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自己,刚刚过河那阵子还不是心惊肉跳,看着黑沉沉的热带丛林暗自发抖吗?也许,这个战士的适应能力差了一些。
他收敛了怒容,正打算说点贴心的话安慰一下许瑞明,却听许瑞明尖叫一声突然站起来,跳上掩体的胸墙,端起手中的冲锋枪对着高地下的敌军进攻方向,大声嘶吼着扣动扳机。
冲锋枪“哒哒”地响着,枪口喷射出长长的火舌。
又一条汉子出现了!
郑尚武嘴角抽动了一下,欣赏地看着许瑞明。突然一种不祥的情绪涌上,他一个激灵向许瑞明扑过去,大喊道:“趴下!”
迟了!
几朵血花从许瑞明的背后溅出,战士的身体抖动着向后倒下,手中的冲锋枪还在对着蓝天发射火红的子弹。
躺在郑尚武怀里的许瑞明艰难地笑着,眼睛无神地看着蓝天某朵白色的云彩,喉咙里嘶嘶作响,胸口浸出的鲜血将绿色的军装染成黑褐色,伤口处也在嘶嘶作响。子弹,打穿了他的肺部。
郑尚武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盲目地用手上的绷带去按许瑞明的胸口,想止住那里鲜血的狂涌和漏气,悔恨的眼泪止不住地模糊了他的视线,让脸色本来就惨白的许瑞明在他视线中变成抖动的模糊影子。
许瑞明的身体痉挛起来,从嘶嘶作响的喉咙处迸出最后一声大喊:“妈妈!”
阵地上,陷入一片沉寂。战士们各自抱着钢枪流泪出神,想着刚刚牺牲的许瑞明,想着被这位战士临去之前喊出的心声。这群平均年龄不过十九岁的战士,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无法摆脱对母亲对家人的思念。战斗时没人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可是现在,妈妈两个字成为所有人心里最重的牵挂!
男人是人,军人也是人,在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女性的身影,那就是妈妈。可以比喻地说:军人打仗保家卫国,就是保护母亲、保护祖国母亲。可是从前空洞的比喻很难与战士的情感连接起来。如今,妈妈和战士,战争和牺牲,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敌人,没有让郑尚武后悔多久,也没有给太多时间让战士们想亲人。一阵迫击炮轰击后,调整过来的敌军又发起了新的攻势。这一次,敌人攻击无名高地的不是一个排,而是一个加强连。
这个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指挥员去说什么话,指挥员的责任在分配火力和人力以后已经完成了。只听着阵地上的战士们狂暴地怒骂着“小鬼子,狗日的,来啊!”将手中的机枪、冲锋枪、步枪打得山响,无数战士打得性起,浑然忘记自身安危去追求射击中心理压力释放时的快感,去追求手中武器更好的射击效果,不禁从掩体中站起来,端着冲锋枪不断地打着长、短点射。
这种情况下,作为指挥员的郑尚武要做的工作不是喊打喊杀,而是不断地巡视阵地,将打红眼的战士拉扯下来,摁进掩体!
两支装备、战术完全一样的军队,在无名高地攻防搏杀,比拼的就是战斗意志,就是那股子消灭对手的狠劲!在九连一排几乎忘我的疯狂打击下,敌军一个加强连兵力的进攻很快失败,成群的敌人慌乱地溃退下去。
郑尚武躲在重机枪阵地旁边的单兵掩体里抽着闷烟。与营教导员的中华、已经牺牲的连长陈钢的红塔山相比,他这个小兵只能抽一毛五一包的白壳红梅。就算是这低档烟,过境作战几天后,也所剩无几了。
青烟,驱不走悔恨的情绪。
一个战友就那样牺牲了,完全是因为郑尚武侮辱性的谩骂才导致了不必要的牺牲。是,许瑞明胆子小,可多打一次两次就适应了、习惯了、就成为真正的战士了!用得着郑尚武去“拔苗助长”吗?结果已经证明郑尚武错了!战场上,犯错的代价就是牺牲!
不知何时,曾庆挪到郑尚武身边,自己伸手从郑尚武的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吐出一口青烟后小声道:“排长,小许的牺牲,值!你看大家伙都还憋着狠劲,小鬼子再来进攻,有他娘好瞧的!
“当兵吃粮,扛枪打仗。排长,你没错,你不教训小许,兴许他还是一个孬种,兴许……”
“别说了!他不是怂蛋!如果,如果你是小许,一定不会这么想了。”孬种二字刺痛了郑尚武,他打断了曾庆的话。在他心里,许瑞明不是孬种,而实实在在的是那个看自己打架的小弟弟。他的牺牲,自己要担负最大的责任,这一点无可置疑!
“尚武,都这样了,你可别背包袱!”
郑尚武点点头,用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道:“回去吧,看好你的一班阵地。”
曾庆抽了抽鼻子,无奈地转身猫腰回一班阵地,刚走出几步,就听郑尚武道:“回来!”
郑尚武等曾庆回来,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悄悄替我向营直过来的人打听一下小许家里面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曾庆有些疑惑地看了郑尚武一眼,点点头,再次猫着腰走了。
不多时,空气中传来一阵啸叫,无名高地很快就被敌军的火炮覆盖。短兵相接,敌军打不过依托简易工事而气势如虹的九连,此时只能倚杖优势的火炮,向九连阵地倾泻密集的炮火。
傍晚的天空被火光渲染得通红,无数个炸点在无名高地上爆绽开来,硝烟席卷着TNT刺鼻的味道替代了山间清新的空气,冲击波夹着弹片带着尖利的呼啸四下收割着生命。无论是人还是无辜的动物、植物,在炮火覆盖下的炼狱里,都在经受着生与死的考验。
敌军316A师147团发疯了,在该师炮兵团一部的配合下发动对无名高地的进攻,而处于古坝的敌军加强营和民兵残部,竟然在我军主力打击下,还是抽调了一些兵力参与对无名高地的攻击。
不断的爆炸声中,电台传来营指的命令:九连必须坚持两小时!两小时之内,营主力就会攻占古坝,支援九连!
死守的命令从连长兼指导员王安国嘴里发出,很快就传遍阵地,此时,无名高地上的九连还有三十三个战斗力。
敌军重炮和火箭炮大规模的覆盖性炮击持续了十多分钟,接着就是迫击炮对我九连前沿火力点的重点轰击。同时,高地北面敌军出动两个连的兵力,东面也有一个连的兵力,跟随炮火不紧不慢地猫腰而上。
火炮,被称为战争之神。
而无名高地上的九连却没有被战争之神眷顾,他们只有两门迫击炮,别说对敌军营级重炮群进行火力压制,就是支援前沿阵地的战斗都远远不够。
敌军的火炮摧毁了无名高地上的大部分工事,将临时的简易防御体系割裂成一个个分散的火力点。三营九连就是依靠这样的阵地和手中的轻武器与敌军交锋!
一线阵地刚丢失,王安国马上就组织预备队反冲击抢回来,敌军也会在暂时撤退后来一通炮击,杀伤我军的同时阻止抢修阵地。由此,高地上每寸阵地的得失,都浸透了九连战士的血汗。
又一股敌军冲上一排三班的阵地,郑尚武叫道:“曾庆,带一班增援三班!”说完,他就操纵着重机枪向敌群射击。
战斗异常地惨烈,这挺重机枪的正副射手先后牺牲,只能由郑尚武来操作;而曾庆所谓的一班也只剩下四个人,充其量算作战斗小组。
曾庆喊了一声,四个人带着一挺轻机枪沿着山腰向三班增援,还在半道上,敌军一阵迫击炮的急射就将四个人湮没在夜幕下的火光中。随即,一股敌军从三班阵地向一排的主阵地,也就是郑尚武所处的重机枪阵地扑来。
郑尚武赶忙掉转枪口向敌人射击,重机枪剧烈地抖动着发出怒吼,长达两尺的火舌在枪口喷射,将他扭曲的脸映照得格外狰狞。他清楚,两个小时的期限,九连无法坚持下去。这不是胜败的问题,不是尽力与否的问题,而是实力绝对悬殊下的现实!
胜利,是军人的追求,而为了胜利光荣地战死,是无数军人的最后归宿。
曾庆,也随着好兄弟张勇去了!此时的郑尚武没有丝毫的伤感,因为自己也很快就会去跟战友们会合。迟一步去,是为多拉几个小敌国垫背呢!
一阵剧烈的枪声从东面传来,沈永芳带着一个战斗小组在重机枪阵地周围占据地形,重新形成了一道防线,屏障着二排的后背。
曾庆他们倒下的地方,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正在组织进攻的敌军被打乱了阵脚,只好暂时退缩回去。
忙着修砌阵地的沈永芳突然看见郑尚武蹿出阵地,连滚带爬地向刚才响起爆炸的地方冲去,那里距离已经失陷、被敌军作为进攻出发地的三班阵地不过二十米!
他连忙操纵起重机枪,紧张地看着夜色中那个朦胧的身影。他知道郑尚武要做什么!无论这种做法对战斗成败有没有实际意义,都是一个血性男人应该去做的事情。
紧紧地看着那个黑影,用时刻待发的重机枪掩护郑尚武,为他鼓劲加油。不多时,郑尚武将曾庆横扛在肩膀上,一身是血地回到阵地。
“排长,尚武!我他×的痛啊!你,你给我一枪!”曾庆用颤抖的声音嚎叫着,他的右腿从大腿根处冒着鲜血,白森森的骨头沾着红色的血肉突兀地支棱着,一身的军装被炸成一条条的布条,无数的窟窿处都在向外渗着鲜血。曾庆,在遭遇敌军炮击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在敌人攻击队形的背后用手榴弹为郑尚武解了围!
郑尚武没有答话,只是快速地用急救绷带给曾庆包扎着,甚至凶残地将曾庆大腿上祼露出来的动脉血管又拉了一些出来,用布条死死地扎上后,才撒上消毒粉包上绷带。绷带不够,他三两下扯下自己头上的绷带,也不作任何处理就扎在曾庆腿上。而曾庆则在郑尚武粗暴的救护动作中一阵阵惨叫,最后昏迷过去。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郑尚武,用沾满滑溜溜的鲜血的双手,在沈永芳的帮助下将曾庆挪到一块岩石背后。他似乎不知道曾庆已经昏迷一般,喘息一阵后突然大声吼叫起来:“你他×死不了!要死,等咱们一起死!”
一旁的沈永芳想起郑尚武刚才的动作和神情,不禁连打了几个冷战。心里却为曾庆和自己有郑尚武这样的生死战友而庆幸。尽管,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关系不会延续太长时间。死神,已经在不远处向无名高地上的十七位中国军人招手。
迫击炮弹尾翼在飞行中带出的独特啸音再度响起,连续的爆炸就在阵地前后甚至在身边发生,把人震得晕头转向,满嘴都是冲击波带来的红色砂子,耳膜刚开始还在嗡嗡作响,随后就没有了半分的听觉,满眼都是闪光,都是血肉在飞溅!
敌军发起对无名高地的总攻。不大的山头上、山腰上,密密麻麻都是散开队形弯着腰、放着枪,小心翼翼接近主阵地的敌军。
王安国带着二排仅剩的几个人冒着枪林弹雨运动过来。最后的力量撞击只能在主阵地上发生,九连所有力量会合在一起,能够加强这最后的撞击力度!
敌军离阵地越来越近,在接近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王安国才吼出了一个“打”字!瞬间,十七条各式武器喷射出火舌,将满以为九连已经被消灭的敌军射倒一片。
敌军没有退缩,无名高地上的抵抗力已经减轻到最低,与下午时候遭遇的疯狂打击相比,敌军已经确定无名高地到手在即。因此,敌军继续进攻着,火力越来越密集,炮弹的落点也越来越准确。
阵地上没人说话,指战员们只是默默地瞄准射击,手榴弹早已经用完,子弹也剩余不多。最初,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却又在子弹一发射出后越来越轻松。敌人的炮火枪弹,对视死如归的人几乎产生不了任何作用。
一直被视作奇迹、没有受过任何伤的沈永芳倒下了,一发炮弹在重机枪的左前方爆炸,将这位机枪射手抛到三米开外;连长兼指导员王安国也倒下了,高机子弹将他身前的掩体打得千疮百孔;40火箭筒手石华倒下了,他最后的战斗武器是一挺轻机枪;更多的战友倒下了……
郑尚武打光了所有子弹后左右看看,身边只有四个人依然在动弹。营直的李海洋,九连的梁忠、方正清,工兵防化班的陈红军。四个人都看着郑尚武,等待这位最后的指挥员下达命令。
“咋样?!接着干他奶奶的!”郑尚武吼叫着甩开重机枪,从身边捡起一条56半自动拍上刺刀。他不知道战友们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命令,他只能通过胸腔的震动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人说话回答,郑尚武的动作就是无声的命令。四个人纷纷检查了手中没有子弹的武器,拍上刺刀后站起身来,立在郑尚武的身边,自觉地排成一个标准的横队,闪着寒光的刺刀正对着缓慢逼近的敌军。脸上,都是那种冷然肃杀而悲壮的神情!一群花样年华的青年,几天前还在嬉皮笑脸地玩笑打闹,如今,却陡然间成长为铁骨铮铮的中国男子汉!
“杀啊!”
郑尚武挺着刺刀跃出阵地冲了上去,在他身后,紧跟着四条人影,同样地用标准的拼刺动作挺着闪亮的枪刺。
敌军怪叫着迎了上来,不知道是否因为他们想将五个对面的军人活捉,也许是因为双方的距离实在太近,慌乱中“啪啪”响了两枪后,战斗就演化成实力悬殊的白刃战。
郑尚武捅倒一名敌军后,一股寒气从左腰眼上传来,身体被刺刀入体的力量带倒在地。寒气很快就沁到心脏的位置,麻木的感觉被剧烈的疼痛代替传遍全身,大脑的意识却逐渐模糊。
一切感觉遥远起来,所有的事物都是无声的。战友们无声地陷入敌军的包围,一个个倒下。
在合上眼皮的瞬间,他看到梁忠在敌群中扑倒一名敌军,拉爆对方身上的手榴弹,闪光中,一群敌人为梁忠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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