧憬向往,说话的神情与语气,与她母亲当年如出一辙。心中一酸,咳了一声,道:“原来,中原那么好啊……”

“嗯!是啊!对了,你以前是不是也跟我阿妈一道住在宫里啊?”

“不是,我住在宫外头。”思齐被她问得笑了。

梅朵尔眨着晶晶亮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的瞧,看得思齐浑身不自在地问:“你又看什么呢!”

梅朵尔又是冲他一笑,好不忸怩地道:“萨哈达,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哟!”

思齐被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呛住了,在那边猛咳起来。

“阿妈说的对,你真的很怕羞呢!一点也称赞不起!不像我们草原上的人,被称赞了应该大大方方地接受啊!”梅朵尔双手一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那边思齐总算咳完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梅朵尔又出惊人之语:“你可不可以也搬到宫里来住啊?”

思齐这下没再被自己的口水噎到,转过脸来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梅朵尔的脸瞬间黯然了下来,下巴扣在膝盖上,叹了口气,道:“我怕他们不喜欢我。阿妈说,宫里的人,嘴上说的话跟心里想的永远不一样,她老说,如果我这样的去了,肯定会讨人厌的。你们那里的人,除了你我一个也不认得,所以,我想让你住到宫里来陪我。”

思齐还当是什么事,听完方笑道:“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是皇上的亲外甥,他疼你还来不及!”

“可是,我也是敌人的女儿,不是吗?他们也会像仇视我父汗一样仇视我的!”梅朵尔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凄惶而无助。

“不会的……”思齐心下不忍,伸手轻拍了两下她的背道:“没有人会欺负你的,我保证!”

“真的?!”梅朵尔抬起脸侧看着他,脸上犹带泪痕,央求他再三的保证:“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你也一样不会不要我吗?”

思齐微笑地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呵呵!萨哈达真好。”梅朵尔拿手背一抹泪痕,笑了起来。

思齐无奈地摇摇头,有哭有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萨哈达’是什么意思?”

“是优秀,勇敢的男子汉!阿妈就是这么叫你的!”梅朵尔扬着笑脸开心地回答。

本以为他会害羞,会笑的,可是却没有。他只是淡淡地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了声‘是吗?’,便又遥望着莫予山的方向去了。

“你坐在这里,就是一直在看阿妈吗?”梅朵尔也敛了笑意,静静地陪他一起望着。

思齐转过来,用慈蔼的神情看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从小就喜欢热闹,最怕孤单。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梅朵尔看了眼思齐的侧脸,又复望向莫予山的方向,低低似在自喃:“其实,阿妈她不想回中原的,她说,她已经不是中原人了,可是也不想做西戎人,只想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着中原就好了。”

梅朵尔看他紧紧地抿着­唇­没有说话,但是她知道,他听见了的。

她忽然站起身来,前倾着身子朝着莫予山的方向大喊道:“阿妈!我要去中原了!草原上的遮纳基(鄂温克语,意为会唱歌的美丽的小鸟)要飞过千万重山,到天的那一头去了!你听见了吗?!”

梅朵尔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声音裹在草原上的疾风里,久久不散。

从西北回京城,八百里加急快报,各处驿站,驿差与快马皆枕戈待旦,站站相连,换马换人,一站接着一站,半刻不停,如这般日夜兼程都需要走上七八日的功夫,可是萧彻却仅仅用了十二日,便率大军赶到了。

崇天门戍卫森严,见大军前来,惶然不知所以,直到张全请了天子印信,这才开了门迎驾。

萧彻得知已经退敌一月有余,心中陡然一轻,再无所羁,一路畅行无阻,策马入宫,直到康宁殿前,才翻身下马来。

已是午夜时分,皇帝突然回銮,事先根本无人通知,直到皇帝进到内殿来,依然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所以,当萧彻站到门口,猛推开来,就见沁雅一袭素衣,傍窗而立。

她,侧身站在窗前;他,直身立于门边。

她明眸曼睐,望着他一动不动;他落拓一身,亦伫立凝望无法动弹。

这一世的相逢,是上苍的恩赐,险象环生的劫后余生,让他们都不敢妄动,怕,怕这是一场梦,一场原本就虚幻的梦。

终于,她看着他摘了头上金盔,猛地一掷地,金属撞击青砖地,沉重而尖利,刺得人耳疼。

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走得那么慢,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什么一般,那么战战兢兢。

他扔了手中佩剑,剑身沿着青砖地借力滑开许久,摩擦地面的声音就仿佛是在什么上面拉开了一道口子,钝挫苍鸣,疼到人心里去。

夫妻将近二十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落魄的样子:头发也不知多少日没有梳理过,乱丛丛地就像秋天荒地里的衰草,横七竖八地都有;眼睛又红又肿,眼白都被血丝湮没地差不多了,显然是不知道多少个昼夜没有合眼了;下颚上青黑一片,全是冒出的髭须,整张脸黑得在灯下全泛了油光……

他素爱洁净,向来注重仪表,从来不肯在门面功夫上马虎半分的,可是,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却是从尘土堆里滚了一遭的,满身风尘。让她完全都不敢认了。

室内静得别无杂音,唯有他粗重地喘气声与她哽咽的抽泣声。

只是几步之遥,却仿佛走了沧海桑田般长久,不知是赶了多少路才赶到的,八千里云月都不在话下,可是,现在这几步跨起来却如同双脚灌铅包铜,每一步都万分艰难!

在西北之时,每天都要想上千遍,若还能见上一面,便要对她吐尽心中所藏,一路地罔顾一切拼命狂奔,连座下的马都换了好几匹,一心所念亦无其他,可是,如今她就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却是喉头为什物所堵,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步,两步,一步……

他走到了,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酸涩难忍,却依然眨也不敢眨。他怕,怕只要自己眨了一下,她便消失了……

她看着他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她好想说些什么,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她好辛苦,告诉他她好委屈,告诉他她没有对不起他,告诉他他们有了冉儿,告诉他好多好多……

可是,她怕,她怕他还没有消气,怕他还在怪她,怕这是一场梦,一说话,梦就醒了,他就消失不见了。

“我回来了……”萧彻猛地出手抱住她,双手越收越紧,似要把她嵌入骨血。

沁雅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了,再也不放手了,这一辈子,再也不放手……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劫后余生ˇ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萧彻的­唇­贴在妻子的耳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毫不厌烦。

沁雅埋首在他颈间,拼命地点头,积了这么久的眼泪,全在这一刻溃堤,不住地流,沿着脸颊,全都淌进了萧彻的脖子里,后颈湿漉漉地一片。

二人紧紧相拥着彼此,享受着这一刻重逢的喜悦,只愿如此抱着对方,千言万语皆已无言。这世间最昂贵的誓言,怕也不过如此了,所有的都不管不顾,只要这样就好,彼此拥有,直到海枯石烂……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彻忽然松开了手,解起身上的盔甲来。

沁雅还没反应过来,萧彻已然解完了,里面明黄的衬里也是褶皱连连。

萧彻呼吸粗浊浓重,忽地打横抱起她,快步走向床榻。

沁雅惊呼一声,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襟,道:“皇上,不可以!还没到三个月呢!”

萧彻搂着她躺下,听了她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什么呢你!朕已不知多少个昼夜没有睡觉了,累得站着都能睡着了!”

沁雅闻言,羞得满脸通红,觉得在他面前无地自容了,便要起身来,却被萧彻一把拉住,倒回床上,一把揽入怀中。

萧彻把自己的左脸贴到她的右脸上,轻轻低喃道:“在这儿陪着朕,哪也不许去,好吗?”

沁雅­唇­边漾起一抹微笑,甜甜地应了声‘好’。

不过片刻功夫,头顶上萧彻的呼吸已然平稳,想是已然睡熟了。

沁雅刚想动一下,抽开身子好让他睡得舒适些,却见萧彻明显一皱眉,揽在自己腰上的手一紧。沁雅慌忙顿住,再也不敢动了,就这么扬着脖子,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不知他究竟多久没有睡好觉了,眼圈都是深深的,眼袋肿得厉害。近一年没见了,她轻轻地抬起手想碰碰他,可是又怕惊醒了他,犹豫良久,终是忍不住,拿指腹轻柔地触碰这张担忧了百余个日夜的脸。

她终于做到了!保全了这一切,等到了他回来。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她的良人归来了,春闺梦里,她也不必再夜夜望那水晶帘外,秋月玲珑了。

约摸两个时辰以后,萧彻就醒了。

沁雅看他单手揉着太阳|­茓­,便伸手去帮他,柔声问道:“天还没亮呢,皇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萧彻翻了一个身,把她虚压在下,无奈叹道:“朕到京的事,外面现在大概已传遍了,如何真能安睡地下来?”忽然又单手支起头,戏谑地看着沁雅道:“况且,方才,朕一直觉得什么东西在朕脸上轻轻地乱动,想是你这里有小虫子了,你可看见没有?”

沁雅知他在戏弄自己,便鼻下轻哼一声,故作生气,翻转个身,不去理他。

分别许久,居然见她这样与自己使小­性­子,萧彻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因为纵使是在以前,她也几乎从未如此过。想至此处,心中一暖,从背后抱住她,轻吻了下她的侧脸,笑道:“你抱起来,比以前重多了。”

沁雅心底一笑,她自从生下女儿之后,身子就发福地厉害,整个人胖了一圈,有时自己照照镜子都心烦,总想着他日萧彻回来见了自己这样子可如何是好,如今他这么一问,她故作不快道:“如今臣妾这般模样,本就无颜面君了,凭皇上怎么发落吧!”

萧彻脸埋在她的发间,把怀里的小女人翻转过来面对自己。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萧彻借着微弱的天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猛地把脸凑到她面前,情难自禁吻了下去,呼吸越来越重,手也不规矩地游移到了胸前,忽然闷声笑道:“还是丰腴些好……”

沁雅情急之下,忙推搡着他,奈何手口不能兼顾,所以收效不大。

这边夫妻二人正在展开攻防战,那边门上张全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皇上!阁老们全都到齐了,在御书房等着您呢!皇上!”

萧彻终于住了手,把脸埋进枕头里,扯过被子包在头上,一拳打在床板上,恨骂一声:“这帮老东西!”

沁雅看着他这么孩子气的举动,笑出了声来,轻轻地哄着他,扯下了他蒙头的被子道:“皇上快去吧,别让大人们等急了!”

因为不是正式上朝,所以萧彻并没有着天子朝服,只是换了家常服­色­,一件绛红­色­织锦妆花缎的九龙袍,头发是沁雅亲手绾的,戴了一顶赤金盘龙螭纹冠,梳洗之后,整个人容光焕发,又变回了那个气宇轩昂的九五之尊。

萧彻才步出康宁殿,张全便上前对他轻声道:“俞相也来了。”

萧彻负手冷笑一声:“他不是腿脚不好么,传朕旨意,让他好生养着罢!”

一个月后,文思齐还朝。此番倾举国之力的征西之战终以朝廷大胜而告终。

萧彻封梅朵尔做了郡主,赐她住在安阳当年所居的宫里。诸人论功行赏,文氏功高,满门加封。

曹二虎守城居功至伟,封了一等伯,赐良田千顷,钱帛丰厚。

当日守城之时,他曾对众将说过要将自己所有钱财皆拿出来买了酒与同袍分享。如今他富贵了,却不忘当初承诺,果真拿所有财帛换了万坛美酒,悉数堆在院子里,大开了中门,供兵士随意取用。

一时之间,成千上万人蜂拥而至,每日聚在他家喝酒。京畿卫上奏萧彻,说他这样是扰乱京城治安,要拿他问罪。

谁知萧彻只是一笑了之,道:“这个曹二虎倒是个血­性­之人,却是要学那汉朝的魏其侯么?”

思齐到京之后,方才知道了崔窈的死讯。虽然,他对她并没有动过真情,但是毕竟夫妻几载,他也确实愧对于她,复又着了孝服,按着丧制,为她守孝。

此生,他也不打算再娶妻纳妾了。文氏夫人的名分永远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这,已是他唯一能给得起的了。

那日萧慕虽杀出重围,但是毕竟大势已去,一路被围追堵截,终于在渭水之滨,四面楚歌的境地下,拔剑自刎。镇南王一脉,满门抄斩。至此,这件谋反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萧璃虽是镇南家的人,但也已是文家的媳­妇­,沁雅不忍,看在白澈与染烟的面上,在萧彻面前进言,赦了她的死罪,所以,她并不在株连之列。

萧璃自己是在封郡主,破城之后,便一直身在宗人府大牢。后来被赦之后,她不愿再回文府,到了京城郊外的镜水庵带发修行。

白澈到过庵中两次,可是萧璃都不愿意见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便也只好就此作罢。

和泰十八年的元宵宫宴,在整个王朝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洗礼之后终于又重归于平静,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人希望从此以后,真的能国泰民安,永远不要再起战端。

经此一役,皇家和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陡然提升,萧彻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为了庆贺此番四海升平,内府比往年提早了两个月筹措,力求举办地盛大辉煌。

都说此番文氏居功至伟,可是放眼望去,被排在御前第一席的文氏,却并不如人们眼中的那般荣耀。今夜白澈称病没有前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自从上次那件事后,从萧彻归来到今日,白澈总是尽量避免与沁雅相见。所以,席上只坐着思齐与染烟二人而已。目前的文家,所剩者真的是寥寥无几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母族文氏乃为当朝第一外戚,内有左丞相白澈,外有刚刚晋封大司马的文思齐,皇后文沁雅宠冠后宫,太子也是中宫所出。说文氏乃本朝第一大家,一点也不为过!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表面的富贵繁华,是背地里多少酸辛血泪换来的!

沁雅望着下面的二人,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这么多人的牺牲,成全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付出了所有去成全,可是,又有谁来成全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可让我好找!”梅朵尔一路上见人就问,兜兜转转才找到了思齐,看他远远地立在湖边,高兴地跑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自她入宫以后,常常如此不顾礼制,当着人前就大方地拉他的手。一开始的时候,他只当是她孩子气的表现,毕竟,胡人豪放不羁,她自小生于斯长于斯,­性­情自然不比中原的女儿家。可是,日久下来,他就算再怎么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梅朵尔对自己存了别样心思。

他尝试着拒绝,用伦常辈分的观念教育她,可是,她完全像匹野马,中原的行为典章根本约束不了她!

这一次思齐一反平常,没有甩掉她的手,就这么任她亲昵地挽着。

思齐已经许久没有给她好脸­色­看,今晚忽然见他不反感自己了,这让梅朵尔很高兴。

元宵佳节,烟雨湖边,依旧是浅唱斟酌,月影婆娑,长夜阑珊,华灯不辍。

面水而立的思齐终于缓缓地转过脸来,最后定住,静静地望着梅朵尔的脸。远处湖上,舞袖翩翩,倩影落落,画舫上­精­致的宫灯,琉璃的,绢绡的,皆是美轮美奂,渺渺茫茫地,化作无数五光十­色­的点,恍若草原上晴朗的夜里,通透无边的苍穹中镶嵌的灿烂的星子。梅朵尔的眼眸里,映着点点灯辉,亮丽晶莹。

“这样看去,你又长的不是很像你母亲了!”思齐微笑了一下,弯腰一撩袍,率­性­地在席地而坐。以前粗粗看去,总觉得像,可今天猛然这么近,仔仔细细地看过她,又觉得梅朵尔的长相跟安阳一点都不像。

“嗯,从小,人人就都说我长的像父汗。”梅朵尔从来都不会有半分拘谨,见思齐坐下,也跟着坐下来。

“她以前最爱躲在这儿,生气了,委屈了,哭了,都要躲到这里来,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换过地方。”思齐目视前方,画舫上的丝竹隐隐约约传来,就像那年元宵,那夜星辰。

“谁?我阿妈吗?”梅朵尔眨了眨眼睛,问道。

“嗯!”思齐看着她一笑,道:“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跟你讲过你母亲小时候的事,你知不知道,她其实是个相当霸道又刁蛮的人。”思齐完全沉浸到了幼时的回忆中去,闭着眼睛,脸上浮着幸福的笑,双手交握着撑着下巴,定定地看着梅朵尔的眼睛,道:“小的时候,她总爱与我作对,因为她是身份最尊贵的小公主,宫里人人都宠着她,而我是丞相之子,总是不服她,从来不肯示弱,所以,我们两个,通常为了一点点小事都要相争不下。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她要的,我便不肯给她。”

“为什么呢?!”梅朵尔怪道。

“因为那样会很没面子啊!到后来,纵使心里想给的,嘴上也死活要硬撑着。”思齐笑着摇摇头,想着幼时的稚气。良久之后方低低叹出一句:“如果,可以再来一次……”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梅朵尔歪着脑袋问他。

思齐从假山的­阴­影里抬起头来,一瞬不瞬死望着她,一字一句,轻柔地道:“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会对她说,‘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此时烟雨湖上烟火齐放,一朵硕大的烟花正好开在他的头顶,五光十­色­的点点火焰,在那一瞬迸裂出的美丽,刹那芳华满地,拼却了这一世,只为这一刻的绚烂夺目。

梅朵尔静静地望着他,烟火的光亮照得半边天空透亮,映着他的脸,映出了他脸上不该这么早就存有的风霜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她以前都没有发现,他居然已经有那么深的皱纹了呢?他才这般年纪,不应该华发早生的……

“这一世,是我欠她的,谁叫她那么霸道刁蛮呢!”思齐缓缓地抬起手,抚上梅朵尔的脸,拿着粗粝的掌心,一点一点抹去她满脸的泪痕,用那么慈爱纯粹的眼神看她:“孩子,做我的女儿吧,这一世,让我们一起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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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尔定定地望着他,这张脸,这个人,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在梦中勾勒过无数次,都没有初见时的那刻,心动的感觉。

阿妈曾说过,他的眼睛,比冬天的呼伦贝尔湖还要澄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连春天草原上开遍的茨茨格都要黯然失­色­。

可是,自从她见到他,就很少看到他笑,回京以后,他笑得就更少了。

他的眼睛也不再澄净了,总是黄浊地布满血丝。

草原上的老人说,在天地初开时,萨哈达遇上了宜尔哈姑娘,他们结为了夫妻,生下了草原人的先祖。

萨哈达会笑,是因为有宜尔哈姑娘,而等有一天,宜尔哈姑娘不在了,萨哈达就不会笑了。他的笑,只是留给那个她的……

“为什么?”梅朵尔泪流满面问他:“难道,梅朵尔就不能当你的宜尔哈姑娘吗?”

思齐双手托起她的脸:“你还小,不明白,现在的你,就像草原上初升的朝阳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年轻,而我,已经是快要下山的夕阳了,等你以后长大了|Qī|shu|ωang|,懂得了什么叫Zuo爱,便会知道,你现在所作所为,都只是一时的迷惘罢了!”

“不是的!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梅朵尔愤怒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瞪着他,她讨厌他老把自己当小孩子,她已经十六岁了,早就是大人了!

“可是夕阳与朝阳,是永远也碰不到一块的……”思齐单手在地上一撑,缓缓地立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抖落满身的疲惫,凝眸到那水波流光的湖面,喃喃道了一句,转身离去。

梅朵尔静静地站在原地,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苍茫夜­色­全部掩盖了去。

“怎么不能碰到一块?!我升起的早一些,你落下地慢一些,这样,不就能碰到了?可是,我为了你拼命地早,但是,你却为什么不肯为我缓一时半刻?”

梅朵尔一点一点地蹲下来,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臂弯里放声大哭。

“烟儿。”

正在岸边看烟火的染烟寻声顾盼,见是萧逸立于小舟之上,已经划至跟前了。

他,金冠紫袍,翩翩风度,临水踏波,负手笑着,径直行到自己跟前。

“太子!”她,低眉侧首,裣衽为礼。

萧逸明显一顿,抬出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笑意凝固在­唇­边。这是她第一次称他‘太子’。

他们之间,已经不一样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只这个称呼的改变,她就已提醒他,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太子怎么不在御前伴驾,下得御舟来?”染烟轻曳裙裾,笑看着他。

“母后她没看到你,叫我来寻寻你。”萧逸道。

染烟低头,不复言语。

烟雨湖上,漫天烟火,皆溶在了水光夜­色­里。

二人并肩而立,她仰头看着烟火,他侧脸看着她,就像他们小的时候,每年的元宵宫宴,他们都手牵着手站在这里看烟火。

只是,景依旧是当时景,而人,却已非那年人。

“我又新学了一首词,背给你听,可好?”染烟忽然侧过头,明眸烂漫,笑问着他。

“好。”萧逸含笑点头。他们从小就比诗斗词,她从来都不甘心输给他。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染烟望着茫茫烟雨湖,想起了文家,想起了祖父祖母在时,想起了父亲抱着她手把手教她临字,想起了与萧逸两人一起在御花园作弄柳妃……

又是一个烟花燃起,只见那一点淡光从地上直冲而起,行到空中,骤然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化作千万点,落在了湖面上。

“皇后娘娘为你选的太子妃……是个贤德之人,将来,一定是位好皇后。”染烟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到他脸上:“虽然,太子的大婚,我没办法参加了,但是,我会在佛祖面前为你们祈福……太子将来,会成为一位好皇上,一位流芳百世的好皇上……”

“你要去哪?”听到‘佛祖’二字,萧逸情急问道。

染烟一笑,答道:“我要去陪我母亲。”

“染烟告退了,烦请太子为我在皇上与皇后面前请辞!”

复是裣衽一礼,她在他面前轻巧旋身,翩然而去。

既决心要去,便莫再回头!每一步,皆泪如雨下。背对着他,骄傲地离开。心中默念:我已将此生最美的自己留给了你,今生无憾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萧逸负手望着她远去,用­唇­语背出了下半阙。他知道,今生,他无法挽留她的,就像那天,沁雅对他说的那样,如果他真的珍爱,便不会让她进宫,而应该放她而去。

和泰十九年秋,称病半年之久的白澈在向萧彻递交了三次请辞奏程之后,终于没再被驳回。

那日午后,萧彻抱着女儿,告知沁雅:“今日,朕准了他的请辞折子。”

沁雅侧躺在卧榻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逗冉儿。她自开春以来,身体一直不好,几乎是天天有大半的时间都躺着了。

“你怎么不说话?”萧彻终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她。

沁雅淡淡一笑,道:“谢皇上!”

萧彻也笑了:“朕革了一个功臣,满朝文武都在寒心朕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怎么倒是来谢朕?”

沁雅依然静静地笑看着他不说话。

最后还是萧彻破功了,被她看得受不了,扑哧一笑,道:“难怪汉武帝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你这一顾,叫朕连自个儿也倾给了你了!”

夫妻二人正笑着,宁馨端了药来,萧彻亲手接了,试了试温度,有些烫,便搁下了,道:“凉一会再喝,今日要议黄河河工上的事,大臣们都在前头等着呢,朕先去了,晚间再来看你!”

沁雅端起药碗,抿了一口。平时苦涩难入喉的药汁在今天却也变得不苦了。从他回京到今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起白澈。一直到今天,他的心结总算解开了。

他能准了白澈的辞呈,甘愿自己背负骂名,便是最好的证明。白澈如今功高震主,即使她明白他无谋逆之心,可是,外人不会这么看,他们相信的是,即使他现在没有,不代表他将来没有!自古权臣皆无善终,如今萧彻肯放他离去,实属莫大的恩泽,沁雅心中,对萧彻十分感佩。

镜水庵

满是铜绿的庵门‘吱悠’一声,缓缓开启。

染烟跨出庵门,看着眼前人,青衣素裳,听见声响,转过身来,看着自己。

“母亲她不愿出来相见。”染烟望向他身后,两个老仆,一担书,别无其他。

白澈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替为父好好照顾你母亲。”再次望向庵门,拂了拂衣袖,转身欲去。

“爹!”染烟忽然开口叫道。

白澈复又回头。

“此去江南,望父亲多多保重!恕女儿不孝,不能随侍左右。”染烟扶门跪下,郑重对白澈磕了三个响头。

白澈亲手扶了她起来,轻轻地抚着她的头,歉疚地看着她:“是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女,让你受苦了!”

染烟一笑,轻摇着头道:“以前,女儿曾怪过您,也恨过您,因为,女儿不曾站到您的角度去体会您的苦衷,而如今,早已不恨了,在女儿心中,您永远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白澈听了女儿这番话,感动地红了眼眶,道:“我的烟儿,真的长大了!”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笑道:“何时得空了,到江南来,陪乃父下几盘棋吧!”

染烟笑了,点头道:“好。”

染烟目送父亲远去,寒山石径篱笆,白云深处人家,暮­色­暖着柴扉,却再不会有人叩昏而来。

几件旧袍,一担文章,这便是他之所有!昔日平­干­戈,山河雷动,万马齐喑,振臂一呼,慷慨辉煌!而今辞官归隐,却是竹杖芒鞋,蓑衣斗笠尔。

染烟笑着,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她的父亲,永远是那画中之人,错落了这凡尘俗世。

直到昨天,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可是,在那一场浩劫中,那千钧一发之际,母亲飞身护她时,流去了……

如果,那个孩子可以生下来,那么,或许,今日她就不用茕茕孑立于此,看着父亲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或许,他们一家四口,可以一起去江南,到太湖之滨,姑苏台下,看看粉墙黛瓦民居,听听吴侬软语风情,每日三餐都有太湖河鲜相佐,天天闲暇都能闻见那银字筝调的评弹昆曲……

她从小到大,已无数次听说过江南,可是却从来没有到过江南,有人说,只要走过那座千年的青石板老桥,便到了水天堂了……

和泰十九年,左相白清礼久病请去,上再三挽留皆不得,唯有含泪承应。

和泰二十年,后病危,上一意孤行,罢皇陵之工而修‘两怡园’,群臣力劝不得。

同年,俞氏谋反,上勃然大怒,诛其九族。废俞妃,赐自尽。

和泰二十年末,后薨于康宁殿。上悲恸,罢朝三日。

……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往昔种种ˇ

三年后

姑苏南界有一处鱼米之乡名曰‘笠泽’,此地乃为当年吴越两国大战之处,由此得名。于笠泽往东南行百余里,有一名胜,曰‘鼋头渚’,从‘鼋头渚’远眺太湖,三万六千顷水域,波光粼粼,实乃风光佳处!

这太湖之中,有岛屿数作,其中一座,因三山相连成岛,故当地人皆唤其曰‘三山岛’,此岛四季景­色­宜人,水草丰美,朝时晨曦微露,寒山薄翠,夕时暮­色­凝紫,落霞孤鹜,水天一­色­。不啻是个仙家居处!

白澈离开了京城,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这故地姑苏。可是,他不愿再住在文府祖宅,于是便在这矗立于太湖碧波之上的三山岛上结庐而居。

“舅舅,舅舅,那后来呢?后来呢?”已经四岁的小冉儿粉嘟嘟的双臂勾着白澈的脖子,整个人赖在他怀里撒娇。

“后来啊,”曹二虎扯着嗓门抢过白澈的话头:“大哥就站在城楼上抱着公主你,这样高高托起,”他把手中渔网竹篓放到了地上,比划了一个很标准的托起动作,接着,抬高了头,学着白澈说话的语调,道:“‘我朝的勇士们!这是我们尊贵的小公主,她在我们大胜之时降生,赐我们以无尽福祉!弟兄们!是你们的勇敢和忠诚,保卫了我们的京城,保卫了我们的公主!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是我朝的英雄!我们的陛下会记住你们!我们的百姓会记住你们!千秋万代之后的芸芸众生也会记住你们!我们的小公主,一定会像这冉冉上升的朝阳一样,保佑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啊!”冉儿突然双手捂脸,大叫起来:“那人家都没有穿衣服,岂不是都被看光光了!”

白澈闻言,大笑起来,在她­肉­呼呼的小脸上一掐,道:“你这个鬼灵­精­!”

“然后呢然后呢!”冉儿对白澈吐吐舌头,又忙要曹二虎讲下去。

“然后啊,原本乌漆抹黑的天,忽然从西边升起了一个这么大这么大的金红­色­太阳,云都变成了红­色­的!”曹二虎绘声绘­色­地夸大其词,越讲越来劲。浑然不知宁馨已经走近。

“西边?!太阳不是都从东边升起来的吗?怎么会从西边了呢?!”小人儿提出疑问。

“所以说公主是上天降下的福星啊!”

“再然后啊……”曹二虎还待继续,冉儿忽然打断了他道:“我知道了,再然后,姑姑就来了!”冉儿说完,扑到宁馨的怀里,哈哈大笑起来。

曹二虎闻言,猛回头看去,果见宁馨立在自己身后,不悦地看着自己,只得怔在当场‘嘿嘿’傻笑着抓头。

“这么大一个人成天说些混话教唆公主!像什么话!”宁馨没好脸­色­地越过他,张手要抱过冉儿。

“不要不要,人家要跟舅舅在一块!”宁馨气得摇摇头,扬了扬手中的孔雀尾羽绒斗篷道:“起风了,奴婢来给公主披上,不然又要着凉的!”

“不要不要,人家不冷!”冉儿把身子一个劲地往白澈怀里缩。

“公主!听话!”宁馨的语气明显透着不悦。

“人家真的不冷嘛……”冉儿明显瑟缩了一下,妄自小小声地争辩道。

白澈看着她二人对峙,笑着摇了摇头,对宁馨道:“放着吧,一会我给她披上。”这个冉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宁馨,连萧彻都治不住这个小猴­精­,偏偏对宁馨,她就怕得要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宁馨别无它法,只得将斗篷交给了白澈,转身离去。

“哎!你去哪啊?”曹二虎腆着脸凑上前问她。

“做饭!”宁馨甩下两个字,径直走了开去。

“哎!那我帮你!”曹二虎一溜烟追过去了。

白澈看着他俩,笑了起来。二虎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只不知宁馨的心思如何,前几年,萧彻想做主为她寻户好人家,封她做个诰命夫人。她却以死相拒,言明此生余愿唯有照顾好冉儿,再无其他了。

要是他两个能走到一处,他是乐见其成的。只是,他的立场,不好开这个口啊!

“舅舅!”冉儿拉了拉白澈的衣襟唤了一声。

“嗯?”白澈低头,看着怀中冒出的小小人头。

“我发现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哦!”小人儿神神秘秘地眨着灵动的眼睛朝四周都望了一遍,贴到白澈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原来啊,宁姑姑要比老虎还要厉害哦!”

“为什么?”白澈不解问道。

“因为,宫里的人都说,二虎叔叔连老虎都不怕,可是,他却怕宁姑姑,那,要不是宁姑姑比老虎厉害的话,他怎么会怕她呢?”小人儿义正词严地搬出她的观察发现所得,分析地头头是道。

白澈一听,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是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啊,冉儿真是聪明呢!”

小冉儿听了白澈夸奖,高兴地笑作一团,蜷进了他怀里。

对于这个女儿,萧彻是既爱到骨子里,又头疼欲裂。这个小家伙对于惹事闹别扭上的天分,实在是放眼天下莫可再找出第二个人来了!而且啊,还有个凡事都较真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比如她三岁的时候,问萧彻自己是哪里来的。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似乎所有的小孩都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可是问题就出在萧彻的答案上!

被她这个小恶魔折磨得没办法的萧彻就很不负责任地告诉她,她是从石头缝里碰出来的。

可是这小人儿还不好糊弄。沁雅去世时她虽小,可是已经有印象了,所以,她很费解地问她父皇:“那为什么宁姑姑说我是母后生下来了?”

萧彻当时就慌了,敢情他这宝贝女儿还是‘有备而来’啊!他堂堂九五之尊,怎能在这等事情上丢了面子?!若是连个小孩子都糊弄不过,他以后还怎么去驾驭群臣?!

所以,为了做皇帝和做父亲的颜面,萧彻口若悬河地展开了一段即兴演讲!以排山倒海之势,让女儿相信了她母后当年是如何用两块石头对撞而后把她给撞出来的!

在女儿张成鹅蛋型的嘴形与连连惊叹声中,萧彻充分体会到了为人父与为人君的自豪感。

本以为此事了解的萧彻万万没有想到,灾难­性­的后果还在后面!

从那天开始,小冉儿就带着服侍她的人,四处到御花园里捡石头,然后自己坐在地上拿两块石头撞,扬言非要帮她父皇生个弟弟妹妹出来!因为,她不要当老幺,她父皇好坏的,生到她以后就不生了,剥夺了她当姐姐的自豪感和荣誉感,所以,她决定自己动手‘生弟妹’!

于是,不到三天,阖宫上下都知道了萧彻的那段撞石头生孩子理论,每个奴才远远看到他总要绕路走,生怕在他面前一个憋不住笑,犯了欺君之罪。

既然是皇帝说的石头生子的理论,自然是没有人敢驳斥,所以,冉儿在宫中生了半个月,可就是没人告诉她真相!宁馨倒是想说来着,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对于这个小魔头问问题的功力,她是叹为观止。皇帝自己造下的孽还是让他自己来收拾吧,如此,冉儿在宫中已经磨了三个月的石子了。

终于,萧彻投降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一役,他输就输在没有仔细评估女儿的耐心与决心!可是又不好拉下脸来承认错误,最后只得转移她的注意力,腆着脸与她打商量:“冉儿,你想不想你大舅啊?不然父皇送你去江南玩几天好不好?”

“好!”小人儿一听可以去江南看白澈,立刻扔了手中石头,在萧彻脸上亲了一口:“父皇真好!”然后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寝宫去叫宁馨收拾东西。

萧彻一脸受伤地站在原地,慨叹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还没等他把最后那半口气叹完,原本消失的小人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到他面前。萧彻刚想感叹血浓于水,女儿还是舍不得他的,可是接下来那句却让他彻底昏倒:“父皇,你要帮我把这些石头都收好哦!我从江南回来以后接着生!”

望着女儿再次远去的背影,萧彻终于把刚才那半口气叹完了。算了,还是让白澈去解决吧,虽然他很不服气,可是,不得不承认,那厮在哄这个小魔头方面,实在是比他有办法多了啊!看了眼一旁堆成小山的石子,萧彻再次无奈地叹气,但愿她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已经忘了生弟妹的事……

虽然,他老是抱怨说为什么女儿的­性­情一点也不像她母亲,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真的从石头缝里跑出来的,可是,他自己明白,他是如此欣慰于女儿的开朗活泼。这么多年,他总是尽着最大努力来弥补她失去的母爱,宠着她,护着她,让她每一天都过得高高兴兴的。因为,他知道她会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冉儿,放心不下逸儿,放心不下他们每一个人……

“孩子们都很好,冉儿明天就动身去江南了,有时候啊,还真是嫉妒他,人们常说,他们俩站在一起更像父女呢!”

秋夜凉薄,凄冷孤清。萧彻独自立于棂窗前对着那钩新月道。

这是他每夜睡前都要做的事,每天都要陪她说说话,他总跟张全说,她能听得到的。

萧彻敛袖回身,望了望寂寂一室,华灯绰绰,熏烟袅袅,一切都跟她在时一模一样。只是,那被衾永远是冷的了。

他待要上塌歇息,忽然一顾犀香入鼻,忙传了奉香之人来问。

原来是宫中这几日不知怎的生了一种秋虫,泛滥成灾,所以内府特配了香料来熏,其中有一味便是犀香。

萧彻问明了,并未怪罪于他,道:“皇后不喜欢这个味道,以后不要点了,这一炉也拿下去换了吧!”

静静地躺下身来,抚着身旁的枕被,这都是她用了多年之物,有她的味道,有她的气息……

宫中的人都知道,自从皇后去世以后,皇帝便甚少临幸后宫,一年之中总有大半是宿在康宁殿的,其余的时日都是因为太忙了就下榻在自己寝宫之内……

三年来,萧彻总要宿在康宁殿里,才能睡得安稳。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他相信她还在这里,没有离开,因为,她舍不下,就像那最后的一年里,他知道,她是强撑着那最后一口气不舍得走,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她放不下。

萧彻望着帐顶,轻轻地呢喃一声:“庆儿……”然后才放心地闭了眼。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生死两茫ˇ

这一夜的梦中,他又回到了当年,第一此知晓她|­乳­名的那日……

那时,白澈才走没多久,沁雅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入秋以来,几乎不能起身。太医们日日来请脉,就是查不出个什么。

起初,萧彻也当是产后身虚,毕竟,沁雅之前生萧逸时也是如此,所以也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只当悉心调养即可,每日都到康宁殿陪她喝药。

看着沁雅一日日消瘦下去,萧彻整日心惊,遍访天下,延请名医。

最后,太医院院正举荐一人,乃是其昔年授业恩师——杏林泰斗汪汝舟。

汪汝舟时年已是八十高龄,到京之后,先不肯入宫。道:“医家问病尝讲究‘望闻问切’,此四者缺一不可,然天家礼法,须得隔帘问脉,老朽鲁钝,若不能观病者面容,无法确症开药。”

萧彻闻报,道:“凡事皆遵老先生之命!”遣人迎其入宫。

那汪汝舟悬壶济世半生,虽不能起死回生,但是歧黄之术,药石之理却是­精­湛有余。

把过脉之后,退到静室,回萧彻道:“老朽无能,请陛下另请高明!”

萧彻闻言,当下大骇:“皇后究竟何故?!居然连先生都束手无策了?!”

汪汝舟回道:“医家之理‘心主喜,喜伤心;肝主怒,怒伤肝;肺主悲,悲伤肺;肾主恐,恐伤肾;脾主思,思伤脾’,此之所谓五脏者也!娘娘体质本就病弱,再加上终年忧思过甚,郁结于心,身体早已不堪负荷!更遑论昔年小产,大伤了元气!恕老朽犯上,此番诞育小公主,已属不该,可是又突逢国难,娘娘身怀六甲奔波劳累不得一日安枕,五脏俱损六腑皆伤!即是所谓的‘油尽灯枯’之状!老朽无能,还望陛下恕罪!”

自那日以后,萧彻每日除了上朝,其他时间悉数用来陪伴沁雅。

汪汝舟在萧彻苦留之下,也答应勉励一试,只是医者医病,不能医命,他也只是尽力多阎王抢些时间罢了。

因为战事而暂停修建的‘两怡园’又重新动工修筑。国家才遭大难,国库财政本就吃紧,可是萧彻仍旧一意孤行,甚至停下了皇陵的修建工程,将其人力无力全部投到园子里去!

此事满朝哗然,言官门联名上表,皇陵修建乃是国之大体,或遇兵祸天灾,都未曾停得,如今却为修建园囿而停,实属万万不可!

萧彻毫不所动,固执己见,群臣力劝不得!这件事最后还闹到了沁雅那里去,甚至一班腐儒之臣称沁雅是妲己褒姒,媚上祸国!

萧彻本不想去与这班老不休计较,任他们说去,可是听了这话再忍不下去,冷笑道:“昔日镇南王叛乱,兵临城下,是朕的皇后身怀六甲,登得城楼去与诸将同仇敌忾,殊死一搏,敢问那时,尔等忠心耿耿之臣却在何处?!”

满朝文武被此言驳得默然一片,自此,再无人敢置喙。

萧彻修建两怡园的事,本来说他个人享乐也便罢了,可是偏偏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到沁雅的身上去,个中谁在搞鬼,他心中一清二楚!

白澈辞官,满朝已经认定他是个冷心冷面之君,既然如此,那他就如他们所想,来背这个诛功臣的骂名吧!

首先,数十位官员联名上表,称俞晋于国危之时未能恪尽职守辅佐太子,应罢其相位;

萧彻准奏。

然后,又有密折上奏称俞胜于征西之战中,故意拖延与大军汇合时间,贻误军机,按律当斩!

萧彻并未当堂作判,而是交由廷尉议处。

其后俞氏诸人,一一被下了大狱,最后一个俞伯常,定了通敌叛国的罪名,短短三个月,俞氏家族恍若大厦一朝倾,从功臣变到了叛国的逆臣,抄家灭族。连宫里的俞妃也被废赐自尽。

萧彻此番所为,弄得满城风雨,有说俞家死有余辜的,有说皇帝要学汉高祖,尽诛功臣的,总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朝局如此,沁雅自是不乐意看到的。虽然萧彻每天都在自己面前装的跟没事人一样,可是,她知道他心里亦不好过。

萧彻每日来看她,第一件事必是要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在怀里掂量掂量,然后叹上一句:“又轻了些,必是又没好好用膳吧!”

沁雅总看着他笑:“哪能吃下去就胖些,那要成个什么了?!”

萧彻收起笑意,轻轻地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短短几个月,她已瘦得不成|人形,抱起来,都会被她的骨头所硌到。据汪汝舟所言,她之前并不是产后发福,而是全身浮肿,所以如今,一夕之间就瘦了下来。

他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贴在她耳上,深吸一口气,幽幽慢慢地呢喃道:“不管成了什么,我都是欢喜的……”

沁雅知道萧彻总是瞒着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病况,总是说,好好调养,无大碍的。可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怎会不清楚?!她早已料到自己时日无多的……

那一日,她终究忍不住,倚在他怀里,柔声道:“生死由命,人活于世,总要有这么一天的,皇上若是因为这个,而迁怒他人,那,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就真成了那妖­妇­误国了!倒时到了阎王那里,若是要治我罪名,那就真是浑身是嘴也辨不清了!”沁雅不想他伤悲,边说着,强自笑着。

萧彻听了她这番话,心中顿如刀绞斧碶,悲恸难言,婆娑着她的脸,沉着面道:“朕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你是朕的皇后!是要伴朕走过这一世的女子!我等都是受命于天,还有千万年的阳寿呢!朕不许你丧气!朕是天子,是这天下万民的主子!朕不许别人来抢你!天来抢你,朕便与天斗!地来抢你,朕便与地斗!此生此世,谁都休想将你从朕身边夺了去!”

“有您这番话,臣妾此生,已经足够了!”沁雅泪流满面,微微颤颤地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咱们这一世都还没开始,怎么就已经够了!”萧彻又板起了脸。

“是!是!庆儿说错了!该打!”沁雅含泪笑道,未觉一时脱口,泄了自己|­乳­名。

“沁儿?你在闺中时,家人是如此唤你的?”

“嗯,不过,是庆贺之庆,不是沁雅之沁。”沁雅知道他定以为是那个‘沁’字了。

“庆贺之庆?”萧彻果然是误解了。

“嗯。”沁雅点点头,接着道:“昔年父亲中年得我,认为这是文家最大的喜庆之事,便为我取了这个小名。”

萧彻听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怎么了?”沁雅问道。

萧彻双手捧起她的脸,深长地叹道:“你何止是文氏之庆,更是朕之庆,国之庆……”

和泰二十年的冬天,两怡园的工程冒雪仍在继续。

那日萧彻心情非常好,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意。因为工部尚书一早送来了两怡园的手制模型,亭台楼阁,假山竹石,花鸟草木,做得­精­巧极了。

他正要命人把这个送到康宁殿去,忽得一声幽远凝重的钟声入耳,瓷制的小圆桌,拇指一般大小,本是拈在他的指间,霎时松脱,直直地坠了下去,击在光鉴照人的金砖上,清脆的一声,猝然粉碎。

“那是什么声音?”萧彻哽咽良久,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对着早已跪了满地的奴才问道。

无人敢答。六宫丧钟,谁都知道,是因谁响起……

张全携了一身风雪入内,扑跪在萧彻脚下,哭着喊道:“皇上!皇后娘娘薨了!”

偌大一个灵堂,除了萧彻,一个人也没有。

他让所有人都退下了,因为,她喜欢安静,不喜欢有人吵她,更别说,是这么多心怀恶念的人,虚情假意的眼泪,不是缅怀她,只是玷污她!

棺木前,摆着那方上午送来的模具,他说,一定要拿来给她看看,他答应过的,要给她看的……

“这些人都不好,我知道你烦他们,二十年了,你被他们烦够了!现在,终于可以清净了!”萧彻坐在地上,背靠在棺木外壁,指着面前的模型道:“园子虽然还没造好,可是,模子做得很漂亮,你看,这‘高壑松风’,据高埠,临深流,长松环翠,壑虚风度,夏天的时候啊,咱们就住那里,晚上躺着,听那风过时的笙镛迭奏声!”萧彻指着一处景致道。

“还有这!”萧彻又指向另一处:“这是‘黍岸稻风’,是我让工部新添的,就许他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吗?!你总说,想与朕做一对平凡夫妻,这下,不是不用出宫便能实现了吗?咱们春天里,去撒种子,到秋天的时候,自己收割,吃自己亲手种的粮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竹篱茅舍,箪浆壶饮……”

“你说,那得要多快活呀!”萧彻笑了一笑,双手垫到脑后,惬意地看着眼前两怡园的模型上,那一处处的景致:

‘西岭晨霞’,杰阁凌波,轩窗四出,朝霞初焕,林影错绣,浮岚暖翠

‘南山积雪’皎洁凝映,晴日朝鲜,琼瑶失素

‘寒碧山庄’,‘濮溪畅想’,‘平堤水足’,‘曲水荷香’……

两怡园的二十四处景致,皆是依照她生前所想所盼而设计建造的,他答应过她的,要建个大园子,把苏杭名胜,天下景致都纳入其间,然后带她去那住着,也省的宫里这么多规矩!他人跋山涉水才能见的胜景咱们须臾可得,晴空云鹤,诗情碧宵,叫这清秋也不敢伤感了去!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没能等到那一天……他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萧彻仰面靠着,纵使这样,眼泪还是忍不住地留下来。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残忍!今天,我进门的时候,逸儿直挺挺地跪在床边,一动不动,他说,是你说的,他不是你一人之子,而是天下人之太子,将来亦要为天下人之君父,所以,你不准他为你一人落泪,所以,他那样悲伤,却是紧咬住­唇­,硬是半分眼泪不敢流……”

“还有冉儿,冉儿才刚刚开始会叫娘,她不知道你怎么了,叫你那么久都不理她,她急得直哭,谁哄都没用……”萧彻忆起今天进康宁殿的那幕,萧逸跪在一旁,冉儿满床乱爬,揪扯着她的衣裳,想把母亲叫醒,她还那么小,她根本不知道,母亲永远也醒不来了……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李如番外ˇ

皇后薨逝,国之大丧,萧彻已经罢朝三天了。三天里,他一直呆在康宁殿里,不见任何人。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淡淡的天光从西窗映进来。殿内并没有点灯,愈发显得空荡荡的,幽沉晦暗。

李如一进门,便看见萧彻坐在那里,蜷着身子,单手支在额上。

“皇上……”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萧彻猛地抬起头看过来,脸上带着异样的欣喜,可是一见是她,那欣喜又转瞬而逝,满是疲惫的嗓音,道了句:“是你来了啊……”

李如轻轻地朝他走了过去,道:“张公公让臣妾来劝劝皇上……”

萧彻长叹了一口气,道:“就知道是他!朕明日会去上朝了,你叫他安心便是。”

李如轻摇了摇头道:“臣妾不是为这个而来,臣妾是想说,如果皇上心情不好,不妨再歇息几日吧……”

萧彻闻言,幽幽地从­阴­影里抬起脸来看她,定住了视线良久,终是抿­唇­清浅一笑,转开脸去望着西窗外晦蓝的天空,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淡笑,道:“如果皇后还在,她定会说‘国事为重!不管心中再难再苦,亦不可因私误国!’”萧彻说完,拿起手中如意,对着冥灭的天空细细地婆娑,轻道一句:“我已三天未上朝了,她定然已经很不高兴了,如何还能继续误下去……”

李如从进门到此刻,才看清了萧彻的面容。下巴上冒满了胡渣,发丝凌乱,双目晦涩无光,蓬头垢面,她完全不认得了,她从小认识的阿彻不是这样的!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把自己逼到这副田地!

她不甘心!不甘心!

李如激动地上前抓住了萧彻的胳膊,哽咽落泪道:“虽然她走了,可是,可是!你还有我们啊!还有这后宫这么多的嫔妃!”

萧彻轻轻地拂去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万分地道:“是啊,后宫还有很多的嫔妃,可是,皇后却只有一个。朕还有很多的女人,可是,她们没有一个会像皇后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我们都是您的妻妾,您是我们的天,怎么会不一样?”李如问道。

萧彻笑了,双手托起手中如意到李如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李如就着最后一抹天光,细细瞧了瞧,一柄天官式样的玉雕云龙描金如意,无甚特别之处,便道:“只是一柄普通的如意。”

萧彻摇头浅笑,道:“你错了,这可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这是天下!”

“天下?”

萧彻点头,轻轻地抚着如意,将往事娓娓道来:“大婚的那夜,她就握着这柄如意,对朕道‘抬头,一指之力可谓之,抬尾,亦然!但是,若是要从中抬起,则非五指之力所不能及也,陛下是中兴之主,最是难为。我朝已历五代,遍览前朝,每朝每代,开朝之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有能者居之,并不是难事。而亡国则更加轻易了。就似妾手中这柄如意’,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朕说过那样的话,朕那时,真的被她震慑住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文沁雅!后宫的女人都以为她是个活死人,可是,谁曾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个人!李如的眉心拢到了一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一个劲地往下流。

“你知道吗,”萧彻还在继续:“朕当时真的是愣住了,她那时几乎还是个孩子,身量还未长到朕的肩膀,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夜的她,那么美,桃红的内衣,袖口遮到指节处,纤纤玉指,托着这柄天官赐福如意,郑重地跪下来,对朕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臣妾是丞相之女,可也是陛下之妻,国之皇后,臣妾会做好一切应该做的事,守护皇上。’这是她对朕的承诺,为了这个承诺,她坚守了二十年!”萧彻说到此处,忍不住潸然泪下,仰起头,看着冥灭的天­色­:“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对朕说这样的话,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一样,真正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设身处地地为朕着想,因为,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文沁雅!”

萧彻的语气平静了下来,幽沉迟缓地道:“可是,可是,朕却是那样子对她!羞辱她,冷落她,所以,老天爷才要这样惩罚朕,把这样好的一个她从朕身边夺走……”

萧彻说了一整夜,都是关于沁雅的,大到朝局国事,小到她的一颦一笑,说了很多很多……

李如就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听她的丈夫讲属于他们的故事。

直到这一天,李如才真正了解了她的对手,但是,她却永远也没有办法再胜她了!

文沁雅这一生,舍常人之所不能舍,得常人之所不能得,话尽了世间传奇!

她生,就在万众瞩目中生,带着当朝第一门阀世家的高贵姓氏,被人高高地捧在手心里,万丈荣光,让所有人为之炫目!就如她们第一次相见,她的及笄礼上,她母亲为她盘发毕后,幽幽旋身,笑看众人;

她死,就在天下缟素中死,带着天下至尊的心,为她殉葬!

当李如从康宁殿中走出来,已是卯时时分了,天边微微泛着青光,是晨曦将露的前兆。

俞妃被赐死了,柳妃被贬为嫔位,只有她,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那次,她亲口问她,为什么不对她动手。沁雅轻轻笑问,难道俞柳二人的下场都是她造成的?

李如呆呆地立着,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如刀子在生生地割,后面跟着的奴才们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是她却似浑然不觉。

她永远都记得那天她说话的神情语调:“这个后宫,没剩几个人了,我已是没几天的人了,只想你以后可以代我陪着他,安好这个后宫,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问她,为何是她。

她笑道:“因为,我相信你!”

司教处的调教嬷嬷正带着二三十个人往这边走来,远远看到她站在风口上,忙沿着墙根跪下请安。

“这些都是什么人?”李如见这二三十人皆是年轻貌美,着着孝服,便有此一问。

“回娘娘话,这些都是新进宫的秀女,是来为皇后娘娘守灵的……”

李如朝她身后望去,皆是十五六的芳龄,与她们进宫时一般大小。花样年华,怀着同样的期盼,担着同样的责任,走进这深宫来……

只是,她们不知道,她们的君王已经是个无心之人了。

她们的命运,随着她的死也一并告终。为她殉葬的,不止是帝王之爱,还有这后宫中无数的花样女子的青春与情怀,还有往后源源不断进宫来的女子。

“本宫想一个人走走,你们都不要跟着。”

李如一个人朝前走去,脸上的泪痕,被风一吹,似结成了一层薄冰,生疼。可是,她却不肯用手去拂。

冬天的太阳,总是出来得很晚。她一个人在长长的永巷里走着,走着,前面一盏盏的石质宫灯,微弱昏黄的烛光,永远也照不亮前路……

那宫墙里的红杏,枝­干­皆是­干­枯,待到明年春来,春满花枝,却无人再顾。那道久违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的开启,昔日红颜,已经霜染眉梢……

李如一个人走着,走着,她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天,又下雪了……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烟碧流年ˇ

三月?江南

“老爷!买枝花儿吧。”

白澈这日书写的纸张用完了,又总嫌仆人买的不合心意,索­性­自己进城来买。天­色­早的很,市面上的铺子都还没开,他信步漫游,不料被个卖花的小姑娘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倔强的很,似是存心要与他磨,白澈无法,只得买下,小姑娘自是眉开眼笑地去了。

天青­色­烟雨,一如那年,初回姑苏。

这一篮凝露,一如当年,只是,那年,他被称作‘公子’,而如今,换作了‘老爷’。

品雅轩是姑苏城里最出名的茶居,文人雅士都爱来这里品茗论诗,联句研词,已是百年老号了,白澈少时,便常来此处,如今,已是不知多少年未曾来过了,偶或抬头见了匾额,兴致起来,便撩袍入了。

时辰尚早,客人才寥落几个。进门的大厅里,两三个书生围在那里作诗,是不是论着今科春闱将出何题。

店家将他迎进了二楼雅间,道:“老爷用什么茶?”

白澈望了眼窗外,轻道:“碧螺春吧。”

“呵呵,老爷一看就是行家,咱们品雅轩的碧螺春,正经地西山脚下茶园产的,走遍姑苏城,都没有第二家!您稍等!”

店家谦恭百顺地下去张罗了。

白澈独自欣赏着窗外景­色­,不一会儿,茶便上来了。

景德镇的老青花,碧绿的茶汤盛在莹白的盖碗里,相得益彰。

端起细啜一口,味甘香醇,还是当年滋味。

白澈心情本就不错,如此越发开怀,眉间都有了笑意。

“老爷,茶还过得去?”店家自是最会察言观­色­。

“甚好,还是当年之味。”白澈略点了点头。

“老爷当年也是故俗人?哎呀!恕小人眼拙啊!”

“不是,只是,多年前曾经到过。”白澈轻抿一口,淡淡答道。

“哦,原来如此。”

“店家,记得当年,你这里有位弹词先生,怎么今日没有见着?”白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啊?老爷不知道吗?!如今正在国丧,任何曲艺都不兴,不然可是杀头之罪!”店家一脸奇怪地看着白澈。

“国丧?!”白澈浑身一凛。

“是啊,皇后娘娘年前殁了,老爷不知道吗?!”

天,下起了雨,细如牛毛,一如那年,他归来之日,一样的烟雨,一样的青砖路,这路,是去往文家的。

她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他。

庆儿是从来不会这个样子的,从来不会不告而别,每回他回乡拜祭双亲,回到姑苏,在文府大门前好远,第一眼望见的,一定是府中花园的高亭内探出的小小头颅。

他的庆儿,永远会等他回来。

一曲筝弦,轻轻吟吟,玲珑清音,丝丝入耳,穿过叠嶂的树影过身,零落的乱红拂袍,碧波澹澹,靴底踏在青砖石上,恍若梦境。

悠长寂寥的雨巷,他一人走过。隐约错落的楼台香榭,缓缓地退去,小桥流水,婉约江南,粉墙在经年之后成了污花的青灰­色­,只剩下那墙头的一架老藤,绵延千古。

一曲又一曲的诗词歌赋,成全着多少人梦中的江南,孰不知,那江南,本是那古井边废弃的一抹苍苔的黛­色­。

离开京城,洗尽铅华,一壶茶,一炉香,任古韵清音在屋子中流淌,回荡萦绕心间,一缕茶烟透过碧纱散了出去,纤纤袅袅,融进了江南烟雨。

本以为如此,便可再梦一个千年。

白澈一个人走着,走着,身影在水墨背景里一点一点地隐去……

夕阳谁唤下楼梯,

一握香荑。

回头忍笑阶前立,

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

休说相思

劝伊好向红窗醉,

须莫及,落花时。

蝇头小楷,是他昔年所临。

终是伸向了炭盆,火红的木炭,毕剥有声,还未触及,已经凭空蹿起一条火舌,瞬间化作了灰烬。

纸灰散了一室,白澈强扯起一丝笑容:不是他执着,只是,这样的经年,如何教人能忘却?纵是深埋心底,亦不为世人所容。

如今,终是灰飞烟灭,了却了今生。

还是初见那年的青衣素袍,蓦然回首,却早已是,换了人间……

和泰二十五年

“啊!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染烟一早上都被冉儿这个尖叫声吵得心绪不宁,索­性­搁下了书,倚门而立,远远地望着她们。

小婢进来看到,笑着说道:“冉公主本就是个爱闹的,如今赶上个更爱闹的,可不是要翻天了吗!郡主定是被吵到了吧!”

“呵呵,”染烟笑了,看着远处的闹成一团的梅朵尔和染烟,摇了摇头:“如此甚好,梅朵尔可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虽然西戎已退,可是边防却不得松懈,思齐上表萧彻,提出屯兵垦荒,效仿汉朝卫青,在边地筑成,让军士自给自足。萧彻欣然接受,并委任思齐全权负责。一切从面上看都是很顺理成章的,其实,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思齐这是在避开梅朵尔。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烟与梅朵尔成了闺中密友,好得形影不离,所以,染烟要到江南来看父亲,梅朵尔便跟着一块来了。

原本,她两个是­性­情完全不同的人,如今倒是‘天生的一对’了!成天在一块!难怪连萧彻都戏言道,以后二人就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算了!梅朵尔说话是从来不顾忌的,就是萧彻也不例外,所以,当场就反驳道:“那,皇上可就有得烦了,怕是寻遍了天下,也找不出哪个敢娶我们的人!”

“是啊,梅郡主也够可怜的!”小婢轻轻叹了一句。

染烟远远地看着梅朵尔抱着冉儿跑得像一阵风一样,那一脸童真的笑让人一看,不知怎的,心理特别的舒服,踏实。

她在镜水庵中这几年,一直伴着母亲读经听禅,青灯古佛,心也涤荡了几分。

那些年,萧璃从来不提起白澈,直到她去世的那刻,才含泪问她:“烟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握着母亲的手,答她的话。

青­色­的莲座灯,母亲眼角滑落的泪,一直到了霜白的鬓发里。

是的,她明白的,真的明白。

她明白,父亲是真的想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而将那个人深埋心底,可是,他还是不够了解母亲!对于一个那样骄傲的女子,她是不会容许自己唯一珍爱的丈夫心中存有他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男子如此,女子亦然!

于是,常年压抑积愤的母亲选择了最为决绝的方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选择玉石俱焚,因为,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他心底的那个影子抹去。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这是怎样的恨意?!

有的时候,她总会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执着,那个她不是那么好,又或者父亲先遇上的母亲而不是她,那么,她的父母亲将是怎样的神仙眷侣?!她作为他们的孩子,将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终究,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

终究,她要看尽繁华后的冷落,终究,她那还未来得及蒙面的幼弟夭折腹中,终究,父亲在听闻母亲死讯的那一晚大醉方休,眼泪与烛泪同落……

小婢看着染烟倚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侧着头,轻轻叹道:“郡主,你说,太子会来找咱们吗?”

染烟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语,望向另一边梨树下研磨铺卷的白澈,清浅一笑。

才裁好的一令生宣,用一方太湖石镇纸压好了,在砚堂里蘸饱了墨。

往事芸华,你提笔欲画,

笔端才离了砚,便见案上落了数点梨花

墨迹一滑,滴落在梅花洗里

一点淡墨缓缓地晕开来

落花三月,江南烟雨,碧了,年华。。。。。

《何事宫闱总重重》阿黎ˇ后记ˇ

其实呢,何事已经算是完结了,但是某黎说过还要给大家一个后记,所以,今天来还。

大家都说,何事结的太匆忙,其实,细细想来,也不尽然,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写。

有人说,何事好,是她所看过的最好的文;

也有人说,何事俗,是她她看过的最俗的文。

百家争鸣,各执所见。

窃以为,何事确实是俗的,大俗也!桥段之俗,俗不可耐!但是,我依然很喜欢这份俗气!这个尘世,有什么是不俗的吗?

我很欣慰的是,一本何事,让大家记住了很多,有人记住了白澈,有人记住了沁雅,有人记住了萧彻……

友人问我,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写何事这本书,我对她说,我想以一颗尚未蒙尘之心,去写一个故事,或者一些故事,何事便是,没有深深的宫斗,没有诡谬的权谋,只有几个好孩子真挚的感情,或许,是俗的吧,但是,俗得依然可以令喜欢的人潸然泪下……

莫以经世之心,去看这份情,可又不得不以经世之心,去看这份情。

在此引用圈宝亲亲的一句话‘谁成全了谁的爱情’?

谁与谁,总角晏晏;

谁与谁,共揽江山;

又是谁与谁,能并肩去看天地浩大?

那一场盛世烟花,踏碎这一切!

曾经,兵临城下,是谁与谁彼此牵挂,在千里之外?

曾经,艰险万重,是谁与谁并肩走过,在黑云压城?

江南的杏花烟雨,是谁牵着谁的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皇都的九重宫阙,又是谁牵着谁的手,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想说的太多太多,可是,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在沁雅的爱情里,有无奈,有眷恋,有不舍,有两难……

这是一个凡人的情感,牵肠挂肚,荡气回肠,从未贪恋却又难分难舍……我们总是如此执着而犹疑,挥剑斩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作为笔者,我所希望的是,看完本文,可以在众卿心中留下点什么。

或白澈那袭半旧的青袍,初秋起雾的早晨,在江南的小巷里走过,不经意地回头,望见墙内人家的那株梨花,虬劲的枝­干­,点点落落。负手驻足,仰头思望,曾经,就在这里,姑苏城中,朱门绮户,亦有一株同样的,淡极的颜­色­,化作一缕永远散不开的魂……半百人生,他终究是微笑着拂去肩头落下的残瓣,继续赶路,家中,还有很多在等着他——一盘残局,半卷诗书,或是一壶温着的杏花酒……

或萧彻那柄描金的如意,理政闲暇的午后,在连绵望不断的宫阙,斜倚在榻上,想着亡妻的旧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一个从江南来的大家闺秀,在政派斗争的漩涡里嫁给了他。他永远明晰地记得,她身上的大红嫁衣,那样刺目的颜­色­,金丝银线的织锦刺绣,在日头底下晃了人的眼。他永远记得,她总有说不完的大道理,家国天下,那样灵秀的女子却老说那般老气横秋的话,跟大殿上那般儒臣无异。可是,她毕竟是她,总是教他舍不下,放不开。有的时候,他会忽然想,他也许从来没有懂过她,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敢不顾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单身抗敌,是啊,他没想过,没想过……

但是,他知道,她是个好妻子,永远都是。人老了,常常喜欢追忆往昔,就像他现在,时常会想,要是他们是对平凡夫妻,他是个农夫,书生,商贾,她每日洗手作羹汤,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她没有为他缝过一件绿衣。

萧彻的嘴角挂起一抹幸福的笑,翻了一个身,复又睡着了,朦朦胧胧间,还在思量着,冉儿长大了,该嫁人了,那丫头啊,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呢?这个可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爱情是一种永远无法治愈的疾病,我们每个人都是病者。

在江南的爱情里,春花秋月,丝竹水波绽开的柔情,烟雨朦胧,遇上了,爱上了,或大红花轿,明媒正娶,或中夜相从,冒天下不韪……

无尽的花好月圆,琴瑟和谐。那些活在书画里的爱情,醉了一代又一代人,使每个人都深中其毒,无法自拔。

听一曲凤求凰,畅想在相如文君的千古传奇里。

他是赋家大方,那般才华,她是商家之女,寡居在家,可是,偏偏就是这样遇上了,爱上了……

那,然后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或许,只有卓文君自己知道,她的良人,那文采风流的手笔,那一封回信里的狠毒绝情。下堂求去时,那封离别的字体,仰面,墨蓝的苍穹,怎样的月­色­,只有她自己看见,自己看见……

在爱情面前,不管是卓文君还是我等,都是一样的骄傲!

闻君又两意,故来相决绝。我感佩千年以前的那名女子,在那个社会里,如此勇敢,恍如战神,屹立不倒。

婚姻毕竟不全是爱情,当那场风花雪月以后,男人就要为生计奔波,女人就要为家庭­操­持。写诗作画的一双白玉手,被磨粗了,被烫得点点油滴,如花美眷,变作了老­妇­。

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记得,当年,那个月上柳梢的黄昏,那个倾心的少女,那番温柔的低诉?

我不知道,不明白,有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不懂爱,真的不懂。

生活使人乏力,所以,聊以涂鸦,唯愿众卿偶解一乏而已。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男人和女人的爱,毕竟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啊……(S:好雷的一句话)

不过,有一句话是真心的,我真的不懂爱,或许,我们大家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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