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她皱眉,重复了一遍,“是我的朋友吗?”
晋思羽盯着她的神情,很清晰的茫然和疑问,神情语气,真实得任谁也找不出不自然处。
他突然有点心惊,这个女子,如果真的失忆也罢了,如果没有,这种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伪装能力,就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朋友。”他道,“这是和你一起抓来的嫌犯,她倒是很想见你。”
“你要我去见,我就见。”她挣扎着爬起身,一副很合作的样子。
晋思羽亲自去扶她,她也毫不客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由侍女服侍着穿鞋。
晋思羽原本只是想扶她一把,不想她竟然就这么软骨头的靠了过来,再想让已经让不开,手握着她的胳臂,隔着秋衣也似乎能觉出那份细腻,隐约有淡而凉的透骨香气迤逦而来,待要仔细去嗅却又难寻,让人想起掠过残夏荷叶的秋日蝴蝶,而她的脸半倚在他肩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婉转而温柔的弧影。
他心中有些恍惚,觉得脱去战袍的她竟然可以纤弱娇柔如此,难道军营只是让她被逼坚硬刚强,眼前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王爷你好好扶,不要心不在焉。”她咕哝着教训,很自然的把熊掌一样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瞬间晋思羽觉得自己成了宫中的太监。
斜眼睨了睨那毫无美感的爪子一样的手,他很想重重拂落,不知为什么,看见白布间隐隐的血迹,也便没有拂。
两人一路行出门去,身后跟着重重侍卫,她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遇见门洞要扶一扶,遇见带栏杆的长廊要坐一坐,遇见凉亭——那是一定要去吹吹风的。
晋思羽看看天色——等她这么乌龟似的慢慢爬过去,天都黑了,自己一整天也就被她耗完了。
“王爷那边有个荷池……”她又想爬过去了。
晋思羽忍无可忍,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
侍卫们立即纷纷后退,垂目低头,她却没有惊呼,眯着眼看他半晌,很自然的把脑袋往他肩上一搁,居然还满足的叹了口气。
听那意思,好像是说终于你肯抱我走了我走得累死了。
晋思羽突然便有些恼怒——这女人是不是天生性子水性杨花?随便哪个男人抱了都无所谓的?
正要发作,想把她掼进荷花池里,却听她在他胸前低低的道:“我不要去红帐篷。”
晋思羽一怔,低头看她,她抿着嘴不看他,玩他衣领的金纽,晋思羽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好像很坦然的被他抱着,但是身子有些僵硬,还试图努力的将胸离他远些。
忽然心情便好了些,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所以你要色诱我?”
“咦?”她抬起头来,脸上有点惊讶有点不好意思,脸很迅速的红了红,随即嘿嘿一笑道,“差不多吧。”
晋思羽手一抖,差点手一软把她给掉下去,赶紧努力的将头转向一边,以免被她发现唇角忍不住的笑意。
这个女人啊……实在有意思得很。
“红帐篷的事,以后再说。”他很快恢复正常姿态,抱着她步伐轻快的转过几道院子,渐渐便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向下。
后院花园内,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晋思羽在左边石狮子头上旋了旋,地面无声滑开一道缝隙,现出黝黑的地下门户。
晋思羽抱着她走进去,侍卫们留在外面,这是一个阴森的铁牢,只有一扇天窗,透出的光线朦胧奇异,仔细看才看得出,天窗上面不是空的,似乎是池塘的底部,四壁都是铁壁,难怪连守卫都不需要,人进来了,根本没法出去。
“还是人漂亮点好啊,”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由衷感叹,“你看连待遇都不一样。”
晋思羽瞪着她——这世上居然也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脚步声空旷,在地底深处一座黑牢前停下。
“见她最后一面吧。”晋思羽漠然道,“等下她就要被送上囚车送到浦城大牢,明日问斩。”
她默然不语,看着黑牢之内,到处挂满了比她那间暗牢还多的刑具,沾着血粘着肉,看得出来那血肉还是新鲜的,那些刑具就在刚才,还饱吸了囚犯的鲜血。
牢中腐烂稻草之上,趴伏着遍体鳞伤的黑衣女子,衣服都已成了碎片,碎片间露出青紫赤红的肌肤,腰间那一片,竟然是整片的赤红血肉,微微的跳动着,现出青色经脉,却不见一寸皮肤——那里的皮,似乎已经被剥掉了一截。
而腰间往下,破碎的衣裙间,隐隐还有红红白白的粘腻液体,昭告着她还曾受到女性俘虏常常受到的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在稻草间蠕动,满脸的血迹已经看不清颜容,连昔日明亮的眸子都已光泽暗淡。
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这一幕惨不忍睹。
晋思羽听见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心中一紧。
随即听见她道:“她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很不满的语气,却是很陌生的态度,像是所有善良女子,看见遭罪的陌生人时应有的反应。
没有故作漠然,也没有眼看生死相托的同伴身遭不幸的难掩疼痛。
他又怔了怔,随即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还用问你?”她没好气的瞪他。
“你带刀闯入本王所在府邸,意向不明,被本王击昏擒下。”晋思羽冷冷道,“她为了救你,竟然闯入府中,险些杀掉了本王,这是死罪。”
他侧首看她表情,她双眉蹙起,茫然而疑惑,没有反驳的意思。
“如果是别的事,为了寻求线索和真相,我也许还会想留她一命,也许她还有活下来的价值。”他眯着眼看着那不成|人形的女子,叹息道,“现在……你既然不记得,行刺本王的重罪便得她一人来担……必死无疑。”
他说得漫不经心满带遗憾,口气清淡,眼角却微微斜着她,她沉默,似乎在思考,但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意思。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晋思羽谆淳善诱,“你们女人能做出什么?想必背后有人指使,不要白白被人家给卖了,死了都没处掩埋。”
“我也觉得。”她终于道,“你看我这个没武功又没体力的,发了疯似的来到铁壁森严的王府行刺你?你是不是冤枉了我?是不是看错了人?你既然冤枉了我,保不准这位也是被冤枉的,你看是不是这道理?”
“冤了你么?”晋思羽道,“目前证据确凿,你要推翻,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不然……有人就要死了。”
“我想不起来……”她痛苦的蹲下去,抱住头,“……我想不起来……”
晋思羽望着她,眼神闪烁。
牢中乱发披面的女子却似被两人对话惊醒,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她,眼前一亮,突地扑过来。
她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啊啊的张开嘴,舌头却似乎被烫过,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拼命将手穿过铁栅栏,去够蹲着的她的手。
沉重的锁链拖在地面一阵惊心的大响,地面拖开浓长粘腻的血迹。
远处门口处的细微的灯光里,照见女子容颜,依稀是那张清秀微黑的脸,长眉浓而英锐。
她被华琼骤然抓住手,痛得“啊”一声大叫,向后退了退,似乎想要挣脱,却又顾忌伤手不敢用力,剧痛之下也泛出泪花。
华琼这才发觉她的手有伤,赶紧换抓了她的手腕,洁白的手腕上,顿时满是淋漓的血痕。
“华琼!”晋思羽站在一边,冷冷喝道,“看清楚面前是谁了吗?老实交代,还有生机!”
华琼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呸”在地上,理也不理,却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球从脸上缓缓滚落,混杂着淋漓的鲜血,渐渐成了淡粉的颜色,滴落在她手背上。
她低头去看,神情不忍。
华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底闪过希冀和悲愤的光,徒劳的用坏掉的嘴“啊啊”着,那些破碎淋漓的血肉不住翻卷,看得人心中发紧。
她霍然扭头,看着晋思羽。
晋思羽盯着她,眼神缩如针尖。
“我受不了……”她喃喃道,“什么大罪要折磨成这样?太可怜了……就算我不记得什么了,你说她是为我而来,那我便要求情——给她个痛快吧,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看了受不了……”
“还有更受不了的。”晋思羽淡淡道,“明日定的是凌迟之刑。”
她怔在那里,回头看看华琼,迷惑的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你只是带刀进入王府,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晋思羽道,“她却以为你被我杀了,真的混到我身侧险些杀了我,所以……他讥诮而恶毒的笑了笑,“她等于是为你死的。”
她震了震,身后华琼“啊啊”的叫起来,叫声充满愤怒和不甘,却又紧紧执了她的手腕,眼神殷切,虽然口不能言,却也令人读出其中的鼓励和托付之意。
孤牢残灯,遍地血肉,隔牢相对而跪的女子,面临最惨烈的生离死别。
凄切而悲凉,有沉沉的气氛压下来,压得人近乎窒息。
华琼的泪,断线般落在她手上,却挣扎着对她展开一个安慰无畏的笑容。
那笑容摇曳在灯影里,竟有回光返照似的明艳。
这样刚强的女子,这样悲惨的遭遇,这样令人不能接受的结局……
她颤了颤身子。
晋思羽立即上前一步,搀着她,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触手却觉得身子绵软的不像话,急忙低头一看,她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竟然昏过去了。
晋思羽怔在那里,看看华琼,看看她,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还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手搭着脉搏,指下混乱湍急,经脉逆流,那些乱七八糟的暗伤纠缠在体内,她昏得完全合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不过……昏得真是时候啊……
苦笑了一下,晋思羽再次抱起,感觉到她的冷汗浸湿衣服,心中忽然起了淡淡怜惜。
身后华琼似乎要说话,他衣袖一拂,一个“噤声”的手势。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将她抱了出去,铁门在身后落下,有侍卫闪近来,躬身听命,他道:“这是重犯,小心游街时有人劫狱,不要白天里带出去,今夜二更送入囚车,送往浦城官衙大牢。”
侍卫领命而去,他抱着她回到那间隐秘的静室,她一直没醒,眉浅浅蹙着。
晋思羽命侍女去熬药,自己一直坐在她身侧,她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喝了药,又昏沉睡去,睡得并不安稳,眼皮微微翕动,说明沉浸在一些不太美妙的梦中。
晋思羽突然站起,伸手拉下了厚重的帘幕,将最后一点光线阻隔在外。
随即他坐到她身侧,伸指温柔的抚过她眉端,她似乎觉得舒适,轻轻的“唔”了一声。
他笑笑,突然柔声问:“你是谁?”
她哼了哼,唇间呢喃,却听不出在说什么,他将头凑近去听,依旧是些模糊的字眼,只好失望的起身。
身子一倾间,她的唇擦过他的鬓。
仿若邂逅了惊心的柔软,迤逦淡淡的唇齿芳香,北地深冬突繁花娇艳,艳过春花。
他僵在那里,一瞬间以一个有点别扭的姿势被固定,好一阵子后,才缓缓直起身。
那点透骨的柔软似乎还在鬓边,带点诱人的湿润,慢慢的在那点肌肤上干了,那片肌肤便因此有些紧绷,像是此刻某种不愿为人知的心情。
然而他随即便淡下了眼光,坐直了身子,看着哼哼唧唧的她。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展开一点难得的笑容,她笑起来从唇开始,涟漪般漾到眼角,整张脸都生动而明媚,水底宝石般清艳璀璨着。
不知道如果睁开眼睛,那样的笑是如何颠倒众生?
有谁说过,笑的时候,心防最松。
他沉在黑暗里,轻轻的问:“……你梦见了谁?”
她“嗯”了一声,忽然翻了个身,一伸手抱住了他撑在床边的臂,似乎感觉很好的蹭了蹭,脸贴上去,不动了。
晋思羽啼笑皆非的看着没脸没皮攀上来的她,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喜欢抓紧什么东西睡觉。
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她却更紧的攀了攀,导致他不仅动不了,也没法再扭头以别扭的姿势说话。
晋思羽很可以像昨日那样,毫不客气一脚把她踢出去或甩出去,不知怎的,也就没有动手。
他突然也觉得有些倦,和这个女子打交道似乎就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天知道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他浅浅的打个呵欠,顺势也就在她宽大的榻边躺了。
一抬手拉过她半边被子,当真睡起觉来。
两个人都很安静,屋内沉香淡淡弥散开来,那气味有些特别,闻久了令人越发昏沉不清醒。
帘幕外最后一点微光都消逝不见,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这一觉竟然睡了两个时辰,随着远处开饭的钟声,两个人都醒了来。
沉梦方醒,意识最混沌的一刻。
她浅浅的转着身子,还在和被子嗯嗯啊啊抵死缠绵,他睁开眼睛,没有动,目光清明。
淡淡远处灯光和袅袅烟气里,他突然开口,唤:
“魏知。”
“……”
一瞬间的静默后,她偏头看他,愕然道:“你在喊谁?”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很特别的秋水濛濛的眼眸,时刻掩映于雾气中,令人难窥其中任何翻涌。
这眸子真是得天独厚——你永远无法从这样的眼睛中读取你想要的东西。
只能看见她神情中真实的茫然。
“没什么。”他静了一静,垂头整理衣襟,道,“想起了我的仇人。”
“哦?”她懒洋洋转头看他,不是太有兴趣的样子。
“就是这个人,杀我数万大越子弟,毁我驰骋北疆所建立的所有功勋。”晋思羽笑容温润如玉,眼神里却阴光微闪,“我如果不能将他剥皮挫骨,火焚扬灰,怎么对得起我那战死沙场的父老兄弟?”
她听着,懒懒的打个呵欠,敷衍的道:“对,对,有仇不报非君子,一定要狠狠的捉了来折磨,或者你可以阉了他,男人最酷刑罚。”
“那也得是男人才成。”他望着她,笑意温和。
“难道不是男人?”她终于生出点好奇,“女将?”
“谁知道呢?”他起身,拉开帘幕,侍女流水般鱼贯进来,在榻上安排小几,摆上食物。
食物很丰盛,却看起来不太精致,鲜红的大盘子盛着红红白白的肉糜,似乎煮得还不太透,透出些血色,让人想起地底暗牢里看见的一切。
晋思羽含笑给她安置碗筷,道:“这是我们大越有名的‘雪琼肉羹’,别看样子不怎么样,其实火候已到,其中添加大量蛋白,上火笼蒸,十分鲜嫩,你可不要错过。”
她坐在床上,呆呆的瞪着那菜,侍女跪在床上,用小碗盛了一碗,服侍她吃饭。
她决然扭过头去。
“我吃不下。“
“为什么?”晋思羽盘膝坐在她对面,优哉游哉吃了一口,看起来很不解的问她。
她抿着唇不说话。
“浪费食物可耻。”他沉了脸,搁下自己的碗,舀起一勺便往她嘴里塞,“这个不吃,你就下去吃牢饭!”
她努力躲闪,可是身体虚弱哪里经得起他的力气,嘴里被塞了一口,未及咀嚼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喷得红锦被褥斑斑点点。
晋思羽将碗筷重重一搁,瓷底敲击黑檀木小几声音清脆。
“我吃不下。”她并不看他脸色,气喘吁吁的道,“一看见这个我就想起……华琼。”
晋思羽眼睛眯了起来,淡淡道:“你倒老实承认了。”
“你说她是为我死的。”她眼底泛上泪光,倔强的不肯掉下来,“我在这里好吃好睡,她却要被凌迟,我要吃得下,我是人?”
“那你就快点想起来。”晋思羽道,“谁叫你不肯?”
“我不肯!”她霍然将饭桌一掀,“我要想得起来我用得着受这个罪?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一绳子牵了去菜市口给剐了!犯得着在这里被你试探个没完没了还得吃这和脑浆一样恶心的东西?”
哗啦啦“脑浆”连同碗筷汤汁翻了一床,也泼洒在他衣襟上,侍女们惊得忘记反应,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晋思羽也愣在对面,目瞪口呆看着她,心想原来会发脾气,原来发起脾气来果然母大虫一般的凶猛。
看着自己不成模样,沾满红红白白肉碎的衣襟,想到她的形容,不知怎的突然也觉得恶心,差点便要呕出来,顿时大怒,扭头对侍女大喝:“还不赶紧上来收拾!”
侍女齐齐吓得一颤,抖抖索索含着眼泪上来收拾,心中不无委屈——桌子别人掀,对方还是个囚犯,怎么挨骂的反而是她们?
安王殿下素来温雅,是人人推崇的谦谦君子,往日里就算对奴仆,也很少恶言相向,今天一天却发作了几次,侍女们都觉得,殿下自从遇见这个囚犯,就有点反常了。
换了干净被子,收拾好了桌子,晋思羽也换了身衣服,冷冷吩咐:“重新上菜。”
“我不吃。”她愣了愣,一句话脱口而出。
晋思羽用阴鸷的眼光看着她,突然冷笑:“你这么看不得她死,为什么不以命换命?”
她愣了愣,喃喃道:“换命?”
“拿你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晋思羽淡淡道,“别装得这么圣洁清高,既然知道人家要为你而死,你也不过是闹着不肯吃肉糜,可曾说过一句代她去死?你们所谓的生死相托,不过如此。”
他语气刻毒,面带讥笑,等着她再次发作,她却没有动作,在那里默默沉思,神情阴郁,半晌低低叹息一声,道:“……我想活。”
晋思羽面上冷笑更烈。
“不过。”她突然抬头笑了笑,依然是那种带点散漫的笑意,并不锐利逼人,不知怎的看得他便是心中一颤,“我想你终究不会放过我,所以……”
她爬下榻,鞋子也不穿,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再会,永远不会。”
“你干什么!”晋思羽看着她歪歪扭扭东扶一把西摸一把的步伐,觉得自己的火气就像这暖炉里的火苗般,一拱一拱的压不住。
“去吃牢饭。”她走得歪七扭八,答得轻描淡写。
还没到门口,身后光影一黯,腰上一紧,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他卡着腰扔回了床上。
一口气逆了上来,她开始咳嗽,胸口起伏,喘息细碎,本有些苍白的颊上泛出淡淡红晕,衬着秋水盈盈的流动眼波,弱得像一团旖旎的云。
晋思羽又怔了怔。
他拱身在她上方,本想冷冷教训几句这个外表娇柔内心坚决的女子就松开,不防眼光这样落下来,正邂逅她清丽的容颜,水汽濛濛的眸子下,唇色和颊色都因为一番动作而泛了红,往下是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衣领有些散开,现出一抹精致细腻的锁骨,再往下……
晋思羽有些慌乱的收了目光,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还卡在她腰上,触手温软,窄窄一握,纤细里又有习武女子独有的柔韧,让人有种想要尝试折断的冲动,或者想看着这样的柔软,能在自己身下,翻折出怎样的角度来。
这样的念头一起,脑中便一昏,他呼吸急促起来,四面的侍女很有眼色,鱼贯无声退下,最后一个还小心的带上了门。
带上门,互视一眼,撇了撇嘴——大越女性战俘,多半是这个结局,看安王殿下情动的样子,这次承欢之后,这女子这条命,大概是保住了。
门扉合上的声音惊得心神迷乱的晋思羽一醒,他轻轻的笑了笑,放开了她的腰,却取过一方丝帕,给她拭干净刚才赤足在地上走,留下的灰尘泥迹。
纤细的脚踝握在掌中,也细致如竹,指甲并没有像大越女性习惯那样,用凤仙花染得深红淡红,干净洁白如珠贝,他动作忍不住便轻盈了些,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她依旧一动不动,任他服侍。
脚擦干净,他将丝帕一扔,倾身伏了上来,她还是没有动。
这是默许,还是邀请?
晋思羽一笑,伸手去解她的腰带,以往他也偶尔享用过天盛那边掳来的女性战俘,部下选些姿色好性情佳的送来,不过是浅尝辄止,换个口味罢了,却从无此刻缱绻而温柔的情致。
因了这份若有若无的愉悦缱绻,他唇角含了一抹温雅和煦的笑,扑的一声吹灭了灯烛,淡黄光晕撤去,月色幽幽的泻下来,她半身在被褥里,半身在月色中,轻软得一根羽毛也似。
腰带解开,衣襟散开,一抹肌肤比月色洁白,比珠玉莹润。
她一直沉默着,手肘压在眼上,晋思羽知道她没有力气挣扎,但心中却认为,她其实也是不想挣扎的。
女扮男装从军的女子,多半身世飘零有孤苦之恨,这类人很少还能保有完璧之身,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若能换来自由和生命,说到底也是值得的。
他手指轻轻抚上那抹洁白。
她颤了颤。
他突然也颤了颤。
恍若惊雷打下,竟将手指震在了半空。
月光冷冷穿堂入户。
照见晋思羽,一瞬间脸色比月色更白。
照见他半举着手,死死盯着那抹腰间肌肤,就在他刚才触摸过的地方,现出了密密麻麻的细密鸡皮疙瘩,排列在她莹润的肌肤上,鲜明得刺眼!
厌恶!
只有女子内心极度的厌恶,才会导致的身体反应!
她厌恶他的碰触!
晋思羽一瞬间竟然脑中有些空白——他一生天潢贵胄玉堂金马,人也温雅俊秀风度翩翩,所经之处群芳献媚,走马行街万众呼拥,经历过险恶诡诈人心翻覆,经历过倾轧欺骗世事无常,却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此刻……厌恶。
发自一个女子内心的难以控制的厌恶。
晋思羽手悬在半空,对着那抹鸡皮疙瘩细密的肌肤,忽然觉得自己是半路劫色拖人入树林用蛮力压伏女子的那种下三流贼。
怒火腾腾的燃起来,金尊玉贵皇子的骄傲,使他无法再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
手指一抖,被褥卷过,覆住了她凌乱的衣襟,他一言不发站起,大步行出。
门关上的声音重重一响,哐的一声四壁都似在摇晃。
四面恢复了安静,良久之后,她睁开了眼,有点疲倦的,笑了笑。
随即撇了撇嘴,艰难的用自己包扎得熊掌似的手,在腰后摸了摸。
一只小蚂蚁,被她给摸了出来。
用恩人的表情凝视着这只刚才她下地偷偷摸来的蚂蚁,她神情似笑非笑,半晌轻轻道:“多谢你爬啊爬,捍卫了我的贞操,不然这鸡皮疙瘩,可真不容易说起就起。”
月光照进她双眸,冷而睥睨的目光一闪。
随即她轻轻一吹,将蚂蚁吹落在地,如吹落这尘世,无限劫灰。
夜到了二更,隐约传来车马辘辘声响。
按照安王殿下的吩咐,今夜便要将死囚装车送往浦城府衙大牢。
四面都很安静,看不出戒备森严,本来也没有必要,因为囚犯已经历经酷刑奄奄一息,你就是放她出囚笼,她也未必有力气爬出三步。
“王芍药”小姐所在的静室也很安静,该特殊囚犯病重,来来往往不是大夫就是侍女,看守的护卫懒洋洋靠着门洞低低聊着天。
虽然沉静而放松,空气中却似有隐约的张力,绷紧在幽暗的夜色里。
二更鼓两声。
静室床上的她,突然睁开了眼。
先偏头对床下看了看,侍女在脚踏上沉沉的睡着,她慢慢掀开被褥,缓缓下床。
落足无声,侍女未醒。
她一抹游魂般的出了房,门口侍卫抱着长枪坐在长廊边,头一点一点,她从身边掠过都不曾觉察。
走廊尽头,一队侍卫正好交班,错开行过。
她不动声色的便飘过长廊,偏巧今晚侍女给她换的是黑色的中衣,一点也不显眼。
转过回廊,是一方院子,院子里没有侍卫,月洞门那边有。
月洞门那边的侍卫,躲在阴暗处,头靠头在看春宫,不住嘻嘻笑着,哪里还顾得上抬头看一眼。
她飘过他们身后,从一丛花树后面转了过去。
几个侍卫仿佛全无觉察,却突然抬起头,互相看了看。
一道黑影,无声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侍卫们赶紧丢下春宫,恭谨的垂手侍立。
“出去了?”来者沉声问。
侍卫点点头。
月色下那人神色沉肃,眼神闪动着复杂的意味,正是晋思羽。
他默然半晌,挥挥手,侍卫走开去,春宫丢在地上无人捡拾。
“殿下,要不要……”他身后有人低声问。
晋思羽淡淡道:“我自己跟着,你带人等着便是。”
身后人领命而去,晋思羽又怔了一会,才飘出身去。
他追着前面那个清瘦的影子,跟着她一路穿堂过户过花园走小桥……渐渐便觉得不对。
这路,好像不是通往那暗牢的方向?
眉头皱起,晋思羽愕然的发现,她摇摇摆摆的,竟然是飘向后院一个小池塘方向。
她去这里做什么?
一心以为她要去暗牢,满怀复杂心情等着守株待兔的晋思羽,怔怔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她蹒跚的走过带露的草丛,步过白石地,摇摇晃晃,直奔池塘边。
池塘是人工挖出来的,原本这家附庸风雅,在池塘边养了仙鹤,后来仙鹤死了,池塘便空了出来,水质清冽,在月色下光泽粼粼。
她步到池塘边,停也不停,抬脚就跨向池塘中——
晋思羽突然掠了出去。
他身形如闪电,扑过去的身姿也仙鹤似的舒展,瞬间冲到她身后,一把抓向她后心衣襟。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她掉了进去,他也没能幸免,掠得太急收势不住,一头也栽到了水里。
水不深,就是冬日彻骨的凉,他一落水就慌忙去捞她,身边的人并没有溺水的挣扎,他一抓就抓住,抓过来一看,她脸色惨白,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闭着的?
梦游?
晋思羽呆了呆,湿淋淋打了个寒战,却听怀中人呢喃,“洗澡……”
她大半夜鬼兮兮奔出来,竟然是因为做梦要洗澡?
他跟了这半天,竟然就是为了陪她一起洗这冬日冰湖冷水澡?
晋思羽气得忘记爬起,在水中怒哼一声,此时火把渐次亮起,侍卫们奔来,领头的原本是按他的吩咐去布置伏兵,此时看见这一幕,呆了一呆,赶紧脱下自己披风送上来。
晋思羽抱着她,趟着水走上来,低头看见她衣衫尽湿,一身单衣裹在纤细躯体上,曲线玲珑,自有一种喷薄而又青涩的妖娆,一转眼看见四面侍卫神色不自然,赶紧将披上肩的披风扯下,将她裹紧,又一连声道:“立即请大夫,淬雪斋再送三个火盆来,熬姜汤,快!”
抬手触了触她额头,果然火般的烫,心中隐隐的急起来,虽然软玉温香在怀,却什么绮念也没有,快步回了淬雪斋,命侍女赶紧给她换衣服,一时隐隐焦灼心忧,在堂前来回踱步,直到侍女怯怯提醒,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换下湿衣。
换好衣服回来,大夫已经赶来,只把了脉便“啊”的一声,道:“这位姑娘怎么突然又病势沉重几分?这下可麻烦了……”
晋思羽心中一沉,垂目看见床上人烧得火烫,靠近三尺都能感觉到热度惊人,一转眼又会突然凉下去,冰块似的寒森森,这么在火热与寒冷之间交煎着,令人担心下一个瞬间她会不会突然熬不得这苦楚而碎裂。
她的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双手徒劳的在心口挠着,似乎想要挠出令她烦躁的心头血,晋思羽怕她伤了还未痊愈的手,用肘压住她的手腕,听得她昏迷中犹自喃喃:“洗澡……”
晋思羽心想这女人血战之后被俘,地牢呆过地上滚过,又因为重病怕着凉,一直没有洗澡,大概生性好洁,这做梦也不忘记,所以迷迷糊糊梦游奔了出去找有水的地方,倒害得自己也跟着泡了冷水。
“洗个热水澡可有帮助?”他看着她那难受样子,想了想,问大夫。
大夫有点怪异的看了眼晋思羽,觉得殿下这问题实在蠢得很,命都快没了,还洗什么澡?
“殿下……”老头子捋捋胡须,含蓄的提醒,“她这个样子,只怕没多久,便要彻底净身了……”
大越风俗,死人入殓,是要彻底大净的,晋思羽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夫不敢再说话,也没有写药方,谦恭的弯下腰去,道:“不然殿下试试请宫中太医来……”
晋思羽默然不语,太医向来不出京城,此地离京城也极远,就算太医赶到,只怕也未必来得及。
眼前这个大夫,已经是大越北地首屈一指的名医,他若束手,四周再无可以救命之人。
“殿下,民间其实多卧虎藏龙之辈,也有些密不外传的祖传单方有灵效。”那大夫建议,“不如张榜寻名医,或者私下查访,还有一线希望。”
晋思羽沉默着,温雅容颜沉在日光暗影里,不辨神情,半晌,点了点头。
大夫最后还是留下了点安神的药,熬下去喝了后,她安静了些,天快亮的时候,清醒了过来。
看见他,她疲倦的笑了笑,喃喃道:“你半夜是不是……揍我了?怎么这么累?”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晋思羽只好也陪着扯了扯嘴角,看看她一夜之间消瘦许多的脸颊,沉默半晌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现在却好像没什么求生意志?”
她默然不语,神情间并不赞同,半晌道:“……你舍得不杀我?”
晋思羽不说话,突然一笑,道:“这人的心思啊,真是难测,有人快死了,拼命挣扎着要活,有人有机会活,却自暴自弃的要死。”
她闭着眼,一副懒得回答他的样子。
晋思羽却不要她回答,拍了拍手掌,侍卫们抬进一个人来,在外间安置了,晋思羽道:“这是你一个朋友,快要死了,他不想死,一直挣扎着活,你们都病成这样,我也不必忌讳什么,就把他放在外间,让你看看人家怎么求生,互相鼓励着,也许你能好过来。”
“我的朋友?”她睁开眼,想了想道,“华琼么?”
“他叫克烈。”晋思羽若无其事的道,“知道你失陷在这里,在我府门前求情了三天三夜,被门丁驱使狼狗咬破了咽喉,至今昏迷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我觉得这人很有义气,也没什么罪,想着要栽培他,但也得他有命享福才行。”
她听着,露出一个疲乏的笑容,道:“克烈……是吗?那请你救救……他。”
“我也想救醒他,看看他想说什么。”晋思羽起身,道:“听说浦城城西三鼎山有位赤脚郎中,祖传秘方对很多病症都有奇效,我命人去寻这郎中来,给你们看看。”
“我觉得……你是好人。”她笑笑,牵住他的衣袖,低低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与你为敌呢?”
“那也得问你自己。”晋思羽轻轻抽回衣袖,笑着点了点自己脑袋,温和的给她掖了掖被角,“睡吧,外面那个克烈喉管咬破,时常会有怪声出来,你不要惊吓。”
她点点头,很平静的样子,神情间还有点怜悯,他看了她一阵,脚步轻捷的出去。
她在被褥里,睁着眼睛,听着脚步声渐渐归于寂灭。
外间里,克烈浑浊怪异的呼吸声,传来。
卷二 归塞北 第十八章 烙印
克烈的呼吸声果然十分怪异,像是在拉着风箱,吱吱嘎嘎声空洞瘆人,让人担心这风箱不知什么时候便散了。
或者……也只差一点便要散了。
侍女们来来回回经过,都躲闪着眼光不敢看床上那人,没见过人伤成这样,咽喉咬了个洞居然还能不死,脸上也被咬下块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风流美貌,越是艳美的东西,破碎之后,越叫人看着心惊。
“真是可怕……”两个侍女在那里小声的议论,“这么好的容貌,可惜了的……”
“是为了救人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吗?真是英雄……”
“那人似乎很急,总想说什么话的样子,但是又动不了,可怜……”
她睁开眼,听着,笑了笑。
“姑娘要去看看吗?”一个中年妇人过来,眉目慈祥,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嬷嬷,“你那朋友,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她轻轻“嗯”了一声,嬷嬷便叫人抬来藤床,命人将她抬到外间,放在克烈身边。
她转过头去,仔细的看着身边一尺外的男人,用一种陌生而感激的眼光。
目光在那破开的喉管着重落了落,她眼神眯起,一瞬间似有什么东西快速掠过,然而没有人看得见。
再看她时,还是那一脸的震惊和痛惜。
嬷嬷一直在她身侧照应,突然道:“哎呀,先前姑娘药方里有味冰片,库房里出来的不太好,王爷要我去他屋里取,我险些忘记了,挽春,抱夏,你们跟我去拿。”
侍女们应了声,跟着嬷嬷出去,里间的侍女们在忙着撤换被褥焚香,也没有出来,一时她身边没有了人,只有个进不得内室的三等丫鬟,在门外站着。
古怪的呼吸声响得更烈,克烈的眼皮微微跳动,有快要醒来的迹象。
这个人,如果醒来,会做些什么?
她在枕上偏过头去,仔仔细细的凝视克烈,那云遮雾罩的眼神十分深切,若不见天日的深渊。
良久她伸出手去。
伸到克烈咽喉过……
……给克烈仔细的,掖了掖被角。
……
等到嬷嬷回来,看见的就是她安静的睡在克烈身边,呼吸匀净,克烈的被角被严严实实掖过,昏迷得很安稳。
嬷嬷在门口站下了,侧了侧身,身后露出晋思羽沉思的脸。
他看着平静睡在克烈身边的她,眼神里不知是庆幸还是更为深重的担忧,轻轻过去,坐在她身边,替她拈去额上被汗粘住的乱发。
半晌沉声道:“给我加派人手,务必立即找到那个郎中!”
浦城城西的三鼎山,是浦城郊外最高的山,山中地气寒冷,据说还常起毒雾,但是在山中打猎的猎户,却很少生病。
这都是得益于在山中居住的郎中阮正,据说这位郎中早先祖上也是宫中御医,后来辞官回乡,手中很有些千金不换的济世良方,只是这位郎中性情古怪,从不出山,只在山巅孤崖,结庐而居。
北地十月的夜,山间雾气森寒,如水晶帘飘摇动荡。
几道黑影,电射般穿崖而上,很快到了山巅。
来客轻轻敲门,主人蹒跚来应,打开门四面空荡荡无人,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随即又听见敲门之声从身后发出,回身一看才发觉,敢情来客敲的是窗。
窗下无路,是万丈悬崖。
阮郎中抖了一抖,一瞬间脑海里掠过山精鬼怪之类的词,来客却已不请自入。
三条人影,将他围在正中,其中一人露齿一笑,牙齿白得亮眼,问他:“你是希望我们把你从这后窗自由的扔下去,还是把你捆起来送出门?”
阮郎中的选择,自然不用再问。
郎中和隔房的药童,被捆捆扎扎趁夜送下山,送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余下的三个人换了衣服,易了容,蹲在那里开始吵架。
“只有一个药童,自然是我去。”牙齿很白的那位挥舞拳头,“我武功好,反应快,会说话……”
“砰。”
一声闷响,归于寂静。
出拳的那个人收回拳头,干巴巴的道:“我拳头更会说话。”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那位,皱了皱眉道:“南衣,我觉得还是赫连好些,你……”
黄衣少年回过头来,平板的人皮面具配他平板的语气十分合适,“我如果坏了事,我杀了自己。”
宗宸不说话了,苦笑了笑,知道眼前这个人,因其与众不同,更有常人难及的坚毅。
他曾为练武将自己埋于沙地五日夜,险些窒息而死,只因为有人无意中告诉他,五日夜最有效果,却忘记告诉他,这么久会丢命。
他从来不去想那么多后果,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没有世人的心机和顾虑,也就没有了畏缩和退却。
他这样的人,发誓一生保护凤知微,便永远不会主动离开她。
顾南衣不等宗宸的回答,将赫连铮捆捆,堵上阮郎中堆那里没洗的臭袜子,把他塞在床底下。
随即两人便躺在那家伙头顶上舒舒服服睡觉——浦城外松内紧,盘查极多,外有大军,内有王爷亲卫,实在是目前第一险地,为了避免声势过大,原本带进浦城的手下,很多都打发出城等候,留在城内的是最精英的少数人,就这样,也不敢试图让他们进入王府,只怕不够和甚有城府的晋思羽周旋,反而打草惊蛇,最关键的事都得自己出马才放心,两个人因此都有点累,并且知道以后还会继续累,这一晚将是在浦城最后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到了明日,就没得睡了。
知道这点,却还有人失眠,翻来覆去的烙床板,直到宗宸叹息一声,道:“南衣,她会没事的。你要相信她。全天下人死了她也不容易死。”
黑暗中烙床板的人不烙了,却也不说话,天快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宗宸,听见他喃喃道:
“你总在丢下我。”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群山民,哭哭啼啼抬了人上山来。
“阮大夫!”当先一个老者看见背着药筐出门的郎中,便扑了上去,“我在宁城的大侄子来看我,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咬了,您给救救,您千万给救救啊……”
抬上来的青年,脸上一层黑气,腿肿得冬瓜似的。
阮郎中随随便便看了一眼,不悦的道:“这点小伤,哪值得急成这样?”也不开药方,随手在四面指了指些药草,命药童采了煎来灌下去,不多时眼看着那肿便消了下去,人也醒了过来。
老者千恩万谢的抬着侄子走了,郎中和药童正要继续采药,一队侍卫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我们主母夜来突发急病,烦请先生跟着走一趟浦城,定有重重酬谢。”
“不去!”性格怪诞的阮郎中果然架子不小,翻翻白眼,理也不理,扭头就要走。
侍卫头领手一挥。
一群人扑上去,把人扭了便走。
“哎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阮郎中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强盗!混账!猪猡!”
药童哗的丢下药篓,便追了过去,举着拳头毫无章法的一阵乱打,“强盗!混账!猪猡!”
阮郎中骂:“放开!不然小心你死全家!”
药童窜上去咬,“死全家!”
阮郎中骂:“无知肮脏的粪缸蛆!”
药童跳上一个人的背就去卡他脖子,“蛆!”
侍卫们忍无可忍,郎中不可得罪,药童却是可以整治的,围起来一阵暴打。
药童捂住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只会骂:“蛆!蛆!”
“打坏了我的童子我和你们拼命!”阮郎中扑不过来暴跳如雷,侍卫们这才罢手,恶狠狠将烂布塞了药童一嘴,一把扛了便下山,塞进马车,直奔浦园而去。
等到人都走干净,崖上空落落之后,忽有人从屋子中歪歪扭扭窜出。
一把扯掉嘴里臭袜子,对着地上呕呕几声后,眼屎超多的青衣汉子愤然对天“嗷嗷”大叫。
“等着!老子一定到!”
自从浦城驻扎大军之后,浦城的日子,渐渐便开始多了纷扰,越军大败而归,心气沮丧而烦躁,进城办事采买的时候,常常容易和百姓发生冲突,这样的事自驻军以来便一直没断过,即使主帅晋思羽再三严令,还斩了几个闹事的士兵,又严格控制城外驻军进城的名额,这样的事还是屡禁不止,晋思羽也不敢逼得太紧——士兵们大胜之后立即遭逢大败,巨大落差导致情绪受到影响,陛下又不许退军,明春还有大战,万一士兵控制不住闹营什么的,事情也便闹大了。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情更凶猛——几个士兵在浦城西市,拿假银子想买东西被发现,事情本来不大,赔个不是赔了钱也没关系,偏偏那几个士兵嚣张桀鹜,不赔钱还打死了人,被西市百姓商人齐齐围起,当时在城内的还有一些士兵,立即又赶过去声援同袍,当即打成一团,等到浦城县衙和浦园晋思羽护卫过去处理时,事态已经控制不住,别说百姓士兵死伤不少,连衙役都伤了好几个。
事后清点,当时正值早市,浦园那边的很多小厮也在那采买东西,当时就被踩死几个,又失踪几个,浦园自从接待王驾之后,本就觉得下人人手不够,如今更加紧张,浦园原主人便托人向安王请示,是不是可以补点奴仆来。
晋思羽正忙着处理这场惊动朝廷的大混乱,没问什么也就同意了,临走时却对来禀告此事的自己的护卫头领道:“按老规矩来。”
侍卫头领应了,自带了人陪浦园管家筛选奴仆,这是要选在浦园侍候王驾的,哪怕进不了内院,只在外院侍候,也要千挑万选,看家世清白,看身份文书,看保人荐书,一层层手续繁琐。
侍卫头领到时,已经初步选出一批家丁,个个看起来都甚伶俐,垂手听着吩咐。
浦园管家眉开眼笑的迎上来,有点兴奋的搓着手道:“这批家丁苗子都不错,您给好好看看。”
侍卫队长点点头,一眼扫过去也觉得这批人最起码精神都不错,遂在上座坐了。
“你们要侍候的不是一般人,是当朝大元帅,圣眷优隆的安王殿下,哪怕只在二门外侍候,那也是光宗耀祖的差事,万万要打点精神小心着,里面的规矩,学好了再进来,不然有个什么差错,谁也保不了你的命……”侍卫队长坐在上头疾言厉色,说了半天觉得口渴,伸手要端茶,立即有个高大新家丁,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将茶奉上来。
侍卫队长接了,打量了这个伶俐的家丁一眼,觉得这人除了一双眯缝眼有点不雅观之外,倒也算身量高大仪表堂堂,尤其那特别挺直的腰板,看着很顺眼,满意的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才道:“既然做了殿下身边侍候的人,就要遵从我们安王府的规矩。”说着挥挥手,立即有人端上一个铁盘子,上面是燃得通红的火炭,和一个雕了字的烙铁。
“为人属下奴仆,讲究一个忠字,一日为安王府的人,终生是安王之奴——你们可愿意?”
“是!”所有人齐声回答,那个高大汉子尤其答得响亮,还自己加上一句,“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哟,还有点墨水!”侍卫队长一笑,“赴汤蹈火倒不必,一点皮肉之苦罢了。”
新小厮们都抬起头来,望着那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上,很清晰的一个“安”字。
“这是我安王府的标记,从此后你们带在身上,永生无法剥除,这是你们的荣耀,不过如果有人害怕,可以要回自己的文契。”
众人的面色,都变了变,牛马一样烙上印记?听说大越贵族早年是有这个规矩,但是因为过于野蛮早已废除,不想安王府竟然还保留这个规矩。
侍卫队长默默喝茶——其实安王府以前也没这个现矩的,这是王爷来浦城后的最新要求,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王爷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揣测的。
室内一片沉默,众人都有为难之色,做小厮固然是人下之人,好歹那是人,这可是牛马的待遇,以后要是回乡出藉,这辈子也就没法见人了。
隔壁房间的门打开,放着几张窄床,等着人进去被烙,或者自动离开。
那个眯缝着眼的高个子盯着那烧得通红的烙铁,好像想把烙铁看出花来,另一个沉默的面容普通的男子,则盯着那扇小门若有所思。
还有几个人垂着头,哪都不看,一副听之任之的道理。
还是高个子最先开口,突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赴汤蹈火都敢,还怕个什么烙印?我先!”
他十分痛快的抬腿就往门里走,侍卫队长满意一笑。
那个沉静男子也笑了笑,二话没说也跟着过去了。
那几个谁都不看的人霍然抬头,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立即也咬咬牙跟上。
有这些人带头,其余人都稀稀落落的跟了过去,也有人最终退出,看着这些退出的人离开的背影,侍卫队长头一摆,立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这边进了小门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带头的那高个手爽朗一笑,道:“烙上面还是烙下面?不会烙我老二吧?”
侍卫忍不住一笑,糗他,“看你这德行,想做太监也不够格,来,脱裤子。”指了指他ρi股。
高个子哈哈一笑,道:“怎么不烙在我心口,将来我娶了老婆,也好给我那口子好好欣赏,保不准她心疼我,一口亲在那地方……啧啧多美,这ρi股,可就没法有这待遇了。”
那沉静男子看他一眼,突然笑道:“就怕阁下烙在心口,也未必有人肯去亲,那岂不是白烙了?”
“你懂什么?”高个子斜他一眼,“我那老婆乖巧得很,一定会亲。”说着三下五除二便脱了裤子,露出大理石般浑圆的臀部,淡蜜色的肌肤光泽闪亮,哟呵一声便跳上了床,自己一拍ρi股,啪啪声响里道:“来!可惜了一块好肉!”
又转头讥笑那沉静男子:“又不是娘们,脱个衣服也磨磨蹭蹭!”
站在最边上一个男子,一直盯着这边的,听见这句霍然抬头便想说什么,然而看看那个沉静男子,扁扁嘴,转身去抠墙了。
那沉静男子不理挑衅,抿着唇,慢条斯理的脱衣服,他容貌不出色,但动作沉稳,举止间有种特别的韵致,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多看几眼便觉得移不开眼光,令人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脱衣服挨烙这种事儿,他做起来也优雅有静气,不急不忙,不像即将被侮辱身体,倒像要去状元夸街。
衣服脱再慢也会脱尽,高个子趴在他隔壁床上,悠哉悠哉撑着头,眼光一瞄他身子,笑了笑道:“以为会有一身白得瘆人的细皮嫩肉,不想你也挺有看头的。”
那男子趴着不动,手臂枕着头,他身上肌肤细腻如绸,不是乏味的苍白也不是高个子那种男人气浓郁的淡蜜色,近乎于一种有质感的牛|乳似的白,在朦胧的室内微微闪着光,身形线条精致流畅,肌肉充满弹性和力度,趴在高个子男子身边,两人都令人觉出属于男性身体的独特之美。
侍卫队长走了进来,眼光一扫亮了亮,犹豫了下,突然道:“其实白头崖之战后,我们护卫队也死了不少人……”
身边浦园管家立即很有眼色的笑道:“大人不妨挑几个好的去。”
“也好,也不过就是补到外面的护卫队。”侍卫队长点点头,大步过去走了一圈,拍了拍高个子的ρi股,笑道:“起来!跟我走。”
“怎么?”高个子捂住ρi股,嚷,“我愿意被烙,我要去浦园,我奶奶在家还没钱买药……”
“傻货,不烙ρi股痒?”侍卫队长笑骂他一句,虚虚踹他一脚,道,“我看中你了,是块好料子,补进护卫队里,不用做那低声下气的小厮了!”
“还不谢谢大人!”浦园管家眉开眼笑。
高个子愣了一阵子,穿了裤子爬起来,又愣了一瞬,爬下去就给侍卫队长磕头,“多谢队长抬举,小的一定好好孝敬!”
侍卫队长笑着扶起他,又看了看那沉静男子,神情有点犹豫,半晌道:“我看你也不错,可会武功?”
那男子摇摇头。
“大人想必看出这小子文绉绉的不同了吧?”浦园管家笑道,“他出身也算书香门第,家里世代都是私塾先生,住在南境皋山,只是他父亲早逝,皋山那里又办起书院,没有生计来源才来此卖身,我看他识文断字,想着王爷书房里缺个得用小厮,想带着给王爷看看,大人如果要……”
“不要不要。”侍卫队长连忙挥手,“不会武功要他干嘛。”
说着带着高个子便出门去,小厮捧着烙铁进来,烧得通红的烙铁在铁盘上滋滋作响,高个子错身而过时,脸上露出庆幸和遗憾交杂的复杂表情。
趴在床上的男子,转头看了那烙铁一眼,淡然的转过头。
烙铁按上肌肤发出长长“滋”声细响,熏腾的烟气里,一股焦熟的气味瞬间弥漫了整间房,令人闻见便忍不住要颤一颤。
房内惨呼嚎叫声响起,高个子竖着耳朵听了听,觉得似乎没有听见那沉静男子的申吟声。
一转眼看见侍卫队长似乎也在竖着耳朵聆听惨叫,眼球一转,笑道:“大人,小的该补到哪里的卫队?王爷亲卫吗?”
“你想得美!”被他一打岔忘记了继续听,侍卫队长翻了他一个白眼,“你这种寸功未立的新人,能在二进院子外守卫就不错了!”
“哦。”高个子有点失望的跟在他身后,摸着下巴,猥琐的眯缝眼里,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在思考着……我要不要回头再去挨一烙铁呢……
淬雪斋目前是浦园最为忙碌的地方——来来往往大夫川流不息,倒出来的药渣子快要垫成一条路,又因为安王殿下时常过来,有时就歇在这里,所以警卫也是最森严的。
一大早,她在熏人的药香中醒来,疲乏的睁开眼,听见婆子丫鬟惊喜的呼叫:“姑娘醒了!”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个笑容。
这几天她睡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以至于每次她醒来,都会很隆重的惊动晋思羽。
婆子看她醒来,急匆匆的去报晋思羽了,她眯了眯眼睛,突然对侍女道:“扶我起来,给我妆扮一下。”
侍女愣了愣,心想你什么时候这么重视容貌了?以前脏得猴子似的照样好意思往殿下肩上靠,现在病得七死八活倒讲究起来了。
她抿着唇不言语,侍女却不敢不听她的话——总觉得这个女子的沉默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容不得人轻忽,再说这人很泼的——会掀桌。
扶她起来,身子软绵绵的往下溜,她努力支撑着,憋得脸上泛起红潮,侍女赶紧加了三四个大软枕,才把她给支撑住,又取过妆奁,问:“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妆?”
取了些颜色鲜艳的口脂腮红,以为她终于开窍想在死前色诱殿下一把,不想她指了几个淡淡的颜色,道:“这个。”
那些腮红口脂颜色很粉嫩,上了妆后,她苍白的气色去了好些,颊生红晕,唇泛娇粉,看起来竟然没有了那种奄奄一息,反倒青春娇嫩,明媚流波。
侍女这才知道她为什么不选鲜艳颜色,她病得过于瘦弱苍白,一旦用了艳色,反而会显得浮而假,倒不如这些温和的颜色看来更真实,于是由衷的赞,“姑娘真美。”
她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女子清艳绝俗,唯有眉宇间一块像胎记像淤血的红色印记,有些令人觉得怪异,然而怪异中,又生出几分妖异般的美来,慑人心魄。
她缓缓抚了抚那印记,用一种陌生的表情,随即做梦般的喃喃道:“是耶?非耶?”
侍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一回首见她笑意浅淡,几分怅惘几分寂寥几分无奈几分决然,那么复杂的神情混杂在一起,在晨间的日光里摇曳氤氲,让人想起雾里的花,似近实远的美着,你摘不着。
侍女屏住呼吸,她却已丢开铜镜,看看自己,又道:“给我换件衣服,要长袖的。”
侍女愕然看着她——难道她的衣服不是长袖?这袖子不是直直覆盖到手背么?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伤势未愈还包扎着的手,道:“布裹得我难受,撤了,然后换件袖子特别长的,别给王爷看见。”
说了这许多话,她气喘吁吁,侍女不敢让她劳神伤身,不然王爷发现又是一顿责怪,只好依着她的意思,先撤了裹伤的布。
有点变形的手露出来,她举到眼前,仔细的看,并无一般女子会有的痛惜之色,只自嘲的道:“破了相,毁了手,换了天地,怕是我死了,也没人认得我了。”
“怎么会。”侍女给她拉下层层衣袖挡住手,笑道,“等你想起来,一切都好了。”
她唇角弯起,靠在软枕上,努力的让自己坐得端正些。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不是一个人的。
“芍药。”晋思羽的声音传来——她坚持自己叫芍药,连晋思羽也不得不这么称呼,“我给你找了好郎中来。”
门帘一掀,晋思羽进了门,身后,跟进两个人来。
阮郎中和他的药童。
那两人一进门,正看见榻上笑看过来的她,药童当即就晃了晃,阮郎中不动声色牵住了他。
走在前面的晋思羽并没有看见身后的事情,他有点惊异的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她,带点喜色道:“你今天气色倒好!”
又道:“怎么坐起来了?”
她只是笑,对着普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后那两个。
阮郎中静静的垂目站着,仔细嗅着空气中的脂粉气味,药童直挺挺的站着,下死眼的看了她几眼,随即又拼了命的将目光掉开。
他站在门边,伸手似乎想去抓门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于是立即收手,手指缩进了自己袖子里。
顾南衣的手指,紧紧掐进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只剩下两个字疯狂叫嚣——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床上那人散散挽着长发,瘦得可怜,卧在被子中一团云似的,让人担心随时都会飘起,因为瘦,眼睛便显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蒙蒙的微微一转,他便觉得似被带雾的潮水淹没。
他不曾见过真的她——她一直戴着两层面具,去掉一层还有一层,她对自己的真面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护,他习惯于魏知或者黄脸的凤知微,然而此刻床上那看起来小小的人,只那么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来这是她,可是是哪张脸,似乎也没有区别,有种人的相认和相逢总是那么奇妙,戴万千面具,都只看灵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样过去,将她拎起揉入怀中,让她躲进他永恒的保护里,然后就像赫连铮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只能任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死死低头看着地面,白石地面很干净,模糊倒映着她的影子,那么弱那么薄,比哪次看见她都薄,让人担心一道光,便将她压碎。
恍惚中有什么轰然而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冲击在某处牢固的堡垒,将心和血肉都轰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来,他在那样焚心的疼痛中几乎要颤抖,却不敢颤抖,他一遍遍想着她往日带笑而唤玉雕儿,这一刻真的愿意自己是玉雕,只是玉雕。
一瞬间懂得世间之苦,那些失散后的惊心、焦虑、担忧、恐惧,那些终于找到她时的震惊、疼痛、怜惜、和相遇不能相认的悲苦。
果然如她所说,痛于一切。
他咬牙沉默着,在寂静中掌心血肉模糊。
她的眼光,终于越过晋思羽,懒洋洋的扫了两人一眼,撇撇嘴,一脸厌烦表情,道:“又是哪家的大夫?”
那目光掠过去,在药童被揍得有点狼狈的身上略停了停,随即飘过,她垂下了眼睛。
“别瞧不起人,许是救你命的菩萨。”晋思羽看她今天精神倒好,心情顿时也明朗了几分,亲自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亲昵而温柔。
药童抬头看过来,她突然开始咳嗽,将身子往后让了让,药童立即唰的低下头去。
“这是我的爱妾。”晋思羽回身对阮郎中道,“请务必好好救治。”
阮郎中一副第一次见识这种钟鸣鼎食堂皇富贵之家,被震慑了的样子,路上的桀鹜不满早已不见,诚惶诚恐的哈着腰,过去为她把脉。
“我这小妾前些日子出门,不小心落下惊马,伤了头,从此记忆便有些混乱。”晋思羽指着她额上的伤疤道,“先生也请看看,看有什么法子让她恢复正常。”
郎中和药童,都抬起头来,认真的看了看她的伤疤。
她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郎中垂下眼,把着她的脉,眼光突然一凝,随即动了动身子,对药童道:“咱们带来的药草可以拿出来晒晒了,等会怕是要用。”
药童抿着唇,眼光飘飘的越过郎中的肩头,然而什么也看不见,被遮掩得死死,他胡乱的点点头,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晋思羽笑道:“先生这童儿倒老实。”
“这也是个可怜人。”阮郎中道,“小时候上山采药也伤过脑子,有些事便有点糊涂,如果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包涵。”
“无妨无妨。”晋思羽心情很好。
郎中垂下眼去,目光在她手上一晃,袖子长长,确实挡住了很多东西,但是无论如何,瞒不过执腕把脉的大夫。
晋思羽的感觉十分灵敏,郎中目光一落,他的眼神便追索了来,郎中也不慌张,落落大方的一笑,指了她淤紫变形的手,道:“夫人这手也是落马所伤的吗,是否可以一起看看?”
“你若能行,自然最好不过。”
忽听身后“砰”一声闷响,几个人都抬眼看去,看见拿着药箱的药童,傻傻的站在屋角克烈的床边,正弯身去揉腿,那声闷响,是他撞在克烈床角所致。
看见几人望过来,他抬起头,指着克烈,干巴巴的道:“好可怕——”
“吓着你了?”晋思羽眼神中浮现释然,笑道,“这位确实伤的也重,先生等看完我这夫人,再给他也看看。”
“医者救人性命,责无旁贷。”阮郎中一口答应。
“这位是义士。”晋思羽诚恳的道,“为了救我小妾,被山间饿狼咬破了咽喉,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我这小妾感念他恩德,命人抬来看一眼,既然先生来了,以后他也托付你照顾,先生医术名动四野,想来这点外伤不在话下。”
“自然要尽力的。”阮郎中一笑,将她衣袖轻轻放下,回身去开药方,那边药童垂首看着克烈,阮郎中道:“小呆,越看越怕还看什么,赶紧去晒药。”
药童小呆听话的垂首出去,床上她倚枕看着,目光越过晋思羽,落在那在背影,唇角一丝微凉的笑意。
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浦园的管家在外面恭谨的道:“殿下,这批新选的家丁都在二门外跪候了,您要不要过去训话?”
本已经闭目假寐的她,突然睁开眼。
开药方的阮郎中,手轻轻一抖。
晋思羽背对着他们,想了一想,道:“也不必了,跪足两个时辰,你看着各自分派,有没有特别伶俐的?”
“这批都很伶俐。”管家赔笑,“刘大人还看中了一个,当场带走补进二门外护卫队了。”
晋思羽“嗯”了一声,又道:“都按规矩办了?”
“是。”
晋思羽笑了笑,笑容有些特别的意味,她抬起眼,凝视着那笑容,眼光向院子外瞟了瞟。
“这批家丁都很伶俐。”晋思羽突然转身问她,“我想着,等你好了点,给你配个花鸟小厮,专门养些珍奇鸟儿给你开开心怀,你可愿意?”
“不要。”她立刻拒绝,“好吵……”
“那就你安排吧。”晋思羽满意的转身,“书房现在的那个太蠢,叫你找个识文断字的来,可有合适的。”
“已经有了。”
“那就安排在书房,没事也可以跑跑腿什么的。”晋思羽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她含笑目送他。
晋思羽突然俯下身,在她耳侧轻轻道:“你要乖点,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京都……”
他靠得极近,俯下的身子挡住了单薄的她,从阮郎中和窗外药童的角度看过去,便仿佛他在亲昵的吻她额角。
两人的乌发泻落下来,在锦被上暧昧的交缠在一起。
她不动,不说话,也不避让,半闭着眼睛,似乎这一阵子的问诊已经耗尽了力气,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亲昵。
阮郎中专心的开着药方。
药童低头晒着草药。
晋思羽微笑着行出门去,锦袍的袍角拂过药童的脸。
药童不动,良久抬起头来,转了个方向,将药草拿到屋后另一面去晒,那一面,隔着墙,便是她的床榻。
他将药草缓缓铺开,自己蹲在墙角,良久,慢慢用掌心,按在了墙上。
隔着墙,便是她背靠的位置,隔着墙,便是她跳动的心……
如果可以,他想要打烂这墙。
如果可以,他想要越墙将她抱走。
如果可以,他要将她带出这步步围困的富贵铁牢,从此自由的继续相守。
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
四面早已经过改造,机关无数,重兵无数,她是被困在重重铁壁里的诱饵,等着意料中的人来莽撞赴死。
他不怕死,却不能害她死,那样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只能蹲在这墙角之下,对着一面墙,思念她。
越思念,越怀念。
原来以往那些不以为意的朝夕相处,到了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此刻,才发觉珍贵无伦。
风森凉的刮过来。
他闭上眼,仰头于北地冬日寒风里。
隔着厚厚的墙。
用掌心。
听。
她。
卷二 归塞北 第十九章 相遇
室内很安静,侍女们都去送晋思羽,屋中只剩下了她和阮郎中。
她还是那闭目养神的样子,阮郎中则专心写药方,谁也没对谁多看一眼。
四面只有克烈浑浊的呼吸,古怪的响着,她突然睁开眼,诚恳的对着阮郎中背影道:“先生好歹救我这朋友一救,为了我,已经死了一个,万不能再死一个。”
阮郎中提着笔,疑问的回头看她。
她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却没有说什么,只道:“先生看救得么?”
阮郎中倾身看了看,道:“此人求生意志极强,身体底子也好,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那便拜托先生了。”她笑笑。
侍女们送完普思羽回来,阮郎中吩咐:“把这个病人抬出夫人房间去,不要过了病气。”
又取出一把药草,道:“悬挂在门楣上方,每日夜间熏一个时辰,至于其余的什么熏香之类的,都不要用了,病人受不得这个。”
他说什么,侍女们便做什么,想来已经得了晋思羽吩咐。
开了药方,拿药煎药,药是药童煎的,喂药的却是侍女,药童直直站在床边,不走,盯着那药碗。
“你这人好不晓事。”侍女被看得难受,忍不住责怪,“尽杵在这里做什么?”
正翻捡药囊的阮郎中急忙赶过来,拉走药童,一边低声道:“小呆,别不懂规矩!”一边对侍女笑道,“姑娘莫怪,这是我行医以来的规矩,要看着病人喝药时的反应,好随时斟酌药方,失礼了。”
那侍女这才转怒为喜,抿嘴一笑,倒大方的让了让身子,道:“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你爱看就看。”
阮郎中还想拉走药童,药童突然一甩袖子,阮郎中被推了个趔趄,忍不住讪讪苦笑,道:“这实心眼的孩子。”不再试图拉他,却也站在他身边不走。
短短榻前这下子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直勾勾盯着侍女喂药,这谁也要不自在,她却若无其事,眼皮子也不掀一下,一口口喝完,侍女取出帕子给她按了按唇角,笑道:“姑娘今天喝药特别爽快。”
“我觉得这药舒服,虽然苦了点,但是喝下去不那么翻江倒海。”她淡淡答,随即闭上眼睛。
阮郎中立即知趣的拉着身子有点僵硬的药童退出去,那孩子步子沉重,走起路来拖泥带水,侍女们都哧哧的笑,觉得傻子好玩。
两人身影即将消失于门边的时候,她突然睁眼,看了两人背影一眼。
仿佛背后有眼睛般,药童也突然回身看向她。
却只看见她闭着眼,安睡如前,一副从来没有睁眼过的样子。
门槛上一回身,不过略略一瞬。
他的目光飘了千里万里,不能抵达。
侍卫队长刘大人,领了今日新选的侍卫进二门,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行礼,看着这个幸运儿的笑容,却都有几分古怪。
像是觉得什么好戏要开场,但是又得忍着,绝对不能被当事人发现那种神情。
新选进来的高个子倒没有发觉这些,神采飞扬,左顾右盼,一哥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将浦园看了个饱。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侍卫队长手搭着他的肩,笑吟吟问。
高个子有点奇怪的低着头,心想这家伙比自己矮半个头,非得把手搭他肩上艰难的仰头说话,不觉得难受?嘴上却恭谦的道:“小的叫刘三虎。”
“三虎啊,好名字,还和我一个姓,真是难得的缘分。”侍卫队长呵呵笑,大力拍他的肩,“放心,跟着我,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刘三虎喜笑颜开的望着他,一个躬身干脆利落的弯下去,“谢大人抬举!”
“我叫刘源。”侍卫队长拉起他,抓着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眼神里浮出一丝隐秘的笑意,道,“我得好好栽培你,从今儿起,你和我住一屋吧。”
四面的侍卫们都竖着耳朵听着,听见这一句,再看看高个子的身子骨,唇角都勾出诡异的弧度,赶紧转身的转身,做事的做事,都把自己搞得很忙。
刘三虎这回倒没有露出喜色,迟疑道:“和大人住一屋?这……不合适吧?”
和你住一屋,大王我要怎么去找人啊。
“嗯?”刘源挑起长长的尾音,眼睛斜睨过来,“什么合适不合适?我说合适,那就合适!”
刘三虎壮士反应灵活,立即一扫犹豫之色,啪的一躬:“是!”
“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屋子。”刘源转怒为喜,一把牵过他便往前院西厢走,身后侍卫们探头探脑,面面相觑神情诡秘,等到两人身影转过去,“哗”的一声笑开。
“喂,又一个!”
“老刘这下可爽了。”
“咱们来赌赌,明儿那家伙是外八字走路呢,还是直接就请假了?”
“我赌请假!”
“外八字!”
“请假!”
后边笑成一团,前边两个人自然都听不见,刘源拉着刘三虎,直接进了西厢一间房,这房位置幽静,四面都是花圃,也不见个下人。
刘源直接就把刘三虎带进了内间,往床上一靠,拍拍床板,对刘三虎招手道:“这是你的床,来。”
刘三虎偏着头,看着刘源,“啊?”的一声。
“来啊。”刘源眯着眼睛笑,“给我看看你,身子骨结实不结实?”
“大人先前不是看过了么?”刘三虎愕然,慢吞吞的过来,站在床边。
“就是看过了,好漂亮的……”刘源嘻嘻的笑,“所以想再看看……”
刘三虎似乎愣在那里,不动了。
“傻子!不知道刘爷我看上你了吗?”刘源笑吟吟抬头,“啪”的一拍刘三虎ρi股,一声脆响。
刘三虎被拍得蹭一下跳起来,摸着ρi股,瞪着刘源,眯缝眼也张开了,圆溜溜的。
刘源撇撇嘴,“装什么傻?看你这伶俐样子,也不像个不懂事的,这事儿,说句好听的,叫男风,说句不好听的,叫ρi股官司……来,陪爷玩好,有你的好处。”
说着站起身,双手搭在刘三虎肩上,一用力,傻傻的刘三虎便被推倒在床上。
“好身子骨的,可惜还要刘爷我费劲……”刘源眉开眼笑,“刘爷我喜欢玩一点小花样,小乖乖,你忍着点啊。”
一抬手拉开身侧柜子抽屉,里面满满的是绑绳鞭子之类的东西,将那些东西慢条斯理放好,刘源一手按着刘三虎,一手猛力一撕,嗤啦一声刘三虎衣襟被扯开一大块,露出淡蜜色的坚实晶莹的胸膛,在幽黯烛光下绸缎般熠熠闪光。
“真是漂亮的……”刘源啧啧赞叹,“人长得一般,身子果然是难得一见……”
刘三虎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没动,没说话,紧闭的眼皮下眼睫迅速颤抖,似乎在激烈的思考,同时颤抖的还有他的手指,在床沿不住抓握,木床板被抓出一道道指痕。
“小乖乖……忍着点啊……”刘源暧昧的笑着,拿起一截绳子,绕过刘三虎颈项,又绕向他赤着的胸膛,“陪刘爷玩个痛快……”
“操!”
一声低吼,狮子般沉怒的咆哮,刘源一惊,随即觉得劲风扑面,来势凶猛逼得人气息一窒,恍惚中七彩宝石般的光芒一闪,砰一声已经被踹倒在地。
他大惊抬头,便见被按倒在床上的那个人跃身而起,半空里怒扑如黄金雄狮,一脚便叫他踹倒,随即矮身一跪,膝盖狠狠压上他胸膛,顶得他胸骨一阵吱吱嘎嘎脆响,险些就要碎裂。
这一切发生于猝然之间,刘源满腔绮念霍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脑海中一片空白反应不及,隐约似乎听见刘三虎低低咕哝了一句:“……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了……”
这句话的意思他没懂,他惶然抬头,刘三虎的脸已经恶狠狠的逼了下来,“他妈的死兔子!死兔子死兔子!”
刘源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兔子我是爱玩兔子,刘三虎却已经呸了他一脸唾沫,一抬手扯下自己脖子间的绳子,三下五下胡乱将刘源捆起,砰的扔在地上,脚踩刘源胸膛,呸的一声道:“妈的,士可杀不可辱,既然放倒了你,不如来个痛快——老兔子,你忍着点!”
他一掀装满皮鞭的抽屉,胡乱抓出一条,拿在手里,劈头盖脸就对着刘源抽了下来。
抽一句,问一声。
“他妈的叫你玩兔子?”
“啪!”
“他妈的叫你喊我小乖乖?”
“啪!”
“他妈的叫我忍?”
“啪!”
“他妈的陪你玩个痛快?揍你个痛快!”
“啪!”
“他妈的你玩就玩居然玩得这么恶心,害得老子想咬牙牺牲都没能坚持下去!你害死老子了!”
“啪!”
刘源被打得嗷嗷叫,在地上滚来滚去,渐渐的却不叫了,只用胳臂护住头脸,却从胳臂缝里偷偷仰头看刘三虎。
顶上那人,从躺在地下的角度看上去十分高颀,宽肩细腰窄臀长腿,黄金般漂亮的身材。被扯开的衣襟忘记掩上,露出一大片淡蜜色饱满胸膛,额头和胸上因为出力和气愤,沁出晶莹汗珠,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钻石般的光泽,浓郁的男人气息发散出来,这一刻暴怒的男子,有种俊美雄狮般的雄性魅力。
刘源着迷的望着,突然便忘记了劈头盖脸的疼痛——这种鞭子本就是游乐所致,并不伤人筋骨,他渐渐放开手,刘三虎霍的一鞭子又抽下来,刘源却不让,嗷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了刘三虎的腿。
“大王!”
一声称呼石破天惊,刘三虎举着鞭,愣了。
“大王……好人……”刘源抱着他的腿,气喘吁吁的蹭着他,仰头媚笑道,“打我……打我啊……”
刘三虎缓缓低头,瞪着他,完会忘记该做什么了。
“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大王……”刘源伸手去抓他手中的鞭子,“都说我喜欢玩兔子……其实我更爱你们折磨我……就是没人敢……一直没人敢……我只好去玩他们……对他们举鞭子的时候,其实我多希望有个真男人……像这样狠狠的……狠狠的……”他抓着刘三虎的手,把鞭子往自己面前凑,“来……来……快点……只要你肯……我什么都答应……”
刘三虎怔怔的看着手中的鞭子,看着一脸欢喜激动,满面红光,连鼻翼都兴奋得不断翕动的刘源,脸上露出了崩溃和惊喜交杂的表情。
“他妈的……”他直着眼睛,喃喃道,“这世道真是太他妈的让人吃不消了……”
随即他低头,看着一脸瑃情的假攻实受被虐狂刘兔子,将鞭子霍霍舞了个鞭花,恶狠狠低喝:“要我打?”
“嗯。”刘兔子一脸沉醉的点头。
“什么都答应我?”
“好人……”刘兔子气喘咻咻的抓着鞭子,“什么都成……”
“我要进后院做王爷亲卫!”
“好!”
“他奶奶的,这下子不打你倒对不起你了。”刘三虎一甩头发,忍住仰天长啸及长笑的冲动,啪啪啪胡乱连揍三鞭,扔下鞭子抬脚就走。
不用怀疑有诈,再有诈也搞不出这种奇葩来。
裤脚突然被人拉住。
“心肝!”刘源仰头喘着气,抓着他的靴子,“再来一鞭!”
新来的刘侍卫,第二天没有请假,倒是侍卫队长刘大人,请假了。
侍卫们看着意气风发走向后院的刘侍卫,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
这孩子怎么玩的?这么凶猛?兔子把大爷给玩倒了?这得多深的功夫啊。
刘侍卫意气风发,高高兴兴去内院报到,报到了才发现,说起来是王爷亲卫,但是也不是时刻跟在王爷身边的那种,王爷亲卫也分内外之别,他是守在内院门口的那种,刘侍卫十分不满,很想再回去揍老兔子一顿换个一等亲卫来做做,想想那种亲卫只怕得晋思羽亲自批,老兔子还没那个权力,只好罢手。
晋思羽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院,听说他最近新纳了一个小妾,十分宠爱,小妾生病,他便夜夜宿在她房内,侍卫们消息很灵通,说起这个都眉飞色舞,说那个小妾无人见过,王爷珍宝似的养在深院,有人远远看过一眼,弱得风似的,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又说王爷看似和蔼,其实对女人上头一向淡漠,难得动了心,这女子要是能养好身子早日生个一男半女,保不准将来就能飞上枝头,王爷已经有正妃了,侧妃位置却还空着呢。
每逢说这些,刘侍卫便默默听着,有天侍卫们再次谈起,他便道:“那小妾有病吗,王爷会喜欢一个病秧子?”
“美人捧心更添风姿嘛。”一个侍卫文绉绉的来了句,又道,“王爷为她特地找了三鼎山的名医来呢,听说最近好了些。王爷怕她随时需要大夫,特地允许那两个人就住在淬雪斋。真是难得这么用心。”
“那内院也允许住外男啊?”刘侍卫咋舌一笑,“连咱们都一步进不去呢。”
“得了吧,不进去是你的福气。”一个侍卫懒洋洋道,“那内院是什么?龙潭虎|茓!步步危机,光是从盛京运来的……”
“老四!”一个侍卫突然开口一喝,先前说话的侍卫立即住口,讪讪的笑笑,拍了拍刘三虎的肩,道:“兄弟,反正那不是咱们该关心的地方,不问也罢。”
“谁对内院有兴趣?”刘三虎嗤之以鼻,托着脸十分神往的道,“我是对女人有兴趣……家里穷,二十二了还没老婆呢!”
侍卫们一阵哄笑,一个副队长笑道:“你这话倒在理,外院多旷男,内院多怨女,我上次见过几个,确实有几分姿色,咱们这个身份,将来就是跟王爷回了盛京,在那天子脚下煌煌帝都,也没人多看咱们一眼,不如就在这浦城,讨个清白本分的,做妻做妾都成,三虎兄弟,你是本地人,你要真有这打算,兄弟倒可以帮你看着点。”
“那就拜托哥哥了!”刘三虎喜不自胜站起来就是一躬,“我老娘盼我娶个媳妇回去,都快盼瞎眼了!”
侍卫们哄笑着,推搡着刘三虎,打趣他讨到老婆要请客,又开始兴致勃勃讨论内院哪些侍女长得不错可以考虑,刘三虎嘿嘿笑着,跑出来撒尿,一边撒一边低低咕哝,“色诱完了男的色诱女的,老子真是男女通杀啊……”突然一声低喝:“谁!”
墙头上黑影一闪,现出一个人影子,刘三虎似乎看不清楚的眯着眼打量,突然一个肘锤就横捣了出去,直袭对方胸口,肘底风声虎虎,杀气凛冽,“受死!”
黑影一闪,轻飘飘一掠,从他肘底枯叶般游移过去,一抬手,就封了刘三虎出手上下三路。
随即嘻嘻一笑。
刘三虎皱起眉,隐约觉得这笑声有点熟悉,心中一动收了手,不再说话,凝眉注视黑暗不语。
对方渐渐显出身形,青衣小帽,外院小厮打扮,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十分灵动。
刘三虎仔细打量他身形,半晌迟疑道:“你……”
对方扁扁嘴,道:“我什么我?别问我,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刘三虎目光一闪,露出恍然神情——听这落寞赌气语气,八成是那个横Сhā一杠子导致她失母丧弟的某人贴身护卫。
对这个人他可没好感。
“哎哟,听说阁下不是回复自由身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莫非见浦城风光独好,前来度假?”
刘三虎壮士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讽刺人的特长。
对面那个帝京第一娇纵护卫却并没有跳起来,撇撇嘴,道:“是啊,风光独好,有拍起来啪啪响的漂亮ρi股,有兔子做不成最后玩兔子的老千,还有天天用鞭子疼爱人的小乖乖,真好看。”
“……”
刘侍卫青筋暴起,眯缝眼瞪成球,手指骨格格直响,清脆得一阵鞭炮似的。
耳根后却有很可疑的一阵薄红……
“我可不是来和你打架的。”小厮退后一步,有点委屈的扯扯自己的布衣,“我找你商量,你想个办法,把我送进去。”
“我把你送进去?”刘侍卫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老子自己还进不去呢,老子自己还和自己的人失散了呢,送你进去?美得你!”
“我进去比较有用。”小厮认真的道,“我武功比你们都高,我能救出你想要救的人。”
刘侍卫有点不爽的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那句武功的看法,只冷冷道:“你会救她?别忽悠我了,当初她母亲弟弟,可是间接死在你手上!”
“不是……”小厮急迫的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停住,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南海后来的事还没有发生,我当时看着主子犹豫,心里不安,你不知道,金羽卫虽然给了主子,但不是他一人独管……南海祠堂被围事件后,我心里……但是写出来的东西,白纸黑字,也挽不回了……”
“所以你后悔了?”刘三虎静静听着,摇摇头,“不,我觉得你不可靠,你做什么都为你主子,你主子做什么都为了那位置,你们俩随时都可能为了自己的最看重的东西倒戈一击……我不相信你。”
小厮默然,垂头不语,半晌低低道:“他都做到这样了,那天……你也看见了,他那样金尊玉贵的人……自愿受那个罪……你还不信么?”
“那也是他应得的。”刘三虎慨然答,“凡事自有因果,要论起皮肉之苦,内心之痛,他也好,你也好,我也好,谁痛过她?”
小厮不说话了,将脚尖在地上画着,手指不住抠墙,似乎想将墙抠出个洞来,好钻进去见他主子。
“我这段时间将外院路摸了个大半。”刘三虎壮士不理他,自顾自掏出一张纸,“还有一半,我过不去,看你打扮,是外院洒扫小厮吧?正好,把那一半帮我补齐,这整个浦园都很不简单,内院外院都有不少布置,我已经做了标注,你把你那一半也标注了,然后我们互通有无,再想办法送进去,就算进不了内院,也得替他们把出路搞清楚。”
“你确定那个小妾是她?”
刘三虎默然不语,半晌道:“外院有处地方,就是西北角那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帮我查一下,看是不是晋思羽声东击西的花招。”
他望着那个方向,目光闪动,想着有次想方设法路过那里,觉得那个花园里的石狮子有点怪异的,而且那里的那个池塘,水似乎也太浅了些。
“如果那里有个暗牢,那么关押的会是谁呢……”
第二日,刘侍卫领到了一个差事——送文书到内院,交由书房小厮。
晋思羽常呆在内院,很多事务的处理,都由外院侍卫送到内院门口,由内院书房小厮出来接了送过去,刘侍卫平常没什么机会进内院,也不能在内院门口探头探脑,这日终于轮到了往内院送文书的机会。
他捧着装文书的匣子往里走,一路上目不斜视,却用眼角余光,将四面看了个清楚。
越接近内院,有些声音越发清楚——机簧的格格声响,几乎无处不在,可以想见,在那些浓荫里,山石后,檐角上,花墙间,所有可以遮蔽的地方,都有着整个大越最犀利的武器,用森黑的炮管,冷然注视着所有试图觊觎内院的人。
这还只在外围,她身边呢?又会是如何步步惊心的布置?
想着她羸弱受伤,困于重围之中,拘于虎狼之侧,处于众目窥视之下,一着不慎便是杀身之祸,他的心便腾起如火的焦灼。
这种环境,她能否吃得下,睡得着?能否好好休养,不被晋思羽无时不在的攻心试探逼垮?
至于他自己,他倒没有多想——谁都知道晋思羽绝不会是因为她美色而留下了她,这位传说中极有城府的亲王,大越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他留下她一命只可能出于一个目的——围城打援。
她活着,就有源源不断的救兵来试图援救,从这些救兵中可以揣摩出她的身份,更可以逮到更大的大鱼。
所以,一个都不能失手。
刘三虎抿紧唇,捧紧了乎中东西,心想万一事有不谐真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到时候是嚼舌死得快呢还是自刎?
……
内院门口,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也目不斜视的在等着他。
这人束手站在门边的姿态,比刘侍卫更规矩,更像一个诚惶诚恐的家丁。
刘侍卫眯缝着眼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将盒子递了过去,小厮抬头来接,两人在盒底手指一碰,各自缩回。
彼此袖子都动了动。
四面都有人在,两人抬头互视,目光一碰似有火花,随即便都收敛。
两人都是一批进府的,一点都不寒暄说不过去,虽然两人其实根本不想寒暄。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刘侍卫眯着眼向对方笑,“那天在门房,咱们见过一面的,差一点便分在一起了。”
“裘舒。”男子抬头一笑,“我没有兄台的好运气,你看,书房小厮。”
“刘三虎。”刘侍卫笑,“兄台是王爷身边人,不是我这个二等亲卫可以比上的,以后还请多多提携。”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假笑着平平无奇拉扯几句,随即刘侍卫转身便走,快得好像后面有人在烧他ρi股,那个叫裘舒的书房小厮头也不回,捧盒子回内院。
裘舒捧着盒子,刚走到二进院子,一群贴身亲卫在那里练武,小厮绕行而过,忽听身后道:“着!”
声音突如其来,杀气腾腾,随即一片晶光耀眼从身后罩下!
裘舒讶然转头,和所有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被惊得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哗。”
一缸水兜头罩下,瞬间将裘舒浇个透湿,那盛水的缸犹自向他当头砸落,他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来已经吓傻了。
“铿”一声刀光一闪,贴着他头皮掠过,将那小缸击落在地,碎片溅在他脚边,赶来使刀碎缸的侍卫扬刀而起,刀上带落几根发丝,轻蔑的将他一推,道:“傻站在那边干什么,碍手碍脚!”
裘舒还没反应过来,被推得一个踉跄趺倒在地,手下意识一撑,正撑在那些碎瓷片上,顿时割破手掌,将碎瓷染红。
他嘶嘶的吸着气,手心染血一身水湿,头发湿答答贴在额上,在北地初冬寒风中瑟瑟颤抖,看起来狼狈得很,面对着围上来的侍卫,小心的在地上往后挪了挪,不敢去看自己的伤口,犹自谦恭的赔笑,“是是,是小人没眼色……原来这就是武功,各位大人真是让小人开了眼界。”
那出刀击缸的侍卫冷哼一声走开去,却有另一个汉子过来,亲手扶起他,笑道:“别理老张,刀子嘴豆腐心,都怪我,刚才顶缸练马步,突然一个蚂蚁爬上脖子,一痒之下没耐住,正巧你经过……没事吧?”
“多谢大人关心,没事的没事的。”裘舒一脸受宠若惊感激之色,那侍卫扶起他,笑道:“衣服都湿了,盒子也沾了水,这个样子怎么去给王爷送文书?我们在这边练功坪有换洗的衣服,去换一套吧。”
“我怎么能穿大人们的衣服……”裘舒赶紧惶然推辞,那侍卫却将他向屋子里推,笑道:“没事,不是护卫服式,是我们下值后出门穿的随便衣服。”不由分说便拉他进了屋子,亲自找出一套衣服来,还拿在手中,要眼看着裘舒换下。
面对这个侍卫超乎寻常的热情,裘舒扭捏客气了一会,也就坦然接过,大大方方的换衣,那侍卫却又漫不经心的转过头去,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
他看不看实在没什么要紧——四面不知道有多少可以看人的地方。
湿衣服都换了下来,裘舒谢了侍卫,抱了衣服要走,那侍卫拉了他道:“你这衣服是给我弄脏的,我得赔个罪,你去练功坪西侧的司衣房去洗,那是专门给我们侍卫洗练功服的。”
说着生怕裘舒推辞的样子,夺过他的衣服给送了过去,裘舒淡淡一笑,也不去问,道:“那我去给王爷送文书。”
他辞了那侍卫,捧着盒子继续往前走,手上的伤口已经凝了血,伤痕比意想中的深,涌出的鲜血在冬日寒风里很快结成一团冰珠——刚才那超级热情的侍卫只顾着关心他的衣服,却连这些伤口看也没看一眼。
轻轻抬起手,很随意的在墙上拭去血痕,像是怕弄脏了盒子和衣服,那些血痕鲜明的印在青砖墙面,色泽殷然。
伤口有新血涌出,隐隐现出白色的痕迹,那是一枚染血的蜡丸,嵌在了伤口里。
就在刚才,趺落的一瞬间,原本在袖筒的蜡丸进入掌心,被他狠狠的塞进了自己伤口,蜡丸不大,露出皮肤的只有一小部分,再被鲜血一凝,在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里,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
他跌落时对准最利的瓷片,伤口极深,此时要想将已经狠狠塞进去的蜡丸取出,不啻于又是一场割心疼痛。
他皱眉看着那伤口,不是畏惧疼痛,而是担心已经压扁的蜡丸,在取出时碎在血肉里,一旦感染,这手也就毁了。
想了半天,他抬手从身边树上采下一截枯枝。
正要去挑,忽然停了手,将枯枝一抛,放下衣袖迅速站直身体。
过了半晌,才有脚步声过来,中年男子和痴呆小童,阮郎中和他的小呆,出现在路的那一边。
阮郎中长居山上,每天有例行散步习惯,这是他固定要散步的路,大家都知道,一开始还有侍卫跟着,渐渐便很少来了——这大冬天的,寒风里散步,实在不是什么舒服事儿。
他看着那两人过来,弯了弯腰,小药童当先停步,盯着他。
目光平淡,四面的枯枝却突然瑟瑟颤抖。
他面不改色,含笑向阮郎中问安,“先生可好?”
阮郎中一笑,道:“承问,很好。”
裘舒便要退开,阮郎中突然道:“小兄弟手上怎么伤了?”
刚被扯开的伤口滴落鲜血,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他嘶嘶的吸着气,笑道:“刚才不小心,被瓷片割伤了,小事,不敢当先生动问。”
“咱们当郎中的,看见人受伤不去管就手痒。”阮郎中呵呵一笑,招手唤他到一边凉亭里,“我给你简单处理下。”
两人在凉亭坐下,阮郎中取出随身带的药囊,找了找,回头问药童:“可带着麻沸散?”
药童小呆手里抓着一个装麻沸散药丸的小包,决然摇头:“没有。”
裘舒开始咳嗽,阮郎中怔怔看着小呆,小呆面无惭色的回望着他,神情坚决,眼神清澈。
半晌阮郎中不知是无奈还是欢喜的摇摇头,抓过裘舒的手,歉然道:“忍着点。”
长长的银镊子探入伤口,一点点拨开血肉,夹出碎屑,裘舒颤了颤,却立即笑道:“先生可好?”
这话他先前请安时已经问过,此时又问一遍,便别有一番意味,阮郎中抬眼看看他,半晌道:“尚可。”
这回答也和先前不一样,裘舒舒出一口气,额头上起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听见这句话放松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阮郎中一边慢慢清理伤口一边说话转移他注意力,“也不小心些。”
“很多事不是想避便可以避免的。”裘舒莞尔。
“是啊。”阮郎中笑起来,“倒不如让自己忘记。”
“就怕想真忘,却忘不掉。”裘舒看着阮郎中眼睛。
普普通通一句话,阮郎中却沉吟起来,他自然知道对方在问什么,然而这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连他也摸不准答案。
她那样的人啊,真要收起自己,通天智慧和医术,也别想真正摸清。
半晌阮郎中摇摇头,道:“通天医术,不治心病。”
裘舒沉默了下去,四面只余了枯叶摩擦地面的薄脆声响,还有刀剪镊针交替搁落白石桌面的细音,伤口被翻得很狰狞,裘舒却始终没有申吟过,眼神里渐渐还生出淡淡笑意。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里有淡淡的波光,像远山里静默的湖泊,在岁月里长久的寂寥着。
蜡丸压碎在血肉里是很麻烦的,足足小半个时辰,阮郎中才道:“好了。
裘舒又笑了笑,阮郎中一抬眼,看见他领口那里颜色变深,想必里外衣服全湿。
蜡丸血淋淋的落在两人手掌阴影下,小呆在一丈外漠然的站着,有他在,谁也不能靠近了却不被发觉。
蜡丸压碎,一张薄薄的纸条,用极细的笔画着一些线条,笔迹很丑,线条歪歪扭扭,不过难得某个粗人,竟然能用这么细的笔画出这么细的线。
也多亏了细到这程度,蜡丸很小便于隐藏,不然便是连伤口也塞不进的。
两个绝顶聪慧的男子,不过一眼瞄过便记在了心里,阮郎中抬手收拾药囊,等他将药囊移开,别说纸条不见了,便是蜡星子也不见一点。
裘舒起身向阮郎中道谢,阮郎中坦然邀请他一起散步,三人照原路一直走到内院二进才分手,然后一个回淬雪斋一个去书房。
去书房的裘舒,将文书小心的分类整理好,磨好墨,收拾好书桌,拿掸尘整理书架,他虽然是书房小厮,但是晋思羽完全是皇家气派,小厮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打点书房的一切,当他办公时,是任何人也不许在场的。
晋思羽喜欢夜里办公,按他的规定,申末酉初,小厮必须退出书房,那时天已经黑透,大厨房饭早已开过,裘舒每天回自己下房,能捞着一口冷饭便不错,有时候也只能饿着肚子等第二天早饭。
此时不过申时初,还有宽裕的时间,这个时辰晋思羽从未来过书房,裘舒慢悠悠的打扫着,在长排书架前看似浏览书一般,一个个看过去。
突有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女子娇弱而含羞的低低笑声。
那声音如此熟悉,立在书架前的裘舒,如被五雷轰顶,僵在了那里。
随即听见低低的男子声音,快速的接近来,带着笑,道:“芍药儿,难得你今晚多吃了点,大夫说要多出来散散,怕积了食……正好,来看看我每天办公的地方。”
女子吃吃的笑着,声音有点闷,似乎沉在他人怀中,“这算个什么散法?你好歹让我自己走呀……”
两人语气都很轻快,充满浓浓愉悦,背对着门的裘舒,侧着头,静静听着。
对谈的声音迅速接近,裘舒有点僵硬的放下掸尘,此时再出门已经不合适,据说王爷一旦撞见小厮逗留书房,会将人轻则驱逐重则打死,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只好一闪身,躲入长排书架后的帐幕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晋思羽抱着王芍药,跨进门来。
卷二 归塞北 第二十章 险地之吻
书房原先点着瓷质美人灯,将室内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里。
门开处,气质温雅的男子,抱着轻弱似羽的女子,含笑进门来。
他的手托着她的背和膝窝,姿势轻柔,她的头靠在他的胸,长长的裙裾垂落,身上还盖着他的披风,她微微仰头含笑相望的姿势,像一朵险些被风吹破的花,承在他目光的暖阳中。
晋思羽一直将她抱到书架前的美人榻前,先将披风铺好,才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又取过锦褥给她盖上,似是怕她枕得不舒服,几次给她调整了可以活动的美人榻的靠枕部,她软软的任她摆布,眼神清澈而随意。
从书架后帐幕的缝隙看过去,照着晋思羽的眼神,他的眼睛粼粼闪烁在烛光中,看她的神情温柔而专注。
如果没有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机关,没有这没完没了的惊心试探,没有她身上也许不知是谁下的禁制——这真是一对看来情意深浓的男女。
烛光下晋思羽小心的整理着她的发,将乌黑的长发握成一束小心的从她背后抽出,垂在榻下,以免被压乱。
美人榻一直放在书架前,晋思羽喜欢取书之后在榻上阅读,她的长发迤逦如流水,长长的发尾一直拖到地面。
他在书架后,帐幕间,透过书的缝隙,凝视那长发。
长发很美丽,细而顺滑如流水,他有点恍惚的看着那发,想起相遇以来其实很少遇见她披发做女儿态——她总是男装,小厮、学生、官服、轻衣缓带的少年重臣……很多面,哪一面都是才智卓绝的皎皎少年,哪一面都不是现在的她。
柔软而轻逸,开放在别的男人的臂弯里。
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拂动发尾摇荡如梦,他想起初见时这发滴着水,攥在她手中,她湿淋淋举着发,站在半身湖水里,水汽蒙蒙的看着他。
那时那发光润乌黑,一匹最为精致的黑绸,如今发长依旧,发尾处光泽却有些黯淡,伤病已久,她虽然薄点妆脂,但这飘摇发丝,还是泄露了她的虚弱。
有几根最长的发轻轻摇曳,近得仿佛只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然而他沉静在暗影里,别说手指,连呼吸都没动静。
尚未成熟的撷取,只会摧残枝头的花。
“芍药儿。”晋思羽坐在另一边的书案后,轻轻唤她,道,“我先处理今日的文书,你累了就体息会。”
这名字听得他一阵恶寒——芍药,真亏她起得出。
“嗯。”她答得婉转,尾音微微翘起,轻快而乖巧,“我可以看看书架上的书么?”
他在书架后挑挑眉——这女人就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过,要么公事公办一本正经,要么一脸假笑似近实远。
“任卿选择。”晋思羽一笑,埋头进文书堆里。
她半躺着,打量着书架土的书藉,从他的角度,正看见她的脸。
看见额上伤疤,看见眉间淤红,看见不喜着脂粉的她用脂粉遮住的苍白气色,她薄得一张纸似的,绝世名医日日在侧长时间的调养治疗,竟然也没能令她迅速好转。
她竟病重如此,不由引得他一阵思索,军粮里的毒,宗宸来后一定已经解开,但是她眉间淤红显示她还有别的病症,想必那毒引起了她旧疾的发作,不过看宗宸的模样,似乎并不着急,想必没有性命之忧。
虽然想过她是不是还被晋思羽下了什么药,不过有轩辕世家后人在,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只是这种状态,很难在这龙潭虎|茓中将她完好带出,难怪宗宸顾南衣明明就在她身侧,也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他倚着壁,手指扣着书架旁一个突起,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她伸手在书架上选书,衣袖极长遮住手指,那手在书架上一排排点过去,突然就停在了一个位置。
那里,是一本《大越总典》,集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于一身的大越典册,每册的厚度都有巴掌宽,那书正挡在他的脸位置,那书抽出来,虽然还有层帘幕遮着,但是光影一透,很容易便会将他的脸部轮廓显现出来。
手指停在那里,并没有犹豫,慢慢抽出。
他无声苦笑了下。
“你要看那本?”晋思羽回身看见,道,“太重了,我帮你拿。”说着走过来。
“哎呀。”她仰头看着,手停住了,“你倒提醒了我,确实太重了,我怕我拿了之后,也抱不动,换一本吧。”
“好。”晋思羽走开,在隔壁书架上拿了一本《词选》,笑道:“你们女人,看这个陶冶气质。”
她笑,白了晋思羽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没气质么?”
晋思羽笑而不语,神情温存。
她也不追问,抿了唇浅笑,灯影下风鬟霎鬓,眼波盈盈。
仿若小儿女打情骂俏,空气中温柔气息氤氲流动。
他突然觉得心底酸痛。
她未曾这么对他笑,未曾这般靠近过他,哪怕是假的,似乎也没有。
她却已悠闲的躺了下去,有一张没一张的翻那本《词选》,不住喃喃吟诵,似乎十分沉迷的样子,他看着,唇角又微微弯起,心想这个女人是天下最高贵的天生戏子,不管真假做什么都绝对到位——他记得她明明说过诗词之道是雕虫小技,斟字酌句的拘人性灵,过于着迷只会令人越发迂腐,所以平日她不看这些,看了也是为了催眠。
如今读得可真欢快。
那边晋思羽却听得很享受,时不时还和她讨论两句,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忽然晋思羽停了笔,“咦”了一声。
她放下书,抬目望了过去,却没有开口发问。
晋思羽正要说话,突然抬头,道:“外面起了风。”随即便听见突然的风声大作,盘旋逼近,大越北境冬天常有大风,晋思羽立即站起去关窗户。
刚到窗边,风声一猛,扑的一声,灯光突然灭了。
因为风大,连外面灯笼也被吹落在地,一时四面都没了灯光,整个书房沉浸在一片纯然的黑暗中。
“好大的风。”晋思羽知道她万万不可吹风,怕她着凉,没来得及点灯,赶紧先去关窗,一时却摸不着窗户的Сhā销。
她静静在黑暗里。
身边忽有淡淡熟悉气息逼近,华艳清凉,一只手仿佛自黑暗中突兀出现,极其准确的抓住了她。
正抓在她的伤手,按着未愈的骨节,她痛得眉头一抽,却没有惊叫也没有说话。
那只手牵住她,轻轻一拽,往书架后的方向。
她没动,黑暗中气息平静。
那手一拽未成,也就不再勉强,人却似乎没有离开,身边有极其轻微的气流涌动,那点气息逼近。
她不动,皱着眉,反手一推。
推到空处,他忽然又不见了,她怔了一怔,手悬在半空,似有那么一点恍惚。
一恍惚间,她的手已经又被握住。
这回握得极其轻,像一叶轻草落在花间,不惊那娇嫩蕊尖,手指快而轻柔的无声抚上去,在她微微变形的指节上着重停了停。
随即她觉得手上一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温软的贴了上来。
她如被惊电穿过,不动了。
黑暗中晋思羽遥遥站在窗前,一扇扇给窗户上Сhā销,书房是一长排长窗,他一个个的关过去,不断响起的关窗声和Сhā销落下声,遮没任何微响。
黑暗中美人榻旁,温软湿润的唇,靠上她变形的手指,那是带雨的风落泪的云,从遥远的天际寂寥的掠过,所经之处,留下湿而暖的痕迹。
她睁大着眼睛,有点茫然的样子,武功不能用,目力不如以前,隐约似乎看见有模糊的影子,半跪于她榻前。
她盯着那个影子,眼神里浮光变幻,如午夜潮汐,无声的涌在月下。
那带雨的风,掠过她的手指,突然便到了她的唇边。
气息逼近她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下意识一让,他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一让,唇在最准确的位置等着,她一让,反而正将唇让至他唇边。
他毫不犹豫迎上,狠狠咬住了她。
咬住。
齿在她唇上,将那两瓣唇含在齿间,轻轻一吮,芬芳直入肺腑,一个轻巧的轻叩,无声叩开齿关,他长驱直入不待邀请,用灵巧的舌品尝她久违的芬芳清甜,做一只无所顾忌的蛟龙,只在她的蔷薇岛屿深处畅游。
她似是完全没想到他如此大胆,竟然敢在这样的地点时刻,几乎就是在晋思羽面前强吻,一时连惊叹都已忘记,只觉得脑中轰然一片,还未清醒便被他攻城略地,忘记了疆域归属。
黑暗中唇齿交缠,唯因在最不合适时机的最亲密接触,偷情般的刺激快感,她不能控制的红了脸,想推,手伤未愈,想挣扎,一动美人榻难免发出声音必然惊动晋思羽,只好僵在那里,渐渐便起了微微颤栗,瑟瑟如落花,因了这轻颤,那吻更荡漾无边,黑暗中彼此都听见对方剧烈的心跳,黄钟大吕,砰砰的震在彼此的脑海里,四面的涟漪无声无息扩展开去,如沧海起了巨浪,卷碎无数洁白的珊瑚,碎在碧波间,她渐渐也觉得自己碎了,每条筋脉都似掠过无数惊电,一丝丝穿越纵横,充盈容纳,将她震软,震裂,震碎,震成天地间的齑粉。
那般的软如春水无边沉溺,却丝毫未曾发出喘息,谁也没有,如此安静至诡异,沉默至惊心,于最不可能情境下最无机会险地间,抵死缠绵,一个吻。
感受里无比漫长,似穿越亘古洪荒,现实里无比短促,不过刹那星火。
晋思羽已经关到最后一个长窗。
她眼底突然泛上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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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_16
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 那么晶莹的一闪。
恍如某一场大雪里第一枚飘落的六角梅花般的雪……
彻骨森凉。
他突然无声无息移了开去,已经不能再耽搁,她似乎坚持不肯冒险和他走,他也觉得时机未成熟,那便只有先进入书架后的密道。
密道是早已发现的,之所以不敢去尝试,是因为摸不准密道后到底是出路还是陷阱。
他并不是孤身进浦城和浦园,就算晋思羽布下天罗地网,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配合,甚至根本没失忆积怨在心,那么会害死很多人。
从心底知道,冲出去也比进入密道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然而那般抚着她,便心中一恸,知道自己这一冲便前功尽弃,赫连宗宸他们以后要想救出她会更难。
他想不那么自私一回。
这一路行来如此薄凉,如长天里漫漫深雪,然而这一生,总该为谁冒险一次。
他恋恋不舍而又决然移开自己的唇,向后退去,退向书架后。
她突然闪电般出手!
黑暗中悍然横肘,失去真力但角度精准力道巧妙绝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飞撞上他额角!
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出手,只觉得脑中砰然一声,火星四溅,随即天地一片漆黑。
他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然后她开始尖叫。
叫声尖利充满惊恐,钢丝般戳破这黑暗寂静。
她一边尖叫一边滚下美人榻,滚下榻的时候一脚将他扫进书架后,连滚带爬到后窗边,那里也有一扇窗户,因为没有对着她这个方向,所以晋思羽没有第一个去关,她快速滚过去,跃起,抬手便将窗户拉开,拉得极其凶猛,黑暗中手中暗光同时一闪。
“嚓!”
有什么东西被激发,呼啸着撞进书房,砰一声钉在某处,带动嗡嗡的震动声。
她尖叫方起,晋思羽已经扑了过来,凭印象扑向美人榻所在,却摸了个空,大惊之下低喝:“芍药!”
她尖叫,缩在后窗下,抖抖索索,“有人!”
“嚓。”
晋思羽点亮灯烛,擎在手中,昏黄灯光映着他的脸,担忧之色浮于眉宇间,“芍药!”
他快步奔来,将她揽在怀中,“你怎么到了这里?”
“有人!”她在他怀中扭身直指后窗,“刚才你去关窗,我躺在榻上,突然就听见后窗被撞开,有人扑了进来,先掠过来抓起我,大概发现不对,一把扔开我,我跌了出去一直跌到这里……咦,人呢?”
她惶然四顾,倒抽一口凉气,道:“人呢?”
晋思羽盯着她,她一身狼狈的滚在墙角,撞得头发散乱,连妆也乱了,手上阮郎中给她固定骨节的软木也七零八落,显见是被人抓住手拉起来的,以至于她痛得眼底泛起泪光,冲掉了眼下的胭脂。
“你真的看见有人?”他缓缓问。
她摇头,他一怔。
“不是看见,是感觉。”她道,“我只听见后窗撞开,风声猛烈,然后有人抓起我扔出我,非常的快……我跌出去头一晕,只听见头顶有风声,然后你灯就亮了……那人是人是鬼,怎么可以这么快?现在去哪了?”
晋思羽抬头看着后窗外飘摇不休的树木,缓缓道:“我想……因为前窗锁起,你又叫破他行藏,所以他从后窗出去了。”
她愕然抬起头,无意中眼光一掠,又是倒抽一口凉气。
就在前壁承尘上,钉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乌青的铁箭,在灯影下光芒烁烁。
“他触动了机关。”晋思羽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倒没什么奇异的表情,“只要有人不在合理路线内出现在书房前后范围,都有可能触动机关。”
“这是什么人呢?”她喃喃道,“刺客?”
晋思羽拍拍手掌,不多时有人应声而入,他道:“刚才有刺客闯入书房,全府加强戒备,增加夜班巡视,并立即给我全府搜查。”
“是!”
侍卫领命而去,晋思羽抱起她,她舒出一口长气,在他怀里喃喃道:“我刚才以为我要丢命了……”
“你怎么就没认为自己会被救?”晋思羽俯脸看着她,笑意淡淡,“如果这人是来救你的呢?”
“救我的?”她瞪大眼,随即一笑,“救我的会把我给扔出去?我倒觉得,八成是你敌人。”
“哦?”晋思羽将她放在软榻上,“为什么?”
“你这个身份,不可能没敌人。”她答得简单。
他出了一会神,才道:“是,从小到大,我经历过一百三十一次暗杀,刺客这东西,对我来说,最司空见惯不过。”
他语气轻描淡写,她垂下眼睫——如果真的司空见惯从不在意,又怎么会将被暗杀次数记得这么清楚?
“叫阮郎中来给你处理下吧,瞧你狼狈的。”晋思羽道。
“大晚上的,也没受伤,不必了。”她摇头,“我受了惊吓,心跳有点急,你让我躺躺,咱们说说闲话就好。”
“要么我送你回房吧。”
“你呢?”她看着他,“我倒觉得你更需要休息。”
“我送你过去,还得回来。”他苦笑道,“有些麻烦事儿。”
“哦?”
晋思羽却没有再说什么,眉却轻轻拧起。
她也不说话,闭目养神,一时书房内只有纸张被风簌簌翻动的声音,半晌晋思羽过来扶她,她抬头对晋思羽笑了笑。
看见她的笑容,晋思羽怔了怔,一时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家老四最近有点动作,我心烦……”
话说出口便觉得不合适,怎么就说了这个,却也收不回,只好苦笑一下。
她不说话,抬起眼询问的看他,轻轻道,“事情压在心底不好受,你要愿意,把我当个听客也好。”
“也没什么。”晋思羽想了想,在她身侧坐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家老四趁我新败,动了我派系的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纠合御史台联名上本,硬生生把他们给罢的罢撤的撤,其中兵部尚书换了我的舅父,我这位舅父,向来偏爱他,大军如今还在前方,谁都知道开春还有战事,征派将领调拨大军事务都掌握在兵部手中,这万一故意作梗,我这里就麻烦了。”
“你家老四?”她对这个比较亲热的称呼表示疑问。
晋思羽苦笑一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那何至于如此?”她道,“户部尚书既然是你亲舅,就算有所偏袒,也不会偏到哪去,不必如此忧心吧。”
“你不知道。”晋思羽犹豫半晌终于道,“老四和我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向来不对付,我母后也从不试图撮合我俩和好,在她看来,两个儿子,无论谁得登大宝,她都是太后,两个儿子她都扶植,谁若自己不争气了,她就会放弃谁,转而支持另一个,这也是她多年来在大越后宫屹立不倒的法宝,如今……用到儿子身上。”
她默然,半晌道:“可怕的皇家……”
可怕皇家,母不成母,子不成子,兄弟不成兄弟。
晋思羽苦笑一下,在她身侧躺下,双手枕头,喃喃道:“你看,至亲兄弟,却成你最大拦路石,动也动不得,杀也杀不得,如何是好?”
她笑了一下——当真动不得杀不得么?当真动不得杀不得,你根本就不会起这个念头了。
“兄弟不能杀,”她漫不经心翻着手上书,道,“不知好歹的舅舅却是可以动的。”
晋思羽一怔,回头看她,忽然喷的一笑,道:“胡言乱语,你不知我母家势大,儿子们可以有选择的放弃,兄弟们却是维系家族兴盛的骨干,母后对家族十分维护,动了我舅舅,惹怒母后,连我自己根基也不稳。”
她还是那个平平淡淡的样子,道:“那简单,让你舅舅失爱于你母后不就得了?”
晋思羽听她这语气,倒来了兴趣,一个翻身面对她,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是没有的。”她懒懒的打着呵欠,“大越皇宫是不是美人如云啊?”
“什么美人如云。”晋思羽笑起来,“父皇年迈,母后又……严谨,为免伤父皇龙体,宫中多年未选宫妃,现在多半都是老娘娘们了。”
“是嘛。”她笑道,“宫中太清静,皇后娘娘的心思难免就要多放在朝堂一点。”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然而晋思羽何等聪明人,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意,恍然一拍手道:“还是你们女人了解女人,只是…我舅父也断然不肯去得罪母后啊。”
“何来得罪?”她道,“既有大战,兵部尚书定然要举荐将领吧?兵部尚书举荐的将领在前方战事有胜,献俘于帝,很正常吧?至于这个俘虏嘛……陛下愿意怎么处置是陛下的事,你说是吧?”
晋思羽望着她,半晌眼底浮现笑意,道:“大越边界,有几个部族,女子是十分美貌并擅长内媚之术的……”
她笑而不语。
“只是将来父皇若真的宠幸这些女子,逼得母后不得不将精力收回后宫并惩戒舅舅,但是母后手段我很知晓,这些只有容貌的女子是无法和她抗衡的,到时……”晋思羽沉吟。
“到时你再做好人嘛。”她伸了个懒腰,“帝王专宠战俘,说起来总是不太好听的,王爷你忠心为国,发动御史上书谏言也是应该的,到那时,皇帝想必也腻了新人,里外压力一来也会让步,到最后,皇后娘娘想必还承你的情。”
晋思羽望定她,目光灼灼,半晌忽然倾身,揽她入怀,道:“芍药,我再想不到你竟然会帮我。”
他这一刻语气诚恳,一贯温雅里带点疏离的感觉散去,颇有几分欣喜与诚挚。
她在他怀中,姿态慵懒气息微微,含笑玩着他衣领金纽,低低道:“我为什么不会帮你?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现在你对我还不错,我那么大罪,你也没杀我,可见你还是眷念我的,那么你烦恼,我自然也不愿意见,只是我都是女人想头,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晋思羽低头看着她长长羽睫,浓密的扑闪着,轻俏而乖巧,唇角不禁含了笑,轻轻抚着她长发,道:“不管对不对,有这份心,便是我莫大欢喜。
她抬头看他,笑吟吟道:“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出主意,出一堆馊主意。”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亲昵的一捏她鼻尖,突然道:“芍药,阮郎中说你脑伤淤血已散,记忆若是一时不能回来,只怕以后也难说什么时候能想起,也许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很多年,你如今孑然一身,身体羸弱,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话说得宛转,意思却分明,她沉默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你愿意相信我?”
晋思羽一笑,道:“你也感觉到这浦园特别的壁垒森严了是吧?不要多心,不是针对你,我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我所在的地方,总是要步步防卫时时小心的,这也是要保护好你嘛。”
她笑了笑,倾身的靠向他,不发一言,他揽着她,眼神里绽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那般排山倒海的疑心,在日复一日的无数试探中渐渐被削薄,他的无数布置考验在她面前从来都落空,到得如今再要怀疑她都不容易。
曾经疑过她是那个人,然而她没有拼死救华琼,没有下手动克烈,甚至克烈还在一天天好转,她的欣喜写在眉间,她是真相信了他的话。
而天盛那边传来的消息,已经为魏知举行了葬礼,三军致哀,圣旨慰抚,他派人去偷偷掘了墓,墓中尸首齐会,取了一截骨头请巫师测骨,得出的年龄确实和魏知一样。
而传闻中的魏知,和这温柔轻俏女子,实在太多差异,那是个温和在表凌厉在骨的少年,态度和蔼疏离,行事却如霹雳雷霆,千斤沟他与魏知匆匆一面,留下的确实是这个印象。
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想法太荒唐,这女子虽然出色,但和传闻中那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还相差甚远。
一个失去记忆和武功的天盛战俘而已,纳为怀中人天经地义。
他从无如此刻这般,愿意相信她。
相信她,便可容纳她。
怀中女子幽香淡淡,温暖柔和的香气,他不禁一阵心猿意马,却想着还有事情要做,勉强推开她,下榻听着风声渐渐减轻,笑道:“我还是把窗户稍开一点,这样全部死死关着,又燃着火炉,小心给熏着。”
他去开窗户,顺着墙边走着,又去拨亮烛火。
先前他所在的位置,一直都背对着书架,满心里烦心朝廷事务,又专注和她对谈,也没有注意到书架背后,如今他走去重新剪烛,眼看就要走到书架这边来。
榻上放在一边的《词选》,突然啪嗒一声落地。
她“哎呀”一声,翻身下榻去捡,刚刚蹲下,突然哎呀惊叫一声。
晋思羽正好走过来,目光一凝,也已看见了书架后隐隐露出的一丝乌发。
他目光一闪,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人拖出来,那人护卫便服打扮,面容却不认识。
“这什么人躲在书架后?”她惊声问。
晋思羽冷着脸色,拍拍手掌,过了一会,浦园管家急急奔来,看见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变,道:“王爷,这就是那个给您安排的书房小厮,他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晋思羽冷冷负手站着,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随即沉声道:“坏了规矩,你知道怎么办?”
“是,”管家心中叹口气,他知道今天王爷提前到了书房,这小厮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书架后的,不知怎的昏迷在了这里,不由心中暗骂这人蠢,宁可当时奔出去冲撞王爷,也不能留下来犯了忌讳,王爷处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听了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对身后两名侍卫摆摆手,示意拖出去。
两个侍卫上前便要将人拖走。
“慢着。”
她一开口,管家就停了手,知道现在她是王爷驾前第一红人,不敢得罪。
“你们要带他去哪?”
管家默然不语,偷偷看晋思羽。
她却似已经明白,皱起眉头,看向晋思羽,“王爷,这小厮并没有坏现矩,今天你早来了半个时辰,他想必正在打扫书房,不敢和你迎面冲撞才躲在书架后,而刚才有刺客闯入,发现我的同时想必也发现了他,出手击昏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晋思羽沉默着,明白她话中意思——这个小厮没有故意逗留在书房,而当他开始和她讨论朝廷事务时,他已经昏迷了,根本没听见。
他淡淡掠过那小厮一眼,近期进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家来历如何,都处在极其严密的监控之下,他也随时不忘予以试探,总要试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书房,如果这小厮试图带走她,或者试图动书架后的密道,等着他的,便是他早已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然而都没有。
然而最终还是她先发现了他。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这女子心地其实柔软,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淡淡道,“三十板,给他长长记性。”
她叹了口气,却不说话了,晋思羽以为她还要求情,见她见好就收还有些诧异,她却道:“你有你的现矩,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真是知情识趣的人儿,晋思羽一笑,心情又好了几分,兴致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们来下棋。”
侍卫们上前,将裘舒拖了出去,迈过门槛时他醒了。
从昏迷中刚醒来的人,眼神有点茫然,不太明白发生什么事,管家道:“你小子好命,冲撞王爷本来是死罪,芍药姑娘为你求情,领三十板便没事了!还不去谢恩?”
他抬起眼,看向室内两人,火盆添暖烛光向红,一对男女盘膝而对,都对着棋盘沉吟,她乌发长长披泻下来,遮住半边颜容和脸上神情,忽然啪的下了一着臭棋,惹得晋思羽哈哈大笑,听见管家说要他磕头谢恩的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他默然不语,目光在她撑着肘的衣袖上掠过,随即自己站起身,跟着侍卫到了院内。
两个家丁在院子里拿着板子摆开刑凳等着,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却道:“两位大哥,我这身衣服是一位护卫大哥借给我的,要还的,打坏了不好交代,我听说大哥们手底功夫极巧,能伤人皮肉却不损衣服,还请大哥帮个忙。”
“这个容易。”一个家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脱衣服吧?毕竟是读书人家出身,也难怪,只是那打法更伤人些,你可掂量好了?”
“无妨的。”他望望那边书房,暖黄的灯光流水般出来,隐约掺杂着她低低的娇笑和晋思羽爽朗的笑声。
“开始吧。”
“一,”
“吃!”
第一声板子声下来时,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板击上皮肉的声音传到内室已经有些依稀不闻,她果然没听见的样子,眉宇间微笑盈盈,只看着对面晋思羽。
第一板落下时,他震了震。
却扯开嘴角一抹笑意,想着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异的旅程,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也未曾尝过这般滋味。
为上位者亲操贱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华堂和他人含笑弈棋,听他寒风院子独自一人受责挨板,真是人生里从前不会有此后也不会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过他当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这一次皮肉之苦?
还是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罢?
虽然想着这世间因果报应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无好……
“十五!”
“不来了不来了!不带这么下!”她娇嗔声传过来,哗啦啦乱棋声音淹没其他任何声音。
刑凳下滴落鲜血,自里衣透出,缓缓渗落。
他下巴搁在凳子上,面色平静,闭着眼睛,听。
不听头顶风声的击落,听远处室内她低低笑声,清亮,带点软濡,很难说清楚这两种感觉是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笑声里,然而就是这样,一声声玲珑如珠,却又在尾音里拖出点点弧度,于是那笑声便多了醉人的韵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
突然想起这笑声睽违已久,就算将来回去,只怕也不容易笑给他听,还是此刻抓紧时机多听几声罢了。
又想这女人下棋怎么这么投入啊……怎么以前记得她除了害人,根本就不爱动脑子的?
思绪东拉西扯,不去关注那风声虎虎的板子,然而血依旧渐渐浸出,范围越来越大,衣服无损,半透着殷红的底色,腿上似有火线烧起,灼到哪里哪里便似跳跃起腾腾火焰,一抽一抽似要抽到了心里。
原来板子这么不好挨,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被击昏的头脑还有些晕沉,迷迷糊糊的想,以后回府了取消板子,一律三刀六洞!
“三十!”报板声悠长决断。
“吃了你的大龙!”她“啪”的落子,脆声一笑。
“裘舒谢恩——”监板的管家按现矩在门口拖长声音谢恩,晋思羽摆摆手,道:“带下去,找大夫看看,别落了病。”
她听着那声悠长的报声,看了一眼执仗家丁手中染血的板子,眼光并没有再延展开去,而是含笑落在了对面晋思羽身上,温柔的将手放进了他掌中,轻轻道:
“王爷,你真好。”
卷二 归塞北 第二十一章 出GUI
天气渐渐的冷起来,费尽心思遍栽名花的浦园也谢了容华,显出几分冬的萧瑟。
浦园最近渐渐显出几分安稳,王爷好转的心情连带得浦园所有人心绪也松快了几分,松快的结果就是刘三虎侍卫的鞭子技术越发精彩了,阮郎中和他的小呆药童也不再被紧紧看守了,书房里的裘舒养好伤又回来侍应了,因了裘舒和刘三虎同批进府的情谊,又因为阮郎中曾经得芍药姑娘吩咐给裘舒送过药,彼此之间也都有点在合理范围内的公开往来,次数多了,渐渐的也没人注意。
刘三虎侍卫拜托侍卫副队长给找寻个婆娘,人家原本也只是说说而已,耐不得实心眼的老刘当了真,整天追着人家哭爹喊娘的要给牵线,那个副队长给老刘缠得没办法,就随便找了个内院的侍女——这个倒不是芍药姑娘的丫头,这丫头细看姿色很好,人却有点神神怪怪的,据说有个说古怪梦话的习惯,经常把同屋的丫头吓个半死,渐渐的便没人和她来往,也不敢让她在体面地方应差,安排在针线房了事,这丫头年纪渐渐大了,却也没人想得起来要放出去,侍卫副队长有次进内院禀报事情,无意中看见了她,心中一动,觉得反正老刘那个粗人,睡觉一定死沉死沉,说个梦话他也听不着,不如就介绍给他。
悄悄和老刘说了,关照刘三虎壮士千万不要告诉侍卫队长刘大人,老刘黑着脸慎重点头——自然不能告诉,他家被虐狂会吃醋的。
找机会和那丫头偷偷见过几次,老刘牙缝里“嘶嘶”响——谁告诉他人家长得不错的?这不错是怎么看得出来的?这谁的眼神能在这脸上看出不错来啊?那得多超群绝伦的目力啊……好吧他承认,五官仔细看来是绝美的,但是掩藏在一堆很久没洗的超级厚重的头发间,衬着下巴处一道长疤和脖子上积年的黄垢,那美貌便真的是令人发指振聋发聩啊。
刘壮士哀伤了,刘壮士哀伤的想,他这么爱清洁常洗脚的大王却不得不和一个污糟婆娘打交道,这小姨要是知道了该得多心疼啊。
又奇怪这样的奇葩怎么能在浦园这富贵地方留下来,大户人家选侍女不是很讲究吗,何况王爷驻驾在此,怎么也没把人给驱赶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女子不是浦城人,是大越和天盛边境大山人氏,浦园管家早年有次进山遇险,被这女子救了,看她独自一人十分孤苦,便带进来,也算是个照应,只平常到不得贵人面前去罢了。
刘三虎侍卫听着这一段经历,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什么,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因了这莫名其妙的心中一动,便没有拒绝这个女子,偷偷找机会见过几次,这女子却对他甚有好感,每次看见他都含情脉脉,那眼光和刘兔子一样,让刘壮士每次撞上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天内院针线房给外院侍卫发冬衣,内院这种跑腿活都是那叫佳容的丫头来做,侍卫副队长便安排老刘去领冬衣,也算给个机会见面。
容貌不佳的佳容看见刘三虎就两眼放光,按捺着将冬衣交给小厮送回去,便含羞带怯邀老刘在这内外院交界处的“碧漪池”散个步,老刘翻着白眼答应了——大冬天冷飕飕的湖边散什么步啊,再说园子里允许人散步吗?那不叫散步,那叫偷情。
这浦园真是葬他一世英名的地方儿啊,兔子也遇上了,天天甩鞭子的活计也摊上了,还得陪个丑女散步啊散步。
两人抖抖的绕着不大的“碧漪池”转啊转啊转,三四圈了,一直羞答答扭着手绢的佳容都不说话,却不住想把老刘往僻静地方引。
老刘抵死不从——您脖子给洗干净再说!
“呵呵最近府里挺太平的……”老刘胡乱拉呱着,思考着话题怎么往芍药姑娘那边引。
“过阵子就过年了,到时候又要忙。”佳容偷偷的去碰他的手。
抖抖颤颤的手还没碰着,老刘突然抬手整理头发,左顾右盼看风景,“啊,你们针线房想必要忙得没觉睡了吧?王爷的……衣服都是你们打理吧?”
“我还没资格做王爷的衣服,是我们绣房的大姑姑做。”佳容不气馁,有意无意转到他另一边。
老刘唰一下换了个方向,“那你们大姑姑很轻松,只做一个人的衣服。”
佳容磨磨蹭蹭又转过来,红着脸偷偷瞟着他挺翘的臀,心不在焉的道:“哪有啊,王爷的衣服最费工夫,而且还要做芍药姑娘的衣服,听说最近还接了个活儿,要给芍药姑娘做礼服……”
老刘一怔,不动了,佳容姑娘顺利的摸到了老刘的手,唰的一下挠了下掌心,可惜学来的调情方式不到位,指甲忘记修剪,一挠就是一条红印子,险些把老刘掌心给刮破。
老刘现在却没空计较这不到位的调情,“啊”的一声道:“礼服?”
“是呀,年后王爷要纳妾,那芍药姑娘,一个战俘,这下可是飞上枝头了,要是生下个一男半女,保不准还是个侧妃。”佳容撇撇嘴,忽然扭头盯着刘三虎,“你好像对这位芍药姑娘特别关心?”
语气酸溜溜的。
“哪有。”老刘立即牵起她的手,轻轻搓她的掌心,“什么芍药牡丹喇叭花的,都及不上我家佳容万分之一,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心尖肉肉儿,你对我看一眼我心尖儿都要抖三抖。”
说完老刘真的抖了抖。
“死相!”佳容娇嗔的一跺脚,那么厚的头发间居然也能看出脸上起了红晕,眼珠子晶晶亮的拍老刘,“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是呀,这么恶心的话自己怎么说出来的?老刘望天……
“恶心吗?我那是情之所至嘛。”老刘牵着佳容的手,揽着她的腰往树荫后走,“佳容啊,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我看终身大事也该办办了,王爷那边年后要纳妾,具体是什么日子啊?咱们等那大事忙完,也好和管家说说,把你给放出来。”
佳容娇羞的被他揽着走,心跳身软魂飞魄散,迷迷糊糊里答:“年初八吧,芍药姑娘身子渐渐好了些,王爷才敢操办纳妾事宜,不然怕累着她,前两天我听荷香姐姐说,王爷把芍药姑娘挪出淬雪斋了,说那里布置太硬,芍药姑娘夜里会做噩梦,本来是要住在王爷隔壁的绿琦居的,不过芍药姑娘好静,指了内院西南角,带独个花园的听风轩,原有的几个丫鬟婆子,捡好的带过去几个,又说再重新添几个……”
她絮絮叨叨将自己知道的事儿都说给刘三虎听,刘三虎一边漫不经心听着一边笑嘻嘻的摸,摸得她浑身发软,哪里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刘三虎又道:“你和芍药身边荷香走得近,我看以后也不妨和人家多拉拉交情,万一在芍药姑娘面前得了脸儿,你放出来她说不定还会赏点嫁妆,也是你我的体面。”
佳容却撇了撇嘴,道:“什么稀罕人物儿?不过是个战俘,运气好罢了,我听我奶娘说,我才是……”
她突然住了嘴,显出茫然的神色,刘三虎却没在意这句话,满脑子都是刚才听见的内容,想着想着便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去,佳容若有所失,嗯嗯啊啊的腻过去,老刘却已经不耐烦,看看天色,唰的起身,道:“我走了。
佳容愕然坐起,她本就是正当怀春的年纪,被老刘三五下撩拨得情动,不妨这家伙说抽身就抽身,好像做梦里万丈悬崖突然失足,又或是内急却找不到茅厕,那种既空荡荡又憋了一半的感觉实在让人猫爪挠心似的难受,呆呆望着老刘,突然一抬手抓住他裤脚,眼眶里已经含了一泡泪。
老刘最讨厌别人抓他裤脚了!
天天被抓腻了!
本来还有几分不忍,突然就忍不住要爆发,老刘邪恶的一笑,慢条斯理对着佳容摊开手。
手上有些淡淡的长条状灰迹,仔细看,似乎是搓出来的泥垢……
刚才他搓那姑娘手腕和胸脯,搓出来的……
佳容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什么,轰的一声脸就烧起来了,一瞬间浑身颤抖羞愤欲死,老刘已经嘿嘿一笑,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噗通。”
身后落水声惊得老刘头发一炸,哎呀不好,这妮子要是刺激太过跳了水,这事情就麻烦大了,害了一条人命不说,还可能坏了大家的计划!
老刘唰的转身,一个起跑助跳,就准备勇投河中英雄救美,一转身突然一愣。
那妮子在河中凫水呢!
这是在干嘛?刘三虎壮士愣在河边傻了眼,大冬天的,下水游泳么?要游也不用在他面前游啊,还是被气傻了,传说中的古怪毛病发作了?
然而看河中那女子抖抖索索脸色青白的样子,却又不像。
老刘还没反应过来,佳容在河中,突然将脑袋往水里一扎!
哎哟,这是要在河里将自己憋死?用得着这么费劲?
老刘愣愣的看着河水里佳容姑娘那个脑袋扎水下的造型,心想这是在示威呢还是在展示她的憋气工夫呢?还没思考出个结果,忽听见“哗啦”一声。
水面矗起水晶墙,水晶墙里艳光一展。
刘三虎壮士愣住了。
厚发不见了,下巴的疤不见了,满脸发黄的泥垢不见了,披着水光的那个女子,肌肤如雪,秀眉拢烟,一双细长流逸的飞凤眼,水光流溢,皎皎若明月,灼灼如芙蕖。
她瑟瑟立在水中,抖着嘴唇看着老刘,薄袄湿透紧贴在身上,衬出日常被特别宽大袄子遮掩住的玲珑身线,曼妙得像一支亭亭的莲叶,摇曳在冬日的碧波里。
老刘“嘶”的倒吸一口冷气——认了半天,好歹认出来了,佳容佳容,还真的是上佳之容啊。
在冬日湖水里颤抖的脱胎换骨的美人,颤抖的看着老刘,颤抖的问:“我我我……我这下可干净了……”
刘三虎壮士揉了揉鼻子,对自己刚才那无良举动终于忏悔了一下,讪讪道:“干净了,干净了,其实我说你洗就洗嘛,用得着这么用力的洗?你赶紧出来,这大冷天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我……可干净了……”佳容抖抖的搓着手腕,“……没呢……没泥了……”
老刘一个头两个大,这内陆的女子就是这么脆弱的,一点点伤害都寻死觅活的,这要换成凤知微,谁说她脏她保证送谁去泥坑,绝不会自己跳水坑。
老刘萧瑟的叹息着,去拉佳容,一边安慰性的在她手腕上搓搓,“……干净,可干净了……”
佳容呜咽着扑进他怀里,立即也把他搞个浑身上下水湿,哭得抽抽噎噎,“人家……人家积攒了十几年的泥垢……都为你……洗了……”
老刘“呃”的一声,心想这句式多么像那句“人家保留了十几年的清白,都给你了”,但是内容又是多么的令人悲伤……
他扶着佳容的肩,将她推开一些,肃然道:“你放心,我会对你好不容易积攒的这十几年的泥垢……呃负责的。”
佳容得了这句承诺,在他臂上哭得更加梨花带雨,老刘看着她脖子后斑驳的黄印子,不敢提醒说姑娘其实你还没洗干净……
寒风飕飕,老刘半湿身搂着个全湿身的美人,咬牙切齿的想小姨啊小姨为你我真是亏大发了,这世上没有比干看着不能吃更悲惨的事儿了。
“你为什么要弄得自己这么脏兮兮的?”佳容哭个不住,老刘只好转移话题。
“我也……不知道。”佳容抽噎,“奶娘叫的,她死前说,孤女在这世上活下去,不能有好容貌,否则会带来灾祸,要我发毒誓掩藏容貌,所以这些年我头发一直没修剪,贴了个假疤,又尽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本来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可是……可是……”
可是心上人一嫌弃,她便撑不住了。
女人的软肋,永远都是爱情。
“既然发过毒誓,还是不要违背了吧。”刘三虎壮士想着这么个美人突然冒出来,只怕还真是麻烦,“你头发等下干了不要理,还是挡在脸上,疤再贴上去,哎呀这皮肤……”
佳容瞅着他,哀怨的道:“攒了很久的泥都洗没了……”
那口气就好像在说我攒了几十年的私房都倒贴给你这小白脸了。
“白就白点吧。”老刘叹气,拍拍她的肩,“要是有人奇怪,你就说你本来就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是她们眼神不好。”
佳容是个没心眼的,心上人这个不怎么样的理由也欣然接受,点点头,突然打个喷嚏,老刘赶紧推她,“回去吧回去吧,赶紧洗个热水澡换衣服!”
“你……”佳容依依不舍。
“我永远是你的……”老刘张张嘴,那些顺溜的情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原先他逢场作戏,以为这姑娘也不过是急于出嫁而已,到时候大不了看机会带出去给她配个好草原儿郎就是,如今她为了他一句嫌弃便破了毒誓,显见情根深种,这下还怎么好再闭着眼睛满嘴情话糊弄人?
女人的情意是伤不得的,伤着伤着会成孽,经过梅朵事件,某人痛定思痛,是绝对不敢再招惹女人心了。
叹口气,他摸摸佳容头发,温言道:“回去吧,放心,我记着你。”
佳容红着脸,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老刘叹着气,抖着湿棉袍也走了,晚上遇见洒扫小厮宁某某,两人这段时间互通有无,不住斗嘴中倒也形成了古怪的友谊,忍不住便将这事和他说了。
宁澄眼底闪着奇异的光,却没说什么,支吾几句又走了,刘三虎壮士也没在意,继续和佳容谈谈情说说爱,偶尔被她揩揩小油,得到一些鸡零狗碎的信息,拼拼凑凑,和大家伙儿共享共享,没事儿勤快的跑腿,把外院来来回回跑遍,别说侍卫换班的时间顺序,里外岗的变动视律,能够找出的大大小小的暗哨,就是连每道墙根下他都撒过一泡尿,表示他来过。
当然其余几人也没闲着,做的事大同小异,一边等着芍药姑娘身体足够支撑远奔和追杀,一边等着他们商定的时辰到来。
这天老刘又去和佳容约会,顺便给佳容送了点胭脂香粉,佳容一看那胭脂就是上好成色,顿时十分欢喜,老刘摸着头很诚恳的表示,那是他半个月的工钱,立即被佳容用青春勃发的胸顶到了角落里,狠狠的用厚毛假疤下的樱桃小嘴表达了对他的三块胸肌的膜拜。
胭脂有两份,被肆意揩完油的老刘表示,他不懂哪种好,所以两种都买了,两种自然都是好的,其中一种差一些,这是阮郎中的主意——如果两种都是绝好的,女人一般都会把两种都占为己有,但如果有一个差一些,就比较容易把差点的那个送出去做人情。
老刘当时表示了对阮郎中的由衷佩服,并正色问他是不是女人堆里长大的,他本是随口问一句,不防一向温和随意的阮郎中听见这句,当场就赏了他一身痒痒粉,害他无辜的挠了很多天。
果然佳容高高兴兴说,要送一份给荷香,随即便要回内院,老刘正好要送文书,便顺便送她一路过去,在内院门口,见着了等在那里的裘舒。
那人静静站在内院门口,气质沉稳,青衣小帽穿在他身上,也丝毫不觉得局促,看见老刘佳容一道过来,眼神一掠。
老刘觉得,那眼神似乎是看着自己,其实也许,未必。
“小裘啊。”老刘把匣子递过去,笑呵呵打招呼,“臀安否?”
裘舒瞟他一眼,接过匣子,语气客气有礼,“托福,刘侍卫左拥右抱,艳福不浅,真是令兄弟羡煞。”
老刘唰的青了脸,佳容含羞带喜的垂下头去,心中迷迷糊糊的想,艳福不浅是对的,左拥右抱哪来的呢?
“这位姑娘是……”裘舒看着佳容,一脸等老刘介绍的样子。
老刘翻翻白眼,不情不愿介绍:“绣房的佳容姑娘。”
佳容认为这是自己男人的好友,没什么避忌的,含羞答答的向裘舒施礼,裘舒半侧身,客客气气还礼,佳容道:“裘兄弟要是有什么衣服需要缝缝补补,也不妨带个信让小厮捎来,我给裘兄弟照管一下。”
这事说起来简单,在规矩森严的内院来说操作起来很有难度,也不过是句客气话,裘舒却笑应了,又说了几句才告辞。
老刘盯着他的背影,再看看从另一条路走了的佳容,摸着下巴,眼神若有所思。
过了几天,内院管家突然传出话来,说院子里一批丫鬟小厮年纪大了,趁着春节喜气,年前要放出去,名单出来,就有佳容,配给二门侍卫刘三虎。
刘三虎壮士领着佳容谢了恩,心中却有些奇怪,之前一直没有要放人出来的消息,怎么突然就放出来了,他原本还打算等事情完全结束时再把佳容带出来,现在提早了些,好在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也无妨。
问起佳容,佳容含羞道:“我是自己去和管家提的……我也……年纪不小了……”
老刘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丫头不是那么有主意的人,谁给她出了主意?
他将佳容带出府,住在浦城西城大柿子胡同里,他既然编造的来历是本地人,自然在浦城有自己的破房子,连假娘假奶奶都有,他的人马也驻扎在那附近,只是为了避免露出破绽,很少回来而已。
当晚一群侍卫去他“家”闹酒,当场哄哄的按着要拜堂,老刘哪里肯,那群粗汉子当即把老刘和佳容给推到屋子里反锁上。
老刘一回头,便见佳容羞答答的坐在床边,对侍卫们的哄闹完全是默许的样子,看样子真的打算今晚就把自己交给他了,灯光下仔细一看,又发觉那女子因为出府,修了厚发去了假疤洗了澡,又薄薄的上了脂粉,晕黄烛光里越发美艳不可方物,心中顿时一紧,觉得自己这个血气方刚的美少年,虽然定力是很好的,但红粉陷阱向来是强大的,虽然别人愿意相信他,他自己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于是老刘“蹭”一声,从窗户里溜了。
从窗户里溜了,却被守株待兔的侍卫朋友们逮住,当即推了去酒楼罚酒,老刘呵呵笑了,觉得今晚反正没地方可去,喝酒就喝酒,爽快的去了太白居,一直闹到三更才回来。
三更回来,醉醺醺的老刘正要去开门,忽然眼角黑影一闪。
一惊之下酒意全无,老刘一扭身就追了出去,原以为人家那惊人速度,追也未必追得着,不想那人掠出一段,竟然还停下来等了等他,老刘跑近点,那人又跑开些,逗猫似的。
老刘的犟脾气被激发出来,卯足劲追下去,接连追了几个圈子,突然恍然大悟——这不是绕着城在转圈吗?
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再一看前面那人身形,怎么看怎么熟悉,怎么看怎么猥琐。
老刘一跺脚,不追了,拔腿就往大柿子胡同跑,急冲冲回去,到了门口却不发出声音,一阵风般的掠过屋檐,直奔自己的卧房。
“砰。”
他一脚踢开自己厢房的门。
随即他呆了。
室内没点灯,月光淡淡洒进来,足可看清一切景物,看见佳容香甜的睡在床上,看见一个人,不急不慢从她身边坐起。
那人一扭脸,月色下衣衫不整却神情从容,人皮面具也掩盖不了天生的沉凉华艳气质。
裘舒,宁弈。
老刘怔在那里,虽然先前终于认出把他引得在城内乱转的是宁澄,知道这事一定和宁弈有关,可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造型出现在他这里。
他呆滞的从酣睡的佳容望到宁弈,再从宁弈望到佳容。
宁弈竟然还对他颔首一笑。
这一笑,火种般蹭的点着了刘壮士。
他一个箭步奔过去,抬手就是一拳,恶狠狠打向宁弈下巴
宁弈一偏头让过,行云流水般掠起,一飘便飘了出去,老刘这一拳便直奔床上佳容而去,他赶紧硬生生扭了个方向,“砰”一声打在床柱上,生生将床柱打断。
便是这么大动静,佳容也没醒。
此时隐伏在院子里的八彪们纷纷赶来,在门外慌声询问,老刘喝道:“都滚下去。”
四面安静了下来,老刘赫连铮恶狠狠瞪着宁弈,眼神就像噬人的狮子,半晌从牙缝里森然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宁弈笑笑,“如你所见。”
“我所见?”赫连铮转头,看看佳容,眼神里青光一闪,“我看见的就是你跑来,爬了我的床,睡了这个无辜的女人。”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宁弈不以为然整理衣襟,“我得走了,还得回府点卯。”
赫连铮一飘身拦在他面前。
“说清楚再走!”
“说清楚啊……”宁弈望着赫连铮,突然又笑了笑,这回的笑意不再是先前的随意淡漠,而是森然沉凉的,叱咤天盛的第一亲王,刹那重回,“喏,你拐了我的女人,让她做了你的大妃,我便也来拐一次你的女人,你要愿意,让给我,可以做个妾。”
赫连铮瞪着他,宁弈目光不让,两人对望一刻,赫连铮突然笑了。
“哈哈!”
他一开口就是大笑,笑得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捧着肚子差点笑得滚到地上,“哎哟,我是该庆幸还是得意?堂堂楚王殿下竟然说出这么幼稚的话?你在吃醋吗?吃醋吗吃醋吗吃醋吗,这醋吃得可真有意思……哎哟我的妈呀……”
宁弈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赫连铮收了笑声,抹一把笑出来的眼泪,瞬间脸色一整,道:“你这话我知道其实也不全是假,最起码你介意那个大妃称号是真的,但是宁弈,你别当我是傻子,什么抢女人?你在侮辱你自己还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她?”
宁弈默然不语,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别喝。”赫连铮立即冷笑,“有毒。”
宁弈听而不闻,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平静的道:“赫连,虽然你这个人粗了点,本王还是很欣赏你的,最起码,你能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我就很感谢你。”
“我用得着你感谢?”赫连铮立即反唇相讥,“你别自以为是的用丈夫的口吻说话,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说到底,这话应该我对你来说——你能为我的大妃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感谢你。”
不等宁弈回答,他立即又冷笑了一声,“不过从今晚开始,我又不感谢你了,我原以为你以金尊玉贵皇子之尊,为她潜敌国,操贱役,受烙刑,挨板子,以你个性身份,做到这一步实在也算难能,结果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果然是天下第一自私人,你的人生里果然没有深情厚意,你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她,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找——她!”
他霍然转身,指着床上佳容。
宁弈看着他,乌黑深凉的眸瞳里没有表情,既没有用意被拆穿的尴尬,也没有心意被误会的悲愤。
看着那样的眸子,只令人觉得,他如果关起心门,永无人可以走近。
半晌他笑了笑,低头轻轻喝一口茶,摇了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你当然不需要向我解释。”赫连铮气极反笑,“你自有该向她解释的人,就怕你死了,也解释不清你造的孽!”
“如果我有孽罪,我等她来讨。”宁弈淡淡道,“在此之前,没有谁有资格向我讨要什么。”
赫连铮冷笑,“我和你多说一句都恶心!”他快步走到佳容身边,试探她呼吸脉搏,觉得只是进入了一种深度睡眠,身体并没有伤害,看不出宁弈对她做了什么,赫连铮呆了半晌,实在也没法去掀开被褥看看这女人被占有了没,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似乎都迟了。
他现在认定宁弈进府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而自己被利用了一把,从佳容遮掩容貌看来,这个女子身世定然也有不寻常处,宁弈这人,当真无耻!
宁弈看见赫连铮眼底熊熊怒火,若无其事坐在一边喝茶,很多事确实是巧合,但别人愿意将事情扭曲成怎样,他也没兴趣解释,他真正在意的,想和她解释的那个人,早已没有了解释的可能。
如此,说什么也便没了意义。
如果爱已不可能,多恨一点也不坏。
“我走了。”他淡淡起身,指指佳容,“麻烦帮我把这姑娘照顾好。”
赫连铮瞪着他,气得几乎不会说话,也气得没法说话——以他的性子,肯定会因此照顾好无辜的佳容,绝对不会拿她出气,无耻的宁弈,就是完全拿捏住了他的性子,才这么有恃无恐。
“除夕那天有庆典,她会出席。”宁弈走到门边,半回身又关照一句,“宗宸说,如果那个机会错过了,怕就得等开春,夜长梦多,尽量就在那天,你再气我,有些事希望你注意分寸。”
赫连铮一言不发,背对着他,听得宁弈脚步不急不慢远去,眼前突然浮现苍白冷漠的魏知,月光下驻马高岗,黑发飘扬,唇线抿得平直。
那个森凉决然的女子,一生欢乐,永葬帝京长熙十三年的深雪——拜他所赐。
原以为他终于知道痛悔,终于懂得为她牺牲,虽然不忘嘲笑挖苦他几句,私心里却为她欢喜,心想她若没有失忆,如若知道这些,那长久森凉的心,想必会因此得到些温暖和慰藉吧,却原来……却原来……
赫连铮只觉得五脏六脏都似涌起腾腾怒火,无边无垠的烧灼,瞬间吞没了心的万里原野。
“嘿!”
长空惊电,悍然劈裂。
扭身错步剑光闪过,一个盆架齐刷刷裂成两半摔落。
哗啦啦的巨响终于惊醒了床上的佳容,她愕然坐起,揉揉眼睛,先是低头看看自己只剩内衣的身子,又看看背对她的赫连铮,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扭捏了半晌,才对着赫连铮展开温婉而羞涩的笑容,低低问:“夫君……怎么了?”
那个称呼,让赫连铮僵着背,怔了半晌。
良久后他缓缓转身,对满眼爱恋信任望着他的佳容,露出一个此刻能扯出来的最和蔼的笑容。
“……练剑,练剑,呵呵!”
从腊月初八的时候,浦城开始下雪,纷纷扬扬很多日,地面积雪盈尺,城内外很多贫民的棚子被压倒,驻驾浦城的晋思羽自然要安排救灾抚恤事宜,虽然公事繁忙,他也不忘记陪伴芍药,没事就把文书抱进芍药的暖阁内,两人对着火炉,抱着热茶,说说笑笑,也就把公事办完了。
晋思羽在芍药身边办公还有个原因,就是这女子十分聪慧,虽然她不对朝政公务发表直接看法和建议,但眼光精准思路奇特,往往在晋思羽走入死胡同的时候,能轻描淡写一句话便令他豁然开朗,但是却又并不表现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惊世才华——她很多点子很天真,很可笑,并不精通朝政时事,只是能从触类旁通的角度,给人启发罢了。
因为如此,晋思羽近来对公务的处理,屡屡得到大越皇帝的赞赏,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嘉奖两次,越发令他心情极好,而芍药那中天真未凿的聪明,也让他大为赞赏,这明明是未经朝政打磨过的局外人,才能有的思路和视角。
一大早,听风轩开始有人扫雪,以免芍药姑娘出来时滑了脚,其实芍药姑娘从来不出来,要出来也必然在晋思羽的怀中,后面一大堆侍卫,想滑都不可能。
扫雪的人中,有阮郎中的小药童,他扫得极其认真,每条青石缝里的碎雪都用手抠了去,手指因此冻得通红。
一点点扫到阶下,他似乎有点累了,靠着扫帚,站在檐下休息。
“小呆。”窗户忽然拉开,探出芍药的笑脸,嘴一动一动的,手里还抓着几个热腾腾的小包子,“冷吗?吃点热的,暖暖身体。”
小呆抬头看着她,老老实实答:“冷。”
她一笑,用袋子装了包子递出来,小呆去接的时候,她抓过他手指搓了搓,道:“雪冻着了要活血。”
小呆用嘴叼着包子袋,毫不客气的把两只手都递过去给她搓。
院子里的人都笑看着,没人觉得有什么异常,这个叫小呆的少年,虽然有点傻傻的,但人很勤快,举止很可爱,院子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小呆每天都会去给她熬药扫院子,每次扫到纜乳芟拢她都会开窗和他说句话,给点吃的,最近一直在下雪,她就会每次给他搓搓冻僵的手指,小呆也从来不知道拒绝,两人的动作都坦然从容,让人想不到什么邪处,连晋思羽几次看见,都没觉得什么,反笑着说这两人姐弟似的,挺好。
手指搓在她掌中,她的肌肤细腻温暖,手掌上的伤已经好了,稍微有点变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他垂着眼,看着那手温柔的包裹着自己手指,一动不动。
每天,这是最接近她的距离。
为此他抢着做事,承担院子里所有的杂务,因为宗宸说,如果平日不做事,突然要做某件事,会很可疑。
所以院子里的活他几乎都包下了,所以他要做什么大家都乐意成全。
以前他是不做事的,为了不至于一出手就让人看出不善杂务,不像个出身平常的药童,他半夜偷偷跟着宗宸学着做那些杂务,不睡觉,一遍一遍做,做到熟练了,不让人看出生疏为止。
他以前扫雪还会不自觉的运功,不让自己受寒,后来发现她会特别体谅那些受冻的人,于是再也不运功,天天把萝卜手晾给她看。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他将指尖悄悄的对上去。
宗宸说了,手指,最靠近心的距离。
她覆住他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笑意。
他突然觉得掌心里塞进了一样东西。
有一瞬间的愕然——他知道大家一直在准备,要在万会情况下救走她,但是这些事都是他们在操持,他只要做好药童小呆就行,然而今天很特别的,她竟然选择了他传信。
她……放心他不会出状况了?
他张着嘴,啪嗒一下,包子袋落下,他快速接住,包子袋盖住了那个小东西。
她趴在窗台上,笑意盈盈的看他。
他突然就涌起极大的欢喜——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如此信他放心他,不将他当作异类疏远或丢开他,不因为他的特别只一味保护他,而是用自己全部的耐心,来打开他。
他捧着包子,夹着扫帚,离开院子,出门时和晋思羽迎面相遇,他坦然向他施礼,和晋思羽擦肩而过。
晋思羽没有多看他一眼,大步匆匆进来,在纜乳芟露堵渖砩系难,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可觉得好些?”
“很好。”她示意荷香上茶,晋思羽穿过门楣上悬挂的药包,笑道:“再过阵子,这药包也该取下了,天天嗅着,我都觉得自己身上有药味。”
“这可是好东西,王爷不觉得最近身轻体健精神特别健旺吗?”她笑道,“阮大夫说,这东西就是该这么慢慢渗透的,长期散发才有效果。”
“依你依你,确实是好东西。”他亲昵的一捏她脸颊。
荷香上茶来,因是新年,穿得十分齐整,头发抿得一丝不乱,他喝了一口茶,突然笑道:“这丫头今天打扮得用心,身上这香气也比平日好闻。”
“是吗?我倒没注意。”她凑过去闻,害得那丫头红了脸,赶紧匆匆告退。
“晚上除夕,我给你想了个乐子,我看你也好了许多,可以好好玩一玩,”晋思羽将她揽在怀里,悠悠道,“算起来,这是咱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带你回京都,过下一个年,下下个……三十年……四十年……八十年……”
她笑起来,声音娇脆,“哪活得到那么久?鸡皮鹤发的也不好玩啊。”
“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晋思羽轻轻捂住她的唇,“只要你愿意,咱们就能长长久久。”
“我自然是愿意的。”她轻轻倚入他怀中,嫣然一笑。
“我很期待,这个除夕。”
卷二 归塞北 第二十二章 除夕之夜
一年之末,除夕。
因了安王殿下今年不回京都在浦城过年,浦园布置得分外华丽喜庆,连落叶凋零的树上都包了彩绢,剪了绿绸作叶,一色瓜形深红宫灯如玉珠飞天而来,倒映着皑皑雪地流光溢彩。
晋思羽原本是可以回京过年的,却在年前上了折子,称今冬大雪,多有百姓受灾,愿坐镇北地,主持赈灾事宜,与百姓大军同乐,折子中称,但凡有一人于新春啼饥号寒,思羽都无心于京都坐享富贵,折子一上,很得大越皇帝赞赏,当即便颁下厚厚赏赐。
兵败皇子如此优渥恩宠,也算异数,朝中因此对这位殿下更加逢迎,晋思羽心情很好,将宫中赏赐全数搬到芍药屋里,弄得芍药姑娘那些屋里人出来进去都嘴角含笑,眉梢透着喜气——谁都知道,过了年,芍药姑娘便要正式收房了。
除夕那天上午,家在浦城的外院侍卫轮班放假,晚上回来值夜,老刘“新婚燕尔”,自然也在休假之列,他回家打了个转却又赶了过来,说是兄弟们今天都忙,不如都休息,他前几天轮休过,现在他在就行了,反正上午王爷也不在,去了城外大营。
侍卫们自然乐意,都欢欢喜喜的离开,前院只留下老刘带着一堆小厮看守,老刘把小厮们支使得团团乱转,一会儿说门楼搭得有点偏一会说地面有纸屑,尤其对一个洒扫小厮态度恶劣,逼着他把一个跨院扫了七遍。
老刘不回家过年,他婆娘佳容也便回了府看看姐妹,贴上假疤进了门,发现绣房里的人正团团乱转,便问怎么回事,绣房大姑姑道:“今早也不知道哪来的一只疯野猫,突然蹿进绣房,姑娘们受了惊吓去追打,那猫东奔西窜抓坏了好多衣服,别的也罢了,唯独王爷今晚要穿的一件秋香色箭袖蟒袍的腰带被拽坏了,这腰带绣工繁复,一时半刻是做不好的,眼看就要送进去,这可怎么是好?”
佳容也怔在了那里,这是个没主意的姑娘,只晓得陪着姑娘们愁眉不展,倒是大姑姑看见她,突然眼前一亮道:“佳容你是新妇,绣工又好,按说你嫁过去,该给你夫君很做了些衣服才是。”
佳容脸上一红,扭捏半晌道:“是有的……”
“我上次看见你家三虎下值后穿了件秋香色袍子,绣工很是不错。”大姑姑一拍手道,“是你做的吧?”
佳容点点头,大姑姑眼前一亮,道:“我记得你最擅长绣零碎东西,那袍子可有腰带?”
佳容犹豫了一下,那衣服确实是她为老刘做的,很下了一番工夫,领口袖口腰带都绣得极精致,老刘穿是穿了,却说不过是个下人身份,穿得太招眼会惹来祸事,所以没敢把那精致腰带束出去,她自己是个心疼丈夫的想头,觉得她家老刘仪表堂堂凭什么就穿不得?但也不想给老刘招祸,也便答应了,把腰带好好的收在梳妆台里。
这要送出去,可就拿不回来了,想起自己灯下一针一线为夫君做衣的甜蜜心情,不由有些舍不得。
然而转眼看大姑姑眼巴巴看着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给人感觉人走茶凉的,只好勉强点点头,带了人回家去取了那腰带,配起来正合适,大姑姑松一口气,赶紧命人送了进去。
佳容便要走,她家老刘嘱咐她晚上务必要在家,等他回去吃年夜饭,大姑姑却极力挽留,道:“今晚后院里放灯唱戏耍把戏,王爷说了,全院的人都可以过来凑个热闹,你家老刘反正要值夜,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多凄惶,不如就留在府里看看新鲜,说不定你夫妻能站在一处,等于也是一起过年了。
佳容听着心动,虽然想着老刘再三嘱咐要在家,但实在也不愿意一个人守着两个痴聋老太过年,也便应了。
这边老刘并不知道佳容留了下来,今晚除了留下几个人看守城中他那屋子之外,他们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迅速调动到了浦园到捕城之外的道路沿线,好一路接应。
半下午的时候,名驰大越的头号戏班子“长春班”进了浦园,好多人去看热闹,阮郎中家的小药童也跑去挤在人群里,和外院一个洒扫小厮还撞了个满怀。
后院里管家指挥着往树上挂灯谜,书房小厮裘舒自然是得力下手。
老刘在外院转啊转,把外院所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
因为年节,全城城门已经关闭戒严,最近又大雪盈尺,天光亮,道路滑,城门闭,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趁此时作乱,这将是个安逸的年。
园子里因此十分放松,欢声笑语。
时间一点点流过。
天将擦黑的时候,晋思羽回来了,侍卫们各自按部就班,看不出来曾经都偷溜过。
他一回来便直奔吟风轩,门上暖帘被他脚步声带起,拨动金铃一阵乱响,他声音跳跃着明亮的喜悦,“芍药儿,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倚着软枕看书的女子,含笑转头过来,道:“难道看你这么风风火火的,什么好东西?是八宝琉璃钗呢还是飞凤翠玉簪,我跟你说,我已经有很多了……”
她突然顿住语声,眼前一亮。
对面,一身白袍,披着银狐狐裘的男子,兴冲冲举着一支新绽的梅花,梅花开得极好,褐色枝条道劲舒展,点缀深红明艳五瓣梅,花辫极大,蕊心嫩黄,流丝漫长根根可见,衬着那人雪素锦衣,冠玉容颜,鲜明正如画中人。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笑道:“这梅花配你倒比我好看的。”
晋思羽笑一笑,眼神温存如春水,过来将梅花Сhā了白玉瓶里,道:“你看这梅花比寻常更艳,这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很奇特的梅花,不是年年开花,据说只有美人出世才会盛开,所以本地人叫它斗芳花,这花……我看是为你开的。”
“美人……”她笑笑,摸摸额上疤眉心红,笑道,“你看过这样的美人?”
晋思羽目光在那条疤上掠过,那疤经过阮郎中妙手调治,已经够淡得几乎看不见,发丝一遮,轻易找不着,饶是如此他眼神里依旧掠过一丝歉意,含笑坐过来,岔开话题,“晚上先吃年夜饭,饭后听戏,放烟花猜灯谜,你闷了这么久,今晚得玩个痛快。”
“好。”她起身,欢欢喜喜笑道,“可有红包给我?可有新衣服给我?我记得过年都要新衣服穿的。”
“哪能没有呢?”晋思羽手一招,侍女们送上两套衣服,都是秋香色,晋思羽笑道:“本该穿红的,不过咱们过几天再穿更合适。”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过几天他要将她收房,到时自然要穿红,忍不住一笑,垂了眼睫,颊侧微微泛了红,晋思羽看着她,目光荡漾,便要上前,她却很自然的一转身,拿起外袍道:“换衣服罢。”
晋思羽一笑,宽了外袍,侍女上前服侍他穿衣,她突然上前,笑道:“我来。”亲手替他穿好外袍,她比晋思羽矮半个头,微微低头给他束纽时,头发轻轻擦着他下颌,发丝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盈盈,嗅见了便是心中一荡,从那个角度往下看,便能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颤颤抖动如蝶翼,鼻挺而精致,琼柱一般光滑,而唇色嫣然,让人想起刚才那最爱斗芳争艳的梅瓣。
晋思羽这么看着,心情便悠悠的荡起来,有些温软有些恍惚,也没在意她在做什么,忽听她笑道:“发什么呆呢?”亲昵的替他理平整领口,又蹲下身去,捋顺了碧玉荷包垂下的丝绦。
他看着她近乎贤惠的打理他的一切,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笑道:“瞧咱们这样子,可不是那鹣鲽情深举案齐眉?”
她不说话,抿唇一笑,眼波盈盈,晋思羽眼珠一转,拿了她的衣裙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替你穿一穿。”
她脸色唰的绯红,一把夺了衣裙便奔入屏风后,还不忘探出头白他一眼,笑道:“哎呀这可当不得。”
晋思羽一笑,也没有追过去,他为人温雅,于男女之事上总喜欢你情我愿,认为那才叫情趣,又自恃身份高贵,不屑于以蛮力权势相逼,如今眼见她一日日对他放开心防,反觉得比起强自占有,另有一份喜悦收获。
待她换了衣服出来,秋香色重锦宫裙,系同色丝绦,垂拇指大的绿松石,裙摆大幅的飘洒开来,绣满层层叠叠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种簇簇的情致,衬得那分外清减的腰肢不盈一握,侍女给她披上雪白狐裘,领口雪白的绒毛拥着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致娇弱里添了几分天真娇怯的温软,她亭亭立在重锦叠绣的华堂里,一室富贵不能将她风采压下一分。
晋思羽一抬头,便眼前一亮,心中暗赞她果然是好风姿,秋香色这种颜色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多半觉得老气,气质压不住,可他就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颜色会压不住,穿娇嫩是明媚新鲜,穿老气是华贵沉稳,这个女子,天生气质超越一切。
侍女们很会凑趣,都笑吟吟道:“王爷和姑娘这么站在一起,真真一对璧人。”
晋思羽哈哈一笑,愉悦的挽了她上了步辇,去正堂吃饭,偌大的厅堂明烛高烧,长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陆奇珍丰富精致,侍候的侍女佣仆川流不息。
他搀了她在桌边落座,她四面望望,不动。
“吃啊。”晋思羽亲自给她夹菜。
她“哦”了一声,半晌却忍不住问:“就我们两个吗?”
“不喜欢吗?”晋思羽轻轻问她,给她盛汤。
她摇摇头,看看四面恭立一声不闻的无数侍女,看看高可三丈阔可十丈的巨大厅堂,再看看埋在长桌边几乎找不着的渺小的两个人,良久,叹了口气,声音细细的道:“我隐约记得,以前过年,都是很热闹的……”
晋思羽的手顿了顿,眼神里飘过一丝茫然,默然半晌道:“是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以为过年都是这样过的,今年我还觉得挺热闹,因为添了一个你。”
“你不和你父皇母后一起过年?”
“成年皇子很早就出宫开府。”晋思羽露出一丝苦笑,“逢年过节,随班磕头,大殿赐宴,说起来是一起过年,但是父皇母后,是天下的,是百官的,不是我的。”
她默然,银筷子上的链条细碎作响。
“父皇要在年节赐宴百官,母后要在后宫接见命妇,年节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而那些宴席,要不停的举礼跪拜,没有人能吃得饱,每次结束后,我都回府自己吃正式的年夜饭,也是这么大的厅,这么长的桌子,一个人。”
“为什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吃呢?”她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有点不解,“朋友啊兄弟啊平日里亲近的护卫啊什么的。”
晋思羽怔了怔,这个念头他想都没想过,朋友,皇子没有朋友,只有幕僚门客,兄弟,兄弟是天下最该防卫的天敌,而护卫下人,更是完全的不相干,自小被灌输的天潢贵胄的意识,他在云端而他人在地底,怎么可能坐在一起。
很想驳斥她,然而看着她雾气蒙蒙的眼睛,便觉得责难无法出口,她出身想必平凡,没有阶层观念和自矜意识,喜欢人间烟火,向往红尘热闹,这有什么错?
“不能的。”他轻轻抚她的发,给她夹菜,“吃吧。”
她不说话,扒饭,默默的。
扒完一碗,侍女递上一碗,她接过,继续默默扒。
扒完,继续……
他突然搁下筷子。
银筷搁在玉碗上的清脆响声惊得她一跳,睁大眼睛看他,一粒饭粘在下巴上,几分滑稽几分惊讶,他看着巨大的燕窝白菜鸭子后面她几乎被淹没的小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他吩咐身后的管家。
“请外书房几位没回京的先生过来。”又道,“内外院刘源他们最近也够辛苦,如果抽得出空,也让他们过来,本王给敬一杯酒。”
她露出欢喜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软,又想外书房那几个自己幕僚,她没见过,难免拘束,犹豫了一下又道:“阮郎中和他那个药童可吃过没有?请他们也过来一起用饭吧。”
眼神轻轻掠过去,管家接收着,恭谨的弯下腰。
说是“请过来”,自然要接受无数道重重盘查,才能进来的。
她不知道这个,却明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毕竟现在整个浦园,勉强能算得上“客”的,也只有这些人了。
不多时那些清客和有头脸的护卫受宠若惊的过来,在下首颤颤巍巍的坐了,又过了一会儿,阮郎中才带着他的药童进来。
“小呆。”她一见药童便喜笑颜开,招手唤他,“过来,坐我身边……”突然觉得这话不妥,转头询问的看晋思羽,晋思羽原本听见这句皱了眉,待到看见她及时发觉懂得回头征询他意见,那神情宛然便是妻子询问丈夫,突然便觉得心中欢喜,笑道:“过来吧。”
小呆毫不客气的过去,阮郎中笑看着,摇摇头,向晋思羽告罪,晋思羽道:“先生为芍药尽心竭力,还没谢过先生,不必客气。”示意管家带他坐到自己对面。
长桌很大,椅子之间相隔很远,说是坐在身边,其实伸长手臂也够不着。她并没有先理会别人,却先斟了一杯酒,执在手中敬晋思羽,当先一饮而尽,柔声道:“恭祝王爷福寿万年,年年喜庆如今日。”
晋思羽看着她执玉杯的雪白手指,分不清哪个更白,在灯光下反射着辉光,一杯酒下肚,脸上便起了微微酡红,娴静如娇花照水,忙含笑举杯,尚未饮,便觉心中软烟氤氲,已将醉。
她坐了下来,这才用长柄汤勺给小呆舀汤,道:“这是瑶柱鲜贝汤,这个季节这种地方很难得的,小呆你尝尝。”
那少年不等侍女送过来,自己默默端过碗,很仔细的一口口喝,似乎在品尝北地人很难尝到的鲜贝的味道。
他垂下长长眼睫,不看任何人,只看清汤中漂浮的雪白的鲜贝。
刚才和宗宸在自己的院子里吃饭,听宗宸叮嘱他今晚的一切,忽然便听见王爷邀请共度除夕的消息,这原本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中,宗宸当即有些惊讶,怕节外生枝,两人忧心忡忡赶来,以为会有什么变故,然而一进门便见她抬头,笑意温暖的看过来。
触及那样的目光,以往一直混沌不解他人内心世界的他,突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要和他一起过年。
陪他一起领略红尘温暖,人间烟火,在腾腾热气和满堂喜庆里,过他人生里真正的有人陪伴的年。
以往的那些年,再多人在,走不近他的世界,他孤寂而空白的天地,染不上年的喧嚣烟光五色斑斓。
如今这一个年,在险地、敌群、敌意中央、行动之前,最不合适的时刻,可她执意大胆的要给。
是觉得时光年年过去,命运颠沛流离,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年是否还会在一起,所以要珍惜当前,且共此刻么?
他慢慢的喝着汤,并不喜欢水鲜特有的气味,却喝得香甜。
她含笑看着他,眼神亲切,像所有寂寞的人,看见投契的同伴而简单的欢喜。
晋思羽觉得这少年吃东西那种特别专注的劲儿,很惹人喜爱,一时来了兴致,竟也亲自给小呆夹了几块肉,道:“这是浦园首屈一指的大厨做的红香腐|乳肉,最是软烂鲜美,你大概没吃过,来,吃,吃。”
夹过来的肉,三块。
小呆的手,顿了顿。
对面正在喝酒的阮郎中,持杯的手也顿了顿,一瞬之后他含笑站起,恭敬的举杯向晋思羽敬酒。
他打算着用敬酒来引开晋思羽注意力,至于之后小呆会做什么,他也没有把握,只好做最坏的打算。
三年前有次侍候他的人忘记了八块肉的规矩,他将碗扔进了粪坑里。
如今这碗如果扔进粪坑,那便是轩然大波。
阮郎中举起杯子,手指暗扣住酒杯底,眼角余光扫着小呆,面上还得对晋思羽微笑。
小呆低着头,盯着那肉,没动筷子。
晋思羽的眼光,已经疑惑的飘了过去。
阮郎中虽然在笑着,仔细看眼睛底已经闪出寒芒,所站立的位置,也稍稍变化了下。
小呆突然站起来。
晋思羽和阮郎中都一怔。
便见那少年站起,向着晋思羽躬了一躬,然后坐下,默不作声认认真真吃完了那三块肉。
他吃肉的态度和喝汤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同。
晋思羽大喜,笑道:“都说他心智不全,我看竟也是个懂事的,难怪芍药儿喜欢。”
请客们急忙凑趣,大肆吹捧,都说王爷德被四方痴愚者亦被感化等等,芍药姑娘静静听着,眼神里闪耀着一些晶莹的东西。
阮郎中沉默的坐下,松开手指,目光掠过认认真真吃那三块肉的小呆,一瞬间眼神翻涌,复杂难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坚执与封闭,过往十数年他使尽绝世医术多方手段未曾打开他一寸光明,攘攘尘世曾经那般鲜明的摆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然而如今,眼见着他一步步退出雾气走向清晰,一步步退出自己的坚执走向世上唯一能温暖他的那个人,他却不知是心忧还是欢喜。
他学会了吃三块肉,也学会了强迫自己对仇人鞠躬。
这收获并同时并失去着的复杂人生。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高堂之上觥筹交错,于敌群之中共享新年。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侍卫房里和一堆伙伴乱七八糟喝酒,端着个酒杯到处乱跑,在外院墙根下举杯对着月亮遥祝。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大伙房里排队取饭,坐在内院书房青石台阶上吃已经冷掉的菜,想着自己以往那些随班磕头,大殿赐宴,永远吃不饱,回家空荡荡的年夜饭。
这一年的年夜饭,也就这么过了。
吃完年夜饭,晋思羽搀着她出来,亲自给她戴好斗篷,道:“天色黑了下来,正好放烟花。”
两人一路过去,今晚在内外院交界处的碧漪湖边,靠着假山设了戏台,围了锦幕,搭了暖棚,王爷有令,今晚与民同乐,允许没有回家的浦园上下人等都来看戏,但是不许接近暖棚十丈之内,暖棚周围十丈范围内,布置的是京都带来的最精锐的亲卫和浦城县衙抽调来的府兵,晋思羽说,浦园护卫累了一年,今晚就不承担最重的护驾任务,只在外围保卫,那些亲卫将暖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连只耗子想钻进去都不大可能。
除了部分可以随侍的人,浦园护卫和王府各级下人都被亲卫拦在十丈外,原本阮郎中和药童自然也是十丈外看客之一,但既然被邀请了参加晚宴,很自然的饭后便和那些清客一起,跟着王爷到外园,没有人多加注意。
碧漪湖边人头攒动,除了例行当值的,浦园里连护卫带侍候的人好几百号人都在,老刘也在其中,他上午代了人家的班,晚上看戏人家便不好意思不让他来,老刘怀里揣着一壶酒,袖子里装满花生豆,往嘴里扔一枚豆喝一口酒,悠哉悠哉。
他身边一个洒扫小厮,搓着今天扫院子生生扫肿了的手,哀怨的瞅着老刘,老刘就当没看见。
再过去一点,书房小厮裘舒平静的站在一株老树下,倚着树身,似笑非笑看着内院方向,宫灯彩灯的光芒映着他的眸子,一片水色变幻。
洒扫小厮除了蹭老刘,几次很想蹭到他面前去,都被裘舒一个眼风生生阻住,那嘴眼看着更扁了。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众人抬眼看去,嚼花生正欢快的老刘,突然不动了。
裘舒直起腰来。
前方瓜形宫灯引导下,一队人簇拥着一对男女出来,男的金冠玉带,容颜温雅,很明显就是晋思羽,女子身姿亭亭,披着雪白狐裘,微露秋香色宫裙,眼波流动,笑靥含春,一枚深红玉铀垂在眉心,遮了那淤红之色,倒显出胜雪的肌肤来。
四面有抽气的声音,都听说那名字俗气无比的芍药姑娘,很得王爷欢心,知道姿色必然是好的,却也没想到好成这样。
难怪定力不错的王爷,最终堕入了这个战俘的温柔乡。
老刘半弯着腰,张大嘴,一枚嚼了一半的花生从嘴里掉出来。
身边洒扫小厮嫌弃的唰的跳开,却也忍不住对那方向看一眼,再看一眼。
这两位,都是第一次见她的真颜,有对意料外美色的惊讶,更有对那张脸本身的震撼。
老刘的震撼只怕还要大些——他一向认为他家小姨就是那个黄脸模样,从没觉得丑,也不觉得有必要更美些,如今不仅比美还美了些,更糟的是那张脸美得有点惊世骇俗。
这幸亏是在大越,要是在天盛哪家王府,只怕便要晕倒一大片。
老刘张着嘴,吃了半天风之后,才呆滞的退后一步,喃喃道:“他奶奶的这女人竟然对我一直掩着脸,他奶奶的不过我不怪她,他奶奶的这张脸换谁也得掩着啊。”
洒扫小厮呆了半天,突然目中爆出狂喜之色,一拍手掌心想,太像了太像了莫非当年皇帝已经占有过她娘那她岂不也是皇室的种那么和王爷岂不是亲兄妹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那边裘舒的目光却根本没在她脸上停留——他是第一眼便看过她真面的人,震撼早已过去,他的眼光只落在她的腰上,那里有只手放在了不该放的位置。
然后目光又飘到她嫣红的唇上,心想那晚的滋味其实特别的好……
人群外心思各自翻涌,人群中她含笑而立,目光从十丈外的外围掠过,很散漫,蜻蜓点水似的,看不出到底落在了哪里。
此时亲卫送上烟花来,晋思羽亲手揽着她点燃了一只,火线嗤嗤的燃烧,微光明灭,映着含笑相视的男女,着实一勇很美的场景。
老刘的花生豆扔得更快,酒喝得贼急。
洒扫小厮撇着嘴,觉得虽然不希望看见这女人和主子站在一起,但是看见她和别人站一起却也不舒服。
裘舒和她身后的小呆,却只默默看着她点烟花的手,什么人也不多望一眼。
“咻!”
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繁星如雨,漫天里绽开深紫金黄嫣红翠绿的流光,如凤凰曳着华丽的尾羽越过天际,一些微云被惊碎,斑斓在丝缎般的夜色里,巨大的七彩喜花映得半边天通红璀璨,笼罩下人群济济的整个浦园上空。
闪烁流光下,黑压压的人头昂首着迷看着天际变幻的绚烂色彩,一道道飞光掠过人群,倒映人们面色迷离,隐约咻咻之声连起,园子外城中似也起了呼应,鞭炮脆炸烟火升腾,此起彼伏于各方天际各个角落,虽然远远及不得浦园的盛势,却也令这份热闹越发锦上添花。
烟花下她突然闭起双目,喃喃作语。
烟花下有些人互视一眼,眼神沉凝而冷静。
就在这浦园烟花胜烟霞,满城爆竹迎新春的一刻,所有潜伏在浦城的人马,也已经出动。
爆竹声掩掉惨呼声,烟花光湮灭火焰光,在这样四处皆亮的时刻,烧几处房子腾几处烟火,都不会有人发觉,城外的大军也不会因此便轻易出动。
她在烟光下轻轻作语,巨大声响里听不见她说什么,看那面上神情却似在许愿,晋思羽看着她,眼神宠溺。
愿年年岁岁如今日,花开葳蕤。
烟花未尽,他揽了她去猜灯谜,他自然精通这些,她却不擅长此道,屡屡不中,却又犯起了倔性子,一个个翻过去,非要找到自己会的。
突然她在一个灯谜下停住。
这是个走马灯,灯谜写在灯的四面,慢慢的转着。
谜面很简单,:一心擢用外戚,吕后定有异心。
猜一字。
她沉默在树下,微微偏着头,晋思羽过来,笑道:“怎么,猜出这个了?”
“这么难我哪猜得出。”她笑道,“我是看那走马灯的画儿有意思的。”
晋思羽抬头一望,那画也没什么稀奇的,是月下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漫天飞絮里白鸟轻盈掠过,这也是极普通的画儿,只是这年节喜庆之时,一般都画吉祥娃娃之类的东西,看见这个就觉得特别清爽,画贴在走马灯上,缓缓旋转时那些飞絮和鸟羽便仿佛飞了起来,令人恍惚间觉得那些白羽飞絮,正缓缓落在颈间。
待看着谜面,也觉得和这画一般的与众不同,招过管家来问:“这是谁做的?”
管家眯眼看了一阵,为难的道:“王爷,很多灯谜是从外面买来的,大家帮着挂上去,实在没法……”
晋思羽挥手令他下去,转眼看见她已经步伐轻快的走向下一盏灯,并没有多看那灯谜一眼。
他跟过去,心中一瞬间流过那个猜字灯谜的答案。
“憾。”
灯谜设在湖岸边树下,戏台子搭在树的对面,靠着一座假山。
暖棚里铺了锦垫放了点心,四角烘着火盆。
两人在棚里坐了,她随便点了一出戏,对面长春班遥遥磕头,一声裂金碎玉的起调过后,喧闹的浦园全体皆静。
“……花残莺老,虚度几多芳春。家乡万里,烟水万重,奈隔断鳞鸿无处寻。一身,似雪里杨花飞轻。”
有人杨花般飞起,于雪地里越过高阔城门,黑影一闪。
她倾身和他谈戏文,带着欣喜的语气,夸赞着长春班名不虚传,他抚着她的发,承诺只要喜欢可以经常听。
“……残霞散绮,新月渐明,望隐隐奇峰锁暮云。”
剑光泠冷,在火树银花的天幕下一亮,有人从城门头栽下,雪地上泼辣辣一色艳烈。
她听得入神,含着一枚朱果忘记吃,果子艳红,不及唇色更艳,他痴痴看着,也不知道是听戏还是赏人。
,“……泠泠,见溪水围绕孤村。”
一队人白衣如雪行走于茫茫雪地,更远一点,大越和天盛交界的凤来镇,白甲士兵们无声行军,马衔了软木,在夜色中打着响鼻,喷出冰花般的雾气,那行军的路线,渐渐绕向了浦城之外的越军大营。
她终于发觉他走神,含笑白他一眼,他讪讪的转头去,不知道台上唱着什么。
“……望断天涯无故人,便做铁打心肠珠泪倾。只伤着,蝇头微利,蜗角虚名。”
城门、烽火台、武器库、粮草库、驿站、浦城县衙、浦城兵马司……所有趁年夜半休息,只留寥寥数人值夜的浦城重要部分,所有能影响浦城安定及信息传递的地方,都有黑影穿梭来去,翻惊摇落。
她亲自给他斟茶,十指纤纤,他接过去,顺便包住了她的手不放,她微笑垂下头去。
“……暗思昔情人,临风对月欢娱频宴饮,转教我添愁离恨。您今宵里,孤余展转,谁与安存?”
剑光乍起又收,一人倒下,立即有人无声将其拖走,有人飞快窜上,将纜乳芟潞斓迫∠拢挂上垂了红缨的风铃。
她喂了晋思羽一块橘饼,他含笑还了一枚蜜饯,想用唇喂过去的,人太多,没好意思。
“……且宽心,休忧闷。放怀款款慢登程,借宿今宵安此身……”
一道道人影聚集在浦园外,自一处旧房内进去,消失在房内早已挖好的地道内。
他轻轻给她剥瓜子,瓜子仁归她。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砰……”
卷二 归塞北 第二十三章 倾城之救
“砰。”
听起来像是什么烟花起炸的声音,沉闷而不明显,险些淹没在喧天的锣鼓里。
这声闷响起来时,她正附耳在他耳边说些小儿女的悄悄话,他含笑听着,却对亲卫首领使了个眼色。
亲卫首领听着那声音似乎就在近处,按剑起身,警惕的四处寻找。
台上水袖飞舞的旦角长长的衣袖正凄怨的抛掷出去,在半空中飞出流曼的弧度,随即一个明月拱桥般优美的卧鱼姿,缓缓倒下,半掩娇靥,轻舒广袖,一个眼神便是一段风流香。
“好!”
戏迷们拍肿了巴掌。
又一声闷响,掩在狂风暴雨般的巴掌里,那台上的旦角正要起身,忽然“哎哟”一声。
台下的人还没发觉,长春班的班主已经变了颜色,正要想办法遮掩,戏台上的灯突然一黯,亲卫首领认定了刚才那一声定然出自戏台之上,手一挥,带着亲卫快步奔上台来。
晋思羽霍然起身,望着戏台之上。
“哧哧哧!”
四面的所有宫灯,突然全部灭了。
“啪啪啪!”
头顶大树上垂下的灯谜,在灯灭的那一霎立即炸开,漫天里星花飞射,一蓬蓬落在暖棚之上,顿时将全是锦幕搭建的暖棚燃着。
劈啪之声不断,星火流光纵横四窜,刺得人眼花,有的足足射出十丈远,被亲卫拦在外面的下人们一阵惊呼纷纷走避,人太多,你挤了我我踩了你,瞬间乱成一团,负责保卫浦园的所有府兵和亲卫,第一时间飞奔向暖棚。
但是亲卫既要注意戏台,又要注意暖棚,还要约束拦阻惊惶乱窜的人流,并被炸开的灯四射的星花晃得眼晕头晕几乎辨不清方向,混乱之中相互碰撞,再被人群挤开,原本整齐如铁栏的队伍迅速散开,东一堆西一簇的不知道往哪里去才对。
乱起四侧,变生肘腋,惊呼号叫声此起彼伏,浦园里像开了锅的粥,人是沸腾翻涌的米粒,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很多人张着嘴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只是胡乱的发泄这一刻的惊恐,人太多,大多数都在叫,声浪便山崩海啸似的,遮蔽了一切声响。
在这惊变方起,最乱最令人失措的时刻,只有一个人没有乱。
晋思羽。
他只做了一件事。
抓住了他的芍药儿。
几乎就在那声似有若无闷响响起时,他已经挪了座位挡住了芍药的去路,台上旦角哎哟一声时,他刚刚含笑递过去新剥的瓜子仁,却立即顺手一把抓住了芍药的手。
位置抓得极其精准,腕脉。
那个位置别说失去武功的人,就算有武功的,一抓之下也欲振乏力。
芍药姑娘被抓住手的那刻,并没有惊慌,低下眼看看自己手腕,再抬眼看看他,一瞬间眼神竟然是凄然的。
她笑笑,道:“你抓痛我了。”
晋思羽一怔,今夜作乱虽然在他意料之外,毕竟这天气太不适合救人,但是一直没将戒心完全卸去的他,始终不曾让自己离开过芍药身边——作乱必然是为她,只要控制得住芍药,作再大的乱,也必将无功而返,而城外大军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到时候瓮中捉鳖,雪夜追杀,一样逃不掉。
没想到她从声音响起时就没动,脸上是和别人一样的惊讶,没想到她被他这样抓住,眼神里不是惊恐而是凄然。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她了?
这念头流星般飞快从脑中闪过,他怔了怔,还未及思考,忽听“轰”的一声。
和先前所有声音都不同,雄壮而澎湃,浑厚而凶猛,如天神击响苍天巨鼓,起震撼四海八荒之隆隆之音!
声音近在身侧。
晋思羽回首,经历无数风浪,向来镇定的大越皇子,一瞬间连瞳孔都在放大!
澎湃!
真正的澎湃!
大片大片的波浪呼啸翻卷,以猛虎出柙之势奔腾而来,水晶般带着碎冰的狂流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卷过岸边花草,卷过落灯帷幕,卷过四面人群,狂流汹涌,直奔暖棚!
正对着暖棚的碧漪湖被炸开了!
一霎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什么戏台什么灯谜什么刺客都是常见手段,乱上一阵自能约束,但任谁想破了天也没想到,竟然有人雷霆暴戾翻江倒海,在这种情形下掀开了碧漪湖!
好大的手笔!
湖边因为背水,谁也无法公然渡水而来,所以没有安排侍卫,却有很多家丁护卫稀稀落落站在岸边看戏,此时湖水倒灌霍然卷上,很多人立即被冲开。
亲卫们倒有反应极快的毫无畏惧举刀奔上,但是刀剑只能砍在实处,却动不得雄浑莫御的自然之力,水流涌来顿时如被巨锤砸的当胸,毫无抵抗能力的被压在水底,而那水势毫不减缓,“哗啦”一声,已经冲倒了暖棚!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太过震惊的人们大多数都还没反应过来,晋思羽只来得及那一回首,便看见凶猛水流冲散头顶暖棚,连带着棚架帐幕当头罩下,冲得头脑一晕呼吸一窒眼前金星四射,巨大的自然力量毫无悬念的撞开了他的手,水波里手一滑,一直死死抓在手中的芍药的手腕,已经不见。
晋思羽立即反手一捞,手中只有空空的水流,想起隐约刚才也曾听见芍药惊呼,他勉力睁开眼,拔出腰间长剑,只见四面水流汹涌,所有搭在暖棚上的锦帐都在水中散开缓缓游戈,深红浅黄明紫翠绿斑斓得似乎无数条巨大的锦鲤缭绕身边,冬日湖水其冷彻骨,冻得他觉得从手指到心尖都僵硬起来,心神却还未乱,知道这种水流只是一阵就完,赶紧脱开这范围便没事,但是水中人动作缓慢不说,隐约间还似乎看见水底有人,游鱼般一摆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伸手就去勾他腰间。
晋思羽心中一惊,他应变也算奇疾,知道对方不攻要害却抓腰带必然有其原因,唰的长剑一挑,将自己腰带挑落。
腰带落地,隐约嗡的一声,此时水流激涌,也看不出什么来,晋思羽却浮出一丝冷笑,冷笑未毕,寒光一亮,分水刺直往当胸刺到!
晋思羽赶紧顺着水流勉力后退,哪里还顾得上去找芍药,他退得快,那追来的人更快,双方顺着水流一泻数丈,分水刺寒光掠电紧追不休。嚓一声淡红血色淡淡洇开,晋思羽勉力翻身,臂上一道血丝飘摇曳散,却顾不得伤口,一伸手扯过一道锦围,深红幕布飘摇舒展开来,挡住身形。
那人武功高绝,似是对人体也极为熟悉,出手必是要害,幕布挡下他看也不看,抬手一刺,刺的还是心脏位置。
“嚓。”
刺尖入肉低微一声,那人出手惊人的精准,水色暗光中银光一亮。
隐约有人闷哼一声。
此时水底一霎惊魂,无人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围有些没被水冲到的护卫却已经反应过来,一部分人整束人群一部分人试图救晋思羽,刘源事发时正好去小解,听见巨响跑回来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人群裹在水流里四散零落,赶紧跳脚大叫:“王爷在暖棚底下,快救快救!啊,那有个人飞起来!”
“啪!”
一鞭子抽得刘源快活得一哆嗦,一转身便见他的大王一手叉腰一手执鞭横眉竖目瞪着他。
刘源下意识的就要扑过去抓他裤脚,觉得大王今日这个鞭子技巧发挥得分外精彩,抽得人痒酥酥的销魂得想疯,两眼泛光面色通红的扑过去,颤栗的道:“啊啊好人,漂亮!”
“痛快不痛快!”老刘大王一鞭子抽过去,“这地方抽人特别痛快,是吧!”
“是!”
“啪!”
老刘一鞭子抽上天灵,把刘兔子给抽昏,顺手塞在了墙洞里。
克烈今晚也在外面,有人把他的轮椅搬了出来,放在暖棚不远的地方,克烈这几天已经有点快要能说话的样子,今晚几次指着暖棚啊啊的要进去,被侍女给阻止了,水流冲到时照应他的侍女被冲开,轮椅被冲翻在地,克烈在水流中挣扎着抓住了轮椅才没被冲走,他死死扒着轮椅,也不知道被水冲开了哪里的封闭,啊啊的竟然挣扎着说出了一句模糊的话:“她是……”
“她是谁?”
纷乱的人群无人听见他的话,却有人温柔亲切的问了他这一句,克烈一抬头,便看见青衣小帽的男子,虽然也一身湿透,却毫无狼狈之相,俯身淡淡看他。
他眼眸里万里江山落雪森凉,遍地里开满淡金色曼陀罗。
那样的眼光罩下来,克烈突然觉得比刚才冬日冰冷的湖水过身时更寒气彻骨。
他心有所悟,一把拖过轮椅便试图遮档自己,然而轮椅刚刚拖过来,便看见木质的椅面突然穿过了一只手。
仿佛长在轮椅里那样,那只手平静的穿过椅面,继续向前,穿过了他咽喉本就有的豁口。
这次,克烈再没有了上次的好运气。
那只手指力量稳定,金刚石般的坚硬决然,手指穿入咽喉,毫不犹豫轻轻一钩。
“啪。”
喉管被勾断的声音其实是听不见的,这么噪杂纷乱的环境,便是爆炸也不容易听见,然而克烈就是这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喉管在那金刚般的手指下,被勾出、折断的声音。
像是秋日里枯脆的树枝被冬日雪压断的声。
眼睛里那些兴奋和惶乱的妖火渐次灭了下去,细长妖媚的眸子,渐浙凝成了一滩死色的黑。
“你已经多活了两个月又十七天,很可以了。”那人淡淡的将手指抽出,在克烈女子般姣好的脸上擦干净,不急不忙的走开。
遍地水湿,满场纷乱,倒地的人被混乱的脚丫子踩来踩去,没有人知道这一角的宣判和结束。
在另一角,洒扫小厮轻烟般掠过来,左一歪右一斜避过了所有乱挤的人,手一招,一群从湖边顺水过来的人跟着他便奔了出去,直奔后院西北角花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对石狮子镇守门口,小厮宁澄并没有动左边那个门户,却抱着右边石狮子的头转了三圈,嚓的一声狮子陷落,现出一方窄小门户。
宁澄手一挥,那队人步伐轻捷的下去,不多时抱出一个女子来,蓬头垢面脸色苍白,正是华琼。
她并没有惊呼挣扎,皱着眉打量戴了面具的宁澄,声音低弱语气却很清醒,“你们是来救我的?”转头看看远处纷乱,眯了眯眼又问:“军中暗号,报上来。”
宁澄本来端着下巴,对这么心急火燎时刻还要分兵去救这个他看来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很有些意见,如今听见这一句,反倒笑了。
“果然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不愧殿下要救你。”他笑嘻嘻道,“他说如果不救你一起走,那么救出凤知微也是白救。”说着掀了面具。
两人在南海本就是认识的,华琼看他一眼,冷哼一声,却道:“知微没事了么?”
“不知道有事没事,她不是我的任务。”宁澄道,“我的任务就是救了你出城,但是我现在觉得有件事不对劲。”
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都掠过一丝不安——关押华琼的地方,就算左右两个狮子搞得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就算今晚热闹大家都去看热闹,就算碧漪湖水倒灌把护卫都吸引了过去,但是没道理这里一个人都不剩。
人到哪里去了?
“不管它,我们走我们的。”宁澄跺跺脚,“你这里和凤知微那院子地下都是铁板,我们没法挖地道,最后便定了炸湖的计策,我们观察过,碧漪湖的地势比别的地方要高一点点,我们用两个月的时间才悄悄掘了条通往湖边假山下的地道,趁乱连炸三次,炸开一个不大的缺口,先冲了晋思羽的暖棚,可惜不能令湖水全倾,否则淹了这整个浦园,多痛快。”
他背着华琼一路掠过去,一边很熟练的躲着暗哨和四面的机关,笑道,“这院子里的很多机关,要么被咱们摸熟了,要么就被赫连大王一泡尿给浇坏了……嘎嘎!”
人影掠过,快得追光蹑电,有人感觉到似乎有风从头顶上掠过,抬头望时却只看见寥廓的星空。
最凶猛的水流已经过去,几个内院亲卫队长,刚才跟着去吃年夜饭的有头脸的家伙,趟着泥水奔过来,大叫:“救王爷!开动所有机关!关门!向城中城外示警!封路……哎哟!”
最后一声内容明显不对,再一看人已经捧着肚子滚倒在地上,一群小侍卫群龙无首,傻乎乎的撒着手去搬那个不成样子的暖棚,忽见黑影一闪,冲散的暖棚底窜出几条人影,各自往不同方向而去,侍卫们冲过去,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竹架子和沉甸甸的锦帐,从帐下拖出一身血水泥水狼狈万分晋思羽。
晋思羽身上全是血,脸色青白,头发湿淋淋粘在额上,看起来十分糟糕,亲卫们眼前一黑,心道休矣,正心急王爷薨于此地如何交代,忽见普思羽睁开了眼。
亲卫大喜,连声相唤,晋思羽抚着自己前胸心口位置,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咳嗽了几声,挣扎着厉喝:“追!”
亲卫们慌忙跳起来去追,却又不知道到底往哪里追合适,只得分兵去追那几条黑影,无人注意到就在黑影散开晋思羽挣扎而出的那一瞬,几条人影投入碧漪湖假山那个方向。
晋思羽抹一把脸上的泥,注视着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暖棚和戏台,和人流乱窜惊成一片的浦园,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恨和阴狠之色,突地一抬袖,抽出一截短短的旗花,勾弦一拉。
“嚓。”
一道金光耀上天空,比满城烟花更亮更艳更华美,直直一线如金剑,瞬间戳破夜的黑。
和趁乱扑进来的属下打倒了所有外院侍卫,正赶往城外汇合地的赫连铮,愕然仰首。
背着华琼什么也不管,顺着赫连铮开的路直扑浦园之外的宁澄,仰面向天。
某个角落,一把在一群纷乱的人群里将一人无声牵走的男子,眉头皱起。
那边被亲卫扶起的晋思羽,看着浦园之外的方向,听着关于克烈被杀华琼被救走的回报,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色泽古怪的玉状的东西,低低冷笑道:“好,好,倾碧湖,炸灯谜,伤戏子,毁机关,毒侍卫,救该救的人还不忘杀该杀的人……数管齐下,好大手笔!但我还是要看看,你们走不走得出这浦城!”
“这浦城想要走出来容易。”有人在浦园外一处旧房内,蹲在地道入口,对爬出来的两个人道:“只怕想要走远不容易。”
说话的是宗宸,他外袍内穿着水靠,手里抓着一对分水刺,看见顾小呆抱着凤知微出来,看了看她的脸,赶紧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
凤知微一直在捂着嘴咳嗽,百忙中扬扬手表示感谢,宗宸凝视着她,叹息道:“晋思羽看守得太死紧,最后只得定了这个计划,就是因为考虑到你的身体,只怕当不得冬日湖水这么临头一浇,才又拖了阵,等你好了些,才敢动手,如今你觉得如何?”
凤知微又笑笑,挥挥手,表示不如何。
顾小呆过来,从旧房的柜子里找出准备好的干布,想要帮她搓着头发,又试图去解她的衣服想帮她换干衣,被她大力拒绝,让了又让,顾小呆怔怔的停了手,不明白凤知微怎么突然这么疏远。
宗宸过来,递了件斗篷给凤知微,很大很宽的斗篷,几乎能把整个凤知微淹没,她人埋在里面,连说话气息都透不出来。
凤知微道了谢,随即才问:“为什么走远不容易?”
“晋思羽似乎还有伏手,这是个谨慎的人。”宗宸道,“虽然我们选了一个最不可能最令人放松的日子动手,可我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做了一些防备,比如我知道的晋思羽的近卫营,前两天就似乎有了动向,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凤知微“嗯”了一声,神色若有所思,正要说什么,随即听得风声连响,一个眯缝眼睛的高个子带着几个人奔了进来,一见凤知微就张开双臂,低呼一声:“长生天,我的小姨!”便要做出狼扑之势,被顾小呆一脚给踢了出去。
凤知微浅浅的笑,眼神里有些很奇怪的东西,宗宸已经对赫连铮道:“宁澄他们出城了?”
“他们路线和我们不同,他带华琼直接奔往城外,我警告过他了,敢使幺蛾子,我就给他主子下绊子。”赫连铮阴森森磨牙。
为了分散目标,众人本来就没约定要一起走,宗宸点点头,道:“夜长梦多,知微你要坚持得住就立即走。”
凤知微点点头,还是没说话,赫连铮笑道:“我那口子还在家等我,离这里不远,我叫三隼去接了,你们先走,我在这里等她一等。”
凤知微疑问的目光转过来,赫连铮对她笑出一嘴白牙,“禀告大妃,我刚在浦城娶了第三房小妾,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改日让她来给你奉奶茶。”
“第三房?你好意思,明明第五房了。”宗宸笑骂一句,却也毫不耽搁,示意顾南衣背起凤知微,凤知微却突然道:“小呆身上会湿了,背着我不舒服,先生你先前穿的水靠倒没有沾水,我想麻烦你。”
顾南衣和宗宸都怔了怔,顾南衣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没吭气,赶紧运功烘衣服,宗宸望了凤知微一眼,道:“好。”
转头对赫连铮道:“接了人就快点来,事不宜迟。”
赫连铮笑眯眯的点点头,看着他们离开,脸上笑意突然一收。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赫连铮没有回头,负手出神的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宗宸等人背影,淡淡道:“还是没找到么?”
三隼垂下头,道:“是,找遍了,佳容姑娘不在,估计……”
他没说下去,众人都心知肚明,佳容能去的地方,除了这个“家”,就是浦园。
赫连铮仰首向天,只沉思了一瞬,便道:“你们去追他们,立刻出城。”
三隼没动,望着赫连铮背影,“王,您……”
“走!”
没有人动,三隼连话都不说了,他知道自己拉不走大王,但是大王也别想赶走他。
赫连铮叹口气,回身道:“没事的,现在那边还乱着,趁乱进去,拎了人就出来,什么事都不会有。”
还是没人理他,赫连铮无奈的笑笑,觉得自己这个大王当得越发的没气质。
一行人影回头直奔浦园而去。
“王,您为什么……”疾驰中三隼忍不住要问这一句,他明明看出大王的眼神,很希望随着宗先生和大妃走的。
赫连铮抿着唇,沉默。
良久,充满爆竹硝烟气味的空气里,才飘过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回答。
“她唤我一声夫君。”
充满爆竹硝烟气味的空气里,凤知微伏在宗宸背上,一路疾驰出城。
“浦城现在可以说是个死城。”宗宸道,“所有可以顺利传递消息的渠道,都已经被我们的人控制。”
“但只要安王还活着。”凤知微的姿势有点古怪,头离宗宸的背很远,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吹着了他的发,慢慢道,“一切就还有变数。”
宗宸不说话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对不住,我没能杀了他,哪怕我刺中他要害,还是没能杀了他。”
“这不是你的问题。”凤知微抿着唇,偏着头,微有些散乱的发中,额角有些微青,“如果他那么容易能杀掉,先前给他换衣的时候我已经动了手,他身上穿了护身宝甲,你手上那对分水刺算是神兵,但是也没能完全戳穿。”
“嗯……好在他应该已经中了毒。”宗宸半晌道,“不过早死迟死而已。”
凤知微默然,半晌却突然轻轻道:“先生,你说我该是早死呢,还是迟死?”
宗宸震了一震,霍然扭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先生医术独步天下,不可能看不出我的问题。”凤知微一笑,“能让你都束手的毒,该是怎样的毒?”
“我既然一力要救出你,自然有把握救得你。”宗宸沉声道,“你难道还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先生。”凤知微默然半晌,突然抽出手道,“抱歉,先生,刚才我在你的腰囊里,找到了一个簿册。”
她将手中一个薄薄的册子,在宗宸眼前晃了晃,册子也就薄薄一两页,封面写着《世绝之说》。
宗宸的背又僵了僵。
“这不是毒。”凤知微看着册子中的内容,柔声道,“这是双生盅,传闻中早已失传的盅,据说最早来自于大成之前扶风一族,第一代扶风女王一生未嫁,穷其一生之力只做了这个蛊,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知道制蛊和解盅的办法,只隐约知道蛊名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分离,受蛊者便成毒人……传说里女王制这蛊,不为害人也不为救人,只为排遣内心里永远难解的寂寞……临去前她道,便有蛊双生,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生同衿死同|茓?传闻里她毁去了这蛊,不想……居然还有……”
“失传几百年了……”宗宸默然很久后终于苦涩的道,“连我也没有认出来,只是我们都有点心中疑惑,晋思羽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为什么敢纳你?我承认他防备已经很仔细很小心,并无可疑处,但总觉得,似乎应该更小心些,直到刚才湖水冲倒暖棚那一瞬我去刺杀他,我的分水刺其实应该能刺穿他那不是很了不起的护身宝甲,但是那一瞬间我突然看见他太阳|茓上一点深青之色。”
凤知微沉默着,笑意微凉。
“我突然就想起了传说中的扶风双生。我记得隐约在哪本书上看过,这种盅无色无味,没有任何显兆,但是受冻之后会出现凝结状青点,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晋思羽便逃了开去。之后我越想越疑惑,折回头找到这本书,后来又看见你,同样的地方也有,才确定的。”
凤知微叹息一声。
“知微,这盅从没被使用过,所以也没有人钻研过解法。”宗宸转头诚恳的道,“但是你要相信我,给我时间,我能解。”
“但是在此之前呢?”凤知微默然半晌,没有笑意的笑笑,“一个毒人,在你们的队伍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会传毒,也许是接触,也许是共食,甚至也许仅仅是呼吸……太可怕了,宗宸,我们会全军覆没。”
宗宸决然摇头,“不,知微,你要知道我是轩辕世家的人,天下没有轩辕世家解决不了的病症,我让大家小心些,不会有事。”
“不,盅不是病,并不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内,而且我能感觉到,就在刚才出地道时,晋思羽已经发动了那蛊。”凤知微道,“所以我不让小呆背我,你衣服里穿着水靠,有什么毒,大概也不至于能穿过水靠进入你身体,先生,你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是么?”
宗宸默然半晌,心中泛起淡淡苦涩,六百年前巫盅之国扶风的女王,本就是巫师中的绝巅人物,那位少年时不爱巫蛊却爱武功的女子,在一次失去母亲的宫变中惊觉了自己巫蛊之术的不足,之后苦修经义拜尽名师,本就天资颖慧,再下定决心,又有王者的地位和资源来支撑她去钻研,这样的人,穷其一生耗尽所有精力制出的唯一的蛊,又岂是轻易能解?
便是他的先祖复生,只怕也要对着这蛊束手无策吧……
“我们的人,太重要了,我们要做的事,太重要了……”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先生,我绝不能任由这样没有必要的牺牲发生。”
“不!”宗宸立即道,“你疯了?好不容易掀翻浦园救出你,你再回去那是送死!”
“双生盅不是么?”凤知微懒懒的笑了笑,“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倒没什么在乎的了,晋思羽无论如何不能杀我,不是么?”
“他给你种这蛊,不是一开始就种的。”宗宸道,“想必在下决心纳你为妾的时候下的手,你不要忘记,这盅经过了六百多年,是否被人改造过也未可知,我怀疑这蛊只能约束你,却未必约束得了他,再说他既然敢下这蛊,对他也未必就没有解法,你绝不能回去。”宗宸耐心的劝她,“你这次只要再回去,我们再没有办法潜进浦园,你孤身一人,面对对上次更危险的境地,大家绝不会同意,你跟着我们,多穿些衣服,密密遮着,让大家离你远些,未必就能伤着谁。”
“万一没用呢?”凤知微道,“等到大错铸成,那就说什么都晚了,先生,永生难挽的错,经历一次就足够,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宗宸沉默下来,凤知微又轻轻道,“这种蛊,我也研究过一二,是解铃还需系铃人的蛊,关键肯定还在晋思羽身上,我不想那样裹得严严实实,永远无法接近任何人的过一辈子,既然他有解法,那我更要回去,让双生不成双。”
宗宸沉默了很久,还是摇摇头,道:“不,知微,这件事牵扯太大,所有人都在付出,姚扬宇带领的轻骑都应该已经夜行到了大越大营……我没有权利决定让你回去。”
凤知微不说话,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卫已经被众人潜伏着杀了一部分,并没有很难的便出了城,然而刚刚掠上城头,宗宸顾南衣便一震
城门外原本有个光秃秃的小山包,草木凋零,覆盖了厚厚的冻雪,此时那山包之前,密密麻麻一排金甲长龙,包围了整个浦城,属于晋思羽的亲军近卫营,金色的盔甲上覆了斑驳的雪,密密麻麻的枪戟如无数双森冷的眼,冷冷对着乱成一团的浦城。
卷二 归塞北 第二十四章 城头变幻大王弓(卷二完)
地上还有一些零落的尸体和血迹,很明显,有人已经闯过这里,想必是宁澄那一帮——他们出来的早,接令过来的晋思羽亲军还没来得及布阵,被武功高绝的宁澄给一路闯了出去。
“果然晋思羽有准备,刚才我们也不知道出去了几批人。”宗宸道,“赫连铮怎么现在还没赶过来?”
凤知微似乎是在观察四周军队,缓缓绕着城墙走了一遭,最后停在大越城楼大旗之下,手在蹀垛上极慢极慢的拂过。
宗宸正在犹豫是等赫连铮一起硬闯,还是先动手,忽听远处又是一阵嘈乱之声,随即一骑飞驰而来,直冲入亲军近卫营中,似乎在大声惶急的报着什么,便见大旗下几位将领,霍然扭头,看着来路。
远远的看不清楚他们神情,却也能感觉到焦灼不安气息在近卫营中蔓延。
“姚扬宇动手了。”城头上宗宸道,“原本计划是他带兵奇袭大越大营,但是宁弈担心孤军深入,万一接应不成陷入群攻便是全军覆没,所以他们三日三夜急行军,在浦城和大营之间的东石谷埋伏,那里有一条不宽的河,最近冰结得很结实,越军大营接到晋思羽发出的浦城示警消息,必然要派军来援,心急之下必然会踏冰过河,然后……”
“然后冰化了。”凤知微笑笑,“这积雪的天,谁也辨不清冰河之上,是盐还是雪,以盐化冰,是个好法子。”
此时等候大越援军一起到来的晋思羽近卫营也有些焦躁,王爷传令是包围浦城,谁要出城一律斩杀,但是城内迟迟没有人出来,王爷又没有出现,而越营那边被人伏击,战事不利,按照军规,主营战事不利,所有在外军队都必须立即回援,万不能坐视不理,此时都十分焦灼,踌躇不定。
想了想,近卫营统领决定派人入城请示,当即仰头呼唤城门之上,道:“开门!”
城门守军原本不少,普思羽严令各处不得松懈,但是雪夜除夕,谁都认为不会出事,好些士兵溜号回家团圆,队长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些躲在门楼里烤火喝酒的,早被潜伏浦城的暗探给杀掉,城门领倒是在,不过脖子在顾南衣的手里。
宗宸和凤知微对望一眼,都觉得此时不宜硬闯,大可静观其变,宗宸一摆头,顾南衣对城门领后心一顶,那人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嘴巴张开,宗宸一弹指,一枚药丸飞射入那人大张的嘴里。
“送你个黄泉大补丸养养脑子。”宗宸温文尔雅的笑,“想必你一聪明,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城门领白着脸色过去,在门口上大喊:“是李将军么,职责所在,不敢有误,烦请出示令牌!”
“里面没出大事?”那李将军看见他在倒是一愣,“刚才有人闯城门,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全军覆没,正考虑硬闯呢!”
“刚才那几个人高来高去,一阵风就过去了,兄弟们追不及,但也没受什么损伤。”城门领喊道,“下官也看见王爷金烟令花,但是里面一直没有消息出来,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王爷之前有令,未得他令谕大军不得入城,李将军可有王爷虎符?”
“不必了!我等不入城!只是有要事需要向王爷面禀,开城门,放两个兄弟进去便是!”
“是!”
城门开启一线,验了令牌,两名近卫营士兵策马而入,随即城门再次掩起。
那两人正要奔入城内向安王报讯,忽见城门背后转过一个人来,笑眯眯道:“借阁下身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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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一路奔回,原准备先奔往浦园,想着佳容也许在乱中惊慌失措,过阵子自己会回家,便又回去了一趟。
佳容还是没回来,赫连铮皱皱眉,留下一个护卫在屋子里等着,自己带着三隼等人直扑浦园。
他们刚走,街角人影一闪,拐出一个人来,抹一把满脸的汗,气喘吁吁道:“你们大王呢?”
听说为找佳容去了浦园,那人一拍大腿,“糟!”
不待赫连铮护卫问,那人就急急道:“我是楚王殿下留在浦城的人,先前奉令接应殿下,殿下让我到这里来通知赫连大王,佳容他带走了,但是先前我出浦园的时候被暗哨拦住,耽搁了一阵子,这下怎么办?”
“去追!”
赫连铮并不知道身后这事,他直奔浦园,原以为浦园此时应该已经安定下来,不想依旧乱成一团,原来晋思羽虽然没有性命之危,却被宗宸分水刺上暗劲所伤,咳血不止,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咳出的血是青紫色的,颇为吓人,大夫们正围着团团乱转。
群龙无首,倒方便了赫连铮,顶着张老刘的面皮,趁着混乱在外院找了一通,没找着佳容,他心中焦躁,心想难道这丫头躲进了绣房?想了想,示意其余人在外院后墙外等着接应,自己直奔内院。
他并没有来过内院,路线却极为熟悉,两个月不是白潜伏的,内院明哨暗哨换班路线都清楚得很,趁着夜色一路遮遮掩掩直奔绣房,绣房里却没人,赫连铮怔了半晌,一跺脚,扭身就走。
事到如今,自己再耽搁,很有可能会影响大家的计划,赫连铮素来决断,拿得起放得下,心中虽然怅然,但也不打算继续傻找,暗自决定偷偷留下几个暗探,到时候慢慢查访便是。
他从绣房出来,为了躲避暗哨,从后院一座小园过,小园对面就是凤芍药儿曾经住过的淬雪斋,但是芍药搬到吟风轩也有阵子,最近也空了下来,没人往那里去。
赫连铮自然也没有一探旧楼的兴致,人都已经走了,还看什么,他从墙头掠过,擦着淬雪斋的后墙飞过去。
然后他突然从墙头落了下来。
落下地的赫连铮,黑暗中鼻子耸动,目中精光闪闪,眼神猎狗般四处搜索,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刚才他越过淬雪斋某段后墙时,闻见了某种淡淡的熟悉气味。
草原王庭,一直都供奉着擅长巫盅之术的大巫医,当初他进京为质时还带了一个,他对巫蛊之术虽然没兴趣,但是巫师们炼蛊专用的那种带着腥气的陶罐的味道,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越是厉害的蛊,那种味道越浓烈,久养毒物的毒腥之气深浸入陶罐每寸泥土肌理,一般人闻不见,熟悉这道的人,能在遍地香花中准确的找到深埋地底的三寸小盅。
赫连铮虽然没这本事,但是这味道太特别太浓,在这亲王驻驾的浦园,在凤知微曾经住过的淬雪斋后墙下,发现这种东西,就让人不得不疑惑了。
赫连大王是个行动派,有疑问就去解,他立即顺着味道寻准位置,掘地三尺,果然发现一方铁板。
抽开铁板,是一个小小的陶罐。
赫连铮倒抽一口凉气,原先闻见味道就已经惊叹这东西一定是极厉害的蛊,能给自己这个半外行都嗅见,不想居然还隔着铁板,那里面的东西,到底有多厉害?绝世神盅?
他心中微微的跳了跳,掠过不祥的感觉,用布包了手,小心取出那盅罐,注意到出毒虫的那个孔,已经开了。
换句话说,这东西已经用了。
赫连铮心中更凉了几分,将小蛊在手中摇了摇,却听见簌簌的声音,里面似乎还有东西,但却不像活物。
他沉思了一阵子,身子躲得远远的,用树枝挑开了蛊盖。
没有东西爬出,却在开盖的瞬间冒出一股青气,赫连铮死死屏住呼吸,等了好半晌才小心的过去,看见罐子底有个小小的锦包。
他将锦包再小心挑开,里面滚落一些月白色的,弯弯的,细碎的东西。
赫连铮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指甲,只是已经不全,看不出会是男人指甲还是女人的。
放在这盅里的,必然不会是好东西,赫连铮知道有些巫盅之术,是需要人身之物做引子的,十分重要,当下毫不犹豫,撕了内衣衣襟,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起来,揣在了腰囊里。
随即他啃了啃自己指甲,啃下一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放在那小锦包里,重新放回盅罐,原样埋好。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听见前边一阵响动,隐约似乎是说晋思羽醒了,不敢再留,身形一纵,消失在夜色里。
晋思羽确实是醒了,在前院书房里睁开眼,正要传令去问城内外情形,忽听近卫营有亲军求见。
来的自然是宗宸和凤知微,顾南衣不适合扮演这种角色,还在城门楼上控制着城门领。
按照宗宸的意思,截杀近卫营信使,让他们始终得不到消息僵在那里,也好让姚扬宇那边将截杀执行得更彻底点,凤知微却不同意,说近卫营僵在城门外只能是暂时的,晋思羽那边迟早会传出消息来,到时候腹背受敌更麻烦,倒不如釜底抽薪,自己两人扮做信使再进城去,想办法夺了晋思羽虎符,调开近卫营,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这法子虽然冒险,却已经是当前僵局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宗宸却有点不放心,一路上切切叮嘱凤知微:“你可千万别想着回去。”
“你说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凤知微回眸一笑,“如果我还是芍药儿的装扮,我还能尝试着再骗骗晋思羽,说我是被你们掳了去要挟他的,但是你们绝不会肯配合掳我让我回去,我只好算了。”
宗宸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再想不出凤知微在这种情形下还怎么能取信晋思羽,也便同意。
两人一路奔往浦园,在即将接近浦园时,凤知微突然道,“先生,你看,做个失忆的人,其实有很多方便。”
宗宸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却直觉的笑道:“那说到底就是骗人,可惜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凤知微笑笑,这一笑意味深长,“相比于失忆,我更愿意选择性忘记。”
宗宸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还想试探什么,浦园已经到了。
两人一身近卫营亲军装扮,帽子压得低低,垂眉肃目,经过浦园一层层通报后,立在书房外一丈处。
听见里面一声疲倦的“传。”
两人同时举步,一起走到书房门前,晋思羽的护卫队长一掀门帘,道:“进来一个人。”
凤知微立即一笑,横臂虚虚一拦,自己当先过去。
宗宸这才发觉敢情她穿的是件小队长军服,而自己只是个士兵的。
先前换衣服时,因为知微是女子,他这让惯女性的习惯性让她先换,又避嫌的躲开,不想凤知微竟然抢了小队长的衣服。
这女人真是一刻不小心着都不行。
此时里外皆敌,亲卫首领目光灼灼的看着,宗宸怎么能和她争,心中悔之不迭,却也只好站在院中不动。
凤知微掀帘进去。
晋思羽躺在长榻上,脸色青白,身前身后围着很多人,并没有睁眼看她,只沉声道:“城外怎么样了?”
“殿下,卑职有重要军情须得面禀!”凤知微膝尖点地,语气沉静。
普思羽不胜疲倦的揉着眉心,还是没睁眼看她,道:“你说便是。”
等了一会依旧沉默,晋思羽愕然睁开眼,一眼正撞上凤知微不遮不掩望过来的眸子。
水汽氤氲,云烟横。
晋思羽霍然坐起,直直盯着地面上人,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半晌,突然笑了。
这一笑森凉,眼底闪烁着刀锋般的光。
随即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满屋子的人鱼贯退下,最后一人还将门小心带上,却并没有远离,就在门外把守。
室内一阵静默,淡淡药香里,两个人沉默对望。
半晌晋思羽又笑了笑,向后一靠,道:“好,好,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扮着失忆,宛转马前,用一脸无辜的神情,向我泣诉你是被前来刺杀我的刺客顺手掳去,然后等待我心软后继续收留,再来一场尔虞我诈的红粉陷阱……没想到你竟然这个打扮出现在我面前,你果然每次都让我惊喜。”
凤知微站起身,莞尔道:“多谢殿下夸奖。”不急不忙走到案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顺手也给晋思羽加满了茶水,浅笑盈盈的递过去,道:“殿下看起来心焦气燥得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晋思羽看着她笑意晏晏的眉目,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语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端着茶盏的手,手指洁白纤长,原先有些变形的骨节经过精心调理,已经不怎么看得出,被紫砂茶盏一衬,鲜亮得灼眼。
不知怎的便觉得怒气上涌,当真便“心焦气燥”了,勉强按捺着心神,接过茶盏,在手中一顿,冷笑道:“看来你知道双生盅了?居然还敢这样回来。”
凤知微倚在桌案边,抱着热气袅袅的茶,笑眯眯看着他,道:“自然要回来的,你不就在这等着我么。”
“是的,算你聪明。”普思羽默然半晌,露齿一笑,“你若再不回来,你们那群人救走只怕便是一具死尸了。”
“你的双生蛊,果然经能人改良过。”凤知微喝一口茶,悠悠道,“不过殿下,我的长生散,虽只和双生蛊一字之差,却也弱不到哪去,服了长生散,保君永长生。”
上了天庭,自然永远长生。
晋思羽微微咳起来,脸色青白,冷笑道:“那便一起罢!”
“我是不介意和殿下一起早登极乐的。”凤知微从容微笑,“想来我一介草民,上无遮额之瓦,下无容身之榻,孤身一人,四海飘零,死了也便死了,不过草席一埋了事,只是殿下就有些可惜了,玉堂金马,天潢贵胄,最受君宠的少年皇子,若是运筹得法,将来的大越皇位也未必坐不得,这般远大前景,却甘心和我这敌国草莽葬送做一堆,实在令人扼腕啊扼腕。”
她一边笑眯眯说着扼腕啊扼腕,一边慢吞吞将晋思羽书房里的果品糕点翻来拣去,选喜欢的左一块右一块,吃个不休,一点扼腕的表情都没有。
晋思羽瞪着她,知道这样的人你骂也没用嘲也没用威胁也没用,眼看着点心都快给她吃完,气得连水都快喝不下去,将茶盏重重在身前一墩,冷声道:“你吃完了没有?”
凤知微拍拍手上点心渣,抱歉的柔声道:“不好意思,昨晚没吃饱,谈判是很伤精神的,得垫垫肚子。”
“谈判?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晋思羽像听见最不可思议的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满是讥嘲,“用你这一点援兵?还是用你最擅长的失忆戏码?”
“呵呵。”凤知微坐下来,笑看晋思羽,以手敲敲额头,“用区区在下不才的脑袋。”
晋思羽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一笑,笑声里满满讽刺。
“你的脑袋?你还真是自信满满,本王座下清客三千,谋士数百,哪个不是人中之杰满腹才学?不是名家大儒,进不了本王外院书房!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女子,一个敌国士兵,充其量一点小聪明,凭运气暂时没落个下风,你以为你就有资格和我谈判,做我的智囊?你凭什么?”
他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苍白的面色泛出淡淡的红。
凤知微并无怒色,带点有趣的望着难得这么激动的晋思羽,等他说完才笑道:“我凭什么?”
她靠着桌案,俯视着晋思羽,盯着晋思羽的眼睛,轻轻道:“凭我十五岁入青溟,擢英长卷成就无双国士;凭我十六岁入内阁,南海出使首建船舶事务司,凭我十七岁拜副将,白头崖下覆了你大越十万兵!”
“……”
室内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仿佛有人的呼吸已经被巨大的震撼和惊讶给逼回了腹中,好半晌才有游丝般的声音,在淡淡烟气和药香里迤逦浮起,回旋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你。”
凤知微站直身体,微笑一个长揖,“天盛人氏,礼部侍郎、副将魏知拜见大越安王。”
晋思羽怔怔坐着,望着眼前女子,普通士兵打扮,神态自如,显见穿男装早已习惯,气质平静和雅,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自在从容,和传说中天盛那惊才绝艳长袖善舞的少年国士,确实很像,但却和自己当初千斤沟月下所见的目光凌厉的少年不同,和白头崖下万众围困里血流披面的厉烈女子不同,和相处两个多月,温柔和婉俏皮讨喜的芍药,不同。
这个千面女子,谁能一阅其心?
王芍药是魏知,这个念头从俘虏她那一刻便生起过,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华琼为救她不惜拼命,数百死士为了她不惜前赴后继蹈死……这样的疑惑时时生起,使他留下了她的命,但却又令他时时又想推翻,不敢相信名动天下,连大越都为之熟知并警惕的无双少年,竟是一介女子。
两个多月相处,他渐渐觉得她不是魏知,不会是,不应是,他也不想她是。
如果是,还有什么余地可以容纳一段异国战地间不应发生的温情?
他可以纳一个战俘为妾,却只能将魏知斩下人头。
无数次劝说自己……如果是魏知,少年成名必然心高气傲锋芒毕露,怎么可能温柔婉转低伏如此?
……他还是太低估了她。
“好……好……”良久之后他苦涩的笑了笑,道,“魏大人既然亮明身份,本王却更加不觉得有和魏大人谈判的必要了——你我份属敌对,各为其主,白头崖一战十万大越战士英魂未灭,横亘彼此,我们能谈什么?怎么谈?”
“一将功成万骨枯,国与国之间疆域之战,千古来一日未休,可算不得你我之间的仇恨。”凤知微眼波流动,笑道,“殿下,那些战事旧账,不过各为其主,咱们可不可以放在一边,只讨论下咱们自己的事?”
“咱们的事?”晋思羽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不可思议的打量着她——你不会魏知不做,真的打算做王芍药吧?
“魏知号称无双国士,得国士者得天下,殿下应该知道。”凤知微将一张雪白的脸凑过来,很诚恳的看着晋思羽。
“那又如何?”晋思羽嗤笑,“那是你天盛的国士,可不是……”他突然顿住。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你的意思……”晋思羽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无双国士一说,来自于六百年前大成,而当时大成疆域广大,你大越现今的国土,也在大成疆域之内,大成惊才绝艳的开国始皇帝这个预言,很明显不会单单指天盛,而是指整个天下。”
“我是国士。”凤知微一本正经指着自己鼻子,“而我也用过去两年的功绩,向天下证明了大成预言不虚,你看见过谁十六岁侍郎十七岁副将?哦据说天盛陛下追封我为忠义侯,领武威将军衔,马上我就是十八岁的超品爵爷了。”
“恭喜恭喜。”晋思羽掀起眼皮看看她,“恭喜阁下出师大捷,马上便要封侯拜相,领无上荣衔。”
“恭喜恭喜。”凤知微肃然道,“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矣!”
……
室内又一阵沉默。
两个人对面相望,一个沉默审视,一个微笑从容。
半晌晋思羽又开了口,这回说得很缓慢,每个字都似在斟酌,“魏知,你是天盛重臣,又翻云覆雨,狡诈出名,我,信不得你。”
“我本非天盛人氏。”凤知微冷笑一声,“我是个连自己来路都不明白的孤儿,天盛官员档里的身份履历,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无处考证的假履历,谁知道我是天盛人还是大越人?抑或是西凉人?既然不知道是哪里人,为谁效力又何必分那么清楚?”
她背转身,遥望广袤大地,“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迟早还是要一统,既如此,又何必拘泥于一家一国?”
晋思羽愕然望着她背影,不曾想到这样志向远大气象开阔的话出自于女子之口,在他还在为大越皇位殚精竭虑时,这女子已经在想着天下一统,无分国界了。
“何况……还是小命要紧啊……”凤知微背转身,气象宏伟的奇女子瞬间变成锱铢必较的深闺妇,“我中了你的蛊,注定要留在你身边才能保命,既然注定要留在你身边,我当然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做谁的国士,不是国士?”
她俯下脸,手撑着桌案,盯着晋思羽眼睛,平静而诚恳的道:“你应该研究过魏知,这不是个好人,一向以自己利益为重而不惧牺牲,也一向不算拘泥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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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权_17
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你应该明白他这种人在这样情形下会有的选择,不是吗?”
晋思羽眼神变幻,默然不语。
“我不要做你的小妾,这不可能。”凤知微重重道,“我生来就是为助人得天下的,助你,或天盛,没有区别,安王殿下,我们各退一步,你放开和魏知之间的国家仇恨,纳他为你的左右臂助,他自会投桃报李,还你这茫茫疆土承平天下,到时,你便是四海一统开国之主,天盛、大越、西凉,俱在你御座之下,到时什么十万白头崖冤魂,还算个什么?”
晋思羽目光闪动,凤知微不再说话,自己抱着茶润嗓子去了。
“我要如何相信你?”半晌晋思羽沉声道。
“我给你长生散的一半解药。”凤知微道,“另一半等你带我回京都,确保无事后我再给你,同样,你给我解去一半双生盅,不要告诉我解不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才不会把你的命和我捆在一起,我只需要你帮我解去毒人之毒,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将来的谋士,是个谁都不能靠近的毒人吧?”
“你这叫什么条件?”晋思羽气极反笑,“竟然还在要挟我,这就是你的诚意?”
“我还没说完。”凤知微淡淡道,“不给你全部解药,是因为你固然不信我,我又岂敢信你?这本就是必经过程,但是我可以先向你证明我的诚意,你马上就可以押解我去城楼,我让天盛退兵。”
“我擒下你,照样可以让天盛退兵!”
“你错了,殿下。”凤知微摇头,“你太低估天盛楚王,他岂是为人所挟之人?”
“听说宁弈对你十分看重。”晋思羽森然的笑,“本王先前一直在想,混进府里的人,哪个是他呢?”
“混进府里,他?”凤知微愕然转头,看了晋思羽半晌,忍不住扑哧一笑,“我的殿下,你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像你了,宁弈进府?天盛统帅,当朝亲王,一身系天盛国运的当朝皇子,会为了一个属下,冒险潜入敌国,以千金之躯身入险地?你觉得,可能吗?”
晋思羽也忍不住笑了笑,以他对宁弈的了解,确实觉得,不可能。
但看着那女子雾气蒙蒙眼睛,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也许你是个例外。
“我确实是个例外。”凤知微负手冷笑,“世人都道楚王宁弈和侍郎魏知共御南海事变,是一对知己主臣,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知己是知己,有时候,敌人也是知己。”
“敌人?”
“魏知确实失忆过,想必殿下你也知道。”凤知微淡淡道,“魏知曾在南海回帝京的路上失踪,流落胡伦草原呼卓部,参加了顺义铁骑,才有了后来的白头崖之战,不知殿下有没有疑惑过,既然楚王和魏知,是知心主臣,为什么魏知回来后,率领铁骑转战草原,却从来没有回主营拜见过楚王,甚至连封赏圣旨都没去接?”
晋思羽怔了一怔,这事他也听说过,确实疑惑过为什么看起来这位魏大人似乎在避着楚王宁弈,此时被提醒,想了一想,恍然道:“难道你当初失踪,和楚王有关?”
“然也!”凤知微双掌一合,“既然和王爷要合作,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初南海船舶事务司是我的提议,事务司本就是为了平衡南海官场,剿灭南海海寇所设,南海海寇一旦灭尽,闽南和南海将军的权柄必将大为削减,楚王当时费尽心思才Сhā手进军方,好不容易安排了一个闽南将军,指望着从此以此入手,好好营建军方势力,被我这么一打岔,如意算盘几乎落空,等于要从头再来,你说,他怎么可能不恨我?而我在这样的主子手下,又怎么能安心的活?”
晋思羽沉吟着,将脑中自己以往得来的天盛朝廷政事资料和凤知微所说的相互印证,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毫无疑点很有道理,这要换成他自己,也要恨上半路搅局的人的。
对于不涉兵权的皇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掌握军权更重要的了,他自己何尝不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这个主帅,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心中疑念虽打消了些,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冷笑道:“便是宁弈不会为你退兵又如何?难道我自己打不退他?他来得正好,敢于深入大越国境动我浦城,我要他来得去不得!”
“殿下真要现在打,我也没办法。”凤知微手一摊,笑吟吟道,“可惜今日天盛已经伏击大营成功,再加上浦城之乱,殿下已经算是小败,而宁弈既然敢来,也绝不仅仅是用来伏击的那一出兵马,在边境之上,定有大军等候,如此,便成互相纠缠包围之势,势必一场大战才能解决,可是现在,适合大战吗?”
晋思羽沉默了下去。
“越军刚败,兵员补充还没到位,要等年后才能完全补上,眼下又正值喜庆年节,别人都在报喜讨彩头,你这边却打乱兵部明春作战计划妄动干戈,一旦开战,还在浦城的监军必然报上朝廷,必定提起被伏击之败和浦城之乱,传到陛下耳朵里,便是你又败了一场。再被你那些在京兄弟们嚼嚼舌根……”凤知微语重心长,“便是你后来胜了,也不算胜。”
晋思羽干脆不说话了。
“于今之计,是速速令天盛退兵,然后整顿浦城,安抚监军,将事态缩小在最小范围内。”凤知微道,“那么一场大战便变成短兵相接,宁弈兵临城下便变成无功而返铩羽而归,殿下时当年节依旧不曾放松警惕,大军整肃如臂使指,敌军年夜偷袭而未有大损,报上去还可以赢个嘉奖。”凤知微笑吟吟道,“再加上收服天盛名臣魏知之功……皆大欢喜,欢喜过年。”
晋思羽抬起眼,瞟她一眼,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现在要说你不是魏知,我都不肯信了。”
凤知微轻轻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晋思羽面前,“谨以长生散一半解药,求幸于安王殿下门下。”
晋思羽看着那纸包,不动手,凤知微打开纸包,剥下一点,吃给他看。
晋思羽唤进一个人来,将那药又剥下一点给他吃了,半晌看无事,才安心服下,过了阵子,青白发紫的脸色才略好些,也掏出一个瓶子,道:“盅没什么解一半不解一半的说法,这是控制蛊毒的药,可将你外放的毒转化到内腑,以后每年都必须在这个时辰服下解药,否则性命难保。”
“说起来还是我亏了,我得终生为殿下所控。”凤知微笑笑,倒出瓶子里药丸,吃了。
“你真要忠心,不再玩花招,我不会亏待你。”晋思羽看她吃药,露出一丝安心神色。
“殿下。”凤知微出了一会神,道,“门外的那个人,拼死来救我,虽说从此和我分道扬镳,但我也不愿见他尸横就地,请看在以后咱们将一世主臣的份上,放了他。”
“放了他,以后还这般手段百出的来救你,到时怎说?”
“我即将为天盛叛将。”凤知微苦笑,“他们怎么还会拼死来救我?”
晋思羽沉默了一下,扬声对外唤道:“长乐。”
亲卫首领应声来到门前,晋思羽取过信笺,随手写了几个字封起,递给他,道:“我这里有给近卫营李将军的一封信,你让门外那个兵先出城带给李将军,这位魏队长,我还有事和他谈谈。”
亲卫首领应了,将信交给宗宸,宗宸接了信莫名其妙,凤知微自从进去后,屋子里就会无动静,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干什么,他心中焦灼,却不敢先发作打草惊蛇,此时这信是什么意思?要是凤知微被拿了,断不可能放他走,但就算凤知微装的信使骗过晋思羽,也不可能只让他走,到底怎么回事?
他断不肯这样拿了信便走,犹豫一下便想冒险相唤,忽然窗帘一掀,现出凤知微的笑脸,很平静的道:“王兄弟你先走,王爷还有些事要垂询于我,放心,晚上等我大营吃饭。”
说着眼风飘了飘。
宗宸见她安好,倒放了点心,犹豫了下,还是退了出去。
这边凤知微一直看见他走远,才放下帘子,又等了一会,笑道:“殿下便请缚魏知上城吧。”
说着重新挽了头发,就着书房水盆的清水,简单的找出易容用具画了画,七分是魏知模样,有点遗憾的道:“当初魏知那个面具遗失了,以后就用这张脸吧。”
晋思羽望着改扮成魏知的她,眼神颇有些复杂,半晌命侍卫抬来一顶宽轿,将凤知微手腕用牛筋绳缚了,笑道:“委屈魏大人一二。”
“不委屈不委屈。”凤知微毫不挣扎。
两人坐进宽轿,带着府兵亲卫一路浩浩荡荡向城门口进发,还没到城门便接二连三得报,姚扬宇的铁骑在河边伏击了大越援军后,并没有回攻大越大营,直扑浦城城门口,和近卫营战在一起,城门一度为人打开,却被近卫营背城死死护住,现在城门前,两军打得不可开交。
晋思羽听了,不过冷笑一声,带了人上城头,凤知魏眼角一瞥,原先还很担心顾南衣还在城门上,如今却只见城门领尸横就地,而城下近卫营中,一道黄影窜来窜去,正杀得起劲。
远远的看见宗宸也出了城,他接到了她的暗示,将顾南衣给哄了下去,去冲刺近卫营,接应姚扬宇的队伍。
凤知微不得不感叹一下顾少爷现在真的很好说话呀很好说话。
此时晋思羽将她往城楼大旗下一推,大越这边的人还没觉得,天盛那边已经开始骚动惊呼。
天盛“宁”字大旗下,有人抬头遥遥看来。
是宁弈。
最早出城的宁弈,被姚扬宇铁骑接着,反攻浦城来了。
此时已将黎明,这是天盛长熙十五年的第一天,日光尚未升起,城外茫茫一片的雪色背景里,黑底金字的大旗招摇铺展,旗下那人眸色和发色比旗色更黑,唇色却潋滟如春水,深黑色大氅迎风飞舞,淡金色曼陀罗花因此分外妖艳葳蕤。
他抬头看向城楼上。
黄底红字的“晋”字大旗下,她一身熟悉的男儿装扮,长发随随便便挽起,脸容有些清瘦,眼眸却水光盈盈,发上青色的系带和乌发一起,也在风中柔曼招展。
这是时隔一年之后,两人真正的以宁弈和魏知的身份,相见。
不是擦肩而过的主营之遇,不是浦园暗室的惊心之吻,不是除夕之夜火树银花里,十丈外的小厮和暖棚内的芍药。
是此刻城上城下,相隔万军。
人海熙攘,相望而不相近。
宁弈一直仰着头,极其仔细的看着她,其实昨夜才远远见过,然而不知怎的,他就不愿承认之前那在别人怀里的女子是她,那是披着凤知微外衣的一个假人儿,只有此刻的魏知,才是真的。
他微微的拧着眉,刚才遇见宗宸,已经知道了双生盅的事,如今看见她站在晋思羽身侧,又是当初魏知那种淡而雍容的样子,心底隐隐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凤知微居高临下,眼神在掠过一圈之后,终于转到了宁字大旗下。
目划日碰,各有各的深沉如海,各有各的凝定似渊,彼此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星火缭绕,彼此都将那缭绕的星火,放逐在心的荒芜里。
目光一碰,便即转开。
“看来魏将军你在天盛很有人望。”晋思羽似笑非笑。
“过奖过奖。”凤知微肃然道,“在其位谋其政,区区一向是个恪尽职守的好属下。”
“魏将军——”
一声凄越长唤,惊破长空,惊得两军齐齐罢手,便见一骑长驰而来,悍然穿越纠缠在一起的黑甲和金甲士兵,手中长枪和胯下马蹄同时激扬起带着血色和泥泞的飞雪,“将军——”
马上人驰到近前,被近卫营阻住,他的拼命拍马跟随来的护卫急忙上前迎战,他却不管不顾,自马上飞身而下,一个扑跪在泥泞雪地上哧出好远,头重重的磕在地面上,“将军!”
三声连唤,悲愤惭悔,再抬头时已泪流满面。
天盛军一阵唏嘘,很多士兵悄然落泪。
近卫营愕然停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凤知微立于旗下,看着满脸泥泞混着泪水的姚扬宇,一瞬间素来淡定的眼神,都如风过碧湖,动荡起无声的涟漪。
然而她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晋思羽沉默着,看着那哭得孩子似的年轻天盛将军,眼神里有淡淡震撼——一介女子,能令这样的男儿折服如此,那又是何等的独步天下?
他缓缓举起手,手中抓着搏住凤知微的绳索,将一把刀,横架在她颈上。
天盛大军哗然,无数人开始张口大骂,宁弈面色一变,姚扬宇霍然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就冲着近卫营矛尖对外的铁墙狠狠撞去,被手下护卫死命拉住。
一直在人群中穿梭杀人的顾南衣呆呆停手,高绝武功险些被一个小兵给刺着,宁宸过来将他拉开,顾南衣抬脚就对城楼上跨,门楼上立即射下无数的箭来。
“你为什么要我先出城!”顾南衣霍然扭头,怒视宗宸。
宗宸又呆了呆,顾南衣竟然会质问人了?还质问出这么一句有条理的,他一时倒忘记了反应,想好要说的话都忘记说了。
先前出城正遇上城门缠战,被宁弈以一队骑兵接到军中的赫连铮,提刀策马奔上前,大骂:“他妈的为什么她没有出来?为什么!”
“这位是谁不用我介绍了吧?”晋思羽受伤未愈,精神不济,不管底下骂声汹涌,长话短说,“这是白头崖下孤身奋战,以一己之力缔白头山大胜的你们的魏将军,是我们大越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元凶巨擘,却也是你们天盛在这次战事中的最大功臣,她现在在我身边,你们只要再向前一步,我便把她推下去,你们向后退,我便礼送她出城。”
天盛军一阵鼓噪,大旗下宁弈默然不语,晋思羽等人群安静下来,又冷笑道:“我听说天盛多热血男儿,我还听说这队骑兵就是当初魏大人曾经亲领过的那一支,怎么,你们很想看见为你们受尽苦难的魏将军,脑浆崩裂死在你们脚下么?”
“退——退——”姚扬宇挥舞着长枪,一路疾驰长喝,“退——”再次被亲卫冒死扑上马堵住了嘴。
此时两军都沉默下来,看着大旗下的宁弈,退或不退,说到底只有他才说了算。
宁弈微微抿着唇,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姚扬宇飞奔到他马前,噗通一声跪下去,“殿下,殿下,退兵吧,您不就是为了——”
“拖下去!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回营后自去领六十军杖!”宁弈看也不看他,冷声一喝,立即有人上前将挣扎的姚扬宇拖下去。
“殿下,你可以杀了我,你不能不救魏将军!”姚扬宇一边被拖走一边挣扎大喊,声音凄厉,四面军士都有动容之色。
城头上晋思羽和凤知微都不动声色的看着,晋思羽轻轻一笑,“感动否?”
凤知微叹了口气。
“不过我看,他不退也得退了。”晋思羽轻轻一笑,“否则必被冠上凉薄主帅之名,以后再想掌兵也难。”
“我军此来,本就为迎回魏将军。”默然良久之后,城下宁弈终于开口,“但望安王殿下,信守诺言。”
“大丈夫一言九鼎。”晋思羽露出一抹微笑,“这是两军阵前应的誓,数万儿郎都听着,你我皆为一国亲王,怎能儿戏?请楚王殿下传令后军,向后开拔,我军定然不会妄动干戈,大家明春再好好战一场便是。”
“魏将军呢?”宁弈问。
“魏将军只要他愿意,自然和你走,本王言出必行。”晋思羽一笑。
宁弈盯着他,缓缓竖起手掌。
传令兵一路变幻旗号,疾驰过去。
后军变前军,队形整肃缓缓后撤,宁弈不用担心大越大营围困腹背受敌——他早已调动天盛主营大军,守在渭水河侧,做出要渡河攻打的样子,大越大营已经遭受过一次伏击,此时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晋思羽这边近卫营收束阵型,严守城门之前。
大军已动,大旗下宁弈等人却没走,都在仰头望着凤知徵。
凤知微却突然叹了口气。
她的后心,不知何时,顶上了森凉尖锐的一样东西。
“我没有不相信你,但是我需要最后一个让我安心的证明。”晋思羽亲切的在她耳边低下头,轻轻道,“你说你和楚王殿下不共戴天,你马上也要投奔我国,不如便将宁弈头颅,作为你弃暗投明的投名状,如何?”
“这么远,我射不死他。”凤知微叹息。
“无妨,射射看。”晋思羽很有耐心。
他微笑着,取过短剑划断凤知微手上绳索,一边探身对城门下道:“马上礼送魏将军出城。”一边将一柄长弓,塞在了凤知微手中。
凤知微身前,是高达她胸前的蹀垛,左右两侧都有人,身后,则是一柄雪亮的长刀。
她被死死困在当中,被逼用一枝箭,来向多疑的晋思羽做最后的表态。
晋思羽在微笑。
这一箭,射中不射中,并不重要,射中自然最好,主帅被杀,天盛必然大乱,自己便可以稳操胜券,不中,魏知万军之前射出这一箭,也必永远回不去天盛,还一样可令失望震惊的天盛军心大乱,扭转战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
凤知微只沉默了一瞬,身后长刀便入肉一分。
她抿着唇,手指一动,缓缓取过了弓。
晋思羽目光闪动,忍不住一笑。
凤知微也无奈一笑,低头对城下望去。
中军如岩石岿然不动,拥护着主帅大旗猎猎飘扬,远处晨曦已露,万丈金光利剑般劈裂深灰色的阴霾,穿越茫茫雪野直达眼前,被雪光反射得近乎耀目的金光里,那男子衣袍飞舞,将她默默凝望。
眼神相遇,看见这座森然的城。
她对他一笑,然后,拉弓,搭箭,弓成满月。
森黑的箭尖如阴冷而充满仇恨的眼,沉默坚定——向着他。
底下连哗然都没有,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震惊得失去声音。
宁弈直直的昂着头,看着城头之上乌发飘扬的女子,看她神情平静,看她眉宇冷凝,看她拉弓的手稳定如石,看她对准他的方向不差一毫。
没有敷衍没有作假没有犹豫,她拉弓引箭,对着他。
刹那间长熙十三年飞雪重来,旋转呼啸着冲入他的五脏六腑,那些飞雪化为相遇两年许无数过往碎片,冰凉的塞进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击打得碎裂生痛,吱吱嘎嘎有如深雪被践踏。
反应灵敏的护卫冲上来,举起盾牌,他白着脸,重重挥臂挥开。
……我曾说过,我在这里,等你横刀于路,予我一击。
如今那年帝京之后第一次正式相见,你城头挽弓,冷箭相对,是终于要来和我算这笔旧账了么?
但见我,便杀我。
好,很好。
万军震讶,唯有他不动,不让,不护,不挡,仰头看她。
万军震讶,唯有她不变颜色,只含一抹平静的笑意,引弓。
弓弦微响,长箭将出,晋思羽微露笑意。
便在这一瞬间。
惊变乍起!
她的手臂突然一沉,重弓磕在身前蹀垛上,蹀垛瞬间粉碎,化为一阵红雾散开,她因此支在蹀垛上的身子失去凭依,霍然自城头坠落!
一线流星,飞坠于万军之前,万丈雪野之上。
远方地平线上,深红朝阳猛然一窜,跃起。
(第二卷完)
卷三 殿前欢 第一章 从头再来
深红朝阳里,十丈城楼上落下的人轻盈飘飏,似一叶薄草或一丝羽絮,摇荡在雪野上万丈金光里。
万众仰首,因这瞬息万变的城头变幻,忘记呼吸。
蹀垛粉碎,青红色的砖雾腾起遮没视线的碎云,碎云里探出一只手,闪电般的一抓。
抓在空处。
隐约一声裂帛声响,半空里飘起一片顺滑如流水的衣角,悠悠。
城墙上,晋思羽怔怔而立。
他的手,僵在那空处,抓着一片虚无。
心似也堕进了,冰冷的虚无。
半晌他缓慢的一缩,自己都似乎听见了僵硬骨节摩擦的格格声。
凤知微如愿以偿的落了下去。
她所在的位置,下面是近卫营,万千长矛直竖而起,落上去便是一个血筛子。
她最后清醒的意识,是在半空摊开手脚,让自己轻盈的飞,那些急速坠落的风声里,往事如流水滔滔而过。
突然便觉得很宁静。
“唰唰。”
天盛军阵中掠起好几条人影,都张开双臂迎向下落的女子,希望用自己的臂弯接住她,或者宁可做了她的肉垫。
却有一条人影,踩过人头,快过流光。
那条黄|色人影暴起于仰头傻傻看城楼的近卫营中,飓风烟尘般的卷过所有人头顶,用一生最快的速度飞射而起。
他迎上坠落的凤知微。
“拦住他!”
城楼上暴怒的吼声霹雳般炸起。
醒悟过来的近卫营纷纷拉弓射箭举枪去搠提刀去砍,奈何那人远在众人脑袋之上,而姚扬宇带着骑兵们杀气腾腾的又冲了来。
宗宸有些忧心的抬头看着那条黄影,顾南衣接到凤知微容易,接到后顺利落下却很难,城楼坠落的巨大冲力好比十位高手齐齐当胸出掌,一旦承受不住落入近卫营后果不堪设想。
黄影飞纵,闪电一掠,半空中已经触及凤知微垂落的手。
手指相触,顾南衣突然拈指一甩,横臂一抡,一股巧劲将凤知微下落的身形平平推飞了出去。
直落瞬间变成斜飞,凤知微飞下的方向已经落向近卫营之外。
赫连铮宁弈同时暴飞而起,后者位置虽然远些,却比扛着大刀的赫连铮要轻盈,一黑一青两条人影几乎同时接住了凤知微,一个揽住了她的肩一个抱住了她的腿。
两人半空中还来得及对视一眼,各自微哼一声,在凤知微身子底下似乎各做了个动作,随即一声闷响,两人各自肩头晃了晃。
那边顾南衣半空全力推出凤知微,巨大的冲力顿时全部由他一人承受,闷哼一声唇角已经溢出鲜血,悬空里一口真气用完,身形如石直线崩落。
赫连铮一回头看见,大惊之下立即放开凤知微奔去要救,却还隔得远哪里来得及。
好在还有个也一直陪着顾南衣在敌阵冲杀的宗宸,顾南衣刚接到凤知微他便飞身而起,计算着顾南衣落下的位置立即撒出一把灰雾,灰雾散开四面的近卫营士兵齐齐软倒,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砰一声顾南衣正落在这些肉垫上。
宗宸立即踩着肉垫抱起顾南衣便奔出,没被软倒的近卫营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宗宸已经到了对面,赫连铮正迎上,大喜道:“你有这么灵光的药为什么不拿出来到处洒一洒咱们仗也就不必打了。”
宗宸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以为这是草原的糍粑酥油茶里的芝麻?这么灵效的药制来有多艰难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一把便撒掉了他十年的珍藏,肉痛得很,也只有是为了凤知微和顾南衣了。
没空和赫连铮斗嘴,赶紧先看看顾南衣,还好,落下时他护住了心脉,只是受了点内伤,现在和凤知微一样,因为城楼太高导致的冲力,暂时晕过去了。
抬头向城楼上望去,凤知微面前那毁去的蹀垛,似城楼缺掉的一块门牙,生冷而讽刺的亮在朝阳下,而破碎蹀垛旁,安字大旗下,那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倾毁的蹀垛,像看着一个骤然破碎在眼前的梦。
赫连铮笑眯眯的看着晋思羽,对着他挑衅的做了个挽弓的姿势,心情畅快的哈哈大笑。
城墙上晋思羽的手,险些将墙砖捏碎。
宁弈一直默默抱着凤知微,低头凝视她一抹冷笑未散去的容颜,手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去抚摸,却最终停住。
相隔一年,第一次真正如此之近拥她在怀,感受到她平静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感受到睽违已久的真实的她的存在,他突然觉得欢欣得连心都在颤抖。
她轻而软的身子在他臂弯,他便觉得四面也腾起一般轻软的云。
有些幸运竟不敢一次要得太多,怕损了一生的福,便只这么拥着,便觉得已很好,很好。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颊边,温存的替她理去鬓边一缕乱发,随即缓缓站起,冷声道:
“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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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五年正月初一,天盛和大越继白头崖之战后,再次在边境浦城大战一场。
真正的战争自长熙十四年除夕夜开始,天盛以暗探搅乱浦城,破坏浦城和大营之间的信息渠道,再在东河谷埋伏,截杀前来援救浦城的大越左路军,杀左路军勇将寇如建,灭敌八千,之后于浦城之下,和晋思羽近卫营短兵相接,不仅救回了失陷浦城的魏副将,还和晋思羽大军大战一场。
那是一场混战,天盛骑兵营包围着浦城近卫营,大越主营包围着天盛骑兵营,然而边境天盛又派出骑兵,又后袭杀向大越主营,大家都在腹背受敌,一场仗打得大越昏头涨脑。
天盛本来抢占了先机,但南地士兵不耐久寒,天寒地冻,远征他国,宁弈不欲和晋思羽纠缠到底,一路且战且退却丝毫不失分寸,最终双方在原先边境和平友好分手,大越军队一直跟到了边境大营附近却无可奈何,就和礼送他们出境似的。
战后清点下来,还是天盛这边小胜,晋思羽却也不吃亏,他居然还是采纳了凤知微的建议,在递交朝廷的军报上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宁弈兵临城下从容退走说成无功而返铩羽而归,敌军年夜偷袭越军主营,然主营时刻防范森严而未有大损云云。
天盛这边管不着大越的花招,只顾着自己欢喜——他们的魏副将没死,回来了!
天盛大营弥漫着欢喜的气氛,人人面带笑容步伐轻快,尤其姚扬宇那几个,领了六十军棍的姚扬宇,从刑凳上爬下来,捂着ρi股就在笑,让人疑惑这是不是又是个刘源第二。
主帐内气氛却要差些,因为凤知微还没醒,因为宗宸从凤知微那倒霉孩子体内又测出一种奇毒。
奇毒出现,原先担心的毒人却没有发生,到此时宗宸也明白了,凤知微坚持回去,关在书房里和晋思羽一番谈判,硬是选择将自己的毒人之毒,化成了只对她自己有伤害的内毒,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鼓动如簧之舌,将晋思羽那个多疑种子说动的。
赫连铮知道这事后,第一个跳起来大骂,毒人又怎样?大家小心些就是了,何必做这种选择?他烦躁得气咻咻在帐内乱转,像一头被困住的狮子。
醒来的顾南衣,一直坐在床边握着凤知微的手,没日没夜专心的看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又把这家伙搞丢了,或者又被这家伙给丢下了,他嫌赫连铮吵,影响他看护他家知微,一脚将赫连大王踢了出去。
赫连铮在泥灰地里打了个滚,听见从不主动发表对他人看法的顾南衣,干巴巴道:“这才是她。”
赫连铮坐在地上,抓着头发左思右想,最后叹了口气。
是啊,这才是她。
凤知微体内那种奇毒,因为是从盅毒转化而来,对那盅毒还不够了解的宗宸自然一时也没能找出解法,这日又在帐篷里撑着额头翻着医书苦思,忽然一个家伙大步生风进来,不用抬头就知道走路这么有劲的只有赫连铮。
大王左佩刀右背剑,抓着个小包大步而来,他最近不再用鞭子了,至于原因,没有人知道。
将那小包往宗宸面前一递,赫连铮喜气洋洋的道:“老宗,我差点都忘记了,那天我回去找佳容,无意中在淬雪斋后墙下挖出了这个东西。”
宗宸打开,看见那东西,又闻闻味道,眼睛一亮,大喜之下也不温文尔雅了,狠拍赫连铮肩膀,“好!很好!多谢你赫连兄弟!”
赫连铮揉着肩膀咧嘴笑,目光发亮的问:“解药没问题了吧?”
宗宸摇头,赫连铮一怔,亮闪闪的目光立即暗下去。
“是这样的。”喜怒鲜明的赫连大王让宗宸看了心有不忍,连忙道,“这是盅引,想必晋思羽培育双生盅的时候,给它喂食过这个,如今我可以根据剩下的这些指甲上留有的蛊的毒液和气息来寻找解法,比见都没见过,一点头绪都没有要好上很多,要是当时那个小罐带出来就好了,也许可以观察得更清楚些……”
“我立刻再去拿!”赫连铮一捋袖子就向外走。
“别。”宗宸一把拉住他,“你做的对,晋思羽将来一定还会去查看蛊罐,留在那里比拿出来作用大。”
“那便拜托你了。”赫连铮双手抱拳,诚挚的道,“只要先生能找出解药,草原上下,俱感先生大德。”
“别这么文绉绉的我不习惯。”宗宸失笑,“这本就是我应当的。”
“说到应当。”赫连铮突然嘻嘻一笑,凑过脑袋道,“我一直不明白,以先生这般出身人才,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甘为知微驱策,和她的身世有关么?”
宗宸默然半晌,道:“知微和大王你,说过她的身世?”
“没有,”赫连铮摇头,“不过知微很多事也未曾特意去瞒我,当初帝京那事我后来赶到,多少还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宗宸这次说话更慢,有斟字酌句感觉,“大王还是和知微走得极近,不怕草原将来受到牵连么?”
“什么牵连?”赫连铮哈哈一笑,“呼卓部桀鹜不逊,数百年间连名字都换过几次,跟了这个主子也跟过那个主子,看谁顺眼就是谁,谁现定天下谁家?谁必须忠于谁?赫连铮发过誓,赫连铮的草原,永远是他的大妃的,赫连铮的心,永远只忠于她一人。”
他语气铮铮,每个尾音都不拖不曳,金刚石般璀璨刚硬,夕阳自帐篷缝隙洒入,给神情朗然的男子周身,镀上一层灿灿金边,他看起来整个人也是一块巨大的金刚石,不惧红尘磨砺,永绽光辉。
宗宸看着这样的男子,只觉得心潮涌动,知微身边的男人,宁弈恩怨纠缠,南衣心思纯澈,知微的态度虽然看起来始终不涉情爱,但很明显,将来或一笑泯恩仇携手天下,或半生付流水归隐山田,总不外是这两个人。
唯有赫连铮,就现在看来,知微视他如挚友,态度极近,唯因这样的近,反而分外坦然旷朗,半分旖旎心思也无。
他看似离她最近,连大妃名分都是他的,其实却是最远。
赫连铮是聪明人,他看得出,他自然也明白。
知道,却依旧不争不抢不求,依旧将丹心捧上毫无怨尤,依旧笑得这么透彻开朗,赫连铮的心胸,连宗宸同为男子,都不禁钦服。
因了这一份心潮涌动,宗宸突然也有了说心里话的欲望。
“我出身轩辕世家你是知道的。”宗宸微笑道,“早先大成那时候,轩辕、战、燕氏都曾各有一国你自然也明白。”
赫连铮点头,“正是因此我不明白,按说你们该是仇人,大成不是将轩辕灭国了么?”
“先轩辕末代皇帝是自主逊位。”宗宸道,“我们轩辕中兴之主承庆帝,虽然仅仅在位五年,但励精图治,英明卓绝,执政五年而轩辕国力大盛,但承庆大帝为人淡泊,并不执念于皇权霸业,他一心牵记,唯当年大宛女帝一人而已,承庆五年他驾崩于九华殿,临终留下铁训,子孙后代必得世代护佑女帝血脉,违者天诛地灭,对于后世皇权承续,他也多次谆谆留训,说他的皇位,原就来自于女帝的相助赠予,将来便是还了给她,也是天经地义,万不可因此妄动刀兵,更因此迁怒大成皇族血脉。”
“大帝真是心胸广阔我辈男儿,但话虽如此,”赫连铮道,“这么多代过去,又真的被灭国,当真还能如铁训般执行?”
“据说当年五洲五国的帝君,和大成皇后都颇有情分,都留下了子孙后代世代护佑守望的铁训,但是就是你说的,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老一辈有情分,子孙后辈可没有,在那种情形下还要守住那一纸铁训,确实不现实,所以战家后来出了乱子,燕家虽然没有与大成旧氏为敌,却也渐渐淡出不予理睬,只有我们轩辕氏,因为早年承庆大帝有宿疾,一脉传下来,体质都不太佳,因自觉天命不永,便性格淡泊,对医术比对国事更有兴趣些,”宗宸一笑,“你看,当年不等大成来灭轩辕,轩辕末帝就自动退位了。”
“原来如此,”赫连铮恳切的道,“得你守护,知微之幸。”
“其实付出最多的不是轩辕氏。”宗宸笑一笑,有点歉意的样子,“轩辕氏个性太淡泊了,六百年来并没有直接参与护持大成血脉的任务,只是一直对大成承诺,在最艰难最崩毁的时刻,会出面予以护持,所以当年……”
他突然住了口,看看凤知微和顾南衣那个帐篷,眼神里浮现雾气一般的东西。
赫连铮看在眼底,却没有多问,心知能让宗宸这样出身皇族的世家子弟忠心追随,只怕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可算解了疑惑也去了一丝不安,当即笑道:“好兄弟,以后一起喝酒。”
“好。”宗宸笑答。
赫连铮离开后,宗宸还没坐下翻上几页书,便听见帐篷外,沉凉而优雅的语声道:“宗先生在么?”
宗宸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帐门半掩,谁都看得清楚,赫连铮大步直入,他就非要帐外问一句,果然亲王殿下就是与众不同。
“今儿我这里真热闹。”宗宸一笑,“殿下请。”
宁弈掀帘进来,还是那清雅卓绝的样子,他不喜穿甲胄,大多时候轻衣缓带,有时候宗宸会恶意的想,他是不是存心要让人看起来觉得他和魏知更相配一点。
他的眼光看过去,自然不太友好,好在涵养好,好歹伸手让了座。
宁弈若无其事的坐了,开门见山,“此来打扰先生,实有一事相求。”
“殿下就快富有四海,一介草民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殿下求的。”宗宸一句话立即堵死。
宁弈不动气,一笑,“我来求先生,给知微一份纯澈的快乐。”
宗宸放下了一直在看的书。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他眉宇间怒气淡淡,“知微不欢乐否?知微不乐,是我造成否?如果知微真的不乐,草民觉得,殿下更应该好好审视下自己。”
“我自然是要审视的。”宁弈淡淡道,“只是我没有先生的妙手,再多弥补,还不了清明心境。”
“你这话什么意思?”宗宸眯起眼睛。
“今年在京中,有次无事,读了皇史庞里珍藏的一本大成皇室秘本,其中提到了一件事。”宁弈手指轻轻叩着案面,“大成开国皇后,早年曾得轩辕承庆大帝之助,封闭了一部分记忆。”
宗宸沉默了下去,半晌冷笑一声。
“轩辕医术一脉相传,我想这封闭记忆之术,先生一定也有承继。”
“那又如何?”
宁弈不说话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是聪明人,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
很久以后宗宸冷冷道:“抱歉,此事事关重大,我无权替她决定。”
“我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逃避我欠她的债。”宁弈的声音里竟已带了恳求,“我曾说过,我在原地等她,等她横刀于路,随时予我一击,我不躲,也不逃,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从来塞北监军开始,我便开始犹豫……她太苦了,她被仇恨塞满心胸,占据了人生里所有欢欣喜悦,她因为这恨时刻逼着她自己,勉强做着她以前并不欢喜的事,并且将一直强迫着做下去,这太可怕。”
“那也不过拜君所赐。”
“还有一个原因,先生请仔细想清楚。”宁弈苦涩一笑,“我不是一个人,楚王沉浮关系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有时候我不想,我的属下会自动替我做,上次那事便是如此,为上位者,有时也身不由己,如今眼看她要重回朝廷,以她赫赫功勋,必将飞黄腾达风生水起,如果她还揣着那一怀旧恨出现在朝堂和我针锋相对,我的属下又怎会允许她势力坐大?到时候还会出什么事?先生,你可以说我无力约束手下,也可以说我故意放纵,但是有些事,有些局,当真不是我说可以控制便能控制,我是人,不是神,庞大的楚王集团盘根错节,一点星火都可能贸然燎原,一旦事态脱离掌控,恨海铸成,到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宗宸抿着唇,唇线平直如一,神色虽然平静,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将宁弈的话听了进去。
“我不想凤夫人的事发生第二次,”宁弈轻轻道,“正如你,也不想,是吗?”
宗宸沉默着,虽然分属敌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宁弈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封闭掉关于凤夫人的那段仇恨记忆,对凤知微利大于弊。
他本就是淡泊随意人,一心维持的也就是凤知微的性命,皇权霸业,在他看来过眼云烟,当初要不是凤夫人一力坚持要把凤知微推上那条路,他早就带走凤家三口,随便哪里逍遥度日,那比现在的凤知微,要幸福得多。
想起顾南衣一次次说,希望她忘记,一次次说,凤知微不快乐。
宗宸沉吟着,一段话,突然闪进脑海。
“先生,你看,做个失忆的人,其实有很多方便。”
“那说到底就是骗人,可惜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但相比于失忆,我更愿意选择性忘记。”
宗宸突然站了起来。
宁弈抬头看着他,眼神中闪着希冀。
“我答应你,封掉她那一部分记忆。”宗宸道,“先祖曾经说过,当年施展这术,曾令他痛彻心扉,如今但望这次我施展,不会令我同样疼痛。”
“你我只愿她活得舒心些,又怎么会痛?”
“殿下请随我来,小顾不在,她还没醒,正好施术。”宗宸面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多疑性子,不亲眼看着,断不能信,还怕自己做了第二个晋思羽。”
“今日才发觉先生词锋竟也如此之利。”宁弈不以为杵,起身随他去了凤知微帐中。
凤知微依旧在沉睡,这是宗宸的意思,凤知微深陷敌营两个多月,看似倍受宠爱享尽富贵,其实心力损耗极大,晋思羽无时无地的试探考验,令她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要不是宗宸及时赶到,便是这样长期的耗也能耗死心力交瘁的她。
趁着心境放松,宗宸让她好好睡,睡眠最能修补人的内在损伤。
宁弈坐在凤知微身边,轻轻的抚着她的发,宗宸准备着金针,突然道:“她失去的那段记忆,要如何弥补?我不可能封去她之前所有的记忆,关于凤夫人和凤皓,我该如何解释?”
“事情还是那个事情,不然很多事无法解释,反而引她生疑,只是出事的原因……”宁弈没有说下去,半晌道,“金羽卫近期我又交还了陛下。”
“那又有何区别?”
“有区别。”宁弈淡淡道,“不是我,她便不会那么痛苦。”
“殿下真是自信。”宗宸讥诮一笑。
宁弈轻轻一叹,“先生,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怯懦也好,由得你,但你记住,我从未畏惧过她和我生死相博,我只是不愿而已,我欠她的,我愿用我一切弥补,我想你也不愿她一生沉溺于自我折磨的仇恨,而错失人生里本该有的幸福。”
“殿下就这么肯定,她需要的幸福,只有你能给?”
“不。”良久之后,宁弈的回答让宗宸怔了怔。
“我只是想让她有个坦然面对内心的机会。”宁弈淡淡道,“你们都知道此事内情,以后的日子,你们请看着,我若还有对不起她处,你们自然不会旁观,记忆可以封,自然也可以解,不是吗?”
宗宸笑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他拿了针囊坐了过来,突然道,“提醒殿下一句,虽然你对自己自信,但是姑娘这个人,谁也不敢说能自信摆布她,人的记忆是有残留的,有些令人深恶痛绝的事,事情忘记了,深恶痛绝的感觉却依旧存在,以至于下次遇见,还会直觉的逃避或拒绝,将来姑娘就算封掉了这一段,但是否昔日情感就能如殿下想得那样,如愿以偿的回来,在下可不保证。”
“那也无妨。”宁弈用手背探了探凤知微的温度,用近乎叹息的声音轻轻道,“那便从头开始,追回你。”
随即他放开手,让开身子,道:“那就这样吧。”
“也算走过天盛很多地方,连大越都去过了。”凤知微站在山坡上,和华琼懒懒看天际云卷云舒,“还是觉得草原最好。”
华琼笑而不语,她在浦园里被关了两个多月,晋思羽当初命人假扮了受刑的她,带凤知微去探看,试图逼凤知微出手去救,凤知微却没有上当,其实当时他们去暗牢的时候,华琼就在隔壁,他们进的左边石狮子的门,华琼在右边石狮子下的地牢,和那假华琼的地牢一墙之隔,留了一个洞眼给华琼观看,晋思羽心思细密深沉,不仅要试探凤知微,也要试探华琼,只要当时华琼看不得有人假冒她来骗凤知微,忍不住出声,晋思羽也就掌握了一切。
偏偏凤知微和华琼都坚毅非凡,两个人一个不为假华琼酷刑所动,另一个坚信凤知微能够看得出来不需要自己多嘴,晋思羽如意算盘落空。
这也是来自于两人之间深切的了解——凤知微再清楚华琼不过,如果那个被剥皮的真的是她,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做出那么悲愤之态,更不会表示牺牲和成全来刺激她,她会沉默,会试图和她暗中交流,不给人任何可乘之机。
晋思羽对人心的揣摩也算上乘,阴暗光线下假华琼很像一般人印象中那个勇烈忠毅不惧牺牲的女子,可惜,扮演得太过了。
或者说,华琼这样的女子,本就不是谁都可以扮演的。
两个多月的关押,晋思羽几次将华琼提出去讯问,也用过一些刑,刑具一放华琼就招,招出来的东拉西扯莫名其妙,去查证完全是白费力气,晋思羽下令用刑,一用她就昏,昏得轻松巧妙,晋思羽也无可奈何,杀觉得浪费,不杀觉得恼恨,最后关在地牢不闻不问,华琼好吃好睡不操心,还比在上面殚精竭虑的凤知微胖了一圈。
当然,如果年初八晋思羽真的下定决心将凤知微纳了妾,华琼必然活不下去,好在,总算是出来了。
经历过这一场的华琼,从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两个月她是如何过来的,凤知微却从她身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细碎伤痕,看出她受了不少苦,然而那些来自肉体的磨难,并没能让这明朗骄傲的女子折戟沉沙精神受挫,她只是因此沉静了些,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带点淡淡沧桑,反而更添几分明丽。
血火淬炼出的不凡女子,此刻终于百炼成神兵,那样的光华脱却原先的咄咄逼人之气,温存博大,令人心折。
“喜欢草原,就留在这里吧。”华琼笑得随便。
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君命不可违,既然已经以魏知的身份回来,天盛帝下的旨,怎么能抗旨不遵?”
“我也跟去帝京花花世界走一遭。”华琼咬着草根,“陛下也下了旨,升了我参将,回京领旨述职之后,便要到吏部和兵部领个缺去了。”
华琼的女子身份,从来没有对外掩藏过,天盛承继于大成,某些方面还留了大成开明自由的国风,并不反对女子为将,何况有火凤女帅在前,升华琼参将也不算什么,据说现在帝京已经有传言,华琼必将成为火凤第二了。
“你是打算在京领个闲散虚衔,还是出京驻马边疆?”凤知微问她,“你一介女子,向来也没什么野心,还是领个虚衔的好。”
“我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恳请去闽南将军麾下任职。”
凤知微一震,华琼已经站了起来,对着高远蓝天伸了个懒腰,笑道:“知微,以前我活了那么多年,虽然也恣意快活,但心里时时总觉得缺了一块,却又不知道缺的是什么,这些日子我跟着你从军草原,转战北疆,突然便明白了,原来我天生就该做个兵,我天生爱颠簸的战马,爱极速的奔驰,爱夜色里长刀劈落反射月光和血光的美,爱暮色下体憩的战营吹起的雄浑苍凉的号角,我缺掉的这一块,在战场上得以圆满的补全,这是我一生的宿命所在,到此时我再不能丢开它。”
她振臂,向天,高呼:“我做定了兵,一生!”
她的背影刻在金黄夕阳里,剪影分明。
凤知微不再说话,仰头看着那女子劲健昂扬的背影,眼珠子湿润晶亮,良久一笑。
“我还有个想法。”华琼吼完了,兴致勃勃凑到她身边,“当年你娘的火凤军,是一支娘子军,早先就发源于闽南,和西凉殷志谅一战发展到巅峰,殷志谅被打退后,你娘被夺权回京,火凤军就地解散,那些女手虽说大部分应该都已嫁人生子,但也一定有很多眷念旧主怀念军马生涯的,你要知道,做惯了兵的人,回归平凡人未必就能习惯,一定有很多人还期盼着提枪上马再续铁血前传,这些久战沙场的老兵,十分宝贵,我想着去闽南,将这些人重新聚拢来。”
凤知微盯着她,半晌缓缓道:“你要慎重。”
“这需要你的帮助。”华琼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你给我件你娘的物事,我好拿做了哄人,你回朝后,火凤军的重建,也需要你在合适时机予以鼓吹,知微,我什么都不为,只希望能在闽南打拼下一片天地,将来在你最难或者需要的时候,成为你的退路。”
只望能打拼下一片天地,将来成为你的退路。
这世上有人,愿意用一生心血,只为你铺就回身时可供逃离的路。
有一种诺言不需斩钉截铁信誓旦旦,但巍巍沉厚,压得人无法言语,只想落泪。
凤知微仰头向天,鼻子长久的酸着。
很久以后她掏出怀中一个簪子,递给华琼,什么也没说。
没有告诉她,这是凤夫人最后的一件遗物,以前的很多首饰,在那些最窘困的时候,都已经变卖干净。
“我会替你保管好的。”华琼反复的看那形制古雅的簪子,小心的收起。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什么。
黄昏冬日草原的风很凉,心却是热的。
华琼偶尔看一眼凤知微,宗宸封记忆这事,和他们都暗中说过,华琼内心里也觉得不是坏事,却又觉得,如果会部封了也许更好,可惜凤知微太过精明,记忆一旦真正出现空白,她一定会去追索,反而弄巧成拙,倒不如宗宸在施术后调整了她的记忆,也好免了内心里那一份被背叛的痛苦。
但是,内心无比强大的知微,她的记忆,真的能封住?
华琼看着凤知微秋水蒙蒙的眼眸,苦笑了一下,对于凤知微,没有人敢说有把握。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伴随着一缕炊烟,华琼看见有人远远的过来,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造型。
她笑起来,问:“知晓是活佛,当真要和你们走?”
“不是我要带走。”凤知微皱着眉,一副头痛的表情,“是小顾必然和我一起走,知晓必然要和小顾走,好在呼卓活佛早年也有过参拜帝京的先例,就拿这个理由先糊弄着吧,这样也好,慢慢淡去神权的干涉,等赫连王权稳固,他想怎么做都可以。”
华琼叹息一声,心想可怜的大王,大妃来草原转了一圈,替他奠定了稳固的王权,终究还是要回那波谲云诡的帝京去,而做了王的他,也万不能再和世子那时一般,时时追随,难怪最近黄金狮子王焦躁郁闷,整日转来转去斗鸡似的。
当然这也和佳容美人有点关系,那女子被宁弈带了回来,并不肯和宁弈回京,却死死围着赫连转,赫连早已吃够了梅朵的苦,哪里还敢接受任何的美人恩,躲得也是不胜烦扰。
梅朵自从那次和赫连铮相遇之后,便失踪了,但是现在只剩七个的八彪,整日揣着把刀满草原的寻她——大鹏等于死在她手上,这仇不能不报,梅朵这一生,就算能活长,也必是颠沛流离的过了。
凤知微看着奔近的顾少爷,微微笑起来,拉着华琼迎上去。
顾少爷将手中一件披风覆上了她的肩。
一行人向回走,在绕过一座沙包时,听见赫连铮的声音。
“我不吃这个!”
接着是佳容的声音,婉转温柔,不哭也不退,“那试试这个,葱油饼……”
“不吃葱!”
“那还有生煎色……”佳容不气馁。
“包子就是包子,为什么吃饱了撑的要生煎!”
赫连大王吸取教训,从此决定除了对凤知微,再不要对任何女人假以辞色……
凤知微默默望天。
路漫漫其修远兮,佳容姑娘你珍重。
她微笑着,绕过沙包,本打算去打个招呼,此刻却不想让赫连大王尴尬。
沙包那一侧,赫连铮始终没有多走一步,没有出面和凤知微打招呼,他将手按在沙包上,没有听身后佳容絮絮叨叨,只怔怔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多听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生所有人都在经历离别,长亭短亭,依依相送,他多少次对此嗤之以鼻,到得此刻才明白原来文绉绉的书果然没文绉绉错,那别,黯然销魂。
销魂到一生无惧的他,竟然此刻迈不出脚步,去坦然从容和她告别。
他怕自己看见那双眼睛,便将哀求她留下的话脱口而出,他不怕自己收获失望的答案,他只怕他不够自觉令她为难。
他将手指狠狠抠进了沙堆中,粗砺的沙石在掌心间碎成齑粉的同时,也将掌心磨破,火辣辣的痛里,一直沉甸甸压着离别阴霾的心似乎得了一份抒解的痛快。
月色升起,星光渡越,草原至尊的王,将头抵在沙堆上,无声辗转。
他身后,佳容闭了嘴,将他的背影,长久怔怔望着。
月色拉下长长的孤凉的影子,远处石山上有落单的狼在凄越的嚎叫。
有人等在他身后,他却觉得世间只剩了他一人,在那样彻骨的冷和孤寂中,一遍遍告诉自己。
明日。
她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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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五年元月,一个消息伴随着新春的喜庆,亦如鞭炮烟花一般在天盛疆域之上绽开,绽出天盛全国上下,一片腾跃的欢喜。
金銮殿上天盛帝正在元宵大宴,姚大学士将喜报递上,老皇欢喜的当即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国士不亡,天助我天盛也!”
消息传到青溟书院,青溟书院的学生们当即凑份子,买了一间屋子的烟花,在书院门口放了三天三夜,害得看门的老头扫了七天,每天早起扫地都要骂一句:“害死老子了!早知道当初就不放那小子进门!”
消息传到南海,颠倒醉乡几个月的燕家家主立即从酒乡里醒了过来,抱着那封信怔怔流了半晌泪,一迭声的命人给打点行装,马蹄踏踏,直奔帝京。
震动的不仅是朝野,人流如织的帝京通衢大道,人们奔走相告。
“白头崖之战最大功臣,传说中力战而亡的魏副将没死,他还活着!”
茶楼酒肆,到处坐满了津津乐道的百姓和士子,大口大口喝着茶水,口沫横飞大谈魏副将如何“杀敌三千身陷敌营”,如何“智破敌军威武不屈”,又如何“披发城头慨然骂敌”最后如何“誓死不屈毅然跳楼”。
百姓们谈论着万军阵前魏大人被俘上城,无耻的大越意图以大人要挟天盛退军,大人城头悍然一跳,碧血丹心照汗青。
说的人意气雄壮,自己被感动得泪光闪闪,听的人张大嘴巴,满眼里都是崇拜爱戴。
“……魏副将被五花大绑押上城头,钢刀架颈夷然不惧,红头发黄眼睛的大越主帅在城楼上叫嚣,只要魏副将跪下来磕个头,就将他延为上宾,许他一世荣华富贵,这分明是要羞辱我军,我们的好魏将军,呸的一口唾沫吐过去……”
“好脏!”有人忍不住喃喃一句。
人群齐齐怒目而视,那不识时务的小子缩缩头,闭嘴。
“……吐到大越主帅脸上,大骂,尔等蛮荒边贼,胆敢犯我天盛天威,还不赶紧引颈受死!弃槭投诚!”
“白痴啊,自己被俘虏了,要人家投降?”
还是刚才那小子,他身旁一个少年,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世人都是这样,说得好听叫一厢情愿,说得不好听,叫自我假想。”
“你两个什么玩意?”有人看不过眼这两个冷嘲热讽的,跳过来大骂,“莫不是大越探子?”
“啊,莫误会莫误会。”温和少年连忙抱拳,“我这兄弟脑子不好,各位继续,继纨”
脑子不好的兄弟欲待跳起,被他一脚踩在袍角。
“算你识相!”
“……大越主帅恼羞成怒,要在城头上将魏副将千刀万剐,打击我军士气,魏副将爬上蹀垛,双臂一振,牛筋绳寸寸断裂,他铜铃似的大眼闪着愤怒的怒火,雄壮宽阔八块胸肌的胸膛担起沉没的日月,他对着朗朗青天浩浩大地,举拳高呼‘儿郎们!生死不足畏!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冲啊——’,大越敌军被魏将军的焕发英姿震得拜倒在地,颤栗不敢动,魏将军回首轻蔑的看他们一眼,毅然纵身一跳——”
“啊——”百姓们开始落第一百三十七次泪。
“啊!人生自古谁无死,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个黄鹂鸣翠柳,轻丹已过万重山!”
桌子旁那脑子不好少年埋头桌上,肩膀耸动,旁边那个淡定喝酒,仔细看手却有点抖。
“好诗……好诗……好将军……好将军……眼如铜铃……八块胸肌……”脑子不好的那个,颤抖着手,挣扎着去够茶壶。
“喂你在干嘛?”众人本就盯着这两个异类,此时看见那肩膀耸动的家伙,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哭,但是他偶一抬头去够茶壶时,脸上哪里有泪痕?眉梢眼角笑意未去,敢情是在笑?
百姓们愤怒了。
百姓们为魏将军不平了。
百姓们纯洁美好的情感,绝不能被这两个轻狂薄凉小子如此践踏。
如此义薄云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铮铮事迹,这两人居然无动于衷大肆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骂我爹可忍不为魏将军哭不可忍!
“揍他们!”
一呼而万人应,满酒楼沸腾起来,无数人翻过凳子跳过桌子窜上柜子捋袖子脱鞋子奔向那两个倒霉蛋,鸡蛋花生米茶杯口水满天飞,两个倒霉蛋见势不好,哗啦一声翻倒自己的桌子,抱头向桌子底下一钻,蹲那里不动了。
无数双脚蹬进来,两个倒霉蛋身上一堆好大脚印子。
正打得不可开交,远远传来一声呼喝。
“忠义侯回京啦……大学士率满朝文武全体郊迎……快去看啊……”
唰一下人跑得精光。
“咦。”桌子底下俩倒霉蛋蹲着,一个问另一个,“不是明日才郊迎吗?咱们从驿站里偷溜出来,他们接的是谁啊?”
另一个还没回答,思索着刚才那声呼喝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随即便看见一方袍角,停在了自己面前,一人弯腰伸过手来,掌心洁白如玉。
含笑的声音响起。
“自然是来接你。”
卷三 殿前欢 第二章 对酌
桌子底下两个人,他的手却准确的伸在一人面前。
那人抬头,有点乱的长发下,一双眸子秋水濛濛,属于凤知微的眼睛。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风的那个,有一双刀锋般的眼睛,自然是来京述职的华琼。
两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为礼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将代天子亲迎魏知,没奈何只好在驿站先等,百无聊赖的两个人,趁宗宸在炼药顾南衣在给顾知晓洗澡,溜进城喝酒,不想在酒楼听见这么一场精彩的说书,还险些挨了一场揍。
有人解围总是好的,只是解围的那个人……
华琼垂着眼,心想考证宗宸医术的时辰到来了。
凤知微缓缓抬起头,目光在那莹白如玉的指尖上掠过,一直看到绣青竹暗纹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静带笑,略带疏离,宛然便是当初南海,当着他人面和宁弈相对之时的情状,毫无异样,就连近在咫尺的华琼,也没能找到任何特别之处。
片刻后,她笑笑,伸手,将自己的指尖搁在了宁弈的掌心。
宁弈立即伸手一握,轻轻用力,凤知微从桌底爬出。
两人目光相遇,凤知微当先向宁弈展开很官场的笑容。
“殿下也抵达帝京了?呵呵。”
“只比你早一日。”宁弈莞尔。
两人相视而笑,都笑得月朗风清,相隔一年的时间和空间,帝京七日的惊心仇恨,两条人命的血迹淋漓,这一刻似从未存在过。
华琼松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哎,没人管的可怜人,只好自己爬出来咯。”
三双手同时递给了她。
宁弈,凤知微,还有一双手。
那双手出现得很突然,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手指还有些颤抖。
华琼盯着那双手。
没有养尊处优的皇家富贵,不算白,也不算纤长,拥有年轻的紧绷的肌肤,手心里有一道浅浅的半圆形疤,那是小时候给他娘送烘炉,被烘炉铁环不小心烫伤的,中指指节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带他爬树见老娘时被树枝割破的。
那双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亲眼见证那手从七岁稚嫩小手长成如今男儿稳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梦中都曾执着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诉衷肠,却在醒来后泪盈眼眶。
那双手如今从梦中走出,走过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
华琼吸吸鼻子,眼珠一转,突然笑了。
她伸手,将手搁在燕怀石掌心,燕怀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来,华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狠狠一拉,燕怀石哎哟一声反而被华琼拉入桌底。
桌子外面宁弈和凤知微目瞪口呆……
“干嘛要出去给你们看?”桌子底下华琼的声音传出来,有点闷闷的,似乎被揉进了谁的怀里,“我们久别重逢,激动难耐,不耐烦回驿站,拜托两位,给清个场。”
然后桌子底下伸出华琼的手,坦然随意的挥了挥。让王爷殿下和侯爷大人去给她清场了。
燕怀石似乎根本没空说话,或者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桌子有点晃啊晃。
凤知微忍着笑,叫来酒楼老板,一锭金子下去,别说酒楼关门,跑堂的都远远避了开去。
“真是个聪明人。”她一边付钱一边咕哝,“知道回驿站要被围观,干脆就地解决了。”
很自觉的关上门,把摇晃的桌子丢在身后,凤知微假笑着向宁弈告辞,“殿下,下官还要赶回驿站,以备明日郊迎礼,就此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知微。”
凤知微不回头,挥挥手道,“啊不劳相送不劳相送,殿下请千万留步千万留步。”步子越发快了。
她也不去理会身后人有没有跟上来,快步出城,驿站离城不过三里,以她脚程,很快就到。
原可以更快些,不过她不想锋芒太露——当初在浦城,她的真气其实并没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开在了经脉里,等到眉心那块红淤散尽,丹田里的真气也就慢慢聚拢了来,晋思羽早期日日把脉,确认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这事不再查探时,她的武功已经回来,还更上一层。
凤知微自己觉得,她练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体质也很有些奇怪,体内那些灼热的气流,随着武功的修炼慢慢平复,却又没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长,并且每次经历生死之劫后,那热流便更涨几分,但也没有伤损着她的身体,反而促进内功再上一层,感觉像是这与生俱来的冲脉热流,和宗宸交给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辅相成的。
不然当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头提前做了手脚,用暗劲事先将蝶垛内部粉碎,才能最后顺利的落城。
凤知微脚步轻快的走近驿站,还没到便看见驿站门口停了几顶小轿,远远的似乎还有尖利女声传来。
“魏知怎么会不在!”
“让我进去!”
隐约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站在门口,父女俩不理不睬看天,门神似的堵着。
凤知微正在惊讶怎么会有女客堵在驿站门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听这声音脑中轰然一声,心想一年不见这位姑奶奶怎么还没嫁啊,怎么一日比一日生猛火辣啊。
凤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没有摆不平的人和事,唯独对这位避之唯恐不及,无它,盖因这位一心错点鸳鸯谱,她凤知微却无意乱结风月债。
她唰的一下调转脚跟,准备再次回城,宁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宁公主堵个正着。
刚转过身,便见身边过来个人,扬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么?好久不见甚是思念,不如一起叙叙旧。”一边便要开口相唤。
凤知微扑过去,毫无形象规矩的一把捂住该人的口,谄笑道:“别……别……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人多了叙旧也没情调,咱们换个地方单独叙旧,单独!”
最后两个字着重加感叹,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大力赞成,抬起的手落下来,很方便的便牵起了她的手,笑道,“有个地方你一定愿意去的。”
凤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紧紧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
那人掌心就像是铁石铸的,毫无感觉,谈笑风生。
一直牵着她到了一匹马前,凤知微认出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马,曾经被自己暗害过的,好在那马没有人有记性,看见她来没有给她一蹄子。
身后宁弈轻轻一提,她便上了马。随即身后一沉,宁弈坐了上来。
凤知微皱起眉,有点后悔今日没有骑马出来。
身后那人轻轻靠在她的肩,下巴搁在她肩头,手指一抖,那马便平稳的跑起来,似乎知道马上主人需要情调,并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
平稳的步调里,清朗的男子气息透肤而来,微热的呼吸拂动耳边碎发,微微的痒,凤知微僵着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强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骑,还是殿下骑马,下官跟在后面跑吧。”
宁弈不说话,半晌才懒懒笑道:“第一,我舍不得,第二,我怕你会跑掉。”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么不回信给我?”
凤知微沉默了一阵,身后宁弈轻轻吹她耳垂,她偏头让了让,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
“哦?”宁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只是有点凉。
“殿下。”凤知微半回身,将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动中的贴近,淡淡道,“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实在没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仅有的亲人,全部葬送于你父皇的皇家金羽卫,我也不适合你们皇家的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如我从前说过的,我想做简单的人,嫁简单的男人,过简单的生活。”
“凤夫人和凤皓,牵涉大成皇脉遗孤案,这是放在哪朝都必须追究的重罪。”宁弈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没有祸延于你凤知微,甚至因此还对你有一份歉疚看顾之意,这已经算异数,你迁怒朝廷我管不着,你迁怒于我,为此不给我机会,我却不甘。”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场。”凤知微一笑,“但就是因为各有立场,所以万不能勉强在一起,否则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敢信你。”宁弈语气平静,却自有坚执之意。
“你就不怕我心怀异念,以魏知之名供职朝廷,其实只为报母弟之仇,杀了你父皇?”凤知微哈哈一笑,完全开玩笑的语气。
“你但有这个本事,尽管去做。”宁弈淡淡道,“我敢拿这天下与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
“我的生死,其实随时掌握在殿下手中。”凤知微眯起眼缓缓道,“只要殿下进宫,陛下驾前说一句,魏知便是凤知微,明日午门外,便会滚落魏知人头。”
“真要说,何必等到现在?”宁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们可不可以现在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
“那什么不煞风景?”
“这个。”
骏马停下,凤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桥望都桥。
她和宁弈初遇虽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谈却是在望都桥。
那年望都桥薄雪寒霜,桥上两人分喝一瓶劣酒。
这一年春光将至,望都桥斑驳依旧,桥底生着深深浅浅的青苔,无声的将河水守望。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
宁弈下了马,伸手给她,凤知微目光放空的掠过,自己跳了下来。
宁弈也不尴尬,收回手,从怀中坦然取出一壶酒,笑道:“当初你小气,请我喝三文钱一壶的酸酒,我请你喝江淮名酿梨花白。”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却醇厚,是好酒。”凤知微当先往桥上走,手扶桥栏遥望玉带般的河水,“只是我依旧觉得,当年那三文一壶的酒,才最得人间真味。”
“何味?”宁弈跟上来,站在她身侧,高桥上的风将两人长发卷起,纠缠在一起,如两匹猎猎的旗。
“苦、辣、酸、薄。”凤知微轻轻道,“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
宁弈沉默了下去,桥上的风越发猛烈,一支早桃颤颤的探过桥栏,被无情的风咔嚓一声吹裂。
“那年我和你在这桥上说起大成之亡,说起当年三皇子事变。”半晌他开口,指了指凤知微脚下,“他就倒在这里,我的三哥,来自御林军的风羽劲弩,将他万箭穿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
“他是我最好的兄长,冰冷宫廷里唯一爱护过的我人,幼时我被其他兄弟们欺负,都是他拦着护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大多时光在他书房里渡过,那是我一生里呆过的最安稳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寝殿还沉。”
“他是稳重温和的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会谋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着领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桥上看着我,眼神里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桥下看着他,然后缓缓向着御林军挥下了手。”
宁弈语气平静,连痛苦都听不出,多年前那一夜隔桥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后一眼,多年前那在桥下,向深爱的兄长发出绝杀命令的少年,那一颗曾经被温暖过的心,死在望都桥比常人高阔的风里,任风吹雨打蚀出无数的空洞,穿过午夜长吟的风。
“……那天他的血流过了整座桥,让人惊讶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血。”宁弈轻抚着桥栏,语声也冷如这桥石,“可惜再多的血都会被洗去,如同那些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人世里最摧心伤肝的那一切,终将被时光湮灭无痕。”
“凉薄的人,选择忘记。”凤知微讥诮的笑笑。
“你可以说我凉薄。”宁弈平静的看着她,“我还凉薄的杀了太子,因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稳重聪慧,朝野求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杀三哥,我阻不了,为什么却让我去杀?”
凤知微无意识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桥上谈起三皇子兵变,便觉得他语气异常,想来那时,杀太子计划已经在他心中,今天他又来和自己在桥上谈心,这回打算杀谁呢?
“知微,和你说这个,不仅是想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诉你。”宁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因此完全抛却了当初的一份心。”
凤知微沉默着,垂下长长眼睫,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宁弈却不放,反而将手一拉,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知微……知微……你可还有心……”
他语气微微颤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知哪里瞬间也微湿,蒸腾得心上仿佛也起了一阵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坚定的移过来,轻轻吮去她唇角残留的酒液,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气,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着。
夜风携着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来。
凤知微始终沉默,梨花白的酒劲上来,出奇的凶猛,她微有些晕眩,手脚也似微微酸软,那人的气息熟悉而至惊心,似这三月春风盘旋迤逦,梨花香气,桃花温存,一点点触过去,积了冻的心情便似要响起碎冰的音。
却最终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时,突然一抬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塞进了宁弈手中。
宁弈正当情热,冰凉的酒壶塞过来,冰得他一怔,凤知微已经拉开了身子,她垂着眼,弥漫的暮色里看不清神情,唇角泛着润泽的光泽,看得宁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颤。
忽听见极清甜很软糯的语声,充满好奇的问:
“衣衣爹,他们在做什么?”
宁弈和凤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见桥底下立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小的搀在大的手中,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对两人望着。
凤知微抚额,申吟——拜托,顾少爷,这种场景你不知道让小孩回避吗?
随即听见顾少爷干巴巴的答:“酒不够,那男的抢女的酒喝。”
“……”
凤知微干笑着,赶紧从桥栏上滑下来,讨好的牵起顾知晓,再讨好的对顾少爷笑,“你们怎么找来了?”
顾少爷瞟她一眼,不理她。
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好……吃醋?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淡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
以为自己要受到惩罚的茵儿,惊喜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王赏罚分明,”宁弈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在兰香院两年,一直做得不错,当初老五想动陛下的遗诏,到处找绝顶绣娘的消息,还是你通过青楼姐妹得来的,我还一直没赏你,如今便一起赏吧。”
茵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绽出喜色,嗫嚅道:“主子那边……”
“你主子那边,我会去说,她不会说什么的,你并没有离开兰香院,以后院子是你的,还得你多费心。”
“是!谢殿下!”茵儿含泪磕下头去。
宁弈不说话,茵儿也不敢动,这位城府深沉的亲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还让她畏惧。
“今天你没有遇见本王,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吗?”半晌宁弈淡淡道。
茵儿浑身颤了颤,知道此时如果一个字答错,刚才扼上咽喉又松开的手,会再次毫不犹豫的扼上去。
“奴婢今晚在兰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来过。”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
“那魏大人呢?”宁弈又是轻飘飘的问。
“奴婢从未见过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听过他的传说,以后魏大人如果来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
“嗯。”宁弈转过身,唇角一弯,“你没记错?”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这么答,自然不会错。”
点点头,宁弈笑笑,道,“好生准备做你的兰香院主吧,恭喜你了。”
他行云流水般的步开去,走出十丈,路边树下十数条黑影闪出,接了他上马去了。
茵儿久久伏在地上,听河水滔滔,看孤桥寂寂,背后,汗湿重衣。
凤知微不知道她离开后的这段Сhā曲,她此时在驿站里热气腾腾吃晚饭。
韶宁在驿站门口等了半个下午,终于还是耐不过,怕宫门下钥,气鼓鼓的回去了,临走时扬言,一日找不着,两日,两日找不着,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缩进了老鼠洞出不来!
凤知微闻言不过苦笑而已,宗宸联络了当初留在帝京的属下,才知道原来韶宁订的那门亲,那家少年郎竟然在过门前一个月暴毙了,公主竟成了望门寡,之后她哭着闹着要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许,又闹着要出家,天盛帝严词拒绝,闹来闹去,老皇对这唯一女儿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发疯般的哭诉说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辈子。
韶宁如愿以偿的将自己留在了皇宫,并且将长时间的留下去,凤知微听见这个消息便只有摇头了,心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那家暴毙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毙,还是只是因了这门婚事而暴毙?
以韶宁当初御前杀人的狠辣决断,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们宁家血统,狠得很。
凤知微猜度着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权,顶多封个武职荣衔,当初的副职礼部侍郎大抵要换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后韶宁的婚事也必然Сhā手不得,这是韶宁对她的警告:你安排一个,我便杀一个。
吃饭时宗宸还告诉她一个消息,宫中当初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那位舞娘,进宫后风生水起,数月间连升三级,最近已经封了妃,封号庆妃,这位娘娘极有手腕,后宫现在给她整肃得大气不敢出,也极得天盛帝宠爱,几乎夜夜宿在她处,天盛朝廷现在都传言,看样子这位庆妃娘娘,大概迟早要给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
“难怪以宁弈如今这一呼百应的态势,皇帝却迟迟没有立他为太子。”凤知微失笑,“敢情在等着那位未来的十一皇子?”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么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谓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还能活多少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和势力庞大的楚王斗?”
“当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门下矣。”凤知微点着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拢的那一日。”
宗宸和华琼同时看她一眼,凤知微目光明澈,没有任何异样。
燕怀石不知究竟,兴致勃勃凑过来道:“那敢情好,当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携手,再谱一段佳话……哎哟。”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气的一捏打断,燕怀石愕然回头,便见华琼毫不客气的将咿咿唔唔啃拳头的华长天塞在了他怀里,“你儿子要睡了,去哄。”
燕怀石低头,看看怀里的便宜儿子,小家伙正含着拳头对他笑,一双酷肖华琼前夫书生的细长眼睛,已经初见雏形。
众人都抬头看过去。
有点屏住了呼吸。
华琼和燕怀石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门阀世家的等级观念,皇族血脉的南海第一尊贵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
虽然如今华琼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写了一段皇朝女将的传奇,燕怀石也已坐稳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饱受倾轧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极重家族传统风俗的南海,燕家未来的这个家主夫人,仍将饱受世人非议。
华琼不会在意他人非议,但是却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没有勇气承受那样的非议,有没有勇气完全而不带任何心结的接纳自己的一切。
婚姻不惧一时的激流冲刷,却往往毁于长期的心结摩擦。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热恋的美梦中看见现实的冷酷,所幸,华琼从来都能。
她和燕怀石之间的关卡,还是要燕怀石自己跨过。
华琼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塞,其实就是对夫君的最大考验,过不了这一关,以华琼的骄傲,绝不会带燕长天嫁入燕家门。
燕怀石注视着那孩子,再看着对面的妻,别离一年,一年里他的华琼被风霜磨砺得更加明亮,南海渔村女的一点乡土气息荡然无存,鲜美得像枝头灼灼的花。
一年里,他无数次后悔,当初华琼问那句“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恩情吗”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
他一直认为,只是那一犹豫,华琼才因此远走高飞。
她在的时候,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到仿佛那是清晨起来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飞走,他才发现少掉的绝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颗心。
有些事以为是习惯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来,却不知爱的新芽早已花开不败。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发疯般的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个南海,很多难眠的夜里,想着她一个孕妇飘零在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里为此冷汗涔涔的醒来,下半夜再也睡不着。
后来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试探着发了一封信,终于得到了消息。
那一晚他带着笑容入睡。
华琼在魏知身边,他便放心,他是隐约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毕竟当初一起入青溟书院,很多细节,怎么瞒得过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说,他也不会去探问,这是属于世家子弟的修养,不会越过自己的界。
那些日子知道她战功赫赫,忍不住便为她骄傲,兴冲冲告诉母亲,母亲皱着眉,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和男人们混在一起血战沙场成何体统,他从此便不说,心里却是兴奋的,他的华琼,从来便是这么与众不同。
他爱着那份与众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闺秀都索然无味。
再后来,便得了白头崖之战,华琼阵亡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雳,劈裂了满心的期盼和欢喜。
那是颠倒酒乡的三个月,那是醉生梦死的三个月,那三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过去,再如何捱过这漫漫人生永夜。
好在……如今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不娇饰,不退缩,不犹豫,他的华琼。
失而复得,他心中溢满感激和欢喜,世间一切都不算磨难,只要能这样和她一生笑对灯前。
他那样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的妻,觉得她能把自己和儿子好好的带到他面前,就是恩。
良久,他笑了。
他微笑着捏了捏怀里孩子那柔软的小鼻子,道:“看这鼻子,和我家琼儿一模一样。”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华琼的微笑,从眼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她掠掠鬓,并不认为那句“我家琼儿”肉麻,大言不惭的道:“当然,我儿子嘛。”
燕怀石呵呵笑着,抱着儿子离席,一边走拉着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会哄的,你来教我,你来教我——”
夫妻俩黏黏缠缠的走了,灯下两个头渐渐凑成一个。
凤知微欢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道:“真为华琼高兴。”
她笑容温存,眼神里却有很怆然的东西。
顾少爷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给她,热腾腾的递到手边,道:“你爱喝的。”
凤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万事不管的顾少爷怎么记得她爱喝这个?
顾知晓立即扑过来,大声道:“我要!”
顾少爷敷衍的塞给她一只鸡腿。
顾知晓用鸡腿去敲她爹的头,“要玉米汤!”
顾少爷揪起女儿,扔出,稳稳着陆于盆架的脸盆里。
顾知晓坐在大瓷盆里,悍然用鸡腿敲打盆边,梆梆的像在唱戏,“玉米!”
顾家的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拎着甩着扔着习惯了,她爹有时候背她去打架,随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头一扔,然后纵起跳落从来不管她的存在,顾知晓还没完全会说话便知道任何时候都得抱紧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说跳就跳便把她给翻出去了。
也因此这娃越大越凶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许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梁上也能稳稳躺下来睡觉。
鸡腿敲盆边,肉汁四溅,再配上顾知晓的魔音穿脑,宗宸当即就跑了,凤知微无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过去。
顾知晓用下巴点了点玉米羹,示意凤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唤她爹,“喂我!”
凤知微哭笑不得看着,心想这孩子在哪学的这做派?
顾少爷过去,平静的端开那玉米羹,还是塞在凤知微手里,然后……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个个儿。
哐一声顾家小小姐被盖到盆底下去了……
顾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书压住盆,留了一条缝隙,一手揽过目瞪口呆的凤知微,淡定的拖着她继续喝汤去了。
盆底下顾家小小姐用鸡腿梆梆的敲了半天,发现无人理睬,无趣的躺下来,把鸡腿啃完,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想出区别对待的原因,只好闭上眼睛。
无趣的睡着了。
日光还没射上长窗,凤知微便被拖起来收拾自己。
戴上魏知的脸——面具当初她藏在白头崖下的山洞里,用石头压住,果然没被发现,从浦城回来的时候便找了回来。
换上黑丝长袍,青色软甲,披深青色重锦披风,披风上绣着亮蓝夔纹,翻卷间明光闪动,乌发高高束起,着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长簪簪住,披在肩后的长发顺滑如流水。
少年腰细细,人笔挺,玉树一般卓朗的风姿,华琼也是一身戎装,亲自给她整衣,笑道:“今儿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
凤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
整束完毕掀帘而出,院子里抬头看来的人齐齐眼前一亮,赫连铮送给她的三百顺义最精锐的护卫啪的一礼,马弁和长靴交击,嚓的一声清脆袅袅。
“谨奉御命,迎忠义侯、武威将军、礼部侍郎、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
悠长的传报声伴随御礼监庄严华贵礼乐声起,金鼓三响,凤知微策马迎上。
日光自天际射落,淡淡金光里青衣少年策马而来,轻衣薄甲衣袂飘飞,深青披风在三月春风里翻卷,翻出五色迷离的明蓝暗光。
马上少年眉目飞扬而容颜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历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不若从前锋芒逼人,却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龙涎香。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年炫得微怔的满朝文武,终于在他含笑走近时,由大学士胡圣山,含笑迎上前来。
凤知微在三月春风里勒马。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衣朱腰紫的权贵,越过两侧沸腾欢呼的人群,越过帝京高高城门,越过四通八达的天衢大道。
落在迎来的诸皇子车驾,落在曾和亲人相依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满那年深雪的宁安殿,落在更远的,沉默着两座孤坟的京郊树林。
一年时光,翻覆沧海。
长熙十五年。
帝京。
我终于回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三章 断袖
长熙十五年,离别帝京一年的凤知微,以魏知的身份风光重回。
一年,却已是物是人非,载满长熙十三年历史的帝京,写在记忆里,向前走,直面长熙十五年。
十五年,白头崖之战失踪的魏知历经艰险回国,受到了大喜过望的天盛帝的极高礼遇,原先以为她战死而追封的忠义侯和武威将军封诰不动,去礼部侍郎职,升任礼部尚书,据说原本天盛帝打算让魏知直接入阁,却被魏知坚持不受,于是还是走了入阁前的老路——先在六部历练,话虽如此,这位十八岁尚书,已经是皇朝第一异数,她的年纪在那里,必定会青年入阁,在所有人眼里,将来的天盛宰相,非魏知莫属了。
原先天盛帝的意思,是让魏知改任刑部尚书,前任刑部尚书是楚王门下,在年前因为贪贿案落马,被流放发配,刑部尚书落马时,宁弈正在边疆,本来胡圣山姚英还想联合群臣齐名联奏保下他,宁弈快马传书阻止,两大学士当即罢手,事后发现这事看起来是二皇子的手笔,背后却若隐若现透出天盛帝的意旨,这才惊觉楚王殿下目光深远,落马一个人无所谓,被扯出结党案就上了二皇子的当了。
凤知微在天盛帝询问打算在何部任职时,委婉的表示,自己还年轻,刑部这种直接关系国家重典刑狱的重要职能部门,只怕还力有未逮,最后还是原地升职,原礼部尚书任刑部尚书,有人猜测魏尚书这个选择,是表示了不牵涉入党争的态度。
凤知魏青溟书院司业的职务还在,青溟书院是辛子砚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的,这是她和宁弈势力交错的一个地方,曾经跟随出使南海征战北疆的那批最精英的学生,现在分布于朝廷各个部门,都算她的死党,其余学生也对她多有尊敬爱戴,凤知微很清楚,宁弈就算想阻碍她势力发展,也阻碍不了青溟势力的侵入,因为那也是阻止他自己。
单看将来,谁对那批朝廷未来栋梁的控制力更强罢了。
当然,目前凤知微一个小小尚书,是没法和煊赫的楚王殿下比的,魏尚书也没打算和殿下比,她请任礼部尚书,就是一个韬光养晦的态度。
魏尚书走马上任,没几天便接到帖子,青溟书院学生在“宴春楼”宴请他们的司业大人。
凤知微欣然赴约。
“宴春”是帝京第一大酒楼,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对外开放,后院却是皇亲国戚贵族公卿专用的高级场所,青溟二世祖们请客,自然在后院。
从一座隐秘边门进去,迎面便是淙淙流水,其上拱桥如月,其侧扶柳疏落,掩映着雪白茶花和玫红仙客来,高楼上有人抚琴,一曲琴音涤荡忘俗。
凤知微左顾右盼,笑道:“从风沙边疆回到这繁华帝京,突然便觉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目前在礼部任员外郎的一个学生,叫钱彦的,早带领着众学生迎出拱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闻言笑道:“大人若是土包子,我等便都是酸儒。”
又给抱着顾知晓的顾少爷施礼,眼睛一觑一觑的看着他肩头上的顾知晓,想问不敢问,青溟的学生,怕顾南衣比凤知微更厉害,顾大人的哨声,被公评为“青溟十大可怖事”第一位。
顾知晓睨视着底下一堆人,看见别人眼光怪异,立即将顾少爷脖子一搂,大声道:“衣衣爹!”
“顾大人真是利落。”钱彦是个溜滑角色,立即跟上一句,“女儿都有了……敢问小小姐几岁?”
顾知晓得意洋洋伸出两根指头,想想,又添了一根,她一向很会四舍五入,凤知微估计她一到三岁就会立即把自己算成四岁。
“顾大人向来不凡,果不其然,一年不见,女儿都三岁了!”钱彦顺嘴拍马屁。
“……”青溟学生们抹冷汗。
顾少爷淡定的答:“还行。”
“……”凤知微抹冷汗。
学会寒暄的顾少爷,杀伤力太大了……
她赶紧转移话题,当先向里走,“你们请我这客还算及时,再过几天我就不适合和你们出来乐了,嗯,春闱要到了。”
她这话一说,四面一阵沉默,跟在她身后的学生们,互相对视的眼光乱飞。
“想来这一任主考,非大人莫属。”钱彦笑着试探。
凤知微笑而未答,却道:“这宴春后院,不是说是级别极高,怎么这个人来人往的,生意和路边茶档似的红火?”
众人这才发觉,园子中人来人往,穿梭不绝,连远处助兴的琴音都听不真切了。
钱彦愕然道,“咦,我来订位时,并没有听说今日后院特别忙啊?”
凤知微眯眼看看,一笑不语,只怕这后院原本是不忙的,但自从这顿饭她要来,便忙了。
春闱将至,她既然现在任了尚书,这一任的主考必然是她,朝中上上下下,各大势力,谁不想抓紧机会走她关系?
“我们订在雪声阁,大人请往这边走。”钱彦一边引路一边指着阁楼两侧一间间的雅阁道,“这些都是各位亲王和国公、侯爷、大学士的专用雅座,这间莺鸣阁是二殿下的,春潮阁是早先五殿下的,秋苇阁是六殿下的,据说原先是叫秋舸的,殿下说重音,便改了这个名字。”
凤知微转眼,看了秋苇阁黑底金字的铭牌,目光在那“苇”字上落了落,便转了开去。
阁内无声,和其余都人满满的不同,看来宁弈不打算凑这个热闹?
一路过去,不住有人从自己的雅座出来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说等下要去敬一杯,凤知微笑得脸都酸了,心想官场的酒果然最难喝。
雪声阁里席开三桌,凤知微一大两小自然被请入上座,菜色精致而名贵,可惜遇上了几位不懂得欣赏的——凤知微向来对口腹之欲很淡泊,顾少爷吃什么也从来不在意,顾知晓只要坐在她爹怀中吃饭,啃萝卜都乐意,这孩子也特别,天生适应力极好,在陋室或在华堂,她都一样的态度,跋扈里有种与生俱来的淡定。
席间先是说些当初旧事,嘻嘻哈哈笑一阵,又说起北疆战事,唏嘘一阵,提起姚扬宇黄宝梓余梁三人,众人都有羡慕之色,三人现在都在北疆军中,战功赫赫各有升职,都说男儿在世当如是也。
凤知微擎杯笑道,“大丈夫征战沙场固然英雄气概,我等捭阖官场那也是费心活计,算不得脓包,已经入了官场的咱们不谈,春闱在即将要下场的,很快咱们便又是同殿之臣,来,值当为此浮一大白。”
众人连忙举杯,钱彦笑道,“兄弟们可得努力些,和哥哥学学,鱼跃龙门,在大人手下供职,那可是天下第一畅快事。”
凤知微瞥他一眼,笑道:“春闱这事不提,好歹我得避嫌,喝酒喝酒。”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微微露出失望之色,凤知微就当没看见,喝了几杯,筷子敲了菜盘道:“一年不见,如今聚在一堂,真是令人高兴的,还记得以前给你们批课本子,毛病可真多——祖林正。”她突然用筷子指了指一个学生,笑道,“往日里你写戒字,那个勾总是忘记勾起,每次我看见都说,少了那尾巴,戒还叫戒?”
祖林正急忙站起,笑道:“是,学生定当记住。”
底下学生们都松了口气——凤知微说着春闱不提不提,一点风都不肯露的样子,其实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钱彦忙站起来筛酒,笑吟吟道,“学生们都是大人门下,定然不会给大人丢丑的。”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而不语,心想表态还是很及时的。
席上的气氛活泛起来,渐渐都开始拼酒,学生们鱼贯上来敬酒,一杯完了要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后要三人同行,三人同行后要四时如竟……凤知微酒到杯干——她是存心把自己灌醉,醉酒的人好扯理由,比如可以不去皇子包厢敬酒,比如可以在别人敬酒的时候装傻。
正喝到眼花朦胧,身边顾南衣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道:“够了。”
凤知微手一顿,低眼看看顾少爷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再看看面纱后那双明亮而不赞同的目光,讪讪的笑笑,没法解释自己的意图,只好悄悄凑到他身边道:“……呃……少爷……就醉一次……就这一次……”
她毕竟有了酒,后劲上来身子有些软,无意识的靠在顾南衣肩上吐气如兰,淡淡体香里酒香馥郁,融合成奇异的诱惑的气息,一波波的漾了来。
而语声低低,不同于平日的淡定雍容,带几分哀求和绵软,每个尾音都微微上挑,不知怎的便听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
顾南衣微微低了头,她的头顶正擦着他的下颌,发丝软软,像一朵云拂在心底,传入耳中的语声,把那本就有些波动的心,曳得又散了散。
也不知道是香气逼人,是语意魅人,还是发丝撩人,或者只是那酒后劲太杀人,顾南衣忽然觉得心中有点燥热,忍不住抬手便扶了她肩。
他原本只是有点心乱,想将她扶起,谁知道凤知微突然酒劲上涌,呃的一声便要吐,她自律极强,知道不能吐在顾少爷怀中,赶紧伸手去捂嘴,顾南衣却毫不在意,困住她的肩不让她离开,伸手在她后背轻抚,一股真气涌入,将她体内翻腾的酒气给压下去。
满座安静了下来,看着旁若无人的顾少爷,看着两人有点暧昧的姿势,互相交换了个眼光,想起帝京前段时间风行的某个关于断袖的传说。
“……小魏在这里么?呵呵,老头子来叨扰下……”突然有人微笑擎杯而来,自说自话的就跨进了门。
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人,互相拉扯着,一人道:“胡大学士你这点酒量也敢往少年郎酒席上冲,还是本王给你保驾吧。”
又一人道:“六哥就是心细,生怕老胡给我们灌醉了把他家美姬给卖了,巴巴的跑了来,跑来又要走,走什么走,一起讨酒喝去。”
几个人拉着扯着直奔而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第一个人就愣在了门槛上。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被堵住,探头往里面张望,然后便是“嘶”的一声抽气。
阁内,上座,魏大人正伏在那个帝京著名的木头护卫怀里眼泪汪汪,而那顾南衣,公然揽着魏知的肩,手在他背上细致轻抚。
断袖!
活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断袖!
活的公然展现断袖之风的帝京目前最当红的少年重臣断袖!
干核桃似的胡圣山大学士端着个酒杯,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没掉进自己酒杯里,喃喃道:“难怪我当初一眼就在那么多青溟学子群里发现了他,原来果然足够与众不同。”
去年年中才从闽南十万大山回来的二皇子,晒得发黑流油,一张黑脸此时也冒出了油绿的颜色,直着眼睛道:“我但听说断袖是很收敛的,不想魏大人断起来居然这么张扬。”
七皇子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向后撤,吩咐身后随时跟随的清客,“赶紧记下时辰地点,明儿我的《帝京杂记》又多个好故事。”
圆脸大眼睛的十皇子探头,怯生生道,“七哥你那杂记这个月出来记得抄份给我。”
七皇子赏了他一个暴栗,“毛没长齐的小嫩讶子,看什么看!”
一群人各自表达自己的感想,唯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端了杯,靠了门,似笑非笑。
酒杯酒液清冽,倒映他浮光浩淼眼神,那眼神在那相拥的两人身上飘了飘,飘得很轻,落下时却很有力度,像刀锋半藏在刀鞘里。
随即他轻轻的笑了,道:“都说有热闹看,果然热闹,青溟书院的才子们,今日倒聚得齐。”
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立时从断袖转到青溟聚会这件事本身,几位皇子大员目光在在座学生脸上转了一圈,那笑容眼看着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果然齐,果然齐。”二皇子端杯,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凉。
大抵要参加今年春闱的,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确实是齐。”凤知微总算被顾南衣安抚下了体内倒涌的酒,从他肩下抬起头来,眼角一瞟,笑吟吟端杯站起身,“下官从北疆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险些便再见不了这繁华帝京承平天下,一年睽违同侪好友,陛下说给下官几天假好好叙叙旧,下官还正想去几位殿下府上拜望,可巧,今日也来得齐。”
二皇子僵了僵,这才想起天盛帝确实曾说过让魏知好好散散心,再说春闱主考还没定,作为青溟书院司业,和学生团聚一下谁能说什么?倒是他们这几个王爷,平日里都忙得很,今儿个也这么巧的全聚在这里,明显露了痕迹。
一看身侧,先挑起话题的宁弈竟然不说话了,慢悠悠的在嗅酒,心中恼恨这家伙奸猾,又恨自己嘴快,想要讽刺宁弈几句,偏偏他今天本不在这里,是老七最近在编书,老十搜罗到什么好本子就给他送来,今儿老七在这里请酒,说起宁弈那里有本大成《神仙囊》孤本,便三请四催的把他拖来想骗书,宁弈被拽来,又说书借给老胡了,于是又把胡圣山请来,这才凑在一起,此时想要说什么,都不合适。
“魏大人那是马后炮。”七皇子风雅王爷,最是八面玲珑,看老二僵在那里,立即大笑着打圆场,“我们几个在这里半天了,也没见你来敬酒,还要我们巴巴的自己跑来,你还好意思说?罚酒!罚酒!”
说着便拽了凤知微,命人取大杯来,先好好罚三杯再说。
那杯子拿过来,大得脸盆似的,凤知微目瞪口呆看着,扶额喃喃道:“得了,别罚了,我自己跳进去,淹死算了。”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此时众人已经进厅,重新安席,新来的贵客自然和凤知微一席,原本首席陪着的钱彦他们自知不够资格与这些王公学士同席,都很自觉的避到下首,互相交换个眼光,都有忧虑之色。
今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大人一个人,又有了酒,该如何对付?
按照天盛规矩,胡圣山这样做过皇子师的老臣是最受尊崇理应首座的,其次就该是目前亲王中封赐最重级别最高的楚王宁弈,但真要按品级排位置,这一室簪缨贵族,连凤知微都不知道要被挤到哪去了。
凤知微笑着将老胡推到上座,却规规矩矩对宁弈一躬身,手一引,“殿下请上座,请,请。”
宁弈含笑让,“今日你才是主客,你请,你请。”
两人在那客气个没完,眼看着再客气下去饭都吃不成,干巴胡老头眼珠子一转,笑道:“按礼,次席当楚王殿下坐,但是我朝规矩里,贤者也是大宾,魏侯爷正是我朝大贤,这次席,我看不如由殿下和魏侯爷同坐。”
众人都赞同,二皇子笑道:“老六正好和魏大人亲近亲近。”
卷三 殿前欢 第四章 设陷
宁弈含笑瞟了老胡一眼,再含笑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苦笑着,老老实实道:“实在折杀小子我了。”
宁弈哈哈一笑,正要牵起她的手入席,不防青影一闪,一只手狠狠打掉了他的手,随即一阵风卷过,次席上已经坐了人。
顾南衣和他家顾知晓。
顾少爷淡定的坐在那里,淡定的道:“我和她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断袖断成这样,也只有这位一向惊世骇俗的顾少爷做得出来了。
宁弈的脚步停住,目光深深看了顾少爷一眼,突然笑道:“成,你和她一起。”
说着一拉凤知微,去了第三席。
“……”
顾少爷还要强大的起身追到第三席,他家顾知晓不乐意了,死赖在原地不动,大叫:“爹爹和知晓一起。”
对面宁弈笑吟吟把玩着酒杯,悠悠道,“一席最多两人,非得咱们四人挤在一起么?”
凤知微苦笑着,对着顾少爷做了个“没事”的手势。
顾少爷是没再动,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想要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他已渐渐懂得让步和忍耐,不过凤知微总觉得,他担心的似乎不是她的安全,而是些别的……
重新开席,其余雅座里的各级官员也都闻声而来,川流不息的敬成一片,人太多,仓猝间凤知微也不记得那许多,只知道六部的都有,还有九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属官等等,她酒量虽好,渐渐也有些不堪重负,七皇子偏要旧事重提,把那三个巨大的藤酒杯抱了来,拽住凤知微道:“不要以为换了席就可以逃酒,先喝了再说。”
他牵了凤知微衣袖,凤知微笑着一让,七皇子无意中手指一滑,倒觉得手底皮肤滑腻,心中不由一怔,一个念头还未及闪出,一方月白衣袖突然横了过来,随即听见宁弈笑道,“老七你这是欺负人,既称要敬酒,岂有自己不先干的道理?”
凤知微赶紧站起来,笑道:“怎么敢让殿下给下官敬酒,我先干为敬。”
她很痛快的去端杯,打算一气喝个干净,顺势吐在宁弈身上,然后光荣醉倒,最后各回各家,痛快。
一只手再次横空出世,在她面前稳稳一架,硬生生将那杯酒夺了去,宁弈在她耳边笑道,“魏大人今日喝酒实在痛快,小王却有些担心自己的衣服……这杯酒,还是我给代了吧。”
凤知微抬头,心想你逞什么能?你这个一杯倒的喝完这一杯,倒霉的就是我的衣服了。
突然想起这人其实在她府中也喝过酒,并没有真的一杯倒,是不是每次在外喝酒,都会先吃解酒丸之类的药?
一思考间,宁弈已经将她的酒杯取了过去,七皇子却不肯依,抬手就去夺杯子,宁弈身子一让一饮而尽,举杯照照,笑道:“老七,再不给我面子,那本《神仙囊》,可不给你了。”
七皇子无奈一笑,道:“六哥就是会要挟人。”
另一边二皇子似笑非笑,“老七这是你没眼色,天下谁不知六王和魏大人交好?南海北疆搏命出来的交情,你看,我都不去凑这热闹。”
宁弈以手撑额,懒懒笑道:“二哥你明明是怕了这缸似的酒杯,怕掉进去淹着。”
众人哄堂大笑里,宁弈突然仿佛不胜酒力般将身子一歪,半歪在了凤知微肩上。
凤知微立即想快速的也往旁边一倒,谁知桌案下那人突然紧紧掐住了她的腰,手指一挠她这个怕痒的险些笑出来,哪里还顾得上躲。
正在想这人疯了,占便宜也不是这么大庭广众法,忽听见宁弈声音细细一线逼近耳中,“今晚万不可回你自己府邸。”
凤知微一怔,一边赶紧翘起手指示意对面顾少爷不要轻举妄动,面上不动声色嘻嘻笑着斟酒,酒杯遮在嘴边问,“为什么?”
“不要以为今儿是巧合。也不要以为巧合是因为你。”宁弈接过她的酒杯,在唇边把玩,“想要给你塞条子找关系也不会在这场合……你听我的,等下和我一起走。”
凤知微沉吟着,心想这人的立场说到底可不是自己人,当真就这么跟着走?
当着这么多人没法问,她呵呵笑着提壶站起,东歪西斜的四面抱了抱拳,道:“……兄弟……方便……则个……”抓着酒壶便走。
二皇子在她身后哈哈大笑,道:“魏大人,去方便还拎着酒,也不怕臭气熏着……错了错了……方向错了!”
宁弈笑着站起身,道:“得了,瞧魏大人醉成这样,可不要把厨房当了茅厕,本王……顺便一起好了。”
他步伐也有点歪斜的过去,一把抓住凤知微的手,两个醉鬼相扶着,在二皇子等人的哄笑声中歪歪扭扭出去,身后一屋子的人正热闹着,猜拳的猜拳,拼酒的拼酒,喧嚣的声浪,冲出老远。
在门口挥退了要跟来侍候的随从小厮,宁弈紧紧拽着凤知微,两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往茅厕走,宁弈的半个身子几乎都倚在凤知微身上,长长的发丝撩在她侧脸,凤知微只觉得肩膀一阵阵发酸,咬牙忍了,那人却还不安分,趴在她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她耳侧的碎发,吹着她耳垂,热力一层层的逼了来,她本就酥软的身子更少了几分力气,本来装出来的打晃的步子,如今可真有几分晃了。
身侧宁弈低低笑着,笑声低沉而魅惑,似乎心情很愉悦,凤知微斜过眼,举起酒壶,醉醺醺道:“……但使主人能醉言……不知何处……是他乡,殿不……再饮一杯!“
仿佛手一软,酒壶倾倒,哗啦啦酒液倾出,对着宁弈的脸就浇。
一声轻笑,宁弈仿佛早有预料,突然一偏头一捏凤知微肩井,热力透入凤知微啊一声手一抖,酒是倒下去了,全倒在自己肩上。
凤知微抽抽嘴角,一瞬间很有将手中壶砸下去的冲动,宁弈却已经低低笑着凑上来,一边伸手胡乱指着方向,道:“……魏大人……这边……这边……”一边浅浅在她耳边笑着,语声近乎呢喃,舌尖却已缠绵的卷上她耳垂上的酒汁,轻轻一吮,笑道:“好醇……好香!”
凤知微轰一声烧着了。
一年没怎么见,这人无耻升级!
以前好歹还要顾忌下场合,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地点?这宴春后院今晚人头济济,和闹市也差不多,来来往往全是人,两人身份特别,这样一路拉扯过去,已经是人人侧目,他还敢公然调情!
虽然他一直半举着衣袖,虽然自己一直用酒壶遮掩,但是只要有人胆子大点走近点,那什么都看清楚了,然后明日帝京大街小巷,魏知又要被嚼得渣渣都不剩。
凤知微将酒壶捏得格格响——他最好是真的有要紧消息通知,不然……呵呵!
那人在耳侧一句一呢喃一句一舔,一舔凤知微就是心头一撞身子发软,耳垂本就是她的敏感带,淡淡酒香润润微湿里他的华艳清凉气息透骨而来,心深处生出腾腾的燥热的风,吹到哪里哪里便成了灰,凤知微知道如果不是戴着人皮面具,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可以烤着红薯。
她恼恨的偏头,酒壶掩着嘴,低低道:“宁弈,你真敢!这宴春里美人多了是,不要拿我来凑数!”
宁弈停了停,将下巴搁在她肩上,鼓腮一吹,吹动她鬓发,虽然在笑语声却冷,淡淡道,“凤知微,我倒觉得我是你凑数的,你不肯拿正眼看我,那好,我便让你看看,我能敢到什么程度。”
凤知微默然,随即一笑,“趁势欺负,这算本事?”
“这是欺负?”宁弈针锋相对,“凤知微,拜托你不要戴惯面具就当自己是个假人,你摸摸你自己的心,它因为谁跳得最厉害?”
“哦?”凤知微斜举酒壶,眼神飘摇也如这酒液倾洒,“我以为我已没有心。”
“让我帮你找回来。”
三月春风穿堂入户,过回廊九曲,一对装醉相扶从东头撞到西头的男女,突然齐齐停下。
一瞬间后,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的凤知微,推开一扇门,道:“到了。
随即她闭上眼睛,向前一冲,对着某个坑就开始大吐特吐,蒸腾的酒气扑开去,原本在茅厕里解手的男人们赶紧束好裤子离开。
等人走完,宁弈重重向后一倒,将门抵住。
凤知微擦擦嘴回头,眼神清醒,“殿下,我们不能占茅厕太久,请长话短说。”
“今年的春闱,略迟了些,原本定的是上任礼部尚书,”宁弈清晰的道,“按说他就是内定的主考,所以已经收了不少条子,应承了许多关照,厚礼重金自然也得了不少,但是你突然回来,立刻就接任了礼部尚书,那些关照自然打了水漂,有些礼是可以退回的,有些却是不能的,既得利益不能被触动,否则有些人无法交代。”
“所以要动我?”
“你少年成名,锋芒毕露,却又始终辨不明朝中流派,谁都想拉拢你,谁对你却又有几分忌惮,但是太子和五皇子先后栽在你手中,有人想动你是自然的。”
“怎么动?”
“查不到这么详细。”宁弈道,“所以我要你不要回府,干脆装醉跟我回王府,大概就是今晚会动手脚,你不能在家,不然出事时没人给你证明,也不能在礼部,因为上任在那里经营多年,大部分人都不可靠,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或者干脆滞留宴春彻夜不归,但是在宴春彻夜饮酒作乐也难免被御史弹劾,还会误了这群青溟学子的前途,你还是和我走的好。”
凤知微沉吟着,问:“你看会是谁的手笔?”
“不是老二就是老七。”宁弈道,“别人不够这份量,往年春闱,都是各家往朝廷里塞人的时候,一为扩充势力,二为抚慰属下,以前太子占了大半,然后各家利益均分,今年谁也摸不准你的立场,再加上你从政以来,所有皇子都没因你讨到好过,反而各有伤损,很多人疑心你只是陛下的人,你又升得这么快,叫有些人怎么放心?”
“哦?”凤知微似笑非笑,“最不放心的怕是阁下。”
“我只不放心你什么时候跑了。”宁弈淡淡道,“宁可你在我眼前翻云覆雨。”
正说着,突然有人砰砰砰的敲门,随即便听见七皇子的笑声,“这两人解手也能解上半天,存心要憋死咱们么?”
宁弈开了门,笑道:“小魏醉得厉害,在吐呢。”
“既如此。”二皇子也跟了过来,道,“散了吧散了吧,明儿还要早朝呢。”
宁弈凤知微对视一眼,凤知微一眼看见二皇子身后跟过来的顾南衣,眼睛一亮,大喜着奔过去,一把抓住顾南衣袖子,乱七八糟的嚷:“顾兄,再来一杯!”
众人都笑,顾南衣面纱后眼睛似乎也一亮,凤知微难得这么主动的靠近人,随即却感觉到凤知微抓着他掌心,悄悄写了几个字。
他怔了怔,却立即反应过来,有点留恋的看看凤知微抓着他双臂的手,再有点勉强的一把挥开她,抱着顾知晓大步往茅厕走去,砰一声把门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位顾护卫性子古怪武功高强,最是招惹不得,也没人敢和他用同一个茅厕,只好还是回雪声阁,此时酒席已残,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二皇子和七皇子便说要散。
宁弈一瞟凤知微,正要想办法将她带回自己府中,凤知微却抱着酒壶直奔二皇子,嚷道,“不成,听说殿下酒令无双,今儿个怎么不让下官见识见识?”
几位皇子都一怔,宁弈皱起眉,有点不明白凤知微的打算——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将几位皇子一直拖在宴春拖过今夜,真要能一直拖住,人家第二日再动手也不是不可以,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神色有点不安,被“发酒疯”的凤知微拦住,死缠活磨的要见识天下第一酒令,没奈何的也只好玩了几把,却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其间顾南衣如厕回来,坐回原位,凤知微一眼都没看他,专心玩,宁弈借故走近了一点,隐约嗅见了他身上有点淡淡焦糊的气息。
室内点了灯,青花粉彩海棠形状的瓷灯,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灯光微黄,氤氲如雾,笼罩着不胜酒力撑腮半倚的凤知微,虽是少年颜容,却风姿宛宛气韵深深,一双饮了酒越发水光荡漾的眼睛,在夜色华灯之下含笑睇过来的神情,让人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之类的美妙诗句。
二皇子原本是不耐的,想走,然而看着对面少年绝俗姿容,不知怎的心上也漾了漾,他并没有断袖之好,但人对于美的东西,天生具有欣赏并沉溺的本能,于是便又多呆了一刻。
但也不过就是半刻钟,二皇子便决然站起,笑道:“突然想起今夜我那舅子要来见我,报春季田庄收成,说不得,下次再陪各位行酒令。”
他身份尊贵,在诸皇子中年纪最长,便是宁弈也要让上三分,谁也不能一再阻拦,凤知微呵呵笑着站起,摇摇晃晃要去送,二皇子却顺手携了她的手,道:“我看你酒也深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眼下你就要钦点主考,今夜可不宜留在这宴春饮酒玩乐通宵,说起来不好看,等春闱事了,我亲自请你,王府里你玩三天!”
“……那……敢情好……”凤知微也没挣扎,被他一路牵着出去,顾南衣盯着那交握的手,那眼光如果是剑,大抵二皇子的手早就被砍成万断,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直没动。
忽有人在他身侧低低笑道:“顾兄如今可算温和了许多,本王还以为顾兄定要上去一剑斩落呢。”
顾南衣没回身,面上轻纱微微拂动,半晌道:“我要留在她身边,便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我自己,这个道理,我自到了浦城,终于明白。”
宁弈微微一震,默然不语,终于第一次转头认真打量顾南衣。
顾南衣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现在越过了身前一尺三寸,但也仅仅只到凤知微的背影而已。
“她一生注定行钢丝之险,走江海之阔,过云烟诡谲布翻覆风雨,她走的路行的事,寻常人都无法追及,何况……你,”半晌宁弈淡淡道,“顾兄,你觉得你可以?”
顾南衣默然不语,抱着他的顾知晓,紧紧跟随着前面的凤知微,直到眼看快到门口,在宁弈以为他不会回答这句话时,他突然停下,扭头,看着宁弈眼睛,清晰的道:
“以前的我,不能,然而现在,所有改变,只要她需要,我都可以。”
都可以。
可以为她放远目光,可以为她打开天地,可以为她放弃坚持,可以为她做到以前从来不懂的那些隐忍、委屈、让步和妥协。
在强悍而深入人心的情感面前,一切坚执的凝冰都可以被打破。
宁弈沉默下去。
他靠着树的姿态,也像一株孤独的树,寂寞在三月的春风里。
远处,出了门的凤知微和二皇子终于分开,随即她回身,眼光在人群中寻找。
落在最后的顾南衣大步过去。
他在走开之前,突然回身,看了宁弈一眼。
“顾南衣为了她,可以不是顾南衣。”他平平静静的道,“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宁弈手一抖。
顾南衣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力如巨石,足可砸碎千军,他漠然转身,追上凤知微,将宁弈的影子远远抛在身后。
月上柳梢,花影里宴春门前人潮涌动,相送与话别的人们一堆堆一簇簇,人人满面酒气蒸腾着热闹和欢喜,无人发觉那微笑风流的人,虽在人群中央,但影子孤凉。
他在苍白的月色里苍白着,因那一句话似是微有疼痛的,按上心口。
纯真之人的最纯真疑问,因其未经打磨,而越发光刃锋芒。
宁弈……可以不是宁弈吗?
宴春的红灯在风中滴溜溜旋转,红光漫越,照在那店门前扶柳前,那里,空落落已无人。
却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散在午夜春风中。
“……可以。”
夜已深。
因为春闱在即,主持此次会试的礼部门禁特别森严,特地从帝京府调了衙役来分班值夜,尤其是往存放考题的礼部暗库密室的路上,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春闱的试题,是天下一等绝密,回回都会动用一级防卫,但从来也没出过事——因为暗库密室的钥匙有三把,尚书大人和两位侍郎各持一把,存放试题的密柜也是这样,只有春闱开始那日,三人到齐才能开柜,之前就算通过重重防卫,也不容易将三把钥匙取齐。
今夜带班值夜的是一位员外郎,尚书大人还在假中,两位侍郎一位有病告假,一位不轮值,重任虽说落在这员外郎肩上,他也没当回事,三更过后,带了几个人,例行的打了灯笼绕库一圈。
灯光悠悠在小道上漂移。
纸灯突然旋转起来,灯中的蜡烛颤颤欲熄,员外郎伸手去护灯笼,忽觉头顶上掠过一阵风。
他抬头一看,便见墙头黑影一闪不见。
员外郎大惊,急忙带人赶过去,忽然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呼一声当头罩落,似乎是个麻袋,隐约听得身后一阵挣扎声响,似乎自己带的人也被人用麻袋罩住,员外郎想要呼救,对方却隔着麻袋极其准确的截了他的哑|茓。
员外郎发不出声音,心中凉了几分,心想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点|茓?这么高深的武功,就算宫中几个供奉高手都不会的,来者是谁?
随即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上肩头,走了一阵,随即向下又走了一阵,将他重重一扔,撞到地上凸凹不平,险些将ρi股咯破。
员外郎昏头昏脑里隔了麻袋摸了摸,又回想了一路路线,隐约觉得并没有走出礼部的范围,这里似乎是礼部后院里后厨的一个地窖,挖了存放过冬蔬菜之类的,他ρi股下不就压了个萝卜?
这人掳了他,不杀他,扔了到地窖来?
随即员外郎又想起,礼部早先是大成一个贵族的大院,这地窖原先是储冰窖,挖得极其隐秘,不是对礼部比较熟悉的人,外部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的。
这么一想,员外郎的心突然跳了两跳,隐约间觉得似有危险迫近,沉沉的压了过来——一穷二白的清水衙门,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
除了春闱试题。
想到这一层,员外郎就出了一身汗,春闱试题如果出了岔子,那是掉脑袋的事,急忙在地上拼命挣扎,就着萝卜蹭啊蹭,麻袋却不甚紧,滚了几圈也就散开,|茓道也自动解开了,他爬出来,看见几个护卫都困在麻袋里呜呜着,赶紧把人放开,直奔存放试题的暗库。
他一路急奔而去,想象里那里定然门户洞开,一片狼藉,不想到了面前,竟然风平浪静,门上大铁锁安然如初,一切和刚才被掳前一模一样。
他狐疑的凑上去看,实在没发现什么问题,难道那几个人跑来礼部一趟,就是为了把他们几个麻袋罩上扔地窖里,然后什么都不做的走开?
心中狐疑难解,但是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对,春闱未开始之前,任何人也不得靠近存放试题的暗库,他也不敢去找尚书侍郎们去打开查证,想了半天只好放弃。
但这人也是个谨慎人,喊了一个护卫,去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那里报了个案底,帝京府那边来了人,问了几句,做了个记录,四面查看一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也便回去了。
九城兵马司却不耐烦的打发走了报案的。
“没损失?没损失跑来干什么?我们正忙!”
“你们尚书大人家,失火了!”
魏尚书家,失火了。
火头从院子的各处纵起,蔓延得极为快速,几乎是瞬间,便包围了整个院子。
这宅子还是凤知微刚刚踏入仕途的时候燕怀石给置办的,依燕怀石的意思,自然要置个大宅子,但当时凤知微一是不想张扬,二是为了方便要住到秋府对面,只买下了原先一个右中允的宅子,也就三进院落带个小花园,不大,烧起来很容易。
火起得突然而猛烈,好在魏大人回来得迟,又因为酒醉闹腾了很久,火起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熟,一时都被惊醒,乱哄哄的一阵救火抢东西,然后又发现醉鬼还没抢出来,又惊惶的回去找魏大人,顾南衣早已一边夹一个飞了出来。
凤知微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在大门外望着自己陷入火海的宅子目瞪口呆,一张雪白的脸上乌漆抹黑看不清五官,只看见一双眼睛愕然连连眨动,可笑得很。
魏尚书府邸着火,自然是大事,几乎第一时间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人便赶来,来了便看见魏大人只穿着中衣披着个袍子坐在抢出来的小凳子上,一边支着头一边指挥灭火,赶紧命人去扛了火龙来。
取火龙又惊动了工部,然后主管工部的二皇子听说此事,自然要表示对重臣的关怀,连夜赶来,七皇子的山月书房就在这附近,自然也得了消息赶来,”
皇子们过来,看见大火都顿足叹息,再三探问怎么会着火,凤知微眯着眼睛,酒意未醒的模样,一问三不知。
二皇子望着大火,脸色在火光中变幻不定,过了一会便道:“魏大人这宅子看样子是救不来了,不过也没什么,明儿父皇知道,定要再拨一套宅子下来,他早说要赏你的。”
凤知微拢拢满是烟灰的袍子,萧瑟的长叹道:“眼下就无家可归了啊……”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七皇子想了想,笑道:“魏大人不如和顾大人一起到小王府中暂住,咱们也可以秉烛夜谈,魏大人当朝国士,正好容小王当面请教。”
二皇子也道:“本王那里更近些,或者魏大人可以到本王府中暂歇。”他只说了这一句便闭嘴,并没有七皇子热情。
凤知微搓着手,呵呵笑道:“七殿下和王妃是帝京第一恩爱夫妻,据说一刻也离不开的,我这恶客,怎么好意思去叨扰。”
她这么一说,二皇子脸上便僵住,因为他前不久王妃刚刚薨逝,还没有续娶,现在府中就他和家人,最是清静不受拘束,如今魏知说老七不方便,岂不就是说他方便,要住他那里去?
心里灼灼焦急起来,面上却一点也不好露出声色,勉强笑道:“正是,老七你那里又远又不方便的,不如暂住我那里,只是太简陋了的,外院住了一批武夫的……”
“不简陋,不简陋。”凤知微眉开眼笑,一口截断他的话,笑吟吟站起来,抱起顾知晓,亲了亲她的脸,道:“晓晓,咱们今晚有地方睡喽,还不谢谢王爷叔叔。”
顾知晓眼睛笑眯起来,看起来和凤知微神情竟然有几分像,“王爷叔叔真好!给你抱!”
说着便扑过去,二皇子没奈何只好接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尴尬。
凤知微心中大赞,心想小鬼头贼精,虽然还不明白什么,竟然就懂察言观色了,也难得这丫头平时都不肯给别人碰的。
再一看顾知晓趴在二皇子肩头,笑眯眯对着她家依依爹,伸出两个手指头。
凤知微不明白什么意思,顾南衣等二皇子先走开,才淡定的道:“陪她睡两次。”
“……”
凤知微沉痛的拍拍做出巨大牺牲的顾少爷的肩,然后丢下他便跑了。
撵着二皇子紧紧跟到王府,二皇子给凤知微等人安排住处便已经快四更了,刚说要睡会儿,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的顾知晓,好像突然把二殿下看顺眼了,死活要和他睡,二皇子没奈何,又不好和一个小孩子生气,只好带她去了自己卧房,在外间安排了小床,可顾少爷也跟了过来,说顾知晓他不放心,会梦游踩人,得守着,但是不方便进王爷卧房,就在门外守着好了,二皇子再三苦劝,顾南衣慢慢的吃着胡桃,仰望着月亮,道:“或者王爷我们可以谈谈心?”
二皇子落荒而逃……
这一夜,有顾少爷守在二皇子卧室门口,别说什么踩碎瓦的野猫钻错洞的野狗,连虫子都没能有机会叫一次……
天快亮的时候,精神焕发的凤知微来提醒王爷要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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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 两人穿戴整齐刚要出门上轿,忽闻长街声马蹄声飞卷而过,一队御林军兵甲鲜明,长戟耀光,马蹄声惊天动地,正向着犹自冒着腾腾黑烟的凤知微宅子驰去。
“奉圣命,缉拿私泄春闱考题之礼部尚书魏知!”
卷三 殿前欢 第五章 生死之交
长街马蹄声疾,一阵风的卷过去,凤知微正要上轿,转头看了看,笑道:“咦,好像是向着我府里那方向去的,看御林军那杀气腾腾样子,不知道谁家又要倒霉了。”
二皇子干笑一声,目光闪动,两人各自上了轿往朝中去,一路上气氛却有些怪异,一大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在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日早早开业的茶楼,此时应该已经坐满了士子,今天虽然照常开业,里面坐的却是很多目中精光闪烁的精悍汉子,看似悠闲的喝茶,其实却将每个进来的人仔细打量着。
凤知微放下轿帘,嘴角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一路到了承阳门前,也是站了一列的御林军,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昨晚礼部失窃!”
“不是失窃!是春闱试题出了事!”
“我怎么听九城兵马司说,没损失?”
“原先是说没损失,就是一个员外郎被麻袋装了扔在礼部地窖里,后来礼部一位侍郎不放心,又去看了一遍暗库,觉得不对劲,正要禀告上司,帝京府却查获了一个小贩,这人黎明时分和几个士子相约于城南僻角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拿来一问,竟然在卖春闱试题!”
“啊!”
“假的吧!”
“帝京府也以为一定是假的,但历来涉及春秋闱试题这样的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惯例须得立即上报内阁,昨夜是吴大学士当值,当即报给陛下,题目拿来一看,陛下当场就砸了茶盏!”
一片倒抽气声,抽得却很有些欢快——世人对于他人灾祸,一向都是既有事不关己的庆幸,又有幸灾乐祸的窃喜的。
尤其当那个人,飞黄腾达锋芒毕露得早已惹人嫉恨的时候。
凤知微在轿中听着,心想帝京的官儿果然厉害,这消息灵通的速度真是令人发指,自己这个礼部主官若不是有人先通了风,此时可真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在轿中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对于帝京官场还是过于低估,信息网准备不足的缺陷,然后掀帘,下轿。
她是坐二皇子府的轿子过来的,这轿帘一掀,刚才还菜市场一般的官儿们,唧一下全部成了锯嘴葫芦。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凤知微浑然不觉笑吟吟打招呼:“各位大人好……啊!”
“铿!”
两柄精光雪亮的长刀在她面前一架,刀光映射出御林军向来铁青僵硬的面孔,语气比刀光更冷,“魏尚书,陛下有旨,请您去刑部一趟。”
去刑部一趟,说得客气,但是对于天盛朝野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句话,当朝大员,连圣面都不能见,当庭自辩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下了刑部大狱,那只能是掉脑袋的重罪。
官儿们幸灾乐祸中有了几分震惊,原以为以魏知之赫赫大功圣眷恩隆,陛下好歹要给他一个御前折辩的机会,说不定凭那人巧舌如簧,虽说泄漏考题难辞其咎,但好歹也有翻身的机会,如今竟然直接下了刑部,陛下对于此事,当真是天颜震怒!
大学士姚英皱眉站在一侧,对胡圣山使了个眼色,姚大学士自从儿子被魏知救过一命,对这小子的观感倒好上许多,这是在问老胡,要不要再和陛下说说?
干巴老头胡圣山却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是凉薄之主,此时谁去劝谏谁倒霉,倒不如冷一冷再说。
老头子私心里还有个打算,魏知入仕以来太过一帆风顺,对年轻人不是好事,不如趁机也让他吃点苦头,将来王爷在他最危急时刻雪中送炭,说不定还是拉拢他的机会。
一众人各自打着算盘,心思涌动,鸦雀无声。
那边凤知微缓缓抬眼,看着面前寒光涌动的刀锋。
她永远云遮雾罩的眼神,此刻却突然精芒一闪,亮如闪电,刺得正森然看着她的几个御林军护卫目光一跳,对望一眼,将刀往下压了压,语气却和缓了一点:“魏大人,请。”
众人屏息看着,猜测着这从未受过挫折,礼部尚书板凳还没坐热的少年一品大员会怎么动作?闯殿?诉冤?哭求?伤心帝王薄凉?让他那举世无双的护卫直接动手?
然而,等着看好戏的官儿们失望了。
谁也没想到,长刀相架之下,凤知微抬眼看了看殿上一眼,突然退后一步,跪下,对着金殿之上龙座方向,拜了三拜。
她伏在地下,将官帽取下,端端正正放在一边,肃然道:“刚才臣在轿中隐约听闻礼部昨夜之事,臣忝为礼部主官,竟然对如此大事全然无知,这便是臣的罪,臣愿领受万死之罪,千错万错,错在臣一身,只是陛下春秋已高,若因此逆火上涌伤及龙体,臣百死莫赎,但求陛下暂摄怒气,珍重龙体,那便是臣和万民之福了。”
四面默然无声,官儿们凝神听着她娓娓而言,一瞬间都在心中暗叫:佩服!
几个大学士对望一眼,眼神凛然。
当朝一品,忽遭遇临头大祸,宫门前当着百官被御林军拦下,当即解入刑部大牢,突如其来而又不留丝毫情面,骤然从天上落入地下,换成他人谁受得了?以往那些人,当场瘫软有之,小便失禁有之,涕泪横流有之,最好的,不过抖着手咬着牙不失颜面硬撑着离开罢了。
谁还能像这少年一样,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短短一段话,堂皇光明,既辩白了自己对此事完全无辜,又谆谆切切毫无怨言的表示了对陛下的关怀,自己身陷囹圄,还在担忧陛下莫要气伤——陛下年事已高,老年人是最在意这些的,再大的火,听着这一场娓娓又深情,不为自己开脱却又巧妙表白心迹的进言,只怕也要被浇灭一些。
这种沉稳和定力,智慧无双的应变,便是浮沉宦海几十年,几起几落的大学士们都未必能做到。
魏知少年得志,从未受过任何挫折,最该意气风发锋芒逼人,是哪里学来的这天生城府和惊人的自控力?
“魏大人有心了。”胡圣山当先道,“你的话,我等定当转告陛下。”
“那便多谢了。”凤知微一笑,转头对顾南衣道:“你别跟去了。”
“不行。”御林军前来押解的头领道,“昨夜闯入礼部的人中,有一人武功高强,擅长点|茓,这等高深武功,顾大人据说也是会的,所以也请一并去刑部说清楚。”
凤知微也没说什么,只歉然对顾南衣一笑,“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顾少爷淡定的解下剑,交给御林军那位队长,回身对跟来的小厮道,“去拿大氅来,你家主子腰不好,睡觉用。”
小厮抖着腿应了,官儿们面面相觑——敢情这位以为是去度假的?
“告诉小姐,他爹度假,两次陪睡欠着。”
“……”
官儿们咬着嘴,想笑不敢笑——还真度假了。
有些思想不纯洁的却在推敲那句话——难道如果这爹不度假,就要陪女儿睡觉?陪?女儿?睡?
啊啊啊啊啊……伤风败俗啊……
“中午送|乳鸽汤,晚上素点。”顾少爷依旧淡定的在安排假期食谱,“她晚上吃荤多了会睡不好。”
官儿们开始吸鼻子……啊啊啊啊这对断袖多么的情深意重啊……
一座金顶绿呢王轿悠悠的抬了来,轿中人正要掀帘下轿,听见这一句,手顿住了。
那边凤知微似也想起了什么,关照道:“昨晚东西烧了不少,重新买被褥来送进去,要江淮出产的那种羽云丝绵,品质最好一团云似的那种。”
官儿们眼冒绿是——啊啊啊啊一团云啊,啊啊啊啊在牢里也要被翻红浪啊。
“再带……八斤小胡桃。”
“魏大人。”御林军那位队长早已听呆了,此时反应过来赶紧拦,“别的也罢了,胡桃不可以,听说顾大人武功极高,善使胡桃飞镖。”
“把壳剥了,只送桃仁进来。”凤知微立即吩咐,转头很温和的对御林军队长道,“桃仁太轻,当不了飞镖,放心。”
“……”
两个去“度假”的人安排完,施施然跟着御林军向外走,顾忌着魏知身份,没有五花大绑穿枷戴铐,却足足动用了一千人押送。
路边停着一座王轿,轿子半掩帘,掀帘的手修长洁白,帘后人目光变幻如深海。
凤知微对轿中人笑笑,躬躬身:“王爷。”
“魏大人好自珍重。”宁弈看着她,缓缓道,“刑部彭尚书,是你们礼部出身,最是刚正不阿的君子,你放心,至于你的案子,现在诸事不明,倒也不必忧心,稍后陛下自有旨意,三法司和我们几兄弟,难免都要过问的。”
凤知微目光一闪,又是一躬,道:“多谢王爷关爱。”
宁弈这话里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说彭尚书“刚正不阿”,便暗示了此人有可能因为太“嫉恶如仇”,会对凤知微下手,他说三法司和几兄弟都要过问,便是说这是重案,他会想办法三法司会审,以免刑部一家做手脚,但陛下对他这个三法司主管皇子也没有全部放心,二皇子七皇子都可能会参与进来,而现在的三法司因为年前天盛帝的一番更动,已经不会是宁弈亲信,所以要她自己小心。
两人目光一触,凤知微突然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不如平时疏远淡漠,雾里看花一般的似近实远,反而温存柔和,眼波如水,带几分淡淡欣慰和欣喜,宁弈看得心中一颤,恍惚间想起这样的眼神睽违已久,上次看见似乎还是在一年多之前的南海,那是她重病卧床,自己亲伺汤药,每次喂完药给她擦嘴,她便这么轻轻一笑。
那一笑,笑软了夕阳笑漾了星月,笑得人心也腾进了浮云里,荡漾包裹着,便是夜了梦了,也是甜美的。
到得后来,那笑便成了回忆,长夜风凉里一遍遍回想,想到最后竟然开始怀疑,那笑是不是从未真的存在过,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如今,终于重见。
虽然那一笑在重重围困间,短暂如刹那星火,他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一弯,轻轻放下轿帘,在黑暗里,微微笑起。
凤知微和顾南衣分别进了刑部特制的铁马车,向刑部驶去,一千侍卫一路押解,马车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走到一半的时候,凤知微听见头顶上有轻微的夺夺三声。
她伸指在铁皮马车顶扣了扣,做了回应,头顶上有风声掠过。
宗宸带了人在一路保护她,但是刑部大牢一时却进不去,宗宸询问是否现在想办法从侍卫中混进去,凤知微表示拒绝。
过了会儿又传来鸟鸣,车子又走了一截,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一歪。
御林军们急忙将两辆车先护得紧紧,然后才聚拢来看到底怎么回事,发现马车侧轮一个铁榫子有点松动,急忙用刀将之敲紧。
一群人撅着ρi股看马车底,就没注意到头顶有人如落叶般,借着路边大树的枝条悠悠坠下,弹簧般一起一落,两个小瓶已经从车顶缝隙里落了下去。
凤知微将小瓶藏在袖中。
马车很快便到了刑部,没有下车,直接向内走,再向下,听这声音,竟然进的是刑部设在地下的最重的死牢。
凤知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按说以她这种身份,和刑部尚书也是平级,往常的说法都是——请来喝茶,虽然不是真喝茶,但是给间独屋,用具齐全都是应该的,顶多就是不得自由,开审了,客客气气请出来,谁也不会给脸子看
都是大员,身后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会不会哪天东山再起三十年后算总账?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强横势力撑腰?哪怕就是马上上刑场,也好吃好喝送你最后一程,这是三法司京官混迹官场的例行之道。
但是到了自己,就例外了。
魏知是个独夫,四面不靠,却又声势惊人,说到底仗恃着天盛帝的爱重,一旦天盛帝露出丝毫不待见的端倪,当然是墙倒众人推。
天盛帝未必下旨为难自己,但是官场上阴逢阳违的事太多,只要有心人多拖上几日,落到刑部还不是任人鱼肉?
何况这位刑部尚书,不正就是前任礼部尚书?自己回来得太巧,误了他的事,这位只怕也迁怒上了她。
一路向下,马车终于停住,凤知微下车时,御林军侍卫在门口等着,客气却冷漠的道:“大人,刑部规矩,您担待点。”说着将手中一个黑布条晃了晃。
凤知微毫无意见的任他蒙上自己眼睛,越走越下,带入一间牢房里,突然顿住脚步,道:“顾兄关在哪里。”
“大人,您该知道规矩,同案犯必须分开关押。”一人硬梆梆的答。
“什么同案犯?”凤知微突然一反一路上的好说话,冷笑道,“三法司尚未开审,我还未夺职,陛下还未下旨定我的罪,哪来的案?哪来的犯?”
四面沉默了一阵,隐约似乎有什么响动,随即还是刚才那声音,略微和缓了些,道:“下官失言,大人见谅,但是顾大人武功高强,陛下亲自关照过不得和您同牢关柙,请不要为难我们。”
“那行。”凤知微道,“关在我对面,我要随时能看见他。”
顾南衣突然道:“不答应,立即杀。”
那人惊了一惊,看看顾南衣神情,便知道这种人是不会撒谎或让步的,似乎有点犹疑的转过头去请示什么,半晌答道:“那么便得请顾大人戴上重镣,否则此事下官们万难应承。”
凤知微一皱眉,她担心狱卒在镣铐上下机关伤害顾南衣,正想说算了,顾南衣却立刻道,“拿来。”
过了阵子有几个狱卒过来,身后镣铐拖地声响,听那呼呼喘气声音,便知道这是刑部最重的玄铁铐,千年玄铁,几个人抬都抬不动,这种镣铐一旦上身,等闲人一夜就会被累死,高手也必将任人宰割。
凤知微可不愿顾南衣被这群小人揉捏,当即道:“罢了,随便关顾大人在哪里。”
她想着只要不上这铐,以顾南衣武功,在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应当都不至于被人所害。
顾南衣却立即道:“不,对面。”
随即凤知微手一暖,顾南衣已经握住了她,天知道这么多人,他又围着黑布,怎么这么准确的就找到了她的手,顾南衣紧紧攥着她手指,用了点力气,热力透肤而来,凤知微听见一线低低的声音,逼入自己耳中。
“上次我没能在,这次我要陪你。”
凤知微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是指浦城暗牢里自己被审问的那次,那次不在她身边,想必让他深恨并自责,如今听着他这语气,竟有点庆幸欢喜的样子。
欢喜这次她有危险他在,可以陪她一起坐牢。
凤知微抿了抿嘴,心里透出微微的温软,也将他温暖的手指捏了捏,悄悄道:“要小心——”
顾南衣没有回答,放开了她的手,黑布下唇角微微弯起。
凤知微听着那镣铐沉重的声响,有些心惊,顾南衣却始终一言不发,押解他们过来的御林军小队长随即将凤知微解开布带,推入牢中,一重重锁链绕上精铁牢门,看那样子恨不得把所有铁栅栏都缠上门锁。
凤知微睁开眼,先看看对面的顾南衣,光线差,四面黑黝黝一片,隐约看见这人重铐从颈项垂下,束住手,长长的锁链足有乎臂粗,却仍旧笔直的坐着,面对着她,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没人打扰,他可以这么一辈子守下去。
戴着那重镣再笔直坐着是很累的,凤知微知道是顾南衣怕她担心,赶忙道:“顾兄,坐那么直挡着我的光了,你趴下去一点。”
她知道劝他不要那样没用,只有这样说顾南衣才会听话,他一向以她利益为至高重要,从不打折扣。
果然顾南衣眨眨眼睛,有点疑惑的四面望望,一面想着哪来的光怎么就挡住她了,一面乖乖的趴了下去。
凤知微笑嘻嘻的看着,心想我家小呆真乖。
突然看见顾南衣爬起来,将手下镣铐的长长锁链挂在了牢正面的铁栅栏上,这样就有一点份量由精铁牢栏给他承担了,这也必得是他才能做到这个动作,别人挂上这一身,早动弹不得。
凤知微微微一笑,心想我家小呆真聪明,便听对面顾南衣道:“你看,不累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柔声道:“是,不累了,我放心。”
顾南衣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凤知微看着那挂在牢栏上老是要掉,还得顾南衣偷偷用手托着的锁链,心想你这样哪里是不累?只怕更累,玄铁的重量都在颈上和手上,那锁链分去的重量有限,你还得怕这链子掉落,不敢闭眼不敢休息动不动顶着浑身重量去托链子。
还不是因为怕自己担心?
凤知微闭上眼,轻轻的叹息一声,觉得那渐渐走出自己天地的少年,进步得让她欣喜,却也心酸。
以前他何曾会想过这么多?何曾会为了谁去掩饰伪装什么?他无所顾忌只做自己,在一尺三寸地里阔步前行,天地之间,大自在。
如今的他,破了自己的天地,从十几年的混沌里强硬走出,所有的出蛹成蝶,都需要血肉模糊的挣扎蜕变,凤知微不相信他从未茫然和痛苦,然而那少年,不言,不诉,在她身侧默默的,逼着自己用现实的刀,一刀刀生生削裂那层隔膜了他的天地。
她不相信落刀不带血,然而那血只流在了他一个人的心底。
对面那镣铐沉沉,仿若压在她心上——她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对所有禁锢比常人更敏感更难接受,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他为她所承受的所有,哪样不是常人看来简单,对他却登天之难?
别人给她的心意,是一份心意,别人做出的牺牲,是一份牺牲,只有顾南衣给出的,无可估量多少倍。
凤知微收回眼光,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再逗留下去,她怕自己眼神里流露了太多怜惜,让那人敏感自责,顾南衣,已经不是当年完全漠然的他了。
她回头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见腐臭的稻草满地的老鼠,远处油灯昏惨惨,近处刑具寒森森,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这么没特色。”
“我们刑部还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愿意去尝尝滋味?”
那人站在阶梯上,高颧骨,颧骨上一个硕大的鲜活的黑痣,痣上生着黑毛,在油灯光芒映照下痣色变幻,他一脸阴狠冷笑,身后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个影子,站在入口处,脸在外面,只看得见蓝色宝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凤知微轻描淡写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里有些品级很低的狱官,长年呆在阴暗地下面对各式人间罪恶,渐渐养出阴戾狠毒心性,以前就听说过一个叫桂见周的狱官,人称“鬼见愁”来着,什么样的江洋大盗四海好汉,到了他手里必然折腾成一团烂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气上刑场,是刑部的镇部之宝,想来便是这位了。
很好脾气的冲那镇部之宝一笑,凤知微道:“这位是桂大人?你们刑部的水牢,我这把身子骨只怕经不起,还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见周森然一笑。
“我想免,自然免。”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用你大刑侍候,你问什么,我招什么,大刑是给嘴硬的人准备的,我骨头软,嘴更软,不劳你费心。”说着自己理理稻草,找出干净点的铺好,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桂见周见惯到了大牢或破口大骂或哀求求生的,就没见过这么直接懒散的,一口气噎在那里,正思索着哪件刑具没伤痕却能痛死人,比较适合这位,身后隐在暗影里的人,低低的说了几句。
桂见周半转身,恭敬的听了,随即阴阴的笑一声,招呼了两个狱卒下来,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着秃毛笔道:“魏大人看来是痛快人,按说下官也没资格审你,只是咱们刑部的规矩,进来不管是谁,必得要过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于胡言乱语,如今说不得,就请魏大人谈谈了。”
“哦?”凤知微微笑,“谈什么呢?”
“也没什么。”桂见周狡黠一笑,“无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实认罪,这是你的罪状,魏大人还是极早画押吧。”
一张罪供递了进来,不用凤知微开口,罪状写得清清楚楚,还是用的她的口气,说如何收受贿赂,答应出卖考题,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将两位侍郎的钥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顾南衣趁夜入礼部,掳走礼部值夜官员扔入地窖,然后潜入暗库密柜,偷抄考题,将考题交给某某,某某为了生利,又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卖给几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当场抓获云云。
该供状条理清楚,供词严密,其中曲折情节,比凤知微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详细。
到了此时,凤知微还不知道对方怎么设计对付她,就是她笨了,对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种理由将六部官员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将来多点人证,另一方面,礼部两个侍郎出现在那里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来向凤知微敬酒,那样热闹的场合,两位侍郎说自己的钥匙无意中被谁谁谁给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对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顾南衣的出手风格,故意掳了礼部员外郎,乱转一圈扔到礼部地窖,故意给他听出动静留他活命,然后用钥匙开锁进门抄试题传出去,再出来锁上门,看起来暗库未动,试题却已失窃,什么人最有可能在没有撬锁痕迹下不动声色盗题?什么人最了解礼部的内部设置和诸般警卫?自然是监守自盗的礼部尚书大人。
至于没有凤知微的那把钥匙,对方是怎么能开了三道锁的——天盛帝那里可还有一把呢,别人接近不了,有些人却是可以的。
凤知微一目十行看完罪状,笑眯眯点点头,道:“佩服,佩服。”
“下官也很佩服大人。”桂见周指指末尾道,“如果没什么错谬,还是请大人早点认了的好,也好免了些皮肉之苦,不然按照规矩,少不得要用点手段,帮大人想想清楚。”
两个狱卒递上印泥,就等凤知微捺印。
“有错。”凤知微弹弹罪状,肃然答。
不出所料的阴阴一笑,桂见周脸上的黑痣一阵兴奋的抖动,“哦?”
他心知凤知微必然不认,不认最好——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凤知微愤然将案卷一掷,怒不可遏,“什么卖试题?什么贪贿赂?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太善良了!你们的侦缉机构太脓包了!你们太瞧不起我雄心勃勃的魏知了,这明明是一起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寓意深远、志在毁灭天盛王朝的卖国大案!”
“啊?”桂见周的嘴巴张开,嘶嘶漏风,话都扯不圆了。
台阶上那个蓝色宝相花袍角,不安的动了动,似乎也被某人惊世骇俗的“自首”给震着了。
凤知微看也不看这些傻成泥塑木雕的人们一眼,指着案卷滔滔不绝,“大致是合理的,情节是稳妥的,人物是安排得当的,动机是差得远的!”
她站起身,挥舞着案卷,一把拍在牢栅栏上,“将军难免阵上亡,我既接了那事,便知道有牺牲的那一日,大业欲成,何惧牺牲?如今既已进了刑部,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我本就是大越暗探,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第三分队第四小队小队长,代号‘越爬越高’,我当初所谓被俘蒲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你天盛皇帝,窃取重臣大位,然后搅乱你天盛三年一度的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冲击天盛各级衙门,串联反动,扰乱你国治安民生,待你皇焦头烂额以京军镇压之际,再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我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到时大业可成,天下尽在我安王殿下之手!”
凤知微握拳,含泪,北望,无比扼腕一拳砸在牢门,“惜乎功亏一篑,大业难成,殿下,魏知一腔丹心化碧血,但望你得知!”
不好意思,晋殿下,再借你一用……
远在大越的晋思羽,突然打了一连串喷嚏……
“就是这样。”凤知微将案卷啪的甩在桂见周脸上,唰一下从刚才无比激昂的情绪中平静下来,拍拍手,轻描淡写的道,“赶紧记录吧。”
“……”
桂见周直接就被凤知微一番话给砸晕了,见过百般抵赖的,没见过自寻死路的,好好的泄漏试题案竟被这人三言两语七绕八绕,绕成了意图撬动皇朝根基的大逆间谍案,这这这这这个魏知,到底是要干嘛?
他这微末小吏不懂,有些官场老油子却懂了。
蓝色宝相花袍角,一直沉在阴影里的,正是原礼部尚书,现在的新任刑部尚书彭沛,他原先也被凤知微这番话给震得懵然,心中砰砰一阵直跳,直觉的欢喜,然而思考了一阵终于反应了过来——魏知这是以进为退,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闹到他这刑部无法处理,只能将案卷上递!
一旦上升到卖国间谍案,以他的身份和案情的严重性,三法司都不够资格主审,更别说刑部,这是必须天盛帝自己亲审的!
到时候他刑部连一夜都别想让魏知多留,立刻便得黄绫裹枷送进宫!
魏知怕自己在这刑部大牢被杀人如草不闻声,干脆釜底抽薪,生生将试题泄露案翻成卖国谋逆案,逼到所有人对他的案子都无权干涉,他自然便能保住自己,等到到了天盛帝面前,以他如簧之舌,只怕轻轻巧巧,便能翻过案来!
此人心机智慧,应变筹谋,当真令人骇然,无双国士,名不虚传!
彭沛心中泛起凛然之意,凛然之后又是一阵愤怒——不是这小子横空出世,明明死了的人,突然从大越回来,又坚持原地升职礼部尚书,他现在何至于被逼到下这狠手?
春闱在即,各方的条子早已塞过,他为了既维护本主,又不伤各方势力,还不被陛下看出来,其中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礼部上上下下,早上一年就开始下功夫,其间心血和牵扯,难以尽述,如今这小子突然回归,一切便都付诸流水!
这还罢了,其间却还有件事,牵扯太深,逼得他和他的主子,不得不冒险对付这出名难对付,圣眷最隆的魏知。
原先他也是魏知上司,只是魏知供职本部时间其实并不多,一任侍郎便出使南海,南海回来便失踪,突然又跑去了战场,再回来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以前几乎没和魏知朝夕共事,听说厉害,却也不认为十八岁少年能厉害到哪去,左右不过运气好,不想今日这一番,才见了真颜色!
彭沛咬着牙,腮帮肌肉扭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得罪到底,再瞻前顾后不是丈夫所为!
狠狠心,他下来一步,召出桂见周,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桂见周愣了愣,随即眼底绽放兴奋的光芒,快步下来,厉声道:“胡言乱语,一派厥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却不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来人——万蛇桶搬上来!”
凤知微负手冷然不语,半晌缓缓道:“彭沛——你想清楚了。”
她不看桂见周,却直指彭沛,彭沛在上面再也隐不住,探头下来,冷冷道:“还是魏大人自己想清楚吧!本官不过照章办事而已。”
“你照的是哪门子的章?办的是谁交代的事?”凤知微森然一笑,“你要拿我,我被拿了,你关我,我进牢了,你要我交代,我交代了,交代得比你更清楚更详尽,你还有什么理由,来对我动刑?”
“你那叫什么交代?”彭沛反唇相讥,“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无权评判!”凤知微冷笑,“陛下说是,才是!”
“陛下……”彭沛阴恻恻一笑,“你想见是吗?行,过了这万蛇,再见吧。”
“这些小乖乖。”桂见周在旁嘻嘻一笑,大黑痣鲜活跃动,“等下都放在你的裤裆里,两边裤脚缚紧,底下用火一烤,蛇们怕热,在你裤子里横冲直撞……嘻嘻,滋味甚好!”
两个衙役般过一个桶来,里面足足几十条蛇,又有人搬了火炉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到牢侧,上头人影闪动,不知道有多少人。
彭沛负手冷笑。
魏知上过战场,身边又有顾南衣那样的护卫,想必多少会点武功,他不怕魏知会武功,没给他任何禁制,就是为了让他动手的。
只要他在牢中动手,伤了任何一个衙役,他便立即可以入他以罪,什么卖国谋逆先放一边,杀人罪就可以要他命!
如今逼他到这等地步,年轻气盛的魏知,怎么可能任人鱼肉?
牢门打开,两个重甲卫士上前来,按住凤知微臂膀,一旁衙役抬着的蛇桶群蛇攒动,滑腻腻的身躯在灯下发出阴惨惨的光,渗出青色粘液,令人见之欲呕。
这东西看一看都觉得是噩梦,若要放进身体里令万蛇噬咬……
凤知微脸色似乎白了白。
桂见周兴奋的鼻翼翕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一品大员动刑,热爱鲜血和惨叫的变态狱官,全身血液此刻都沸腾欲舞。
“铿!”
“哎哟!”
蓦然一声惨叫,一个衙役抱着手跳了开来,险些将抬着的蛇桶打翻。
他嗷嗷的叫着,举着手,油灯照射下,那手指软软垂下,也跟蛇似的。显见已经断了。
地下有块小石头,沾着些血迹。
彭沛霍然回身,指着对面已经起身的顾南衣,大吼,“穿了他琵琶骨!”
“是!”
衙役们抓着巨大的穿骨弯钩过去,钩尖寒芒烁烁,这东西一旦穿过琵琶骨,绝世高手也成废人。
顾南衣自牢后缓缓站起,一身重镣发出沉重玎玲声响,那些重铁的暗光在黑暗深处,如无数双森然的眼睛,凛然盯着对方。
凤知微皱了眉,眼神里掠过森然之色。
彭沛竟然胆大如此!
彭沛眼底露出得意之色——凤知微也许能忍,这个护卫却一定不能忍,他一定会动手,他动手,也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凤知微眼神里掠过决然之色,抬起手指——
“穿你个头!”
声到人到,上头入口腾腾的窜下一道黑旋风,一对双刀舞得雪亮,雪花般翻滚着下来,二话不说当头一刀,对着那拿穿骨钩的衙役就砍!
刀光杀气腾腾,毫无犹豫,那衙役一抬头便见刀光已到头顶,心胆俱裂之下撒手就跑,沉重的钩子掉下来砸扁了另一个的脚趾,嗷嗷的跳脚。
那人唰的一声收刀而立,长眉下眸色鸟亮,暗色中一身黑衣竟也鲜明,凛然站在顾南衣牢门口,大声道:“光天化日,滥用私刑,彭沛你无耻!”
华琼。
双刀黑寡妇最先赶到了。
“你是谁!竟然擅闯刑部大牢!”桂见周大步过去,手中锁链一挥,“滚出去!”
华琼看着他,目光在牢中凤知微身上掠过,再看看那些蛇和火炉,眼神里怒色一闪。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桂见周,见他一身狱官装扮,顿时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将双刀一收,笑道:“是狱官大人?我不是擅闯大牢,我是前来探望好友而已。”
“不是擅闯,那就放下刀退回去——”桂见周见她颜色和缓,放心走近她身边,正要呵斥她滚出去,喝声未落,华琼突然一把拽住他,唰一下拽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双刀往他手中一递,桂见周下意识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华琼抓着他握刀的手,突然往自己臂上一抹!
鲜血溅出!
桂见周喷了一脸血,震惊得呆在了那里,四面人全部张大嘴,不明白华琼抓了桂见周去伤自己是为什么,华琼已经一声大喝:
“大胆!你一个六品狱官,竟敢无故袭杀四品有功参将!”
喝声里她一把勒住呆如木鸡的桂见周,横脖子刀光一抹!
血花喷射!
比刚才那血更多更急,喷泉状飞起半人高,再扑簌簌落下,满地里下了一阵血雨。
血雨里所有人面无人色,彭沛蹬蹬蹬后退几步,扶着墙才没软倒下来,袍子下端,却似乎隐隐湿了。
血雨里华琼满不在乎一抹脸,把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抹得更加狰狞可怖,手一摊,桂见周至死充满惊骇的尸体麻袋一般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空洞瘆人的回响。
“诸位都看见了。”华琼格格一笑,一摊手,“这刑部狱官丧心病狂,上刑成瘾,竟然对我这前来探望好友的无辜人士骤然动手,在下无奈之下,为自卫误杀此人,实在抱歉,抱歉。”
她满面桂见周的鲜血,脚下踩着桂见周的尸体,臂上鲜血涔涔面不改色,在昏惨惨油灯下,恶鬼一般的说着抱歉,别说那些衙役了,就是专门看守重牢,见惯鲜血和生死的几个狱官,也给震得两股战战,牙齿发响。
华琼转头,对彭沛一笑。
文官出身的彭沛,两眼一翻,吓昏了……
“彭大人怎么晕了?我的伤没事的。”华琼笑嘻嘻的站那里,指挥衙役,“来,把那蛇还有那火炉给我搬出来,看着便恶心的。”
现在看起来最恶心的其实是她自己,但是谁还敢再多说一句?杀人没什么,但是这种手段太狠太震慑,满牢衙役都被震住,主官又晕倒,没人发号施令,生怕不听令,这位出名的女勇将一把把人拽过来,再给自己一刀然后“自卫杀人”,她流一杯血,别人要流一脑腔。
蛇桶搬出来,火炉搬出来,华琼抓起地上案卷看看,轻蔑的笑一笑,顺手扔在了火炉里。
随即她大声道:“我被你们的狱官刺伤,叫人来给我看伤!”
“华将军……”闻讯而来的一位刑部侍郎,急急奔过来,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桂见周,脸色变了变,忍了忍道:“将军既然要看伤,还是随本官先上去吧。”
“哎哟我不行,我头晕。”华琼立即一伸手,扶住牢门,“摇摇欲坠”,“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吧。”
她刚才还悍然杀人,中气十足指挥衙役撤出刑具,嗓门大精神足,这一眨眼,弱柳扶风了。
刑部侍郎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华琼不是目前待罪的魏知,这位华将军是白头崖大战的功臣,天朝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唯一女将,听说马上也要派去南疆镇守一方,据说夫家也是富可敌国的南海燕氏,这样的人物不可轻易得罪,何况看她行事之狠,真要惹急了,什么做不出?
“我头晕。”华琼背靠着凤知微的牢门,面对着顾南衣的牢,一把拖过衙役们喝酒吃饭的两个方桌,自己从休息室里找了被褥,铺铺垫垫,旁若无人的爬上去。
大声宣告:
“我被你刑部的人刺伤,头晕,走不动,从现在开始,在你这里养伤。”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睡在两牢之间。
满大牢的人目瞪口呆。
华琼闭眼躺着,不管臂上鲜血流淌,她的手,从身后缓缓伸过去,触到身后牢门铁栅栏凤知微伸出的手。
紧紧一握。
黑暗里,生死相交的女子,眼底闪出晶亮的光。
卷三 殿前欢 第六章 静夜听箫
凤知微紧紧握住华琼的手,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有点担心华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来,那样大小也是个罪名。
“刑部现在岂是好闯的?我便是不顾忌我自己,也得顾忌着你。”华琼道,“硬闯岂不是又给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机会?我才没那么傻,我跟着楚王进来的。”
“哦?”凤知微目光闪了闪。
“你的案子既然现在在刑部,他这个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来查问,谁也没法拦。”华琼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员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给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调卷宗一会儿要看证据,一会儿召集全员开会商讨如何办好此桩御办重案,我这个殿下随员四处走走看看也没人敢拦,‘一不小心’,走过来了。”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华琼悄悄附耳在她耳边道:“我来了有阵子了,殿下叫我别急,等彭沛动刑再动手,哎呀听得我真是气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个桂见周,真痛快!”
凤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宁弈过来,怎么没人通知彭沛?”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华琼嘻嘻一笑,“全给殿下护卫堵住了。
凤知微出了会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还流血不,我给你裹裹。”
“别。”华琼拦住,“就要他们的大夫来处理,我好装,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牢里再动你们一根指头!”
她转身懒懒的躺下去,跷起腿,招呼缩得远远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去,给我端碗乌鸡汤来!”
“刑部这么穷,连乌鸡都没有?不是说经常有苦主给你们塞银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说有的杀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鸭,有钱人买了穷人替罪杀头的?听说替死的人市价三千两带一个三进院落的院子……哦乌鸡汤马上就来?好,我不说了。”
“……”
华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鸡汤唱小曲,把一群欲哭无泪的狱官衙役指挥得团团乱转,还遗憾的道:“唉,可惜人数不够,不然咱们赌牌九。”
过了阵子凤知微那边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来,燕怀石给他老婆送补品来,那哪里是送补品,就差没开药铺,人参燕窝鱼翅满地都是,燕怀石顺手还给所有在场狱官衙役塞了银票,衙役们被这夫妻俩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哄得服服帖帖,还殷勤的帮着搬补品。
凤知微一边吃着燕怀石送来的玫瑰金丝糕一边笑着指了指华琼臂上伤口,“心疼否?”
“心疼!”燕怀石大大方方答,华琼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过挨得对,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
华琼将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什么!”
她眼眸流动,乌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鲜活明媚,满满笑意。
凤知微含笑看着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眼神里有浅浅喜悦和淡淡寂寥。
一直不说话吃胡桃的顾少爷,认认真真的看着那对,偏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燕怀石不能久留,送来东西便走了,临行前对凤知微眨眨眼,凤知微缓缓点头。
“今晚早点睡。”华琼道,“听说今天内阁为这个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审还是三法司直接会审,很是争得厉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镇内阁得出有利决议,还要监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还得小心陛下耳边是否有人吹风,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来见你,托我告诉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
“自然要信他。”凤知微懒懒伸个懒腰,“保不得我,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们兄弟争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权战场上,谁都输不起。”
“我赖在这里,是怕晚上有人给你背土袋。”华琼舒舒服服躺着,笑道,“我知道你自己应该也有安排,但是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
“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呆在这里?”凤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睡吧。”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细碎的声音里想起娘和弟弟,当初她们在天牢里,垫着的是不是这样的稻草?娇惯的凤皓是不是很害怕?娘当时是怎么安慰他的?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探监,没有人为她们甘洒鲜血以身相护,没有人送来温暖柔软的大氅,一生里最后一夜,揣着一怀的惊恐忧伤,睡着霉烂的稻草。
远处更鼓声响,远远传到此处,听来已是空旷寂寥,油灯淡黄的光芒昏惨惨映着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动,看上去似是无数远去的人影,在沉默缓慢的行走。
一片安静的鼻息里,凤知微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她的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
那一角乌鬓,瞬间湿了一块。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真正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落泪,当初宁安宫中所有当着天盛帝落下的眼泪,都是做戏,她在哭,心却被悲愤熊熊燃烧。
后来那一夜的守灵,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树林里亲手掘下两座坟茔,她都不曾落泪。
最血色的记忆藏在心最深处,她不给自己放纵悲伤的机会。
只让流在心底的眼泪,日日浸泡着苦涩的华年。
今夜,同样的大牢里,往事纷至沓来,敲响那年落雪森凉的步伐。
落泪无声。
对面顾南衣,突然睁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听。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他却似乎将一切听得清晰。
落泪无声。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箫声。
凤知微怔了怔。
第一瞬间她以为是宗宸,印象中他极擅吹萧,但是因为常听,她也熟悉宗宸的萧声,他的箫声空灵浅淡,如浮云迤逦,有浩然高妙之气。这萧声虽技巧不逊于他,却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萧是空灵乐器,很容易便奏凄伤之调,这箫声却特别。
刑部大院占地广阔,这地牢又深入地下,萧声能传入,证明对方使用了内力,以内力吹箫,时辰不会久,否则极易内伤。
凤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个曲调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起调平平,微带游戈,让人想起试探犹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绪。
渐渐便沉缓厚重,一紧一沉一落一起间,突起轻灵愉悦之音,婉转悠长,光华大现,如云破月开,月下海潮奔涌逐浪。
凤知微听着那调子,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箫人心灵相通,心知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满心欢喜之中。
然而那轻快灵动之音不过一瞬,突然一个转折,险险的便是一个裂音,听得凤知微心中一震,箫声突转高昂激越,银瓶乍破风雷滚滚,如电闪雷鸣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陨……天地间划裂巨大而难以弥补的鸿沟……
凤知微茫然的睁大眼睛,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着那箫声,想知道,下一个乐章,会是什么。
箫声又起,微微低沉,带着点茫然而无奈之气,令人心中一紧,凤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着那箫声陷入永远的悲沉。
然而那萧声却没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渐转温存,柔和细致如三春细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惊声撼动,不强势夺取,清浅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逦,像微风游戈在苍茫宇宙里,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
那样若无若无的曲调里,凤知微突然觉得疲倦,听了这一场萧,像是听了一个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临到头来繁华开谢,惟愿岁月静好。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渐转宁静。
她闭上眼,睡着了。
梦中隐约,还有那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抚。
天亮的时候,凤知微睁开眼睛,觉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连目光都亮得可以杀人。
两年来她虽然从不失眠,但非常多梦,噩梦缠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开药吃过,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
昨夜暗牢夜听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觉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个,这暗牢一夜,竟是两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
想起昨夜梦中似乎一直隐约听见箫声,凤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这种吹法十分伤身,可不要内伤才好,想来有这功力和水准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新曲调,凤知微准备等这事结束,亲自当面感谢他。
华琼看她气色不错,笑嘻嘻道:“昨夜总听见萧声,可吵着你?”
“你觉得吵?”凤知微愕然看她。
“也没,挺好听的,不过没啥感觉。”华琼伸个懒腰起身。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果然什么调子吹给什么人听,没有契合的心境,感触自然不同。
昨夜她原本以为一定要出些事儿,没打算闭眼,不想风平浪静,甚至连自己都给吹睡着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卫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
吱呀一声,上头牢门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道:“传礼部尚书魏知会审——”
一听那句会审,华琼面有喜色,笑道:“好,会审!”
三法司会审,最起码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词上动手脚,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
一句会审简单,在这种情势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凤知微又出了一会神,笑笑。
阴着脸的彭沛带着一群刑部主事下来,手一挥,衙役上前开了牢门,手里掂着一套普通锁链,对凤知微举了举,有点为难的道:“这是规矩,大人委屈则个。”
凤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对面顾南衣突然冷哼了一声。
他昨天一块石子便断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吓得一颤,赶紧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锁链。
顾南衣又哼了一声,低头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
衙役没奈何,最后摸出个大概是女用的细链子,苦着脸道:“大人,这是最轻的了……”
凤知微对顾南衣笑笑,做了个“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让人戴上镣铐,彭沛等人一直远远站在台阶上,离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华琼远远的,生怕一走近,这个疯女人抬手便会把火盆掀到他们身上。
华琼对他们咧嘴笑笑,心想算你们聪明。
凤知微被拥在一大群护卫中出去,华琼突然大声道:“彭沛,听说你女儿嫁了闽南利氏,刚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听说你外孙生下来七斤八两?挺壮实?恭喜恭喜,听说你儿子刚补了兵部武选司司库?肥缺啊,恭喜恭喜!”
被华琼三言两语报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蓦地一个踉跄……
三法司会审大堂还是设在刑部,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胡圣山、吴元铭两大学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边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听审——相当豪华的阵容,上次类似阵容,还是开国时武国公谋逆案的时候。
几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侧一字排开,都在慢悠悠喝着茶,其中宁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过去,笑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还是昨夜根本没睡?”
“哪有二哥辛苦。”宁弈手握成拳,搁在唇侧低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听说王府几位新纳的夫人,近日串门子串得勤,想是春闺寂寞?二哥向来龙精虎猛,怎么现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皇子们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纳的,也有兄弟们送的,前者也罢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府中姬妾都清理过,宁弈送过来的都被想法子打发了,不想听宁弈的口气,敢情还没清理干净,他后院里小妾们时常走走夫人路线,和属下女眷们有所来往,老六竟也知道!
他盘算着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记继续冷嘲热讽,打了个哈哈便糊弄过去。
“人犯带到——”
座上一堆翎顶辉煌的大员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宁弈还是斜斜半倚着,微皱着眉头,觉得这个称呼加在凤知微身上真是听得不顺耳。
清脆细微的镣铐声响起,宁弈眉头又皱了皱,随即便见堂门前日光的光影里,缓缓走来布袍清素的少年。
脱了官衣,只着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态从容的走在一群铁甲卫士中,步伐不急不缓,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样,不像被押解的犯人来受审,倒像平日她作为朝廷大员被拥卫着上朝。
众人摆出一脸木然,心中都在赞叹这小子气度不折,只有宁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脸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间都经过了详细的审阅,并得到了基本满意的结果。
彭沛忍着一腔焦火,等凤知微一摇三摆的上堂来,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呔!堂下人犯,还不——”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四面大员愕然欲待阻止有点失态的彭沛,凤知微“啪”一声,非常顺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给凤知微一个下马威,趁机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跪得那么主动自觉,倒似让他拳头打进了棉花里。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长亭县落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凤知微把假履历背得滔滔不绝,“……长熙十三年青溟书院得陛下特简,历任朝华殿学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天盛志》编纂、礼部侍郎……”
坐在一侧的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笑道:“这魏大人,两年之内当了多少官儿呐。”
众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贾公公虽是阉人,但却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儿,在那种杀人如草的地方,历多少年宫阙浮沉而不倒,从来便不会是简单人物,今天他被派来听审,其实就是代帝亲临,谁也不敢轻忽。
老贾是天盛帝身边人,一向口紧谨慎,轻易不对任何事表态,今儿这一句话,彭沛等人听了眼神都闪了闪——贾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当?
贾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兴奋了,某些人却皱起眉头,贾公公呵呵笑着挥挥手,道:“老奴失礼了,不该胡乱Сhā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尽管审便是。”
彭沛冷笑一声,等凤知微报完,厉声道:“魏知,还不将尔监守自盗,有负陛下爱重,偷窃春闱试题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书院学生李长勇等人五千金贿赂,于长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盗取尤、张、二位礼部侍郎随身钥匙,随即指使四品带刀御前行走顾南衣,夜入礼部,掳值夜官员礼部员外郎季江,将其绑缚于礼部后厨南墙下地窖,再潜入暗库密柜,私录长熙十五年春闱考题,由顾南衣将其转交李长勇,后李长勇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将之售卖,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获……”
凤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员中越说越快,语气平平毫无音调起伏,背书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头,一笑。
“……以上,为刑部尚书彭沛,昨夜指使所属六品狱官桂见周,事先拟好,意图以严刑逼迫魏知所认之‘罪状’全文!”
“你!”
满堂耸动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么胡言了?”凤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动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见周以万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说!”
“无耻!”
“临堂诬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动成,死无对证。
“当众抵赖,你昏聩!”凤知微也冷笑,你以为没动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货。
“彭大人。”内阁吴大人见两人梗脖子斗鸡似的杆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个桂见周狱官现在何处?到底怎么说,传上来询问对质便是。”
这摆明是要帮彭沛的,不问凤知微可有刑伤,却问桂见周,桂见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狱官,便是直接提上来问,也必然不会承认的。
彭沛张了张嘴,怔在那里,桂见周已经死了,但是死因却没法说清楚,昨天他怕受责,没敢将这事对外声张,直接对帝京府报了个失足落水,这要扯出桂见周的死因,难免要扯出华琼,扯出华琼,便会扯到杀人由来,到时候,谁知道那张可怕的嘴会说出什么来?
“桂见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没管某人的眼色,冷声道,“尸身今日已经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撑着头咕哝,声音不高,但谁都听得见。
“砰!”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鼓响,声音沉雄巨大,只有一声,众人都已听得清楚,随即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来,道:“各位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这什么时候了,鸣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给书办先记录在案!”
衙役却不走,嗫嚅着道,“说是试题被泄案鸣冤……”
彭沛心中一紧,正要想理由推拒,上头宁弈抢先开口,“宣!”
他就一个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拦,但宁弈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摆出架子来,谁也说不了什么。
随即便听见有人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这哪里是刑部?这是龙潭虎|茓!从暗牢走到正门口,十批人拦我!”
凤知微听见这个声音,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温暖。
彭沛脸色却变了变。
门前光影一闪,出现英姿飒爽的华琼,手里抛着个鼓槌,一上一下抛着玩,看见彭沛,抬手将鼓槌砰的扔过来,笑道:“你这登闻鼓太不结实!槌一下就破了!你们刑部,经不起推敲!”
鼓槌风声呼啸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彭沛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不敢端着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两段。
“华琼!”二皇子沉声喝道,“你要鸣冤便鸣冤,若再大闹公堂,就叉你出去!”
“谁说我要鸣冤?”华琼斜眼睨过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开口。
“我来自首!”华琼头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杀了桂见周!”
满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时的咕哝了,“咦,不是说失足落水的吗?”
“谁在当堂胡扯告诉你们失足落水?”华琼狞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浑水!昨日六品狱官桂见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试图以万蛇之刑逼供当朝大员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见,我意图劝说,桂见周竟丧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胳膊上三寸伤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无奈,躲避中误杀桂见周——今儿自首来了!”
“你!”彭沛气得几欲晕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抓起凤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说无凭,刑伤在此!”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凤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浅浅的伤口,泛着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东西噬咬所致。众人看着那血红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万蛇……”贾公公白了脸,“刑部有这么可怕的刑罚?”
“万蛇!”十皇子欲呕状,愤愤,“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这么恶毒?”
华琼捋凤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着的宁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过来,仔细看了两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脸,又靠了回去,口中却在怒喝,“彭沛!谁许你会审未始,便滥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贾公公——”凤知微只哀切的唤了这一声,便满眼泪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却被折翼的鹤,在风中不胜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满座尽唏嘘,看见前不久还被百官盛迎进京的国家功臣一品大员,突然沦落下狱横遭此祸,众人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凤知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诬陷!我们根本没对你动刑——”
“彭大人!”凤知微悲愤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眼见为实,你还好意思抵赖?”
“你在诬陷!”彭沛气急败坏,“当堂诬陷,你也算一品大员?”
“临事不认,你也算国家刑狱第一人?”
“我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这当面无耻的诬陷给气疯,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飞快,根本无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
“我怎么没招这个?”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说错话已经晚了。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睛。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
“诸位。”一直Сhā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诱惑鲜明。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请讲。”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
“传人证!”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
“传——人证——”
卷三 殿前欢 第七章 佛也有火
“下官礼部五品员外郎季江,前日夜礼部值夜带班,当晚戌时三刻许,下官带领内廷派遣护卫六人,自礼部正堂外自西向东巡夜,在经过暗库外侧三丈拐角处,遭人先点哑|茓,后以麻袋罩顶,随后裹挟至礼部南厨地窖内丢弃,掳人者武功高强,行走无声,熟悉礼部道路,并擅长点|茓之术。”
“内廷御林军奋扬营三分队一小队队正刘羽金,队员陈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于该日轮班值戍礼部,负责礼部暗库保卫,与礼部员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敌手,谨证员外郎诸般情状,句句属实。”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尤辰涛,近日告假养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来京述职,当晚下官在宴春后院‘山月阁’设宴,其间听闻主官魏尚书在‘雪声阁’饮宴,曾过去敬酒,当晚下官一直和蒋指挥使以及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离开,下官也不知道钥匙如何失窃,下官愿领失察之罪。”
“下官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谨证尤辰涛当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离开。”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张青俊,当晚不轮值,因史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孙儿满月,设宴宴春前去庆贺,祁郎中听闻魏尚书也在宴春与诸青溟学子饮宴,便拉下官过去敬酒,当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处,便将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钥匙……也不知道何时失窃。”
“下官吏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谨证张侍郎句句属实。”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锁匠李阿锁……在九二胡同口开了个制锁铺子,也配制锁钥等物……前日夜戌时前后,有个黑衣男子,白纱蒙面,敲开草民铺子,拿了两把钥匙泥模,让草民给配了两把钥匙,“对,就是这两把。”
“下官隶属刑部证验司司员许寒,尤、张二位侍郎所交上的两枚钥匙,齿缝内含少量红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经与锁匠李阿锁所持泥模印证,泥质相同。”
一连串证词下来,严密齐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部隐隐指向魏知,堂上大员们听着,神色都很凛然。
凤知微沉静的听着,心里也有些佩服对方,事发后没有任何拖延,几乎立即开审,这么紧迫的时间,刑部将证据证人准备得这么齐会,这种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证明对方真的是筹备有了日子,是真的来势汹汹,决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脸沉思的她,眼神中闪动着得色,悄悄转眸看了本主一眼,却见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个证人上堂来,远远的,看见凤知微素衣戴铐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缩缩在她脚边跪了。
凤知微眼波一闪——很好,很好,终于有了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证人。
“学生……青溟书院政史院倪文昱……当日呃……与一众同窗在……在宴春宴请魏司业……其间……其间……”
和前面一众口齿清楚语言干脆的证人相比,堂下现在跪着的这位,头垂得很低,目光闪烁身子颤抖,断续犹豫不成句。
因为魏司业正跪在他身边,偏头望着他。
不怒、不悲、不愤、不惊、不曾怒不可遏爬起来痛斥,也不曾惊愕无伦扑上来挠他,魏司业安安静静跪在他身侧,跪得很近很亲热,还偏着头,目光浅淡平静,唇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笑意。
仿佛……带点好笑、带点怜悯、带点轻蔑、带点……看傀儡戏扮演欢快,却从不入戏的了然。
那样的笑意下,谁都会觉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颤抖起来。
魏司业这种笑容,他在青溟书院时就见过,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难,魏司业便会这么一笑,然后,刁难灰飞烟灭,刁难的人多半还得下场凄惨。
魏司业是青溟书院学生心中的神,于他也是,然而今日,他当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头埋得更低,一句话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却有人说话了,刑部尚书彭沛,森然的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如实讲来,放心,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书为你做主!”
语气沉凝而压迫,倪文昱又是一颤。
他的手指抠在了砖缝里。
他和姚扬宇钱彦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不能像他们朝中无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不及别人的成果,他不甘像书院其他贫寒学生一样,埋头读书,一步步苦熬,他羡慕贵介子弟的一帆风顺,并努力向他们靠拢,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是需要钱的,就像宴春合资请客,别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钱抬手就得,他却当掉了今冬过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却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盘未动的菜被随意泼掉……
那晚之后,他正愁明日米钱,却有人找到了他。
白银千两,并保他春闱得中,就算殿试过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优荐举,最起码一个吏部主事职,前程似锦,诱惑展开。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贫穷学手最后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话还似在耳边回荡,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银子都已经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来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间,不狠不成|人!
眼一闭,一挺胸,别人教好的话滔滔而出。
“其间学生因为不胜酒力,没有参与拼酒,在一侧假寐,无意中看见顾大人在尤、张二位侍郎敬酒时,两次靠近,借他人身体掩护,拓印了钥匙泥模!”
“放你屁!”华琼作为“逼供人证”,拦在栅栏外听审,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南衣真要动手,凭你能看得见?无耻下作,陷人清白,亏你还是读书士子,你丢尽读书人的脸,丢尽青溟的脸!”
倪文昱被骂得脸色惨白,闪烁的目光四处乱飞,彭沛看他东张西望的怕他飞出什么不妥的眼神来,赶紧怒喝道:“华琼!允你外堂听审已经是破例,你再干扰审案,立刻逐你出去!”
华琼头一甩,一口强劲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侧脸,“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丧家犬!”
彭沛怕她还骂出什么来,立即长声传唤,“传顾南衣!”
“传顾南衣——”
凤知微立即在地上转了转身子,侧头向来处望去,一扭头间眼神关切,堂上慢悠悠饮茶的宁弈突然开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动,嗓子一甜,宁弈赶紧用杯子一遮。
一团淤红的血色,在碧绿的清茶里无声洇开。
宁弈出神的看着渐渐发红的茶,淡红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间想起刚才凤知微那个眼神,那种关心的急切,记忆中从未对他有过。
她将最真的情绪毫无遮掩的给顾南衣,却将最深沉的心思云遮雾罩的给他。
宁弈笑了笑,淡红水面里眼神也是静的。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他倒是想做个独夫,一生里无有挂碍随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个更狠的独夫。
说不得,自饮心血罢了。
身侧七皇子凑过身来,关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吗?我叫人去换。”说着便来接。
他一让,将茶泼在了身后盆景里,茶水迅速在树根处消失。
随即一笑,道:
“这茶真苦。”
重镣声声,远远拖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来,曾经在刑部任过员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么用了这个?”
他声音虽低,淹没在特别沉重的镣铐声响里,但凤知微还是清晰的听见了,眉头一皱,心想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门口处出现顾南衣的身影,一步步行来,随即华琼一声惊呼,凤知微低眼一看,顾南衣所经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全碎。
仅仅是本身分量便压碎整块青石,这镣铐何等沉重,令人难以想象
而顾南衣这一路行来,又将如何艰难?
凤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来约束顾南衣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看章永震惊神色,心中却又一沉,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太轻忽了。
眉毛一挑,凤知微怒色终起。
顾南衣站定,却不走近她身侧,凤知微有点疑惑的回头,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这锁链到底怎样,然而顾南衣就是不动。
凤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觉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来,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堂上彭沛已经发难。
“顾南衣。”彭沛森然道,“礼部员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点|茓掳入麻袋弃于礼部地窖,点|茓功夫高深,非寻常人可为,有人曾经眼见你出手点|茓,而你也熟悉礼部,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季江上前来,将那黑衣人如何落下墙头,如何欺近他身侧,如何伸手点在他哑|茓上,指手画脚示意了一番,动作很标准,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为了欺近季江点他哑|茓,很费心思。
彭沛阴阴的看着顾南衣,顾南衣漠然的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话,面纱后眼神清亮纯澈,在那样的眼神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点脏。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顾南衣的怪异的,只好再重复了一遍,“礼部员外郎季江——”
顾南衣突然手一抬。
彭沛的声音,卡的一声顿住了。
他还是张着嘴,一个开口音在那里,却发不出来,挣红了脸,也只在喉管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很明显,被隔空点了哑|茓。
“啊,神功!”十皇子惊呼,“隔空点|茓!”
胡大学士笑眯眯捋着他的山羊胡子,慢条斯理的道:“我说季大人,会点|茓的人虽然多,但是整个帝京也未必就是顾大人一个吧?你确定你看见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顾大人,照老夫看,顾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点|茓,他在墙头上抬抬手,你就倒了。”
季江涨红了脸,朝上一躬,“老大人说的是,下官只知道当晚被人点|茓,并没有指证顾大人。”
他站得离顾南衣近了点,顾南衣立即向旁边退了退,一副你很脏不要污了我的样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来,彭沛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他|茓道未解,张着嘴僵在当地,十分尴尬难堪,偏偏顾南衣好像忘记了,淡定的站在那里,望天。
凤知微微笑,望天。
宁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开始睡觉。
华琼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着彭沛正对着她大张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边第三颗槽牙似乎蛀坏了,我给你介绍个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门外狼心大街狗肺胡同狗牙沟,姓芶,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传的绝艺,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见投缘,再见拔牙,一拔就不蛀!”
说完哈哈大笑,顾南衣顶着死死卡住颈项的镣铐艰难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顾少爷的最高奖赏了,华琼越发乐不可支,全然不将堂上那几个脸色难看的人看在眼里。
二皇子眼看不是个事,双手撑案冷声道:“顾大人,你既然用这种方式证明了此事你的清白,这便不提,你当堂将彭尚书禁制在当地,却也是挟制大员的重罪!”
他说得口沫横飞,顾南衣照样在认真欣赏彭大人的蛀牙。
凤知微回首,对顾南衣笑笑,传递过一个“且松了他,看他倒霉”的眼神。
顾南衣立即抬手,彭沛“啊——”的一声,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顾南衣一眼,又看了华琼一眼。
华琼笑眯眯的对他做了个“别忘了狗牙沟”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铁青着脸,却不纠缠华琼的羞辱,立即命人将季江等人带下去,还指望着倪文昱指证,谁知倪文昱看见顾南衣隔空点|茓那一手,吓得早已软趴在地,此时外面刚补好的登闻鼓又一阵急响,隐约有喧哗声响起,仔细听却是“让那背叛司业的无耻之徒滚出来!”似是很多人齐呼,隔了那么远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刑部门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书院的学生,要不是今日刑部严阵以待,只怕这些二世祖们就冲进来拔刀了。
倪文昱听了清楚,脸色发白,翻翻白眼便晕了过去。
彭沛一看不好,没的证作不成还惹出祸事,更审不下去,今日自开审以来步步不顺,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这一审打下魏知的气焰,只怕便给了他翻身的机会,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道:“倪文昱急病晕厥,先带下去休息,押后再问!”
此时堂中只留下了那个锁匠李阿锁。
“李阿锁!”彭沛转身面对李阿锁,温和却隐隐压迫的道,“你看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那晚让你配制钥匙的蒙面人?”
李阿锁眯着眼睛看了会,眼神里掠过狡黠的光,随即点点头,道:“大人,虽然没看见脸,衣服也不一样,但是面纱和身形,却是很像。”
“你说的属实?”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谎。”
彭沛阴冷的笑了笑,转脸面向顾南衣,道:“顾南衣,点|茓事你虽有解释,但现有锁匠李阿锁指证曾于前夜戌时前后,见过一个类似于你的男子,拿过两个钥匙泥模寻他打制钥匙,对此,你如何解释?”
他忌讳顾南衣武功,开始没有强迫他跪见,现在语气倒也算客气,却在问话里并没有点明案由来源,避重就轻,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皱皱眉,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顾南衣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全天盛朝廷都知道这位顾护卫,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问话他也不高兴答,很多人就没见过他对外人开过口,彭沛也并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这人真的还是始终不开口,那正好,干脆算成默认。
一片沉默里,彭沛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色,缓缓道:“顾南衣,你的为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了解,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我等自会禀报陛下,陛下定有恩旨于你,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已是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他自认为说得软硬兼施,十分出色,说完眼底忍不住得色。
这番话二皇子等人频频点头,一脸语重心长,都察院指挥使再次觉得彭沛这段话有指供之嫌,依旧不是刑名问案应当所为,但他还是没有开口——今天水深,且看着吧!
凤知微也没有开口——堂官问案,无关者不得Сhā言,彭沛可以枉顾问案规矩指供套供诱供,却不会给魏知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开口,彭沛便会以扰乱公堂罪下令掌嘴,说不定还加她个当众串供的罪,她虽然不惧,但是以顾南衣对她的维护和华琼的火爆性子,到时候难免闹得不可收拾,还不如静观其变。
看她家顾少爷那淡定的样子,凤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觉得还没到自己大展风采的时候。
彭沛说了一大堆,顾南衣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上头杵着那些人,在他看来个个都是猪猡,快要上屠宰场,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种。
他的脸,突然缓缓转了过去,面向李阿锁。
李阿锁一抬头,就迎上顾少爷面纱飘拂的脸,明明隔着面纱,却依旧令人觉得,面纱后的目光宛如实质,冷木生铁一般的碾过来,毫无感情而又因其漠然无限压迫,压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来,他有点惊慌的向后退了退,腰上随时系着的一大串钥匙突然落地。
顾南衣手一伸,那串钥匙便到了他手中,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紧张的涌上前来。
顾南衣手指一划,钥匙串上一个最大的钥匙落地,钥匙串上还有一些未经打磨的铜片,顾南衣取了两个,将那个大钥匙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随即仰起头闭上眼,又摸了一遍。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他,彭沛想呵斥,但慑于顾南衣武功,不敢老虎头上拔毛,凤知微皱眉看着顾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说过,南衣的记忆很是特别,常见的,一般人能记住的东西,他记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有些特别精密的,机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借助仪器的东西,他却能一丝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个精密的仪器,可以完美复制,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学武,最先练成的是固定经脉流向的内功,其次是门派中最为复杂、一招有数万个变化的无人练成的剑法,数万个变化,他一天之内,记得一丝不芶,才成就了这一身无人超越的武功。
难道……
此时顾南衣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钥匙,取过那两个铜片,转头,平淡的吩咐身边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递过用来蒙眼的黑布。
顾南衣低头,伸手入面纱,将黑布蒙上,他虽然低了头,但手指一撩间,晶莹光洁肌肤和如玉铸成的精致下颌惊鸿一现,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随即他放下面纱,将铁片放在指间,手指一削,指尖如剑将铁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随即用这柄贯注了内力的“匕首”,在另一块铁片上开始划动。
他蒙着眼睛,关闭了天地,回到自己心无旁骛的世界,动作极快,转眼间指掌间铜屑纷飞,锁链玎玲细碎声响和铜片打磨沙沙声响里,一样东西已经渐渐显出雏形。
满堂的人此时已经猜出他要做什么,都面带震惊之色的站了起来。
彭沛先是惊讶,随即便露出喜色——这个顾南衣,胆大疯了,竟然要用这种法子证明清白,可这天下,就没有能瞬间手制钥匙的人!何况还闭着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李阿锁却瞪大眼睛看着顾南衣掌心那渐渐成型的铁片,呼吸急促,枯黄的脸上连皱纹都写满震惊,他是锁匠,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这个,需要借助很多锁匠专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码半天以上时间,还未必能一次成功。
钥匙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对那个时代比较精密的东西,据说早先的钥匙比较简单,后来大成开国后,皇后对当时的锁和钥匙很有意见,说这样烂的锁和钥匙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难怪无论上了什么锁的墓门都一搞便开,大成皇宫里经过她改良的锁和钥匙越发精致,经过数百年,那些精密的东西也渐渐传向民间,李阿锁自认为技艺了得,世代家传,帝京第一锁匠,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人闭目手工复制钥匙,而且那指掌间渐渐成型的钥匙,每一齿每一痕,都和他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一瞬间几乎不敢置信,半生赖以生存和为之骄傲的技艺观念,都被强大的顾少爷瞬间推翻。
“当!”
一片窒息般的静默里,顾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铜钥匙,连同先前的那枚做样板的钥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锁的脚下。
钥匙在半空中发出碰撞声响,玎玲清脆,声声如冷笑。
顾南衣这时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对于连番指控,至今只说了两个字,还是因为彭沛诱导他指控凤知微才说了这一句。
话少,却和凤知微一样,不需言语而尽得风流。
李阿锁僵在那里,木雕似的没了动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扫便知道,两枚钥匙是一样的。
彭沛一看李阿锁直着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犹自不肯相信,不敢开口问,用眼神询问他。
李阿锁脸色蜡黄,不住擦汗,避让着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凉,万万没想到顾南衣有这一手,僵在那里,眼看葛元翔开口要问李阿锁,一急之下恶向胆边生,大步下座来,恶狠狠笑道:“公堂之上,岂是玩把戏的地方?这什么烂东西?”抬脚便要将两枚钥匙踢出去。
他的脚尖刚刚抬起,顾南衣的手臂一抬。
沉重的锁链声响震得彭沛大惊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顾南衣再来点上什么死|茓,脚尖顿时停在半空,身子失衙向后便栽,身后正是凤知微。
凤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后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随即将他轻轻扶直。
此刻彭沛背对着所有人,只有靠着公堂门口栅栏的华琼,才看见他脸上在凤知微扶过来的瞬间,有潮红一涌,瞬间消失。
华琼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却毫无感觉,站直后立即挥袖拂开凤知微,冷哼一声也不道谢,转身就走,凤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
她跪回去的瞬间,手一抄,将两枚钥匙抄在了手里,向葛元翔章永方向一托,道:“两位大人请看,殿下们和贾公公请看。”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身边护卫上去接,宁弈身边的护卫突然大步上去,后出发,却比人家快,肩膀一撞便将人家撞开,抢先接了过去。
钥匙拿在手中,一一传看,在座的眼力都不错,看得出果然一模一样,何况还有李阿锁死灰般的脸色证明。
十皇子今天特别的活跃,把钥匙捧在手里,“哗哗”的赞叹着给贾公公看,“公公,你瞧瞧,真的一样!”
贾公公颤巍巍戴上老花镜,眯眼看了半晌,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看不分明了,不过就这样子,倒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这句话一出,彭沛抖了抖。
宁弈将钥匙接在手里,微笑着看了又看,突然一抬手,将钥匙掷在李阿锁脸上。
“狗胆包天的贱民!”他怒喝,“顾大人既然有如此妙技,何须寻你配钥匙?你一介下九流麻衣草民,竟敢攀诬当朝大员,株连九族当众凌迟,也轻了你!”
黄灿灿的钥匙在半空飞过一道金色弧线,劈头盖脸砸在李阿锁脸上,啪的一下便砸了他满脸血,李阿锁却早已被当朝亲王声色俱厉的怒责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知道痛,满脸的鲜血也不敢抹,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颤声道:“草民……草民是糊涂了……草民是糊涂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糊涂,却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攀诬,更没有喊冤枉,宁弈冷冷望着他,森然道:“李阿锁,你和顾大人素不相识可是?”
李阿锁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犹豫的点头。
宁弈淡淡道:“你既然不认识顾大人,无缘无故,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本王自会从轻处置,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几乎完全照搬彭沛先前诱供顾南衣的话,听得彭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气色虽然尴尬,却立即趁势上前一步,抬脚对着李阿锁就踢,“你这贱民,受何人指使,攀诬顾大人,还不从实招来!”
李阿锁被踢得翻了个跟头,额头有血流出,他怯懦的看了彭沛一眼,咬了咬牙,砰砰磕头,“没有……没有!是草民……是草民有次被顾大人踢翻了钥匙摊子,怀恨在心……所以……所以狗胆包天……攀诬大人!”
“你这只因些许小事便胡乱举证的贱民!”彭沛立即接口大骂。
葛元翔和章永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道:“李阿锁,以民诬官,是杀头重罪,你想清楚了。”
李阿锁浑身一颤,张嘴欲言,然而一抬眼,看见彭沛海水江牙的深蓝色官服袍角,那种明朗的颜色此刻看在眼底却是一片深沉,令他想起暗夜里自家小院里妻儿的惊恐的脸……他蓦然抖了抖,再次伏下身去,“……草民……有罪……”
宁弈突然道:“李阿锁,顾大人于何时何地因何事踢翻过你的摊子,你且说来。”
李阿锁张了张嘴,没想到竟然会问这个问题,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草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去年……也好像是前年……”
顾南衣突然平平板板的道:“我前年才到帝京。”
“那是去年!去年……春!”李阿锁眼睛一亮,大声道:“去年春,他说草民的摊子挡了他的路,他一脚踢翻了草民的摊子,将草民辛苦制作的很多锁都踏坏,坏了草民半个月的生意!”
宁弈笑了起来。
堂上几个人,有的笑,有的苦笑。
“去年春。”宁弈笑意阴狠凛冽,近乎轻柔的道,“因为魏大人在南海回京路上遭遇山崩而失踪,顾大人沿路寻找了大半年,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回过帝京。”
李阿锁张大了嘴。
华琼在吃吃的笑。
从来不骗人的人,偶尔指供诱供,才叫真正的有效果……
“我我我……”李阿锁结巴着,此刻真的是再扯不出什么来,惶急之下对彭沛望去。
凤知微此刻却趁着一阵纷乱,蹭到了顾南衣附近。
堂下就这么点地方,顾南衣让不到哪里去,此刻她靠近,才发觉先前那一阵寒意,果然自他身上的锁链散发,越靠近越觉得寒意刺骨,这还是她在身边,戴在身上的顾南衣,是什么感觉?
此时仔细一看,才发觉昨日地牢昏暗没看清楚,那不是玄铁,那是寒铁,产于深海之底的重铁,重于普通铁十倍以上,且长年埋于极北之地冰海之下,千万年吸收地底寒气,阴寒无伦,也不知道刑部从哪搞来这么一副要命东西,难怪章永语气惊讶,想来这东西因为太过伤人,非穷凶极恶必死重犯,刑部轻易绝不动用。
却用在了顾南衣身上!
昨夜一夜至今,他怎么过来的?
凤知微眼角一瞟,看见顾南衣因为刻钥匙未及掩藏的手指,指节青白,指甲底呈微蓝之色,这正是寒毒侵体的征兆,按说此刻,他的手指已经僵木了。
他竟是用这样的手,顶着这样的酷刑,来刻那副钥匙!
顾南衣发觉她的异常,立即察觉将手指缩进衣袖里,凤知微盯着那一收之间的蓝光微闪,只觉得满腔的冰冷,冰冷底又生出腾腾的怒焰,毒火一般烧灼着会身的血液经脉,轰然一声体内热流喷薄而出,翻卷滚掠,将她平日压在平静冰面下的狠烈狂流,一瞬间都掀了出来!
随即她大力扭头,扭得过于用力,自己都听到颈骨吱嘎作响。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着在最合适的时机给对方一击,她用蔑视的心态,看着那群人群魔乱舞作茧自缚,心态悠然不急不躁,还自以为这是雍容和淡定,却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对南衣的戕害和折磨,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悠然,是靠南衣咬牙苦忍一声不出换来,他避着她,躲着她,瞒着她,甚至不愿让她靠近知道这重铐的狠毒,她还在懵然不知,盘葺着怎样才是最有利时机——
凤知微浑身颤抖。
她一生里沉静冷淡,将所有的恨和毒都习惯性压抑,然而今日她终于发现,佛也有火!
“铿。”
锁链交击声响起,还在对李阿锁目光威胁的彭沛愕然回首,便看见一直老老实实跪在那里凤知微,突然缓缓站了起来。
她脸色平静,眼神却极黑,像是极北之地没有天日的苍穹,反射不出一丝星光,只有一点妖异而灼热的红,在眼神深处腾腾燃烧。
彭沛触着那样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凉如堕深水,比刚才顾南衣点|茓还让人惊怖,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惊惶的退后一步。
堂上人都惊讶的看过来,宁弈脸色一变,轻咳着坐直了身体。
凤知微走到彭沛面前,盯着他,森然一笑。
“彭沛,你扯完了没?”
彭沛白着脸,又退一步。
凤知微再进一步。
“我忍你们很久了,现在。”
她露齿一笑,白牙森森。
“也该轮到我了。”
卷三 殿前欢 第八章 怒抽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从齿缝里挤出,字字磨砺得杀气逼人!
彭沛被那眼神语气震慑得忘记反应,不自觉的又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退到了栅栏边,想起栅栏后是华琼,不敢再退赶紧站住。
刚站定,身后华琼突然闪电般出手,抬手打掉他官帽,一把薅住他后脑头发,将他重重往栅栏上一勒!
与此同时凤知微抬起手上锁链,劈头就对他恶狠狠抽了下去!
“第一抽!抽你罗织罪名,伪造人证,试图构陷无辜的当朝大员!”
“啪!”
青白色的额头绽开血色的花,鲜血爆射而出再涔涔而下,瞬间便披了满脸,挡了彭沛惊惶欲绝不可置信的视线。
凤知微看也不看,反手又是一抽!
“第二抽!抽你滥用重刑,阴谋逼供,意图将国家功臣刑死狱中!”
“啪!”
额头相对的位置血花再绽,彭沛自巨大的震怖中惊醒过来,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连连嘶声惨叫挣扎,却被华琼勒住逃脱不得,翻着白眼直着脖子,双手胡乱的在空中飞舞抓挠。
满堂的人一直泥塑木雕般定在那里,被这两人出手震住,再没想到一直平静从容的魏知竟然当堂暴起揍人,出手还这么狠辣,两抽过后,彭沛惨叫声起,才纷纷反应过来,二皇子愤然拍案而起,怒喝:“魏知你大胆!来人——”
与此同时第三抽,伴随着凤知微听而不闻的冷笑,也到了。
“第三抽!抽你欺世盗名贪贿营私,本欲在春闱中卖官鬻爵,却因为我横空突降,扰了你的财路,遂与人勾连,欺君罔上,执法者知法玩法,意图活活将无辜人士陷于杀头大罪!”
“啪!”
彭沛左腮上开了条鲜血淋漓的口子,皮肉翻了出来,一张一合也如正在惨叫的嘴!
二皇子的怒喝,堵在了咽喉里。
最后那一抽,魏知的话,清清楚楚点明了他早已全盘知道一切,那句与人勾连欺君罔上,便是最森冷的警告。
对魏知动手,并不仅仅因为财路被搅,但魏知只说了这一点,便说明他心中有数,没打算把这事情闹大牵连朝局,自己如果执意坚持对魏知问罪,看这小子暴怒坚冷杀气摄人的样子,那就真不管三七二十一鱼死网破了。
他只是心中那一盘算犹豫间,凤知微的第四抽,已经毫不犹豫又抽了下去!
“啪!”
血光爆现,彭沛右腮上同样位置又开了个血口,左右对称,深可见骨。
彭沛抽搐着,已经叫不出来。
堂上人瞪着眼睛,等着暴起的凤知微骂出第四句,她却什么都没说,只不住冷笑。
华琼哈哈一笑,道:“痛快!”嫌恶的一松手,将血口袋似的彭沛扔在地下。
凤知微上前一脚踏住,俯下身,冷冷看着彭沛脸上上下左右四道血淋淋的裂口,眼底掠过一道森凉凶狠的光,在他耳边低声道:
“第四抽,抽你竟敢那样对南衣!”
“魏知!”此时怒喝的却是胡大学士,“你疯了!身为罪犯,当堂殴打问案大员!”
四面衙役蜂拥围上,抖着锁链便要围攻,凤知微冷然而立,一声冷喝:“滚!”
衙役们被她喝得心中乱跳,愕然站住,面面相觑不敢动,凤知微已经霍然一个转身,直对上方,厉声道:“我是疯了!但有些人比我更疯!”
她一抖手上锁链,哗啦啦声响里昂首上前,围成一圈的衙役警惕的执刀拿枪,护在堂上大员皇子身前,随着她的向前不住缓缓后退。
“我疯!”凤知微森然道,“我敢在陇西抬手杀了当朝二品大员,三百三十六个头颅我亲送上刑场!我敢在南海常家地盘撬了常家老窝,他炸我我便炸回他老家!我敢在南海铁板官场一绳子牵了七个二品,周希中南海霸王脖子再硬也得弯!我敢在安澜峪和海寇盗船大炮对轰,轰到最后官船给震散掉下海游十里!我敢在千斤沟三个人堵晋思羽一万军!堵到他火烧ρi股仓皇回头,我敢在胡伦草原以一万骑兵七进七出越军各路大营,扰得他食不安席寝不安枕!我敢在白头崖越崖夜袭,拼一身伤砍敌将头颅十一!身陷敌手历经酷刑不惜跳城逃生,我敢——”她霍然转身,一指在地上血泊里捂着脸瑟瑟发抖的彭沛,“替圣上宰了这狼心狗肺罔顾君恩上负君王爱重下负黎庶重托的斯文败类!”
她一番话电闪雷鸣,一字不顿,众人一句句听着只觉得如惊鼓如烈雷如汹汹大潮逼面而来,一瞬间心动神移,竟然被她气势震住,俱都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比我更疯!”凤知微根本不给人思考消化的机会,她要么不爆发,要爆发便得掌控全局,所有人都得跟着她的思路走,“有些人敢当庭蒙蔽圣聪,视陛下圣明于无物,自以为翻云覆雨,却做得跳梁小丑!有些人敢刑讯罪名未定的朝廷大员,万蛇加身,寒铐伤体,自称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有些人撒谎错漏百出,证言荒唐无稽,被当众揭穿还不知悔改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字字置人于死地,有些人敢罗列假证,寻那低贱下作无耻丧德之人,或威逼或利诱,于堂堂国家律法之地,三法司四皇子及陛下观审代表之前,当众伪证,罗织罪名,将天下人都视为白痴,意图当众编造出惊天大案!——谁被你们欺骗?谁被你们蒙蔽?谁将被你们联手整死,谁的国会因为你们堕入黑暗?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谁喂肥了你们脑满肠肥满是蛀虫的躯体?谁膨胀了你们充溢贪欲阴私不可告人的丑恶内心?谁容你们这么倒行逆施颠倒黑白无视天下悠悠众口混淆纲纪践踏律法?”
她一番话海潮般呼啸奔来,惊涛拍岸气势夺人,满堂人听得心神震慑不能言语,都没发觉不知何时外面的气氛有些怪异,还有很多人聚拢了来,站在栅栏外面,目光闪亮的听。
凤知微旁若无人在堂内走来走去,挥舞着镣铐,一脸正气和激愤,此时正走到二皇子案前,霍地双手往二皇子案前一靠,铿然声响里厉声道:“殿下,你说,谁?”
正愣愣看着她的二皇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浑身一颤,张大眼呐呐望着她,不能言语。
身侧宁弈却立即笑道:“总不会是二哥吧?”
二皇子又是一颤,凤知微哈哈一笑,已经离了二皇子案边,行到正前方刑部尚书案前,掌中锁链哗啦啦一扫,将那些案卷签筒全部扫在地下,抬脚踩烂,竹签在脚下碎裂出吱嘎声响,她仰头长声大笑,“今日你们说我疯也好,说我找死也好,我拼了这条命,告诉你们——不管谁能容,天容,地容,我不容!”
“好!”
哗然喝彩声起,声音雄壮若有千人,堂中听出一脸汗的大员此时才震惊的发现,不知何时正堂栅栏外密密麻麻围了无数人,最前面的就是青溟那批二世祖,后面挤挤挨挨的也看不出有哪些人,但是因为六部的官衙都在这附近,隐约可以看见各部的主事们似乎也混在里面,目光亮亮的瞧热闹。
喝彩声最狠的就是青溟学生,比凤知微还激动还兴奋还嚣张,最前面几个直接爬上了栅栏,站在栅栏上捋袖子大骂:
“他妈的残害忠良自毁长城!彭沛去死,刑部去死——”
“这也是国家法制第一部?操你奶奶的谎言集中营!伪证发源地!”
“国家功臣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的?不怕天下人齿冷?”
“不管谁能容,天容,地容,魏大人不容,青溟三千学子,不容!”
“青溟三千学子,不容!”
“不容!”
呼喊声惊天动地,雄壮如潮,一波波一浪浪,几乎要将整个阔大正堂掀翻。
彭沛在呼声里瑟瑟颤抖,几个“证人”早已软瘫如泥,二皇子脸色铁青,七皇子眉头紧皱,宁弈盯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几位大员交头接耳,贾公公先前一直坐着不动,突然开始坐立不安,眼睛不住往后堂睃。
“朕也不容!”
蓦然一声铿锵如铁,虽然语气不高,还带点老年人的衰弱,但是开首的那一个字,短促、威严、所代表的无上权柄,刹那便镇住了呼啸的风潮!
声到人到,后堂人影闪动,松鹤屏风后转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一身明黄便袍,山眉细目,正是天盛帝!
除了贾公公,满堂上下的人都怔住,再想不到天盛帝竟突然出现在刑部,还是宁弈反应最快,一拉十皇子,迅速转过桌案便跪了下去:“参见父皇!”
所有人这才惊醒过来,乱糟糟跪成一片,“参见陛下!”
天盛帝瞟了几位大员和皇子一眼,“唔”了一声道:“起来罢。”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几位大员和皇子都抬眼偷偷瞄他,揣测着他为什么会来,来了多久,来做什么?亲自审案还是听审?刚才到底听见了多少,出现时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宁弈最为神色坦然的,微笑将自己桌案让了出来,自己和十皇子坐在一起,天盛帝满意的看他一眼,坐下挥挥手道:“朕是来听审的,你们继续。”
几人惴惴不安的坐回去,面面相觑,现在谁还敢继续?还能怎么继续?堂上是万乘之尊亲自听审,堂下是各部郎官青溟学子竖着耳朵监审,主审的已经被揍成猪头,被审的一脸冷笑杀气腾腾,三法司办理刑名重案多年,经过无数风浪,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章永和葛元翔对视一眼,谁也不肯先开口。
天盛帝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跪在堂下的凤知微身上。
老皇神色平静,眼神虽因苍老微有浑浊,但看人时仍旧精光烁烁,凤知微并没有大胆迎上他的目光,显出悍然之态,也没有畏缩求饶,她似乎已经从激越状态中恢复过来,沉静的接受着天盛帝搜骨剔肠般的锋利眼光。
半晌天盛帝终于开了口,沉声道:“魏知,你可知罪?”
这句话一出口,堂上骚动堂下哗然,刚才天盛帝出现时的那句话,明明是在赞同魏知,怎么一转眼,态度就变了?
本已绝望的彭沛满脸鲜血的抬起头来,惊喜的便要扑上来哭诉,却被御林军拦住,二皇子目光一闪,胡大学士捋起了胡子,宁弈眉头一皱,眼光掠过天盛帝周身,渐渐又松开。
凤知微反而是听见这句话最平静的一个,昂起头,膝行几步,跪到了他面前。
跟随来的御林军高手立即紧张的上前一步,天盛帝一拦。
“陛下!”凤知微干脆利落的磕了一个头,“魏知有罪!”
堂下又是轰然一声,人人面露惊诧之色。
“哦?”天盛帝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何罪?”
“一罪。”凤知微平静的道,“不该于国家堂皇法典重地,肆意践踏执法案卷用具,咆哮公堂。”
“嗯。”
“二罪,不该在执法审案庄严时刻,挟制审案主官,当堂殴打朝廷大员,重手伤人。”
“嗯。”
“三罪……”凤知微露齿一笑,平日里斯文淡定的人,这一笑竟然有点狰狞,看得正饶有兴趣注视她的天盛帝也眉头一跳,“不该没把这个畜生,当堂打死!”
“……”
满堂死寂,万万想不到魏知当着皇帝面,竟然也凶悍如此,天盛帝怔在那里,直着眼睛瞪着凤知微,被这人杀气腾腾死不悔改激得一阵猛咳,面上泛起一阵潮红。
宁弈及时的递过一盏茶,天盛帝灌了自己两大口,才勉强平静着声音,森然问,“你刚才说什么?”
堂下青溟学子怔怔的看着他们的魏司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也担心得捏紧了拳头。
凤知微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陛下!彭沛贪贿阴私,欺君罔上,罗织罪名诬陷同侪,这等丧心病狂道德沦丧之徒,为民,则杀伤人命,为官,则为害一方,有负陛下如海深恩,有伤朝廷圣明之德,这等无耻之徒,当朝巨蠢,我天盛军民,上至为政宰执,下至三尺孩童,但凡有一丝良心热血,人人得而诛之!”
天盛帝默然不语,并没有对这句话进行驳斥,青溟学生们抿紧嘴唇,盯着他们魏司业侃侃而谈的背影,目光闪亮,热血如沸!
“微臣本应不惜此身,手刃此獠,还我朝光风霁月明月如洗!”凤知微声音浙渐多了几分无奈的哽咽,“但彭沛可以无视国家法纪,当堂知法犯法,微臣却不能和他学!他有罪,便当有司审判,陛下亲批,明正典刑,才是律法堂皇至公之意,另外,微臣也对陛下不够忠——微臣还是怕死!怕宰了他之后自己也会被人群起攻之直至丢命,微臣没能做到为全陛下令名为全朝廷美名而不惜此身,这是微臣的私心,这便是微臣的罪!”
一片静默。
两大学士对望一眼,眼光一闪,各自掉开。
胡大学士悠悠的捋着自己胡子,心想这番话自己可说不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这小子玩得炉火纯青,谁不会被这段既忠且诚的剖心之言打动?十八岁的人,说起话来竟然四面溜光琉璃蛋儿似的!要狠狠得,要软软得,以雷霆之举慑人,以怀柔之锋镇人……唉……不出三年,只怕老头子见他,便得弯腰咯。
十皇子用茶盏挡着嘴,凑到宁弈嘴边道:“六哥,这家伙你为什么要帮他?为什么要帮他?太可怕了,这么个滑头蛋儿,你不怕将来被他给卖了?”
宁弈饮着茶,淡淡笑着,半晌也用茶杯挡着嘴,在自己最爱重的弟弟耳边道:“老十,被人卖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家根本不屑于卖你。”
十皇子愕然不解,苦思半晌,自以为听懂了的一点头,道:“嗯,如果六哥不够强,这位魏侯爷,只怕确实不屑于以您为对手。”
宁弈笑而不语,心想只怕不是不屑于以为对手,而是早就开始了……
这边的对话并没有传到天盛帝耳中,天盛帝一直紧紧盯着凤知微,凤知微毫不退缩的跪在他脚下,天盛帝沉默良久之后,蓦然大笑,道:“好!好个三大罪!”
青溟学子们齐齐松了口气,发出的声音轰然如一阵小型旋风。
“陛下英明!”华琼扒着栅栏喊。
天盛帝绷着脸看了那边一眼,这名新近展露头角的女将曾经陛见过他,自然认识,英朗爽气的华琼,到哪里都像一道光,照亮死气沉沉的朝堂,老皇帝对她印象很是不错,竟然没有责怪。
“魏知。”他收回目光,沉声道,“刚才朕过来,在后堂听了你一番话,真真是诛心之言,按说你这般妄议他人之罪,也是不当,但朕既然能给别人机会,自然要给你机会,你给朕彻底的指证出彭沛怎么个欺君罔上丧心病狂,朕便免了你那实实在在的前两罪。”
“是!”凤知微一句回答干脆利落,刹那间抬眼和天盛帝对视,两人都是目光一闪。
凤知微一瞬间心中一叹。
皇帝很明显也一直在查着这事,多少也是知道点其中暗流汹涌,如今他来得这么积极准时,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说得太多。
此事一旦全数掀起,势必牵连广泛,那些主使的,帮凶的,春闱里塞了纸条的,一定是个庞大而复杂的利益集团,一旦牵丝绊藤的扯开去,掀动的又何止一个彭沛或一个皇子?有可能是天盛整个官场和国基!
天盛和大越今春大战在即,听说西凉那边幼主新立,摄政王把持政权,也是屡番巡边蠢蠢欲动,最近更是叫嚣说陇南道当初应该是西凉国土,被天盛帝以卑鄙手段所窃——这种局势下,天盛帝要的是稳,而不是破。
这一场蓄谋已久的暗害,注定要以少量鲜血的流出来达成妥协,她之前链抽彭沛,也表明了不欲牵连的态度,正是这态度使天盛帝出面做了表态,如果她再不知分寸,那就真的没有好下场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留得此身,报不完的仇,杀不完的大王头!
诸般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干脆利落的磕了一个头,“是,陛下。”随即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先行到二皇子案前。
二皇子脸色白了白,掩在桌案下的拳头,紧了紧。
凤知微不说话,靠在案边,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很久,看到所有人都疑惑的看过去,看到二皇子一直紧张的咽唾沫,半晌才色厉内荏的道:“魏大人,你有话便说,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
“我看殿下很——”凤知微拖长声音,在二皇子越来越青的脸色中霍然一收,快速的道,“殿下,下官首先要为自己洗刷清白,这点需要殿下举证——前日夜,礼部试题被窃案发前,下官府中失火,帝京府,九城兵马司,您和七殿下当时都曾赶去,曾亲眼看见下官和顾兄都在自家烧毁的府门前没有离开,之后下官无处可去,您和七殿下都曾邀请下官前去府中暂住,下官不欲惊扰七王夫妻恩爱,便随着去了您的王府,之后被安排住在王府西苑碧照楼,顾兄当晚因为两岁养女住在您寝殿的外间,遂在您门外和侍卫们一同守夜,当夜未曾离开休息,这个,不知道您可还记得?”
“咦。这么重要的证据,二哥先前怎么没说?”十皇子双手撑着下巴,又咕哝了。
“二哥自然是记得的。”七皇子立即含笑道,“我也记得,当时我确实曾邀请魏大人暂住我府,魏大人婉拒了,二哥不是故意不提,而是直到现在,魏大人才开始举证清白嘛。”
“本王自然记得。”二皇子立即道,“正想说给父皇听呢!此事大有可疑,大有可疑!”
天盛帝瞟他一眼,淡淡道,“老二不错,看得出大有可疑。”
不知道是谁在吃吃的笑,二皇子神色尴尬的咳了一声。低声道:“谢父皇夸奖……”
天盛帝不理他,却对凤知微道,“你和顾南衣,虽然已证明礼部事发时不在现场,但并不能证明你们没有指使人去偷窃试题。”
“陛下您忘了。”凤知微一笑,“自始自终,彭大人的所有证人和案卷指控,都是说微臣和顾南衣出手偷窃试题呀,只要微臣和顾南衣证明自己不曾做过,那么刑部就是在大放厥词诬陷重臣,不是吗?”
天盛帝沉吟不语,彭沛脸色死灰,怨毒的望向二皇子——既然魏知和顾南衣当晚在你府中,为什么不通知我收手!
二皇子脸色也难看得很——当晚顾南衣就守在他门外,他翻个身都能感觉到顾南衣转头盯着,事先约好的联络人无法接近,一大早魏知又来上朝,他自始自终传不出消息去,当时其实已经有心改动计刊,但无法通知,彭沛那边就按原计划动了手,他因此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所以才授意彭沛在牢中最好就获得口供,然后下手杀人,再伪装成畏罪自杀模样,以免会审会出岔子,不想魏知这人步步防备,竟然给他一直闹到了御前!
“陛下。”凤知微淡淡道,“微臣一定会彻底举证自己和顾南衣的清白,请看在案情有疑的份上,先将顾南衣身上那足可杀伤人命的寒铁镣铐取下可好?”
天盛帝一怔,仔细看了眼顾南衣身上那镣铐,突然一怔,想了一阵子想起这东西来历,眼神中露出一丝怒色,怖然道:“彭沛你真是昏了头,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动此大刑,来人,解了!”
几个御林军侍卫上前去解镣铐,刚刚触手便哎哟一声,随即便见镣铐上冒出淡白雾气,手指粘在了镣铐上,一个侍卫紧张之下一拽,惨呼一声一层指皮血淋淋的留在了镣铐上!
这镣铐竟然如同深冬寒冰一样,能粘住人带着热气的肌肤!
凤知微眼中寒火又是一闪,忽然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彭沛,道:“你来解!”
彭沛畏缩的抬头对天盛帝望,眼神里满是乞怜,天盛帝漠然喝茶,淡淡道:“极冰铐非御批不得动用,既然你敢轻易用了,你自己解也应该。”
彭沛一脸绝望之色,抖着嘴唇去撕自己的衣襟,凤知微一脚踢掉他的手,“不许撕衣服裹手!”
彭沛无奈,咬牙赤手去解镣铐,白色雾气阵阵冒起,皮肉一层层的粘在了镣铐上,痛得他浑身冷汗不住发抖,几次要晕去,却被凤知微在身后狠狠戳着,想晕也不可能,地面上冷汗鲜血,瞬间积了一堆。
好半天那镣铐才解下,已经满是带血的指痕和皮肉,落在地下顿时砸碎了几块巨大的青石,腾出一股淡蓝的青气。
镣铐落下的瞬间,顾南衣身子晃了一晃,随即坐稳,衣襟下瞬间抖落一堆碎冰。
凤知微看着那乌黑沉重发出淡蓝光芒的镣铐,看着顾南衣身上滚落的一地碎冰,一滴眼泪险些落下,急忙抬手遮了,伸手就去抓顾南衣腕脉。
顾南衣立即起身后退,凤知微知道他不想让她在众人面前显露魏知的武功,然而这样她也就不知道他到底伤重如何,一瞬间心中恨极,一把抓起彭沛,大步又回到堂前。
没耐心再和他们纠缠,速战速决算了。
“魏大人。”她还没发难,一直默然不语的吴大学士突然开了口,道,“虽然你有两位殿下举证不曾在案发时前去礼部,但还是无法洗清你是否有指使他人的可能,而且春闱试题何等重要,你身为礼部主官,失窃试题,难免失察之罪。”
堂中上下人人神色一凛,这是事实,历来和春秋闱试题有关的都是重罪,失窃试题,最起码也是个免官流放,这个罪责,魏知还是逃不了。
还不死心吗?
困兽犹斗,小心斗伤了自己!
凤知微扭头,冷冷盯着他,盯到吴大学士在座上坐立不安,才森然道:“多谢吴大学士提醒——不过……”
她笑得咬牙切齿。
“谁说我失窃试题了?”
卷三 殿前欢 第九章
一言出众人惊,连天盛帝都在座上探出了身子,惊问:“什么?”
“陛下不觉得奇怪吗?”凤知微一笑道,“本案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那位据说和微臣相互勾连,重金贿买试题并对外售卖,而被帝京府当场抓获的李长勇,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这句话一问众人才恍然发现,确实,这个最该第一个提出来的重要证人,竟然没有上堂。
彭沛脸色越发难看——这个人证,失踪了!
此事因为并不是他一人手笔,他管的也只是刑部这里逼供杀人这一块,那个重要人证另有其人安排,他之前也并不知道是谁,这人证由帝京府押送过来时,他为了安全,和魏知等人分开,关在了地面之上的普通大牢,谁知今早即将开审前,衙役报知,这个人犯失踪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想着反正别的证据也够齐会,堂上又有人相助,足够将魏知证死,便命衙役不要声张,四处寻找,此时听凤知微主动提到这个问题,心中轰然一声,已经明白了此事魏知已经做了手脚。
心中一时恨毒无伦,不是恨魏知,而是恨明明知道事情有变却没及时通知的二皇子,一时恨得心火上涌,连痛都忘记了痛,只将杀人似的眼光死死盯着二皇子,半晌才咬牙答道:“陛下……那个人证……昨夜在大牢莫名失踪……”
“失踪?”天盛帝一怔,随即大怒,“荒唐!”
“陛下。”凤知微却一笑,道,“请允许微臣传几个证人上堂。”
“可。”
“请传宗宸,李长勇!田留!”
李长勇这个名字出来,众人面面相觑,证人竟在魏知手中?
“传宗宸、李长勇、田留——”
不多时有人大步上堂,白衣飘飘气质随和,戴着个乌木面具,手中拎着两个人。
正是宗宸。
他经过顾南衣身边时,突然住了脚,上下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怒色一闪,抬手把了把他的脉,顾南衣这回倒没拒绝,宗宸执着他其寒如冰的手腕,一触即收,随即塞了颗火红的药丸到他口中。
这才向天盛帝行礼,并将两个证人推向前。
凤知微转身,指了指跪在左边的男子,道:“陛下,这是田留。”又道:“田留,你的左前方,是当今圣上,还不行礼。”
那男子一直凝神听着,目光有些沉滞,听见这一句,挪了挪膝盖,对着天盛帝方向拜下去。
“青溟长熙十三年肆业学生田留,参见吾皇!”
“青溟?”天盛帝怔了一下,看着田留明显异常的目光,犹疑的道:“你的眼睛……”
“草民的眼睛,自长熙十三年突发一场怪病,早已不能视物,所以才中途从青溟退学肆业。”田留声音里满是遗憾。
“你……”天盛帝犹疑了一下,不知道这个田留和此案有何关联。
“陛下。”田留不急不慢的道,“草民就是先前帝京府抓获的贿买试题的李长勇,草民对帝京府,报了假名字。”
“李长勇是你?”天盛帝目光一闪——李长勇竟是个瞎子!
帝京府当时拿到倒卖试题的李长勇时,他抓着火漆密封的试题在一个小巷子内神色鬼祟,试题随即被收缴,帝京府自然不敢拆封求证,火速送到宫中,由天盛帝拆封核对的,从当时发案的时辰来算,李长勇只能是刚刚拿到试题,那就可以说自始自终,曾经单独拿过试题的,除了刑部指控偷试题的顾南衣,就剩下这个李长勇,顾南衣已经证明自己不曾出去过,李长勇再是个瞎子,那就等于试题确实没有外泄。
天盛帝的神色,立即便松动了些,无论如何,试题没有外泄,震动天下的春闱丑闻便将不复存在,多少维持了朝廷的颜面和名声。
只是有些事还是想不明白,比如这个田留为什么要报假名,又是怎么会在魏知手中,这不应该是彭沛等人的证人吗?还有这个真正的李长勇……
他的目光转向李长勇,那却是个精悍人物,虽是士子打扮,却满脸横肉,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身的江湖气,跪在地下也不安分,总把头扭来扭去,宗宸一直就站在他身后,严防死守的样子。
凤知微没有看李长勇,只是注视着堂上几人,自李长勇出现后,彭沛和二皇子七皇子脸色都没什么变化,倒是刚才向她发难的吴大学士,突然低头开始喝茶。
这一瞥便心中有数,果然这事不是一人手笔,应该是由好几方人,各自负责一个环节,起到保密和互相监督的作用,但也正因为如此,对全局掌握不清,反而给她钻了空子。
“李长勇。”宗宸轻轻一踢,道,“你是个什么人,来这里为个什么事,也说给陛下听听吧。”
李长勇浑身一颤,又看了吴大学士一眼,奈何人家专心喝茶死活不抬头,他嘴角颤了颤,想起身后那人千奇百怪的伤人手段,咽了口唾沫,无奈的道:“小的……小的叫李长勇……帝京人,住帝京南门兴化桥白牙街……小的家中原本也有几分薄产,也算一方富户,但小的沉迷赌博,欠了一身赌债,债主来要债,逼得家里娃娃哭婆娘叫,老娘也上吊了……小的心里一急,揣了把刀就奔债主家,准备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死也要死个痛快……在兴化桥外的胡同里被人给拦住……对小的说……你反正是要去找死,死也要死得值一点……只要我第二日夜间亥时正在东楼大街西二胡同里等着拿一样东西,然后在指定时辰内走到北四胡同附近就行,如果被帝京府抓着……就说是我从礼部那里找通关系买来……事成之后,给我家白银千两,在江淮道给我婆娘孩子置办大宅……”
此时原本在外旁听的青溟学子,已经得到凤知微的暗示,放心各自散开,各部主事不能再混在里面听审,也悄悄的离开,这些人知道,再下去也不会让他们听个齐全,之所以先前天盛帝放他们进来,也是因为外面街道人越聚越多,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如今再听下去,听出什么不可收场,便不好了。
堂上下因此渐渐安静下来,反而更生出压抑僵凝的气氛,天盛帝半眯着眼睛,听着李长勇的交代,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半晌不发一言,众人惴惴不安的望着他,不知道老皇帝此刻什么心绪,只有宁弈,没有看他的脸,只将目光微微垂在他手指上。
天盛帝的手指,在宽大袍袖掩盖下,痉挛般的抖动着。
宁弈目光一闪,心知皇帝不是不说话,而是心火上涌,气得暂时说不出话了。
“李长勇!”他立即道,“既然你接了这个交易,怎么现在会在魏大人掌控中?”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李长勇哭丧着脸,“那晚小的按时去了,刚到东楼大街西二胡同,有人过来,问:‘阁下尊姓大名?’小的便答了,随即就被人打昏……之后,之后便被关在黑屋子里……小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陛下。”凤知微含一抹冷笑,款款上前来,道,“这两位可以算是微臣的证人,只是其中来龙去脉,他们却也不清楚,让微臣,一次给您解释明白吧。”
天盛帝此时才缓了过来,下死眼盯了早已面无人色的彭沛一眼,沉声道:“你说!”
“事情要从微臣接任礼部之初开始。”凤知微侃侃道,“微臣接任礼部,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清理了前任尚书留下的文书卷宗,无意中在书房书架后的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名单。”
天盛帝脸色变了变,立即问:“什么名单?”
“微臣也不知道。”凤知微道,“上面只简单了写了一些数字,和人的姓,籍贯,比如第一行,微臣记得,是一万、王、曲阳,几个字。”
天盛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瞟了凤知微一眼,“名单呢?”
凤知微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这名单微臣不知是什么,却觉得可疑,不放心留在书房里,于是带回了府中,那晚微臣府中失火,微臣被下人抢出来,名单放在卧室里,不知道有没有烧毁。”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道:“你那府邸烧得甚厉害,只怕留不下来。”
凤知微眼底浮现一丝冷笑,道:“是。”
天盛帝避开了她的眼光。
凤知微眼神讥诮——哪来的名单?彭沛真要收授贿赂,怎么会傻到留下名单?她这么说,就是为了证实彭沛的罪,并试探天盛帝对于此案的态度,反正她府邸被烧了,一时拿不出名单也是合理的,天盛帝真的有心要查,她也能最终查出牵涉到哪些人,但是如今,天盛帝连叫人去她府中察看一下都没有,可见将此案捂住的决心,早已下定了。
心中冷笑,面上丝毫不露,继续道,“微臣存了这份疑惑,对春闱试题便分外上心,暗中对试题的保护做了布置,表面上值夜守卫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外松内紧,滴水不漏,尤其微臣不轮值,两位侍郎也不在的时候,微臣更加小心。”
“试题失窃案发当夜,微臣派遣的暗中护卫便来向微臣禀告,礼部外围有人行踪诡秘,似有可疑,微臣不愿打草惊蛇,便命护卫们小心注意着。”
“随即微臣府邸便发生了失火,微臣当时心知不妥,想必和那名单有关,不敢随意乱走,便跟去了二殿下的王府。”
“下面的事由草民来说吧。”宗宸突然接口,“草民宗宸,南海人氏,出身南海五泉山,和燕家家主燕怀石颇有交情,燕家主受魏大人之恩甚重,请托草民带领一批燕家门下护卫保护恩主,事发当夜,草民在礼部围墙之外看见有人影闪过墙头,遂一边严密监视一边禀告本主,大人要草民不必打草惊蛇,见机行事,草民遂一直跟着那黑衣人,看见他开锁盗走试题,临走时还将门锁再锁好,草民一直跟着他,到了东楼大街西二胡同,发现李长勇正在那里左右徘徊,心中也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在西二胡同外出手拦截下那盗题者,夺走试题,再擒下李长勇,问出李长勇要做的事后,草民想,不妨将计就计,也好引出此事幕后主使,但是春闱试题事关重大,无论交给谁,将来都可能因为接触过试题而获罪,遂寻到早先和魏大人颇有交情,后来因为眼疾退出青溟的田留,请托他为此事假扮一回李长勇,田留为人仗义,一口答应,怀揣试题到了北四胡同附近……后来,果然便被帝京府捉住了。”
天盛帝一直半闭着眼听着,似在思考这段话有无可疑处,推敲半晌觉得无懈可击,魏知的应对已经算是用心良苦,连引蛇出洞的人,都细心的安排了个瞎了的田留,再说失察之罪,便是吹毛求疵了。
半晌天盛帝沉着脸问:“那田留如何现今会在你这里?”
“陛下。”宗宸一笑,“无论是试题盗取,还是后来帝京府抓人,此间时辰衔接得太巧,草民不放心帝京府,怕田留兄弟呆在帝京府或刑部,会吃上皮肉之苦甚至丢命,所以草民一直在帝京府守候,那边初次过堂后,便将田留兄弟给偷了出来,田兄弟义薄云天,为了我家大人已经甘冒奇险,不能再让他有个闪失。”
“你说的盗取试题者,现在何处?”
“草民已经擒下他,这人嘴硬,草民自认为无权代国家法制审问此人,却也不放心将他交给如今的帝京府和刑部,怕他一不小心死于非命,这人现在在草民处,陛下如果愿意,草民可直接将他交给御林军。”
堂上吴大学士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天盛帝沉吟了一下,冷冷道:“稍后朕会派人前去提此人犯。”
宗宸一笑,一躬退下。
吴大学士颤抖着手去拿茶杯,手几次抬起又僵硬的落下,他身侧胡大学士立即扶住,低笑道:“老吴,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哪里不好?”
吴大学士木木的看他一眼,心里知道自己这样不妥,极力想要镇定些,然而心中一片乱糟糟灼辣辣,沸油煎着似的,哪里还维持得住体面尊荣?
二皇子脸色黑,倒看不出白来,但是隐约间却透出青黄之色,放在案下的手指,在无人处一直轻轻颤着。
七皇子折扇半掩着脸,遮住了脸上神情,指间一个绣工精美的扇坠儿,不知怎的掉了几缕丝穗,他无声将丝穗收进袖子里。
斜眼一瞟宁弈,七皇子心中冷哼一声……陛下今日原本不上传:殇绝邪 | 下载全本 | 书籍资料页 | 返回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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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会出宫,这是他多方打听确定了的,是谁,让陛下起意过来听审?又这么及时的赶到?
功亏一篑啊……再次。
“陛下。”良久后凤知微轻轻的,似乎感叹般的道,“有些人为了炮制出这惊天大案,真是煞费苦心,盗礼部,烧魏府,串联官员,伪造人证,今日他们带上堂的人证,几乎个个伪证,如此丧心病狂,令人惊心哪……”
她叹息着,一副自己死不足惜,陛下身边有这样的恶毒朝臣却令人担忧的模样。
天盛帝沉然未语。
堂中又恢复了静默。
和先前的沉凝压抑的静默不同,此刻的静默是森冷而又灼热的,空气中有令人颤抖的气息在流动,像是紫金铜炉里隔夜的微凉的香灰底下,其实还掩藏着暗红色的跳跃的火星,只等着沉灰扬开,轰然溅起——
“彭沛!”
静默果然于刹那被炸开,天盛帝的怒喝如飓风般刹那响彻大堂!
本就因流血过多痛得半昏迷,靠着栅栏爬不起身,连后来说了些什么也不大清楚的彭沛,被这声震得赫然一个哆嗦,顿时清醒,睁大了眼睛,惊恐的看见天盛帝愤然推案而起,一把抽过身后一个御林军侍卫佩戴的长剑,抓在手里便对他劈头砍下——
“朕杀了你这丧心病狂的混账!”
“陛下!”
满堂泥塑木雕里,一条人影不顾剑光锋利,飞扑而至!
竟然是凤知微。
“陛下——”凤知微双臂抱住了天盛帝持剑的手,大声道,“陛下因人一言而将魏知下狱,却不可因魏知一言而擅杀大臣!大狱不可轻动,臣下不可妄杀,彭沛有罪,便将他交部议处,您这样一剑劈死了他,臣的冤枉……臣的冤枉……到死也再说不清……”
她抱住天盛帝,声音浙渐转为凄楚哽咽,“……陛下……千万莫气坏了身子……臣还想着您千秋万载……永远教着臣,训着臣……”
衣袖滑下,露出“被刑讯至伤痕累累”的胳臂,密密麻麻的伤口惨不忍睹。
天盛帝听着她那泣血之言,想起这少年正是因为不结党营私,不随波逐流,谁都不靠,只靠着帝王,因此被众人联手陷害下狱,而那拿他下狱害他几被整死的命令,还是自己下的,一时心中一颤,难得的生出几分愧悔心情,再一转眼看见魏知臂上怵目惊心的“刑伤”,身子一震,怒火再起,一拱一窜间脸色涨红,眉间却有青气闪过,只觉得心跳如鼓太阳|茓都在砰砰乱撞,当啷一声长剑掉在地下,人却晃了晃。
离他最近的凤知微一看不好,老皇帝今儿似乎动了真火,可别当着自己面中风,又想自己顶着“大刑之伤”侃侃而谈到现在,这中气也该用完了,再精神百倍就说不过去了,赶紧低泣一声,“陛下……您莫气……莫气……都是我不好……”抢先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身后人影一晃,却是刚才奔过来的宁弈接住,虚虚托着她后腰,低头看一眼,肯定的道:“魏大人有伤在身,急痛在心,晕过去了。”
一伸手又搀住天盛帝,掌心一翻一股热流透入,款款道:“父皇,魏大人求您剑下留情,这也是为臣子者公忠体国之言,彭沛还是交部议处吧。”
天盛帝刚才一阵气促头晕眼花,强自支撑着不肯在众臣面前倒下,如今宁弈真气渡入,登时好了许多,目光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他以往一直不喜欢宁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儿子的武功,当初众皇子一起习武,拜的都是宫中聘请的名师,偏偏宁弈出类拔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位名师最后因此挂冠求去,这样一个天资出众的皇子,本该是帝王之福,然而唯有宁弈,却越发呼应上他内心的某处阴影,多少年来他深自忌讳,宁弈其实也应该知道他忌讳,难得的是也不因此束手束脚,该使武功的时候还是使,比如此刻。
想到此处,想起这个儿子多年来不受自己待见却一直坦荡光明,和这铁骨铮铮的魏知倒也算是一类人,心中不由软了一软,温言道:“依你。”
他异常和蔼的语气,宁弈倒没什么受宠若惊之色,倒是跟过来站在背后的七皇子,目光跳了跳。
天盛帝一脚嫌恶的踢上软瘫成泥,袍子湿了一大片的彭沛额头,怒喝:“自有国法治你!”
贾公公赶上来,扶着天盛帝向外走,天盛帝看看宁弈臂弯里的“昏迷”的魏知,看看靠着栅栏始终未动的顾南衣,沉吟了一下,站住了。
“来人,送魏知和顾南衣,送至宫中寻太医救治!”
一场惊天祸事,被及时得到消息的凤知微连消带打消弭于无形,局外人不明白其中的暗潮汹涌危在旦夕,只知道那位魏小侯着实传奇,围绕着他发生的事就没一件不让人掉眼珠子的,一时天盛百姓增加了不少津津乐道的谈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待考的士子和喝茶的百姓挤成一堆,口沫横飞拍膝打掌描述那日“惊天地泣鬼神”的“临堂三抽”,说的人神采焕发,好似自己就是当堂抽尚书骂公堂踩书案的主角,听的人目光呆滞,一阵阵倒抽气里大呼痛快,各处酒楼说书先生十分灵光,赶紧将这一波三折颇有戏剧性的大案编成书“奸尚书嫉贤能密谋设陷,忠义侯闹刑部临堂三抽”,别说魏知大放光彩威风凛凛,连带华琼顾南衣等等,都在其中领了一个忠义且受屈的光辉正面形象。
那句著名的“天容、地容、我不容!”被迅速传唱,妇孺皆知,有家谭家酒楼十分顺应潮流,左右门匾上联为“天容,地容,我不容——过门不入”,下联为“炒菜、炖菜、谭家菜——菜菜飘香”,一时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外间纷纷扰扰,朝堂熙熙攘攘,天盛帝一怒雷霆,亲自处理此案,彭沛夺职下狱押送大理寺待审,礼部两位侍郎停职待勘,一应当日给刑部指控作证的官员会部彻查,做伪证的李阿锁斩立决,那位利欲熏心的青溟败类倪文昱,据说楚王建议将他革去秀才功名,永不录用,并放到青溟书院门口枷号三日再行处理,天盛帝予以批准,倪文昱后来下场如何——不用问也可以想象得到。
有些人哭天喊地,有些人坐立不安,有些人张皇失措,有些人——抓耳挠腮。
抓耳挠腮的是凤知微。
她本来只想装下晕,然后顺理成章光荣退场,下面怎么处理交给天盛帝,该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天盛帝突然良心发现,竟然破例把她和顾南衣接到宫中调养,这下可急坏了她——先别说宫中御医还不如宗宸,最糟的是,在宫中她必须装“重伤未愈”,太监们不错眼珠的侍候着,她没法下床,也就不知道顾南衣到底怎么样,顾南衣虽然和她都被安排在外廷景深殿,但是还相隔了两个院子,她问太监顾大人如何,太监要么就是笑着说侯爷您放心,先养好自己的伤,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说那边太医们都在,但是都被顾大人赶出去了,这一听越发急死了凤知微,太医都在,岂不是说束手无策?顾南衣赶他们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她身上那些“伤痕”,是宗宸配出来的药,趁那天她上囚车,囚车歪斜的时候投给她的,用了后肌肤出现红痕淤紫,起密密麻麻的带血疙瘩,看起来怕人,其实只要服了另一个瓶子里的药便好,未服解药之前,体内气息也会现出衰弱之像,凤知微不怕被太医查出不对,只担心拖久了误了顾南衣,耐着性子养了两天,这晚再也忍不住,穿了软袜便溜下床,准备去夜探顾南衣,谁要是撞见,就说梦游症犯了,反正她装梦游症也挺熟练。
她事先打听过顾南衣所住的厢房,其实就是一个宫院的东西跨院,但是这个景深殿很有些奇特,设计得长廊繁复,到顾南衣院子里,还得绕过一座宫墙。
她悄没声息的走着,忽然看见前方人影一闪,赶紧让到长廊后,却见是一个小太监,步伐轻快的过去,看那方向,竟然也是向着顾南衣的院子去的。
凤知微盯着那太监步伐,目光一闪——这是个会武功的,而且武功还不低。
一个有武功的太监,深夜不在本宫侍候,却跑到这景深殿来,要做什么?
凤知微的呼吸,放得更轻。
那太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站立等候。
月光的影子淡淡照过来,前方宫门缓缓开启,有人正穿越宫道,负手漫步而来。
卷三 殿前欢 第十章 春夜如许
花圃两侧种着高大的玉兰树,一色的紫玉兰花朵繁茂,幽魅月光下凝露滴紫,擎着典雅的花托,而树间漫步而来的那人,衣袂飘飘,如玉树之颀,如玉兰之雅,亦如月色之清。
几朵硕大的紫玉兰花迎风坠落,扑入他衣襟,他漫不经心伸手接住,月下拈花抬眼淡淡看过来的姿势,让人瞬间屏了呼吸。
月光下,繁花间,宁弈漫步而来。
那小太监,已经退在十步外墙角阴影里,恭谨而立,垂首俯身,眼光向着自己鞋尖。
宁弈随意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腰牌瞄了一眼,道:“是小成子?这么晚了,上哪去?”
“回殿下。”那太监似乎和宁弈甚为熟悉,低声笑道,“奴才主子今夜又睡不着,打发奴才去太医院取点合香安神丸,您知道的,景深殿这边有侧门通太医院,又僻静,一路上没什么人盘查,奴才贪懒,便走了这条道。”
宁弈似乎有心事,随意听了,点点头道,“入夜了不要乱走,下次传个话出来,我派人送过去,免得麻烦,不过得等轮到我值戍的时候。”
“不就是知道今晚殿下值戍,主子才让奴才出来的么……”那太监低低笑道。
“那就去吧。”宁弈回头看看太医院方向,挥挥手。
那太监又躬一躬,照样前行,凤知微皱着眉——从这小太监前行的方向,看样子还是会经过顾南衣那里,如今他光明正大的得了宁弈的通过,再不会有人阻拦。
她担心被宁弈发现,远远的躲在长廊背后的阴影里,并没有听清两人的对话,只感觉到两人似乎熟悉,而月光下宁弈回头看的方向是太医院方向,同时也是顾南衣所在的方向。
一个亲王认识一个太监不稀奇,一个亲王认识一个会武功的太监,并任这会武的太监半夜在宫中行走,就有些稀奇了,一个亲王大半夜一个从人都不带的和一个会武的太监在这景深殿邂逅并任他行走,更是无比稀奇。
事有反常必为妖,以凤知微对宁弈的了解,就算事情没反常,发生在他身边的事,也十有八九有妖,只是那妖,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
不由暗暗心急,有心要跟过去,却又不想被宁弈看见,又想到宁弈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不会是在找自己吧?那就糟了——
却见月色下花树间,宁弈抬头遥遥看过来,正是望着她的住处方向。
凤知微心中一紧,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再回去,宁弈望着她的宫室方向,突然握拳于口,轻轻咳嗽,越咳越紧竟然止不住,慢慢退后一步靠在树上。
凤知微凝眉看着他,他的脸沉在树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是否痛苦,但是一直低头,一声接一声的咳着,空洞沉闷的咳嗽声隐约传来,凤知微眉头一皱,听这咳声,竟像是受了内伤。
他什么时候受了伤?三司会审的时候就发觉他似乎精神不佳,但是他平日里也常常懒洋洋的,该锋利的时候还是锋利,该抓住的机会一个也没漏,她也就没在意,如今看来,竟然伤得不轻。
她蹲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要不趁他正在咳嗽不注意,先回去?等他过来,正好把宗宸的药给他一点,她那里倒是有不少好药。
刚要挪身子,宁弈却突然站直了身,凤知微以为他要去自己那里,谁知道他对着那里又望了望,一边咳嗽一边转身走了。
月光下的花树间,他虽咳嗽不止,仍背影挺直,并不回头。
长廊后花树动了动,凤知微怔怔的自花间站起,看着宁弈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随即她收回目光,毫不犹豫越长廊而过,既然宁弈不来,自然要继续自己的计划。
想了想,她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蒙了脸,一路穿廊过院,也遇见几拨守卫,都轻轻巧巧闪了过去。
顾南衣所住的院子一片安静,连侍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太监在月洞门边打着瞌睡,凤知微从他身边过去时,他呼噜正响。
凤知微知道以顾南衣的古怪脾气,自然不会要任何人近身侍候,放心大胆的直奔主卧室。
还没靠近那房间,便觉得一股寒气迫人而来,凤知微心中一凛,加快脚步,无声无息掠过去,抬手就去推门。
“唰。”
门开一线,晶光耀眼,数道闪耀着彩光的锐器,直Сhā她的双眸!
来势极快,带出嘶嘶猛烈风声!
刹那间光芒缭乱如十柄小匕首,仔细看竟然是一个人养得长长的双手十指指甲!
这人隐在门后,门开一线推门人注意力正对前方时骤然出手,出手快,下手狠,凤知微都来不及眨眼,那彩光闪烁已经到了她眼前。
凤知微猛然倒仰,一个大反弯仰下去,满头长发瀑布般泻落地面,仰倒的同时腿已经踢起,狠狠踢上那人手腕。
砰然闷响,那人手腕被踢开,却顺势团团一转,袍角散开如流云,一个反身,十柄镶宝石般的匕首指甲再次反Сhā,这回Сhā的竟然是凤知微的档。
凤知微一霎那间又恼又羞——这人出手实在太恶毒,敢情认为她是个男人。
她并不起身,借着抬腿上踢之势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风车般将自己转了过来,一转间已经避过那绝户一Сhā,站定的同时抬膝一顶,恶狠狠顶向那人因为俯身Сhā档而正对着她膝盖的下巴。
两人抬手刹那交手三招,各有各的机变毒辣,一个比一个出手阴损。
那人低笑一声,赞道:“好应变!”扭头扭腰错步,十指飞弹,呼啸成风,抓向她胸前。
凤知微大怒,这绝户爪,还真没完没了了!
一抬手格开绝户爪,反手成爪,一爪也抓向对方胸前!
那人怔了一怔,没想到眼前这人居然也使得出这种流氓打法,眼看凤知微风声虎虎狼抓而来,立即一撒手,滑步转身,扑向屋中床上一直闭目入定的顾南衣,抬手就去劈他天灵。
凤知微大惊,死命的追了过去,那人却是个虚招,哈哈一笑,手在顾南衣头上一晃,伸手在他腰间一摸,摸出一个金色的袋子,抓了就奔向后窗,一脚踢开窗户跳了出去。
凤知微本不想追,她只关心顾南衣安全,然而那人似乎还偷走了顾南衣身上的某件东西,顾南衣的随身东西不多,但既然带在身上,必然十分重要,绝对不能落入人手,她百忙中瞥了顾南衣一眼,看见他端坐如前,浑身散发出氤氲寒冷白气,很明显正在运功驱除寒毒,无论如何不能打扰,当下咬咬牙,追出后窗。
后窗之后是一方荷池,连接着九曲长廊,那人登萍渡水而过,虽然一身太监装束,然而风姿极其优美,有种特别的轻盈和韵律,月光下衣袂飘舞,飞掠间如舞者正于荷池上作飞天妖娆之舞。
这种姿态看在凤知微眼底,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种特别的身形姿态,似乎在哪看过?
只是眼下不是思考的时辰,那人掠过荷池,掠上回廊,扑向回廊连接着的另一间用来休憩烹茶的雅室,这人对宫内一切似乎十分熟悉,举足落步,毫不犹豫。
凤知微却也丝毫不慢,她很少使用武功,但不代表她不熟练,她这样的人,本就任何时候都不会放松对自己的打磨,此刻体内热流腾腾调动,追光蹑影,抬脚就越荷池过长廊追到那人身后,劈手去抓他肩膀,喝道:“拿来!”
“砰。”那人头也不回一脚踢开静室门撞了进去,肩膀向木门一撞,木门反弹向凤知微的脸,凤知微单手按住门轴,另一只手闪电抓向那人后腰,那人突然回首,对她一笑。
一笑间百媚横生。
一笑间碧波上妖莲绽放,一笑间涟漪中舞袖翩跹,一笑间轻纱里海棠春睡,一笑间薰风里娇花生露。
春夜凉风,都似因这倾城一笑,突然悠缓曼舞。
饶是凤知微是女子,也给这烟视媚行娇媚入骨的笑意给炫得怔了一怔,一怔间那人抬手就将手中的东西掷来,正是从顾南衣腰间摸去的那个裹了金色布袋的东西。
凤知微立即去接,那人趁她去接又是一笑,反身便走。
金色布袋飞过来。
凤知微伸手去接。
却有另一只手,突兀的从她身后伸出,轻轻一招,布袋便落入了那人掌心。
与此同时凤知微后背一僵,不能动了。
僵在那里,凤知微大骂自己今晚大失水准,太过心急,怎么就没有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心要夺回顾南衣的东西,竟然没有注意到,一直有人无声无息追在自己身后,趁着空子夺了东西,还制住了自己。
一瞬间心急如焚,这是在皇宫,出了什么事,自己死不要紧,还得连累南衣!
月光浅浅照过来,月光下那只手洁白修长,地面上拉开的影子也是颀长的,衣袍宽大看不出身材,脸上似乎有面巾飘拂。
那人夺了袋子,抬手点了她哑|茓和麻|茓和睡|茓,将她往静室内一张短榻下一塞。
凤知微脸朝下,满脸触着泥灰和尘土,无法抬眼看四周情境,她深深呼吸,不管吸进了一地尘土,先平静下自己。
对方出手极快,为了让她失去意识可谓三管齐下,可惜点到最后一个睡|茓的时候好像有点真力不济,真力没有透|茓,她又反应极快的稍微挪了挪身子,所以并没有睡去。
随即便听见风声一响,有落足声响,似乎有人从后窗进来,那人落地“咦”了一声,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个笑起来妖媚无伦的小太监。
此时再听那声音,便听出了几分故意装作的低沉,音色却还是女子的,并没有变音,果然是个女子。
那人去而复返,看见室内没有凤知微,却多了另外一个蒙面人,不由怔了一怔,下意识要退,那人却突然道:“你是不是丢了东西?”
这声音有些沙哑,却是经过真气变音的,凤知微隐约听见一点东西摇晃的声音,想起自己好容易夺回的顾南衣那个金色的袋子,正在对方手中,似乎还在轻巧的晃啊晃。
看样子那个假太监回头来,也是为了要拿回这东西。
那假太监站住,沉默了一瞬,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随即道:“哎呀,是呀,我丢了东西,谢谢你等着还给我。”
两人在这夜间偏僻宫室内,像真正的白日里大街上失主和拾遗者一般,平淡而又诡异的对话了两句,随即凤知微听见那假太监比较轻盈特别的步子上前两步,似乎要去接那个金色袋子。
“砰。”
“嘶。”
两声低微却沉闷的异响,脚步声一错,月光下两道人影光影一乱,随即听见那假太监低低的笑声,道:“好……好……你厉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蒙面人悠然道:“阁下经手过的东西,当然厉害。”
假太监沉默了一下,月光微亮,将她的影子照在对面的墙上,她似乎掠了掠鬓发,随即媚然笑道:“你是谁,怎么这么了解我?怎么知道我把这个袋子已经下了毒?你怎么却没中毒?”
那人又是淡淡一笑,道:“既然知道你下毒,怎么会中毒?”
凤知微心中一震——刚才那假太监将袋子掷回来的时候,已经下了毒?她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当时追得那么紧,那假太监还要应付她步步紧逼,抬手之间便下了毒,手法当真巧妙。
换句话说,蒙面人从她手中夺了袋子,还是救她一命?
她这里思绪如潮,那边对话还在继续,隐约间头顶上短榻一响,似乎有人坐了下来,随即听见蒙面人的笑声响在上方,震得短榻微摇。
凤知微心中恼火——喂你坐在我头上了!
“你费尽心思接近那人,不就是为了要看看他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吗?”坐在榻上的蒙面人,指了指已经到了对方手中的金色袋子,“怎么不打开来看看。”
那假太监冷笑一声,果然打开了袋子,接着便低低“咦”了一声。
月光倒映出她手中之物的影子,依稀是个如意形状。
凤知微怔了怔,顾南衣那金色袋子里是玉如意?不对吧,如果她没记错,应该是顾南衣只使用过一次的武器,那个雕着血红色宝塔的短玉剑。
很明显,刚才蒙面人夺去袋子的一瞬间,偷天换日了。
只是这个假太监是谁?为什么对顾南衣身上的这件东西这么感兴趣?不惜冒险潜入他身边盗取?而这蒙面人是谁,似乎对这事来龙去脉很清楚,也似乎不想给这假太监知道这来龙去脉。
凤知微在黑暗中瞪大眼睛,隐隐约约觉得今晚自己这一番遭遇,似乎触摸到了一些潜伏在暗处的隐秘,一些看起来和自己无关,其实关系千丝万缕的隐秘。
那假太监将玉如意握在手中,似乎有点发怔,半晌低低道:“难道……我猜错了……”
蒙面人沉默不语,并不说什么。
“确实是似是而非……”假太监又低语一句,随即一抬手,将玉如意又抛了回去,道,“这东西我不要,你自己收着吧。”说着转身就走。
蒙面人端坐不动,也不拦。
那假太监走到门口,忽然回身,双手抱臂,上上下下看了蒙面人一遍,蒙面人沉默着,任她看。
半晌假太监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我说,你何必呢……”
她最后一句语气忽转柔媚,轻盈飘忽婉转诱惑,像有人在用微绒柔软的花瓣搔着掌心,簌簌痒痒,勾人。
蒙面人舒服的向后倚了倚,笑道:“哦?我不懂你的意思。”
假太监沉默了一会,忽然又是一声轻笑。
“冤家……”她笑,慢悠悠走回来,此刻步态再不同先前迅捷凌厉,优雅柔曼,步步摇曳生姿,月光照着那影子,腰肢似乎也没怎么扭,姿态似乎也没怎么故意摆,衣服还是太监直统统的青绸袍,不知怎的,那行走间细微的颤动幅度,便奇异的行出无限的风情来。
真正的尤物,无需浓妆丽服,无需袒露勾引,无需搔首弄姿,一个眼神,一抹笑涡,一抬手的姿态,便是一段无可抵档的风流香。
这还只是月光扭曲了的影子,可以想见,这样的尤物面对面走来的时候,是对男人多大的考验。
短榻上蒙面人沉默着,似为那般丽色风情所惊。
“冤家……”她又笑,重复了一句,这一句微微卷舌,从舌尖半含轻吐,带着媚而俏皮的尾音,让人想起夏夜月下滴露半卷莲叶,在风中摇曳将芳香暗送的芙蕖。
她笑着,将双手缓缓按在蒙面人肩头,蒙面人不动,她笑着靠过去,手肘柔若无骨的撑在他肩上,娇嗔的半偏了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吹着他耳垂。
蒙面人低低一笑,轻轻抬手,指尖拈住了她春葱般的手指,尾指连挑,珐琅镶宝石甲套在黑暗中闪着彩光跌落,随即他以一种珍重的姿势,捏住了她的指尖。
月光照着那对男女的影子,她爱娇的倚在他肩头,吐气如兰,他半侧头,温柔的轻拈她的手指,十指相扣,相视而笑,看起来柔情脉脉流动。
凤知微瞪着墙上那对几乎重合的影子,思考着如果这对狗男女就在自己头上颠鸾倒凤,自己是立即冲破|茓道掀翻这床呢,还是忍耐着趴在床底听活瑃宮?
眼看着那女子越靠越近,几乎将整个身子压了下来,墙上的影子只看得见她起伏的身线,美妙玲珑。
凤知微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那家伙迟早要被这美人压倒,男人有几个坐怀不乱的?不乱的都是不举的,自己还是不要对这人的定力做太高期待比较好。
凤知微开始闭目调集真气冲|茓。
突然听见那女子娇吟一声,轻轻道:“你今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这坏人……”女子叹息着,忽然凑头过去,狠狠咬了下他的耳垂,“不是要来和我做对吧?”
男子轻轻“哎哟”一声,不像是痛倒像是笑,将她往外推了推。
“我不管你怎么想。”女子身子被他推开,手却仍旧牢牢搭在他肩上,“我为了你,也算什么都不顾了,连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你答应我的事,可万万不能反悔。”
男子轻轻笑了笑,始终不说话,一副我就这样子你且看着办的模样。
女子低头看着他,月色照着她黑白分明柔媚生光的眸瞳,眼眸里并没有柔情似水,却有凛然之光,掩在那红粉温存之后,偶尔精芒一闪,便见峥嵘。
她近乎恨恨的看着男子,突然一伸手,将他推倒在榻上,倾身而近,单膝跪在他腿上,撑身低头望着他,冷笑道:“若是你两面三刀,过河拆桥,利用了我再坏我的事……”
她微笑着,膝盖慢慢移动,往某个重要地位游移而去,作势一压,毫无笑意的笑嘻嘻道:“咔嚓!”
男子低低笑起来,笑声震动得短榻微晃,簌簌的灰尘落了凤知微一头。
他笑道:“仅仅是这样?”笑得漫不经心,突然一翻身,那女子低呼一声,墙上光影一乱,短榻一阵震动,随即听见砰然一声,凤知微又落了一头灰。
还是被压着,不过已经换了位置。
凤知微皱着眉,等着听喘息或娇吟,榻上却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那男子笑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
半晌那女子短促的笑了一声,曼声道:“放心……我不放心你我还能放心谁?好人……你是要……要么……嗯……”
半拒还迎的语气最是旖旎诱惑,连凤知微都听得脸上发红,榻上那男子轻笑声却还是既温存又沉凉,低低道:“你这朵带刺的玫瑰,我怕是没这福气享用……”
女子默然,随即冷笑一声,道:“是,你没福气,有人有福气,有人一身老斑烂肉,却有这个福气享用!”
男子默然,床榻微动,他似乎翻身让开。
女子坐起,一声声的冷笑,道:“你知道对女人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没有男人,而是有个男人,却是你最厌恶的那种,气息腐朽,一身衰老,衣服脱了一身的棺材板味儿,偏偏你还得抱住他,告诉你好喜欢!”
室内笼罩在一半黑暗一半明光里,沉默也似乎半明半暗的让人琢磨不透,只有那怨毒的语气,听得人连心都冷了冷。
男子半晌才幽幽道:“委屈你了……”
女子却又娇笑起来。
“和你说着玩呢……”她亲昵的伸手去抚摸男子脸颊,“我自走了这条路,再不后悔,不说这个,咱们难得见面,聊些别的……你似乎一直很帮那人,前几天心急火燎的传消息进宫,让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安排老头子出来……你和他,什么交情?”
“什么交情?”男子笑笑,“你也知道那人的名望……你说我笼络他,为什么?”
“总之是为了你的好事儿,你放心,我会助你。”女子轻轻一笑,“我的事,你也千万放在心上,我现在这个身份,做什么都不容易,所以那个人,你得千万给我惦记着,一定要帮我找到他,不要一不小心,便忘了。”
“我忘了谁的事,也不敢忘你的事。”男子笑道,“我怕你——咔嚓。”
“脑袋落地,也是可以咔嚓一声的。”那女子也笑,笑得身姿乱颤,墙上的影子如风摆妖荷。
男子也在笑,颀长的身子撑在榻上,月光下垂落的衣角飘逸,像一株半倾的玉树。
月夜,静室,深宫,相对温婉而笑的男女。
互争、敲打、试探,笑意晏晏却暗含杀机的对话。
凤知微在榻下黑暗里,目光灼灼。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半晌男子柔声道,随即似乎递过什么东西,“你的药。”
女子“嗯”了一声,顺从的接过来吃了。
她半躺在榻上,有一只手一直垂在榻下,垂在凤知微眼前。
突然飘过一阵粉末,迷了凤知微的眼睛。
凤知微努力的眨眼睛,才眨掉那粉末,正想两人没有动作,哪来的灰尘,眼光一抬,看见一点淡黄的粉末,正自女子垂在榻下的那只手中无声簌簌而落,散在风中。
凤知微一瞬间恍然——她根本没吃男子给的药,而是也偷梁换柱了,吃下的是自己备好的假药,男子给的药,此刻正在手中悄悄捏碎。
她不知道榻下有人,正给凤知微看个明白。
凤知微一声倒抽气,响在肚子里。
这一对外表浓情蜜意,内里杀机暗藏尔虞我诈的男女!
这是什么药?
这两人在做什么交易?
到底谁在骗谁,谁在瞒谁?还是两个人都在骗对方瞒对方?
一肚子疑问翻上来,头顶上那女子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起身笑道,“我走了。记住,不要让我等太久。”
男子嗯了一声,女子曼妙亭亭的在地上走了几步,飞身而起,墙上影子一闪,只剩了一个。
大开的窗,透进午夜的冷风。
男子似乎在榻上出了会神,低低咳了一声,随即低头想从榻下拉出凤知微。
“砰!”
短榻突然翻倒,翻在地上木屑四溅,男子猝不及防跌落,与此同时凤知微身影一闪自掀开的腾腾烟尘里暴起,一扑就扑上了他的身,顶膝、卡腰、肘撞、锁喉一气呵成,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抬手就去撕他的蒙面巾——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一章 春色
暴起压人撕面巾,凤知微一气呵成手势如惊风。
手指刚刚触及面巾边缘,底下人却低低笑了一声,横臂一格,暗劲涌出,瞬间将她的手指格了出去。
手指荡开,凤知微却连一点转折都没有,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扼向对方咽喉。
那人横开的手臂霍地收回,砰一声肘尖撞在肘尖,肉体交击的沉闷声响里,两人都闷哼一声。
闷哼声里烟尘腾起,刹那间男子腰部一挺暴翻而起,将凤知微翻天覆地压倒,凤知微抬膝狠狠一顶正对他某重要部位,男子一让,面罩后眼睛幽光一闪,凤知微已经一挺腰,身子侧翻,砰一声重新压上他身子,横肘就压上他咽喉。
压在地下的男子低咳一声双腿一绞,凤知微悬空的腿立即给绞得一转,在地上骨碌碌一滚,反应过来时他又压了回来。
凤知微抬腿前踢,倒踢他后心,他垂膝一沉,啪一声又是一声闷响,又是同时一声闷哼。
刹那间你压我我压你,闷不吭声在地上翻滚了几个来回,方寸距离里两人纠缠在一起贴身肉搏,以快打快,肘撞、膝顶、指截拳击,啪啪啪啪一连串爆竹般的脆响里,刹那间已经对攻了十多招。
凤知微只觉得手肘膝盖所有曾经相撞过的关节部位都震得发麻,使出去的都似乎不是自己的肢体,她毕竟是女性,自己知道力量上无法和男性相比,只是一心要将顾南衣那玉剑拿回来,一边抬肘顶膝扼喉,一边伸手去他身上摸顾南衣那玉剑。
这一摸,底下那人正好在让她的顶膝攻击,身子一滑,她原本去腰部摸索的手,不知怎的便摸着了另外一处部位。
灼热的、似软似硬的、微微隆起的,并且随着她一摸,越发的蠢蠢欲动的。
凤知微一呆,一霎间脸上爆红。
她就是个猪,现在也知道自己狼爪一抓,抓到了什么要紧部位,赶紧像抓到火炭似的嘬的缩手。
她缩手,底下人却也不反抗了,突然将身子一摊,春水般的摊下来,柔声低笑道:“原来你要这个……摸吧。”
他的笑声突然也似带了刚才那女子的销魂蚀骨意味,悠悠荡荡在这寂静花香的春夜里,远处的夜虫突然不甘寂寞的唧唧鸣叫,叫出这夜令人内心骚动的灼热。
摸吧摸吧摸吧摸吧……
凤知微僵在那里,压着某人,肩顶着肩,膝顶着膝,手还在半空做狼爪之形,像月夜穿行闺房之间专门采花的风流大盗。
那朵原本十分难搞的花现在十分合作的躺在她身下,摊手摊脚浅笑吟吟,摆出任卿采撷予取予求的姿态。
……
凤知微半晌磨着牙低头,思考着要不要一拳打昏这个刚才还烈女现在变荡妇的家伙,冷不防底下人一声轻笑,道:“不好意思?那换我——”
一把揽住她的腰身子一翻,天旋地转间他已经压了上来。
压上来立刻双腿绞住她的腿,双手抱住她的臂,八爪鱼似的将她缠住,再不给她一分挣脱的机会。
凤知微还想挣扎,猛然觉得身上那人身子滚热,而两人腰下靠得紧紧的某处,更是硬而热,她虽是处子,但素来女扮男装,在官场军中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什么春宫荤故事也没少见少听,顿时知道此刻万万不可以再撩拨一分,不然是个男人只怕都会擦枪走火,走火了,爽的是别人,亏的可是她。
一动不敢动,身上却渐渐出了汗,她从小到大,强势深沉,秉温柔之风行彪悍之事,就算有时婉转委屈,内心里其实俯视众生,哪里适应这种被压的姿势,身上那人熟悉的气息迤逦而来,因这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而越发令人心跳,她怔在那里,竟然脑中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里只想说些煞风景的话打消某人的绮念,于是干笑道:“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何必为难男人呢?”
上方那人先是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这个时候居然会说出这么蠢的一句话,反应过来忍不住扑哧一笑,笑了之后似乎越想越好笑,竟笑得浑身颤抖控制不住,慢慢将头搁在她肩上。
凤知微只觉得他沉重的头搁在她肩上,顺滑的发丝都泻在自己脸上,簌簌的痒,又渐渐觉得他不动了,脸埋在她的肩,压得肩膀发沉,也不知道他是还在回味着笑,或者干脆打算在自己肩上睡一觉?
她又等了一会,不知怎的他竟然就那么不动了,隐约间有点奇异的气味散发出来,她突然有点不安,试探着伸手去推他,轻轻道:“喂——”
这一推他动了,将脸从她肩上抬起,她闻见那味道越发清晰,侧头要去看自己的肩,他却单手按住了她的肩,一伸手撕了她的面罩和面具,顺手也扯了自己面巾。
两人对望一眼,都笑了。
一个笑得不甘,一个笑得无奈。
半明半暗的月色里宁弈的眸子似漾着星光的海,满满都是起伏的情绪,一边轻轻摇头一边道,“你啊你……从来都不肯让我省心。”
凤知微眨眨眼,一脸懵然不知,“殿下这话就不对了,这里是景深殿,我好好在殿里养伤,倒是殿下你,不在皓昀轩值夜戍卫宫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宁弈望着她,眼神里渐渐泛上一丝柔和,正色道,“本王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魏大人,谁知道魏大人床空衿冷,人不知道跑哪去了,本王只有一间间的找,好容易在侧殿这间静室找到,不想大人不知好歹,竟然因此对本王骤施辣手,意图摧花……唔……”
凤知微笑眯眯将自己的拳头从宁弈嘴里拔出来,在他衣上擦了擦,道:“好大一朵花,喇叭似的……唔……”
有人用唇塞住了她的嘴。
人家比她温柔,她用拳头堵人家的调侃,人家用唇来纳了她的调笑,人家比她霸道,她把拳头塞进人家的嘴也便立即拔出了,人家却不肯轻轻放过,唇压在她唇上,不管不顾便是一吮,火辣辣一痛里她惊怖的想,明儿怕得顶个猪拱嘴见人,正要挣扎,他含笑的低低顶上来,还不怀好意的蹭了蹭,火热而坚硬的横在那里,她一向滑头,立即偃旗息救……两害相权取其轻,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亲吧……
她放弃抵抗,他倒不急了,软软的贴着她的脸,从额头到眉心到鼻子到下巴,一寸寸的亲过去,唇温暖柔软,像是江淮道的丝缎,被暖炉烘过,温存的贴在肌肤上,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往昔的清凉里有点微微的甜,深邃幽魅,她突然想起午夜里开在黄泉彼岸的染血的曼陀罗花,妖而凄艳,在天涯的尽头无声招展,却也不知自己怎会有这般的联想,他却似乎发现了她的闪神,有点恼怒带点惩罚的一低头,重重吻上她的眼帘,她眼前一黑惊呼一声,惊呼声被他的唇堵住,不像惊呼倒像喘息,倒引得他低低的笑,笑声在紧贴的胸膛间微微震动,他的唇游移下去,带点贪婪的细细膜拜她肌肤的细腻和清爽,没有浓腻的脂粉味,明月一般的光洁,气息尊贵冷香,让人想起月下暗香浮动无声妖娆的雪兰花,被春风吹破,寂寞芬芳千里,他对着这样一朵花,想膜拜更想掠夺,忍不住低喘一声,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十指深深Сhā在她鬓发里,用舌尖灵巧的挑开她细密的牙齿,轻轻一溜便溜进了她的月光之海,他在那极窄又极广阔的天地里遨游,四海徜徉,喜乐无边。
他喘息声响在她耳边,低而沉,他的唇齿间有种奇异的甜,和她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她一直沉默不语,试图装成僵尸状,就像当初对晋思羽一样,据说那最能扫男人兴,然而他却出奇的熟悉她的一切,熟悉到明白她的一切小心思和身体反应,他并不急迫,一边恣意温柔的品尝她的甜美,一边轻柔的抚着她的腰,轻轻一抚她便颤了颤,身子一阵比一阵软,流水般迤逦开去,僵尸再也装不成,他低低的近乎得意的笑,越发将指掌间的活计玩得技巧高超,那些微微颤动,那些分寸间的挪移,像在琴弦上不惊声的拈起落花,珍重而挑逗,她毕竟是怀春年纪十八处子,那般强大的心志,也不能抑了低低轻喘,他听了那旖旎低声,心上便如真的着了火,只觉得指掌间纤腰一抹玲珑,细到惊心,细到令人心底生出想要折断的狂想,却又柔韧到惊心,柔韧到令人觉得便是万钧之力也不能折,这般极度矛盾的感受,直欲叫人发狂,他渐渐觉得,自己那一泊沉冷不急不躁的心,刹那间便沸腾了起来,蒸了这肌骨,蒸了这天地,蒸得这心的五湖四海,都将在一霎那干涸,沧海桑田。
这里一泊春色无边的沉默,沉默里跑开狂野驰骋的惊马,她渐渐便觉出了他的异常——两人贴得实在太紧了,衣服穿得又不多,有一点变化都感觉清晰,她越发紧张,手指悄悄蜷起,正想着他如果真的控制不住,该用什么方式来中途叫停,他却低低哼了一声,咬了唇,将手松了松,脸偏了偏,一时间两个人都似逃难一般,各自叹息一声。
叹息声齐齐出口,齐齐一怔,又齐齐对视一眼,月色下各自看见对方鬓发微乱满眼迷乱的模样,月色下各自在对方眸子里看见同样鬓发微乱满眼迷乱的自己,他笑笑,满不在乎而又得意,她却脸色爆红,慌不迭将眼睛转了开去。
眼睛转了开去,却不能遮掩红晕一丝丝从鬓角蔓延到眉心,像春风里的涟漪,一层层晕开,想收也收不住,额前渐渐泛出微微的晶莹,在月色下闪着微光,他俯下身,她惊得一颤,他的手按在她肩井|茓不让她逃,却没有再次触及她的唇,只珍重的一一吻去那细汗,又含着笑贴住了她的脸,将自己的脸紧紧靠着她,轻轻道:“知微……歇一歇……”
凤知微没有说话,听着他的心跳,觉得那一阵大跳之后便转迟缓微细,竟然有些虚弱症状,心中一软,便想去把他的脉,偏偏他身子压着她手臂不让,只好不动。
两人原本都偏凉的肌肤此刻都灼灼的热起来,触着了便觉得烫得惊心,却又令人清晰的感觉到那滚热底下的无穷温软。
两人就这么静默的依偎着,在一怀惊涛骇浪里终于拥有了这一刻难得的宁和,时隔一年多,诸般翻覆别离生死磨折,她始终在人间波浪中浮沉,他始终操舟隐在风急浪高的波涛背后追寻着她,有时候近一步,眼看着要挽手一起,瞬间便被一个浪头冲散,等到下次机会再来,却已前情不复,你仿似再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顶着个皮囊和面具,恍惚迷离里看不清对方和自己。
不想却在此刻,静夜僻宫深处,终有了不曾勾心斗角你疑我疑的平静一刻。
在这宁静温馨的一刻……
凤知微的肚子,突然煞风景的叫了一声。
宁弈怔了怔,忍不住一笑,凤知微也不脸红,悻悻道:“养伤呢,你们皇家惜福养生,不提倡伤者食荤,每日送来的吃食清淡得和尚看了也会哭。”
“你是说我家饿着了你?”宁弈一笑,让开身子,拉她起来,道,“我也饿了,我们去偷吃的。”
凤知微眼睛亮亮的站起来,却拒绝,道:“不了,我还要……”话说到一半止住。
宁弈却一向是个水晶心肝,眼神微微一掠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语气却没什么变化,道:“你挂念顾南衣是吧?他不用太医的药是对的,那群庸医见他是寒症,就知道开温补之药,却不知道堵不如疏,大寒之后再以大热相冲,冷热一激如何了得,倒不如让他安静运功驱寒,我已经让人去护卫了,不会再让谁惊扰了他。”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知他说的对,顾南衣此刻确实不能打扰,但是……
宁弈偏头看看她,冷笑一声道:“我知你疑我,今晚你本以为是我安排人对顾南衣下手,是不是?”
凤知微沉吟一下,并不掩饰的笑了笑,道:“殿下和那人私会花圃在前,静室密谋在后,非常时机,非常地点,非常人物,叫人不疑也难。”
“是你从未信任过我罢了。”宁弈淡淡道,“我不会对你信誓旦旦,想来你也不信,将来如何,你且看着吧。”
“说起来,”凤知微一笑,“我一不小心,又偷听了殿下一桩秘密,打搅了殿下一桩好事,实在歉甚。”
她说着抱歉,语气一点歉意都没有,宁弈的脸从月光后的暗影里露出来,灼灼如白莲,眼睛却突然亮了亮,语气也有了变化,“知微……你是在吃醋吗?”
凤知微怔了怔,心里突然一乱,这才发觉刚才自己那句话语气用词都有点不妥,听起来还真有几分醋味,脸上一红,心想此时绝不能着急解释,怎么解释都会越描越黑,怎么解释宁弈都有本事解释成他自己要的那个答案,当下笑而不语,做出“你的问题十分无聊因此我很淡定无稽”状。
也因此,原本想问清楚他和那女子关系的,此刻也觉得无法出口,其实问或不问也无此必要,那女子最初出手时,十指上的珐琅宝石便让她基本猜出了她的身份——除了后宫妃位以上的主子,谁能金尊玉贵的用那样的甲套?而那扶风蹈月般的身姿,天生冶艳而又端庄的步态,除了那位出身西凉,以舞娘之身得天盛帝宠爱的庆妃娘娘,还能有谁?
当初常贵妃寿宴,这个舞娘献舞,明面上是二皇子安排的,不想背后却和宁弈暗通款曲,宁弈这人,行事阴微不显,真是不到局中,永远也猜不出他曾经做了什么。
想起那枚药,凤知微眯了眯眼睛,朝中一直传这位娘娘盛宠,等着皇家再添十一皇子,偏偏她肚皮一直没动静,是老皇不行了,还是这药的功劳?
想起那散落到自己脸上的粉末,凤知微也淡淡的笑了笑——看来这位庆妃娘娘,也未必那么听话呢。
就是不知宁弈和她,究竟做的是什么交易了,以后若有机会,倒不妨和这位娘娘打打交道。
她心思转来转去,一肚皮的疑问,却知道问宁弈也不会有答案,暂且都揣进怀里,那药丸成粉的事,却也没提。
宁弈眯着眼睛看着她,眼神像月下一只觅食的狐,半晌眼底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却已经转了话题,再次伸手来拉她,笑道:“越谈越饿,这景深殿外不远就有一个大厨房,咱们去找吃的。”
凤知微还是想拒绝,觉得饿一饿也就过去了,突然闻见自己肩上有种奇异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偏头要去看。
此时宁弈的手也到了,本来是来拉她的手的,不知怎的看见她偏头,那手突然改了方向,手指一抬,按向了她的肩。
凤知微习武之人,下意识一让,嗤啦一声,也不知道是谁用力控制不住,肩上的衣服被抓掉了一片,露出了一片肌骨晶莹的雪白肩膀,连带小半片胸前肌肤都微微显现,那里的肤色更为细腻,玉色底透着淡红,月色下幽美难言。
凤知微怔了怔,眼中显出怒色,宁弈呆了呆,苦笑道:“你挣扎什么?”就手将手中碎布扔掉,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凤知微要拒绝,一动间却春光大泄,肌肤白光耀眼,宁弈也不勉强,笑吟吟抓着袍子看着,眼神专往那些露出来的缝隙里掠啊掠,凤知微无奈,只得由他将袍子帮自己披上。
宽大的外袍悠悠罩落,带着独属于他的华艳清凉气息,凤知微拢着衣襟,沉默不语,眼角往墙角被撕掉的那块布料一瞥,心中微微叹息一声。
宁弈脱了宽大外袍,里面仍然是自己的长袍,一笑牵了她的手,不由分说拉了她在月夜深宫里奔行,他是今夜值戍大臣,宫内禁卫安排十分了解,拉着她左一拐右一窜,十分潇洒的越过重重暗哨明哨。
此时月上中天,春夜花香浓郁如酒,两人携手迎风而行,长发衣袂在风中招展成旗,再猎猎纠缠在一起,漫天的星光自苍穹迎面扑来,扑入胸臆,再化为彼此闪亮的目光。
奔行中宁弈微微偏头看着身侧的女子,眼神里波光荡漾,此刻伴她在身侧,载了满袖的明月光伊人香,任风涤荡过微微疼痛的心口,不觉伤只觉得痛快而恍惚,痛快这拘束皇宫也有让他牵着她的手极速奔行的一刻,哪怕只是极短一段路途,恍惚这极短路途来得何其艰难,而她即使在掌中,也如此抓握不住,像这风。
然而他转瞬便转过脸去,目光遥遥看向山海之外……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只消我握了这天下疆土,你便是风,也只能是在我的河山之上飞扬的风。
他微微笑起来,身形一闪,轻声道:“到了。”
这是外廷的大厨房之一,专供侍卫夜宵,夜宵刚送完,已经关了门熄了火,两人进去,毫不客气直奔食柜,一个翻上面一个翻下面,过了一会宁弈抛了一个纸包下来,笑道:“玫瑰松子糕!”
与此同时凤知微也笑着抛了个纸包上去,道:“艾草青团!”
两个纸包在空中交错而过,各自接住,相视一笑。
两人身份尊贵的家伙,肩并肩坐在厨房地上悉悉索索吃糕点,一对大老鼠似的,凤知微塞了满嘴的糕点,鼓鼓囊囊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玫瑰……唔……糕……”
宁弈伸手用手指替她揩去唇角一枚松子,笑而不语,心想你喜欢吃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看她吃得香,唇角漾起明亮笑涡,笑涡里一点糕点屑油晃晃,突然一笑,凑过去舌尖一舔。
凤知微“啊”一声,随即开始咳嗽,脸涨得通红——噎住了。
宁弈赶紧给她拍背,笑道:“可不要成为松子糕噎死第一人。”
凤知微白他一眼,坐远了点,却听他悠悠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艾草青团?”
凤知微手顿住。
她……不知道他喜欢艾草青团。
艾草青团也是她喜欢的,而已。
转目一瞥,看见那人一贯淡而远的笑意里多了点明亮而喜悦的东西,突然想起当初废宫暴雨里那个长跪桥头的寂寞的人,他如今声势煊赫坐享尊荣,然而这一生有谁真正记得他的喜好,有谁真正将他的喜怒忧憎放在心头?也许有过,却早已湮没在寂寂的深宫里,等他知道时,已太迟。
而他这一生,时刻隐藏着自己,连喜好,都不敢轻易让人知。
而她一直亦避着他躲着他甚至顾忌着他,也从未真正有心去打听过他的喜好。
心底突然泛上一丝酸楚,她垂下眼睛。
宁弈等了一刻不见她回答,他何等玲珑的人,立即明白,自嘲的一笑,道:“其实也不算很喜欢。”
凤知微慢慢将糕点吃完,笑了笑,道:“前年有次路遇宁澄,看见他去西街德记糕点铺子买新出炉的青团,他说那家做的最好。”
她答得含糊,他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笑道:“不。”
凤知微疑问的看他。
宁弈深深看进她的眼睛。
“今夜吃的艾草青团,一生最好。”
从大厨房回去,宁弈没有再跟随着她,却将顾南衣的玉剑还了她,又将那柜子里的玫瑰松子糕和艾草青团全部找出来,包了起来给她带了回去,凤知微看着他将青团也包在包裹里,心知自己的善意谎言终究没有骗过他,难得有点愧疚的默然不语。
她揣着糕点回了景深殿,先去了顾南衣那里,隔窗看了看,看出他行功正在紧要关头,不敢打扰,还是回了自己那里,一边想着明儿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天盛帝把自己和顾南衣打发出宫,一边思考着眼看着春闱主考肯定要点自己,如何借这事把以前的帐结一结。
她的殿室在最里一进,她心事重重的一路进去,四面侍卫都给宁弈调开,没什么人巡游,凤知微走到殿门前,正要推门,忽然停住手。
她盯着殿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殿门微微虚掩着,门缝里一点丝线随风飘动。
她走的时候,关上了殿门,在底部放了一条红线,只要有人进出,便会被看出来,如今很明显,有人进来过了。
凤知微立在门口,想了半晌,身子让到一侧,伸手缓缓推门。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推开一地淡白的月光。
没有袭击没有杀气没有风声,什么都没有,室内的一切影影绰绰,在黑暗中如群兽蹲伏。
隐约有华贵浓郁的香气飘来,凤知微小心的嗅了嗅,认出是高等宫眷常用的脂粉香。
她眼底掠过一丝讶色——难道庆妃当真胆子大到无边,跑到她这里来搜查了?她一个内宫宫妃,这样妄为,不怕惹出祸事?
然而仔细一嗅,又觉得这香气和庆妃带有几分媚惑的香气不同,稍微要清淡点。
她小心的步入,室内始终没有动静,越过明光闪动的珠帘,隐约却可以看见自己的榻上,有人。
身线起伏玲珑,似是女子,正海棠春睡,婉转鼻息。
凤知微眉头一凝。
榻上人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动静,软软的半撑起身子,娇弱不胜的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笑道:“死人……说是出去小解,怎么半天才回来。”
月光照上她的脸。
照上屏风后她不着寸缕的身子。
凤知微刹那间心中轰然一声。
糟了!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二章 一枝红杏上墙来
榻上女子,赫然是韶宁公主!
她满面春色,眉梢眼角风情荡漾,随着坐起的姿势,锦被滑落,香肩玉肌酥胸微隆雪光耀眼,很明显锦被之下必也不着寸缕,她也不掩饰,微羞而喜悦的笑,看过来的眼神,饴糖般软而甜腻。
女子只有在自己有过鱼水之欢的爱人面前,才会不因袒露而羞涩。
再看她秀眉微乱,眉尾湿润粘腻,眉心微微带赤,博览群书连风月宝经都读过的凤知微立即看出,韶宁刚刚破身。
在她殿中,她的床上,破身!
怔在那里,凤知微一瞬间脑中电闪,已经知道对自己的新一波下手,再次雷霆霹雳不容喘息的来了。
韶宁对自己有情,整个天盛朝廷上下,连皇帝都知道,如今韶宁在自己床上破身,不用说自然是和魏知私下有情半夜幽会年轻男女控制不住共赴了巫山云雨,而以韶宁的性子,必然要死要活非魏知不嫁,木已成舟,事关公主名节和皇室体面,到得最后天盛帝必定要赐婚,于是,按照天盛律例,驸马不可干政,眼看就要扶摇直上的魏知顺利出局。
而宁弈今夜负责宫中值戍,出了这样的事,天盛帝必然心中大怒,对宁弈也必有责罚。
真真是一箭双雕。
凤知微立在榻前三尺,静默不动,手心瞬间湿了一片,一瞬间大悔今夜怎么就出去给人钻了空子,害了自己也害了宁弈,然而她知道,在这宫中她势力单薄,对方却有备而来,知道自己担心顾南衣,迟早要亲去看一眼,趁势便做了这个安排。
这个安排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要熟悉韶宁的心理,要熟悉宫中的值卫,要想办法让韶宁违背宫规趁夜来景深殿,还得找人李代桃僵和她春风一度,所有这些事都得掌控好时间,稍有迟误便会撞个正着。
本来她在顾南衣那里不会盘桓很久,偏偏庆妃出现,导致了她和宁弈都被吸引而去,到底是预谋的,还是巧合?如果是庆妃和人预谋要调虎离山,那自己和宁弈就更加危险。
今夜因为庆妃的出现和自己的追逐,宁弈为了给自己方便,调动了景深殿外的守卫,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被掀出来,又是一桩无可解释的祸事。
事情来得突然,又完会的无法挽回,眼看榻上锦褛翻乱,点点斑红,光溜溜的还睡着个公主不肯下来,以凤知微的机变,想着其中利害后果,想着两年来的苦心很可能便要在今夜全盘倾覆,一瞬间也脑中空白。
床上韶宁见魏知不动,还以为他在沉醉的欣赏自己,不禁微带羞涩的低了头,却有意无意将锦被又下拉了一点。
她今夜原本只是想趁难得魏知在宫中的机会,来偷偷见一见心上人,诉诉衷情,看是否有可能打动那人铁石心肠,谁知一路长驱直入,毫无遮拦跨入殿中,殿内四面黑沉沉不辨人影,而殿中芳香宜人,令人心神荡漾,她怕惊扰别人,又怕打扰心上人养伤休息,想在榻前先坐一坐,看看他的睡颜也好,便满怀柔情的在榻边坐了,谁知刚一坐下,背对她的魏知便翻了个身,一伸手将她拉了下去……她又羞又喜又惊慌,想要拒绝,身子却酥软得不成模样,心中模模糊糊想,以父皇的意思和自己的身份,不先趁这机会成其好事,自己这一番痴心多半要付诸流水,瑃情上涌,朝思暮想的情郎又终于假以辞色,本就奔放大胆娇纵任性的韶宁,半推半就也就由他去了,一泊春水荡漾里,只觉得情郎温柔里有点急色,似乎很有些焦躁,提枪入港迅速收工,她这里只觉得痛,却是半点滋味也未曾尝着,她却也不敢放纵,一直手肘掩着脸……事后最初的羞涩过去,她掰了情郎的脸想和他好好叙叙心意,那人却急急爬起说去小解,等了好一阵子才回来。
此时看他立在那里不言不动,韶宁羞喜中便生了几分嗔怪,低低道:“瞧你……傻愣在那里干什么?刚才还那么急……的……”
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
凤知微眼神幽光一闪,刚才一瞬间,她在思考是不是将自己是女人的事干脆对韶宁表明,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自己无辜,然而转瞬她便知道不能,韶宁不是逆来顺受的柔弱性子,一旦知道自己被骗奸内情,绝望愤怒之下必然会闹出天大祸事,到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她还得想办法通知宁弈这事,迅速查清今夜可疑出入人等,找出那个睡了公主还栽她头上的混账,并对接下来的暗箭做好准备。
远处更鼓声沉沉敲起,厚重窒闷,将夜的沉凝击破。
声声沉,声声促。
此刻,四更天。
如果没猜错的话,对方既然出手,必定杀手连环,马上应该就有人到她这里,“发现”魏知和公主的“私情”,将事情闹大。
她必须立刻安抚下韶宁。
“公主。”想定了的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忍了熊熊怒火,含笑上前,在她身侧坐了,柔声道,“对不住,有点闹肚子,让你久等了。”
一边软语温存,一边顺手就拿过散落床边的肚兜亵衣给她穿,语气很缓慢,动作却极其快速。
韶宁听着情郎难得的温存,享受着情郎的侍候,晕陶陶里一切由她,一边穿着衣一边呢喃道:“怎么就闹肚子了?我给摸摸……”说着就来摸凤知微腹部。
凤知微轻轻一让,笑道:“你手可是冰的。”顺手又套上中衣,韶宁展眉笑道:“小知你穿女人衣服倒是熟练的,敢情经常给穿来着?”最后一句掉着长长尾音,已经带了醋意。
凤知微给那句“小知”震得抖了一抖,心想女人真是天下最会自来熟又最会吃醋的东西,一边温柔快速给她穿衣笑而不语,韶宁却又幽幽叹息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有人心仪也是应当,就连我也……但以后可不能再荒唐了。”
我还有你荒唐么?凤知微心里苦笑一声,老老实实道:“是。”抬起她的脚帮她穿袜,韶宁却突然将脚一缩,盯着她道:“你给我穿这么快干什么?”
凤知微一松手,皱眉笑道:“公主,不穿这么快还想做什么?我倒是想和你在这里颠鸾倒凤再大战三百回合,可是你看,合适么?”
韶宁的回答险些让凤知微给呛着。
“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柳眉倒竖,“反正生米已经成了熟饭,我倒乐意更熟一点,干脆便让父皇知道,我这辈子,除了嫁你,也没法嫁别人!”
“行。”凤知微站起来,将韶宁的裙子往她身上一扔,“公主你就熟去吧,今儿就躺我榻上死活不起来吧,明儿我被拉到午门外砍了头,你嫁我的脑袋去!”
“怎么会!”韶宁瞪大眼睛,“父皇很宠我,也很宠你!”
“你父皇再宠我我也只是外臣!”凤知微冷笑一声,“你父皇越宠你我死得越快!你堂堂天盛公主,没名没分在我床上失身,你父皇知道了,明儿我要不被送上刑场,我跟你姓!”
“小知。”韶宁默然半晌,一把抓住凤知微的手,紧张的道,“你不会想临阵退缩吧?父皇很宠我的,你要敢始乱终弃,我……我……我杀了你——”
“公主你现在睡在我床上不起我便快被你杀死了,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凤知微冷笑。
韶宁扁扁嘴,犹豫了一下,自己取过衣服来穿,一边穿一边道:“听你的便是。”凤知微抚慰的拍拍她的手,韶宁立即小鸟依人的倚过来,凤知微扶着她的肩,柔声道:“公主,你且回去,以后的事……”
“不行!”
韶宁霍然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小知,你休想就这么哄我回去,今日事今日毕,今日事你必得给我个说法。”
凤知微皱眉看着她,心想今日这事遇上别的女子好办,遇上韶宁却是难缠,忍耐着问:“公主要什么说法?”
“你得个我立个聘书。”韶宁起身,走到书案前,将文房四宝向凤知微一推,“白纸黑字,说明你魏知必向陛下求娶韶宁公主,从今日起,宁昭便是你的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生不得所爱。”
她森然盯着凤知微眼睛,一边转身快步走回,一把掀开被褥,床榻之上桃花点点,尽是处子落红,她唰的将那落红的床单撕下,示威的对凤知微一晃,然后揣在怀里。
凤知微被那招展的血染的风采给晃着了眼睛,默然立在那里,盯着铺开的纸张不语,这与其说是聘书,倒不如说是罪行交代书,白纸黑字落在韶宁手,和落在那些居心叵测的敌人手中有什么区别?从此便是永远甩不脱的把柄和掣肘,她一生雄心,这些年的挣扎,都将因为这莫名其妙的骋书,付诸流水。
这一霎心中既憋屈又恼恨,今夜所遇,何其冤枉乃尔?偏偏遇上这胡搅蛮缠的韶宁!
半晌她缓缓道:“好,我写。”
韶宁脸上森然的神色立即换了笑意,亲昵的靠过来,轻轻吹着她的耳垂,笑道:“可别换字体,我认得你的字。”
凤知微苦笑一声,心想好歹先糊弄过今晚打发走她,事后想办法毁了就是,正要提笔,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快速传来。
心中一震,却又一疑——这好像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如果是设陷的对方,肯定是唯恐天下不乱带来好多人,怎么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且今夜怎么回事?刚才宁弈在景深殿后殿会庆妃,将景深殿守卫调开,如今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为什么这个人还能不动声色长驱直入?
她提着笔,凝神听着那脚步声,来者有一点武功,却不高,提足落足都很有章法,可能连步距都一模一样,行走间没有衣袍下摆拂动之声,说明极其有礼仪规矩,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发生在久经训练的宫人身上。
难道是……
她提笔久久沉思不落笔,笔上饱蘸的墨汁啪的一声落在纸上,韶宁不满的撅起嘴将她一推,迅速又换了一张纸,道:“快点,我说,你写。”
“公主你干什么!”
低沉而威严的女声突兀的从门口传来,韶宁公主竟然惊得浑身一颤,两人齐齐抬头望去,便见紫衣青裙,神态端肃的中年女子立在门口,凤知微仔细辨认了一下,依稀记得是公主身边最受信重的陈嬷嬷,曾经和她有一面之缘。
天不怕地不怕的韶宁看见她,满身的气焰都似收敛了许多,张了张嘴,才悻悻道:“嬷嬷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陈嬷嬷在三步外站下,直视韶宁公主,语气不卑不亢,比一般宫妃更体态端严,“老奴追随公主而来!并想请问公主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韶宁又张了张嘴,脸上涌出一阵潮红,竟然哑了口,凤知微心中大奇,她是听说皇子皇女的教养嬷嬷,在宫中王府都十分的有地位,因为自幼朝夕不离将皇子皇女教养大,并在他们幼年有全权教责之权,可以说在父子呣子情分很淡的皇家,这种第一嬷嬷几乎拥有严父慈母般的地位,积威亲情之下,很得皇子女们尊重,如今看来,连跋扈娇纵的韶宁,都不敢对嬷嬷有所顶撞。
忽然想起隐约听过,这位嬷嬷似乎还救过韶宁的命,韶宁幼时发天花命在旦夕,是陈嬷嬷衣不解带服侍了半个月才从鬼门关拉回,所以在韶宁宫中,这也是半个太后了。
韶宁哑了口,陈嬷嬷却不放过,缓步过来,并不看凤知微,对韶宁躬了躬,道:“公主,这不是您呆的地方,请速速和老奴回宫。”
“嬷嬷稍待一下。”韶宁公主勉强笑道,“我和魏大人有一点事还没完。”
“内眷和外臣,什么事都不应有!”陈嬷嬷冷声道,“公主,当着外人面老奴不好说什么,但是您在这里多呆一刻,便是老奴多一分罪,请立刻起驾!”
“这不是外人……”韶宁红晕上脸,低低道,“嬷嬷,你成全下我,这是我的……”
“公主,慎言!”陈嬷嬷眉头一竖,目光如冷电,韶宁竟然被惊得一震,半句话便咽在了肚里。
陈嬷嬷目光一转,看见韶宁怀里露出的一点青缎布,布上隐约鲜红血迹,眉头一挑,看了凤知微一眼,突然上前一伸手,将那布拉了出来,道:“公主,这是什么?”
韶宁“啊”的一声张口结舌愣在那里,她再娇纵大胆,再想为自身幸福做努力,将羞涩矜持全部抛在了一边,也是金尊玉贵皇家公主,怎么说得出这是处子落红,半晌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伸手要去抢,陈嬷嬷将手一缩,冷声道:“这种东西,本就应老奴保管,请公主不必费心。”
凤知微在一边无声的出了口气——老天还没打算绝她,好歹掉下个陈嬷嬷。
只是一瞬间心中疑惑又起——今儿陈嬷嬷一举一动,都在帮她,但是她不记得魏知这个身份和陈嬷嬷有任何交情,倒是作为凤知微参加常贵妃寿宴的时候,也曾受过她照拂,而今日,是陈嬷嬷作为公主教养嬷嬷,害怕承担责任而不得不帮她,还是有其他原因?
她进殿对自己一眼都没看过,倒像真的不认识魏知,但是,就这么简单么?
“公主!”陈嬷嬷脸上难掩焦急之色,“请速速起驾,不要害死老奴,害死玉明殿所有宫人,害死——无辜他人!”
她最后一句斜斜瞥了凤知微一眼,韶宁犹豫一下,咕哝着道:“……都这样了,父皇不会杀他的,顶多夺了他职……”
凤知微微笑,牙齿磨得格格响——顶多夺职,说得真轻巧,那我这两年风烟血火出生入死博来的赫赫前程,被你这一睡便睡没了?
一瞬间眼中杀机涌动,却强自按捺住。
陈嬷嬷却了解韶宁公主,并不和她多说,只声声催请,拉了她就想走,凤知微趁着两人纠缠,悄没声息上前,抬手在韶宁后颈一敲。
韶宁应声而倒,陈嬷嬷接住,二话不说抱起韶宁,凤知微低声而快速的道:“多谢嬷嬷,我送嬷嬷出去。”
“别。”陈嬷嬷道,“你现在不适宜出门,万一迎头撞上无法解释,有楚王殿下在,我回玉明殿应该无事。”
凤知微心中一松,看来陈嬷嬷发现公主不在出门来寻,已经碰见了宁弈,以宁弈智慧,肯定能猜到韶宁来了自己这里,所以才让陈嬷嬷一路畅通的过来,既然他已经知道,倒不必自己再想办法传消息了。
陈嬷嬷抱了韶宁正要走,忽闻外面吵声大起,灯光大亮,刹那间已经围住了景深殿。
凤知微心中一紧
来得好快!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三章 谁该负责
对方来得很急,一串火龙刹那间便燃起,将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隐隐约约的吵嚷声传来,嚷着,“这边这边——”
“往前,往前——”
“秀嫔玉嫔吓晕过去了,说是在西边有黑影子一闪——”
一边嚷嚷着,一边便要闯进来。
凤知微冷笑着——但凡要想劳师动众搜宫,必得以刺客为借口,不过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显了,西边这一块这么多殿室,偏就那么准准的直奔景深殿来。
宫中宿卫分三部分,御林军守门、长缨卫巡宫、禁卫军守帝后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学士一位中书学士值夜,各管一军,以主事皇子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宫,定然不会有大量侍卫士兵参与,应该就是少部分禁卫军和“自称看见刺客”的后宫太监。
现在抱韶宁公主出去已经不可能,对方来得极快,一出去必定堵个正着,凤知微正在思考对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刘嬷嬷已经将韶宁公主放在了榻上,动作极其利落的给她换了一套自己带来的太监衣服,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无数暗格,有各种颜色的胶泥,长长短短的不知用什么做的假睫毛、几可乱真的假皮肤假痣,还有小剪刀小镊子小扁棒,刘嬷嬷在韶宁脸上毫不犹豫一阵拨弄,上胶泥粘假痣做假麻子修眉,连过长的眼睫毛都唰唰唰下手便剪,手势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串易容手法不仅高妙,更兼熟练绝伦,让人疑惑这位嬷嬷是不是每天都对着自己的脸练习易容,连凤知微都傻在那里看着,再也没想到深宫之内,韶宁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位不下于宗宸的易容高手。
只是刘嬷嬷手势虽快,对方来得却更快,这边刚刚易容到一半,那边已经冲到院子内,一个阴冷的男子声音道:“搜!”
凤知微心中一紧,奔到刘嬷嬷身前,将屏风拖过来一遮。
说是搜,四面人并没有散开,连顾南衣那里都没去,直奔凤知微这里,抬手便敲门:“魏大人,宫中有刺客逃逸此处,请起!”
殿中没有声息。
门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学士吴文铭,听着里面毫无动静,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将声音提得更高了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请速速开门,不开,我们可要撞进来了。”
宫院里火把毕剥声响,一片寂静里,景深殿内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带笑声音。
“吴大人是吗?夜半搜宫捉刺客?吴大人是怎么看见刺客往我这里来的?刺客什么身材?什么衣着?什么武器?说出来在下也好比对一二?”
吴文铭怔了怔,张了张嘴,半晌恼怒的道:“夜半人杂,剌客高来高去,谁看得清楚?魏大人还请不要拖延,速速开门为要!”
殿中又静了一歇,随即还是魏知那种淡凉而懒散的声音,“我这不是有伤在身么,不还要起床穿衣么?吴大人怎么这么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缘真差,一个刺客奔到我这受伤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没有人问我一句是否安全。”
吴文铭又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太心急了,按说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该先确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虚乌有,做戏也该做的,不然万一传到陛下耳中,难免落下行事燥进的印象。
转念一想,过了今日,魏知还能在朝中呼风唤雨?怕他做什么?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给我们看一眼才成。”吴文铭冷静下来,退后一步,听得殿中鞋子踢踏响,以为魏知便要来开门,谁知等了又一会,只闻鞋子响,不见人过来。
殿中凤知微将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磨擦着,刘嬷嬷在做贴鬓工序,眼看着一个眼睛细细褐色皮肤脸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渐渐逼真的显现出来。
吴文铭心中焦躁,一边想陛下怎么还没过来?一边想也不知道前方军报绊住楚王了没,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挥道:“撞门!”
“慢着!”
传来的声音优雅沉凉,带点疏离和肃杀之气,两排火把长龙般迅速迤逦而至,整齐步伐声踏得青石板地踏踏作响,两队青衣白甲配红缨的长缨卫士流水般递次而进,迅速占据了吴文铭带来的少量御林军和内宫太监的位置,钉子般钉在秘道两侧。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开去,光芒正中,月白长袍深黑披风的楚王宁弈快步而来,火把光芒下,容颜和他的衣色一般鲜亮分明,乌发黑眸黑得冷凝,肌肤霜雪般晶莹,而唇色鲜艳,让人想起朝阳映在雪山之巅时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红。
宁弈在阶前站下,吴文铭站在阶上,明明是宁弈仰头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觉得,吴文铭依旧是被俯视着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种淡漠而讥嘲的目光,俯视着。
吴文铭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来得好快!
已经推在殿门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缩了回来,吴文铭只得迅速的给宁弈躬身请安,却没有下阶。
“吴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宁弈缓缓的问。
殿内凤知微在帮着给韶宁换装,韶宁脚上穿的是绣鞋,太监袍子并不及地,鞋子一定要换,凤知微脱了自己的靴子,刘嬷嬷接过去,在鞋子里掏出两团棉花。
凤知微盯着刘嬷嬷的神情,刘嬷嬷却神色不变,将棉花塞回,又塞了点布团进去——韶宁个子比凤知微矮,脚比她还小些。
凤知微无声的吐出一口长气。
很明显,这位嬷嬷,是知道她的双重身份的。
外面的对话隐隐传来。
“回殿下,玉嫔和秀嫔派宫人报说,先前有刺客进入内宫八巷,眼看着往外殿西侧去了,臣特地前来捉拿。”
吴文铭的声气,不卑不亢。
“外殿西侧百间殿堂,如何确认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在正西方向。”
“谁告诉你剌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宫宫人琼儿……”
“传琼儿!”
“殿下!捉拿刺客要紧!”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处才要紧!如果宫人慌乱之下观察有误,传话有误,刺客并不在这里,却去了陛下寝殿,你担待得起?”
“陛下寝殿已经加派人手保护……”
“吴大人!你我职责,只在陛下安全,宫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寝殿亲临指挥戍卫,却在这里无端纠缠养伤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紧逼得张口结舌的吴文铭,恶向胆边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没在陛下寝殿宿卫,却在这里和微臣纠缠!”
……内殿里凤知微点起檀香,遮掉云雨之事后那种特殊的气味,刘嬷嬷手脚快速将床单换掉。
外院里宁弈面对吴文铭,冷笑。
“那是因为——”宁弈一句话惊得吴文铭变了颜色,“是陛下让我来的!”
“砰。”一声闷响,似乎是谁被掼到地上的声音,随即便听见女子惊惶失措的颤音。
“参参长……参见殿下……参见吴……”
“你怎么知道这位大人姓吴?”宁弈反应如闪电,一句话问哑了那宫女,问呆了吴文铭。
“内廷宫女,和你外臣学士怎么会认识?”宁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让。
“刚才她报刺客,臣审问她知道的。”吴文铭见势不好,赶紧解释。
“吴大人看来闲得很。”宁弈冷笑,“刺客当前,宫廷危急,居然有空亲自审问一个宫女,居然有空还和宫女通名!”
吴文铭张口结舌,脸色通红,还没来得再解释,宁弈根本不给他反应机会,直接发难。
“来人——”他指定地上那个簌簌发抖的宫女,“给我把她衣服扒了,再一句句问清楚,听说人衣服越少,真话越多,本王倒要看看这贱人,还能撒几句谎?”
“嗤——”
撕裂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哭喊声里宁弈淡淡道:“衣服扒完还有谎,那只好扒皮。”
……内殿里刘嬷嬷将韶宁披散的长发盘起,找了个帽子戴上。
外院里,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响起。
“饶了我……殿下……饶了我……”那宫女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躲避着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准备,却受不了在这几百双眼睛底下被扒光问讯,眼看着殿下负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顽抗,别说扒衣服,当真连皮带骨,都会被一点点扒下来。
就算做好死的准备,也无法接受穷尽侮辱的死,那宫女绝望之下,大喊道:“奴婢并没有看清是……奴婢只说看见往西去,吴大人问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说是……”
宁弈笑起来。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温柔,却是阴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艳至灼灼的曼陀罗花,之所以那般艳到夺人心魄,是因为开在了血泊里。
吴文铭心中一凛。
上次他看见这种笑容,是在三法司会审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这种笑容出现后,彭沛便被挤兑得退无可退。
他手指抖了抖。
宁弈却已经伸手一指,暴喝一声。
“拿下!”
长缨卫毫不犹豫的涌上前去。
……内殿里刘嬷嬷撤开屏风,将改装了的韶宁放在地下,凤知微快速的塞了个青瓷三彩小盅到韶宁怀里。
外院里吴文铭大惊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疯了!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怀叵测,和刺客勾结扰宫的吃里扒外的重臣!”宁弈狞然一笑,一指南边天盛帝寝宫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现在陛下寝宫附近,你却和这贱人勾结,说刺客出现在景深殿,顺势来这里胡搅蛮缠浪费时辰,好留时间给刺客作为!你狼子野心,密谋弑帝,你还不认?”
吴文铭脸上瞬间就失了血色。
瞬间便明白了宁弈的狠。
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所谓刺客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有个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污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宁弈反应狠辣绝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在陛下寝宫附近搞出个刺客来,刺客既然在那里,这里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吴文铭跑这里搜宫,便显得心地可疑,是为了“不在场脱卸罪责”而搞出的把戏,再严刑拷问宫女琼儿,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将来能脱了宁弈栽上的弑帝大罪,一个“心怀密谋,居心叵测”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还会被栽上”意图构陷有功重臣”的罪。别说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吴文铭本是有备而来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却给宁弈一番雷霆闪电轰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事出来不过短短一刻钟工夫,他来得极快,算准宁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措置,不想这人机变如此!
难怪他来得迟了一步,来之后却又如此雷霆迅速!
长缨卫执刀拿枪涌上前来,面色铁青毫不犹豫,这本就是宁弈直管亲卫,比御林军用起来更合适,而吴文铭带来的御林军人数少,也不敢为他和亲王硬抗,太监就更不消说了。
如此完满的计划,当真要在这只差一步的时刻功亏一篑,连自己都砸了进去?
不,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要——
吴文铭脸色一狠。
宁弈眼神一闪,暴喝:“快拿!”
吴文铭却已狠狠向后一撞!一撞间雪光一闪!
景深殿门轰然中开。
吴文铭晃了晃手中匕首,露出一丝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经拿了匕首,和宁弈对话时,无声无息挑开了景深殿的门闩,此刻一撞,殿门便开。
宁弈你狠,没关系,只要逮着了魏知,胜负还未可料!
景深殿没有后窗,只有前面这一个门户,魏知和公主还在里面,哪怕就算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也不成,只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着一抹冷笑,转头向殿内望去,等着看见仓皇躲藏的魏知,等着听几百人的惊呼,等着咄咄逼人占尽上风的宁弈,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确实目瞪口呆。
不过是他自己。
殿门开处,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齐皱眉负手立在一边,另一边站着个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个有身份的嬷嬷,她也皱着眉,盯着脚下一个小太监,正恨恨怒斥:“你这丢尽玉明殿脸面的混账东西!”
那小太监伏跪着,似乎已经昏了,一张脸正对着殿外,灯火通明里大家都看得清楚,是个圆脸褐皮肤,生着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监。
吴文铭瞪大眼睛,在一览无余的殿内四处搜寻——韶宁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了一声,“这不是玉明殿的小纪子吗?那是刘嬷嬷,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在这里?”
宁弈抬眼向殿内望去,正遇上凤知微眼光,两人目光一碰,都没有惊魂初定的紧张,只泛出浅浅笑意。
同一类人,心思默契对付同一桩危机而产生的熨贴的笑意。
随即宁弈的目光转了开去,落在那小太监身上,眼神一闪露出惊异之色,又看了看刘嬷嬷。
刘嬷嬷却谁也不看,恨恨盯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对宁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此请罪。”
“这是玉明殿刘嬷嬷吧?”宁弈淡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嬷嬷露出羞愧神色,期期艾艾说不出话,凤知微笑道:“是这样的,这位小公公,今儿夜里不知怎的撞到我这里来,被我遇见,还以为是刺客,擒了来问问,谁知道是玉明殿的洒扫太监,刚想放回去,玉明殿的刘嬷嬷寻了来,这位小公公见了她竟然吓昏了,还没来得及请两位回去,吴大人又跑了来,我想着,刘嬷嬷和小公公,半夜出现在我这里,不大妥当,若是因此受责,倒是我的罪过,所以拖延犹豫了阵,让吴大人心急了,对不住。”她对着脸色惨白的吴文铭躬了躬,随即笑道,“但是吴大人说我这里有刺客,那确实是没有的,这点刘嬷嬷可以证明,或者吴大人认为刘嬷嬷和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说得温柔又恭谦,其中的讽刺意味却谁都听得出,刘嬷嬷和小纪子,绝不可能是刺客,众人都是在宫中应差的,很容易便听出魏大人那解释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卫一向少,最近因为住了魏大人养伤,陛下发过来不少赏赐,东西堆得满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东西将来是要带出去的,也没有太监给他专人保管入库,大概这个玉明殿小太监因此发了贼心,借着什么出来的机会,偷偷潜进来想发点财,反正魏大人养伤耳目不灵,东西多得也未必记得住,少几件也没什么,却被魏大人捉住了,大概魏大人不想声张,便喊了玉明殿管事嬷嬷来处置,正巧被吴大人堵住而已。
这一番来龙去脉不用说得太清楚,人人心里都有了自己的解释,何况那小太监怀里露出的一个粉彩青花瓷盅,似乎正是御赐的东西。
跟随吴文铭来的御林军一个分队长无声对手下偏了偏头,又让开了一点。
吴文铭不可置信的看着殿内——公主哪去了?刘嬷嬷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监脸上,刚才听见有人认识这个太监,他的心又凉了凉,却还是有个念头从心底掠过,有没有可能……
“陛下驾到——”
长长的传报声传来,近在耳侧,众人回首,便看见一色瓜形宫灯浮游而来,灯下是天盛帝的御辇,辇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颇有衰老之态。
众人都俯伏参拜,天盛帝并没有下辇,远远的看了殿中一眼,挥挥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见一个,闹得成什么体统?都散了。”
这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愣了愣,谁也没想到陛下问也不问一句,直接便遣散了侍卫,宁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话不说便令长缨卫下去。
吴文铭看见天盛帝过来,心中已经一沉,软软在阶上跪了,又觉得不妥,赶紧挪跪下阶,却觉得双腿僵木不听使唤,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吴大学士翻弄这半夜,也该累了。”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吴文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还是回值戍房歇着吧。”
话是没什么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着实厉害,吴文铭抖着嘴唇,颤声不成句,深深俯首于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学士,”天盛帝高高坐在御辇上,脸掩在宫灯阴影里,半明半暗间只看见一张嘴一开一阖,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凉,“文臣就应持心守正,只以一心事君,为天下表率,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寒窗苦读十余载,满腹道德文章可别用错了地方,机心筹谋之类,沾着了便该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卷进去,谁也救不得你——这里有一本前朝贤相李文正公的《臣论》,你拿回去,好好读读,什么时候读通了,说给朕听。”
一本书啪的扔下来,扔在吴文铭膝前。
吴文铭抖着手去拿书,薄薄一本,拿了几次都没拿动。
凤知微和宁弈,又对视一眼。
天盛帝这番话,厉害得很,几乎把老吴的面子里子全部撕了,似勉励似劝慰似警告似教训,平淡里无限压力和森森杀气,却又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临到头来,不过是个闭门思过,谁也听不出他的意思是从此永不叙用呢,还是只是冷落一段时间?
宁弈垂下眼睫,掩了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内阁四学士,有两个都算是他的阵营,而吴大学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来,用来制衡他的,虽然老吴不争气,这么快就卷入了党争,但天盛帝还是愿意给他机会,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处,不过是怕从此内阁便彻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权力制衡之术,向来如此。
春夜的风更凉了些,树影起伏波动,似无数隐在暗处幢幢鬼影,对这朝堂波谲云诡尔虞我诈,发出森冷的讥笑。
“行了。都回去。”天盛帝厌恶的看了吴文铭一眼,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上来,将他连拖带搀的扶了出去,隐约间老吴的袍子下端有些湿,所经之处,散发出一阵臊臭——某人受惊太过,尿崩了。
凤知微轻轻笑了笑,咕哝道:“真是随风潜入裤,润臀细无声啊……”
她微微皱了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异常,怎么就不下辇?不下辇自然最好,看出那个小太监的问题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不下辇,不走近,似乎也透着古怪。
遥遥的,天盛帝对殿内看了一眼,随即淡淡道:“玉明殿宫人没规矩,掌事嬷嬷有教管不当之责,罚三个月俸,自己去内务司领荆条一百。”
凤知微一惊,想开口却被宁弈一个眼神阻止,刘嬷嬷已经神色沉静的磕了磕头,道:“谢恩。”
“你手下的宫人犯事,你有权处置。”天盛帝道,“偷窃是大罪,乱杖打死,尸骨不留。”
刘嬷嬷又低声应了,凤知微眉头一跳,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天盛帝什么时候闲到连后宫一个小太监的处罚,也要亲自过问?
还有对刘嬷嬷的处置,也透着古怪。
他知道什么了?
“魏知。”天盛帝突然开口唤她。
凤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领着礼部,有件事正好你去办。”天盛帝眼神有点古怪,带点怒意带点无奈带点阴冷的在凤知微身上转了一圈,“韶宁公主未嫁丧夫,昌德寺方丈给她推过命,她命中带煞,双十左右时当有一劫,朕想着给她化解戾气,也好渡了这劫数,就在西府街给她辟皇庙,让她先带发修行,暂去公主封号,赐佛号……永宁。”
凤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了一手湿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宁!
所以他始终不下辇,迅速将所有人驱走。
所以他下令杖毙小纪子,尸骨不留——即将被乱杖打死的,不是眼前这个假“小纪子”,而是真正的那个还在玉明殿,闭门屋中睡祸从天上来的小纪子!
所以他罚刘嬷嬷——不是罚她管理宫人不力,而是罚她没有看好公主,却又因为刘嬷嬷临急机变,周全了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所以没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宁送出宫——此事不可能永远遮掩得住,韶宁出宫,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还有和这事有关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为什么要让韶宁出家?为什么要把皇庙设在西府街?为什么要让自己去办这事?
凤知微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为老皇的老而弥辣,为他的无双心计,为他不动声色里的步步措置,为他对韶宁的一番深爱苦心。
也为自己——天盛帝强忍怒火,以最和缓的方式为韶宁筹谋处理这事,摆明了是要成全这个女儿了。
这是城府深沉的帝皇,更是心思缜密的父亲。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着她,“你好好养伤,若是无妨了,便早日回朝,春闱的事还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烧了,朕已经给你重新赐了一座,内务司应该已经打理好,直接住进去便是。”
凤知微唇角现出一丝苦笑。
老爷子为了女儿,和她讨价还价来了。
老家伙知道魏知不愿自毁前程娶韶宁,作为帝王,也不愿痛失如此人才,干脆借着这事,将韶宁去了封号打发出宫,没了公主封号,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约束,同时天盛帝也给她吃了定心丸——春闱还是魏知主持,就代表不会因为下嫁公主,而夺她官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清楚,根本就没给她留一分余地。
她要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
总而言之,韶宁,她娶定了!
凤知微满嘴里发苦——今夜风云突变,起伏不断,人人都怀了一腔的好算计,只有自己是个倒霉蛋!
却也只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伤势已无妨,天亮即可出宫回朝办事,还是早些将公主的皇庙操办起来才好。”
天盛帝凝视了她半晌,眼神掠过一丝宽慰和无奈,语气却已经慈和了一点,“公主的皇庙,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后她不在宫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么?凤知微恨恨的揪着地上草皮,将革皮子当成韶宁的脸,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顾。”
突有干巴巴的平板语声传来,第一个字还远在院子外,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边的侍卫大惊,不知道是什么人无声无息便袭近来,慌忙齐齐转身拔刀,黑暗里雪亮的刀光连成起伏的涛影。
一条人影自黑暗中缓缓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剥落的黑漆里冉冉展露光华,现出精美线条和流畅轮廓。
灯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华。
是顾南衣。
天盛帝见他倒松了口气,顾南衣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也知道这人古怪,并不和他计较,却也没有令挡在身前的护卫让开,只在辇上侧身皱眉看他。
凤知微眼底爆出巨大惊喜——小呆没事了?
顾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了殿中一眼,一抬手,将手中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掷。
随即用比刚才还要漠然还要不高兴的语调道:
“该他负责。”
卷三 殿前欢 第十四章 这个可以
“该他负责。”
顾南衣一句话惊得跪在地上的凤知微险些跳起来。
她霍然抬头看顾南衣,掩在面纱后的脸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无风自动的纱幕却可以感觉出顾南衣很不高兴。
而地下那男子,衣衫有点凌乱,脸色发青,竟然像是被冻僵了,凤知微借着灯光仔细辨认了下,认出赫然竟是当日三法司堂上做伪证,被革去功名的倪文昱!
这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衣着凌乱,神情惊惶,手指间金光闪耀,仔细看却是一个精致的,御用的,未嫁公主才能用的金丝碧玺脚链。
不用说,也能明白刚才他做了什么。
凤知微从牙缝里“嘶”的一声,一抬眼看见天盛帝脸色,老皇帝八风不动的面皮还是八风不动,但只在刹那间便令人觉得,那些纵横的皱纹更深了些,而隐在灯光背面的一双深潭似的凹陷的眼睛,幽幽的闪着鬼火似的光,一跳,一跳。
对天盛帝有一定了解的凤知微知道,老家伙已经暴怒了。
心爱女儿竟然被骗奸,这换哪个父亲都不可忍受,何况尊贵骄傲的帝王?天盛帝此刻一定动了杀心!
被激怒的帝王,会迁怒,会灭口,会为皇家颜面,不惜血流飘杆!
“陛下!”她飞快膝行抢上一步,一把抓过那个冻僵的家伙,恶狠狠道,“原来这就是那个扰宫刺客,胆大妄为竟欲刺驾——如此凶顽禽兽,当立刻乱棍打死!”
她的话声有点空凉的响在夜色里,明明意愤激昂,却因为天盛帝诡异的神情,而显得轻飘飘的没个着落,四周,除了昏迷的韶宁公主和始终默然站立的顾南衣,所有人控背躬身,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底。
凤知微背心里生出隐隐的汗,紧紧的抿着唇。
天盛帝默然不语,鬼火似的眼神盯着她,又越过她的背脊看向殿内,那里,韶宁公主昏迷未醒,睡容宁静,唇角甚至有一丝心愿得偿的甜甜笑意,会然不知道自己今夜一番放纵,牵连动了整个皇朝局势,暗地里伤筋动骨涟漪不休,影响深远至无可估量。
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沉睡之中,已经明枪暗箭波谲云诡,反反复复几个回合,无声无息不知要落多少人头,夺多少官职,死多少无辜人命,说不定马上连情郎都得被她害死。
天盛帝的阴沉恼恨的目光,在女儿身上游移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抹带笑的唇角,久久不动的定在了那里。
四面无人敢出大气,静到听见远处御花园碧池水珠溅起的声音。
仿佛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听见天盛帝的声音,沉沉缓缓,也带着几分空凉的传来。
“闯宫刺驾,罪大恶极,自然不能轻饶。”他道,“老六,这事就交给你,给我办利索点。”
宁弈躬身应是。
凤知微提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泄,暗自庆幸,天盛帝如此凉薄之主,对这个女儿宠爱之盛,却已算是皇朝异数,按说以他的心性,这种情形下最有可能的是杀了所有能杀的人灭口,然后将这个女儿远远打发出去才对。
把韶宁赐给倪文昱是绝对不可能的,杀了倪文昱什么都不说然后远嫁韶宁,不知内情的韶宁也必然不依,现在凤知微自愿承担,天盛帝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最终还是承认了凤知微的说法,一床大被捂下来,把所有事都盖了。
“魏知,”天盛帝高踞辇上,沉沉的看着他,“试题一案,你受累了,回朝之后勤谨办事,只要你忠心事君,朕自不会亏负你。”
说的是试题一案,其实指的是今夜之事,天盛帝自己吃了个哑巴亏,也总算知道了魏知吃了个更大的哑巴亏,怒气过去,这是来安抚表态了。
是安抚,也是警告,凤知微谦恭的低头,“臣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天盛帝又凝视她半晌,目中闪过一道满意的光,却又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摆摆手。
御辇无声的沉入黑暗里,浮游的红灯像诡秘的鬼眼,在黑暗中眨了又闭,凤知微久久伏在地下,半晌冷汗飕飕的爬起。
一双手轻轻将她搀起,宁弈淡淡的笑容绽放在她的视野里。
凤知微笑笑,借着他的衣袖阻挡,轻声问:“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先前闹刺客,父皇担心韶宁,打发了人去玉明殿。”宁弈悄悄道,“韶宁不在,他立刻便想到了你这里——听说前几天,韶宁就已经缠着他要来探望你,他没同意。”
凤知微叹息一声,咕哝道:“今夜冷汗一身身……”
宁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调笑,“本王也是,不如我们一起去浴房共浴一番?本王擦背技艺很好。”
“微臣汗已经干了,不敢劳动殿下。”凤知微假笑,一把推开他,先到顾南衣面前,仔细看看他,道:“没事了吧?”伸手要去把他脉。
顾南衣衣袖一滑让开,凤知微愕然看他,以为他还在生气,柔声一笑,道:“顾兄,咱们现在在宫里,势力单薄不方便,有些事必须从权……”
顾南衣默然听着,听得很认真,半晌摇摇头,慢吞吞道:“不喜欢你吃亏。”
凤知微又一怔,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不是生气,只是不甘心她吃闷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展眉笑道:“放心,世上没什么亏是能让我一直吃到底的。”
顾南衣默默看着她,突然凑了近来,悄悄问:“你是要娶她么?”
凤知微心想难为小呆最近进步了许多,要换以前他哪里理得清楚今夜这复杂的情势啊,一边点点头,也悄悄道,“走一步看一步,小命要紧。”
顾南衣在她耳侧沉思,青荇般洁净而又微涩的香气传来,让人想起秋日高朗的天空,只是那般接近,便觉得心神舒爽。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动了动,觉得两人太近了些,黑暗中侧面似有目光灼灼的看过来,射在背后一阵发痒。
顾少爷却向来是个心无旁骛的人,不去管外界什么动静,只关心着凤知微一人,凤知微动了动,他也跟着动了动,专心的和她商量,“嗯……要么我来娶?”
“……”
凤知微开始大声咳嗽,咳得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弯着腰扶着膝脸色涨红,在风中瑟瑟颤抖,顾南衣瞪着她,不明白这女人激动什么。
半晌凤知微咳嗽着问:“你……你喜欢她?”
顾南衣抖了抖。
“那你干嘛要娶她?”
顾南衣像看个呆子似的看着凤知微,理所当然的道,“娶她对你不好。”
凤知微呆了呆,顺嘴溜出个傻问题,“对你好?”
顾南衣瞟她一眼——对你不好我自然要想法子解决,跟对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女人今晚蠢得很,不值得理,于是撇过头去。
凤知微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
今夜以来满肚子的不甘愤恨刹那间烟消云散——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为她不计任何利益不计个人得失的奉献一切啊。
如此珍贵,珍贵得让人无法再对这世间不公与践踏发出任何不满。
“没有不好。”她叹息着在顾南衣耳边道,“我做了驸马,官还没丢,已经很幸运了,你又逮着了真正的凶手,皇帝知道我冤枉,心里也没了芥蒂,将来看在我是他女婿,又为他女儿做了冤大头的份上,会对我更好些……我的好日子,快来了。”
顾南衣想了想,如释重负的出了口长气。
娶老婆是要和老婆睡一床的,他想到要和韶宁睡一床便觉得天崩地裂。
其实他想到和谁睡一床都觉得天崩地裂。
不过……
“睡觉,不可以。”他沉思着,强调。
“嗯?”凤知微正要去审问倪文昱,疑问的转过头。
“和你睡。”顾少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色道,“这个可以。”
“……”
凤知微一个踉跄,栽倒在院子边的花坛里……
被强大的顾少爷打败的凤知微,几乎逃一般的奔到了倪文昱的身侧,宁弈已经将他弄醒。
他刚才一直背对着凤知微和顾南衣,并不看两人窃窃私语,凤知微神色有点不自然的过去,薄薄人皮面具下可以看见刚才因为那句强大的话泛出的红晕,宁弈瞟了一眼,轻轻一笑。
凤知微看着那笑容不顺眼,不想理他,却听他低低道:“知微,你看,这世上只有我才最适合你——心思、步调、筹谋、决断,你,和我。”
“过于相似,各自锋芒。”凤知微淡淡道,“碰撞的可能性更大。”
“我期待你狠狠撞上我或被我狠狠撞上,想必那一刻火花定然美妙。”宁弈笑得可恶,一语双关。
凤知微抽抽嘴角,不准备在这不合适的地方打嘴战,一巴掌拍了拍眼神迷茫的倪文昱,发觉触手冰冷,忍不住看了看顾南衣。
顾少爷内功并不是冰寒内功,这寒气哪来的?是他逼出寒气时倪文昱沾染上的?
“他撞在了我屋子的外墙。”顾少爷淡淡解释。
顾南衣外放的寒气,在墙外就直接冻着了欲待逃跑的倪文昱?
这么厉害的阴寒之气,若在内腑留存一点都会留下后患,顾南衣到底驱除干净了没?
倪文昱被凤知微一个巴掌打醒,抖着身子抱肩缩成一团,牙齿格格打颤,眼神惊惶,半天才认出凤知微和宁弈,更是惊慌失措。
“饶我……饶我……”他嘶声道,“我只是不想被流放……”
凤知微问了半天才清楚,这人因为做伪证陷害当朝大员,在青溟书院门口枷号后又关回刑部大牢,准备秋后流配闽南,昨夜却有人前往大牢,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在某处和某人睡一觉,可以免发配,发回原籍。
至于某处是哪里,倪文昱是不知道的,被睡的人会是谁,他也是被警告过不能问的,如果他知道是谁,想必宁可被流配,也不敢来睡上这一遭。
“谁来和你谈这件事?”这是个关键问题。
倪文昱摇摇头,“戴着面罩,又站在黑处,看不出来,当时刑部衙役,一个也不在。”
刑部尚书彭沛待罪,目前由侍郎兼尚书职,这个前来谈交易的人,既然能令其余人回避,想必身份不低,刑部内部,也一定有问题。
“阁下的三法司,应该清洗了。”凤知微对宁弈一笑。
宁弈笑得温柔而阴狠,“自然,要利索点。”
两人当着倪文昱的面毫无顾忌的谈话,倪文昱惊恐的听着,他不是笨蛋,心里隐隐已经知道不对,再看四面宫墙高耸,殿堂建制,侍卫衣装,宫灯高挂,脸色越来越白。
“这是……什么地方……”他抖着嘴唇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凤知微用冰冷而嫌恶的眼光看着他,就是因为这人的私心一念,误入歧途越走越深,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很多人,还险些害死她。
她微笑起来,拍了拍瑟缩的倪文昱肩头,用温柔的语气,答:
“这是,你的地狱。”
惊魂一夜终究过去,天未明的时候,韶宁被送回宫,凤知微和顾南衣出宫,宁弈留在宫内,对昨夜后续事宜进行处理,是夜,天盛皇宫里无声流出的鲜血,浸润在深黑的土地里,染了那一夜苍青的月色,无人得知。
当夜轮值天盛帝护卫的一批御林军,被立即升职外派山南道去剿匪,进山剿匪途中遇见埋伏,全部死绝,陛下令楚王犒赏阵亡将士,大加抚恤。
玉明殿被封殿,宫人除陈嬷嬷随公主出宫修行外,其余都发到浣衣局冷宫之类的苦熬之地,相信没过多久,她们都会因暴病或犯错,一个个消失在血色殷然的宫禁里。
这世上,只有森冷的灵牌,才会永久沉默。
凤知微同时也加强了对自己和顾南衣的安全防卫——她很担心老皇帝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或者越想越窝囊恶向胆边生,一个不得劲,派出金羽卫灭了自己,于是很惶惶不安的过了阵日子。
更惶惶的是,顾南衣的伤果然有问题,那天他出现,看起来一切如常,出宫后步子却越来越慢,在快到御赐的宅子时,砰一声倒在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当时便觉得,好大一座冰山当头砸下。
他的身子像冰山样冷,他砸下来的样子令她心头如被冰山砸碎。
凤知微抱着冰凉的顾南衣奔入自己的新宅,陌生加慌急之下竟然迷了路,还险些一头撞在了照壁上,怀中那人彻骨的冷,像具尸体,她迎风抱着他在院子里团团乱转的奔,一腔恐慌和焦急里干脆奔上屋顶,在屋脊上奔跑,顶着黎明浅淡的月色和夜风大喊宗宸,自己都没发觉那喊声带了哭腔,而眼泪不知何时落下来,砸到他身上便成了冰珠。
最后是宗宸快速奔出,将没头苍蝇似的凤知微一把兜住,接下了顾南衣,顾南衣交出去,凤知微还僵着双手直直伸着——她的手被冻麻了。
宗宸将她拽了下来,好久以后她才嘘出一口长气瘫下来,直着眼望着人,那么岿然不动的一个人,眼神里难得的竟有了凄楚。
畏惧离别的凄楚。
相识两年他一直在她身侧三尺之地,一转头便是那不言不动的纱笠青衣,以至于她习惯了他那样存在,安心而妥帖的前行,突有一天那沉默的人倾倒在前,她才惊觉一霎间恍似天地也只剩了那逼仄的三尺。
她以为自己一生心志强大不动如山,然而直到那少年倒在她怀中,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心深处有块地方脆弱如镜一砸便碎,而那些一直陪伴着她的人,才是真正支撑她勇敢前行不惧没有退路的山。
失去一生所有亲人的她,唯一的软肋就是再次面临死别。
宗宸接过了医治顾南衣的重任,宫中御医不善治这种武器所致的寒症,顾南衣本可以运功驱寒,却在要紧关头出手抓住倪文昱打乱了冲关,导致寒毒入腑,宗宸一直宽慰凤知微,说问题不大,只要好好调理,日后少去寒湿之地便可,凤知微听着总不是滋味——这岂不是留下了终身的病根?
一时对二皇子那一伙恨得牙痒,整日里关在屋子里琢磨着要整死他们,又庆幸还多亏韶宁来闹了这一遭,虽然害得自己要娶她,但是因此也及时出了宫,不然顾南衣再被庸医耽搁下去,难保不出问题。
隔了几日,天盛帝的旨意下来了,春闱点了凤知微主考,虽然没有加官晋爵,但赏赐着实不少,又传旨朝中说了韶宁修行一事,皇庙由魏尚书主持修建,官儿们都精明得很,旨意一下,立即就有一堆人来“恭喜魏侯爷贺喜魏侯爷”,问他们何喜之有,一个个挤眉弄眼,满口又羡又妒的说魏侯爷真是皇朝异数,陛下恩宠之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此后仙福永享既有洞房花烛夜又有金榜题名时云云,凤知微似笑非笑的听,满腹里火气一拱一拱——好盛的恩宠,宠掉了多少无辜性命。
魏府门庭若市车马如龙,凤知微烦不胜烦,最后称病谢客,每日里在后院侍候她家顾少爷。
说是侍候,其实顾少爷疗伤不许他人进入,每日宗宸重帘深垂,门窗都闭得紧紧,用大量的水和药物,为此特地在屋后开了小水沟连到池塘里,大量乌黑的药水源源不断流出。
顾知晓几天不见她爹,好容易她爹回来了又那个样子,当即吓得小脸煞白,凤知微以为这小煞星肯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她没有,直着眼睛整日呆痴状,凤知微又担心这孩子是不是给吓傻了,她也没有,精神十分专注,意志非常坚强,她爹门不给进,她就扒门缝扒窗缝死守,顾南衣回来第二天晚上,她扒在顾南衣卧室门口听声音,突然喜笑颜开,凤知微当时也在扒着,一转头看见一片昏暗里这哭丧脸几天的娃突兀的冒出这种笑容,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失心疯了,结果顾知晓手指竖在唇边,对她“嘘”的一声,神秘兮兮蹑手蹑脚拽着她到一边,鬼兮兮的对莫名其妙的凤知微讲:“衣衣爹好啦!”
好?什么好?也扒在窗边但什么声音都没听着的凤知微,瞪着那个满脸笑容的孩子,思考着要不要请宗宸给她看看,随即便听门响,宗宸擦着手带着笑意出来,看见她俩在那鬼鬼祟祟,笑道:“刚逼出了大部分凝毒的血,没事了,你俩也不用整夜的在这偷听了。”
凤知微闻言十分欢喜,欢喜之余,看着那满脸放光的小小孩子,心里又生出辛酸,想着知晓真真正正是顾南衣养大的,怀抱肩扛,亲手洗浴,尿布都是顾南衣亲自换,睡觉都是一对熊似的抱着,虽无血缘关系,缘系却远远胜过亲生父女,不然知晓也不能有这份心灵相通,想了想,抱她到一边,拍拍她的脑袋,问她:“想不想换个地方睡觉,嗯,吹吹风,看看星,特别开阔特别舒爽什么的。”
顾知晓果然机灵得很,立即伸手一指顾南衣的屋顶,“那里!”
凤知微盯了她半晌,一伸手将她抱起来,咕哝:“你怎么就不像你爹那么实心眼呢……”
三窜两窜上了屋顶,一大一小在不那么舒服的瓦上舒舒服服躺下来,凤知微脱了外袍给顾知晓垫着,也不介意那外袍薄起不了多少作用——女孩子虽然要娇养,但她家的女孩子用不着娇养,娇养了会死人的。
何况跟着宗宸,小丫头身体素质好得很。
顾知晓双手枕头,大人似的躺在她身边,她一向只粘顾南衣,对其他人都淡漠得很,那种淡漠甚至是带着俯视味道的,肯碰你一下都像是在施恩,凤知微经常想这孩子从哪来的这做派呢?她家顾小呆可平易近人得很,娘胎里带的?
“唉。”顾家小小姐仰望星空,发出悠长的叹息。
凤知微不理她,眯着眼听着底下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
“唉……”顾家小小姐发出了第一百声悠长的叹息。
凤知微忍无可忍,翻了个身,在她耳边悄悄道:“我说知晓,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妈妈,你想偷看就偷看,我会当没看见的。”
顾知晓默然半晌,抽了抽小鼻子,拍了拍凤知微,深沉的道:“姨,你不错。”
“多谢夸奖。”凤知微深沉的回答。
顾知晓不叹气了,精神百倍的爬起来,一把扔开袍子,小心翼翼的搬屋瓦,凤知微睡在一边,不帮忙,无论是杀人还是偷窥,凤知微都认为需要亲身实践,顶多半闭着眼睛给她指导,“手要轻,身子后退些,别不小心搬了自己脚下的瓦……”
顾知晓埋头搬,凤知微半睡不睡的道:“我说你搬一块瓦看看也就是了,你以为你爹听不见?还是你真想拆了你爹的房顶?”
没有回答。
凤知微一偏头,便看见顾知晓趴在好大一个洞旁,像只土拨鼠一般撅着个小ρi股,不动了。
咦,看什么这么入神?
凤知微刚想把头凑过去看看,顾知晓飞快的一转身子,ρi股堵到她脸前,凤知微连忙让开,拍拍那小圆ρi股,笑道:“给你爹发现了?”
顾知晓不回答,扒着洞口,嘶嘶的倒吸气,突然喃喃道:“咱女人做事不要婆婆妈妈。”
“啊?”凤知微满面愕然的看过来。
便见顾家小小姐,头发倒竖,满面红光,小鼻子兴奋翕动,大眼睛灼灼狼光,霍然仰身而起,狼嚎一声:
“爹啊——我——来——了——”
唏一下。
她大头朝下,一蹦。
决然从屋顶洞口消失了。
“噗通。”
似乎是落水的声音。
凤知微头发也竖起来了,目瞪口呆的望着空空如也的洞口,完会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好像是、顾知晓、跳下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偷窥狂决然投身而下?
猛然想起顾知晓跳下去时大头朝下的凶猛姿势,凤知微心中一慌,连忙叫:“知晓!知晓!你没事吧?”一边也凶猛的跳了下去。
屋子里没点灯。
开了个大洞的屋顶却漏进无数明亮的星月之光。
星月之光里凤知微直落而下,一瞬而过的视野里,模糊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底下黑暗中,热气氤氲,水波哗啦一声竖起水晶墙,有人自水中湿淋淋站起,洁白的手臂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带起朦胧的流星碎月般的纱光,一片玉色里,他微微仰起头,姿态无辜的、懵然的、光溜溜滑润润的、抬头向她看来。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五章 桃花
“砰。”
身在半空的凤知微来不及发出狼嚎也来不及扭身逃跑,便和顾家小小姐一样,决然投入了某人怀中。
她落下的沉重身子,砸得接住她的顾南衣震了震,沾满水的手臂一滑,险些将凤知微滑下去。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白光闪,便稳稳着陆,下意识的睁开眼,第一眼看见一朵微微的红,樱花般绽在一片如玉的洁白上。
她脑中刹那便掠过一句诗: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为色所慑附庸风雅的第一感觉掠过,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啊!”
凤知微鱼似的一弹,被接连天降色女砸得还没反应过来的顾南衣一惊,手一滑,噗通一声凤知微悲惨的掉进药浴的浴桶里。
触鼻是特别的药味,有种淡淡的香,水很热,一波一波涌在鼻端,还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也一波一波的蹭在鼻端。
凤知微瞪大眼暗,反应过来又想尖叫,嘴一张咕嘟咕嘟喝进一大堆带着药味的洗澡水。
“哗啦”一声水响,她被顾南衣拎起,湿淋淋拎在手中左看右看,似乎有点不明白她这么激动。
两人湿林淋面对面挤在浴桶里,凤知微眼睛往哪看都能看见如玉肤光和湿身春色,偏偏药水还不及腰,往前看固然是令人面红耳赤的坚实光洁的胸膛,极其漂亮流畅的身线,往下看更要不得,直接能令人想昏倒,她只好拼命望天,这一望才发觉顾南衣竟然还是戴着纱笠的,只是纱笠似乎并没有受潮,笠边有湿了的手印,凤知微想起先前落下的看见他手臂一划朦胧纱光一闪,难道原先顾南衣没有戴纱笠,顾知晓为此凶猛砸下来之后,他才戴上的?
顾知晓看见了什么,让她就差没流着鼻血悍然跳房?
顾知晓,倒是一点没湿,稳稳睡在一边,看样子她爹接了她,顺手便点了她睡|茓,省得大半夜的狼嚎吵人。
凤知微讪讪的左顾右盼,湿淋淋去掰顾少爷的手,干笑道:“掉错地方了,麻烦先放我下来。”
没有回音,她愕然看去,才发现顾少爷微微偏头,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她的……身体。
凤知微一低头,眼一直,唰的一下把自己烧成了大红布。
春天穿的本来就不多,她先前又脱了外袍给顾知晓垫着,身上只是一套薄薄中衣,跳下来的时候又桂着了突出的屋瓦,薄滑的布料轻轻一拉便开了一条大缝——正巧在胸部。
更巧的是,她里面是纯白的裹胸,束得紧紧的布带被割断散开,此刻又全部湿了,于是……喷薄欲起,榴花透红。
顾少爷正是在认真欣赏某处景致,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却也从未关心过这种不同,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自小成长的环境,陪在身边只有一位女性,就是他的奶妈,年纪老迈的奶妈,早已失去了女性的线条和风致,宽袍大袖的和男人也没啥区别,之后便到了凤知微身边,一生至今没有对别的女性多看一眼,偏偏唯一在乎的两个女牲,一个是易装癖,把自己裹得平胸细腰和男人没区别,一个小豆豆是有的,胸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的,导致他以为,女人那胸和男人是差不多的。
原来是不一样的啊……
顾少爷用难得感兴趣的眼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那美妙景致——确实美妙,比如说那带子不是猛然掉落的,而是慢慢散开的,于是随着那散开,某处被压抑了很久的地方,便以一种奇异的姿态缓缓膨脓,像月色下白昙花悄然绽开,沉静的开出饱满、灵韵,和诱惑;比如因为那不可控制的绽放,某人红了脸慌了神,赶紧去掩,却不知手臂交错一挤间,将浑圆挤得更喷薄,一点玫红颤颤欲起,自洁白如玉的臂膀间半露不露惊鸿一瞥,让人突生好奇,想知道碰一碰,会不会就像开好了的梅花般,从枝头落了。
顾少爷于是好奇了。
顾少爷很想知道会不会落。
顾少爷还想知道为什么顾知晓的小豆豆和他差不多,凤知微就不同?
这方面非常天真无辜的童男子顾少爷,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好孩子,有疑同就应该去探索——凤知微告诉过他的。
于是顾少爷天真无辜的伸出手——去捏。
“哗啦。”
被那个动作惊得晴空雳雳的凤知微,在最后一霎霍然惊醒,赶紧抬臂一格,动作凶猛溅起大片水花。
半空里顾少爷的手被横空架住,竖起的手臂间两个人大眼瞪大眼。
凤知微满面通红,也不知是自己烤的还是热气蒸的,倒吸一口气直觉的要发怒,忽然想起面前这个人是和别人不同的,这世上很多东西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揪一下那什么对他来说大概也就是和采一朵好看的花一样的,自己大惊小怪反而会更尴尬的,人家难得有了求知欲是不能打击的。
难为她天生心思深沉,习惯了遇事一想二想三想,想完了,什么火气和不满也没了,居然还笑了笑,十分谆谆善诱的道:“这个不能……”
“为什么不能?”顾少爷在浴桶里向她提出疑问。
“男女有别。”凤知微吸气,想爬出浴桶,又怕顾少爷没教育好,手一松他又“采撷枝头的花”了。
“你们都是女的,也有别。”顾少爷在浴桶里和凤知微展开辩论。
“她还小。”凤知微知道他指的是顾知晓,哀叹,提醒自己注意下以后不能再让顾南衣帮顾知晓洗澡。
两人隔得近,不可避免看得清楚,顾南衣有练武之人的紧致流畅肌肉,却没有练武之人的青筋纠结,肌肤光润平滑,泛着玉色,微微凸出的锁骨肩骨,精致得像一枚玉如意,泛着晶莹的水色,不断有水珠滚落,所经过的肌肤越发剔透,夜色中光泽粼粼。
顾南衣似乎在皱眉,将她上上下下看看,突然低喃一声,道:“热。”
他皱着眉,觉得原本自己是冷的,彻入骨髓的冷,不知怎的这女人这么湿淋淋的站在面前,晓露莲花似的亭亭水中,那景致扑到眼帘里,全身经脉都似起了点小小的火苗,不动声色却又熬心熬骨的舔舐过来,一路所经之处,有种沸腾而蓬勃的感受,连血脉都似在贲动,这让他不适而又陌生,过往许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的滋味。
凤知微听了那一句,却立即一惊,赶紧道:“咱两个太挤了,我出去”
“我出去。”顾少爷不由分说,放下她,抬腿一跨。
如玉光华,腿影修长。
凤知微砰一下埋头扎下,把自己扎进水底。
又是“哗啦”一声,善良的顾少爷不明白他已经出来了,她却干什么要溺死自己,一伸于又把她捞出来。
凤知微闭着眼睛道:“多谢,请放下我让我自己走。”
顾少爷手一松,凤知微如愿以偿掉落,头也不敢回,闭着眼睛凭记忆摸着了顾知晓,一把抱起连滚带爬的奔了出去,因为一直不敢睁眼,砰一声撞到门框立刻弹起一个好大的包,也不敢呼痛,怕顾少爷光溜溜的的来表示关心,听见身后顾少爷道:“你……”赶忙胡乱摆手道:“不用不用。”也不管浑身湿淋淋的,唰的一下,以平生最快轻功,一闪便不见了。
她身后,室内,早在出浴桶时便已顺手披上外袍的顾少爷,怔怔的站在屋当中,手里拎着一件袍子,此时才把那句问话说完。
“……要不要换件衣服?”
湿透了的凤知微,迅速将顾知晓送回了她的卧室,正想绕过一道花墙回自己卧室换衣服,蓦然听见花墙上有人微笑道:“魏大人,好久不见。”
凤知微一抬头,倒抽一口冷气,半晌左右看看,喃喃道:“护卫们真是越来越不经心了……”
墙头上那人,操手稳稳而坐,衣袂在风中悠然飞舞,笑得也很悠然,“奇怪,我坐在自家墙头上,护卫们为什么要来管呢?”
“自家墙头?”凤知微团团一转,笑了,“我记得我府门上桂的是忠义侯府匾额,到现在还没有取下来,换成楚王府。”
“魏大人贵人事忙。”墙头上那人和蔼可亲的俯下身,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温存的凑到她面前,笑如这春风柔和,“大概没有来得及查问一下,现在魏府原先是谁家宅邸。”
“谁家?”凤知微一直维持双臂抱胸姿势,警惕的盯着他。
“这是原先昭勇将军韩欣在京的别业。”宁弈挑着眉,既满意又不满意的看着她一身狼狈,“韩欣卷入五皇子逆案,被抄家流放,而在韩欣之前,这是工科给事中常凯的宅邸,常凯是常家远亲,常家事变后也被全家抄斩,这宅子原本据说风水很好,但是连败两位家主,京中无人问津,被内务府收回,我上次路过,觉得这宅子其实还是很好的,之所以会出事,只是主人家镇不住而已,于是便和内务司说了,这宅子我要了,出钱买了地契房契,刚买下,你宅子被烧了,陛下让内务司给你物色一处宅邸,看来看去,还就这宅子轩敞精致,比敢适合你,内务司和我商量,这屋子别人要我是不给的,你需要,自然不能吝啬,你说是不?”
凤知微看着某人笑得愉快的脸,直觉这只怕不是巧合,磨牙笑道:“你也不怕陛下说你交联外臣?”
“内务府现在是老十管着。”宁弈掸掸衣袖轻描淡写,“陛下并不知道这宅子房契地契还在我那。”
凤知微狐疑的盯着他,还是觉得不对,她府中守卫虽然还没聘齐,但是宗宸也有安排重重暗卫,他是怎么通过那此关卡进来的。
目光移到花墙之下,四处搜索,墙头上宁弈已经浅浅笑了,道:“还是我的知微聪明。”
他飘身而下,在她耳侧轻轻道,“我有个精通机关地形的清客,以前来过这里,告诉我说这个宅子很有意思,宅子底下还有宅子,四通八达,形如迷宫……最远通向哪里,你猜猜?”
凤知微默然不语,半晌却道:“我只知道,一定有通向楚王府的一条。”
宁弈轻轻一笑,突然一抬手,一抽。
一条长长的白布唰一下抽到了他手中。
一直抱着胸的凤知微顿时觉得胸前一空,再一看自己散开的裹胸布已经被宁弈这混账眼疾手快的抽了出来,正笑吟吟不知羞的将那染了药水的白布,在手上缓缓绕着。
好脾气的凤知微,终于暴怒了。
母大虫不发威,一个个都当病猫!想戳就戳,想抽就抽!
她开口便要发信号通知宗宸手下围攻,蓦然嘴上一热,宁弈已经用掌心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笑道:“莫叫,今晚找你有正事的。”
凤知微不为所动,宁弈却笑道:“老二今晚有活动……你就不想玩死他?”
凤知微目光一闪——她现在最想咬死的人就是二皇子,恨到牙痒,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可以早点让他倒霉,她当然更乐意。
“跟我走,衣服可以换,我那里备得有,但是这裹胸布便不要了。”宁弈不由分说拉着她走,“今晚我需要个女人,你愿意让别的女人站在我身边?”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凤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挣脱他的手,笑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
宁弈顺着花墙走过几步,似乎在默默数着步子,在某处停下,那里正面对着一角飞檐,其下有一口井。
他回头笑道:“在下大王之风,只愿吹皱凤姑娘一池春水。”
凤知微一笑,眯起眼眼,“好风,好疯!”
宁弈望着她,一笑摇头,抬手在花墙上按了几按,身后轧轧连响,隐约水声潺潺,那井里的水,竟慢慢退了下去,自两侧井壁流出,井底露出门户。
“很巧妙的机关。”凤知微赞,“还以为在井壁上,不想是在井底。”
“你这府邸,妙处甚多,看你最终能寻出多少。”宁弈牵了她往井底去,抬手掀开机关,门户开启,两人消失在黑暗里。
机关回复原状后,井水慢慢又自两壁流出,恢复到原先水位,波光粼粼,倒映一井温柔月色。
倒映月色中浮游荡漾的人影。
那人立于井口,默默注视着动荡不休的水面,宽大衣袍镀满银色月光。
他身后,垂首立着灰衣人影,也在看着井面,似严终于忍不住,低低道:“总令,刚才为什么不拦着楚王?”
宗宸双手撑在井边,仔细看了看井边清苔,道:“这府邸真的很有意思……为什么要拦他?”
“啊?”
“不要小看姑娘。”宗宸回身,和声道,“她有绝对的自保能力,也有绝对的辫识能力。”
“可是……”那人忍不住抗辩,“宁弈那人……”
“记往你我的职责。”宗宸语气淡淡,却令对方低下头去,“姑娘要做什么,都有她的自由,我们只是辅佐,无权干涉……至于你不放心宁弈,我却觉得,暂时无妨。”
他出神的凝视井水里的月影,轻轻道:“我永远不赞同凤夫人的想法,我也永远尊敬大成的开国帝后,那是真正历遍红尘看透风雨流年的大智慧者,不妄为,不强求,通透而睿智,你记住,开国帝后留下的锦囊三计,不是用来作为姑娘手中的刀,而只是铺就她脚下的路。”
他并指如剪,竖起向月,无声一剪,轻轻一笑。
“斩情之路。”
穿越地道,出口竟掩映着一面屏风,屏风上大字浓墨泼洒“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时看”
凤知微驻足,对那大宇看了几眼,笑道:“好宇,好句,字金戈铁马,句闲淡从容,直是绝妙搭配。”
“你又在转弯抹角讽刺人了。”身后宁弈低低笑,将下巴搁在她肩,“明明在讽剌这句装摸作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宁弈低低叹息一声,道:“我真不喜欢你这一身的药味……”起身走开,亲自在一边的柜子里翻了一阵,取了一套衣物递过来。
一边笑道:“这屏风是我十岁时写的,原句是‘振衣千仞冈,灌足万里流’,父皇有次心血来潮来我府,看见这句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足足三个月没有召见我,后来辛子砚指点我,我才换了现在这句。”
他提到辛子砚的时候神态从容,目茫平和的望着凤知微,凤知微也神情平静,随意的点了点头,接过衣服,笑道:“那写‘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岂不是更显得你与世无争,心志恬淡,更合你那疑心病老子的意?”
宁弈冷笑一声,“你还是不够了解当今,他那疑心病神奇得很,你志在天下心气高远,不行,那是不臣之思;你处处恬淡急流勇退,也不行,他要疑你心怀怨望,何况身为皇子,人间巅峰,天生富贵,还说什么富贵于我如浮云?他必要批你矫情!”
凤知微认真听了,笑道:“受教。”带点好奇的环顾四周,看杆子这里是宁弈起居的卧房,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宁弈住处,仔细看去布置却有此奇特,乍一看华贵逼人,紫金鼎镂雕床,床上都是金丝重锦被褥,给人感觉重享受好风流,但金丝锦缎被褥之下,却隐隐压着案色的褥垫,露出的一角布料,是那种舒适而不华贵的细葛,想必金丝被褥是给人看的,底下这层才是每晚睡的。
这人啊,永远都把自己活成两面。
凤知微不敢让自己的眼光在宁弈床上逗留太久,生怕某人惜机调笑,便垂下眼翻衣服,一翻,脸却红了。
这一堆衣服竟然十分齐全,大到外面的丝缎薄披,小到里面的肚兜袜带,最要命的是,肚兜布料十分精简,简直不能算是肚兜,做兜胸都勉强,无数条细细薄丝带,兜住巴掌大一块鹅黄明锦,那色泽纯正的锦缎上,绣的也不是寻常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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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鸳鸯,竟然是一个皓颈红颜的女子,酥胸半露,宛转柳树之下抚琴而歌,绣工精致到令人惊叹的地步,连那女子细细的发尾,眉宇间端庄而又隐含挑逗的神情,都绣了出来。
“这么精美的绣工,用在这样的东西上,实在是浪费……”凤知微翻来覆去的看,心中思考着有没有可能剪掉那些带子,拿过来做一方手帕?
“你错了,这么精美的绣工,本就该用在这样的东西上。”宁弈笑吟吟看着那肚兜,“绣在外衣谁都能看见,绣在里衣却只是给心爱之人看的。”
“阁下这宝贝,还是留给你的爱妾们,穿给你这个心爱之人看吧。”凤知微一抬手,将衣服扔了回去,“在下不奉陪。”说完转身,便要从地道回去。
“老二今夜在域郊漱玉山庄设宴,宴请致休的山南按察使许明林。”宁弈一句话便让凤知微停了脚步,“许明林是淑妃许氏的父亲,老二的母妃安妃在世时,和许氏十分交好,许氏脉下无所出,平日里与世无争,宫内外风评都不错。”
“你怀疑那夜韶宁事件,是二皇子指使,有淑妃的手段在内?”凤知微停住脚步,“我觉得老二还聪明不到这个地步,再说淑妃既然这么多年与世无争,为什么现在要搅入这为什么浑水?”
“所以我才想亲自进去看看。”宁弈眯着眼道,“老二的漱玉山庄,是他第一紧密地方,据说清客全部养在那里,很有些人才,平日里老二以城郊打猎迟归为名,常常住在那里,按说陛下知道这山庄存在,应该不喜欢才对,但陛下去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什么,老二这些年办事不老成,陛下并不满意,却对他总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兄弟们都觉得蹊跷,怀疑老二自有取悦陛下的手段,对那山庄感兴趣很久了。”
“以前派人进去过?没成功?”
“何止一次。”宁弈苦笑,“宁澄也去过,被那里的阵法绕昏了头,无功而返。”
“明着拜访,看看布局也不成?”
“明着拜访,那是什么也看不出,朝中有些官员,看似中立,实则私下属于其他皇子阵营,也曾找机会进去过,试图参与二皇子的夜宴,但是那山庄有个古怪的规定,所有来客严密盘查来历,还必须携带女眷。”
“那更简单了。”凤知微笑道,“帝京名伶名妓,随便谁带了就是。”
“没这么简单,山庄似乎对女子考验严格,大概瞅准了女人城府浅嘴皮子碎的缺点,”宁弈皱眉道,“带进去的女人,再可靠再忠诚,最后十个有九个还是会坏事,来打探别人秘密的人,自己反而被打探了去,一来二去的,连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在如何又敢了?”
“你最近对老二动手了吧?”宁弈斜睨着她,“你回来后,礼部那两个赴罪侍郎,待罪立即便成了实罪,陛下已经下旨彻查,你要清洗礼部,陛下也由得你,想借你的手整整风,老二那边怎么会安心?他作为主子,一要担心你会不会不管不顾胡乱撕咬攀出更多人,二要对忠于自己阵营的臣下有所交代,你和他已经是死结难解,几乎就差图穷匕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一次不成有两次,两次不成有三次,必不甘休,我不相信你想不到这个,你真想不到,我替你想到。”
“殿下一番真心,真是令微臣感动。”凤知微鼓掌,“只是殿下怎么不提你借着韶宁那事,在宫中无声无息撤换御材军,调防长缨卫,上表陛下放还了一批宫人,重新选宫女换内侍,几乎将各宫老人都撤换了个遍?我固然惹急了二皇子,难道你没有?”
“所以我们才要戮力同心一起去一趟啊……”宁弈俯首在她耳边,唇畔热气吹在她耳侧,笑意深深,“普通女子进山庄只会坏事,天下女子除了你,还有谁能?”
“我怎么觉得殿下是在说,天下女子中,奸诈毒辣我最能?”凤知微手挡在鬓侧,要去推他。
宁弈就势一舔她掌心,凤知微忙不迭缩乎,将掌心往衣服上擦,脸已经不可抑制的红了,听见宁弈笑声低沉,似乎心情愉悦,“你毒,我奸,咱们不正是天生一对?”
“不敢和殿下并列。”凤知微假笑。
“还有……叫我弈。”宁弈浅笑,眼眸流波璀璨,声音飘得像一团絮云,荡漾着没个抓挠处,“来……叫一声听听。”
“弈……”凤知微也笑,在宁弈闪着惊喜的目光中笑得很贼,“……咦?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听着这可恶女人半路上生生改了的调子,一颗心抓了一半没抓到痒处的宁弈,似笑非笑瞪了凤知微一眼,半晌摇头笑道:“没法子,就待见你这蔫坏蔫坏的调调。”
他站直身子,指指凤知微手中衣服,“委屈你,确炎要扮个名伶,曾经的名伶,山北道四大云曲班之一德兴社早年的当家花旦,后来成了山南按察使同黄佥事的夫人,此次黄佥事随许按察使上京,将山北一起啸聚山材作乱的案子交割刑部,今夜受二皇子邀请,作客漱玉山庄,你是名伶出身,向来喜欢花哨华丽,为人虚荣好胜,所以……”
他笑道:“帝京目前最时新的人物花样肚兜,黄夫人一定会抢先上身的。”
凤知微盯着那旖旎的肚兜,抽了抽嘴角,怀疑这个身份是宁弈故意的。
“真正的黄佥事和黄夫人呢?”凤知微接过一张面具。
宁弈漠然的拍拍手里的人皮面具,“在你乎里。”
凤知微又抽了抽嘴角,忍住呕吐的欲望,将面具拿在手里,盯着那堆衣服不语。
“两个选择。”宁弈悠悠道,“让人帮你穿,或者,我亲自帮你穿。”
“不敢劳动殿下。”凤知微选择得飞快。
“曼春。”宁弈转头对外唤。
隐约环佩声响,香气袭人,桐木长廊里转过窈窕而纤细的影子,接着门帘一掀,凤知微眼前一亮,便见藕荷色纱裙的女子,亭亭立在门前。
门廊上的海棠灯灯光浅红,映得那女子眉间花钿璀璨,一双眉修得极细,眉下眼眸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冷艳精致也如月下海棠,她并不看凤知微,只盈盈对着宁弈躬身,声音听起来很淡,但那淡里,却又透出些控制不住的蓬勃的欢喜。
“殿下……
宁弈掀了门帘出去,斜斜倚在门廊外的栏杆上,淡淡道:“侍候这位姑娘洗浴更衣。”
那叫曼春的女子,本是矜持着满面春色而来,不想竟然听见这一句,不由怔在了那里,半晌才将目光缓缓转到室内,凤知微早已背过身去换了个备用的面具,虽知道宁弈唤过来的人必然是可靠的,但她还是不愿让自己任何一张脸露出来。
曼春怔怔的看着凤知微背影,看看那套衣服,又木木的转头想去看宁弈,头转了一半,却强迫自己扭了回来,无声的躬了躬。
她眼底露出深沉的黑,像没有星光的夜,和刚才的碎光粼粼的眸子比起来,这一刻这女子的眼神,有种沉入深渊般的凉。
还有种不可置信的惊。
还有种原以为苦尽甘来却一遭梦想突被击破的绝望。
她愣在那里,长长的指甲缩进掌心,掐得紧紧。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拉好了帘子,还不放心的把所有窗子的Сhā销都给Сhā好,那女子直直的立着,看她随意的在宁弈从不给人进入的卧房走来走去,无所谓的搬弄着宁弈的东西,手指蜷得更紧,隐约露出一经微红。
凤知微却没有在意这些,她久居上位,揣摩惯了帝王将相心思行事,却快要忘记女人的心理才是世间最复杂的那种,她虽然没有俯视她人习惯,却已养成尊贵做派,随口道:“麻烦姑娘把门关紧,哦,还请背过身去,我要洗澡。”
她是平和语气,但话里行间露出的清淡和尊贵,却令那女子听得一颤。
凤知微却已经快速的脱衣洗澡洗去身上的药味,得抓紧时间,还要出城。
她一直不太愿意看那女子——看那宛宛云鬓,妇人才用的垂珠花钿,很明显,这是宁弈的侍妾之一,这两个字,和对面那张金丝锦绣的大床,没来由的让她觉得心口发腻,多看一眼都不愿。
浴桶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凤知微有点好笑的想,今夜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竟然泡了浴桶两次。
想起半个时辰前的浴桶惊魂,脑海中某幅光影一掠,她的脸不由微微红起来,赶紧打住,一时自己觉得有些尴尬,又感觉到那女子僵直的立在自己身后不言不动,有些不自在,便想战些话打破这寂静,干咳一声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侍妾?”
问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是在干嘛呢,这问题有必要问吗?还有自己也无聊,什么闲话不好说,怎么一张嘴就问了这个呢。
那女子却没立即回答,沉默的站在那里。
四面白气氤氲,窗棂上泛起细密的水光,一片沉寂里只有轻微的水声撩动,安静里透着诡异,像一个沉滞不得破,死死压在人心头的梦境。
半晌凤知微听见身后那女子似乎笑了一下,很短促,带点凉的笑意,随即烛光的光影里,曼春莲步姗姗的身影,渐渐在墙面上扩大。
她走了近来,凤知微已经匆匆洗好,取了干布来擦,烛光倒映她的背影,珍珠般的光浑,玉般的洁白,流水般美妙的身形,令人想起春日里最美的诗歌,在繁花深处葳蕤的绽放着。
曼春深红上挑的眼线里,泛出一双冰称一般的眸子,冷冷的看着她,取过一边的那个近乎妖艳的肚兜,在手心仔细的摩挲,想起楚王府里那些顶着这些名号的女子们,想起在寂寞里走向更深寂寞的自己,眼眸里渐渐泛起一股苍凉的笑意。
“侍妾吗……”她唇角泛起讽剌的弧度,向背对她的凤知微,走来。
卷三 殿前欢 第十六章 这样爱过
“侍妾吗……”一声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问话,说话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里眼神飘渺。
凤知微听着那轻得可以被热气驱散的语音,觉得这女子说话有点怪怪的,或者自己问得不妥?她笑了笑,带点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个肚兜,皱眉反手递给了曼春,道:“麻烦……夫人。”
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皱了皱眉,心里再次泛上腻腻的感受。
听见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闪,却没有说什么,接过那触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细细在精绣人物上抚过。
这套衣服……是她的。
前几日殿下随意问她,府中可有人善绣,她说自己或可担当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时新的式样绣一套来,务必精心些。
当时殿下斜倚长塌,把玩着一封书简,眼神淡淡的望着王府西侧的方向。
他乌黑的长发泻在榻下,长发间容颜清绝,她第一万次的着迷惊艳于这般风华,也第一万次的垂首,将自己迷恋的眼神深深隐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丝眷恋痴迷,明日曼春这个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谨而疏离的接下这个任务,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过他指间的书简,果然是当朝魏尚书的递给内阁的一封密折,殿下对于魏尚书的折子总是特别在意些,她侍候书房笔墨,魏尚书的折子总在最上面,她也看习惯了。
他没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眼神却是带笑的。
她听见他轻轻道:“嗯……衣服就是浅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风用江淮那种绉纱,朦胧可透灯影那种,春夜风脉脉,人影花影乱如潮,轻纱浅雾里踏香碎月而来,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风致。”
他微微眯眼,似在遐想什么,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染到唇角,对面屏风上大团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里衣……大红虽好,却难免俗艳,深紫太冷,烟青不够尊贵……就鹅黄吧……那般肌肤配上那般颜色……如明月妆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颌像流畅而坚定,像一截浸润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溅开满天细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风过了积雪的曼陀罗,簌簌摇落一地的晶莹。
她立即不能自己的红了脸颊。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头牌名伶,因肌肤如雪,声腔滑润,一直被称为“玉娃”。
她也最爱鹅黄|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几日遇见宁护卫,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着的也是府西边,她听见他喃喃道:“纳了算了,哪来那么多啰嗦。”
宁护卫虽然近来不大得殿下喜欢,都不允许他在身边侍候,但他毕竟还是殿下身边第一人,他说出的话,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难道……
殿下风流满帝京,然而外间风流与否她不知,楚王府里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来自各皇子赠送的侍妾,根本进不了殿下内院寝居,殿下有时虽也会去侍妾们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楼,殿下每月必来三四次,然而来了之后……不说也罢。
她有时想,其他侍妾们,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也许吧。
有次她无意撞见殿下在锦涵那里,当时两人对坐妆镜前,殿下正在含笑给她描眉画鬓,小楼丝幔低垂,镜台前一枝烟雨杏花斜斜逸出,镜影里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极美极旖旎的场景。
然而当她拜下去,却发觉锦涵的后颈僵直,青筋毕露,整个人姿态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锦涵便不见了。
还有次,最大胆最活泼的绣云,穿了一身西洋进贡的薄纱束腰金丝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肤,装做梦游迷路,闯入了殿下的寝殿。
那夜毫无动静,第二天绣云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为绣云得了殿下欢心,侧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动着想要效仿,然而事后毫无动静,绣云却从此闭门不出。
半年后她无意中邂逅绣云,赫然发现她面黄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几句也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后又转回来,看见绣云呆呆对着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里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没头没脑一句话,她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儿远远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飞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们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刹那,瞬间湮灭。
后来,绣云的尸体,漂在那片她打过水漂儿的湖里,她是自杀的。
从此后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后,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够了,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过不闻声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个侍妾争执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将那个无理取闹撒娇卖痴的侍妾推进了水里,在对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站在湖边凉亭里,遥遥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远,微带回忆的笑意。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声跪下,他却默然注视她良久,一言不发,她跪在泥泞里倔强的不肯说话,湿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隐约间一阵冷香,他的袍角已经无声拂过她身侧。
她听见他语声微带怅惘,那么淡淡一句。
“谁也不是你……”
你?你是谁?是说她与众不同?还是?
她不得其解,从此他却待她有了几分与众不同,她表现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过的几件事也很缜密而可靠,他渐渐给了她几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许以前她们都是错的,他那样的人,庸脂俗粉婉转承欢,根本掳获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顾。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顾了么?
她那般欢喜,那般欢喜。
那些夜里,她挑灯制衣,白日里丢在一边,她知道他交代下来的所有事,哪怕并没有嘱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对待,她正是因为懂得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许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觉得累。
只觉得无涯的欢喜,密密开花,像这细密针脚五彩丝线柔丝绵长,针尖戳在锦缎面上的柔缓之声,在夜色中绽开五色迷离的网。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每个结都是一段旖旎梦想,虽被冰封住,却不减绚烂。
宫灯下熬红双眼,眼中却漾着笑意,用一种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认为这衣服会给别人穿,殿下在外流连花街柳巷,却从不会将青楼女子带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无数,但除了自己谁也没能真正近得他一分。殿下身边,除此之外再无女人出现。
殿下行事,总爱这么曲里拐弯……她含着淡淡的笑意,搓搓发麻的手指。
绣得最精心的便是里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时刻,本就应配上最美的里衣,只给最心爱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当年一代名伶登台之姿,过往繁华终将灭,然而昔年生涯里那种端庄而又诱惑的姿态,她觉得有助于闺房之乐。
她遐想着锦帐金钩里烛影摇红,映上她玉色肌肤如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时胸前景致如伊人姗姗相邀,令他深醉。
那是她冷艳背后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到得今日,他没懂,她却懂了。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站在他身侧,一直以为能够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进门那一刻,看见那套衣服,看见他在她身侧时的神情,听见他清淡却又在意的语气,看着那女子,容颜平常姿态却高贵,行走举止间气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还带着点久居上位的疏离尊贵味道,却又不是属于女子的娇柔的尊贵,而是殿下所拥有的那种,惯于指点朝野的尊贵。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的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并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对飞翔在天际的龙凤,腾舞四海,睥睨人间。
那些温柔旖旎承欢卖痴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纵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戏,激不起王者体内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来……如此。
她苍凉的笑起。
拿着原以为属于她的私密内衣,上前去。
坊间最流行的式样,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酥胸半露不露,连接着不下数十条丝带,分别从颈前腋下腰侧绑住,鹅黄的丝带交错纵横,细细的绑在玲珑的体态上,别有一种受虐般的诱惑挑逗意味,最能激起男人体内天性的进攻的热血。
曼春将肚兜的绕颈丝带,套在凤知微的颈上,眼角掠过她的耳垂,耳垂光洁,没有耳洞,但是靠得极近的时候,能隐约看出原本应该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么同色的东西给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随即转开,慢慢的,将丝带拉紧。
丝带有个活结,往后拉是解开,往前拉——是死结。
染了深红蔻丹的指甲顺着丝带一滑,便滑到身后。
指尖,一挑。
凤知微突然一笑。
“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来一句,飘在还未散尽的热气里,曼春的手指一顿,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凤知微没有动,也没有管那细细的丝带正绕在她脖子上,一个女人正靠她极近,长长的指甲就在她颈脉之侧。
“你抚摸这衣服时的动作很轻很珍惜,”凤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针扎破的痕迹。”
曼春垂下眼,这女子根本一眼都没看过自己,仅仅听她动作,看她手指,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有一种人,什么都不必做,便会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深远如鸿沟。
“衣服,不管做的时候多精心多抢眼,终究是衣服,终有穿破穿旧,被丢弃不再为人所记起的时候。”凤知微悠长而平静的道,“世间长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凤知微却已回眸一笑,轻轻接过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帮忙,也不管这丝带是要全部绑在背后的,手指极灵巧的一阵穿梭,很快便将那些丝带全部绑在两肋腰侧,鹅黄的丝带在两侧腰间细密成网,网间肌肤若明月皎洁,月光妆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着,不得不承认,这种独树一帜绑在腰侧的绑法,也很好看,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个女子,温柔背后自在睥睨,谨慎而又不失洒脱,不为常规所拘,不被翻覆所惊,像一抹霞光,美而远在天际,偶一抬头,才发现那光艳慑人。
原来他要的,是这样的女子。
凤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无声叹息一声,正要去取丝裙,忽听身后有响动。
她一怔,心想我难得开了善心点拨你,你还不开窍?
一回头,赫然却见那冷艳女子,跪在了身后溅了水的青石地上。
凤知微眉头一挑,眼中冷光一闪,却没有立即上前搀扶,一边缓缓穿上丝裙,一边道:“始娘这是为何?”
她的称呼已经又换了回去,曼春依旧没有反应,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随即她轻轻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随他,便丢弃他。”
凤知微这回手真的顿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缓缓转过身来。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声音低却坚决,钉子似的戳出去,决然无悔,“殿下这几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为是为朝局烦心,到今日才知,是为你……也只能是为你!”
“哦?”凤知微一笑。
“瞧你这样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来和殿下真像……同一类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处,什么想法也别想捞出来,哪怕是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爱,也动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爱上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憔悴消瘦,在这两年内,旧伤频发?”
凤知微皱眉,重复:“憔悴消瘦,旧伤频发?”
“长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为何回京后没有回府,三日后是宁护卫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还要挣扎着处理朝务,不能露出一丝疲态,那段时间他瘦得厉害,那么热的天,在单袍里垫了夹棉,为了不让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对大越作战,殿下当时根本不可能去做监军,辛大人也绝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两人大吵一场,辛大人怒极之下掷杯砸他,殿下没让,杯子砸在胸口当场便喷了一口血,倒吓着了辛大人,当时我在场侍候,辛大人仰天长叹热泪纵横,道‘我看你绝情忍性可堪大业,才一心辅佐于你,然而你终究要负我么?’殿下道,‘已负尽天下,不妨再负先生一个!’辛大人怒道,‘你若负尽天下终不肯负她,终有一日死在她手上!’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请赴禹州大营,好换得殿下能去主营监军,又数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来往传递京中动向,才敢离京……”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眸中光芒变幻,半晌笑笑道:“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顾自道:“除了当时我在场听见的这句,其余都是我后来自己推想出的,当时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负尽天下不肯负她,指的是男是女,我还以为是男子,不想……却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绪沉沉,他的旧伤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发作,去年却一直不大好,今年从边境回来后,他精神却好了些,我正欢喜着,突然起了那大案,那两天他一直没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宫里各部跑得侍卫们腿都要断了,说是一天之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内阁都去了个遍,还想办法去了一趟宫中,忙到晚间侍卫们休息了,殿下又不见了,清晨才回来,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湿的,脸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会审,他走后我给他收拾床褥,在床脚发现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发作了,却连发作的原因都不晓得,他也不说,我指望着他能好好休养,他那旧伤,好好养养也便能恢复的,他却一直没有歇息,一刻也没有……每日我都能发现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脚在窗下在案几底……至今未休……”
凤知微闭上眼睛。
热气渐渐散尽,凝在窗边,缓缓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泪。
两个女人相对沉默,各自在自己的惊涛骇浪中沉静。
“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女人,一直以为这世间也没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叹般的笑道,“……却原来,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易钗而弁,瞒了这天下世人,也瞒了……这一府的痴心女子……”
凤知微脸容沉在淡黄灯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岿然着眉目,不动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徵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不是记住她,而是记住她为所爱所心疼的那个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鲜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逦成浓厚的血泊,凤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轻轻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语声苍凉。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挣扎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点。”
她的身体,在凤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内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最终不能爱。”
“请告诉他曾有一个人这样爱过他。”
凤知微揽着怀里冰冷下去的身体,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归。
一榻锦绣华衣,凌乱的堆放身前,她却只是怔着,在一怀震撼与翻覆里,汹涌澎湃,灼热森凉,忘记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没穿上。
门前有轻微的响动,她才霍然醒觉,身子一旋手臂一扬,浅银色绉纱披风在橘黄微光中漾出一片迷离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头。
门口站着宁弈。
听见响动的他推门而来,便见银光如月色铺开,月色里玉瓶般玲珑的身形一闪,隐约可见鹅黄娇嫩间肌肤皎洁也如无数月色,那般夺人眼目的横成丝纵成网,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紧。
一紧之后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心中一颤,绮念顿消,他快步过来,急声问:“你受伤了?”
然而瞬间他便停了脚步,看见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闪。
凤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尽了。”
宁弈默然看着那具尸体,半晌道:“她很聪明。”
凤知微心头泛起微微的凉,知道曼春确实很聪明——今夜传了她来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宁弈或许想要试探下这个“侍妾”的心地,或许觉得她太聪明知道太多,或许……还有些别的想法,他不过轻轻下了一个命令,那美人便决然的来,明知结局而决然的死,死前还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世间有多少人无缘无故的恨,就有多少人无怨无尤的爱。
半掩着披风,凤知微将外衫穿好,面前横亘着一具尸体,谁也没了旖旎的情致,凤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发现,宁弈也换了衣服,杏色长袍端雅清逸,别有一番淡月云疏的气质。
两人这般站在一起,虽然戴着别人的脸,却仅仅风神,也令人觉得和谐而相配。
凤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宁弈面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
宁弈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诧异,摸了摸自己脸,挑眉道:“长花了?”
凤知微认真看了半晌,点点头道:“长了个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宁弈,给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这事儿危险,你亲王之尊,还是不要亲涉险地的好,你看谁信得过,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宁弈一笑,“这世上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般,将凤知微扶出门去。
淡淡血腥气被风卷散。
远处更鼓敲起,击破夜的迷离和沉凉。
二更过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开始。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七章 河西隔壁的母狮
两人从王府下了一个地道,出来时却是一间普通院子,有一队人悄无声息的接着,在门口换乘了马车,一路出城。
漱玉山庄位于城郊七里匡山,山庄依半山而建,依山势盘旋而上,浑然天成别有情致,楼阁玲珑掩映碧树褐石之间,山巅有流泉如练垂落,流经整个山庄,一山都闻溅珠漱玉之声,山庄之名,由此而来。
真看不出二皇子那个粗疏的人,名下竟然有如此清韵雅致的建筑。
在马车里凤知微仔细看着宁弈交给自己的黄氏夫妻的资料,想了想,忍不住问宁弈,“那位黄知秋佥事,既然是山南按察使许明林的下属,必然朝夕相处十分熟悉,人皮面具只能对不认识的人应用,如何能瞒过对黄知秋十分熟悉的许明林?”
宁弈笑道:“这位黄佥事并不在山南首府办公,在山南道浦州未名县分衙门任职,一年也见不着主官几次,要不是这次绿林啸聚山林案发生在未名县,他要递送案卷进京,也万万没有这个巴结主官的机会,更不要提得皇子邀请同席宴饮了。”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看来今夜殿下得好好扮演个土包子。”
“我倒对黄夫人很期待……”宁弈凑到她耳侧,轻笑道,“和心软嘴硬、为人不太懂得变通的黄大人不同,据说这位黄夫人少年丧母被父亲卖到戏楼,受尽人间苦寒,十分泼辣极有手段,更据说……”他笑,一声声吹着凤知微散开的鬓边短发,“黄大人只去过一次戏楼,之前还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但遇上黄夫人之后,第二日便赎了她迎娶进门……有人说,是黄夫人逼奸了黄大人……”
凤知微一呛,险些咳出来,半晌缓缓转头,盯着宁弈,笑得森然,“你故意的?”
“怎么可能?”宁弈笑得无辜,“关键是这次能够得到邀约的只有许明林和黄知秋,你总不能要我去扮许明林吧?”
他向后一躺,摊开手脚,睨着凤知微,笑道:“夫人……为免你露出马脚,咱们要不要现在在马车里演练一下?”
马车帘卷一线,穿帘而入的浅淡月色里,杏色衣袍的男子慵懒摊卧,乌发散开,长袍领扣未结,微微露出一抹光洁胸膛,虽然顶着别人的脸,风姿却依旧是那倾倒京华的第一人,一个姿态便是一场惊心的诱惑。
凤知微浅笑着,温柔的伸手过去……抓住了他的领口,温柔的把扣子扣好,温柔拍拍他的脸,道:“大人,您媚错对象了,有机会还是去勾引那些青春少艾的女子比较合适,你家里的黄脸婆,供着看看便成了。”
宁弈趁势抓住了她的手,靠着脸仔细摩挲,悄悄笑道:“弱水三千,独你一瓢矣……还得感谢老二的夜宴,不然哪有机会让夫人亲自替为夫整理衣装?”一边摩挲着,一边嫌弃这是别人的脸,掀开面具,将凤知微的手指递上自己的脸。
凤知微皱眉盯着他,心想这人真是贪,这都马上要到山庄门前了,他还要掀面具,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正要抽回手指,忽听马蹄急响,瞬间近前,马车外一人笑道:“是黄大人吧,殿下特命我等前来迎接。”说着也不管这边人怎么回答,大步过来,伸手就去掀帘。
光影一亮,宁弈的面具却还没抹平整,凤知微心中一急,唰一下一个翻身,骑上了宁弈的身子。
……
二皇子派来迎接的侍卫小队长,一掀帘,看见的便是黄大人倒在马车内,被黄夫人骑在身上,黄大人的脸看不见,却可以看见背对马车门的黄夫人,骑着夫君,正伸手去揪她夫君的领口,一边恶狠狠的道:“那些狐媚子,你一个也不许看!”
黄大人被夫人压着,唉唉的唤,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
黄夫人头一昂,道:“我不管!瞧你这老货!今晚尽在那得意!人家请许大人你得意什么?还不是听说漱玉山庄女人多!你这吃了碗里看着锅里的老不修!”
那侍卫看得目瞪口呆,黄夫人猛然回头,瞪着侍卫队长,大声道:“人家夫妻闺房之乐,看什么看?”
黄大人在底下怒喝:“你这泼妇!下来!下来!”
那侍卫唰一下放下车帘,捂着嘴窜回去了,随即原地等候的侍卫队伍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闺房之乐?马车之乐?”
“河东母狮之乐吧?”
“不要这么直接,人家是河西隔壁那只母狮!”
“哈哈……”
……
马车里被压的黄大人,不断怒喝:“放开!放开!你这女人成何体统!
一边紧紧抓着他家黄夫人的手。
厉叱:“下来!下来!你这泼妇!”
一边抱紧他家黄夫人的腰。
马车里黄夫人夺了几回都没夺回手,爬了几回都没爬下去,马车在争夺中颤颤摇晃,四面窃笑更响。
“黄夫人真凶猛……”
“可怜了黄大人那一把瘦骨头……”
“不晓得每晚闺房之乐,是不是也是这个姿势……”
……
马车里“黄夫人”对那个不怀好意的黄骗子忍无可忍,狠狠的掐在他腰间软肉上。
底下宁弈“哎哟”一声,声音传出马车外,换来外间又一阵心领神会的笑。
不过好歹是松了手,凤知微恨恨整理衣服,心知这个家伙是故意的,连她可能会有的反应都计算好了。
“这回可都看见你的泼辣了。”宁弈在他耳边低笑,“第一关已过。”
凤知微白他一眼,毫不客气推开他。
车帘再次被突然掀开。
凤知微推开宁弈的手,立即揽在了宁弈的脖子上,娇弱不胜的道:“夫君,扶我下去。”
宁弈咳嗽,心想这女人这语调甚销魂,就是地点不对。
侍卫再次呆在车门口,看着那个河东的那只母狮子,突然变成了攀枝花,心想传说里那黄夫人出身风尘十分厉害,果然不假,瞧那老黄,脸都黄了。
黄大人清清嗓子,昂起头,一本正经的扶着他夫人下了车,四面似笑非笑的怪异眼光射过来,黄大人昂首挺胸,却难免老脸发燥。
黄夫人却坦然自若,学着帝京贵妇的派头,款款的被夫君扶下车。
这对没有学过戏却演技超群的男女,在漱玉山庄管家的迎接下步下马车,黄大人背手看着山庄高大的门楼,一派学士风度,高声吟:“中庭起崖谷,漱玉下涟漪。丹丘谁云远,寓象得心期。岂不贵钟鼎,至怀在希夷。唯当蓬莱阁,灵凤复来仪——好名字,好名字!”
黄夫人则对着山庄门楼旁一池静水挽鬓照影,满意的笑道:“这水好清,照得我甚美貌。”
“……”
从山庄侧门入,奇异的并没有看见厅堂楼阁,高大的门楼后还是山壁,藤萝蔓缠,嶙峋深深。
管家笑容可掬,对两人躬一躬,道:“黄大人,黄夫人,山庄入口颇有些特别,寻常车马到这里便再进不得了,敝庄为来客另备方便通行的藤轿,请两位换乘。”
他拍拍手掌,便有人抬来两顶上罩了纱顶的藤轿,说是轿子,不过是极小的两人抬,一个人坐上去,转身都很困难。
而几个侍卫已经掀开了一处藤蔓,藤蔓后是一个整洁幽邃的洞口,洞口砌着云石,做成月洞门形状,里面却幽深阴凉,九曲回肠的不透光,远远有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扑面舒爽。
这倒是独具匠心的设计,只是需要穿山而建,二皇子好大手笔。
而更关键的是,这样一来,两人便要在那弯弯曲曲灯光暗淡之地分开。
宁弈和凤知微对视一眼,眼神一闪各自掉开。
宁弈扶着凤知微到了轿前,亲自安置她坐下,为她放下轿顶的淡青纱帐,笑道:“这轿子滑,夫人小心些,可别落了下去。”
“黄大人夫妻真是恩爱。”那管家笑道,“请千万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侍候夫人。”
当下一人坐了一顶,两个轿夫悠悠抬起,管家和侍卫并不跟随,含笑立于原地。
眼看着两顶小轿没入洞中,一个侍卫笑道:“金管家,要我说,何必这么费事小心的?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嘛。”
“你懂什么?”那金管家一声冷笑,“最近本就是多事之秋,魑魅魍魉多得很,殿下说了,参加夜宴的,只要不是咱们府中的人,一律从幻洞中走,心中没鬼自然过得去,还多赏一番景致,心中有鬼……”
他冷笑一声,声音突转狰狞。
“叫他来得,去不得!”
小轿悠悠,曲洞深深。
这是山体中原本就有的洞,再经过人工开辟,便成了如今的山庄迎客道,洞顶怪石高挂,洞中流水淙淙,潮湿的岩壁在灯光照映下泛着深青的光,荫凉如玉。
灯嵌在石缝间,正在各个拐角的位置,将道路前后都照得朦胧,淡红的灯光漂移过去,像一片云霞。
行了不几步,已经看不见前面的宁弈的轿子,这个洞拐得很,凤知微怀疑,里面根本就不是一条道路。
“夫人可冷?”一个轿夫突然问她,也不待她回答,便笑道,“小的差点忘记了,这山洞中有点冷,也湿,庄里特为来客备了蓑衣和薄氅,待我为夫人拿来。”
说着也不待凤知微表态,两人竟自放下轿子。
凤知微唇角泛出一丝冷笑,口中却惶急的道:“哎哎两位小哥,别走啊,我不冷,你们走了我怪……怪怕的……”
两个轿夫置若罔闻,转了个弯便不见了。
凤知微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缓缓收回,她有点畏怯的打量了四周一眼,缩了缩肩,将披风拢紧了点。
前方的灯光不知何时换了颜色,一片惨绿,幽幽的漂浮着。
一片瘆人的寂静里,灯光下一处小水潭突然开始汩汩的冒泡,咕嘟咕嘟的水响之声空而沉闷,在四面浓重的水腥气里,让人想起某些煮着的诡异的物体。
凤知微惊恐的望着那边,将披风拢得更紧,牙齿渐渐发出打战的声音。
身下的藤轿却又突然开始晃动,明明四面没人,轿子却开始一前一后摇摆,凤知微惊呼一声,奔出轿子,紧紧贴靠在一边崖壁上。
崖壁之前是诡异晃动的轿子,旁边就是莫名沸腾的水潭,凤知微那个位置正在夹角,她拼命闭着眼睛想不看,但是人对于恐惧天生就有探索的心理,忍不住眼睛睁开一线,却看见水潭里有什么圆圆的物体挣扎涌动着,似乎正要冒出来。
“啊!”
她很合理的发出一声尖叫,想向后退却又无法后退,身子向后重重一顶,随即便听“唰”的一声脆响,头顶上白光一亮恍若闪电,不知道哪里来的两道剑光,当头对她交剪而下!
雪亮的剑光倒映着惊恐至极的眼神,瞪大眼睛的凤知微紧紧贴着崖壁,如所有不会武功的人一般,不仅不敢动,连叫也不会叫了。
“铿!”
剑光在头顶交错而过,划出两道亮白的弧线,在青碧幽黯的洞内一闪,没入水潭内不见。
凤知微呆呆瞪着那水潭,似乎根本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似乎根本没看出那两道剑光根本不是剑光,只是洞内阵法利用山壁上的小洞照射出的强光,只是“幻剑”。
练武的人对于危险,有自身都不能控制的直觉反应,在这令人紧张不安的窒怖环境里,面对突然冒出的凶厉长剑,武者必有反击逃脱举动。
而黄夫人,是不会武的。
凤知微捂着脸,状似受惊脱力的缓缓顺着崖壁蹲下,手心里那双眸子却冷光熠熠——仅仅这样的考验?太小看她了吧?
剑光消失,四面又没了动静,只有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幽幽荡在一片模糊飘荡的水色里。
水汽似乎比先前更浓了些,水腥气却好像淡了些,空气里有种诡异的气味,非臭非香,沉缓滞重,让人想起一生里所有不愉快的经历。
水潭里一阵响动。
水面上晕开层层涟漪,那一直挣扎涌动的圆圆物体,似乎被那剑光惊动,终于挣扎着蠕动着,从水中粘粘腻腻的游移而出,渐渐显出一个人的半身轮廓,背对凤知微,长发散披,一身披着的不知是泥浆还是衣服,头发和身形,都不辨男女。
凤知微似乎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却拼命的抱着头蹲在崖壁下,不敢抬头。
却有深深幽幽,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迤逦响起。
“我儿……”
声音空而冷,吐字含糊,明明还有距离,却似响在耳边。
埋脸于膝的凤知微霍然抬头。
“我儿……”那声音幽幽近前来,语调深邃而茫然,空荡荡的没个捉摸,让人听了心中一紧,被唤出深藏内心的所有犹豫和隐痛。
那背影也缓缓的动了,拖泥带水的从水潭中漂浮而出,全身不住滴落淡红的泥浆和粘腻的液体,看上去像是凝结的血。
风从山洞的顶端穿越而过,呼啸若哭。
“我儿……”那声音在整个山洞中浮荡,不容人避让,“……你在哪里……”
天下人都有其母。
天下人都曾在其母怀中撒娇承欢。
天下人都曾将一生里最初的眷念,交付给自己那个溢着奶香的怀抱。
天下人都视那个怀抱为灵魂的最终归宿地,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将一怀心事倾诉。
“……我儿……你受苦了……”
那个影子缓缓近前来。
凤知微一动不动蹲着。
她盯着幽光里模糊的身影,眉宇间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疼痛而茫然。
宁弈的轿夫,并没有说要去为他拿蓑衣。
只是半途上有位轿夫被一块石子咯了脚,再走不得路,便说要去换个人来,黄大人于是表明说自己可以步行,正好看看四周景致,轿夫便为他指了路。
黄大人也没有遇见剑光和冒泡的泉水,他一路悠哉前行,赏石看景,不时吟哦几句,全然的文士风姿。
走不了多远,忽有一人从身侧一个石洞里穿行而来,那人风鬟雾鬓,环佩叮当,竟然是容貌姣好的女子,看见黄大人,惊呼一声,向后一退,黄大人却也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退后一步,斥道:“你是谁?这里怎么会有其他女子?莫不是哪里的山精鬼狐,在这里现形惑人?”
那女子掩着口,怔怔的瞪着他,远处的灯光照过来,她看了半晌,突然满面狐疑的道:“……这位莫不是未名县的黄知县?”
“你怎么知道我是黄知秋?”黄大人也愣了,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阵子,“还有,我现在不是知县了,我转任按察使浦州分衙门佥事。”
“黄大人。”那女子忽然笑起来,福了福,“您忘记贱妾了吗?贱妾是浦州玲珑楼的青衣小媚啊,当初和红如最是要好,您当初玲珑楼私会红如,还是我给你们开的后院门呢!”
“啊?啊!”黄大人怔了怔,脸皮蓦然涨了个紫红,半晌吃吃道,“哦……小媚姑娘啊……恕罪恕罪……你怎么会在这里?”
“贱妾后来也从了良。”小媚抿嘴一笑,“嫁到帝京,夫君在这庄子里讨生活,贱妾也相帮着照管些杂事,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大人,我那红如姐姐呢?”
“她大概也快过来了吧。”黄大人向后张望了一下,有点不自然的退了退,“你们正好见见。”
“大人这么躲我做什么?”小媚轻笑着,却靠了过来,眼波流眄,娇声道,“一别数年,大人就一点不曾想起我么?”
“小媚姑狼……你有夫,我有妇,已经不是当年情状……”黄大人手忙脚乱的推拒着她,脸色通红,“请……请自重……”
他退后一步,身后却是崖壁,小媚却也站定,低着头,手指缠弄着衣上的结,幽幽道,“果然是人面依旧心事全非,知秋……你我好容易在此巧遇,又只有你我两人,你过……你还装个什么劲?”
黄大人挥舞的手停住,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小媚却已经缓缓靠上他胸膛,把玩着他的领口衣纽,轻轻道:“当初……当初你指的原是我,偏偏红如隔着屏风看中了你,她是个霸道性子,硬逼着我托词生病,她替了我去见你……第二日见你赎了她相偕出门,我在楼上看见,心里好悔……好悔……”
她语声越来越低,黄大人不动了,良久叹息一声。
灯光渐渐暗下来。
黑暗中有窸窸窣窣之声响起,四面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隐约黄大人哼了一声,衣袖拂动,声音软绵的道:“……小媚……这样不好……”
小媚轻轻的笑,笑声甜腻,手指却毫不停息的解着黄大人长袍衣纽,大片闪着玉色的胸前肌肤渐渐在黑暗中显现,小媚凑上去,手指抚过光洁饱满而弹性紧致的肌肤,娇喘低低道:“你这身子真好……强过我家那废物许多……当初若不是红如勒逼,如今可都是我的……好人……你喜欢的其实是我不是么……当年被人抢了去的……如今机会难得……今日可都得……给了我罢?”
卷三 殿前欢 第十八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
“……我儿……”
水浆滴答的影子缓缓近前来。
幽光暗暗,凤知微盯着那模糊的身影,眉宇间泛出淡淡的青色,眼神茫然,游移不定。
那“人”在她身前三尺之外站定,伸出手,一个欲待挽留欲待拥抱的姿势——天底下所有母亲对儿女都曾有过的姿势,那般的呼唤和牵念,如温柔小箭,直击最脆弱的疼痛和内心。
亲情纯挚而无暇,放之四海而皆准。
天下母亲的怀抱里,天下儿女都将不能抗拒的交出自己。
凤知微坐在地上,怔怔的盯着那个人影,身子开始微微发抖。
迷蒙的水汽里,她喃喃道:“娘……是您来了吗……”
那人影在三尺之外,用温柔而颤栗的眼神,注视着她。
凤知微突然扶着岩壁缓缓站起,眼神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人影,满脸疼痛和迷惘,轻轻道:“……娘……你可来了……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那人影裹在一团霎气里,哀伤而慈悯的看着她。
凤知微突然向前一扑,扑入她泥浆滴答的怀里。
“……你为什么把我卖到戏园子!”
一改先前的迷茫哀伤,凤知微这一声大叫尖利如裂帛,凶猛凛然,生生撕裂这窄洞的寂静和沉滞,她狠狠扑出去,炮弹般近乎悲愤的撞进那人影怀中!
那人影看她迷惘飘忽,还以为会来一场鼻涕眼泪满脸的深情悲诉,以前很多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境和控心香的同时作用下,入了道,将祖宗奶奶十八辈都哭给她听的,不想这位黄夫人,迷茫了,入道了,受控了,控出来却是大炮似的这一出!
“你为什么把我卖到戏园子!”凤知微狠狠掐她胳膊,下手狠准,一掐一道血印子。
“姥姥留了给我嫁妆,你拿去给弟弟上学,然后卖了我——天底下有你这么狠心的娘?”凤知微头顶在那脏兮兮怀里,砰砰的撞,专撞某处有起伏的柔软部位。
“我那死鬼爹天天喝醉了打我,没见你拦过一次,你只顾着拦弟弟!”凤知微抬手就去撕头发,那人狼狈的摇晃着头左躲右躲。
“十三岁我和李家郎情投意合,他家也愿意娶我,你偏偏嫌弃他家穷,说学戏还有笔银子,硬拆散了我们,送我去那火坑,天天骂日日打,一句唱不好,大雪天跪在石子堆上,三天不给饭吃,李家郎后来得了伤寒死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奔回来那天也是个大雪天,看见的只是坟只是坟——”凤知微抓住她疯狂的摇搡,摇得那人东倒西歪,“你说!你说!你有脸来见我?”
那人破麻袋似的在她手中摇着,想抗拒又不敢抗拒,凤知微越说越恨,头一偏嗷的一口,便要去咬掉那人耳垂。
“夫人别!”身后突然有人厉声喝止,快速的脚步声奔来,凤知微恍若未闻,依旧恶狠狠的叼过去,腰突然被人抱住,一股大力将她向后拖去,她也不回头,一边胡乱的挥手拍打身后抱她的人,一边在那人怀中用力的蹬腿去踢那被她打得很惨的假娘,“我踢死你!我踢死你!我踢死踢死你!”
把她向后拖的正是去“拿衣服”的轿夫,此时终于很及时的出现,一人拖住了她,另一人则将那个泥浆滴答的人快速推到一边。
凤知微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那拖住她的轿夫,快速的将手在她耳侧一拍,一股清凉的香气掠过,凤知微踢人的动作突然停住。
随即她有点茫然的仰头想了想,似乎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在这里,刚才做了什么,又低头看了看,发现勒在自己腰上的轿夫的手,勃然大怒,回身就“啪”的赏了对方一个耳光,“登徒子!敢动你家姑奶奶!”
那轿夫刚刚解开她的致幻药,蓦然就挨了这一巴掌,呆了呆也不敢还手,心中暗暗叫苦,今儿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母狮子。
不过虽然是母狮子,这位黄夫人倒确实没有破绽,山庄规矩,对通过幻洞考验的人,那就是客人,自然不得无礼,所以凤知微痛揍假娘,人家只好乖乖挨着,巴掌煽着,也只好受着。
“这就是漱玉山庄待客之道?”凤知徵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先吓死我!再气死我!还有我的衣服——”她抖着泥浆滴答的衣裙,“我要怎么见人?”
轿夫苦笑看着,心想你这人的泼辣也是天下第一,以前这事儿,也有出人意料的,但谁也没见过直接就扑过去揍人的。
“夫人等下出洞可以去换衣服。”轿夫谦恭的弯腰,“山庄有温泉,养颜益气,夫人不妨去试试。”
“这还差不多。”凤知微哼了一声,一转头,“咦”了一声道,“刚才我看见的鬼影子呢?”
“哪有鬼影子,夫人看错了。”轿夫仍然在笑,语气中却含了几分警告,“这里是漱玉山庄,是二殿下的名下产业,京中第一名园,断然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
凤知微又哼了一声,瞟他一眼,不说话了,两个轿夫交换了个眼色,心想这位虽然泼辣,倒也不是全然的蠢货。
“快走吧,这都耽搁了多久了。”凤知微理理头发,“我夫君呢?带我去找他,这洞阴森森的怕人,我要和他一起走。”
“这个……”两名轿夫面有难色。
凤知微突然偏了偏头。
“咦,什么声音?”
“好人……今日可都得……给了我罢?”
软语呢喃在耳,软玉温香在怀,昔年旧人乍然相逢,飞扬少年旖旎往事,再铁硬愚直的男子,也要因此柔软了心绪,化了纤纤十指底春泥一摊。
黄大人渐渐便没了声音,黑暗里不知谁在半推半就,低低的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擦声里,夹杂着女子的低笑,笑声清脆,小小得意,仔细听来,那得意中竟有几分阴冷。
“嗯……好人……”
灯光不知道何时已经完全暗去,只有顶头崖壁之上,有一道微微的黄光,像一只诡秘的眼在眨着。
黄光仔细看来不是灯火,却是一个孔洞,微微透着光,那光在整个幻洞上方,是一处密室。
密室里,有人通过孔洞上方装着的用来折射的镜子,仔细的看着各个方向发生的事,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指了指宁弈那个方向,道:“倒是场旖旎好戏,可惜必须灭灯,看不着。”又道:“那位小媚还真是其媚入骨,肉蒲团手下,果然名不虚传。”
密室中,一位黑袍女子,原本在懒懒剔着指甲,听见这句,秀眉一挑,冷冷道:“大总管,你忘记规矩了?”
“是我不对。”先前说话的漱玉山庄前院总管笑道,“忘记姑娘们的忌讳了。”
“大家既然合作,多少要尊重下对方的规矩。”那女子手中取出眉笔和小镜子,细细描画,“不然我们主子怪罪下来,大家都不好受。”
“是。”总管弯了弯身,姿态谦恭,俯下的脸却露出一丝讥诮的冷意。
不过是一群烟花女子!听听那名号——“肉蒲团”!这样的货色,就算个个媚骨天生擅长潜伏打探,也不登大雅之堂,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对这个烟花组织里的人十分看重,再三嘱咐不能得罪,真是莫名其妙。
还有那个什么主子,也不知道是谁,整日被这群烟花女子捧在嘴上,神似的供着,却连面都没见过。
“我看对方入套了。”总管道,“难道这位黄大人,还是有问题?要不要派人下去解决了?”
“等小媚的信号。”那女子凑头过去看了一眼。
两人正在商量,忽听孔洞内传来小媚一声惊呼!
黑暗中小媚一声惊呼。
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呼。
紧接着便是咻咻喘息之声,不像是情动,倒像是愤怒,随即老黄的骂声爆发。
“哪里来的贱人!满嘴胡言荒唐无稽!”黄大人似乎正处于暴怒之中,恶狠狠抓住小媚的头发,把那衣衫半褪的女子推到一边,“什么小媚小媚?玲珑楼什么时候有过你这么个人?红如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位闺中密友?什么她霸了你的机会?当初是我看中她坚持要点她的!你是从哪个狐狸洞里爬出来的贱人,来妄言迷惑于我?”
“贱人——”这边还没骂完那边又起了一阵暴风,暴风里黄夫人腾腾而来,啪嗒啪嗒踩着一洞四溅的泥水刹那便卷近,就着身后轿夫手中的灯看清眼前一切,顿时两眼冒火头发上竖,扑上去就去撕小媚的脸,“哪来的狐媚子?找死——”
小媚仓皇避让,黄夫人看见她衣衫不整更是怒气勃发,双手一拢先将她的衣服拢好不让自己夫君看见春光,这才抓着她头发又想施展她的穿心连环无影脚,再次被轿夫死命拖开。
黄夫人一边挣扎一边骂,“你们这漱玉山庄怎么回事,一窝子的鬼怪狐狸,我要找殿下评理去!”
黄大人吭吭的咳嗽,义正词严的斥责轿夫,“岂有此理,侮辱斯文!”
一边端正脸色,捏着她家夫人小手劝着他家夫人:“夫人莫气,为夫心中自有正气,自不会被这些妖媚女子所侵。”
一边悄悄拉着小媚,把嘴凑到她耳边道:“小媚姑娘,刚才我听见我家夫人脚步声才不得已得罪……千万包涵……你委屈了……我知道你真喜欢我,等下要是我夫人不在,欢迎你来找我……哎哟!”
外表愚直内心闷骚的黄大人,被哭笑不得的小媚恶狠狠掐了一把……
俩夫妻闹了一阵,才被安抚好,各自坐了藤轿,这回一路无事安然出洞,洞口有山庄内院管家接着,一边含笑道着歉意,一边将两人往内引,笑道:“宴席设在‘碧照厅’,是山庄景致最好的一处,许大人他们已经到了,山庄陈设薄陋,却也有一些新奇景儿以供一观,黄大人黄夫人今夜可一定要尽兴。”
他一句不提洞中事情,黄大人也不提,笑呵呵的打着哈哈,黄夫人跟着走了几步,有点为难的看着自己泥水滴答的裙子,管家眼角瞥见,犹豫了一下,道:“夫人衣裙脏了,让侍女带您去偏房换件衣服吧。”
他也不提温泉之事了,凤知微原本也不想泡温泉,今晚都进了浴桶两次了,她不想进第三次,正要答应,忽觉宁弈轻轻捏了捏她手心。
凤知微一怔,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宁弈,却发现宁弈看似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也在看着某个方向,眼神中有深思的神情,在她掌心慢慢画字,两个字“温泉”。
这是要她争取去泡温泉了,凤知微心中一动,想起那年自己也曾在他掌心画字,两人在陇西首阳山共御强敌的事,微微有点恍惚,随即一笑。转头对管家道:“先前那轿夫和我说过,贵庄有温泉可以泡,我不仅衣服脏了,头发上也染了泥垢,这样赴宴实在是对主人不敬,您看……”
那管家又犹豫了一下,看看山庄内某个方向,想了想传过一个侍女,命她带黄夫人洗漱一下,又关照道:“去西池,记住了?”
那侍女应了,凤知微眼神一闪——有西池,就有东池,这东池为什么不能去?
“夫君,贱妾去去就来。”她按照礼节向宁弈告退。
宁弈用黄大人的脸一本正经的看着她,眼神里却飘荡着笑意,执着她的手,款款叮嘱,“等下有宴,清理一下便过来。”
掌心里的手却在写字,“若有不妥,及时抽身,安全为要。”
“贱妾明白。”凤知微温柔一福。
宁弈看着这样的她,眼神里似欢喜又似遗憾,终于放了手,凤知微随那侍女匆匆而去,走出好远还能感觉到那眼神,丝般绵长的粘在背后。
一路穿过重廊楼阁,凤知微发现这山庄里人不多,暗哨却极多,而且女人确实都很美,就连前面给她引路的这个侍女,都柳腰丰臀,行走间风摆轻荷,极有女人风姿。
而且看来这温泉在山庄内部,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难怪刚才那管家不愿意让自己去泡温泉,而那两个轿夫毕竟是外围护卫,不清楚内部的规矩,随口说出了温泉,管家却不过情面,才勉强答应。
转过一道月洞门,迎面是大片的白石铺地,白石尽头是一座硕大的青石屏风,用粗扩而又雄浑的雕工雕着飞舞龙凤,图案倒是普通,只是那龙凤姿态似乎有点怪异,凤知微第一眼扫过去了,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仔细一看,忍不住面红过耳。
那哪里是龙凤飞舞图,那明明是龙凤交合图,在大图之下的四角,还若有若无的雕着一些男女浮雕,都是姿态各异的春宫。
敢情这温泉,还不是单纯的澡堂子,而是达官贵人嬉戏游乐的狎昵场所,凤知微皱了皱眉,想到要在那里泡澡,直觉的涌上一阵恶心,只是此时想要拒绝,已经迟了。
那宫女对石屏风后一指,那里藤蔓交缠,热气汩汩,笑道:“夫人请在此处洗浴。”
凤知微一边想她怎么不提醒自己有的地方不能去?一边转过屏风,便见大约有半间房的温泉,散发着硫磺独有的气味,热热的蒸腾着。
两个侍女跟进来,不错眼珠的盯着,凤知微坦然的脱衣服,只剩下里衣,那件鹅黄肚兜一露出来,两名侍女都眼前一亮,笑道,“这是帝京最近流行的颜色花样,夫人这件绣工尤其好,这穿法也特别。”
凤知微骄傲的一挺胸,“漂亮吧?”两名侍女嘻嘻笑着,打量着她身子,交换了个眼色。
下到池水里,凤知微只略泡了泡,便叫侍女把换洗衣服拿来,扫了一眼便不满的道:“这什么衣服?居然是青色的?老气不说,还不配我这肤色,不行,换件换件。”
侍女面有难色,凤知微斜睨着她,拉长声调道:“不会吧,堂堂皇子别业,不会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吧?我去找你们总管——”
“您别。”两个侍女连忙拦住她,心想听说这黄夫人泼辣难缠,果然如此,当下便去了一人去换衣服。
凤知微泡了一会,又出了幺蛾子,“哎哟我这身上怎么这么痒?”
侍女紧张的上前来看,凤知微伸出雪白的手臂,果然手臂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瘆子,看起来像是过敏。
有人不适应泡温泉,会引发皮肤不适的事也是有的,只是没见过这么严重,那侍女也有点慌,连忙去替凤知微找备用的药了。
两个侍女都打发走,凤知微立即站起身。
她总觉得,这池子似乎小了点,而且空气中的那种气味似乎在别的地方还有,那个东池,应该就在附近,然而这里看起来已经到了山壁尽处,没有别的池子,但以漱玉山庄善用山势的神秘布局,肯定其中又有什么机关。
她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身后的浮雕壁上。
半晌她的脸色,慢慢红起来,温泉雾气蒸腾里,艳若桃李。
“见鬼的家伙,给我这么个任务……”凤知微咕哝一句,她已经看出机关在哪了,但是那机关……实在太让人无法出手去开启了。
半晌她恨恨一跺脚,披上外衣,一闭眼,伸手握住浮雕下方,那里有一对男女,连身相依,身无寸缕,女子的手抚在男子胸膛。浮雕雕刻得精细,所有部位,连同两人那种瑃情荡漾的神情都纤毫毕现。
凤知微闭着眼睛,抓住那女子的手,一拖。
果然是可以移动的。
那手往下……握住了那浮雕男子的某处。
轧轧一阵连响。
凤知微忙不迭松开手,对着身后开启的山壁,恨恨骂一声:“淫窝!”
一闪身进入山壁,山壁合拢,果然背后别有洞天。
是个更大的温泉,足有三间房子大,用白石砌成一格一格的,有大有小,最里面的那个最大最精致,用一长排屏风挡着,每格温泉里,还用紫藤隔在中间,也不知道用来干嘛。
四面汉白玉铺地,围着温泉的长廊紫檀重庑,长廊里会是各类祼女春宫,比外面又要精致大胆无数倍,在最里面的那个大温泉池子,还依着山壁雕了一个执瓶祼女,温泉水从瓶中滚滚泻落,落入池子中,再从池底循环上行,永无止歇,涉及极精巧。
而那池子四周,散落玉马美人椅之类的男女之欢狎玩用具,用料也极高贵。
凤知微眼角一扫,心想这想必是二皇子和侍妾们寻欢作乐之地,没什么好探问的,而且此时四面也没人。
正要转身走,忽听轧轧声响。
这是机关开动之声,她以为是自己来的地方被发现了,回身一看没有动静,随即发现声音来自长廊。
随即便见长廊上春宫浮雕齐齐翻转,隐约衣袍一闪,有人要出来。
凤知微心中一惊,此时退回原先处已经来不及,她身子向后一倾,无声无息滑入身后一个小温泉池中。
池中正好有藤蔓隔着,她露出半个头看着长廊,只听得娇笑连连,声如浮波荡漾,长廊上当先走出薄纱飘飞的女子来。
那女子几乎身无寸缕,只一袭银红透明薄纱裹着玲珑体态,隐约间肌肤香腻身形绰约,丰|乳柳腰尽在眼底,身上全被看光,脸上却出奇的罩着面纱,却也不是为了遮面,只是一分情致——祼身遮面,另有一份引人情动的诱惑。
这分明是极擅调情的女子,懂得利用一切方式来发挥自身媚力,凤知微觉得她看起来很熟悉,再一看揽住她腰身的男子,心中轰然一声。
天盛帝!
老皇一身便袍,眼神迷离,脸颊上有不正常的薄红,他什么人都不看,只看着怀中女子,呼吸微微急促的抚上她的腰。
凤知微一瞬间明白了二皇子何以接连在宁弈手下吃败仗,却始终没有获罪——他给老皇提供了某些特殊服务!
天盛帝自负英主,为博圣主之名,往日里极其注重君王声誉,在宫中谨严慎行,这种浪荡狎昵场所,万万不会有,妃子们以为君王不好女色,也一个个端庄自持,却没懂皇帝人老心不老,没懂人家其实也有骚动的内心,所以败给了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娘,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
了解男人的女人,才是最后的胜者。
正因为这对父子之间有了这一层“袒露”相见的亲密,才会让老皇有所顾忌,想必二皇子提供的这个寻乐场所,很合天盛帝的意。
凤知微泡在水里,不知道是被泡得还是惊得,心砰砰跳起来,此时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天盛帝看样子是从专门的暗道过来的,既然来了,此处的防卫定然会加强,等下自己要怎么出去?
撞破别的秘密还好,撞破天盛帝这样的秘密,谁也救不得她!
那边的天盛帝和庆妃正在你侬我侬,根本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低低的调笑声传来。
“……爱妃,怎么突然想到要过来……”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庆妃娇嗔的笑声,似乎轻轻打了天盛帝一下,“……妾妃昨儿不是说了,刚学了种舞……嗯……要在这里跳才合适……”
“……朕想了很久了……小乖乖……你的舞定然是美的……”天盛帝低笑,“……那就不通知老二了,省得还要迎接请安的……什么事也做不成……”
“这是夫妻他……本就是夫妻闺房之乐用的……”庆妃似乎向外看了看,“……今儿二皇子没有安排客人在这里洗温泉吧?”
天盛帝也随意看了看,他们那边有屏风遮挡,也看不出什么,此时老皇被庆妃搓揉得面红心热,哪里还注意到什么,笑着将她往池里一推,道:“没有人……小心肝儿……来……跳给朕看看……”
隐约一阵娇笑,凤知微却在娇笑声中,听见四面有衣袂带风声。
天盛帝就算是从地道中过来的,必然也安排护卫,只是这事实在太隐秘,护卫应该在外围,在这温泉四周,听那风声,人正在慢慢靠拢,自己再不出去,就真的出不去了。
此时天盛帝正和庆妃胡天胡帝,应该顾及不到她,要走就是现在,凤知微从水底慢慢浮起来,脚踩着温泉池向外走。
“叮!”
突然一声脆响!
声音不高,却惊得凤知微浑身一颤立住,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金铃铛,想必是哪家达官贵人携女伴在此游乐时遗落的,却在此时要命的被她踩响!
“谁!”
这一声虽低,却已经被听见,天盛帝还没声音,最里面池子屏风后却已经传来庆妃的冷叱。
凤知微心念电转,一瞬间掠过千万个主意,却觉得千万个主意,在这事面前都不够抵挡。
她紧张的看着那屏风方向,做好硬闯的准备。
忽听身后有响动。
她回身。
突然直了眼睛。
卷三 殿前欢 第十九章 风流
石屏无声移开,一个人闪身而出,向她走来,一边走……一边脱着衣服。
凤知微直着眼睛,反应不及的看着宁弈快速的边走边脱,身后扔下了一路的长袍、腰带、中衣、长裤……
如玉如琢的精炼身形渐渐显露,越来越近逼入眼帘,直着眼睛的凤知微直到宁弈快要把自己脱光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一头又埋进了水底。
在水底憋着气的凤知微觉得自己这一夜一定是水星照命,在浴桶和浴桶之间,温泉和温泉之间不断周折,喝完洗澡水喝温泉水,看完此祼男看彼祼男,硬是个没完没了。
想着刚才宁弈祼奔过来时,看着目瞪口呆的她,眼底淡淡的笑意,便觉得恼怒不甘——谁知道这人突然以这种形象冒出来!
身边水压一重,宁弈已经快速下水,与此同时庆妃已经在那边屏风后穿好衣服,奔了过来。
宁弈一把将凤知微身上披着的外袍扯下,扔在池边,亵裙一拽,凤知微身上,瞬间就只剩下了个上不能遮胸下不能掩腿的肚兜。
随即宁弈干脆的将她翻了个身,覆在他自己身上,还是先前马车里骑乘的姿势,两条雪白长腿紧紧的缠着他劲瘦的腰,凤知微咬着唇要让,觉得就算做戏似乎也不必这么逼真,宁弈唇角勾起一抹邪笑,作势手指去勾那些肚兜的丝带,凤知微赶紧护住,宁弈顺势手一探,已经卡住了她的腰。
手指一挑,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散开,迤逦在水中,半掩了玲珑腰背,水清如玉波光粼粼,黑发如丝缎铺开,乌缎般的发间若隐若现雪色肌肤,别有种诱惑的淫靡。
宁弈的手紧紧卡在凤知微腰上,热而有力,一掐就掐在了腰眼,一股热力透入,凤知微顿时浑身酸软,想挣扎也不可能,无力的覆在他身上。
两人这下可真是祼程相依,宁弈全身上下只剩个犊鼻裤,祼着胸膛和长腿,凤知微身上那件肚兜有等于无,两人紧紧的贴靠在一起,肌肤相触鼻息相闻,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滑润和温暖,感觉到细腻的肌肤在泛着白色泡沫的泉水间温存而柔曼的摩擦,他觉得她的两团柔软像两簇温柔的火焰,舔舐着他的胸膛,那种紧密的触感,让人想起凝结了的甜美酥酪或者被体温焐热的锦缎,但酥酪不及这温腻,锦缎不及这饱满丰致,一段起伏便是一场销魂,让人想在最美的沟谷间扎身而入死于其中,她觉得他肌肤坚实有力像玉石,温泉也泡不热那般的肌骨晶莹般的冷,然而却在她身下渐渐的热起来,像蓬勃而起的火焰,绽放在她的肌肤间,隐约哪里微微的硬,和她的胸一触便移,彼此都颤了颤,觉得有惊雷落在头顶,一片空白里她面红耳赤,努力将身子挪开,可是交缠的姿势哪里容得避让,他在她身下软下来,却又令她心惊胆战的硬着。
水波一簇簇的涌,将人漾得一起一伏,她的身子虽极力控制却也免不了在细细微微的摩擦,一起一落间点点触触,像是电光穿越,击得人酥麻而荡漾,他低低的喘息起来,心里告诉自己在做戏,手却紧了又紧,一瞬间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希望能将这假戏真做,甘心死于销魂。
凤知微听着这喘息,脸上红得可以滴血,却也无能为力,她能控制好自己不将喘息和申吟发出来就不错了,可她不想发声,宁弈却不饶她,卡在她腰上的手指一按,凤知微“啊”的一声,偏偏声音不大,婉转娇柔,听到人耳中,倒像是情动的女子不能自抑的申吟。
庆妃此时已经奔到池边,一眼看见深埋在池水里的男女,女上男下,看来都不着寸缕,只有一个鹅黄的肚兜,在两人之间揉搓飘荡,看那肚兜式样花色,不像是为穿着,倒像是助兴的玩意,那男子看不清身形,手攀着池底一对玉马,女子身子掩在乌黑长发间,雪白玲珑,两人缠得扭股糖似的,各自发出动情的喘息。
庆妃愣在那里,这场景她可熟悉得很,她自己经常便玩这个,事实上这里就是供二皇子的贵宾狎玩的地方,遇见这个再正常不过。
今夜和陛下过来是临时起兴,又是夜深,也没注意还有其他人,现在看样子是二皇子原本就有客,招待了客人在此洗浴,这对男女正情动入港,两人缠成一团的都没发现有人过来。
庆妃犹豫了一下,传来侍卫杀了这对男女容易,但是难免惊动他人,她和皇帝这番荒唐,万万不能被人察觉,否则她一个妖妃罪名逃不了,难保不被朝中那群酸儒御史群起攻之。
眼看那对男女扭缠情热旁若无人,自己站了半天都没发觉,庆妃想了想,手指一弹,一枚淡青色药丸无声落入水中,瞬间消失,与此同时她情无声息向后退去。
她退到最里面池子屏风后,面对天盛帝阴沉询问的目光,笑了笑,道:“陛下,想必二皇子今夜有客,最外面池子里有人嬉戏,只是那对夫妻十分沉迷,没发觉妾妃。”
没发觉她,自然更不会发现隐在屏风后没现身的天盛帝,天盛帝眼神一松,沉吟了下道:“当真没发觉?”
庆妃掩口一笑,挑染了金红眼线的眼角斜斜飞出去,媚光流荡,“这大概是二皇子新客,陛下您知道的,这温泉里有助兴之药,来这里玩乐的,谁受得住?别说多个人,便是天崩地裂,也未必能察觉。”
天盛帝老脸一红,想起自己第一次来也是如此,就算现在已经来过好几次,每次想到这里都依旧兴奋心跳忘乎所以,要不然也不会连有没有人都没多看,便急不可耐了。
他微咳一声掩了那尴尬,眼神掠过去,淡淡道:“那便……算了。”
庆妃谦恭的低下头去,柔声道:“是,今日便……算了。”
这话一说,天盛帝眼底掠过一丝满意之色,点了点头,将庆妃揽了过来,道:“你真是可人意儿的……朕就爱你的聪明,还聪明得有分寸。”
庆妃依在他怀里,软软的道:“今儿个不宜声张,陛下放心,妾妃会命人打听出今日二皇子宴客的名单……断不会传出什么的。”
“既如此。”天盛帝颔首,拍拍她的背,“今儿兴致也扫了,你的舞……下次再看吧。”
庆妃温婉的应了,两人各自整理好衣服,相携了从密道悄无声息的出去,长廊上春宫翻板渐次合起,四面安静了下来。
温泉池里相拥的两人,紧张僵硬的身体,也渐渐松懈下来。
这一松懈,感觉便灵敏起来,彼此都瞬间觉察出对方肌肤的弹性和悸动,觉察出那种肌肤慢慢放松像浸润了牛奶的花朵在身前绽放的感觉,觉察出硬得更硬,软得更软,危机已经过去,新一波的危机似乎又来,这一回来自对方的身体,要将彼此炼化练软,化为春水。
宁弈轻轻喘息着,手指攀进凤知微乌黑浓密的发里,低喃道:“要不……就这么顺便了吧……”
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变得微红,呼吸急促,灼热的喷在凤知微脸上,凤知微心中一惊,觉得这模样似乎有点中情药的样子,想起这四周布置,心中顿时明白这池水里有鬼,只是她自己虽然也灼热酥软,却像是处子接触男体时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不可忍耐的感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着道,但是也不奇怪,她体内本就内息繁杂,那股盘桓的灼热气流固然没人给她解释,后来又多了晋思羽下的盅,一半解药转化为毒,宗宸一直在不停给她试药解毒,那么多乱七八糟东西吃下去,谁知道最后会转化成什么,保不准百毒不侵了也有可能。
不过这池水里的东西应该问题不大,顶多就是个助兴药物,熬过一阵子便好,想来以宁王爷定力,自然是没问题的。
于是凤知微很淡定的一让,先把自己的肚兜裹好,爬起身来,将两只玉马往宁弈怀里一堆,淡淡道:“或者你可以用这个顺便下。”一边爬上池子穿衣服,头一低却发现池水上面,隐隐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黑气。
她一惊,赶紧伸手去拽宁弈,用了很大力气,一把便将宁弈拽出,不防宁弈也正起身,她力道用空,呼一声宁弈身子一倾向前一栽,正压在她身上。
随即凤知微听见宁弈笑道,“好歹现在可轮到我压你了。”说着重重的俯下脸来,埋在她的肩窝,随即又不满足的叹息一声,仰起脸凑上来,有点狂乱的寻找着她的唇,凤知微冷哼一声一个肘锤便顶了上去,心想刚才是迫不得已,如今还给你占便宜?一锤及胸,虽只三分力道,却也正中宁弈心口,隐约听得他闷哼一声向下便栽,凤知微一惊,忽然想起曼春的话赶紧收手,宁弈的脸却已经俯下来,唇正触着她的唇。
凤知微立即要偏脸,宁弈却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凤知微一动便可能撕破自己的唇,这下她真的不敢动了,宁弈喉间低笑一声,唇齿一动,隐约有什么东西,携着微苦的气息渡入她口中,那微苦之外,却又有点微微腥甜的液体,从她齿间飞速滑过,滑入咽喉。
凤知微一怔——宁弈给自己喂了什么东西?还有那腥甜……
宁弈却已经偏开头去,笑道:“人家刺客齿间藏毒药,我藏解药,只有一枚,咱们一人一半。”
凤知微这才知道宁弈也已经发觉了庆妃的手段,这是给她喂解药了,看来宁弈对这位娘娘也很有防备,随身都带着解毒丸。
又想其实自己未必需要这一半解毒丸,他分出这一半,自己毒力不够解怎么办,只是现在要想还回去也不可能,只好等出去再说。
突然觉得身下一紧,有什么硬硬的顶上来,凤知微一慌,抬膝便要顶,忽听外面人声,随即有侍女惊呼道:“黄大人,黄夫人,两位怎么到东池来了?”
凤知微“啊”的一声,顺势推开宁弈,一边匆匆的穿衣服,一边探头道:“什么东池西池?我刚才在那边洗,觉得水不好,无意中也不知道碰见了什么,后面开了个门,我进来觉得这里更好,便洗了,有什么不对么?”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掩嘴笑笑,心想这位夫人据说出身风尘,果然大胆放荡,肯定是误打误撞将机关开启了,两人四面望望,没有看见其他人,放下了心,又想自己两人离开导致外客闯入东池,说起来便是大罪,还不如不提的好。
一位侍女便笑道:“无妨,只请夫人快点出来便是……咦,那位是……”
宁弈在那里慌急慌忙的穿衣服,背对着两个侍女,“啊?”的一声道:“殿下刚才有事,还未到宴,本官便由人领了四处走走,路过温泉想来见识下……咳咳。”
两个侍女又露出笑意,心想老夫少妻就是这样的,听说了二皇子温泉池的把戏,想起自己夫人正温泉水滑洗凝脂,只怕就禁不住的想来看一眼,正巧东池门户开了,这些来自外省的乡巴佬,哪里见过这些玩意,忍不住便在这里当场试上了。
两个侍女,是西池招待外客的侍女,只知道西池附近有东池,并不知道东池机关的开启方法,以前也没有来过东池,二皇子为了保密,没有对这些下人多说东池的重要性,又自负机关精巧,谁也进去不得,西池侍女因此不知道东池的利害关系,又畏惧罪责,倒给两人轻轻松松的解释了过去。
“既然这样。”西池的侍女好奇的看了传说中很少对外开放的东池一眼,红着脸道,“夜宴应该快要开始,请两位快些出来。”
凤知微伸手去接侍女给她带来的衣服,讪讪的道:“是我不好误闯了东池,说起来总是对主人不尊重,两位姑娘还请不要声张。”
两个侍女点点头,笑道:“大人和夫人等下直接从西池门户出去,我等不说,等在外面的人不知道的。”
宁弈过来,顺手将凤知微换下的衣服交到侍女手里,道:“这套衣服湿透了,还请两位姑娘给扔了,夫人快些换衣,为夫在外面等你。”
凤知微眼神一缩——那套自己的衣服,刚才一直搭在池边,早已被温泉水浸湿,而刚才的温泉水,已经被庆妃下了毒。
宁弈将这套衣服交给了这两个侍女,表明不要,这套衣服质料高贵价值千金,两个侍女如何舍得扔?定然会抱了到自己屋里,将来洗了自己留用的。
换句话说,她们会死于华裳。
宁弈不动声色,便灭口了两条性命,将来两个侍女就算死了,也无从查证,那时他们早已出了山庄。
这人心思细密着实可怕,杀人不动声色比自己还高上一筹。
她点点头,若无其事出去——说到底,各为其主,无可怨尤,她可没有滥好心。
一路回到碧照厅,说是厅,其实是半山建筑,背墙便是山壁,雕铸成半圆形,铁灰色山壁经过整磨,浮雕整幅江山云海图,在半山云雾间若隐若现,越发显得气魄宏大,半圆山壁之外并没有筑墙,搭棚为顶,以楠木为柱,垂下厚厚金丝帷幕,挡了这山间寒风,只在对着远山寒月的那个方向,帷幕卷起,留了一层细密的透明皎纱,冷月青山苍穹浮云尽在眼底,正是把酒酹月的好去处,有独揽江海悠然之乐。
凤知微眯起了眼睛,她可不相信老二那个粗人,有如此手笔和品味,这种半隐士却又隐含野心的设计,倒像是另一个人的风格。
厅堂里铺开十数桌,厅堂一角雪白地毯上,一群美貌伶人正按弦拨琴,丝竹悠扬声里觥筹交错,四壁嵌着深红玻璃灯,明珠似的熠熠闪光,厅堂四角还有精致的紫铜小鼎炉,不为取暖,只为去那山间寒气,来客散坐于紫檀案前,身下金丝褥毯,面前珍馐罗列,相互敬酒言笑晏晏,一派富贵风流气象。
此时二皇子已经在场,看见“夫妻”俩进来,立时大笑,连连招手道:“黄大人是吧?怎么去了这么久才来?莫不是和夫人一刻分离也耐不得,又去私会了?”
黄大人自然要尴尬的笑,上前讪讪见礼,黄夫人却眉毛一挑,脆声道:“见过二皇子殿下,是妾身要伴着老爷的,殿下这山庄虽好,就是脂粉妖狐的太多,妾身畏惧得很。”
堂上哄堂大笑,二皇子已经听过先前发生的事,听了这句也不生气,笑道:“都是本王不是,该责,该责,等下小王亲自敬夫人一杯,给夫人压压惊。”
凤知微见好就收微微一礼,二皇子下首一个眼睛狭长眉侧有痣的男子笑道:“日常和知秋少来往,不想有如此一位明脆爽朗的贤夫人。”
看位置这是山南按察使许明林了,两人搭讪了几句,自有内侍上来安排座位,佥事不过是四品官,在这冠盖满堂里不算什么,不过叨陪末座而已,黄大人夫妻却已十分兴奋,神采飞扬。
二皇子身边一个幕僚,上前给所有来客满酒,边敬边将所有人都介绍了一遍,这是难得的摸清二皇子底牌的机会,两人看似唯唯诺诺,都听得十分认真。
今儿在座的几乎是二皇子所有亲信,二皇子因为好武,早年在边疆也呆过几年,算是有些军中故旧,目前暂领兵部,兵部尚书、侍郎、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个清吏司的司官都在,还来了几个内阁学士,吴大学士倒是不在,另外还有两个虎威大营的副将。
宁弈和凤知微的眼光从酒杯上方飘过去,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二一直在虎威大营上下功夫,如今可算是搭上线了。
凤知微凝眉思索,如今京畿防卫力量,可算各有分工势力交错,五军都督府因为秋尚奇之死,还没选定新都督,由七皇子暂领,九城兵马司是宁弈管的,兵部和虎威大营有二皇子势力侵入,现在就算是个各自牵制的局势。
当初太子事败被杀,死于御林军之手,背后作祟的太子党宁弈无人责难,顺理成章的接管了一部分太子的势力,之后五皇子兵败,在众人看来,此时的宁弈势力已经盘踞内阁六部,无可抵挡,也以为一向粗疏的二皇子不过区区一个代管兵部而已,想不到私下勾连,竟然也有不小的实力。
只是这实力目前还没法和宁弈比,凤知微轻轻一哂,却见宁弈的目光投向左侧首座。
两侧首座的客人,很离奇的都没有介绍,也没人去问。
左首位置坐着个沉凝冷肃的男子,不过三十左右,一身暗银衣袍,明明银色很亮,穿在他身上也令人觉得隐在黑暗里的暗淡,这人气质里天生就有一种内敛隐蔽的特质,坐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也能让人总是忽略掉他。
这种忽略不是故意,而是找不到存在感,是来自于他自身的隐藏的信号,但他自己的目光,偶一掠过人群,像风过了稻田青光一闪,像闪电刹那间越过高山,锋芒慑人,却又瞬间隐藏。
凤知微注意到宁弈并不朝那个方向多看,眼神却有几分凝重,忍不住在桌案下找他的手,宁弈轻轻一笑,在她掌心慢慢的画字,画又不肯好好画,画一下,搔一下,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掐他虎口,宁弈便不肯动,凤知微无奈只好松开,宁弈这才笑了笑,老老实实写完。
这一写完,凤知微轻松的心态便没了,宁弈写的竟然是:金羽!
金羽卫指挥使!
天盛皇朝不为人知,只为皇家密档服务的金羽秘卫第一人!
对凤知微杀家灭亲的罪魁祸首!
凤知微并不了解这位隐在朝廷暗处时刻窥视他人的指挥使,在她的印象里,一度以为金羽卫是天盛帝直接指挥的,后来才知道金羽卫还是有人直管,而这位指挥使有时出远差,天盛帝会暂时将金羽卫指挥权交给自己的亲信,这人是天盛帝手中的暗刃,只为他一人驱策,刃尖划出,必在皇朝大地上滴落鲜血。
这样一个真正四面不靠的人,竟然能来参加二皇子的夜宴,难怪宁弈虽然在笑,眼神里已经多了几分凝重。
对金羽卫指挥使这种人是不能多打量的,多看一眼都可能被察觉,两人目光已经落在他的对面,能和他对坐的,却又是何等身份的人?
那里坐着个中年男子,面貌普通,十分沉默,肤色微黑高鼻深目,看轮廓竟然像是南方人氏,正倾身和二皇子说话,声音很低,隐约听见一句,“我们那嘎……”
两个曾经出使南方的人眼神都一闪——这是闽南周边的口音!
凤知微和宁弈都是反应极快的人,虽然只辨认出了一句口音,立即从今夜排场来客,和这男子从容中带着傲气的举止中推断出,这是来自闽南隔邻,天盛皇朝唯一一个外姓藩王长宁藩的使者!
长宁藩!
皇子交联势力雄厚拥兵自重的藩臣,要干什么?
这个念头惊雷般的从心头闪过,连凤知微素来沉稳的心都砰砰跳了几声,今夜冒险前来,原先也不过想听听二皇子对自己有什么下一步的举措,顺便看看这个神秘山庄到底有什么关窍,不想山庄比自己想象得更神秘,收获比自己原以为的要更大,不仅误打误撞知道了天盛帝和二皇子之间的秘密,还发现了二皇子和金羽卫及藩臣的勾连。
凤知微慢慢的低头喝宴席给女眷专备的蜜酒,口中全无滋味的紧张思索,总觉得事情也未必全然是这么回事,金羽卫指挥使既然能得天盛帝信重,又怎么会轻易和老二勾搭?还有今夜天盛帝不通知二皇子,出现在山庄,会不会也有什么别的想法?
一边想着今夜收获颇丰,再探下去却有危险,得赶紧想法子离开,忽听古怪乐声响起,堂上已经开始了酒宴,一群舞女列队迤逦而出,在堂中翩然作舞,都穿黑衣,妆容冷艳,却祼露出雪白的胸腹和小腿,脚上金铃在音韵古怪而挑逗的乐声中阵阵脆响,忽急忽缓忽紧忽慢,衬着那肤光流影乌发红唇,冷艳妖媚,撩拨得座中人人下腹发紧。
座中的女客脸色却已经不好看,有一部分人神情困倦,凤知微心知只要女人在,必然不会谈正事,过不了一会儿,大概便要清场了。
宁弈也是一副直着眼睛的模样,直勾勾的盯着舞女,凤知微还得做出醋坛子模样,赏他好大的白眼,又在桌案底下掐他,旁桌的一位司官低低窃笑,宁弈甩手让着,低声怒道:“干什么干什么!”将她身子一推,却又在她耳边低笑道:“这些女人个个垂得厉害,不如你紧致挺拔。”
凤知微呆了一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混账说了什么,大怒之下反而绽出笑容,探掌,掌成虎爪之形,将手底下某人的腰当成面团,一掐一扭再一转,想必等会一定乌紫灿烂。
宁弈嘶的吸了一口冷气,就势灌了一杯酒,喃喃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忽见二皇子举杯大步而来,笑道:“听说今儿黄夫人受了惊,容小王赔罪则个。”
两人连忙站起连声逊谢,凤知微看着二皇子身后内侍端着的盘子上的硕大酒杯,心中冷笑一声,看来黄夫人,不醉也得醉了。
喝了二皇子的酒,凤知微便直着眼睛做酒力不支状,心想按说以黄大人这点小官,等下大佬们谈正事一定没他的份,估计自己醉了,二皇子趁势让黄大人陪夫人去歇息,然后自己两人也就可以想法子离开了。
不想二皇子敬完酒,并没有找借口让他二人离开,反而又斟了一杯酒敬向宁弈,笑道:“未名绿林啸聚案,多亏佥事从中斡旋,佥事因这事很费了心思,小王感激,在此敬佥事一杯。”
凤知微一怔,再没想到二皇子说出这一番话,心想难道未名县绿林啸聚案还有隐情?两人先前在车上恶补黄佥事夫妻资料时,着重在两人身世出身上下了工夫,却对这起已经上交大理寺的案子没有多加关注,如今二皇子这样问起,宁弈怎么回答?
却听宁弈笑道:“殿下的事,便是下官的事,别说一点烦难,便是为殿下抛了头颅,也是值当的。”
“好好,你好!”二皇子拍着他的肩,神情里透着亲热,低声道,“黄大人等下稍留一步,那件案子小王还得和你谈谈。”
宁弈笑应了,二皇子大笑而去,凤知微撑着头,急速问他,“你知道这案子内情?”
宁弈冷笑一声,“案子今日才到大理寺,我哪里知道?何况既然是老二和黄佥事的交易,寻常人怎么可能知道内情?”
“那马上二皇子要和你谈这个,对不上话怎么办?”凤知微皱起眉。
“走一步看一步。”宁弈道,“我猜想这案子不简单,保不准又是个针对你或我的陷阱,此时抽身已经不可能,随机应变罢了……微,你马上托词酒醉去休息,想办法离开,只要走到我们来的那洞边就成,宁澄会带人接应你。”
凤知微听着那句“微”,一瞬间有点闪神,想起似乎这是宁弈第一次这么称呼她,随即赶紧问:“你呢?”
宁弈一笑,眼神波光粼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老二不是我的对手。”
凤知微瞅着他,慢慢的喝了杯酒,默然半晌,道:“好吧。”
她托着头,不胜酒力的站起,向二皇子告了罪,对方立即派侍女送她出去,她跟着侍女一路进了后院客房,将路途记熟,随即不动声色点倒侍女,换穿衣服,借了夜色和山势的掩护,施展轻功,躲过暗哨,一路很顺利的到了来时的山洞入口。
山洞这里有几批暗哨,但在来的时候已经将暗哨大致摸清的凤知微看来,要解决不是难事。
此时离开是最合适的——大人物们聚在碧照厅议事,大部分护卫都将那里重重保卫,大人物们带来的护卫也在那里,山庄明哨暗哨又拦不住她,只要她此刻躲过护卫跨入洞口,她便彻底离了这险地。
此刻不走,便难以预料今夜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今夜山庄内的人太重要,二皇子一旦发现不对会不惜一切灭口,一个闪失,她会被永远的留在这里。
山风凛冽的吹过来,撩起湿凉的长发,凤知微站在离幻洞十丈远的一处山壁后,垂下眼睫,睫毛上一点夜露,沉凝如雾。
此刻。
向前是安全和自由。
向后是危险和……宁弈。
她在中间。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章 相携
凤知微犹豫,不过一瞬间。
随即她向前。
掠前三步,手指一弹,一抹乌光掠过,啪的落在藤蔓掩映的洞口,在幽邃的深洞激起袅袅回声。
“什么人!”
暴喝立即炸起,夜色中从各个方向飞起无数条人影,直奔洞口而来。
暗哨被惊动,注意力齐齐转向入口,凤知微毫不犹豫,后退。
她向前的身子在原地一个流水般的大逆转,脚跟一移转眼间已经暴退三丈,再下一个转身她已经离开了入口。
趁着守卫全部被吸引到入口,她向后而行,这是最纷乱的一瞬间,前庄守卫心无旁骛奔向入口,后庄守卫还没有得到消息,她在这个夹缝中穿行,不需要再太过小心的躲守卫,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碧照厅方向。
奔到离碧照厅还有两个院子的时候,她沉思了一下,停住脚步,伏下身子。
果然,她身子刚刚低下去,头顶上就传来衣袂带风声,来者银色衣袍在藏青苍穹里划出硬朗的弧线,远远的也像一抹冷月光,自头顶一抛而过。
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无声舒了口气,她惊动门口守卫,一方面是提醒在山庄之外潜伏等待接应的宁澄,一方面是吸引暗哨好让自己快速返回山庄内,还有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个金羽卫指挥使给引出碧照厅。
这人像一条潜伏在夜色草丛里的银环蛇,让她不安,想到要在这样的人目光底下再次潜入碧照厅,她直觉危险,让宁弈呆在这人身边和二皇子应对,她也不安,以她对这位指挥使职业的了解,只要他知道前院入口有异动,肯定会亲身前往查看。
果然对方中了她调虎离山之计。
凤知微心里一口气还没舒完,半空中金羽卫指挥使突然回头。
他明明已经掠出很远,再无可能发现凤知微的踪迹,偏偏就在那么遥远的距离,蓦然回首。
月光照着他的脸,僵木而无表情,也像戴了面具,眉目都隐在光源深处,像几个深不见底的洞。
凤知微一动不动,并没有刻意抑制呼吸试图躲藏,而是将自己的气息收敛意念放空,浑然在这山风凛冽的春夜里。
她不相信是自己踪迹被发现。
她知道这只是指挥使多年生涯练就的直觉。
有一种人因为潜行黑暗,特别敏锐,听得见他人内心的声音。
朦胧月色下金羽卫指挥使一动不动立在树梢,在细细的梢尖载沉载浮,月光被树枝割成千万条,疏落在前方的道路上。
良久之后,他慢慢掠了掠衣袍,眼神里掠过一丝疑问,随即转身掉头而去。
他的身影如流星一掷千里瞬间消逝。
凤知微还是没动,连松口气都没有。
不过刹那间。
风声又一响。
方才还远远离开的指挥使,突然再次在路的尽头出现。
他这回在花间小径上站下,鹰隼般的眼睛四处梭巡,发现还是毫无动静,才默然离去。
凤知微又等了一会,从地上爬起。
刚才和金羽卫指挥使一场关于耐性和定力的较量,好歹没输。
她一旦起身再不犹豫,顺着路奔了几步,眼看前方有人过来,一闪身躲到一株树后。
这一躲,她突然发现树后便是深谷,这山庄依山势而建,处处有绝崖,如果此刻沿这树爬下去,过一条窄谷,对面就是碧照厅。
碧照厅那种设计和位置,是别想从崖下爬上去的,但是给客人安排的客房,在碧照厅上方突出的横崖之上,连接着这边一道山梁,可以爬上去,也可以攀援而下偷听。
那里无法布置守卫,而且峭壁嶙峋,山崖湿滑,两山之间山风猛烈,稍不注意便会被吹下去,一旦被发现,对方动动手指便可以将人置之死地。
而且在靠近碧照厅附近的崖壁上,都有灯,谁要被接近,一眼就能看见。
凤知微也只犹豫了一瞬间。
随即她轻若鸿羽一般,从树上飘了下去,哧溜一下滑到底,身已在悬崖之上。
一手攀住崖壁,一手从发髻里拔出一个菱形翡翠压发,手指用力,外面那层假翡翠裂开,露出精光熠熠的小匕首。
她叼着匕首一路下行,下到一半时停住,那里是个山隙,约有丈许距离,纵过去,便可从崖后翻到山庄用来休息的客房,她刚才便是从那里偷偷溜走的。
只是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崖壁上一盏灯在风中滴溜溜转着,有人守在灯前。
凤知微沉思了一会,灭灯容易,但是必然惊动守卫,怎样做才最妥帖?
山崖下忽然起了一阵风。
凤知微立刻一抬手,一截树枝破空而上,撞在灯笼链条上,并没有打断链条,却有一股巧劲,使灯笼猛烈摇晃旋转,烛火颤然欲熄。
两个守灯侍卫今晚得了命令,灯一刻也不得熄,看见灯颤得厉害,急忙上来护住,一人笑道:“今晚这风好大,平日里这灯吹不动的。”另一人道:“怕是要熄,先吊上来护住。”
两人探身将吊在崖壁上的灯拽上来。
身子一错灯光一暗之时。
凤知微一拽崖上藤条,身子一荡,衣袂在铁黑的崖壁上划破浮游的湿云,如电光一闪,横空渡越。
不过是灯光一暗又明。
她已经贴在对面崖壁。
崖上两名守卫擎着灯,等这阵风过去,其中一人突然往崖下探了探,“咦”了一声道:“刚才好像看见什么影子一闪?”
“你眼花了吧?”另一人笑道,“谁找死,敢从这里爬上来?”
“我。”
清清淡淡的回答惊得两人一颤,愕然回身,却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的脑海里瞬间掠过“山精鬼魅!”之类的字眼,这个念头还没完全闪现,突然觉得喉咙一紧,一凉。
像冬日里一把雪突兀的塞在了咽喉。
带走了一生里所有的热气。
两人捂着咽喉,发出格格的声音,站在他们身后的凤知微,漠然的松开勒住他们脖子的胳臂,小心的拎着他们的后衣领,不让尸体落地发出声响。
随即快速的剥下一个较瘦守卫的外衣自己穿上,将两具尸体继续扶坐在崖边灯前,将那灯调整了个位置。
特制的具有穿透力的光,映在上方崖壁,和顶头碧照厅的探灯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原本清晰的光照,反而开始模糊。
灯下黑。
凤知微原本没打算冒险上这崖杀守卫,却在看见那灯的时候改变了主意。
灯光如果用得不对,一样照不出东西来的。
这放灯守卫的位置,是半山一个突出的断崖,只容两三人呆着,平常用藤篮吊下来,杀了人一时也不会发觉。
凤知微继续攀山梁而过,从强光交织之下一片淡雾朦胧之中,也如一缕淡雾一般青烟直上。
她快速的落在了碧照厅之上的客房所在的崖上,这里守卫也很森严,可惜守的都是正门,背崖的那一面无法看守。
找到自己休息的那间房,侍女还在门外打盹,她做成的被窝卷还在,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安静的睡着,凤知微快速过去,将床单撕成长条连接在一起,系在沉重的床脚下,试了试力度,觉得幸亏自己不胖,随即将头发扎紧,将绳索系在右脚踝上,推开后窗,一个倒翻,仰身落下。
她落羽般的身形在半空翻开一个流逸的弧度,像深青的夜色里悄然绽开一朵神秘的昙花,底下交织的灯光到了此处,氤氲出一片月白色的朦胧雾气,那朵花便开在雾气里星光中,柔曼自在的舒展开来。
闭上眼睛,在心中想了想碧照厅的布局,凤知微脚尖一点,控制着布绳落下的长度,在某处停了下来。
她后背无声的滑在崖壁上,湿滑的夜露浸湿衣服和头发。
这种倒仰的姿势虽然很危险被动,但是比双手双脚都攀在岩上要好,虽起码除了一只脚,其余都是自由的。
从入口到此处,一路说起来简单,可随便哪里出了一点岔子,她便死无葬身之地,直到此刻,她一直提紧的心,才微微放下一点来。
因为她听见了宁弈的声音。
“……殿下放心,”宁弈似乎在表白,“……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此便烂在下官肚里,便是我家夫人,梦话也别想听得一句……”
凤知微静静听着,唇角绽出一抹笑意。
是不会听见梦话,都不睡在一床嘛。
脑海中突然掠过温泉东池的一幕,凤知微脸上一红,赶紧收敛心神,将微热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崖壁上。
真难为宁弈这家伙,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居然还能和二皇子周旋到现在。
“多亏了你啊知秋。”二皇子似乎在叹息,“……不过是长宁藩那边的旧部一点小举动,竟然被当地官府闹成了绿林啸聚谋逆案,多亏你帮忙改了证词,又把几个关键人物给解决了……大理寺那过……不会有问题吧?”
“殿下放心。”宁弈似乎在拍胸脯,信誓旦旦语气坚决。
二皇子似乎低低笑了声。
“啪。”
一声似有若无的低响。
“啊——”
宁弈一声惊呼。
崖壁上凤知微心中一跳。
“殿下……殿下……你——”宁弈的声音有些模糊的传来,似乎气喘甚急。
凤知微手指抠在崖壁里,面无表情,却将自己又往下降了降,已经靠近碧照厅这间密室的窗边。
窗户开着,透过窗棂上方一点光线,可以看见室内映在墙上的人影。
隐约二皇子在狞笑,步步上前,而宁弈捂着胸口,步步后退。
“我?我什么?”二皇子指指宁弈,冷笑道,“我还没问你,你是谁的人?”
凤知微眼神一闪。
“殿下……此话何意……”宁弈惊惶的声音传来。
“你今夜来,得了谁的指示?”二皇子上前一步,“你怎么跑到西池去,又从西池跑到东池?你怎么知道机关开启办法?你去那里,要做什么?”
果然……还是知道了。
凤知微眯起眼睛,心想山庄应该还有别的消息渠道,二皇子这是在怀疑这黄大人不是他阵营,却没有怀疑这黄大人本人。
“下官……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宁弈被二皇子逼着,退到窗边。
“你不用明白了。”二皇子狞笑,“本王也不想明白你,反正有没有这事,你都注定要死……”
“啊——”
一声低低的惊呼,窗户被砰然一撞,人影翻落。
人影翻落。
一个倒身落崖的姿势。
却有人风一般一荡而下,闪电般的伸手一捞。
半空中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脚尖还勾着窗边的宁弈一抬头,便看见上方悬崖倒挂而下的笑脸。
那张脸,在星月之光和无涯苍穹背景里俯冲而下,瞬间撞入他的眼帘,那一瞬间,漫天的星光和山间的雾气,还有他的整个人,都似凝聚在那双浮波浩淼的眸子里,和天地刹那同存。
她在这里等他。
他眼神瞬间亮起无限光华,有惊喜有担忧有种种般般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却在迎面而上眼神交汇的那一霎,只供她读懂。
随即他也一笑,松开了勾住窗口的脚尖。
原本打算借老二下手借势翻出窗口装死,他的脚尖一直勾着窗边,此刻他决然放开。
此刻他只有一只手在她手中。
只要她放开手,他便无可挽回的落入万丈深渊。
他终于在这一霎,将自己交给她。
脚尖松开,他身子一倾,凤知微手中一重,丝绳往下坠了坠。
一瞬间她浮光浩渺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的一闪而过。
宁弈一直仰头看着她,这个眼神令他心中一紧。
然而瞬间她便恢复如常,手一紧,更加有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深深相攥,凤知微的手和宁弈的腰同时用力,在丝绳上翻身而起,紧紧攀住丝绳。
翻身而起的时候,宁弈一脚踢在崖壁上,踢落一块要掉不掉的浮石。
浮石轰隆隆的坠落下去,在极深极深的渊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听起来就像一个人坠落。
吱呀一声窗扇大开,二皇子探出头来,有点遗憾的向下看,下方是茫茫云海,什么都看不清。
他有点遗憾的望着崖下,低低道:“这家伙,真稀松,我不过想先吓吓他问出主使再杀,他倒吓得失足……可惜没问出什么来。”
他一点也没抬头看,缩回身子,砰一声关上窗户。
崖壁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同时撇嘴笑了笑。
凤知微对宁弈做了个口型,问:“你没事吧?”
宁弈不答,温柔的看着她,一向沉冷的目光里柔情微微绽放,荡漾了星光,醉了月。
他突然伸出手指,小心而细致的擦去她因为紧紧贴壁而下,而在脸上沾着的夜露和泥泞。
山壁嶙峋,摩擦得面具已经有了破口,好在没伤着她的肌肤。
凤知微有点不自然的躲着他的目光,指指崖上,示意翻上去,宁弈摇摇头。
凤知微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黄大人既然被“灭口”,黄夫人必然也不能让她活着出去,现在黄夫人休息的客房,已经很危险。
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突然张口,在他耳边轻轻道:“长宁使者。”
宁弈眼神里露出赞许的笑意,点点头,一扬下巴,指向崖的另一边。
凤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长宁藩的使者在那边,那位使者不胜酒力,先前就去休息了,而且这人也没有武功。
两人此时贴在崖壁上,宁弈背靠山壁,单手扣着山壁,脚踩一块突出的山石,凤知微背贴着他的胸,被他紧拥在怀,山风吹得衣袂鼓荡,乌发交织飞舞,身下万仞云海,头顶万顷碧空,茫茫远山奔入眼底,浩浩疆域极目驰骋,远处苍蓝的天际里,隐隐露出一线淡青色的晨曦,无边无垠的伸展开去。
天地须弥,人如芥子。
极渺小,极广大。
极危险,极旷朗,
虽然知道这不是沉迷的时机,两人依旧为这一生里难以再次遇见的浩阔场景而微微出神,风自幽邃尽头奔来,涤荡呼啸,扫入心胸,两人都似于同时听见,彼此内心深处悠长的浩叹。
江山多娇,却不与人共老。
半晌凤知微轻轻一叹,微湿的眼睫不知是露水还是别的什么,簌簌眨落一点晶莹。
宁弈抱紧了她,下巴在她柔滑的发丝上蹭了蹭,眼神迷离。
凤知微一笑,一抬手,手中匕首精光一亮,割断了那截丝绳,随即匕首在山壁上一戳,身子一翻翻上匕首,往长宁使者的房间爬去。
宁弈紧随其后,护在她身下。
两人很快爬到那间屋子的后窗下,漱玉山庄追求旷朗自然,使者的这间房间,后窗是大排的轩窗,虽然都关着,但也难不倒这两人,凤知微贴在崖壁上,用匕首去撬窗的Сhā销。
忽觉腿弯一暖,一低头看见宁弈抱住了她的腿弯,看她看下来,也仰起脸,对她露出淡淡笑意。
今夜他的笑,和平日或荡漾或风流里都带了几分凉不同,难得的干净而温暖,跳跃着微微的热意,像永夜里一点深红的星火,远,却那般真实的暖着。
凤知微怔在那样的眼神里,忽然想起那年,也是一处崖壁,不抵这高,不抵这冷,不抵这险,也有人轻轻抱住了另一人的腿弯,许诺要做另一人的眼睛。
那时往下,这时往上,那时是她抱住他,这时是他抱住她。
宁弈手掌的热力透过来,似要深入肌骨,她颤了颤,一瞬间眼前掠过那年山寺的夜雨。
当年山寺听夜雨,湿了谁袍角的落花。
凤知微收回目光,垂下眼睫。
极轻微的“咔”一声,窗销被拨开。
无声推开窗扇,肩头一耸,宁弈抬手将她一送,凤知微青烟般掠了进去。
一落地便直扑床榻,手中青光一闪已经递了出去。
身后落足微响,宁弈也已经扑了进来。
凤知微在一片凌厉的风声里,手掌控向那人咽喉,她身子轻盈轻功比宁弈还要高上一筹,这一全力扑出,瞬间便到那人身前。
对方没有武功,却被风声惊动,惶然掀被而起。
黑暗中奇异的光芒一闪。
似乎是明亮又暗淡的淡银光。
凤知微眼角一瞥心中轰然一声,暗叫不好,然而招式已经用了无法收回,百忙中只来得及一脚将一个凳子踢出去,挡住随后扑来的宁弈。
银光一闪,她伸出的手一痛,如同被钳子钳住,随即身子一倾,已经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了过去。
随即一双冰凉的手指,冷而迅速坚决的,轻轻搁上了她的咽喉。
凤知微苦笑。
原想将自己的手指做了人家的刀俎,结果却轮到自己成为鱼肉。
身后那人气息阴冷,像隐在月色暗处一条银环蛇。
他动作缓慢而精准的坐起来,坐的姿势毫无漏洞和死角,不仅凤知微钻不了空子,连随后发现事情不对的宁弈也只得停住。
“嚓。”
身后那人点燃了火折子。
火光照耀着一点烂漫闪烁的银光,不觉得光亮,只觉得像流动的诡秘的眼。
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无奈一笑——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朝廷第一擅长潜伏和伪装的人,能在这位置盘踞多年,岂是好对付的?只怕早就发觉了调虎离山之计,一时找不到他们在哪里,却又确定他们在庄内,而此时要想出庄,只有挟持那位极其重要而又没有武功的长宁藩使者,所以他老人家哪儿也不找,省心省力,在这里守株待兔来了。
想想真是令人吐血啊,一路惊魂眼看便要成功,却在这人手里折戟沉沙。
身后那人慢慢绽出一丝笑意,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也像因为不常开口,而显得磨砺般的沙哑。
“我等你们很久了。”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一章 反击
对面,原本看见凤知微受制,肩头一紧的宁弈,听见这句话,反倒平静了下来,缓缓后退一步,靠在了窗边。
“阁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阁下行事,似乎也不愿张扬,否则早就通知此间主人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好好谈谈。”
“聪明人。”金羽卫指挥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们今夜潜入到此,到底是为什么?说实话,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凤知微垂下眼……这厮也在撒谎,可惜撒谎的水准还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气,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么多少知道点东池的事,就凭她和宁弈去过东池,这位朝廷第一鹰犬,便不会放过他们。
心里明白,嘴上却一言不发,以宁弈的智慧,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
“看阁下行事,”宁弈不答反问,盯着金羽卫指挥使,“似乎有些眼熟……临断岸,指神京,十三马蹄动危城……敢问阁下执谁家府邸,开哪扇门?”
金羽卫指挥使眉头一挑。
别人听了这段话会莫名其妙,他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整个金羽卫的切口暗号!
金羽卫除了在京总卫,在全国十三道都有分卫,负责各地官场暗中侦揖事务,十三马蹄动危城就是这个意思,而后面这句,是在问他,属于哪道的金羽卫?在该道金羽卫中领什么职务?
金羽卫指挥使一瞬间心念电闪,有心对切口探知对方身份,却又担心有诈,反而泄露自己身份,在装傻还是探问之间犹豫了一刻,随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宁弈失望的叹息一声,向后一退靠在墙上,淡淡道:“没什么,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阁下的手指,尽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卫指挥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让人死有很多种方法,你们想选最痛苦的一种?”
“我们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想不痛就不痛。”宁弈的回答也很绝,看都没看凤知微一眼,眼神漠然无情。
凤知微无奈的叹息一声,一副不出意料很认命的样子。
金羽卫指挥使皱起眉头,倒不是被宁弈的话吓着,却被宁弈的态度所动摇,金羽卫管理严格,执行秘密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是自裁,事败泄露秘密逃脱者,必会受到组织天南海北的追杀,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而每个金羽卫成员都有把柄或软肋捏在首领手中,想逃也不敢,组织确实也对每个成员进行了训练,不管用着用不着,每个成员都擅长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昏过去,以及如何决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为金羽卫指挥使,自然听这话极其熟悉,心中又犹豫了一下——难道这两人,真的是金羽卫分卫的属下,潜入山庄执行秘密任务的?
他的动作一直很坚定,眼神也坚定,但是因为心中思索,在凤知卫咽喉上移动的手指,便轻轻动了动。
宁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过,突然笑了笑,道:“阁下一切请便,而我……也只能从这窗边翻下去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一仰,腾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犹豫要跳下去。
“慢着!”
蓦然一声低喝,银光一卷,金羽卫指挥使衣袖飞出,缠住了宁弈的靴子,大力向后一拉,将他扯离窗边。
宁弈跃出的那一刻,凤知微心中一紧——虽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宁弈的动作,是实实在在要跳出去,一丝犹豫也没有,在金羽卫指挥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么脚尖勾窗的把戏都做不得,假如金羽卫指挥使没有上当,那就是真的跳出万丈悬崖,大罗金仙也难救得。
宁弈固然善于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卫,却令旁观的凤知微,为他的大胆和决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宁弈却没有喜色,皱眉看着金羽卫指挥使,淡淡道:“阁下不必枉费心思,我——”
“你倒是个人才。”金羽卫指挥使语气却已经变了,虽然还是嘶哑冷漠,却带了几分欣赏,打量着宁弈,“组织里有你这样的人,值得嘉许。”
这是终于承认自己身份了,宁弈却没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卫指挥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费心思诈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羽卫指挥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觉得这人忠诚且谨慎,确实是可造之才,起了爱才之心,杀心也淡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闪金鳞,向簪缨,廿四明月照人归,本使执东南长宁府邸,开第一扇门。”
宁弈霍然抬头,盯了金羽卫指挥使半晌,突然摇摇头道:“还是在诈我,不可能。”
金羽卫指挥使这下可哭笑不得了,他不想说出自己的金羽卫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长宁藩的金羽卫分卫,自称分卫指挥使,不想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叹了口气,道:“感觉你年纪不大,可参加内选了?我看你不错,帝京三卫那里,我到时给你打个招呼。”
宁弈怔了怔,这才露出喜色,金羽卫指挥使说的是金羽卫内部每年的选拔,根据每个卫士当年的业绩,选出德才兼备者,赴帝京受奖大比,特别优秀的,有可能便会调回帝京总部,这真正是金羽卫内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卫的高层,再无人说得出。
他“啊”的一声,声音如释重负,急忙弯身施礼,“见过东南分使大人!”
金羽卫指挥使笑了一下,还是那阴冷的声调,带了几分满意,却没有放开凤知微,只抬手道:“起来吧,你是山南道分卫的?”
“是。”宁弈恭声答,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是不是因为黄知秋涉嫌在未名县绿林啸聚一案中有不法动作,所以冒险进入山庄查探的?”
“大人英明。”宁弈心悦诚服的点头,却又有些疑问,“大人是东南分使,怎么会对我们山南道的案子这么清楚?”
金羽卫指挥使咳了一声,开始觉得这小子过于精明,心里疑惑却已经慢慢消散,“嗯”了一声道:“各地高层间信息会互通有无,这个你不必管,你掀开面具来我看看。”
凤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宁弈面具下没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脸!
宁弈笑了笑,笑得有点冷,忽然又退后一步。
金羽卫指挥使皱眉,阴冷的盯着他。
“在下现在又有点不敢信大人了。”宁弈大声道,“大人切口准确,对本卫内部事务也很熟悉,但是现矩上却一窍不通!真要是本卫中人,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执行秘密任务的潜行卫,是任何人也不许探问其本来身份面目的!”
他斜眼睨着指挥使,大有你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样,金羽卫指挥使默然,半晌干干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松,推开凤知微,他淡淡道:“这下你可信了吧。”
凤知微捂着咽喉快速退向宁弈,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眼神绽放笑意,宁弈因为面对金羽卫指挥使,完全的不动声色——戏还没演完。
“在下误会大人,愿领罪责!”他倒头便拜,“只是还得请大人不要再询问我等任务内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发函山南道分卫指挥使大人询问,却不应该从我等口中透露,否则我两人也有罪难逃。”
凤知微跟着下拜,唇角笑意淡淡,好奸猾的家伙,这便把金羽卫指挥使的话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盘问露出马脚。
真是将一个忠诚且谨慎的金羽卫成员扮演得惟妙惟肖。
“不问你便是。”金羽卫指挥使盘坐在暗色里,像一条蛰伏下来围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这么优秀的子弟,我长宁道也是欢喜的,有机会我会替你上报总部,给你应得的嘉奖。”
“谢大人!”宁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下官不敢问大人所为何来,却想请大人将长宁使者借我们一用。”
“想挟持长宁使者出山庄是么?”金羽卫指挥使点点头,“这个人我有用,不能给你们,你们等下随我出庄便是。”
宁弈凤知微又对视一眼,有点遗憾没能将长宁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计划不能全盘掌控,但是此刻也贪心不得,只好应下。
此时晨曦已露,金羽卫指挥使看看天色,道:“我还要在山庄呆一阵子,你们马上改装成我的护卫,然后我以派你们出门办事为名,让你们出庄,出去后记得在京郊十里渡那里等我,我有话要交代你们。”
“是!”
半个时辰后,宁弈和凤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庄之外,由山庄外院总管殷勤的亲自牵过马送别。
一夜惊险峰回路转,最后以这种方式被送出来,两人都觉得既幸运又好笑。
对视一眼各自上马,凤知微最后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轮美奂层层叠檐的山庄,眼底露出丝讥诮的笑意。
过山庄三里,宁澄带着护卫出现,他一直守在山庄入口附近,却因为山庄之外有阵法,不敢轻易闯入给宁弈带来麻烦,之后凤知微山石击洞,引得庄内纷扰,宁澄心急如焚,想动,没信号不敢动,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一看见两人,便直着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宁弈淡淡看了宁澄一眼,不理睬——他自从那年冬之后,一直对宁澄就这个态度,不理不睬,你爱跟就跟,不爱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宁澄这个天下第一大厚脸皮,一点都不觉得被冷落,也不觉得尴尬,更没有因此收敛自觉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质问就质问,宁弈视他为无物,他却很把自己当回事,到哪都乐颠颠的跟着。
凤知微觉得人活成宁澄这样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线条,不会敏感的伤春悲秋,永远活在自己乐淘淘的人生里。
再转过一里,路边一株树上飘下来一个相叠的物体,不请自来的落到凤知微马上,马被压得沉了沉,凤知微叹口气,心想顾知晓这孩子最近实在胖得厉害。
身后那人旁若无人的吃着胡桃,不断有簌簌的胡桃瓤皮飘落下来,凤知微听着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只觉得亲切而安心,昨夜一夜惊险起伏,似乎都远在了天涯之外。
忽觉脖子里微微刺痒,一小块胡桃砸下来,不由嗔道:“大少爷你吃小心些,什么皮啊壳啊的都落我脖子里了。”
身后没声音,忽然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后颈里——
凤知微“啊——”的一声。
——那只手淡定的在她后颈里掏了掏,找出那块漏网之桃,扔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咕喳咕喳吃掉了。
顾知晓在她爹肩膀上皱着小鼻子,发出不满的议论:“脏。”
顾少爷在凤知微身后吃着胡桃,淡定的回答:“她不脏。”
顾知晓想了想,掰过一块胡桃,扔进自己衣领里,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凤知微:“……”
顾少爷把那块胡桃捡出来,毫不温柔的塞进他女儿的嘴里,“脏。”
顾知晓嘴一张,开哭,顾少爷撕下布条,把自己和凤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后,任她哭。
凤知微在马上摇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顾少爷一样,对某娃的凶猛大哭听而不闻,她正在享受——一夜惊魂之后,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际朝阳,哪怕身后就是顾知晓魔音穿脑,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宁弈没有跟过去,由他的护卫簇拥着,远远的停在树下。
树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却未必同归,在山庄内齐心协力,出了山庄,那在绝壁上伸手捞住他,对他绽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间已远。
此刻她看起来悠然而安详,没有防备的靠着顾南衣,和在他身边时时警惕刻刻紧张截然不同。
他能给她的,是风浪是惊险是腥风血雨是暗刃锋藏,是这浩荡江山诡谲朝堂铁马金戈虎斗龙争,永在途中,没有休息。
他给不了山水田园耕读悠然,给不了清逸隐士携手江海。给不了纯净如一给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适合的是争斗,不是么?
她天生外静内热的血液,只为这天下舆图奔涌翻腾,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风过时猎猎招展。
旗帜永远在等风。
宁弈在树下微微一笑,看着凤知微侧首向他一笑,随即放马而去。
朝阳金光万丈的射来,利剑千柄搅翻云海,劈开这夜最后的迷离。
知微。
我但愿能看见你决然运剑,劈开这风雨江山雾霭迷障,甚至……劈开我。
胜过沉默庸碌,在不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场夜宴,该知道基本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两个人假扮了黄氏夫妻,原本是没有别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为之,却未曾想到这黄大人也是个有份的,正因为如此,当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话都没有避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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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在凤知微离开而宁弈周旋宾客的那段时间,那位山南道按察使许明林,就曾对黄大人表达过未名县区区小地方,委屈了黄大人这样的人才,黄大人完全可以胜任一州事务的意思——这等于说明了,许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换句话说,当初宫中韶宁爬上床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于原本与世无争膝下无子的淑妃为什么会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个解释——天盛帝自从常家事变后,对外戚十分警惕,这两年频频削权,各家凛然自危,许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势力以振家族,至于为什么选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借绿林案拉他们下水的原因,而长宁藩和二皇子的勾结,让许氏觉得二皇子实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窝。
宁弈很自觉的和凤知微做了信息共享,凤知微认真听了,淡淡一笑,照样去上朝,上朝途中却发现帝京气氛有些怪异,表面看来一切如常,盘查搜索却更加紧密。
她看着某些混杂在侍卫官兵群中气急败坏的嘴脸,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一贯掌控他人的金羽卫指挥使大人,如今却被人摆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两个等他的“山南道金羽卫分卫属下”,定然知道上当了,这是在试图将人找出来呢。
到哪里找去?真正的黄氏夫妻已死,任这些人想破头,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当朝亲王和忠义侯,他们的死对头。
她神情满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许明林陛见,散朝后御书房召见许明林,宁弈和她都在场。
其间天盛帝询问未名县绿林啸聚案,许明林回答得滴水不漏,“回陛下,因为今年山北道洪灾,山北官府赈灾不力,一批乱民流入山南未名县,占山为王,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寇,偏偏因为其中一位首领姓杭,便有人说他是当年跟随从龙的重臣,奋勇侯杭寿之后,还说杭寿因为功高盖主,被陛下以附逆当年的三皇子谋反案罪名处死,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残害忠良剿杀功臣,这姓杭的首领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称忠良之后代天行道,在山南杀官劫舍,闹出这一起事来,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本地官军在隔邻长宁藩守军相助下,已经平息事态,只是因为事涉当年奋勇侯旧案,所以上呈御前。”
凤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说到杭寿,为什么不说杭家其余人?杭寿当年因为三皇子案被杀,杭家却没有死绝,杭家子弟因为和长宁王有姻亲得到了庇护,至今还有子弟在长宁藩任职,还是很受器重的手下,这所谓的绿林啸聚案,其实就是杭家子弟和长宁王之间出了问题,一怒之下意图另立门户,带着自己的兵试图从长宁藩转向山南保存转移实力时,被长宁王和已经与之有勾结的当地官府联合围剿,这事闹得动静大,掩不住,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长宁王的一些秘密,所以长宁王和二皇子以及许家这一边,联手做了这个所谓的绿林啸聚案,把问题重心引到了当年的三皇子旧案上去,一方面掩盖了自己那一边的异动,另一方面,早年因为宁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案他为此受了牵连,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旧事重提,也有暗栽宁弈一把的意思。
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动声色,若不是冒险去了那一场,只怕长宁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门口,还未必察觉。
座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凤知微观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卫指挥使虽然进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结,却又不敢将内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挥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见皇帝“嗯”完之后,随手将茶一搁,屏风后转出一人来,给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神情一怔,大概没想到她居然没回避,瞅了瞅凤知微,却又不吭气了,而那人斟着茶水,眼波盈盈的向凤知微瞟过来,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凤知微正在喝茶,险些呛着——难怪刚才总觉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来有这位在屏风后盯着!
斜对面宁弈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凤知微苦笑了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头去,心中瞬间却掠过一个主意。
事情议了不多时也便散了,凤知微走在最后,趁天盛帝一个转头,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宁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飞掉了的韶宁公主有所回应,她快步出门,许明林等在御书房外,给宁弈见礼,又向凤知微长长一揖,笑道:“参见忠义侯,侯爷名动天下功勋彪炳,我等僻处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凤知微笑嘻嘻回礼,一把执住了老许的手,“许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和常家斗了一场,奉陛下圣旨办了个船舶司,后来又去边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几回,哎呀当初那个白头崖下啊……”
她两眼发光,拉住了许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终于找到人听她的丰功伟绩的样子,许明林给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驳也驳不得,只得强忍着,敷衍的打着哈哈听着,心想这位魏侯爷名震天下,传言里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连二皇子都含糊得很,怎么今日一见这么个轻狂德行?
凤知微这一叨便叨了半刻钟,许明林心中还有事,想走,偏偏宁弈还在,一直微笑着拢着袖子,饶有兴致的听,人家亲王都没不耐烦,站在那陪着,他一个三品按察使哪里敢露出脸色来,只好苦着脸,不住的“是啊……对的……啊真的吗?……”
“……大越浦城的城墙真高,我当时闭着眼睛心一狠……”身后有细微脚步声,凤知微眼角扫到身后突然多了个小太监,立即住口,将许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还有事,不敢耽误许大人,请,请。”随即干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许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监紧紧随在她身后。
许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着听了半刻钟丰功伟绩,再唰的一下被她说了一半就扔开,直接愣在了那里,对这位魏尚书魏侯爷的行事风格实在难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摇摇头,咕哝道,“果然是个怪人。”
他想不出凤知微这举动的缘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凤知微是没带从人的,走的时候身后却多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跟在凤知微身后,一言不发,抿唇低头,眼尾扫着前面那人不算宽阔的背影,眼神喜悦。
凤知微走得很快,始终没有回头,韶宁如果能转到她正面,便能看见魏侯爷脸色其实难看得很。
一直走到正仪门外,各家车马都在等着,凤知微突然停步,韶宁险些撞上她后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凤知微一眼,韶宁心中却是欢喜的,心上人刚才递过来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这是魏知约她想办法见面了,她立刻去换了衣服改装出来,果然看见魏知一直在和许明林攀谈着等她。
这叫不叫情人之间心有灵犀?
“天阴,旧伤有点腰痛。”凤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厮牵来的马,道,“回去换辆车子来。”
“魏大人何必令贵属奔波来去,还要等车?”立即便有官儿来讨好,“不如坐我的车去吧。”
“多谢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凤知微微笑拒绝,那边宁澄却晃了过来,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宫中议事,车子一时用不着,魏大人不妨先坐着回去,等会车夫自会赶回来。”
“这个……不大好吧……凤知微犹豫,宁澄却已经命车夫将宁弈那辆亲王车驾赶了过来。
“那便却之不恭了。”凤知微展颜一笑,带了韶宁上车,一路驶离正仪门。
马车里韶宁又羞又喜,先是坐着不动,等情郎前来温存,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车窗前,并没有看她,神情宁静若有所思,晨间的细碎的日光被车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他的脸沉在水影背后,看起来气韵静谧而清逸。
韶宁痴痴的看着那张脸,想着这样的皎皎少年郎终于要属于自己,心荡神摇里欢喜得似要溢出泪来,沉浸在爱情中,并和情郎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都比往日细腻温存,她不想大声惊扰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膝盖碰着膝盖,她一阵过电般的颤栗,凤知微的膝盖却下意识一让,韶宁一怔,凤知微反应过来,停住。
随即她掩饰的一笑,温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装随我出来。”
“没什么。”韶宁容光焕发,“我正想出宫转转呢。”
“皇庙选址已经定了,但我还是想公主亲自看一眼,毕竟这是您日后要住一阵子的地方。”凤知微和声道,“只是想着陛下未必允许,不得已便这样了。”
韶宁听着那句“住一阵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来便被告知去封号赐出家,一时茫然,父皇却派贾公公来暗示了她这个举措的深意,她欢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号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紧的,如今听魏知口气,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样?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欢。”
凤知微笑笑,由着她慢慢蹭过来,借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的碰着自己的腿,她用手撑着头,计算着时辰和路线,在心中数:“一、二、三!”
“冤枉!”
默数第三声方落,一声喊冤惊动内外!
此地正是天盛最热闹的九阳大街,店铺林立人流如潮,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冤,惊得满街的人都站住,张大了嘴看过来。
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高举状纸,扑在一顶金顶翠盖车驾前,大呼冤枉。
太平年月过久了,这类拦轿喊冤的事儿已经很少见,何况被拦的轿子似乎看来也不凡,众人都被吸引,抛下手中事务聚拢来。
九阳大街往来各级官员车驾很多,平日众人都看惯,没人多注意一眼,此时便有人辨认出来,道:“咦,这好像是亲王车驾!”
“亲王车驾,怎么没人开道?仪仗不对呀。”
“有楚王府的标记!”
“一拦便拦了管三法司的皇子?大案!大案!”
百姓兴奋的因子立即被飞速调动,两眼放光的飞快靠近,瞬间将辇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些路过的官员也停下车轿。
喊冤的人死死扒在车边,凄厉哭号道:“青天大老爷!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山南官府和人勾结,倒行逆施颠倒是非,当真就没有人敢管么!”
这话百姓听着还不觉得什么,外围看热闹的官员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竟然是以民告官的大案!
山南道虽然偏僻,但是历来在天盛地位特殊,因为相邻长宁藩,某种程度上受长宁藩影响比朝廷更多,虽然这喊冤的人状子还没人知道,但官儿们敏感的嗅觉,已经嗅见了其中的危险味道。
敢于以民告官,拦的又是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车驾,还涉及山南道,这摆明了是个烫手山竽,搞不好就是惊天大案,只怕就算是楚王殿下,接不接这状纸,都在未知数。
接状纸这种事,在戏文里说得精彩,满街里一跪,随便哪个大员便接了,然后惩恶扬善皆大欢喜,但真实官场里,这不是件简单的你递我接的事儿,能不能接,怎么接,以什么身份立场接,接了之后会有何等反应,在那一瞬间都必须思考清楚,何况天盛朝并不提倡越权接状,只要不是本职管辖,所有状纸,都只由刑部受理,也就是说,这状纸除刑部尚书和管刑部的皇子外,其余人是不能接的。
如今这喊冤的人也算摸着门道,竟然一喊便喊到了法司最高人面前。
众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那车帘,等着看殿下什么反应。
车子倾了倾,车帘一掀,出来了一个少年,一品大员服饰,清瘦,皎皎如玉树临风,站在晨间的温暖的春光里,有种春光也洗不去的沉凝和稳重。
他负手凝眉看着跪着的男子,神情淡而遥远。
满街的人都怔了怔,觉得这人不似传说中美貌风流绝艳京华的楚王,随即有人便惊呼了出来。
“魏小侯!”
“魏将军!”
“魏尚书!”
称呼声各异,但都只代表了一个人——近年来名动天盛,风头最劲的少年重臣!
天下士子英杰敬仰膜拜者,无数怀春少女春闺梦里人。
楚王车轿里出来的竟是魏侯爷,众人又惊又喜,满街里争相仰慕侯爷风采,顿时一阵骚动。
官员们的脸色却淡了下去。
礼部尚书也好,忠义侯也好,是不能接这状纸的,只能指示这喊冤人去刑部告状,一旦到了刑部,那又是一回事了。
凤知微淡淡负手立在风中。
状纸她是不能接的,状纸却也是不能送到刑部的,事涉长宁藩,在对越战事还没结束前,难保一心想维持国内稳定的天盛帝,不会再次和稀泥。
当初她被陷害案,天盛帝为了安定给生生捺下,这些没有得到惩治的混账,由此死心不改再三逼迫,当真以为她是泥捏的?
这回谁要再想压下,她不依!
是以有长街喊冤,她要在万人眼前掀开这场绿林啸聚的内幕!
是以有暗约韶宁,她不可以接,有人可以!
带一抹浅浅的笑,她伸手,取了状纸,返身进车阅读,车内,韶宁好奇的睁大眼睛,凤知微无声的将状纸递过去。
满街里看不见车内情景,只看见凤知微接了状纸,都轰然一声。
官员们却挑出一抹冷笑。
不过一会儿,这位一向很聪明的魏尚书,一定会将状纸掷出,叫这敢捅天的乡下人,去刑部告那没完没了的状。
他们等着车帘一掀,状纸劈手掷出。
车帘霍然一掀。
万众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里有人决然道:
“接了!”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二章 此间少年
大街上轰然一声,众人都兴奋鼓噪起来,一片喧嚷里盖过了各种声音,却也有些耳朵尖的人,怔怔的拧眉思索,犹豫的自言自语:“咦,声音不对啊,怎么是个女声?魏大人车驾里有女人?”
官儿们也听见了,面面相觑,那车却没有再掀开车帘,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招了招,一个长随过去听了吩咐,随即让那喊冤的人跟着,车驾再次折返正仪门。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的散去,满街里窃窃私语,明儿个市井之间想必要再添一出“山南百姓当街拦轿,忠义小侯毅然接状”的新传奇。
马车里凤知微却在向韶宁致歉,“实在抱歉公主,咱们不能去看皇庙了。”
“没事儿。”韶宁为情郎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一点不能独处的小小遗憾,被魏知这么温言软语的一说,也早烟消云散,眉开眼笑的依偎着她,翻着手中状纸,道,“案子似乎没什么嘛,不过山南官府也做得太过分,人家住在岳山里的普通猎户,也当作杭家一路的山贼一起剿了,灭人满门……咦不对,怎么杀人在岳山?先前我听山南按察使不是说,那群山贼啸聚未名县未名山,也在未名山全歼的吗?”
凤知微心中一笑——好歹你还算聪明,总算看出了问题。
这也是她临时灵机一动,要把韶宁勾引出来的原因——韶宁先前已经隐在屏风后听完了山南未名县绿林啸聚案的始末,此刻再用她的特殊身份接下了状纸,两相对照,自然能看出问题,而她看出问题,事关她家江山社稷,怎么会坐视?
那起“绿林啸聚”案,真正发生地就是在岳山,从长宁藩分裂出来的杭家军,在经过长宁藩和山南道交界处的岳山时,被人埋伏一阵好杀,因为岳山离长宁藩的岳县大营太近,长宁藩怕引起朝廷注意,才和许明林勾结,将案发地改成了未名县未名山。
“是吗?”凤知微做出一脸惊讶,取过状纸来细细看了,一拍膝盖,做恍然大悟状,“公主真是聪明,我却还没注意到,照公主这么说,此事大有蹊跷呢!”
韶宁给这么一夸,越发眉开眼笑,探头出去看了看那个跟轿而行的喊冤者,吩咐随从道:“保护好他的安全。”回头对凤知微笑道,“我看这事不小,放心吧,总不叫那些混账官儿下了手去。”
凤知微眼神在喊冤者身上掠过,带一点淡淡笑意,韶宁自然不知道,这个拦轿喊冤的“岳山被杀无辜猎户”,是凤知微安排的,帝京离山南千里迢迢,真要跑去找证人再回来告状,只怕二皇子该干的事都干完了,这种事就是夜长梦多,凤知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造了个证人。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凤知微叹息道,“可惜我只是总领礼部,无接状之权,还劳动公主接了状纸,只是这状纸,只怕还是得递给刑部……”
“不能给刑部,更不能由你给。”韶宁得了提醒,皱眉道,“刑部那群混账上次刚整了你,彭沛虽然下狱,难保没有其他人和你结怨,知道是你接的状纸,只怕有人要拿来做文章,这状纸是我接的,我直接递到大理寺或内阁,和你无关。”
凤知微默然不语,虽然这话是她想要的,但是韶宁如此全心会意为她着想,再想想自己一直设计她,也难免有几分愧疚,想起景深殿那一夜阴差阳错,心中泛起恼恨,觉得只有把那群混账一起揪出来弄死,才对得起自己和韶宁。
“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韶宁看着正仪门快到了,抓了状纸匆匆道,“这个人证不交刑部,直接送大理寺,大理寺章永为人谨慎,不至于出岔子,父皇这个时辰应该在皓昀轩和内阁大臣们议事,我直接递上去,看谁还能掩下来!”
“公主真是智慧周全!”凤知微赞一声。
韶宁听见这句,欲待站起的身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脸上突然红了红,凤知微正愕然看着她心想你好端端脸红什么,却见韶宁飞快的凑过来,随即凤知微便觉得香风扑面额上一热,无声无息已经挨了一个香吻。
凤知微愣在那里,韶宁大胆献吻,早已心跳如鼓,半掩了通红的脸,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抓了状纸跳下车去。
凤知微怔怔目注韶宁轻快跑去的背影,缓缓抚了抚温热微香未散的额头,眼神里渐渐泛上一丝忧虑。
这情根深种的妮子,实在不应再给她任何希望,动情越深,将来越不可收拾,真到了什么都掩不住的那一天,怎么办?
她望着眼前巍巍宫城,叹息一声。
长熙十五年春末,震动朝廷的山南伪造绿林啸聚案发生。
这起案子起因很简单,山南道未名县未名山发生了一起绿林啸聚造反案,后在山南官府镇压下很快平息,因为造反首领是当年三皇子逆案中被牵连勒令自尽的奋勇侯杭寿之后,山南道报说是杭家子弟为父报仇,案子本已了结,却因为韶宁公主一次微服出巡,偶遇一名来自山南的喊冤者,自称山南岳山猎户,在当地官府对一起来源不明的军队围剿中,会家无辜被杀,喊冤者称在那次围剿中,岳山所有猎户都被杀人灭口,只有他当时去别县贩卖猎物才得逃生,公主震惊,当即接下状纸,直闯御书房,将状纸当着所有内阁重臣的面直递御前,生生掀翻了原先早已有定论的未名县绿林啸聚案。
这是流传在朝廷中的版本,事实上,这起案子一直瞒得很紧,甚至绕过了原先主办此案的山南道按察使衙门和刑部,直接由大理寺接状,一应审理查办内情都不对外公布,别说天下人尚且懵然不知,便是朝中二品以下大员,也没有资格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聪明的官场油子们,都已经从这近乎戏剧性的事件情节和涉及的几个敏感地点中,嗅见了危险的气味,他们仰望着飞龙盘旋的大殿藻井,好像看见了来自西南方向的重重霾云,正无声无息缓慢移向头顶。
谁也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不够资格的官员成日窜来窜去打听消息,揣摩着上司脸色惶惶不可终日,够资格的官员则进出频繁,一个个铁青着脸色,与此同时,帝京内外的防卫突然加强,每日里九城兵马司、长缨卫、虎威大营轮番川流不息的戍卫帝京,还有些面貌陌生眼神如鹰的人士,出入各处匆匆来去,不断有官员被秘密的请去“喝茶”,有些人喝完就回来了,有些人喝完就失踪了,这些零零碎碎却让人不安的消息,给整个天盛朝廷带来了紧张的气氛。
这其间还发生了一件没太引人注意的事情——京郊二皇子那座著名别业漱玉山庄,突然失火,山庄烧毁了半个。
失火也是常事,只是有幸去过漱玉山庄的人,心中却也存上了一个疑问——漱玉山庄四面泉水,又是依山层层而建,什么样的火能烧起来?又是什么样的火会爬山,能顺着悬崖把半个山庄烧毁?
当然这些事,也只有几个当事人才明白其中猫腻了。
这股风潮掀动朝野,始作俑者却远避风暴中心,凤知微这位礼部尚书,摆出了一副和这事完全无干的悠然态度,事实上,她也只是伸手掀开了内幕的一角面纱,下面的自有该做的人去做。
照她所想,天盛帝对二皇子,是有一份警惕之心的,所以命金羽卫首领接受二皇子的示好,试图有所收获,但金羽卫首领毕竟身份太可怕,并没有能完全接触到二皇子等人的核心内幕,倒是给宁弈凤知微误打误撞摸了个清楚,如今凤知微利用韶宁的手递上了状纸,用岳山猎户被杀这个暗示,提醒皇帝回头去查案发地的不同,从而真正查到长宁藩的异动,再由长宁藩和二皇子的交往,想到一些更可怕的东西——皇子交联外藩,外藩又不安分,甚至追杀到了隔省,这意味着什么?
天盛帝千忍万忍,无论如何忍不了这一条!
这才是真正的步步引人深入——不动声色不直接说破,让你自己去想清楚,自己想出来的,自己最相信。
这边京华暗动风云潜涌,那边她继续自己的事儿——三月初七开始,春闱之期。
今年的春闱比往年要迟,主考又是号称国士的小魏尚书,士子们早已急不可耐,只等着大显身手金榜题名,簪花夸街之后,名满天下的魏侯爷,便是他们名正言顺的房师。
魏主考沐浴焚香迎春闱,顾护卫吃着胡桃来巡场,魏尚书那位也跟着她出名的寸步不离的玉雕护卫,在春闱中发挥了极大的个人作用。
比如说搜身,他远远搬只凳子坐在一边,懒洋洋吃着胡桃,说起来也神奇,无论谁夹带了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过去,都会挨一胡桃,有次一个家伙在脚底板贴上了两篇文章,没被守门巡检搜出来,却在经过顾少爷身边时突然一跳,莫名其妙鞋子掉了下来,袜带也松了,脚底板风光赫然在目,自然被赶了出去,旁观的人死活想不明白,人家袜子里的把戏,他那面纱深垂的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逼人跳起来的?想不通便越发觉得神秘,士子们经过他身边都胆战心惊,别说作弊,连个馒头都要思量着不敢藏起,由此创造了历年春闱夹带最少之记录。
再比如说巡场,这次春闱的监考们觉得甚欢乐,不用满场跑来跑去的窜了,顾少爷蹲在树上,肩头上坐着他家女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偌大深深考场,他一个人总控全局,士子们夹着臀,连放屁也不敢大声,因为但有任何异响,头顶上都有可能出现一大一小二人转,用一模一样的姿态直愣愣望着你,实在影响人的文思。
初七初九初十一,九天考完,士子们咚咚踩地而来,颤颤扶墙而去,凤知微封了考场,糊名封卷之类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派好重重守卫之后,偷空回家。
吏部票拟已经下来,华琼升闽南参将,即日便要前往就职,明儿她和燕怀石,便要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华琼离京,凤知微无论如何也要办个相送宴,早在前几日还在操劳春闱的时候,她便吩咐了厨房好好准备,除了南海和闽南的特产无需费心外,搜罗了全天盛的名菜,连极远雪山的雪莲炖鹿茸都有,发誓要一次性让华琼吃遍天盛,吃到华琼对魏府食物时时想念,有事没事都要奔回来吃一顿。
晚上在魏府双虹榭设宴,基本上就是家宴,燕氏夫妻,凤知微顾南衣,宗宸,两个小孩及小孩的宠物两只,但凡有孩子的宴席都是没情调没气氛的,席上羹汤共围兜起舞,银勺与口水齐飞,燕长天坐他娘怀里,怯怯的指着席上高踞一座,挥舞着自己的小勺子纵横捭阖的顾知晓,表示想要自己吃东西,小白脸燕长天,此时已经能看出华琼前夫的影子,瘦弱而羞怯,华琼经常满嘴对这个儿子不满意,总闹着要摔打摔打才好,反倒是燕怀石心疼,时常拦着,今晚燕怀石怕燕长天不会吃饭,刚想抱过去自己喂,华琼已经将勺子塞在燕长天手里,将他抱在一边让他自己吃,一边笑道:“小微你当我乡巴佬啊,还是觉得我以后会不如你,没法子走遍天下吃美食?瞧这一桌,啧啧,没有一千两办不来。”
“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凤知微殷勤的给顾南衣劝菜,将一盘洁白微黄的蛋羹样的东西推到他面前,“帝京官儿们,一顿饭数千金的有的是,咱这个算什么?要知道咱们当官的,就是应该适当剥削剥削贪污贪污的,虽然不必沆瀣一气,但也不要太过清高,不然人家觉得你是异类,必然提防着你疏离着你,时候到了合起来整死你,他们最喜欢抬眼看去大家一样脏,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她说得漫不经心,华琼却停了箸听得认真,宗宸等人都知道凤知微这是在提醒华琼官场处身之道,燕怀石感激的对凤知微笑笑,顾南衣却在嗅那盘菜,对那香气很满意,一边用勺子颤悠悠的舀了一勺,先放在凤知微碗里,一边道:“不许脏。”
凤知微很好脾气的点头,“好好,不许脏。”
顾南衣却还是不放心,把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似乎在找她脸上的脏,他对这些话不感兴趣,半听不听的只听了个脏,十分不乐意。
他抓着凤知微的脸,眼对眼认真研究,脸凑得很近,近到薄薄的双层面纱内的容颜几乎已经可以被凤知微看个大概,凤知微本来正想避开,心想顾少爷长大了咧,也越来越自来熟了咧,不能再惯着咧,突觉得哪里不对,一抬眼便觉眼前一花,华光耀眼五色迷离,恍惚中天地间薄云乱雾都在刹那聚拢,再砰的一声在脑海里散开,眼前瞬间一黑。
一黑之后便是一亮,四周景物由模糊而转清晰,人物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现泛白的轮廓,华琼还在没心没肺的笑话她家燕长天抓勺子很蠢,燕怀石还在微笑护着儿子,两小孩还自各自忙各自的,没人发觉刚才的异常,只有斜对面的宗宸,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和顾南衣,顾南衣却已经放开了她的脸,自顾自低头去吃东西。
凤知微深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有点混乱,她想她刚才看见了什么?或者说感觉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刚才那一霎那么近,她竟然没看清顾南衣的脸?
刚才一霎她完会被某种奇异的感觉所控制,别说容貌,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其实顾少爷的容貌她大致是有数的,朝夕相处这么久,顾少爷也不特意防她,一鳞半爪的也揣摩了个大概,印象中也不是没看见过他的眼睛,但是大概因为没有直视过,都没今晚感触深刻。
直视过顾少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淳于猛,跌下墙头了,一个是顾知晓,跳楼了。
凤知微觉得幸亏自己刚才是坐着的,不然也难说。
正想说什么,忽听座上燕长天大哭响起,回头一看,燕小子不小心一勺子捣着了顾知晓的眼睛,顾知晓抓起一只烤羊肋叉便在燕长天脸上不客气的画了个圈,燕长天委屈大哭,华琼抱过儿子,一边若无其事给他擦脸一边叹气:“儿子,你空担了这么个气魄的名字,怎么就一点也不彪悍呢?还有男人给女人欺负哭的?记住你娘教的——以后再有哪个女人要欺负你,你就把她给抓住,拖走,放倒……”
凤知微听着这华氏三段论,险些一口菜喷在顾南衣身上,一边赶紧给顾南衣道歉安抚一边贼兮兮瞅着华琼笑道:“难道当初你夫妻就是这么……”
“你猜错了。”华琼正色道,“事实正好相反。”
满座大笑,离别气氛一扫而光,燕怀石红着脸笑看他夫人,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心满意足模样,凤知微执着杯,心中感激——她知道这对夫妻只是不想令大家情绪低落,有意玩闹来着。
身边顾少爷似乎对她推荐的那盘菜很满意,舀了一勺给她之后,便拖到自己面前埋头开吃,全然不管其他人还没尝过,华琼笑嘻嘻看着他,道:“大少,分一羹来尝尝?”
凤知微以为少爷要不理的,少爷除了她一向谁也不看在眼里,谁知道少爷竟然停了勺子,认真想了想,随即把刚刚送进嘴边的勺子珍惜的拔出来,递过去。
华琼傻眼了。
凤知微怔住了。
燕怀石震惊了。
不是震惊他家华琼被顾少爷天真的调戏了,而是震惊顾少爷居然肯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凤知微以外的人了。
顾少爷认认真真的把那勺自己吃了一半的羹递过去,平板板的道:“你对她很好,给你。”
凤知微怔愣的神色,缓缓的柔软了下来,抿了抿唇,脸上漾出一丝暖意。
她家小呆啊……总在不经意处给人最细腻的温暖。
“自己吃吧,我叫厨房再上一份。”她柔声将勺子推过去,道,“怕你有喜欢吃的菜,厨房里所有的菜都备了双份。”
华琼啧啧两声,笑道:“小微也就对大少这么体贴了。”她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夹菜来吃,不看任何人,也平平静静的道:“顾大少爷,放心,你今天送出的这筷菜,不会白送的。”
顾少爷仔细的看她一眼,点点头,又低头吃菜去了。
凤知微坐在那里,看着两人,明明是平常的动作和对话,她素来冷静沉凝历遍风雨的内心竟突然澎湃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激越的敲打心腑,激起热血奔涌,逆流而上,冲击得双眼都似乎酸胀发热。
这是惺惺相惜,这是君子一诺,这是传奇男女间不需相盟便会以生死捍卫的誓言。
席上有一霎的静默,很快就被华琼的谈笑风生填满,顾知晓却在撅着嘴不高兴,她觉得那菜应该送进自己嘴里才对,忍不住梆梆的敲着碗,大声道:“虫……”
凤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虫什么?”大厨上了新的一份“蛋羹”,华琼也觉得鲜美,舀了半碗在大快朵颐,一边鼓鼓囊囊的问,“这什么菜?挺特别的,里面这粉红色的,是肉末么?”
“是啊。”凤知微摆出纯真的笑脸,“鸽子蛋打散了,蒸新鲜的飞龙肉末。”
华琼瞟她一眼,对笑得灿烂的凤知微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不过也没说什么,好吃就行,管什么原料呢。
那边顾知晓却不甘被凤知微堵嘴,“呸”的一声对着凤知微掌心就吐口水,凤知微无奈之下只得松开,顾知晓立即大声宣告:“这是虫子!”
“噗——”
燕怀石把顾家小小姐喷了一脸“蛋羹”。
凤知微幸灾乐祸的把嚎啕大哭的顾家小小姐请出去洗脸了,担心的瞟一眼顾少爷,这菜确实是虫子,却不是一般的虫子,是南边的禾虫,少见而珍贵,其味醇厚韧口,还益气养神,便是在南方,一盘也是千金难求,她命人重金寻到快马送来,怕变质,以棉绸包裹,外覆以桑皮纸,到魏府时还是新鲜的,大概送到厨房时,被正在那玩的顾知晓看见了。
顾少爷却岿然不动,继续吃。
咦,少爷这么好说话?
没听见?
顾南衣当然听见了那句话,正淡定的想,这虫子可比自己三岁流浪时吃过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厨子不错,能把难吃的虫子做成这样。
一边思索着一边就吩咐凤知微,“下次试试青虫蚂蚱蛐蛐,还有种铃铛虫,肉脆,像这个,就是酸。”
华琼突然敛了笑容。
宗宸早已放下筷子,眼神很远,有点凄凉。
燕怀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门公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凤知微却已经僵在了那里。
他在说什么?
她清楚顾南衣,这人因为自身原因,必须活得仔细而尊贵,吃穿住行必须比一般人讲究,否则就会很痛苦,所以他绝不可能是个吃虫爱好者,然而刚才听他那句话,那种自然随意淡定从容的态度,很明显,他是真的曾经以此为食过,并且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事。
这玉雕般精致珍贵的少年,在那封闭沉静的天地背后,到底经历过什么?
凤知微隐约想起宗宸曾经说过,他真正到了顾南衣身边,在他六岁之后,之前顾南衣三岁丧父,其原先组织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时间,那无人照顾的三岁孩子独自流落江湖,直到宗宸在一处深山破庙里找到他,只那一面,宗宸便应了轩辕世家当年的誓言,出山守护。
这样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又是怎样的相见场景,使出身轩辕世家淡泊无争的宗宸,愿意放弃自由,从此一心护持?
凤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过麻木无情,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仔细想过,顾南衣这样的人,在幼年时期,怎么熬过那三年?
但是,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吃饱了喝足了,明儿我还要起早,都散了吧。”华琼见她呆呆坐着,眼神一闪,伸了个懒腰首先起身,一把捞起凤知微道:“撑着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着觉。”
凤知微勉强笑道:“好。”命人撤了席,众人常在一起,都很随意,各自回去,凤知微携着华琼,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春末风光正好,夜色里花朵虽然都半歇,却自有婉转含蓄的风致,月光牛|乳般的泻在那些半绽的骨朵上,透着点嫣红微紫,美得幽谧。
四面的香气浓浓淡淡散开来,夜来香昙花凤尾花美人蕉,各种香气里华琼深深的吸一口气,眉目舒展,“明儿就离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欢这里?”凤知微笑问。
“你说呢?”华琼眯起眼,冷笑,“一场试题案,帝京已经让我见识了!”
她突然转身握了凤知微的手,诚恳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如今看似鲜花着锦一派风光,其实也是走在悬崖边缘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险,因为你是孤臣,还是为众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试题案,一旦墙倒,众人齐推,到时候有谁来帮你?”
她也想到这个了——凤知微淡淡笑起来,“你是在劝我良禽择木而栖么?”
“我劝你最起码做出个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刚才劝我和官场一起肮脏一样。”华琼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好,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望帝京风潮,你能站稳。”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凤知微轻轻道,“魏知太有名望,这样的人归入谁的阵营,他都不会放心,老家伙并没有失去对朝局的掌控,跟紧谁,都没有跟紧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顾左右而言他。”华琼白她一眼,“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并不是要你明着投入谁的阵营。”
凤知微不说话了,若有所思一笑,华琼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是没能拿捏住凤知微那段失去的记忆到底还存不存在,她不是善于迂回套话的人,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对你算是诚心,我不管你怎么想,便是为了你自己站稳脚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处。”
“那是自然的。”凤知微轻飘飘的道。
华琼看着她,欲言又止,凤知微却又一笑,“你当初可是劝过我离他远点,现今口风却又变了。”
“那是因为时势变了。”华琼轻轻叹息,“事到如今,他是风头最劲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为他所用,我很怕,将来……”
凤知微默然不语,夜色里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华琼的语声,却突然比风还轻。
“你那年告诉我,你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还在吗?”
你的心,还在吗?
最简单的问话,最难的回答。
四面很安静,夜虫也不肯鸣,花敛了枝叶,月收了光辉,万物等待着一个回答,那人却以沉默对抗人间。
很久以后一声叹息,却不知是谁的叹息。
半晌华琼突然走开去,凤知微没有动,倚着亭栏,出神的看着涟漪隐隐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个女子,在血光里沉重而哀凉的问答。
过了阵子身后又起了脚步声,华琼回来了,凤知微还是没动,身后却突然塞过来一样东西。
淡绿色的木质,色泽清雅,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路,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
凤知微怔住。
那个宁弈送的,凤尾木的信盒子。
早已应该在草原昌水河底腐烂掉的东西,如今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盒子还是完好的,连金色烙印都没锈,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自己亲手将这盒子,连那满满的信笺,扔下了昌水河。
“那天你扔这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华琼在她身后慢慢道,“我当时怀着身子,不敢下水,让淳于偷偷下水捞了上来,天黑,你回帐篷了,没发现。”
凤知微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人生里最初的一段美好,谁也不该轻易舍弃。”华琼轻轻道,“那会让我觉得遗憾。”
“那为什么现在给我?”
华琼不说话了,半晌笑笑,“我要走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没道理再留着这个,现在我将它交还原主,你是要再扔一次呢,还是留下它,随便你。”
她将手一摊,痛痛快快的出了亭子,一边走一边很轻松的咕哝道:“好歹还回去了,带来带去的烦死人……”又头也不回关照,“明儿不要来送我了,我怕你哭。就这样,再会。”
凤知微目送着她利落的背影大步离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盒子,眼神里微光漾动。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一惊,想起这花园里别有洞天,别不是某人来了,第一反应就是藏盒子,偏偏四面没处可藏,无奈之下,一把塞在了身下,一ρi股稳稳的坐在上面。
那口别有玄机的井一阵微响,冒出来的果然是宁弈,他最近有事没事就从这里过来,半夜三更的找她谈论目前正在办理的绿林啸聚案,讨论如何牵引查案方向等等,以至于凤知微不敢睡太早,生怕哪天睡了,这人肯定厚脸皮去床上和她谈。
宁弈迈出井口,看见她坐在那里一副等他的样子,眼神里笑意淡淡,和她打招呼,“在这里等我?”
凤知微坐着不动,挑眉望望他,讥讽的道:“下官险些以为,这里是殿下家的后花园。”
“别这么小气。”宁弈想在她身侧坐下,却发现凤知微正坐在亭子拐角,坐姿端正,腰板笔直,一副你别接近的样子,只好挑眉一笑,在她对面坐了,往亭栏上一靠,道:“有什么吃的?我刚从大理寺回来,饿得很,厨房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到你这里找点新奇的。”
凤知微慢吞吞道:“有是有,怕你不敢吃。”
“有什么不敢吃的?”宁弈似乎心情很好,眼神里的笑意令眉目明艳,“就知道华琼明天走,你这边今晚一定有好吃的,果然赶早不如赶巧。”
凤知微瞅着他,对空中拍了拍手,有人自树后闪出身子,凤知微道:“今晚那个蛋羹,叫厨子现做一份来。”
护卫领命而去,宁弈看着对方鬼魅般的身法,目光一闪,口中却笑道:“蛋羹?我以为什么稀奇玩意儿,你也太寒酸了,给华琼送行,就吃这个?”
“非也非也。”凤知微笑眯眯摇头,“此非寻常蛋羹也,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保管殿下吃了这一次,定然终生不忘。”
“你的东西,我都是终生不忘的,就怕你太爱忘记。”宁弈一笑,语带双关,忽然回身看了看凤知微,皱眉道:“你今儿看起来有点怪,坐这么端正干什么?”
凤知微心中也在暗骂——你那盒子做那么方正干什么?硬梆梆的咯ρi股,想歪一歪都不能。
她端庄贤淑的坐着,对着殿下扯开一脸假笑,“小顾教我一门练气的新功夫,需要在月朗风清之地,端坐吐纳——”说着一本正经吸一口气。
宁弈突然将脸凑了过来,皱眉道
“咦……这是什么?”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三章 泛舟
凤知微心中一跳。
眼一低,却看见宁弈拈着她一角衣袖,凑上去仔细看着,还用手指搓了搓,道:“嗯?肉末?”
凤知微这一看哭笑不得,原来先前顾知晓给燕怀石喷了一脸禾虫蛋羹,她给知晓擦脸时,衣角便沾上了一点禾虫,被宁弈眼尖给看见了。
不过宁弈没注意到她身下风光,倒让她松了口气,赶紧扯回衣袖,笑道:“好东西,特地留了做夜餐的。”
宁弈一笑,坐回她对面,斜斜靠在亭栏上,道:“昨日父皇狩猎西苑,没传老二来陪。”
凤知微笑笑,两人都是人精,话不必点透,二皇子好武,以往皇帝狩猎都会点他陪侍,如今忽然冷落,本身就是个信号。
“要提防他困兽犹斗,再做了第二个五皇子。”宁弈沉声道,“我再拨一批人保护你如何?”
“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凤知微一笑,“虽然这次咱们两个都没直接站出来,但是老二肯定猜得到有你手笔,你小心。”
宁弈不说话,眼神微微柔和的看着她,沉默里有种浅浅笑意,四面的风都因这笑意而温软了些,凤知微给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又不想问,怕听见情话,左顾右盼的道:“啊,点心怎么还不来?”
“我突然不饿了,觉得满足得很。”宁弈侧身对着她,靠着亭栏出神的看一池碧水,突回首对凤知微笑道,“很久了,你终于又一次关心我。”
凤知微讪讪一笑,又想岔话题,远远有香味飘来,护卫端着托盘的身影出现,凤知微招手让他将盘子送到宁弈面前,还是那味经典的“禾虫蛋羹”,凤知微笑吟吟伸手一引,“鸽子蛋飞龙肉末羹,殿下不妨尝尝。”
她笑容十分正常,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正经,宁弈狐疑的看了看她,终究是有些饿了,舀起一匙慢慢尝了尝,随即眼睛一亮,赞:“好!”
“自然是好的。”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宁弈端着小碗银匙过来,舀了一勺,也笑吟吟喂过来,道:“如此美食,岂可独享?来,你也用点。”
凤知微大惊失色,慌忙站起,站到一半想起不对又坐下,隐约感觉到身下吱嘎一声,连忙身子一偏头一让,笑道:“可别!我今晚吃得太多,撑得肚子发涨,再吃可就要吐了,那多煞风景。”
宁弈收回羹匙,还是那种微光流溢的笑容,淡淡道:“哦?是么?”有点遗憾的随便吃了几口,赞了几声,便放在一边。
他是天潢贵胄做派,吃什么用什么都浅浅淡淡,喜欢什么也不会像寻常人一般贪婪,连喜好都控制了不露端倪,不想给人看出弱点,凤知微也没指望他大快朵颐,等他吃了两口停下,立即笑眯眯托着腮,道:“其实啊……殿下,我刚才话没说完。”
“哦?”
“这菜里鸽子蛋是真的,飞龙肉末也是有的,不过还有一样主料……”凤知微笑得不怀好意,“是南方的禾虫肉的……”
话音未落,便见宁弈啪一声放下碗,脸色白了白。
随即匆匆站起,勉强笑道:“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处理,我先回去,你早点安歇。”
“不送不送。”凤知微靠着亭栏,巧笑倩兮挥衣袖,看着宁弈近乎奔逃般快步行到井边从机关暗道下去,走得比以往哪次都干脆利落,笑得十分得意。
等宁弈的身影一消失在井口,她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呆呆的怔了半晌,站起身,揉了揉被咯得发痛的ρi股,将盒子抱在怀里。
她轻轻抚摸着盒子,发现当初盒子的那个封口已经开了,封口处,曾经被水湿过的信笺,大概后来被华琼精心的晒过太阳,边缘显得薄脆,在那个开口处挤挤挨挨的满着,被风一吹发出簌簌的轻响,似乎抢着要落在她手中,她只要手指轻轻一拈,便可以拈出一封信,和当初一样,代表着神秘和未知的信,不知道会是哪封附着芦苇和鸟羽的,还是载着安澜峪海潮和珊瑚的,或者就是那封她自己的唯一的回信,带着手指的温度和那年的喜悦,于沧桑时光后,冰凉河水底,重返。
只是彼时神秘未知,心怀开启和期盼的喜悦,此时神秘未知依旧,但当时心情,早已不在。
果然世事多变,前一刻的心情,下一刻的历史。
她抱着盒子久久站着,被露水湿了雾般的眼睫,却最终没有开启那盒子,没有试图取出任何一封信。
天将明的时候,她抱着盒子回房去,背影有点躅躅的孤凉。
她不知道。
有个人进入了井底的密道,却并没有呕吐,也没有快速的离开。
井底的水位迅速退去,他在暗道门户前,微湿的地上久久沉默,脸上原本的欲呕的白早已褪去,换了另一种沉凉的玉色。
头顶的月光落下来,落到这井口的一方,显得分外亮分外冷,他在那冷光里,一株载雪的竹一般凝立着,衣袖垂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隐约衣袖里,手指间,一方微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在暗处回旋的风声里,簌簌的轻响着。
第二日华琼夫妻走,凤知微还是去了,长风里女子笑容英朗,无声抱了抱凤知微,一声嘱咐低低响在耳侧,不过“保重”二字而已。
为自己保重,为彼此保重,山高水长,等你相会。
凤知微立于驿亭,看着那女子头也不回的背影,眼角微湿,一生知己,却注定聚少离多,等到再相见,却又不知何月何年。
远远的,却看见远去的华琼突然背对着她,举了举手,高举的掌心里乌光一闪,凤知微认出那是自己在草原时赠送给她的凤夫人遗物。
华琼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当初草原誓言不忘。
凤知微闭上眼睛,听见风里有谁低低私语,早已远去的温柔的声音。
身后传来淡淡的青荇般的气息,有人无声无息的飘过来,并不会像很多人一样,在此刻将孤寂的女子揽在怀中给予温存,只是专心的站在她身后三尺之地,吃胡桃。
地上积了一堆胡桃壳,他站在一堆壳子中干巴巴口齿不清头也不抬眼角也不瞄一眼那女人,道:“我在。”
凤知微眼睛微微弯起,一抹笑意温软,回身替顾少爷掸了掸落在衣上的胡桃屑,道:“是,你在就好。”
忽听得车马声响,一回头看见一队仪仗过来,竟然是宁弈的,凤知微避到道旁,宁弈却已经看见了她,命停了轿,掀开车帘,笑道:“魏侯这是在相送友人吗?”
“承殿下动问。”凤知微眼观鼻鼻观心,“送华参将出京。”
宁弈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魏侯似乎不必太伤感。”
凤知微心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感了?当着宁弈带着的一群官儿们,却堆出一脸假笑感激涕零,“殿下真是有心,下官立刻便被感动得不伤感了。”
有人吃吃的笑,凤知微一脸木然,宁弈倒也不生气,淡淡道:“魏侯既在,不妨顺便也送下本王。”
“殿下去哪?”
“陛下想在洛县建座行宫,命我带工部的人先去看看地形,选个合适的地方,便可以开始造了。”
凤知微目光一闪——洛县是帝京郊县,素来以景致优美著称,天盛帝想在这里建行宫也很正常,但是宁弈向来不会在这种场合和她说废话,凤知微想了想,心中隐约也有了点大概——辂县水陆交通发达,扼守帝京门户,临近虎威大营,并南可下江淮,北可上河东,这行宫,只怕也是皇帝为千秋社稷打算,替皇朝子孙后代另建的一个安身之所吧。
“魏侯觉得洛县哪里建行宫最为合适?”宁弈问她。
“风水堪舆之说,下官是不懂的。”凤知微一笑,“不过听说洛县黎山景致天下一绝,依山傍水最能益气宁神,是个好去处。”
宁弈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凤知微正要退开,却听车驾内宁弈淡淡吩咐道:“魏侯识见天下第一,不如一起去洛县,咱们一起实地参详参详,陛下那里我给你请假,定会准了的。”
凤知微一怔,正想说我还要回衙办事春闱的事儿刚结束我还要上呈贡士名单给内阁,你现在把我拖出去算哪码事儿,宁弈却已经不由分说令人分了两匹马来,凤知微皱了皱眉,心知宁弈从来不是胡闹的人,一边转头吩咐跟随来的下人道:“回去告诉宗先生,我要去洛县一趟,叫他打发人给我去礼部说一声。”一边便上了马,伴在宁弈车驾之侧,果然走不了多远,宁弈又掀开车帘,道:“魏侯不妨上车来,有件事须得问你一下。”
凤知微点点头,正要下马,忽觉有如芒在背感,一回头,顾少爷很近的贴在她背后,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他老人家不高兴,胡桃不动声色便碎了。
凤知微赔笑:“少爷,正事,正事。”
顾南衣默然不语,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抬手将她衣领拢了拢,保证没有一点肌肤露在外面,才放开。
凤知微汗滴滴的进了宁弈车,还没坐定,呼的一声窗帘一掀,一物被空投了进来,精准的落在宽大的马车里,稳稳的坐在她和宁弈对面。
顾家小小姐是也。
顾知晓很听她爹的,一声不吭蹲在那两个对面,按照她爹的要求——看好那个男的。
凤知微对宁弈展开抱歉和无奈的苦笑。
宁弈冷笑一声,手一抬。
顾知晓无声无息被点倒。
凤知微“呃”的一声,心想你连孩子都欺负,给顾少爷知道了要和你拼命,正想表示抗议,宁弈已经一把将她揽了过来,轻轻磨蹭着她耳边肌肤,低低道:“本王这是为你好,你希望这样被人看着?”语声渐渐的低下去,在她耳边游移的唇,摸索着一点点靠过来,声音低沉而带笑,醇酒般的醉人,“……嗯?”
凤知微觉得他的唇靠过的地方,都灼灼的烧起来,想来自己耳朵一定红了,赶紧向后一躲,正色道:“如果你拉我上车只是为了轻薄,咱们大可以在此分道扬镳。”
宁弈不睬她疾言厉色,照样在她耳垂上嗅了嗅,觉得她气息还是那么清冽纯正,这才满意的放开她,眼神带着笑,语意却是冷的,一开口石破天惊,“老二今天要策动虎威大营!”
凤知微眉梢一跳,已经面色肃然:“你怎么知道的?”
“虎威大营有他的人,何尝没有我的人?”宁弈淡淡道,“那案子查得紧,陛下震怒,虽然还没有明诏处分老二,却令老十派了禁军,将老二的宅子守了起来,老二发觉不对,买通守卫逃了出来,我以为他要去长宁藩,他却直奔了虎威大营,看来贼心不死,想要和长宁里应外合,听说长宁藩那里豆腐涨价,看来长宁已经在大量的备粮草征军用,老二想在帝京以虎威大营控制中枢,长宁一路大军北上,事成后平分天下——真是好算盘!”
“那你去洛县……”
“洛县陛下要建行宫密殿是真,但是今天我过去却是个幌子,我带了虎符,也可以调不肯从逆的虎威营兵,一万长缨卫还在前面三屯村等我,另外还可以调驻扎在洛水附近的江淮水军,从水路半天就到,联合洛县守军,从黎山脚下反抄虎威大营,居高临下占尽地利,老二要么就别点兵出营,但动一兵,必血流成河!”
宁弈这番话说得平淡,眉宇间却露出煞气,随即杀气一现就隐,却轻轻抚了抚凤知微的发,“陛下命我出京应对老二……我正在找你,可巧在京郊遇见……”
凤知微默然不语,眼神晶亮——由来军令如火,接令就必须立即出发,由宁弈出京的路线,却可以看出他故意绕了路,显然是为了找她,想要带着她——他担心她一人在京,会被狗急跳墙的二皇子其余走狗伤害,只有在军中才最安全。
一番心思深沉细腻,却不说与人听。
她的沉默看在宁弈眼底,却以为她不愿跟随,低低叹息一声,忍不住道:“知微,不要逞强,让我保护你。”
凤知微还是没说话,轻轻的笑了笑,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道:“宗宸炼的药,他的东西还不错,我昨晚想给你却给忘了,你要不怕是毒药便用了吧。”
宁弈接过来,掌心里玉瓶温润,和他的眼神一般熠熠闪光,他勾一抹浅笑看眼前女子,心想这人心思深沉细腻,却从不肯直说与人听。
日光从车窗缝隙里温柔的射进来,色彩淡淡光斑深深,一片虚幻而明丽的光芒里,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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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屯村,一万长缨卫无声无息的汇入了队伍,而洛水水师副将,早已在洛县三里外等候,各自接了宁弈安排后匆匆离去。
宁弈是以出京为陛下看行宫选址的理由而来的,一应军事举措都是秘密的,表面上自然要和本地官府接触,洛县知县陶龙欣因此带领所有县衙官员出城接着,此地也算京畿范围内的重地,风景又好,日常官员贵胄往来极多,知县经常接待贵客,所以即使今日来的是炙手可热的皇子亲王和名动天下的魏侯,陶龙欣也没有失态,不卑不亢举止得体,凤知微瞧着很有几分欣赏。
“殿下,侯爷,可要去黎山看看?”见过礼后陶龙欣直入主题,“黎山本身不大,就下官愚见,造行宫只怕不够地方,但是黎山脚下黎湖,却是一方好去处,四面开阔,登高可见渚清沙白,澄江似练,殿下侯爷若有兴趣,下官给安排当地人做个向导。”
两人对视一眼,黎湖是通洛水的,必然要去看看,合适的话,便可在那里汇合水军直捣黄龙。
当下便由陶龙欣安排了向导,宁弈象征性的带了几个工部官员到了黎山,打发他们上山看看地形,便和凤知微登丹湖上,顾少爷扛着他家顾知晓,二话不说跟着。
黎湖边停着官船,十分鲜亮显眼,凤知微看着那现模不小的船,摇摇头,指着前方岸边一排停着的柳叶舟,笑道,“我倒觉得用那个游湖,扁舟一叶,迎风逐浪,似乎更有风致。”
“侯爷是无双国士,风雅在骨,自然喜爱泛舟湖上的超逸。”陶龙欣笑道,“只是那船太小,湖上风浪大,时常有翻船的事,下官肩负着殿下和侯爷的安全,可不敢让两位亲自蹈险。”
“陶大人很谨慎,便官船吧。”宁弈一锤定音,当先上船,陶龙欣亲自陪着,凤知微叹口气跟着,陶龙欣却是个会办事的,船开后命人在船头摆上席案,铺上干净的蒲席,水晶盘里盛着时新瓜果,沏上清芬四散的当地名茶“云毫”,袅袅茶香习习清风里悠然对坐,向湖光山色,品一天云霞。
对坐的自然是凤知微和宁弈,顾南衣看宁弈一向不顺眼,不揍他也是看在凤知微不许揍的份上,才不会和他坐一起,他在凤知微身侧,和顾知晓钓鱼,鱼竿上不用钓饵,只倒挂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小猴,毛茸茸的爪子傻兮兮拍着水面,抓上来的全是指甲大的小虾子,顾少爷很满意,慎重的交给下人要求做“鸽蛋飞龙禾虫小虾羹”。
那边洛县官船的厨子抓耳挠腮思考着这道传奇菜色如何做,这边凤知微举杯一舀,如掬清风日色,笑吟吟递过去,道:“殿下虽然玉堂金马尊贵无伦,但是诸事缠身,只怕也少有这般湖上宴饮自然之乐,便以清风半杯,霞光一盏,就这开阔疏朗黎湖之水,敬殿下。”
宁弈含笑举了举杯,却在她放下杯子时,淡淡道:“我一生是很少有这种悠闲时刻,但是至今觉得最为开阔和疏朗的水,却是长熙十三年的安澜峪,彼时夜过安澜,潮起潮落生灭不休,听起来空明而寂静,船身起落摇晃得人微微发醉,至今每次想起,依旧如沉在那夜听潮梦中。”
他说到安澜峪,凤知微手已经是一顿,听到中间那句,举在口边的茶杯又停了停。
话听来平常,却不平常,其间有几个句子,曾经一字不差的出现在某封信笺中。
对面那人安然端坐,眉目清雅静好,笑意隐隐几分沉凉,风吹起他衣袂,云卷般铺开,月白色隐暗银纹衣色低调而华贵,在和风里翻卷出一层层细碎的银光,像是这个人,静而微凉的存在着,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可以如隐形的巨杵,无声无息捣过来。
凤知微垂下眼,一口口,将香茗喝出几分苦涩来。
只有不知就里的陶龙欣,面带向往的赞叹:“殿下真是雅人,寥寥几句,便令下官也由衷倾慕南海风光,只恨一直为官内陆,不能得见。”
宁弈抬眼看他一眼,淡淡道:“陶大人如果真有兴趣,本王不妨为你鼓吹一二,南海按察使衙门,正有出缺。”
陶龙欣怔了怔,随即有点尴尬的笑道:“殿下真是雷厉风行,真是雷厉风行……”
宁弈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取出一张图,道:“这是工部那边的洛县黎湖地图,本王瞧着和如今的黎湖有些不一样的?陶大人可否来帮着看看?”
陶龙欣又怔了怔,随即连忙点头,凑了过来。
一边凤知微低头端详自己的茶水。
另一边顾南衣又“钓上来”一批小虾米。
陶龙欣凑过来,宁弈图搁在膝上,他只得垂头斜身去看。
宁弈突然手一抬。
手中清茶,唰一下全泼在他脸上!
陶龙欣“啊”的一声,却没有抬袖抹脸,而是就势手一伸,抓向宁弈心口!
他伸出的手成虎爪之形,爪一出五指啪的一声弹开,指甲竟然奇长,前端微卷,有星芒闪动,一看就知道指甲内还有暗器,只要手指一弹,近在咫尺的宁弈便躲不过去。
指甲刚弹开,陶龙欣后心突然一痛。
他“嗷”的一声,再顾不得杀宁弈,背心肌肉一缩,瞬间弹滑而过,身子一团,诡异的团成一团,在血雨中腾腾飞过,半空中他恨极回首,一眼看见凤知微正若无其事,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收回,一边顺手还端开自己的茶杯,不让血雨落到茶杯里,笑道:“可别糟蹋了一杯好茶。”
陶龙欣心中一呕,半空中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一咬牙,身子霍然一展,脚尖在桅杆上一勾身形一转,如大旗猎猎腾然飞卷,便要对着凤知微凌空扑下。
却有极细的白光一闪,尖利的穿透空气,以快得眼都追不上的速度呼啸而来,唰的一声轻响。
陶龙欣张牙舞爪扑下的身形顿住。
定在桅杆上像个雕塑。
会流汗的雕塑。
不知何时,他的腰上已经缠上了一道鱼线,透明坚韧,在风中瑟瑟抖动,鱼线勒肉极紧,绷得笔直,可以想见,只要鱼线那头有人大力一扯,他就会被凄惨腰斩。
而一柄普通的尖头青竹钓竿,正平静而稳定的,指着他的咽喉。
钓竿那头,顾南衣专心的把笔猴新捞上的虾米放进筐箩里。顾知晓笑眯眯的看着那鱼线,很有用力拽拽的打算,被她爹屡次打下了小胖手。
背后的鲜血无声流下,将鱼线染红,陶龙欣目光缓缓在宁弈、凤知微、顾南衣身上转过,惨笑一声道:“好!好!好个不动声色杀人法!”
凤知微端茶而起,背靠船舷,仰头看他,喝了一口茶,笑吟吟道:“陶大人……姑且称你为陶大人吧,你对自己的演戏才能太自信了,却对你家殿下侯爷,太低估了!”
“你知道我不是……”陶龙欣蓦然住嘴。
“陶龙欣,长熙三年进士,先授翰林院学士,两年后授山北道乐从县知县,政绩卓著,接连三年考功司报卓异,却因为任内一起子孙虐老案被御史弹劾,降调山南,自此一蹶不振,长熙十年回京述职,冷板凳坐了一年多,花了无数冤枉银子,才得了这个洛水知县。”宁弈一眼也没看陶龙欣,说起一个微末小吏的履历却如数家珍,“你这样的经历,到得今天,必然谨小慎微,时时着紧,哪里还能有如此的自在从容?”
“你这官船并不新,但是最近刚刚漆过,最近几天连绵有雨,并不适合上漆,你急忙忙的漆船,是要做什么呢?”凤知微抿一口茶,含笑接口。
“陶龙欣一向任职内陆,从没去过南方,怎么会对南海的一个普通峪口的名字这么熟悉?”宁弈掸了掸微湿的衣袖。
“南海按察使衙门出缺,向来是由南海布政使衙门着人递补,一般不由朝廷外调,陶龙欣做了几年京官,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凤知微用一块干布擦去匕首上的血,手一松,布在湖面上凌风飞去,翻翻滚滚如水鸟掠过。
两人一搭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陶龙欣”听着,目光变幻脸色惨白,半晌惨然一笑,点点头道:“我果然……低估了你们……楚王深沉,魏侯狠辣……绝世双璧……名不虚传……”
凤知微挑挑眉,心想这绝世双璧的名号是哪个无聊家伙起的?宁弈却似对这句话很满意,第一次露出笑意,淡淡凉凉的看了“陶龙欣”一眼,道:“说出你是谁,何人指使,我给你全尸。”
话音未落。
船身一震。
随即有人凌厉的声音响起。
“留下你的命,交出虎符,我也给你全尸!”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四章 三人之局
听见这个声音,宁弈眉头微微跳了跳,凤知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声音熟悉得很,却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刻。
船身一震,停了下来,却是搁浅在了一片滩涂上,左侧是一片芦苇荡,三月芦苇刚州抽芽,一片郁郁青青,而在苇塘之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一大批士兵。
而刚才说话要宁弈交出虎符的那人,正大步从甲板下行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蒙面麻衣人,或龙行虎步或姿态轻盈,看眼神步法,都是高手。
宁弈笑了笑,态度闲淡,打招呼。
“二哥。”
“想不到我在这里吧?”二皇子阴冷的注视着几人,唇角一抹笑容戾气深深,“以为我在虎威大营?想从这黎湖走水路直下洛水渡水包抄?老六,你打得好算盘,却不知狼欲围我,我却执鞭逐狼!”
凤知微靠着船舷,转头看了看四周,身侧三面是水,唯一一面可以行走的苇塘,已经被重重包围。
“二殿下也是好算计。”她指了指苇塘,“将计就计,虚虚实实,说是在虎威大营,其实早就在这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二皇子狞笑一声,“就兴你和老六暗里勾连搞风搞雨,就由不得他人稍加反击?你想对本王瓮中捉鳖,也要看本王乐意不乐意!”
他一指四周,道:“我为什么要赶往虎威大营等着被围?我在这里等你们,杀了你们,夺了虎符,我一样可以策动虎威大营,包围帝京控制宫禁!只要你宁弈死掉,楚王集团群龙无首,长缨卫和九城兵马司保持中立,帝京就是我的!”
宁弈认真听着,点点头,笑道:“二哥真是长进了。”
“如今你还撑着面子来讽刺我么?”二皇子并不动怒,注视他桀桀一笑,大马金刀的拖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船中上下,苇塘四面,都是我的人,连水底都布了网,你跳水也逃不了,我知道你也虚虚实实,长缨卫和江淮水师就布在不远江面,但是你为了隐秘行踪,并没有让他们紧跟着你,等到他们得到消息赶来……”他咧嘴一笑,“陶大人的官船已经无意中陷入滩涂芦苇荡,被岸上烧荒的野火蔓延而至……宁弈,魏知,想没想过这种奇特的死法——在水中被烧死?”
“怎么死都只是死。”宁弈淡淡道,“只是让二哥费心了,实在抱歉。”
“我也让你很费心了。”二皇子冷冷一笑,“你隐在幕后,却动了你手下所有的那些狗,没日没夜在父皇面前吠,还烧了漱玉山庄,却做出是我自己烧的假象,让父皇以为我别有用心,下定决心对我动手——你狠,这些年兄弟逐个凋零,哪个背后没有你作祟?可恨父皇竟然被你蒙蔽,由着你将同胞兄弟一个个剪除!”
“你自己先心思不正,才有被人钻的空子。”宁弈漠然道,“若你一心事君,谁能动得了你?”
“得了吧。”二皇子蓦然大笑,“心思不正?你有脸这么说我?真要论起兄弟们谁心思最不正,我看第一个就是你!”
宁弈笑笑,闲闲倚在案边,飞起的眼角淡若春风,“那又如何?”
“不如何。”二皇子咬牙笑道,“陛下不治你,我来治便是!”他手一招,身后几人缓步而上。
“顾南衣。”二皇子凉凉的道,“听说你武功可算天下第一,但是好汉也怕人多,我这里有几位外域高手,可愿赐教?”
顾南衣始终没有看他,也没有听他们对话,专心的将虾米皮捡出比较好的放在一边,听见这一句,手指一抖,被染红的鱼线霍霍一声抽回,在半空中红光一闪,“陶龙欣”沉重的身体啪的坠落,正落在顾南衣脚下,他伤势虽重,却因为武功高反应快,并没有被凤知微完全捅入后心,然而此时栽在顾南衣脚下,啊啊几声,却是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顾南衣这一手外行看不出什么,几个高手却面面相觑耸然失色,很明显顾南衣刚才抽鱼线那一霎,已经用鱼线点了对方|茓道。
点|茓本就是高深武学,鱼线那样轻飘飘的东西,又长,顾南衣却如自己的手指一般说点就点,认|茓精准内力犀利,这等实力,由不得人不心惊。
二皇子却无所谓的看了顾南衣一眼——他请教过高人,已经找到了对付顾南衣的办法,武功高低还在其次,关键是出手的方式,必须要攻敌弱点。
他请的这几位高手,有西凉的武林大师,西凉和闽南接壤,古怪花招也有得一拼,二皇子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既然要对付宁弈和魏知,怎么能忘记魏知这个著名的护卫呢。
手一挥,几个人轻烟般过去,将顾南衣团团围住。
其中两人突然将宽大的麻衣一脱,里面是五色斑斓薄而光滑的紧身衣,身子窈窕,腰肢软滑如蛇,竟然是女子,却依旧密密的遮着面貌,看样子是了解顾南衣的漠然,并不打算走以色惑人心神的路,而且那五色彩衣,也并没有美感,那颜色搭配得极其古怪难看,色彩与色彩的边缘碎裂奇突,一眼看过去便让人不舒服。
凤知微看见那颜色,也皱了皱眉,但也就是觉得不顺眼而已,然而随即便感觉到身侧原本岿然不动的顾南衣,似乎有点焦躁。
他的焦躁和别人不同,别人焦躁呼吸急促坐立不安,他焦躁起来,就是捏胡桃,正常时刻碎皮不伤肉,此刻一捏便是粉碎,控制不住力道。
凤知微看着那胡桃簌簌粉碎于他指掌间,有点不安,她知道顾少爷喜好很贫乏,对于很多东西都有抗拒,颜色上也有忌讳,比如最接受的就是他自己那种天水之青,永远不换,深一点浅一点都不行,除此之外,他对素色调冷色调接受度要高些,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如宁弈宗宸凤知微等人,都是素冷色调爱好者,所以平日里也没觉察出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但是现在这种情形,看来对方真是有备而来,似乎打算在颜色上攻陷他?
这边四个彩衣女子逼近,那边四个麻衣男人,齐齐抬手,手间各多了武器,却是箫笛铙笙,八音之属,还有个更奇特,居然是管喷呐。
二皇子冷笑退后,下方还有大批卫士涌上前来,将甲板上原本宁弈和凤知微的护卫围住。
因为船上地方有限,宁弈只带了宁澄和几个护卫,凤知微也是象征性的带了两个普通护卫,有顾南衣在,别人在不在问题都不大,此时便显出人数的巨大差别来,满甲板都是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宁澄一直站在船舷另一边,此时要冲过来,却被宁弈一个眼光定住,他们主仆多年心有灵犀,登时明白宁弈的意思,抬手进怀里便要取旗花火箭,手刚动,叻的一声精光耀眼冷风扑面,数十柄长剑向他前心交剪而下。
宁澄瞪大眼睛,怪叫一声,“不要脸!围殴!”,霍然一个倒仰,从船舷上翻倒下去,半空里一翻身便又要去取火箭,不想哗啦一声水响,船下浅水里突然站起几个穿着水靠的人,手中举着长长的尖端弯曲的钩子,对着宁澄背心便勾,宁澄又是一声怪叫,大骂:“水里也有!”脚在船身上一蹬,人已经再次翻身而起,此时他上有长剑射前心,下有长钩挠后背,人在中间如在天罗地网,百忙中吸气挪身生生移出一截,刚刚翻起,嗤啦一声响,他的衣襟已经被水里的长钩给钩裂,掉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没洗的臭袜子一个月不换的汗巾压扁的枣泥糕之类的东西,旗花火箭便混在里面,噗通一声掉入水中。
宁澄狼狈万分的跳回船上,和那群围住他的剑客大眼瞪小眼,怒骂:“卑劣!无耻!人渣!”
凤知微将这一幕看得清楚,眼睛却眯了眯,宁澄的武功,仅次于顾南衣,如今竟然被逼得狼狈如此,连个旗花都没能拿出来,固然是他自己粗疏,也可以看出,二皇子今儿是把家底都掏了出来,势必要把他们给留在这十里芦苇荡了。
二皇子冷笑着坐在人群重重围护之中,忽抬手一招。
围住顾南衣的四名彩衣女子,忽然身子开始滴溜溜旋转,那乱七八糟的颜色转起来,看得人越发眼晕心烦,乱糟糟的心里像塞进一把荆棘,其中一个转着转着,突然冷光一闪,竟然从腋下奇异的角度,射出一把带着蓝光的短刃来!
凤知微在一侧看得清楚,怕顾南衣不适失神,早已拔出腰间软剑等着,此时便要出手,顾南衣却冷哼一声,一伸手便拽住了她衣袖,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随后手指一弹,一股劲风飞射,嚓一声那短刃转向,比刚才更快的飞射向那几个女子,几个女子看那刀回来,都显得十分惊慌,飞速避开,果然看见那刀在半空中震了震,砰一声炸开,射出更小的几枚飞刀,都落在了空处。
凤知微舒了口气,欣喜这颜色虽然讨厌,但似乎还不能令顾南衣心神混乱武功打折扣,忽见那散开的几个女子对望一眼,再次合拢了来,身形一展,凤知微眼前一花,再一看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彩衣,几人身上衣服已经换了颜色,由难看的五彩,变成灼灼的刺目的大红。
衣服颜色一变,几人再次鬼魅般的飘来,联手共进,张开五爪扑过来的姿态像一大团会移动的粘腻的血液,粘着飘舞的黑色头发逼近,看着叫人作呕,隐约间居然还真有浓重的血腥气散发,顾南衣似乎烦躁更重了一点,手下却并不慢,衣袖一拂一股风平地卷起,像掸灰一样,将那团“流动的血液”给一起掸了出去,几个人在地面上站立不稳,撞成一团,其中一人还撞在船帮上头破血流,倒真的为自己染上鲜血。
那几个女子爬起来,互望一眼,低低尖啸一声,身子一转,转眼间又换了一身衣色,这回是一种泥土般的颜色,偏偏又不纯正,隐约有些淡红暗紫惨白色彩夹杂其间,像是大战过后的土地——饱饮鲜血和白骨,充斥腐肉和肢体,比刚才那种灼目的红,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顾南衣的呼吸急促了点,凤知微担心的望着他,护着他后心,盯紧那几个女人,她的注意力会在顾南衣身上,冷不防侧前方一声低啸,一支冷箭飞速射来,箭势如电,眼看便到她后心!
白光和青影一闪,两双手同时伸出,一人拈住箭头一人拈住箭尾,对视一眼,各自使力,“咔嚓”一声,箭断。
凤知微听着那响在耳边的清脆断裂声,看着那俩男人对视的眼神,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宁弈拍拍她的肩,轻声道:“别担心别人,保护好你自己最重要。”头也不回手一抬,半截断箭电射向下,“啊。”的一声,一个刚冒头想从水底偷袭他的男子,被这从天而降的半箭正中天灵,瞬间沉落,水面上泛开一层浓腻鲜艳的血花。
顾南衣却将自己折断的那一半抬手一掷,那箭居然有眼睛一般左一转右一转,绕过人群直逼二皇子,二皇子慌忙站起连连后退,连退数步那箭势才休,铿的一声将他的袍角钉在了甲板上。
“换!换!”二皇子用力扯出自己的袍子,挥舞着拳头大吼。
凤知微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面那几个女子便又动了,一瞬间身形如蛇,那薄软贴身的彩衣便是蛇蜕下的皮,一层又一层,由红转黄,由黄转褐,由褐转绿,身形一展间便是一个颜色,每换个颜色都会对顾南衣进行攻击,被打退后毫不气馁再换,瞬间流光飞舞翻展如旗,地面上堆了一层层超薄的彩衣,天知道她们身上是怎么穿上这么多层衣服,又是怎么在瞬间便换下,看那架势,似乎一定要找到顾南衣完全不能接受的颜色才肯罢休。
凤知微眼花缭乱怔在那里——这叫什么?变衣?
顾南衣的呼吸却越发急促,换了这么多颜色他似乎也终于被引出了内心的碎裂和焦躁,他本就是特别的体质,在常人眼底光滑琉璃般的天地,在他眼里看过去本就是碎裂的,声音吱嘎,色彩混乱,衣物粗糙,令他烦躁而痛苦,这种痛苦在和凤知微一起后,渐渐被她润物无声的坚持慢慢磨砺打滑,趋近圆润和宽广,接受度也高了些,却也经不起这样混乱暴躁的挑拨,他隐在衣袖里的手指,渐渐沁出湿热的汗来。
几个女子此时却已经又换了一种颜色——枯叶蝶一般的黄褐色,看不出是落叶还是蝶,盘绕着诡异凌乱的花纹,让人想起密林阴郁昏黄的日光里,在尸体上飞起的大片大片的妖蝶。
顾南衣身子突然一震。
平静了许久的天地,像是被什么外力重拳一击,击碎了那一层加固上去的保护罩,将里层生着裂痕的天地,脆弱的暴露而出。
“铿!”
几乎就在顾南衣终于被引出令他厌恶混乱的东西之时,那几个一直没动手,只等着试颜色的手持乐器的男子,突然齐齐弄响了手中的乐器!
是弄响,不是吹响。
一瞬间喷呐刺耳,铜钹喧嚣,萧声尖利,笛声破音,几种原本可以吹奏得很美好的乐器,生生被人大力破坏,用摩擦和敲击,合奏出一阵让人听了便觉得头昏的古怪曲调!
与此同时,这些人一边发出震耳的怪音,一边展示着恶心的颜色,一边向顾南衣冲来。
而二皇子一声令下,甲板上的精英齐齐围攻向凤知微宁弈。
顾南衣突然一把将顾知晓捋下来,并没有递给凤知微,却往身边一个桶里一放,桶里还有水,他放下来的手势绝不温柔,砰一声水花四溅,凤知微以为娇纵的顾知晓必然要哭,这孩子却一声不吭,自己擦干净脸上带着腥气的水,咬着嘴唇,睁着大大的眼睛,将自己缩在了桶里,看来很清楚她爹遇上了危险,她知道自己帮不了,却不让自己大哭大闹,成为拖累。
凤知微心中却一紧——顾南衣出手从来都带着他家顾知晓,他在任何时候都有保护好知晓的自信,然而此刻他却放下了她。
果然便见那几人围成阵形冲过来,顾南衣的出手却明显慢了几分,他又不能蒙眼对阵——那吵杂无比的乐器声,已经遮掩掉了一切行动的风声。
十几招后,隐约嗤啦一声,一截天水之青衣袖飘然落地,远处观战二皇子兴奋站起——这是顾南衣第一次被人近身,这一刻是衣袖,下一刻便可能是他的手!
只要解决了顾南衣,这里的人就一个也别想活命!
那截衣袖缓缓飘落,被呆在桶里的顾知晓一把抓住,小丫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抓起自己身边装虾米的筐箩,便对着一个持喷呐的麻衣人泼去,那人不防这豆丁大的孩子也敢动手,猛然间只看见一片白白的东西扑面而来,还以为是什么致命暗器,慌忙后退,一退之下没什么章法,正撞在宁弈的附近,宁弈二话不说顺手一刀,那人慌忙拿喷呐去架,喷呐一断两半,那刺耳无比的声音,顿时好了一些。
凤知微也看见了那截飘落的衣袖,立即一剑砍伤自己的一个敌手,脚步一滑便要加入战团,肩膀突然被人一掰,宁弈出手将她拖了回来。
“不要加入战团。”宁弈道,“顾先生关心你,你加入只会令他更分神。
凤知微默然一刻,不得不承认宁弈有理,自己关心则乱,已经有点失了分寸了。
她咬咬唇,看了看那几个枯叶蝶一样的女子,突然肩膀一动错开宁弈的手,抓住身边一个水桶,唏的一下翻下了船舷。
宁弈一惊,抬手要抓她,她已经越过他的手指直奔船下,立刻便有十来个黑衣人从水里站起,手中长钩精光闪闪勾向她,凤知微早有准备,半空中腿一抬,铿一声靴尖竟然弹出匕首,她抬腿一划,半空里划出流畅的一个半圆,叮叮连响里那些弯曲的勾尖落入水中,那些人怔在那里,她却已经头也不回的踩着那些长钩越过船身,直奔前方滩涂。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凤知微已经落入滩涂,一弯身舀了满满一桶淤泥,又快速奔回,她提着一桶泥,发挥了自己最好的轻功,一闪间已经回了原地,脚还没站稳一桶泥已经对着那几个女子泼了出去。
哗啦一声,稀泥全部落在了几名女子身上,顿时将那种令顾南衣不舒服的枯叶蝶颜色遮没,凤知微一喜,正高兴自己的办法奏效,却听那几个女子格格一笑,身子滴溜溜一转,那些泥竟然在那滑溜溜的布料上呆不住,全部滑了下来,堆到甲板上,那讨厌的颜色还是鲜艳如初,凤知微怔怔看着,气歪了鼻子。
“我看他们是太闲了!”冷眼旁观着的二皇子森然一笑,手一挥,“给我解决掉!”
他带来的高手霎时齐齐动了,围向宁弈凤知微和几个护卫,众人瞬间都陷入混战中,最精英的,由顾南衣一人挡下,其余每个人都在战团里,甲板上一团一团的都在缠战,不断有怒喝与血花同时溅起,夹杂着那些穿梭的难看颜色,暴响的穿脑魔音,让人心头烦闷欲呕,凤知微出剑掠剑射剑飞剑,雪光弹射里看着鲜血一簇簇如大丽花盛开,只觉得身周像是演出了一场乱战之戏,演者都在纷纷懵懂的乱着,做着别人做不了自己。
她的敌手是一群精悍的黑衣人,大概是二皇子重金礼骋的江湖高手,人人真力充沛神完气足,出手刁钻武功诡异,单打独斗虽然不是她对手,但蜂拥而上便够她喝一壶,凤知微毕竟是女子,打了一阵便有些气力不继,这边刚刚踢翻一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边一人身子一弹,竟然从胯下射出一柄刀来。
刀从胯下出,射向她的下盘,凤知微反应迅捷,倒身后卧,身后却被一个人给挡住——甲板上太挤了。
她被这一挡便慢了一步,眼看刀光及腿,那些武器个个淬毒,一旦中刀伤的便不是腿是命,凤知微心中一凉,眼看宁弈已经被十数个人逼退到船舷另一边,宁澄正拼命杀开一条血路和他汇合,两人此刻的方向都背对着她,根本不可能看见她的险境,而顾南衣在这种情形下能接住那八人已是勉力,此刻分明是谁也指望不了。
一瞬间终于体验到绝望的滋味,最先浮起的几个字竟然是“壮志未酬”,凤知微一抹苦笑还没浮上唇角,突觉身后一空,她本就半倾的身子立即倒下,随即血红冷白的光芒一闪,头顶上泼辣辣溅开一阵血雨,呛啷一声一样东西落了下来,砸在她腹上,她伸手一捞,正是刚才那要砍断她腿的刀。
百忙中她不及仔细看那刀,骨碌碌一个翻身跃起,正看见顾南衣的玉剑半空一掣光芒如流星曳过——刚才他不顾自己有人缠战,出手救了凤知微。
而这一分身,立即便有一支萧管里弹出一柄蓝汪汪的利刃,向他后心扎下!
此时顾南衣从自己战团抽身,后背全部卖给敌人,招式用老,身子半倾,想要护住后心,已经绝无可能。
此时凤知微还在地上,要想跃起挡那刀也来不及。
凤知微突然大力一伸手,将顾南衣狠狠一拽。
砰一声顾南衣倒在她身上,凤知微立即抱住他一滚,蓝汪汪的刀尖嚓一声,戳在了甲板上。
那人要拔,凤知微一脚踢在刀身,刀拔地而起,蓝光一闪,哎哟一声那人已经被削断了五指。
凤知微舒一口气,忽觉身上有人挣动,这才发觉自己把顾少爷抱得很紧,刚才太紧张了,只想着救人,用的力气,居然连顾南衣都没挣扎动。
她脸上一红,赶紧收手,顾南衣却似有些发怔,突然将脸在她脖颈之侧蹭了蹭,抬起头有点迷惑的想了想,才爬起身,继续打架去了。
凤知微迅速的爬起,摸了摸自己脖子,觉得滚热,想必一定红透了,想着刚才那家伙蹭自己的模样,幸亏是在战团中无人发现,要是在平时,只怕断袖之名又要栽上来。
此时也不是大发感慨的时辰,她刚刚爬起,便觉眼前一花刀光扑面,赶紧打起精神继续。
那边二皇子看着,隐隐有些焦躁,几个人的武功都超出他意料之外,连那个文臣魏知,一身武功都相当了得,外间却从来没听说过,他原以为今日自己带来的这一批重金网罗的一流高手,足以令这几人全军覆没,不想居然能支持到了现在,还死了不少自己的人,连包围顾南衣的,都只剩下了两个男子和四个女子。
他沉思着,摸着下巴,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些流言,涉及到宁弈魏知和顾南衣的传说,比如那什么断袖什么的,比如魏知十分重视顾南衣什么的,还有某人给他的一个半开玩笑般的建议,原本觉得荒唐,此刻看战局里魏知等人的表现,却觉得,大有可行。
二皇子眼底露出铁青的阴冷之色——今日不过你死我活,什么手段都不妨一试!
他对着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
此时因为战团的移动,宁弈和顾南衣已经很接近,两人几乎是并排御敌,凤知微背对他们在他们的侧前方,他们可以一眼看清楚凤知微的战况,凤知微却需要扭头才能看见两人。
凤知微正战到酣处,忽听身后有人闷哼一声。
这声音隐约像是顾南衣的,她霍然回首,便见一团混乱的枯叶蝶般的色彩中,有什么东西从人群里一闪便逝,随即顾南衣突然无声无息倒下去!
恍如一个霹雳劈在头顶,凤知微惊得脸都变形了,她一脚踢翻身前敌手,拼命向后扑去,人还没到,便看见原先围攻顾南衣的人已经散开,人群中顾南衣靠着船舷,以手按心,指缝间,透出一截发蓝的小型弩箭!
凤知微看见那弩箭,眼睛都红了,她拳打脚踢的冲过去,还没奔到顾南衣身前,眼角突然掠到一样东西,她在半空中霍然转头,眼光四处一转,突然便落在了宁弈的袖口。
那里,有一角乌光微闪。
宁弈站在顾南衣身边,皱着眉头,抓着自己袖口,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凤知微已经扑过去,抓住他衣袖手一翻。
一架深黑的弩弓落在她手中,弩弓上还有箭,在雪白的掌心发出淡青的森冷的光。
凤知微怔在那里,有点艰难的缓缓转头,旁边,离宁弈极近的地方,顾南衣胸口的那箭,和那弩弓上的小箭一模一样。
“哈哈!”
中箭不动的顾南衣,执弩发怔的宁弈,脸色如死的凤知微,一瞬间三人之间肃杀压抑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了手,四面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二皇子肆意的笑声,突兀的响起。
“看来本王根本不必费心剿杀你们嘛。”二皇子笑得快意,“你们自个也挺擅长窝里斗的,哈哈,楚王风流,楚王果然风流,本王早就听说老六对魏大人有意,却因为顾护卫其间阻碍而屡屡不能得手,如今……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他得意的拍着膝,笑得肆意狂放满是嘲讽,“老六那护身弩箭,怎么就不小心射到同伴身上去了呢?是不是平日里早就想拔了这眼中钉,奈何人家武功太高,眼看今日机会难得,一时激动,终于……失手误杀?”
他最后四个字发音轻轻,却满满恶毒。
“宁弈——”听着他的话,一直浑身颤抖的凤知微,突然不再抖,她深吸一口气,沉着声音,手掌紧紧攥成拳,缓缓步向怔在那里的宁弈。
“你是有意的,对吗?”
“不,我……”
不待宁弈回答,凤知微突然凶猛的扑了过去。
“你但杀他,便先杀我!”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五章 心有灵犀
她全力扑出的身形如出膛炮弹,在半空呼啸出一条青色的线,刹那间撞到了宁弈身前,宁弈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看她这样不要命的撞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揽,道:“你听我说——”几个字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到了,人在半空手腕一振,黑光一闪,一道细而长的光影直绕向宁弈咽喉,四面空气都因那嘶嘶作响的震动似乎在变形,劲风卷得两侧的人纷纷走避,为这不留余地的出手都面色震惊。
此时宁弈背靠船舷,人们再一让,便都站到了他对面,只看见凤知微背影瞬间便到,看到光影笼罩下的宁弈,目中闪过怒色,一丝犹豫之后,手一抬,弩弓暗光一闪。
利箭破空,和狂风怒卷的凤知微不同,破空之声尖锐,如一线利针,穿透四面的罡气,瞬间割裂。
然而对敌之境,犹豫便是生死之事,针尖虽利,却慢了一刻,破不了浑然之势,光影一亮又暗,血花一溅。
“砰。”
凤知微重重撞上宁弈。
两人之间,一道凄艳霓虹蓦然溅射,炸开在船舷上方,众人眼帘之中。
“咔嚓。”
船舷经不住这般大力,霍然断裂,宁弈向后一倒,落下前狠狠扯住了凤知微衣袖,两人纠缠着,翻翻滚滚落下去。
“砰。”
又一声闷响,人体毫无回旋的撞击在满是淤泥的滩涂上的声音。
一直捂胸靠船舷而立的顾南衣突然扑过来,一脚扫下了装着顾知晓的那只桶,随即自己也跳下了船身。
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在船舷边一闪便不见,半空里洒落几点血滴。
闷响过后,恢复寂静。
众人泥塑木雕般怔在船上,为这瞬息万变的惊心动魄而失神,从凤知微对宁弈出手到顾南衣相随跳船,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众人却都生出沧海桑田的茫然感,惊变一瞬,事态翻覆,像看着高楼矗立,刹那间坍塌无痕。
太震撼,反生出不真实感,人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二皇子也怔在那里,从看见宁弈凤知微之间血花爆起的那一刻便怔住了,此时维持着半张着嘴的表情,直着眼看着那缺了口的船舷。
原想着那个办法不过离间一下,不想这三人间果然暗潮汹涌,竟然好像心结已久,印象中魏知深沉也狠辣决断,如今一看比想象中还狠,难怪当初白头崖大捷,被俘大越还能回来。
他一直呆在一个很难攻击的死角,让人重重保护着他,身前身后足足站了十几人,围着个水泄不通,此时只能透过人缝看那个方向,听着底下毫无动静,不知那两个死敌现在怎样了,不禁心痒难熬。
要一个阴谋得逞的人不去看他的成果,那是很难的。
二皇子想了想,挥挥手。
他前方的人散开,护着他大步过去。
船舷缺口处,有人试图先挡在他面前,二皇子笑骂一声:“蠢货,这样挡着本王怎么看?”一手将人拨开,又道:“船高,人掉下去后这个距离,谁也够不着伤我,你们在我身后护着,小心船上那几个困兽犹斗。”
“殿下放心,那几个都呆了。”一个属下笑起来,用下巴指了指怔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的宁澄,另一个属下很小心的将一面盾牌遮在二皇子前心位置,以免底下有人没死会对他出手。
几个女子过来,当先的一个脱下面罩,擦了擦汗,露出宜嗔宜喜的娇媚笑容,娇声笑道:“还是殿下好计,令敌手自相残杀,不然我姐妹对上那个顾南衣,只怕难免要留下命来,您看,雪儿还受伤了呢。”
二皇子心情很好的坏笑着,凑过头去道:“额头伤了?我给吹吹?”一边撅着嘴唇去吹,一边顺手在那女子水蛇般的腰上捏了一把,引得那女子娇嗔低笑,推他一把,却又立即牛皮糖般的粘上来,几个女子娇笑着将他团团围住,二皇子大笑着,左拥右抱,其他人识趣的带笑退到一边。
二皇子揽着美人,靠着残破的船舷,探头一看,便见底下滩涂中,凤知微压在宁弈身上,两人的武器都被震开落在一边,顾南衣落在他们稍远的地方,桶里爬出来的顾知晓正抱着他哇哇大哭。
二皇子看得目光发亮,手一挥,对前方苇塘外做了个手势。
一直包围着苇塘的士兵,立即将手中火把往苇塘一扔,烈火熊熊燃烧,数条火龙,自苇塘边沿四面包抄而来。
二皇子一直手扶船舷,手一挥,手便短暂的离开了船舷。
便是那一瞬间。
“砰。”
他身后几个女子,突然齐齐抬脚,踢在他ρi股上!
几个武功了得的人突然大力踢出,二皇子又在船舷边缘,当即“啊”的一声身子便倒,他惊惶中拼命去抓身侧的船舷,然而那个依偎在他怀中的雪儿,冷笑着抱住了他的手。
挡在身前的盾牌被撞开,二皇子惊呼着落下去。
滩涂上。
一直压着宁弈的凤知微,突然翻身暴起!
自下而上,寒光如曳尾流星爆射而出,像地面激扬呼啸起一条天矫的飞龙。
飞龙昂首,直奔落下的人身。
“嚓。”
长剑从前心入后背出,借着坠落的巨大冲力,将二皇子捅了个对心穿,一线血泉,激射三丈!
再啪的一声洒落船身,在深黑色船身上涂抹出一片艳红淋漓,沿着那些水浸出的皱痕缓缓泻落,像一勇破裂的江山舆图。
凤知微半空冷笑抽剑,她满面血点,看来甚是可怖,却擦也不擦,冷笑着迎着二皇子瞪大的已将涣散的眼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落下的身体重重掼在了滩涂上。
二皇子砰然坠落,在淤泥里挣扎扭动,胸口血洞里汩汩流出鲜血,眼睛却始终瞪得很大。
凤知微剑尖一抖,几滴鲜血飞快的顺着凹槽滑下,落在二皇子脸上,长剑明光如初,倒映她浮波浩淼眼神。
她嘴角一抹森然的笑。
“想不到我敢就这么杀了你?”
蹲下身,长剑剑尖拍拍二皇子的脸,她淡淡道:“可我必须杀你——为韶宁受到的侮辱,为南衣留下的病根。”
她将剑淡定的缠回腰间,无所谓的走开去。
远处呼啸声起,水面上隐隐转出江淮水师的船只,岸上,蹄声惊天动地而来,原本包围苇塘的二皇子手下的士兵惶然转首,便看见一色红缨如跳跃的火苗,在地平线上拉开深红的波浪,铁甲耀着明光,黑压压惊动烟尘。
二皇子躺在冰凉湿滑的滩涂上,身下苇草一色殷红,他瞪大眼摊开四肢,用涣散的眼神看着头顶高远的蓝天白云,在模糊的视线里不断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远,像那些刚刚还写在嘴角笑容里的美好梦境。
他看见船头上几声娇笑,几个女子决然跳下。快步行到宁弈身边,向他躬身施礼,他努力的转头,却也不知道自己转头到底要做什么。
有冰凉的袍角,缓缓拂在他染血的脸颊,他呼吸急促起来,认得这衣袍是谁的。
袍角一动,他那韬光养晦心思深沉的兄弟,半蹲下身,俯下清雅绝艳的脸庞,那么平静的看着他,用看路边陌生死尸一般的神情。
随即他俯得更近了些,华艳清凉的气息深冷的罩下来,用一种近乎亲昵的姿势,俯在他耳边,语声淡而凉。
“……你用自己做诱饵来诱我,我也可以拿自己做诱饵来诱你……若不是我单身在此让你有恃无恐,你怎么肯亲身来此?若不是我做戏堕船,你怎么肯走近船边?……诈人者,人恒诈之……我的二哥。”
二皇子望着他,眼神里满满绝望和后悔,绝望这人心之险尔虞我诈,后悔倒不如不玩这出瓮中捉鳖把戏,便实实在在策动虎威大营反攻帝京,痛痛快快打一场,死也死得舒畅,胜于此刻设陷反被陷,卧于这冰冷泥泞之上,将一生的最后一刻,活成了个笑话。
“帮我向三哥问好。”宁弈漠然的走开去,“我想他一定还在地下等你,等着还你当年诬告的情分。”
二皇子无人理会的躺在湿滑的泥地上,大睁着带血的眼眸,四面被火卷起的热风腾腾的扑来,火光里那些早他而去的一生宿敌,狞笑而来,他的手指无力的在泥泞上痉孪抓挠,空自抓着了满手荒凉的风,却够不着那人的袍角,他在越飞越远的天际之下越沉越低,在最后的失重和沉没前,他喃喃道:
“玩弄阴谋者,必死于……阴谋……”
“宁弈……我也等着……你。”
含糊的语声被带着焦糊味道的风卷散,飘荡在天地间,也不知走开的那人,听没听见。
四面噼噼啪啪的火起,苇塘已经被烧起来,火势极快,远远的有快船开来,这边船上的二皇子的手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敢恋战,纷纷跳船逃生,汇合原本埋伏在水底的杀手试图游出去,可是这边苇塘已经被火线封锁,那边又是茫茫水域,还没游到多远,水师的快船开来,一阵围捕,这些人大多都没能跑掉。
滩涂上,一直老老实实装死的顾南衣,老老实实等到二皇子断气,才打个滚爬起来,推开糊了他一身鼻涕眼泪的顾知晓,皱着眉掸身上的泥,顺手把手指间的那枚蓝汪汪的短箭给扔了。
顾知晓张着手,跪在泥地上,愣愣的看着他,小脸上全是污泥,被眼泪涂得一塌糊涂,配着那茫然惊愕完会反应不过的表情,让人不觉得好笑反觉得不忍。
一直只顾打理自己的顾少爷,在她维持那个动作足足一刻钟后,才终于停了手,想了想,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应该给女儿一个交代。
然后他又转头四面看看,看见二皇子的尸体,突然想起来凤知微说过,不要给小孩子看太多残忍的东西,于是自认为明白了小丫头的震惊由来,后知后觉的伸手,将顾知晓调转了一个方向,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原本要过去的凤知微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呛了一呛,心想你现在才想起来蒙她眼睛有啥用?却见顾知晓的僵木状态似乎终于被她那没心没肺的爹给解冻,醒了过来,霍然拍开他爹的手,抓住了狠狠就是一口。
“哎哟。”强大的顾少爷至今第一次呼痛——不是痛的,是被惊的。
他怔怔的看着顾知晓,那孩子死死咬着他的手,露出森森的白牙,一双不算大却特别亮的眼睛恶狠狠盯着他,眼神像个狼崽子。
顾南衣皱皱眉,不晓得一向蛮乖的女儿怎么就变成这德行,抬手就要夺回自己在狼口中的手,不想那小狼崽子用力居然极狠,牙齿深深的咬在肉里,他倒不是夺不回,却怕用蛮力,把那小嫩牙给拽掉下来。
好容易就长出来那么几颗牙,还是算了。
顾少爷把手一撒,给她咬,反正他也不觉得痛,他对痛感本来就很麻木。
他撒了手,顾知晓却松了口,张着嘴愣愣看他半晌,霍地往他身上一扑,小拳头雨点似的打下来。
“你坏!你坏!你装死!你装死吓我!”
顾少爷被她那一撞,险些再撞回泥地里去,偏头看看不依不饶小拳头乱飞的小丫头一眼,觉得有那么一点棘手,求助的回头看凤知微。
凤知微本来要过来,看看少爷到底有没有事,看见这一幕倒住了脚,她是知道顾家小小姐的脾气的,在草原长大,和华琼赫连铮那批人混一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彪悍作风,又被自己栽上个劳什子的活佛,被草原百姓顶礼膜拜,不说唯我独尊,也是个女霸王,今天被蒙在鼓里吓得死惨,怎肯干休?
凤知微对这个丫头也有点头痛,顾知晓有华琼那种果敢,却又受顾南衣的影响,不如华琼热情善良,个性漠然,她发起火来,凤知微自认为不够影响力去处理她,干脆一个转身,已经迈出的脚换个方向,跑掉了。
顾少爷愣愣看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再看看怀里那个不住将眼泪鼻涕往他手上抹的小丫头,突然觉得——女人都是混账。
好脾气或者说没脾气的顾少爷,生平第一次觉出了麻烦和不满,慢吞吞的回头,瞄一眼还在张牙舞爪的女儿,手一伸,拎起她领口,一把提着她回船,准备好好教育去了。
顾知晓圆滚滚的身子,在顾少爷手中,拳打脚踢似的摇荡着……
目送那对父女回船,凤知微撕下一截衣襟,对宁弈招招手。
宁弈笑看着她,慢慢递出了手腕。
他手腕上一道横切刀痕,切口颇深,凤知微用手指用力按压在腕脉|茓道,低头仔细的裹上布条,三层扎紧,才道:“做戏也不用这么卖力吧?这血飙得当时我都一惊。”
她语气低低埋怨,远处苇塘跃动的火光照射在她低垂的额上,整个脸部轮廓反射着一层细密的金光,越发显得眼睫纤长鼻子高挺,而嘴唇线条温柔,在深红闪烁的风中,花开不败。
深红火光闪烁的一色焰中苇塘背影里,她低头的侧影细腻温存,停留在他腕脉上的手指力道轻轻。
宁弈深深看她,微笑着用手指碾去她额上沾着的一点碎泥,轻轻道:“这戏我不做,便得你来做,我看还是我来的好。”
凤知微默然,她当时确实已经准备给自己来上一刀,宁弈动手却比她快,借着她身子的遮挡一刀如闪电,催动真力喷得鲜血飞射,这才取信了二皇子。
当时那种情形,是根本来不及交流对戏的,全靠彼此的默契和反应,他这边血出,那边凤知微便将他撞下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硬生生瞒过了所有人。
而顾南衣,早已在激战中,得了宁弈的交代,弩箭射来,他一个翻身手指夹住,再转身时众人看见的便是他“胸口中毒箭”,至于顾少爷为什么肯听宁弈的话,因为宁弈什么劝说的话都没说,只匆匆一句,“知微需要你演戏装中箭。”
任何话只要加上“知微需要”,顾少爷都不会有异议,于是便装了,反正当初他在晋思羽的浦园已经练过演戏,技术还算纯熟。
但他的演技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凤知微,他蒙着面纱别人感觉不到他痛不痛苦,凤知微却能从面纱轻微的波动中就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避免他露馅,干脆没有扑到他身边,直接扑向宁弈,将众人注意力转向宁弈。
而她和宁弈,串联演戏是不用事先对剧本的。
凤知微的眼神,在那几个静静等着宁弈的女子身上掠过,这几个是宁弈埋伏在二皇子身边的内应,连她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她们对敌顾南衣的时候可谓不遗余力,二皇子千防万防,也没想到最后致死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邀请来的帮手。
她们是什么人?如何为宁弈所用?凤知微没有问宁弈,却突然想起漱玉山庄那夜,依偎在天盛帝怀中,熟门熟路去泡温泉的庆妃,她是西凉舞娘出身,和这几个女子来自一个地方,当初庆妃也是在常贵妃寿宴上,由二皇子献上……只怕二皇子一直认为庆妃是他的人,却没想到,掀开面纱,那美人的善睐明眸,瞧着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这么久,这么久,宁弈一直极有耐心不动声色的,慢慢收着捕杀的网。
网中人还浑然不觉。
凤知微慢慢将手拢进袖子里,偏头看远处苇塘四面围拢来的火焰,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心惊——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任何人城府若此,是敌是友,都难免心中凛然。
她慢慢偏头沉思的姿态,在一色深红灼绿的背景里,凝定而森然,像一尊白石的像,在水湄尽头幽幽看着世间,站在她身前的宁弈却似乎浑然不觉,只含笑将她微乱的发挽起。
远处,火势一层比一层紧,迫了来。
长熙十五年暮春,有人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终自寻末路功亏一篑,一生里所谓的雄心壮志,撞上那人早已设好的壁立千仞,如十里苇塘烂漫火花,腾腾喧嚣在那一刻,瞬间烟烬。
设陷者反被陷,围人者终被围,终伴那一塘芦苇化为焦灰,明春苇尖抽芽,吹响芦笛者却已经是无知的路人。
在天盛的皇家正史上,关于二皇子的结局,写的却是“长熙十五年,王暴疾,薨。”
寥寥九个字,凉薄的交代了天盛皇朝长皇子的死亡。
当初宁弈回宫,向天盛帝报称,二皇子埋伏大军于黎湖苇塘,被长缨卫和江淮水师包围后拒不投降,最后以火把投掷于苇塘,自焚而亡,天盛帝听了,默然良久,最后挥挥手,道:“罢了。”
一句罢了,皇朝亲王的后事,也便这么罢了。
不过是再一轮清洗,再一轮黜落,再一轮井与降,这些都被宁弈控制在不至于太惊动朝局的基础上——二皇子逆案涉及长宁藩,和太子和五皇子都不同,是暂时需要捂着不打算全盘掀开的秘密,长宁藩虽有不轨,但反意不明,朝廷还需要准备,此时并不是撕破脸皮的好时机。
二皇子薨后,他原本暂领着的工部差事归了宁弈,兵部吏部由七皇子代管,天盛帝还在玩着他的制衡把戏,把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交给七皇子,以制衡宁弈。
所有人都不明白,眼看着儿子一个个陨落,为什么还不立太子,任由他们这般你死我活的争夺,就连凤知微也有点想不明白皇帝是到底怎么想的。
不过她也无心猜测帝王心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春闱一个月后,便是殿试。
六曹三省列簪裾,丹诏宣来试士初,一番忙碌,填榜传胪,得一甲三人,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状元授斡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斡林院编修;二甲三十名,赐进士出身;三甲六十六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后,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推官、知州、知县等职。
殿试后已到五月,按例该进行琼林宴,凤知微这两个月十分忙碌,又要负责春闱殿试的事,又要督造皇庙,常常睡在官署,此时便想称病推掉,不想天盛帝却不允许,后来隐约听内侍说,似乎韶宁公主和陛下吹了风,等殿试这一番事情结束,韶宁公主便要出宫,住进皇庙了。
凤知微听说了不过苦笑,心想你马上就要来天天缠我了,就这么宫中最后一晚,还不肯放过我?
当晚琼林苑张灯结彩,锦石缠道,柳锁虹桥,礼炮喧天,富贵风流,四司六局,并礼部、光禄寺、尚宝司诸般人等忙碌不休,梨园教坊也出领袖子弟助兴,凤知微到的时候,远远的大轿还没停下,就听得里面热闹非凡。
琼林苑离内阁议事的皓昀轩不远,她过来时,远远看见宁弈从琼林苑出来,带了一批大臣往皓昀轩而去,看见她,宁弈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些别的意味,跟在他身后的胡圣山眯着眼睛打量她,突然嘻嘻一笑,快步走开。
凤知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些人神秘兮兮的玩的什么把戏,却也没法子跟过去问,只好先进苑,一路过去,新科学子纷纷上来见礼,凤知微现在的身份,算是他们所有人的“老师。”,端着个架子,一路含笑点头过去。
忽听有人在耳边道:“见过司业。”
听见这称呼,凤知微的假笑稍微真实了点,回身笑道:“小钱也来了。”
来者正是当初在宴春宴请过凤知微的青溟子弟钱彦,他中了二甲第六名,青溟这次很中了几位进士,其中还有一位探花,之前这些人都以拜访房师为名,去魏府请见过凤知微,得到了凤知微关于“尽忠报国感念君恩”之类的一本正经的教导。
此时钱彦一脸含笑看着凤知微,眼神却微微有点怪异,道
“大人,宴席还未开始,学生有个问题想向大人请教,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知微一怔,抬眼看看四面三三两两的人,指了指一处偏僻的花厅,道:“那边吧。”
钱彦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凤知微揣摩着他什么事要在现在找自己?看那神情很有些凝重,身后钱彦步伐匆匆,似乎还有些紧张。
两人到了花厅,这是个三面临湖的轩敞建筑,背后有假山,掩映些藤萝,两人在栏杆便装着观鱼,凤知微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大人。”钱彦道,“您知道倪文昱去哪里了吗?”
凤知微一怔,倪文昱是景深殿那夜受人诱骗占了韶宁身子的那个青溟学生,这等大罪,自然不会留他活着,尸骨想必都已无声化灰了。
“他不是被发配充军了么?”她瞬间恢复平静,“我最近忙碌,没关心过这人下落,怎么?”
钱彦手一伸,手指间两件东西,一件熠熠闪光,一件沉黯发黑。
熠熠闪光的是一个精致的脚链,细金丝串着顶级碧玺,价值连城,还栓着一个小小的金牌,刻着“玉明”二字。
沉黯发黑的却是一个小铜牌,已经被火烧得变形,其上隐约有人的生辰八字。
凤知微看见那脚链,心中一紧。
“倪文昱有位老母,前不久上京来找儿子,说是往日还寄钱给她,最近一直没有消息,老家活不下去,前来投奔儿子,老人家在京城找了很久,也不知怎的,竟然找到了……京郊的皇家化人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在一堆瓷罐子里,拿到了这两件东西,这个脚链不知道是谁的,但是这铜牌,却是倪文昱母亲为他求的护身符儿,有他生辰八字,再不会错……那老人家拿了这东西到书院来,要找院首赔她儿子,正好我遇见……拦了下来……”
凤知微注视着那脚链,心中暗暗叫苦——当初倪文昱贪财,贪下了公主的脚链,当时宁弈先走,她处理倪文昱的事,急着把韶宁赶紧送走,又急着顾南衣身体,心急火燎想出宫治伤,竟然疏忽了将这脚链取下,后来想起曾派人去找,化人场那边回说焚掉的尸骨混在一起无法辨认,隔期便要深埋处理,想着不可能有人能进入那里,还能从那么多骨灰中找到什么,她又事忙,便丢开了这事,不想倪文昱的母亲竟然这么大决心,竟然真的找到了儿子的骨灰,还扒出了这个要命东西!
金丝碧玺在钱彦手中光芒闪烁,像夜色中闪烁的眼睛,出身官宦世家的钱彦,自然明白这东西什么人才可以用,他手心里也沁出汗来,低低的问凤知微:“大人…这东西……怎么会在倪文昱那里?难道……他……”
凤知微突然手掌一竖,示意他噤声。
钱彦一惊住口,惶然的四面张望。
凤知微转头,缓缓看向了假山后。
“什么人!出来!”
她眼底杀机一闪。
无论谁,路过这假山背后,看见了这个东西,听见了这些话,只怕都免不了被灭口的下场。
四面一片安静,只有高高低低的紧张的呼吸,隐约哪里有细碎的动静。
凤知微冷笑一声,衣袖一拂,假山上藤蔓掀起,凤知微正准备出手将人抓出来,手伸在半空,蓦然顿住。
假山之后,掀起的藤蔓之间。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六章 心意
藤蔓后偷听的竟然是韶宁!
这下连凤知微都怔在那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毁掉手中的脚链,然而看着韶宁盯着脚链直勾勾的眼神,便知道已经晚了。
在韶宁的心里,一定认为那脚链是在和魏知欢好中被魏知偷偷收藏的,她装作不知,却定然怀着一心的神秘喜悦,遐想着情郎月夜灯下,把玩她的贴身私密之物,无限怀春的荡漾。
直到此刻,荡漾的涟漪被一个惊天的霹雳劈散。
钱彦并不认识韶宁,他只看见一个小太监近乎无礼的瞪着那脚链,而凤知微的神情他没看见,赶紧将手一收,低声呵斥道:“什么人!还……”
韶宁突然走了过来。
她开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欲坠,第二步开始便稳定了,不仅稳定,还越走越快,钱彦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直直走到他面前。
凤知微看着她眼神,突然心中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可惜已经迟了。
韶宁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刀,一刀捅在了钱彦的胸口!
鲜血迸射!
哗啦啦溅了凤知微满手。
钱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韶宁,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最终没能说出来,沉重的喘息一声,向后倒去。
凤知微一把接住,霍然回首盯着韶宁。
韶宁却根本没看她,甚至也没看钱彦,很平静的将染血的刀在身边的藤蔓上擦了擦,收回怀里。
“叮。”
钱彦松开的手指间,溅满血迹的脚链落下地,声响像钢钉,清脆的钉在人心上。
脚链正落在韶宁的脚下。
她低头,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神情看着脚链,看着那曾经紧贴着自己肌肤,在女子最为珍贵呵护的部位日夜厮磨的金丝碧玺。
玲珑玩物依旧光艳灿烂,如那夜耳鬓厮磨,心花也灿烂得要飞了。
那夜里床第间,情郎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脚踝,手指过处,脚链如花离落枝头,她知道,却温存的伏在锦绣被褥间含笑不语,暗夜里肤光如雪乌发泻落如云,她亦在云端。
如今……
她唇角绽出一抹笑意,不是凄凉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是浅浅的讥嘲,淡淡的凉。
像午夜里一朵盛放的昙花,遭了雪。
然后她慢慢的伸出脚。
缓慢、用力、决然的。
将那脚链碾碎。
金丝碧玺在薄底快靴底发出低微的碎裂声,瞬间辗转成灰,她犹自在不罢休的碾、碾、碾……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碧玺彻底化为粉末混在泥尘再也辨认不出,她才慢慢撤开脚,抬起头,注视着抱着钱彦的凤知微。
凤知微脸色也是白的,一手按在钱彦伤口,眼睛紧紧盯着韶宁,等着她也像对钱彦一样,冷不防掏出匕首,抽冷子给自己来上这么一下。
或者凶猛的奔上来,将所有的怨恨洪水般泼在自己头上。
韶宁望着她,却突然笑了。
居然还是平日那种喜悦灿烂,看见她心花都要开了的笑容。
她高高兴兴的对着凤知微笑,亲亲热热上前,一把搀住凤知微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柔声道:“明儿我就要出宫了,想着在宫里再见你一面,可巧在这里碰上,你……欢喜不欢喜?”
她含笑瞟着凤知微,密密的眼睫毛上扬,满是欣喜的望着她眼睛。
看不见地面的鲜血,看不见也在凤知微怀里近在咫尺的被她捅得垂死的钱彦。
凤知微僵立在那里。
连骨头都僵了。
肩头软玉温香肌肤软腻,韶宁的尊贵玉兰香气氤氲而来,透骨香,她却觉得——透骨的凉。
她转动颈骨,自己都觉得转的时候骨头在不可控制的格格作响,她有点艰难的俯视韶宁,对上她晶莹透亮的眼睛。
这是韶宁和她唯一不相像的地方,那双眼睛,透而亮,像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水晶,照得见内心纤毫的心思。
然而此刻,那双水晶眸瞳里的心思,惊才绝艳的凤知微,也终于不能读懂,或者说,能读懂,却因读懂而无限森寒,寒到宁愿自己不懂。
宁氏皇族的血液里,是不是与生俱来都有这种惊心的偏执,冷静的疯狂?
“见你一面,我也满足了。”韶宁并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道,“出宫后,我又是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天地,魏知,你应该知道父皇的意思,我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对我。”
凤知微似听非听,按紧了钱彦的胸口,热血汩汩而出,烫不热她的手指。
半晌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血液的味道,带着沉厚的铁锈气味,逼进咽喉,呛得人忍不住要咳嗽。
然而她最终也只是平静的开了口。
她道:
“是。”
==
韶宁的身影,和来时一样一步步消失在花厅假山后。
凤知微抱着钱彦立在花厅里。
“砰。”
远处巨大的礼炮一声轰鸣,灿烂的烟花拔地而起直上云霄,金红彩绿流丝曼长,洒落星子如雨,背对这边的新科进士们,仰头发出惊喜的欢呼。
只有她在烟花下,独立孤凉。
三面穿堂的风掠起她的发,发尾还带着钱彦的血。
半晌她睁开眼睛,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的路过,凤知微叫住了他。
那太监还有些不耐烦,一转头看见凤知微,立即换了满脸巴结,小跑步过来,看见满身是血的凤知微和她怀里的钱彦,啊的一声张大嘴,愣那了。
“想办法去皓昀轩,请楚王殿下到苑里来。”凤知微吩咐他。
小太监在宫中待了也有时日了,知道什么事该看见什么事不该看见,今儿这事就是看见了便会倒霉的,一声也不敢吭,抹把汗便匆匆走了。
凤知微带着钱彦避到了假山后,给他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里偏僻,到现在也没人来,但是天盛帝就快到了,自己必须要找个理由带钱彦离开。
韶宁那一刀并没有戳准,她大变之下,心思浮动出手不准,偏离了心脉,钱彦还有救,只是必须现在出宫。
不一刻宁弈匆匆到了,他知道凤知微如果不是绝大的为难事,是绝不会派人这样通知他的,所以过来的时候一个随从都没带,直奔花厅,在假山后看见满身是血的凤知微,脸色当即一变。
一变之下他便掠过来,抬手便去把凤知微的脉,沉声道:“要紧么?怎么回事?我立即送你回——”
他的微带急迫的话声顿住,这才看见了钱彦。
“怎么回事?”
凤知微眼光落在地上,那里,碧玺碾碎,金丝还在,她淡淡的扬了扬下巴,道:“倪文昱私藏的韶宁的脚链,被他前来寻子的母亲找到,钱彦拦了下来,拿来问我,被……韶宁看见了。”
这下连宁弈也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用凤知微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看看钱彦的伤口,深可见内脏,足见下手人的那一刻的恨与狠。
两人对视一眼,都第一次因为韶宁,绽出几分心惊。
“你迅速带他出宫。”宁弈也是个不会浪费时间嗟叹惊讶的人,立即打发了人去皓昀轩,取了他放在宫中的便袍来,给钱彦和凤知微在假山后匆匆换了,遮掩了满身血迹,随即凤知微噗通往水里一跳。
此时礼炮又起,喧嚣的声响伴随着礼乐,遮掩了这边的所有声响,凤知微跳下去便湿淋淋爬上来,在夜风中拧着衣襟,宁弈心疼的看着她,道:“回去冲碗姜汤,可别受凉了。”一边顺手将钱彦胸前的血,擦了许多在他额头上,看起来像是额头被撞伤一样。
凤知微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宁弈扶起钱彦,一手搀住她,向外走去。
三人一旦走到人群中,众人都惊愕的看过来,宁弈对匆匆赶来的胡圣山道:“胡大学士,麻烦稍侯和陛下告假,刚才魏侯不慎落水,新科进士钱彦下水去救,人是救上来了,自己却撞了湖边假山石晕了,我们先在皓昀轩简单处理一下,等陛下旨意。”
“我看魏侯尽管回去,也不用等什么旨意。”胡圣山瞄了一眼正阿嚏阿嚏打喷嚏的凤知微,“陛下正欢喜着你,还指望着你,也不会计较什么,必然是要你回府休息的,包括这位新科进士,都且回去无妨。”
凤知微听这句话古怪,什么叫“指望着你“?但是此时也不是问的时候,众人目光扫过来实在叫人难受,赶紧匆匆出了琼林苑,也没去皓昀轩,直接出宫回府,把钱彦交给宗宸救治,又派人去钱府通知说钱彦大醉当晚不归,忙到四更才停息下来。
四更过后她看看钱彦伤势,虽然沉重,小命却救了下来,一边心中想着这事怎么善后,新科进士马上要朝考授官,钱彦这么重的伤怎么处理,一边想着五更还要上朝,爬上床睡了一会,却似睡非睡,满脑子都是颠倒混乱的光影,一忽儿是清脆娇笑的韶宁,婉转娇柔依在身边,一忽儿是黑暗幽深的景深殿,不着一缕的男女在她床上纠缠厮磨,一忽儿温柔依偎在身边的韶宁,忽然脸色一变,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戳进她心房……她浑身一震霍然惊醒,睁开眼却看见窗纸泛出浅白,而夺夺的敲门声响起。
“侯爷,陛下着人来传旨——”
管家的声音有几分焦灼,凤知微定定神爬起身,整衣着冠开正门摆香案接旨,天盛帝借着昨夜“溺水”之事大加慰勉,名药布匹锦缎金银各类进贡的新奇玩意赏了无数,又赞她春闱主持得好,为国家选拔了一批英才,着三等侯升二等侯云云。
凤知微接了旨,心想天盛帝这是玩了哪一出,作为礼部尚书,春闱主持得好是分内之事,不是升官晋爵的理由,最近自己似乎也没有立什么功,对二皇子的所有手腕都是背后参与,拿不到人前来说,天盛帝也未必清楚,那又是为什么?难道终于想起来抚慰她前段时间的牢狱之灾了?
心中虽然疑惑难解,但也不好问,接了旨还得进宫谢恩,只好再赶往宫中。
天盛帝在皓昀轩接见她,宁弈等人都在,看样子竟然一夜没睡,老皇帝虽然满面笑容却难掩倦意,凤知微心中一紧,又什么事发生了?
“春闱的事,累了你。”天盛帝近乎慈祥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看着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脑海中一闪而过东池里庆妃绕身的那一幕,心里泛上淡淡讥嘲,嘴上却连忙充沛的表达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等等空话儿,正说得嘴顺,忽然看见斜对面的宁弈,慢悠悠的拨着茶碗盖儿,眼光在她身上一荡一荡,似笑非笑,把住茶盏的手指一勾,做了个挑开的姿势。
凤知微一怔,嘴上便开始打结,“这是臣分内之事,万不敢0……万不敢……”
宁弈尾指一挑,笑吟吟又是一勾。
凤知微突然大悟——他是在做那日东池里,挑开自己肚兜的姿势!
唰的一下她煮熟了。
这混账,竟然在堂皇中央议事之地,皇帝驾前,公然调情!
“万不敢……”她直接卡住了。
一屋子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她——魏知才思敏捷满朝皆知,向来只有他把人说倒的,没有他说话打结的,今儿个怎么结巴了?
凤知微一急,无奈之下只得离座磕头,“臣万不敢无有寸功,便受厚赏!”
跪在地下狠狠瞪了宁弈一眼——你害我失态,还不得不把到手的封赏推辞出去。
宁弈微笑喝茶,若无其事。
天盛帝怔了一怔,随即展颜,“魏知,朕知道你惶恐,不过这赏赐你当得,年轻人谨小慎微是好的,但也不必太瞻前顾后了。”
“陛下。”凤知微此刻心倒定了下来,有心想试探下皇帝目前对自己的心态,磕了一个头道,“臣年轻识浅,才薄德鲜,便是有些微功,那也是圣天子英明护佑,诸位同僚鼎力相助,我朝立国十余年,历诸臣千余,臣已算是第一异数,陛下屡加厚赏,臣已惶愧无地,擢升过快,恐伤福德,还请陛下收回侯爵之封,留作臣日后进步余地。”
这话其实就是很明显的提醒了——功高震主,荣宠过盛,赏无可赏,本就是为君者对臣下的最大忌讳,凤知微身在高位,如果再贪恋权位,以天盛帝的多疑,难免不会有心结。
天盛帝怔了一怔,一瞬间眼神闪过一丝犹豫,随即便笑道:“你至今不过一个二等侯,倒也不算什么,朕不是小气天子,你尽管立了功来,朕自有赏你的,我堂堂天盛,对你这样一个文武兼备的重臣,连个侯爵都赏不出,岂不是让周邻诸国笑话?此事无需再议。”
他说得坚决,凤知微也不好再坚持,爬起来坐回去,心中思量,老家伙今天高帽子给自己戴得一顶又一顶的,是要做什么来着?
想起那句“周邻诸国笑话”,突然想起宗宸曾给自己提供过的一个信息,心中一震,隐约猜到了一点。
不会吧……
“魏知。”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那边天盛帝已经道,“让你过来有件事。”说着递过来一封烫金书简。
凤知微接了,翻开来一看,却是西凉摄政王寿辰,给天盛下的帖子。
她的眼瞳缩了缩——西凉当年其实算是天盛分裂出去的,已驾崩的老皇殷志谅,原先就是天盛帝麾下爱将,为此天盛和西凉邦交甚恶,几乎从无来往,和西凉接壤的闽南和陇北,将国门守得死死,只是这一代西凉刚历经了翻覆——殷志谅驾崩,皇帝年幼,摄政王主掌大权,这位摄政王大约实行的是国内扩张权势国外友好交联的国策,屡屡对周边诸国示好,换成以前,天盛泱泱大国,自然不屑理会,可如今天盛国力在长年内耗中已经趋向衰微,在闽南和陇北之间的长宁藩又蠢蠢欲动,天盛帝大约是怕拒绝了西凉,西凉会转而和长宁勾结,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准备接下西凉的示好了。
凤知微露出一丝苦笑——这个时候给自己看这个,什么意思,明摆着了。
难怪又是赏赐又是高帽子,原来又要人去冒险。
果然听天盛帝笑眯眯的道:“魏知,刚刚你还说寸功未立,没有进身之阶,如今可来了机会,西凉摄政王四十寿辰,相邀我国观礼,你曾出使南海,对那边比较熟悉,也素来大方稳重,朕想以你为正使,出使西凉,想来以你的才能,必能不卑不亢,既镇服西凉蛮夷,又不堕我天盛声威的。”
既要交好一直以来的敌国,还得镇服蛮夷不堕声威——你以为我是神咧!
凤知微一肚子腹诽,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得,难怪前几天这堆人就神神秘秘,难怪老胡说什么“指望你”,原来早就打好了主意,天盛帝这人刚愎独断,属意于自己,那是谁也不能改变结果的。
她只好跪下谢恩接旨表忠心,天盛帝满意的看着她,道:“你面上出使西凉,却还有个任务,给朕盯紧点长宁藩,朕怀疑长宁那边和西凉,只怕难免也有些勾结,你仔细着了。”
你知道长宁和西凉有勾结,两个敌人虎视眈眈在那里,你还派我去?凤知微手指无声的捏着,脸上笑得端庄和祥,“陛下放心,臣一定为您看好西南门户,有什么东西爪子伸出来,砍断就是。”
天盛帝舒心的笑起来,道:“也不必惊动太过,有个掣肘便好,朕信得你有分寸。”
凤知微垂了眼,心中冷笑,所谓出使不过是附带任务,真正要紧的便是查长宁藩的动静吧?这样一来,这趟出使可凶险得很,西凉邦交未建,还算敌国,是虎;长宁名虽外藩,心思早异,是狼;这一狼一虎盘踞西南,很可能已经暗送秋波,自己还要撞上门去!
现在看来,这个二等侯,还真是太便宜了!
凤知微忍住怒气悻悻告退,临走时和大太监贾公公擦肩而过,听见他低低问天盛帝,“陛下……淑妃之父因牵涉未名绿林案已经下狱,其母早丧,您看是不是通知其他人进宫……”
“不用了!直接把尸骨发还出宫!”天盛帝的回答隔着隔扇也能听出那份咬牙切齿的恶狠狠。
凤知微停在门槛上的脚,顿了顿。
淑妃死了。
这位和二皇子勾结,在韶宁失身案里扮演了一个角色的妃子,一次错便全盘皆输,葬了家族荣华,也送了自己性命。
只是,为什么是今天?
是韶宁下的手?
昨天发生的事,韶宁回宫一想,一定能想明白那夜发生的事,比如是谁挑唆她趁夜私会魏知。
她想清楚了,自然不会放过淑妃。
但是凤知微也没想到,韶宁下手竟然这么快,想来她也知道自己要出宫,出宫后再想对身处深宫的淑妃报复,不太容易,干脆当夜就动了手。
韶宁的狠心和决断,本就比她亲哥哥要强,和凤知微相处不过是因为少女情思而自然多了几分温柔和羞涩,真要动起手,凤知微怀疑自己未必狠得过她。
凤知微迎着射来的日光,眯了眯眼,将一声叹息收在心里,迈出门去。
她出了宫,一眼看见自己的轿子旁还停着一辆素色车辇,几个太监挥舞着拂尘迎上来,低声道:“魏侯,陛下命您护送公主入皇庙。”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经过素辇时微微躬身,看见辇侧有一点碎落的琉璃在闪光。
她的眼神在琉璃上掠过,随即转开,进了自己轿子。
皇庙离魏府不远,几乎就是隔街,内务府、工部、礼部在联合督造时,将原先皇庙周围民居会部迁走,专门造了一条小街,也不知是方便公主清上传:殇绝邪 | 下载全本 | 书籍资料页 | 返回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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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修时前来向魏侯请教佛理还是什么,那条十分清静没有任何杂人的小街,直通向魏府后门。
皇庙落成那日,凤知微曾经对着那条奇妙的街摇头苦笑,觉得天盛帝这个人也是妙人,果然是那种表面力持庄重骨子里却带几分荒诞邪气的,这皇庙,看在明眼人眼里,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供他和公主偷情之所?
“公主,皇庙到了,您需要下轿吗?”她隔帘询问。
原以为韶宁会出来的,不想轿子里静了一静,随即韶宁道:“不了,直接抬进去。”
凤知微目光一闪,看着那四人轿的轿夫,将轿杠换了个肩,抬了起来。
“未得公主宣召,外臣不敢入庙。”凤知微退后一步,又试探了一句。
里面又静了一静,随即韶宁“嗯”了一声。
凤知微含笑退开,看着轿子进门,回自己府邸,随即立即从后门出来,穿过那条清静的小街,到了皇庙后门。
皇庙里移栽了不少荫木,她从树上过,按方位找到了公主的后院,在屋顶上伏下来,等。
过不了一刻,果然看见公主的轿子过来,护卫早早的留在了二门外,侍女们被留在了月洞门外听候侍候,轿夫直接将轿子抬进内院后退出。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了那顶轿子,静静矗立在午后的浓荫里。
半晌,轿帘一掀,韶宁出来。
凤知微没有动。
韶宁出来,在轿边伸出手,一人款款将手伸出来,搁在她掌心,两手一握。
凤知微眼神缩了缩。
和韶宁一样洁白的,保养精致的手。
什么人能令韶宁亲自相搀?
凤知微倒怔了怔——她先前看见那碎裂的琉璃,倒像是宫人用品,韶宁带发修行,是不戴首饰的,轿子里又没有其他宫人,虽然那也可能是别人无意遗落,但是心细如发的她还是存了疑念,后来看见轿夫频繁换肩,以韶宁的重量,似乎还不够将轿夫累成这样,这才跟了过来等着,如今果然轿子里还有人,只是这人身份,似乎还是出乎了她的想象。
那人出轿,乌发堆髻衣饰宽大,因为半垂着头,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凤知微第一眼没认出她是谁,怔了怔。
眼见韶宁扶着她,笑道:“小心些。”
那人莞尔,抬手掠了掠发,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十分风情,凤知微心中一震,终于认出了是谁。
竟然是庆妃。
两次见庆妃,她都给自己留下了身姿妖娆的印象,难得看见她这种素淡慵妆,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
疏落日光里庆妃拍了拍韶宁的手,亲昵的道:“哪用得着这么小心,不过才一个多月。”
韶宁笑了笑,搀着她进了房,凤知微极慢的挪到檐下,将自己倒挂下去。
庆妃的身影,淡淡的映在窗上,那衣服完全的没有腰,飘飘洒洒荡在那里,虽然很有逸致,却将一切女性线条都遮没。
她扶着腰,慢慢的坐下来,韶宁靠在桌边,道:“我有几个亲信宫人都随着出了宫,拨几个去侍候你,你放心,定然可靠。”
庆妃笑了笑,却道:“你那位陈嬷嬷可不必拨给我,那是你用惯了的人,我那边也不需要多少人,我自己带得有人,过两天不动声色的以出家人身份进来,不显眼。”
凤知微听着这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庆妃在宫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宫?天盛帝知道不?想来是知道的,不然韶宁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他的宠妃拐带出宫,但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为什么?
“麻烦你了,实在是宫里那地方太阴森,钦天监算了,我必得挪出到清静干净地方才好。想来想去,只有你这里合适。”屋内庆妃笑道。
“说什么麻烦,昨夜……你不也帮了我。”韶宁拍拍她的手,眼光在她肚子上一瞄,嘴角掠过一丝森冷的笑意,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昨夜……
凤知微眉头一皱。
难怪淑妃能死这么快,原来还有庆妃的手笔。
屋内庆妃站起身,捶捶后腰,回头对韶宁一笑,一笑间百媚横生。
“公主,便是为了你,我也会保重我这身子的。”
韶宁注视她……的腹部,半晌伸出手,缓缓的摩挲,庆妃没有让,低头几分神秘几分骄傲的看着她。
韶宁动作很慢,眼神很远很空,良久,低低道:“……来得多么及时……我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我会看着你降生……我会护持你长成……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击倒你那虎狼一般的兄长……乖乖的……等着我……”
她泛上一丝古怪而凄凉的笑意。
“……我的兄弟。”
凤知微心事重重的从小街拐回府,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兀的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她一抬头,发现正是此刻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心中一震,却立即马上扯出一脸笑容,道:“殿下好巧。”
“不巧。”宁弈仔细看着她,“我专门在这里等你的,韶宁没有为难你吧?”
凤知微怔了怔,这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里微微一热,这回的笑容自然了点,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宁弈似乎很忙,他的大轿停在不远处,“我看你一眼,马上就要回洛县,陛下的行宫已经开建,事务很多,韶宁这边我会加派护卫,好在你马上要出使西凉,正好避开她,等到你回来,大概她也能想通了。
他难得絮絮叨叨说这么一大堆话,凤知微听得心潮微涌,犹豫了半晌,道
“我……”
宁弈抚了抚她的发,笑道:“行宫就定在黎湖湖畔,依山靠水开阔畅朗,等落成后,带你去看看。”
凤知微笑了笑,道:“好,我们两个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宁弈唇角微微弯起,目光柔和的注视着她,突然道:“洛县那里很有些特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给你带回来。”
凤知微心神有些恍惚,不在意的道:“这些年什么都吃过了,再想不出什么好的了……还记得小时候过生辰,我娘做的藤萝饼……特别香软,咬一口,满嘴藤萝清香……”
她突然住口,眼神一层层暗下来。
宁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道:“我走了,七日后你离京,我再忙也会赶回来送你,此去凶险,我让宁澄跟着你。”
“不用。”凤知微立即拒绝,她知道宁澄在宁弈身边的地位,说保护其实都是假的,宁弈有限的安心和舒展,都来自于马马虎虎而又忠心耿耿的宁澄,那是他的开心果,任何人替代不得。
宁弈却已经笑了笑,忽然将她一推,推入墙角死角中。
凤知微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按在墙上,困在双臂和墙壁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暗,华艳清凉的气息罩下,额头微热湿软,宁弈的唇已经轻轻印下。
他轻吻她额头的姿态像在膜拜,像风膜拜遥远的山,雪膜拜万里的冰湖,一往无前的奔来,无所顾忌的投入,悠缓温存的盘桓。
凤知微簌簌眨动的密密眼睫,扫在他颊上,微微的痒换了他低沉的笑,有点恋恋不舍的移开唇,修长手指轻轻刮上她的鼻,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我但望你强大而勇敢,不需要任何护佑,却又希望你柔弱而依赖,能够被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轻轻一笑,“真是个矛盾的愿望。”
宁弈叹息一声,缓缓放下架在她身前的手臂,又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他一句话像叹息,散在风中。
“谁说不是呢……”
午后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终于转过街角而不见,凤知微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凝在半空。
那是一个召唤的姿势,却至始至终,没有一声出口的呼唤,来相配。
六日后,诸事已毕,出使西凉的使节队伍,明日便要离京。
凤知微经过思考,决定将宗宸留下,她现在不比以前,帝京的情形也需要时时掌握,宗宸和他手下永远隐在暗处的组织,对于打探消息自有自己成熟的渠道。
至于顾南衣——那还用问吗?消息一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已经打好了,顾少爷和顾少爷家小小姐的。
凤知微也没打算拦,那两个人本就谁也拦不住。
这天她从朝中回来,和那几个说好明天要起早早点睡,便拖着困倦的身子准备回房。
她的卧房在后院,是个独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却从未开火,她很随意的从厨房门口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
厨房里竟然亮着灯,门开着一线,有低低的话声传来。
“这样……七成面……对……加猪油和糖……您这揉面手势不对……还是小的来吧……”
“不用。”淡而凉,熟悉到梦里也能听见的声音,“我自己来。”
有淡淡的,魂牵梦绕的香气飘出来,多年前秋府小院陋屋里,曾有人满含温存亲手调制,如今却已人间天上,再追寻不来的香气。
她靠着墙,怔在了那里。
一线透着光的门缝里,有人听见响动,转过头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七章 这样一个我
厨房里油灯的光影昏黄,一线门缝里那人含笑回首,灯光打在他眸子中,素来沉凝而微冷的眸光,此刻温润如玉,像浸润在粼粼水波里的乌玉棋子。
凤知微靠着门框,怔在那里。
四周起了层薄薄的夜露,她细密的睫毛凝了冰清的水气,越发显得眸子雾气迷蒙,让人看不清这眸光背后,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宁弈看着这样的她,笑了。
一笑如优昙开放在昏黄的光晕里。
他丢了手中东西,走过来,扳着门板,笑吟吟探身俯首看她,道:“怎么?吓呆了?”
顺手刮了一下还傻在那里的某人的鼻子.
凤知微鼻尖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面前腾起一阵白白雾气,她瞪大眼,揉揉鼻子,发现沾了一手面粉。
再一看宁弈,满手的面粉,连他刚才抓着的门板,都留下了白色的五指印子。
凤知微的眼光,顺着那白色的手指印子上移,看着袖子捋到肘部,满手面粉,连眉梢不知何时也沾了一点面粉的宁弈,看他还懵然不知的习惯性微挑眉毛,眉梢上那一点白便簌簌的落,落在鸟黑的眉上星星点点,越看越觉得新鲜,越看越觉得滑稽,觉得比平日冷凝深沉的某人看起来可爱多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宁弈倚着门框,闲闲问她,满手的面粉也不拍,却不怀好意的对着她身上瞄,似乎在看哪里可以印个手印子,凤知微警惕的退后两步,才展眉笑道:“我笑楚王风流满帝京,若是让你那些红粉知己看见你这般模样,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她们不会看见我这般模样。”宁弈笑笑,试图用白花花的手去习惯性的抚凤知微的鬓,被凤知微警惕的跳开,只得无奈的放手,“我这模样,普天之下,只会给你看见。”
凤知微“唔”的一声道:“也是,这模样实在有损殿下绝艳风采,给微臣瞅瞅也就罢了,可别吓坏美人。”
这话说完就觉得不对,果然那个反应极快的家伙立即笑起来,狐狸般的道:“我好像嗅见了浓浓的醋味?”
“许是厨子打翻了醋瓶?”凤知微害怕他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看见案板上几个面团,一箩新鲜的已经切碎的藤萝,几个小碗盛着猪油清油盐糖等物,厨子含笑站在一边,却不是自己府里的厨子,想必是宁弈不放心自己这边,干脆带了厨子来。
“你回来得太早了。”宁弈站在她身后,挥手示意厨子退下,若有所憾的道,“我本来准备你一回来就捧上新鲜出炉的藤萝饼,这下魏侯爷可得等一会才能吃上小的送上的美食了。”
“得了吧你。”凤知微忍不住又是一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男人,能做什么藤萝饼?这东西看似简单,也没那么好做的,我怕我等到明早,也吃不上。”
“哪来那么多话呢你。”宁弈也不和她辩,把她按坐在桌边,“看着就是了。”
凤知微好笑的坐在桌边,看衣冠华贵的宁大厨站在案板前,似模似样的揉面团,觉得他揉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很担心自己最后会吃到一团死面疙瘩,站起身来道:“我来吧,看你做这个怎么都不习惯。”
“我为你做什么我都很习惯。”宁弈不让,将面团煞有介事的在案板上拍拍打打,凤知微无奈,只好任他发挥,看他虽然手法生疏却步骤不错的揉面揪面加藤萝猪油擀饼,越做越熟练,揪面片子一开始还大大小小,渐渐便十分均匀,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很漂亮,最后那面片子连绵不断的飞出来,每个都大小一致,雪花般在案板上依次落下,他穿梭忙碌的修长手指,因此起伏摆动出优美的韵律,像一场惊艳的舞。
很明显,宁弈事先一定已经问过藤萝饼的做法,印象中,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凤知微坐在桌前,撑着头,静静看着宁弈的背影在案板前忙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宁弈拿起锅盖,大团的白色水汽冲出来,和微弱的油灯光芒交织在一起,晕出一片浅浅的月色般的黄,将宁弈的身影遮没,也将凤知微半掩在手指后的眼神遮没。
她的眼神,渐渐也泛出些水汽一般的东西,微微有些摇曳……那团白白的水汽游移不定,像一层隔开天上人间的浓云,浓云里透出的身影笔直纤细,双肩刀削似的瘦,她迎着扑面的热气打开锅盖,看看水,头也不回的吩咐:“微儿,水开了,把蒸笼放上来。”
“嗯……娘。”游戈的浮云里,凤知妆洗惚的,低低的呢喃一声。
“你在说什么?”水汽那头,现实里的声音穿越而来,瞬间惊破她的幻境。
宁弈半掩在白汽里,有点疑惑的回首。
凤知微眨眨眼睛,一瞬间迷蒙的眸子水光一现,随即笑道:“我说,好香。”
“香什么?”宁弈好笑的转过身看着她,“水刚开,饼刚蒸,你就告诉我香?”
凤知微向椅背一靠,抱胸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说话。
她这样温软的眼神,看得宁弈心中也是一软,只觉得冰冷的内腑里似乎也有什么温润的暖起来,在四肢百骸柔曼的舒展开去,到哪里,哪里就开了春芽。
他凝视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神,忍不住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靠,道:“知微,你也很香……”
凤知微轻笑,伸手去推他,宁弈双手把着她的椅背,不让,闭目让唇在她额际游移,声音里渐渐带了几分喘息,“……让我也吃了你……”
凤知微“啊”的一声,赶紧向后一仰,宁弈却已经放开她,伸手把紧了她的椅背,不让她因为太过大力后仰而栽倒,笑道:“怕什么?怕我在这里……嗯……啊哟。”
凤知微踢了他一脚。
“真是最狠妇人心。”宁弈掸了掸袍子上好大的脚印子,笑道,“放心,我还没这么急色,这算什么?”
他转身去看蒸笼,走到一半忽然回身,靠着案板,正色道:“知微,有些事哪怕心里知道是妄想,或者你会笑话那是妄想,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真正希望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是倾心相许一生不离,我有一万种办法得到你的人,但我宁愿用第一万零一种办法,来得到你的心。”
凤知微震了震,垂首不语,也不问那一万零一种办法是什么。
宁弈也不指望她回答,清清淡淡说了这一句,便回身看蒸锅火候。
厨房里静默下来,凤知微将手掩着脸,半偏着脸对着油灯沉思,她面容很平静,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涌,像极地海岸边不断拍岸的浪涛,此起彼伏冲刷不休,在前进和后退中固执的不断挣扎。
宁弈背对着她,水汽弥漫里看不见她神情,他也没打算看,凤知微是世上最云遮雾罩的女子,他早已知道。
便让她那样迷雾般的活,因为一旦全然的开放自己,她会不安并惊心。
这是他对她的成全。
他愿陪她做这红尘迷雾里闭目前行的男女,凭心的感觉指引方向,他相信只要他一直坚持伸出手,总有一日会触及她的指尖。
水汽咕嘟咕嘟响着,他揭开锅,探了探,笑道:“好了。”
随即转头吩咐要站起的她,“别动,我的魏侯爷,让小的今天侍候你到底。”
凤知微忍俊不禁,摇摇头,主动摆放了两副碗筷,笑道:“是,微臣今日舍命陪殿下。”
“来咯。”宁弈高高卷着袖子,唰一下从蒸锅里端出蒸笼,飞快的端上来,啪一下放下,嘘嘘的吹着手指。
“都不知道垫块抹布?”凤知微要来接,他已经火烧眉毛的端了来,看着他烫红的手指,忍不住皱眉轻轻埋怨,又道:“抹点皂荚,或者在水里泡泡。”
“我觉得,你给吹吹好得更快。”宁弈把手指伸到她面前,挑起一边眉毛,笑吟吟看她。
这人永远要趁机占便宜……凤知微有心不让他得逞,然而看那手指果然烫得通红发亮,又有些不忍,只好凑上去轻轻吹一口。
她刚凑上去,宁弈将手指一抬,在她唇上抹过,凤知微只觉得灼热一片掠过唇瓣,一惊之下向后一让,脸已经微红了。
宁弈笑得却十分满意,“嗯……唇疗,果然不痛了。”
凤知微不理他,对付调戏的最好办法就是当那调戏不存在,她拖过蒸笼,将藤萝饼夹出来,每个碟子各放了三块。
看那饼,柔软微红,透着藤萝的清香,看起来居然真的和当年的藤萝饼相似,宁弈这种从未下过厨房的天潢贵胄,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有这成果,凤知微自愧不如。
久久凝望那饼,凤知微一直没动筷,眼神复杂,却有一双筷子伸过来,轻轻帮她撕开那饼,腾腾的藤萝香冲出来,瞬间冲了她一脸,热气氤氲里,恍若当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宁弈低沉笑声响在耳侧,“可惜再怎么看,也没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亲手制作的珍馐。”凤知微慢吞吞的夹起来,“我觉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来高高供起。”
“你需要珍藏的,只是厨子本人。”宁弈语声低低,吹着她耳垂,“至于饼子,有很长时光很多机会,等我为你做。”
凤知微唇角微微弯起,不说话,轻轻咬了一口饼。
还是香软的,宁弈武功好,揉面有力,面饼柔韧有劲道,仅这个便比娘当年的面饼要好上一层,只是放盐没有数,重了些,有点影响藤萝饼的清香口感。
她笑起来,道:“好吃。”
“是吗?”宁弈也尝了尝,哦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藤萝饼?原来这就是我自己做出来东西的味道?”
“如何?”凤知微笑问他。
“你觉得呢?”宁弈不答反问。
这人就是这个性子,习惯隐藏,什么话都不肯好好说,凤知微叹一口气,轻轻道:“真正的滋味,不在口舌,在心。无心,绝顶珍馐也食之无味,有心,白菜馒头也回味犹甘。”
宁弈笑而不语,将那饼慢慢吃完。
两人在一室温暖而又氤氲的热气里,默默吃饼,吃的是滋味,也是心情。
半晌凤知微伸手,用袖子给宁弈拭了拭沾了面粉的眉和脸颊,笑道:“瞧这都成什么样了,乍一看还以为你花白了眉。”
“我倒希望。”宁弈任她擦,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不动,语气悠悠,”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凤知微扑哧一笑,笑到一半却又停住。
宁弈睁开眼睛,望着她。
空气中有一刻的安静。
半晌凤知微慢悠悠道:“嗯……”
宁弈的眼睛亮了起来。
“……饼吃腻了……我要睡觉。”凤知微哪里肯按着他的戏本子走。
宁弈叹了口气,道:“差了点,后面不对也就罢了,前面那三个字,最重要的,怎么漏了?”
“哪三个字?”凤知微茫然无知的看着他,“天黑了?吃饱了?我累了?你累了?”
笑了笑,宁弈懒得和这坏女人计较,拉过她,轻轻按着她的肩,“知微,还记得那年,你和我说,要做一个简单的女子,配最简单的男子和最简单的生活,一间小屋,几亩良田,还有一个合适的简单的人,在你被羞辱的时候站出来替你挡下,在你被背叛时操刀砍人,在你失望时和你共向炉火慢慢哄我,在你受伤哭泣时不耐烦的骂你,然后抱住你任你哭……也许我不够简单,也许我也不会操刀砍人,可是你看,我会替你挡风遮雨,我不砍人我会阴人,我喜欢和你共一室炉火,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哄上你一夜,就怕你嫌我吵,你受伤哭泣的时候我想你不会肯让我看见,但是我如果真看见绝不会不耐烦的骂你,谁让你哭我让谁死,然后让那人死前也哭个痛快……知微,我不符合你的条件,你要求的那些我做不到,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我,也许更适合那样的一个你?”
长长的一段话,语气悠悠,像午夜的风盘旋在耳边,侧对着宁弈的凤知微,沉默中肩颤了颤。
她微颤的削瘦的肩,蝴蝶敛翼般瑟瑟,这种难得的娇弱的姿态,看在人眼底,淡淡的怜惜里却会生出微微的凉。
宁弈的手指没有移开,以一种不加之以力度却温存的姿态,搁在那蝶翼之尖。
再强的女子,内心深处也会有不可弹动的脆弱温软,这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她心底,细碎而悠长的辗转叹息。
他轻轻笑起来。
该说的都说了,珍重捧出的那些,她看得见,他愿意给她时间。
“不早了。”他掠了掠她微乱的发,“明早还要起早远行,早些安歇。”
有句话在心底,无法出口,只有在无人时刻,才可以举杯遥祝了。
凤知微缓缓转身,笑了笑,“督造行宫事务繁杂,你还有别的差事,想必十分辛苦,注意身体。”
宁弈“嗯”了一声,道:“兵部吏部虽然是老七管,但我会想办法,将即将授官的青溟一批中举学生,尽量派往闽南南海陇北一线,到时候你也方便些,另外北疆那边刚刚告捷,最近的一次战役天盛大捷,晋思羽兵退百里,让出了原先占有的我天盛疆域,据说大越皇宫出了岔子,可能皇位有变,晋思羽无心恋战,似乎准备带兵回京抢皇位,这场大胜,淳于猛姚扬宇他们都会回京叙功,我到时让他们去帮你。”
“淳于小姚立功了?”凤知微扬眉一笑,“不必了,闽南那边穷山恶水,在那做官没油水,为了我这一趟短差,让他们在那最起码呆几年?等我走了他们还得留那里,这也太不厚道。”
“我看他们愿意得很。”宁弈淡淡道,“你论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只怕早就超过了我。”
凤知微转身看他,宁弈却没什么异常,“时势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作为领袖,这个位置,不是我适合担当的,知微,你且去吧。”
凤知微垂下眼,这世间谁心明如镜?看得见浓雾背后所有沉潜的心思,却又遥遥伫立,敢于将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宁弈嗯了一声,轻轻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却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温热,带着面粉滑腻的触感,摩挲间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逦,凤知微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浙渐被温热,那般温存的相触里,仿佛有细密的电光穿越身体,震荡出微微的颤栗。
她一直坐着没有动,看着宁弈开门出去,背影消失在越来越黑的夜色里,厨房里温馨的雾气渐渐沉凝下来,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层晶莹的水汽,散发着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案上画着什么,却在快要画到结束的时候,身子蓦然一颤,将手指缩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来,温暖的雾气已经散去,越发显得厨房的空与凉,她慢慢的收拾已经冷了的饼,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起,准备明天带了路上吃。
纸包里的饼散发着淡淡藤萝香,她在那样的香气里想起那么多年,吃藤萝饼,其实都是一个固定的日子。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会不怕费事的摘选藤萝,一大包里能做饼的只有部分嫩芽,一点点的清洗,揉面擀面,猪油还得去大厨房讨要,她们从来都是自觉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她同意娘去给厨房那些势利婆子赔笑脸,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让娘这么做,娘会觉得亏负她,她不要娘带着亏负的心情陪她走过这样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对外宣称的不一样,并不清楚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的过生日,她问过,娘不回答,只是略带哀伤的抚摸着她的头,轻轻道:“知微,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却已太迟。
从那年大雪之后,她想她不会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萝饼,也不打算做给自己吃,有些事,过去便过去,深埋便深埋,挖出来,不过徒劳剥裂旧伤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无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萝香。
凤知微手按着案板,感觉着那份彻骨的凉,眼神里碎光流转,漾着微微的疑问。
今夜这一顿藤萝饼,是巧合,还是……
半晌她闭目,叹息一声。
转了个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笼罩着皇庙,那里,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在青灯古佛下,正密谋着森冷的计划。
那里,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着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被捧出,砸动这皇族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位之争。
她沉思着,提了纸包,关了厨房门,慢慢走到后院,在那个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胧的月,四面树影婆娑,如无数双无力伸张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台边,把一个仰头看月的姿势,看了很久,直到将月色看破,碎裂为霞,涂了天边的晨曦。
天亮时,她缓缓起身,带着一衣的露水,离开井台。
井台沉默着,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将这一夜的沉静翻涌无声记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过来,射在井台上。
那里,一个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两个细细的字,看起来像是用内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庙。”
天亮的时候,前院里车马已备,一大一小已经精神奕奕的在门口等她。
凤知微勉强收拾好自己,自认为应该已经将一夜没睡的憔悴给遮掩,不想顾南衣一看见她便道:“没睡。”
凤知微假笑,顾左右而言他,“东西都带齐了没有?顾知晓每晚睡觉必备的大枕头……”
一样东西撞着了她的腿,回头一看,顾家小小姐左胳膊弯揣个大枕头,右胳膊弯揣着只笼子,笼子拎不动,在地上拖,肩头上还有她的两只猴,整个人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移动童车,撞得四面婢仆纷纷走避。
凤知微蹲下身,笼子很精巧,里面却没东西,这丫头,大老远的背只笼子是要做什么?
她诚恳的请教顾小姐,顾小姐给她个大白眼,慢条斯理的道:“听说那边很多好玩的。”
凤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小小姐听说了闽南西凉那一线奇珍异兽多,这是准备抓一对金丝笔猴第二来壮大宠物队伍了。
“那也不用从这里带笼子去啊……”凤知微谆谆教导,觉得出使西凉的朝廷队伍里如果出现这玩意,人家会误会她遛鸟走狗的。
顾家小小姐二话不说,啪的将笼子底座一个凸起一扳。
“砰。”
一声闷响,金丝竹蔑编织的笼子顶突然散开,几根原本弯曲的蔑条霍然弹起,蔑条尖端锋锐如箭,直刺凤知微双眸!
凤知微正是弯腰询问的姿势,离笼子极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的笼子,居然也是杀人利器,一惊之下蔑条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拎开凤知微,随即手指一弹,蔑条在半空化为青绿色的粉末落地。
顾南衣做完这两个动作并没有停下,衣袖一挥,顾知晓手中的笼子立即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裂开。
顾知晓已经吓呆了,看见笼子撞坏,才尖呼一声扑过去,捡起笼子,再回首时已经带了哭音,“我缠着老四做了七天!赔我!”
她一头扑过来,不向着砸坏她笼子的顾南衣,却向着凤知微,“赔我赔我赔我!”
凤知微一把揽住她,仰头向天苦笑,果然连孩子都知道捡软柿子捏。
看顾知晓哭得那鼻涕眼泪满脸狼狈模样,看来这笼子确实花了她不少心力,凤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蔑条掠过,她不认为顾知晓这点大的孩子会狠毒到用这东西对她下手,刚才蔑条射出时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没想到机簧如此强劲,这么想来孩子也没什么大错,正想回头劝劝顾南衣,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浑身气息都森寒许多。
她还没说话,顾南衣已经过来,手一抬,便将她手中的顾知晓拽出来,重重往墙边一墩。
他手势绝对不轻,以至于顾知晓落下时,地面腾起一股烟尘,凤知微怀疑小丫头的脚都会给顿麻了。
顾知晓惊得一缩,眼泪瞬间逼了回去,仰头呆呆看着他,这下撒娇哭闹也不敢了。
“你留下。”顾少爷言简意赅,转身就走。
凤知微一看不好,少爷生气了,少爷生气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她得关照其他人去,想想顾知晓这性子,留下也不是坏事,反正宗宸会照顾她,只好自己说一声“照顾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声尖呼,顾知晓抛掉她心爱的别人摸都不许摸的大枕头,唰一下弹过来,便往顾南衣肩上跳,顾南衣肩头一晃,顾知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还是在后面的凤知微赶紧接住。
顾南衣头也不回,自顾自上车,手一挥放下帘子,道:“看好她。”两个婢女上前拦住顾知晓。
马车车夫扬着鞭子,为难的看着众人,不知这鞭子要不要落下,顾知晓两眼发蓝,眼睁睁看着马车将要驶开,突然低头,狠狠的咬在婢女护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哟一声松手,顾知晓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攀上车辕。
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她拨下去。
顾知晓在地上打个滚,从泥尘里爬起来,再爬。
顾南衣再拨。
顾知晓滚落,砰一声撞在车轮上,额头上立即起了个大包,却不哭也不闹,一边摸着头,一边再爬。
顾南衣再拨。
众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对铁石心肠父女第一次当众争执,连争执都与众不同,沉默而执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惊。
凤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顾南衣是十分坚执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顾南衣对这个养女的宠爱和看重,很多时候知晓比他自己更重要,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知晓险些误伤她,他便能这样对他的心肝宝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顾南衣第七次挥出的手,“不要这样,她还是孩子。”
顾南衣将她的手也拨了开去。
“伤害你,不原谅。”他一字字吐得简单而决然,“无论谁。”
第七次从尘埃里爬起的顾知晓,突然顿住了。
她仰头,扬起满是灰尘和泪水,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了看车帘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纱,突然不再爬车辕。
她蹭蹭走到车轮旁,抱住车轮,躺了下去。
四面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众人瞪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三岁孩子,她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车轮前,只要马车前进一步,就得从她身上轧过去。
马车夫慌不迭的跳下车,勒住马,生怕一不小心马走动一步,便轧着了那小小的身体。
凤知微默然看着那孩子,她当然很容易出手将顾知晓拉出来,她那点小力气威胁不了谁,但是真正可堪畏惧的是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杀气——不带我,我就死。
真要抛下她,会面对惨烈的后果。
“南衣。”她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手,“知晓不是有意的,我会好好和她说,不能再耽搁了,误了时辰我会掉脑袋。”
顾南衣沉默在帘后的暗影里,半晌他干巴巴的道:“顾知晓。”
凤知微以为顾知晓会坚持的躺在车轮下,不想她听见顾南衣声音便爬了起来,乖乖的走到车门前,垂头听。
顾南衣掀开一线车帘,指指凤知微。
“我是她的。”他道,“你也是她的,或者,用命去护,或者,离开我。”
凤知微想笑,觉得要一个三岁孩子用命来护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然而那瞬间的荒唐过后,她突然觉得心酸。
顾知晓却听得很认真,随即转头看凤知微,孩童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射过来,凤知微第一次觉得,这个骄傲执拗而淡漠尊贵的孩子,将她装进了自己的眸里。
半晌顾知晓慢吞吞的道:“成。”
顾南衣静默了一刻,将顾知晓拎了起来,那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了他脖子,将满是泥尘的小脸贴在他面纱旁,悄悄的道:“有个包,你给我揉揉。”
顾少爷不动,凤知微识趣的立即放下车帘。
让少爷在车里悄悄给他家宝贝卖乖吧。
马车辘辘驶开,顾知晓从马车里探出头,大声道:“笼子捡来,我还要修!”
凤知微隔窗递过已经坏了的笼子,她接了,凤知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顾知晓摸索着笼子,一边叹气一边道:“保护爹爹。”
凤知微的手僵了僵,突然想起黎湖苇塘里,那抱着装死的顾南衣大哭的孩子,她被吓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心心念念要“保护爹爹”。
强大如顾南衣,一生担负着保护他人的责任,没有人想过保护他。
只有这个孩子。
只有这个险些被抛弃,泥泞里打滚也要跟上来,保护她爹爹的孩子。
凤知微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缓缓抚过顾知晓的头,顾知晓一让,还是那么遥远冷漠的看着她。
“对,保护爹爹。”凤知微叹息着,这么和她说,“他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去保护他。”
马车里顾南衣沉默着,觉得这女人说的都是废话。
马车外凤知微上了另一辆车,在掀开车帘之前,她回身,遥遥对街边一个角落看了一眼。
那里,微露黑色骏马的马身,一角月白色隐银龙纹的衣袂,在风里,悠悠的飘着。
百忙之中的宁弈,还是来了。
他此时本该在前往洛县的路上,陛下并没有指令他去送西凉使节队伍,他便不方便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出现,所以只能隐在街角,用静默的存在,来送行。
凤知微向那个方向微微点头,唇角笑容淡淡,在日光里反射出晶莹而温暖的光,像一朵透明的花,开在初夏的和风里。
车帘落下,马车车队安静有序的驶开去,他们将和副使及礼部的官员汇合,在城门外演礼,然后直奔遥远的西凉。
辘辘的车队后,远远的,突然传来悠悠的萧声。
箫声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马车里凤知微向着箫声逆行。
竹丝的车帘剪碎日光光影,将她的神情映得斑驳模糊,她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将脸微微偏转。
向着。
那沉默的街角。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八章 女人三段论
初夏的日光烈而利,射在帝京城门前三丈之地,马蹄腾赶的烟小在日色中激扬而起,将高阔的城楼淹没在一片摇晃的淡黄雾色中。
出使西凉的庞大队伍,在七皇子所领的百官相送之下,浩浩荡荡出了帝京。
以凤知微为正使,两位内阁中书为副使的使节队伍,看起来规制不是太高,但魏知这个身份,名动天下,真正的天朝异数第一重臣,诸国对他的兴趣也最浓,据说大越的安王殿下就暗中悬赏百万求他人头,仅仅这个正使的份量,就够给西凉面子了,说到底庆寿的也不过就是摄政王。
凤知微出城的时候,并没有回望帝京,马车车身微微摇晃,她的神情也有些恍惚,突然想起那年出使南海,也从永宁门出,当时一怀出远门的兴奋,春风得意的告别帝京,以为回来后便可和母亲弟弟归隐田园,等到回来,沧海,桑田。
时光滔滔如逝水,最简单的一句话,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透骨森凉。
车队行走得不快,一路各地官员都会按例接送,这是难得的巴结魏侯的机会,各地官吏卯足劲使出浑身解数,要给凤知微留下好印象,第一天出发,便在京郊东石县耽搁了两个时辰,以至于一天只走了四十里,在东石县乐坪镇驿站住宿。
顾知晓一直很老老实实的坐在顾南衣车子里,摆弄她那个笼子,凤知微也不去管她,晚上吃过饭,她练了一会功,经过顾知晓独住的屋子时,看见灯还亮着,想了想,推门进去。
顾知晓正坐在灯下,咬牙忙着她那个笼子,小手上被蔑条戳得都是泡,两个婢女围着她低声解劝,她睬也不睬,看那模样,今夜修不好,她便不准备睡了。
凤知微挥挥手,两个婢女如蒙大赦的退下去。
凤知微默默看了会儿,发现笼子似乎还有其他机关,怕她不小心触及,蹲下身来,道
“我帮你修。”
顾知晓吭哧吭哧忙着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低低道:“你不会的,我也不会,阿四说,不帮我修了,惹祸,担不起。”
凤知微知道阿四是宗宸和顾南衣的手下,原先在陇南负责消息收集传递,排行第四,宗宸这个组织本身极其神秘,所有手下都没有名字,只以代号相称,并且轻易不在凤知微身边出现,不是极亲信的宗宸身边人,也不知道凤知微身份,据说这是极精细灵巧的一个人,做事很妥当,是一个月前来帝京交办事务的,原本就要回陇南,正好凤知微出使西凉会经过陇南,因为这人熟悉道路和南方风俗,宗宸便让他跟凤知微同行,负责一路安排侍候,方便凤知微使用。
“谁说我不会?”凤知微一笑,将笼子拿了过来,翻过笼子,手指在底座连拨几次,“咔”的一声,笼子上端被顾南衣掼得张开的蔑条,霍然收拢。
顾知晓眼睛一亮,欢呼一声便夺过了笼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凤知微一笑起身,袍角却突然被人拉住。
低下眼,一双不大却晶亮的眸子,带点奇怪的神情自下而上望着她,凤知微看见那眸子里的疑问,笑笑,忍不住又摸摸她的头,顾知晓有点不适的转了下头,却没有完全躲开,只咕哝道:“……白天……知晓不知道……”
凤知微怔了怔,才明白这个有点奇怪的孩子,不是在表示感谢,而是对白天的事情做个解释,盯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有点故作出来的满不在乎,却还是可以看出小小的紧张。
渴望被相信的小小紧张。
这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啊。
舒心的笑起,凤知微干脆坐下来,将顾知晓揽在怀里,那孩子有点别扭的扭了扭身子,又犹豫了一阵,然后靠了过来。
凤知微细细嗅她溢着奶香的发,抱着她悠悠道:“我知道你不知道。”
顾知晓扁扁嘴,委屈的扭过头来,玩她的衣纽,“爹爹不知道。”
“爹爹也知道。”凤知微唇角弯起,眼神温软。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她。
“爹爹是不希望你那么任性。”凤知微轻轻摇晃着她,笑眯眯的道,“知晓,我们女人呀,活在世上是很难的,活在男人多的世上更难,你看我,要杀人,要放火,还得防着人家杀我放我火,有时候遇上一个好人,你以为他是好人,结果他是坏人,有时候遇上一个坏人,你想和他做对到底,他又渐渐让你觉得有点下不了手,你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事情永远没这么简单,你看,多累多复杂?怎么容得人任性的活?你任性,别人却未必迁就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顾知晓仰着头,听得认真,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半晌咕哝道:“爹爹也不听话。”
“你爹爹有世间最强大的武功,你有吗?”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的拨乱小丫头的头发,对她什么事都盲目跟随她爹爹很有些头痛,思考着是不是和顾南衣要求将这孩子拨给她教养,跟着顾南衣,将来九成是个大怪胎。
顾知晓打了个呵欠,软软的靠在她怀里,举起笼子,道:“我有笼子。”
凤知微叹口气,想了想,觉得这孩子都已经这样了,与其拨乱反正,不如教她更好的保护自己,拿过笼子,道:“我看你对这个笼子并不熟悉,那怎么能保护好你爹爹,来,我教你杀人。”说着兴致勃勃的开始拆笼子。
一个婢女正好进来添茶倒水,听见这句淡定而彪悍的话,一个踉跄,随即她看见那个三岁孩子,一边陪着拆笼子一边更加淡定而彪悍和凤知微商量:“竹条子加毒好不好?”
“哪来的毒?”
顾知晓从兜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瓶子,哗啦一下倒出一大堆药丸,得意洋洋的道:“从宗叔叔那里偷的。”
婢女踉跄着奔逃出去,凤知微“噗”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
当晚顾知晓屋里灯火半夜未熄,窗纸上倒映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忙碌的身影,不时低低传出诡秘而阴森的对话:
“……削尖,削尖……”
“……我看加个凹槽,血不脏笼子……”
“……这毒只毒死一只鸟,不要……”
“……空笼子引人怀疑……”
“……加只鸟……”
“……没这么大的鸟……”
“……会咕咕叫的那种,我看见过,很大的,一只眼睁一只眼闭……”
……猫头鹰?”
“……是吧?”
“……”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摆着一只改良过的杀人笼,横七竖八睡着凤知微和顾知晓,顾知晓扒着凤知微的腰带,将脸埋在她腹部,一手还抓着只猴子,口水湿透了她的衣襟。
天快亮的时候,顾南衣从顾知晓屋外的树上轻飘飘落地,无声推门进去,将笼子放得离那两个女人更远点,将猴子扔开,将被子给两人盖上,将一团布塞在顾知晓大张的嘴里——口水快把凤知微给淹没了。
过了一个时辰,院子里人喊马嘶的准备出发,门唰的一声拉开,凤知微拎着笼子,满脸痛苦的出来,抖着湿透的衣襟!咕哝道:“哄孩子真的不是凤大妈适合干的活计。”
她出了门,转过月洞门,回自己屋子换了衣服,出来,晃了晃手中笼子,对在院子里等候吩咐的阿四道:“昨儿是阿六负责守卫,今儿就轮你,路过大市镇,记得给买个猫头鹰来,这笼子既然是你帮忙做的,你拿着应该没事,小心些。”
阿四“啊”的一声张大嘴,“猫头鹰?”
凤知微已经不由分说的将笼子塞了过来,阿四打量着笼子,直着眼睛,喃喃道:“猫头鹰?”游魂般的晃了出去。
车队继续前行,凤知微吸取昨天教训,并不令滚单通知前方官府,半下午的时候,车队经过离京一百多里的繁县,前方是一片荒林,凤知微为了安全,下令提前休息,阿四安顿了车队之后,记挂着凤知微交代下来的任务,便带人去市集购买猫头鹰,可是花鸟市场哪里会有这种传说中凶戾又不吉祥的怪鸟,都是些画眉百灵之类的,阿四逛了半天一无所获,满脸羞愧的来回报,凤知微随意听了,笑道:“都说你伶俐,怎么今日这么不懂变通?市镇上买不着,前方不是有荒林?去那捉一只就是了。”
“属下倒是有想着,”阿四笑道,“只是今日担负着护卫任务,不敢轻离您左右,还是让其他护卫去吧。”
“我看无妨。”凤知微笑道,“使节队伍两千护卫,又是太平年月,这繁县离帝京不远,素来安定,还能有什么乱子?你尽管去,迟了知晓又要哭闹。”
随即她又笑了笑,道:“就是听说那荒林闹鬼?可小心些,别给鬼拖了去,那我可就少个得力助手了。”
“属下倒从来不怕鬼,”阿四一笑,“人可比鬼可怕多了。”说着领了自己几个手下匆匆离去。
凤知微负手廊下,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忽然抬头对树上道:“南衣,这天气晚上很舒服,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树叶子动了动,一点胡桃屑落在她头上,凤知微浅浅一笑,眼眸倒映夕阳的光影,潺潺浮动,如横水流波。
繁县三里外有一片荒林,早年还有些人住在林子附近,后来有位小寡妇在林子里吊死,渐渐便传出了闹鬼传闻,四周的人都陆续搬走,林子便荒废下来。
长久没有人来,林子里满地里生着乱草爬着枯藤,月亮冷冷的从山背后升起来,照着那些纵横虬结的藤蔓,像一张张落满尘埃的网。
夜鸟哀哀的叫着,黑色的翅尖掠过残青月色下的浮云,散开几簇铁青的薄雾,凝在树梢上桔叶底,如阴气浮游。
这真是鬼都不肯来的地方。
荒林尽头却出现两条人影。
“看山跑死马啊……”其中一人低低咕哝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那些藤蔓的缝隙里找路,“这林子居然这么大……”
另一人淡定的飘在藤蔓上,左顾右盼,姿态悠闲,越发对比出身边人的狼狈。
在藤蔓缝隙里不住跳来跳去躲那些神出鬼没虫子的那个,有点悻悻的白了身边人一眼,心想太过实在的人就是这样的——永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你一把。
正在腹诽,忽觉天旋地转。
唰一下满地藤蔓冲到了天上,再逼到眼底,近到只要她眨眨眼睫毛,就能刷掉一只在藤蔓上爬的山蚂蚁。
随即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原来自己已经被轻松的夹在了某人的胳膊下。
不用说,某人终于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帮助一把了——就是方式不对。
被夹在某人腋下的那个,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那家伙似乎也突然发现这个方式对淑女不是那么妥当,唰的一下把她又换到了自己背上。
蹲在他背上的那个,觉得这位置也勉强可以了,本来不想这么偷懒,但地上那藤蔓太脏,积年的淤泥里还有腐烂的兽骨什么的,实在不愿意踩上去。
正想在某人背上好好偷懒,那个被她调教得心思越来越复杂考虑越来越多的家伙,似乎觉得背上也不是那么好——他看不见她,不习惯。
于是唰的一下,他把背上那个又换了个位置
抱在胸前。
扎扎实实往胸前一放,胸靠着胸也罢了,还难得那么细心的,为了不让她的靴子落地,把她的脚顿在自己靴子上。
这下子凤某人愣住了。
这叫个什么姿势?
她被搂抱在某人胸前,紧紧相贴,脚踩着他的脚,被他揽腰带着前行,两个人连体婴似的,步步相趋,凤知微却更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连线的人偶,线在顾少爷手里。
她比顾少爷矮大半个头,踩在他靴子上,正齐着他眼睛的位置,柔软的面纱紧紧贴着彼此的脸,凤知微睁大眼睛就可以看见面纱内的少爷的脸,不知道哪里的瑰光射来,凤知微觉得自己又要晕眩了,赶紧偏转脸,一偏,擦着他高挺的鼻子,隔着面纱那么一揉,也能感觉到微凉的鼻尖,玉般的细腻,凤知微这下连头也不敢偏了,生怕再那么一揉,就揉着了某人的唇。
干净青涩的青荇淡香扑面而来,冲淡这林中阴沉微腐的气息,凤知微僵硬着身子,挣扎了一下,挣不脱,她悲伤的叹口气,心知自己是永远不可能从少爷魔爪中逃脱的,只好拍拍顾少爷的肩,干笑着打商量:“那个……麻烦放我下来,不需要这个样子。”
“我需要。”顾少爷不容置疑的答。
他确实需要——刚才他卡着她的腰,觉得手底下手感甚好,纤细柔韧而又弹性饱满,他觉得很像个什么东西,认真思索了半天,终于想起初青的柳条,这个发现让他难得的有些兴奋,他很少因为某事生发出联想,自己觉得这是个新奇的感受,又觉得自己但凡能有联想,多半是因为那是凤知微,于是便有心想从凤知微的身上寻找出更多美妙的东西来,比如她的身体,从他眼睛角度看下去,肩细致柔和,腰流畅收束,长腿精致,像……像玉瓶;比如她的手指,搁在他的肩头,指节修长手背雪白,像一朵玉簪花,指甲却是淡淡粉红,晶莹透亮,镶嵌在如玉的指尖,像……贝壳,宽大的衣袖从手腕落下落到肘间,那一截手臂细腻丰润肌肤如雪,像……藕,肘间靠近的地方,因为手臂抬起的姿势,有一处微微隆起,挺翘而饱满,像……像……像……
顾少爷专注的眼光,突然直了。
他心无旁骛的推敲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自己拼命联想着的这个部位,是个什么部位。
眼前唰的掠过两个多月前那次浴桶邂逅,从屋顶上恶狠狠栽下来的凤知微,也曾这么近这么近的贴在自己面前,那时候因为湿了身,她的身体更鲜明,他记得那娇艳的梅花,在一地霜雪之中宛转无依,因风颤颤,似乎在做着采撷的邀请,他于是也就去采了,但是凤知微好像不想给他碰,告诉他男女有别,这个问题他当时没想通,比如那朵梅花顾知晓为什么没有,顾知晓明明也是女的,但是没想通也没多想,也便丢开了手,如今在这荒林之内,初夏夜风之中,四面无人之时,再次这么近的和她贴面在一起,近到毫无缝隙的相携前行,不知怎的,便感觉到了身前躯体的温软,怀中女子的暗香,腰细得玲珑,握着便觉得虎口发热,而那一抹微微隆起,令他想起那夜水波之中惊心鲜亮的白与红,像一朵碧水之中未绽的莲花花苞,又或者是白雪之上腾腾燃起的一簇火,仅仅是看见,便浑身热了热,而前行中两人身体原本漫不经心的细微的碰撞,也突然令他细腻的感觉到了肌肤的柔软,由这柔软便想到那隆起的柔软,四肢百骸里,突然涌出暗暗的火苗,一路燥热的舔过来。
他面纱后的脸,因这燥热,破天荒的微微一红。
他的目光凝在了什么部位,敏感的凤知微自然能察觉,赶紧放下手一夹胳膊,掩了那微起的曲线,感觉到顾少爷有些失神,赶紧肘间一撞,一撞之下顾少爷竟然真的松开了手,凤知微不顾地下稀脏赶紧跳下来,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挽救这一霎的尴尬,却听顾少爷喃喃道:“……莲花。”
嗯?凤知微皱起眉,深更半夜的他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莲花?莲花还没开呢!
突然又听见顾少爷一声叹息,凤知微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叹息!顾少爷在叹息!
这个没有情绪,连生气都很难让人察觉的人,居然发出了平生第一声叹息日
有什么不对发生了吗?
凤知微再才智超绝,也没可能想明白刚才那一霎顾少爷的心理活动,只感觉到顾少爷的情绪有那么点特殊,似乎有点迷惘有点不安有点萌动,还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随即她看见顾少爷并没有继续要背她抱她,任由她跳开,自己还后撤了一步,凤知微松了口气,觉得顾少爷不碰她了,绝对是好事,但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弯身勾头斜过身子仔细观察了少爷一阵子,少爷静静站着,一动不动给她看,在冷月光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终于有了心事。
原来……这就是女子。
果然是很美的东西。
很多年前,奶娘喜欢抱着他摇晃,眯着眼睛和他讲,“你娘啊……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哟,你以后,也要娶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他听着,听到睡着,很美的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娘?不记得。
啰嗦!
但是那些铁马敲击寒窗的冷夜里,奶娘温暖的怀抱和关于美丽女子的描述,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还是在他浮薄的记忆里留了下来,只是那留存,也是旧衣箱里的干枯叶瓣,因为缺少思念的润泽,而轻飘飘的不能掠动他的心。
美丽的女子,于他是个无关的词语,女人对他的概念,就是洗澡和上茅厕不能在一起,而已。
后来到了凤知微身边,他知道她是女子,却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事实,他只是在乎凤知微,一开始是因为责任而在乎,后来是因为凤知微这个人而在乎,这种在乎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他没想过,只觉得喜欢和她在一起,必须要时常看见她,不能接受她离去或有危险,如果要她死先得踏过自己尸体。
她像是他的血肉或心脏,筋脉相连的存在,割裂不可忍受,失去便是崩毁。
他那样在意着的是,凤知微。
然而突然今夜,他终于把女人和凤知微联系在了一起。
美丽,等于,女子。
凤知微,等于,美丽。
凤知微,等于,女子。
顾少爷心情好了起来。
凤知微是女的。
真好。
……
凤知微自然不明白便在这短短一瞬间,少爷隆重的开窍,理解了她是女人,并且十分强大的推出了女人三段论,这个女人三段论和她有关,影响很重要……可惜她却不知道。
她拉了拉少爷衣袖,示意他前方有个山洞,少爷正在思索下一个重要问题,比如他今晚这个热辣辣的感觉,是因为凤知微是女人才有的呢,还是所有女人靠近了都会有呢?正在想着要不要找个别的女人试一试,想来想去认识的别的女人,除了韶宁就是华琼,但是这两个一个在帝京一个在闽南,似乎远水解不了近渴,少爷有点发愁,不行的话,路上试试?到西凉试试?
少爷一思考,问题就很严重,被打断了思路的少爷很不满的甩开凤知微的手,大步进了山洞,今天晚上特别无辜的凤知微看了看月亮,叹了口气也跟进去。
夜雾凉凉的浮游着,远处猫头鹰咕咕两三声。
林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月影里浮现出几条人影,当先一人,背着个笼子。
“散开来都散开来。”当先那人在指挥身后几人,“这林子里肯定有猫头鹰,多捉几只,选只最漂亮的带回去。”
“猫头鹰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有人咕哝着,各自散开。
散开的人踏着藤蔓,沉默向几个方向走去,随即隐约有些细微声响,荒林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像是剑光。
当先背着笼子的那人,月光下一个转身,修长而矫键的身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传说中的桃花眼,却又不似一般桃花眼有媚气,反倒带了三分邪气,转动间机灵明锐,令人觉得这双眼睛十分好看,将那普通容颜都提亮了几分口
正是奉命来捉猫头鹰的阿四。
他将手下驱散开来各自去捉猫头鹰,自己在林子中随意的转了转,似乎在等待什么,随即在他的侧前方方向,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
他欢喜的轻轻一合手掌,蹑手蹑脚的过去,那里的一株树上,果然有一只花羽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瞅着他。
他嘿嘿笑一声,轻烟般拔地而起,转眼便掠上了树,猫头鹰欲待挣扎,他的手却已经无声无息掐住了鸟脖子,树下簌簌落了一地杂色的羽毛。
他得意的笑一下,正要跳下树,忽然看见树下有个人,正仰头看他。
|乳白的面纱在那人脸上飘拂,眸光却依旧分明,不带杀气却又无所不在的笼罩住他。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正负手看着那株树,又笑吟吟捡起几根鸟羽看了看,神情很轻松,姿态很平和,看那模样,就像是吃饱晚饭出来散步的。
阿四在树上僵了一僵。
但也只是极其短暂的刹那,短暂到不在他近侧根本发觉不了,随即阿四便坦然的笑了起来,打招呼道:“魏侯和顾大人好兴致,竟然逛到这里来了,我们正在捉猫头鹰呢,您看这只好不好?”说着便要把手中的猫头鹰举起来。
顾南衣平静的挥了挥手,阿四一个举起的动作没做完便被打断,随即凤知微笑吟吟的道:“别,可别,千万别举,你一举,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阿四盘踞在树上,抓着那只鸟,看着树下两人,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笑,那平平无奇的脸便灵动如水,一双桃花眼越发邪气勾人,月光下看着实有几分魅惑。他捧着那只鸟,蹲在树上,用一种谈家常的态度,和和气气赞凤知微,“魏侯果然了得,难怪都说天下没有能瞒得了你的事,不过我可以请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凤知微笑容可掬。
“你是因为那个笼子怀疑我,我知道。”阿四慢条斯理的道,“但是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好心帮顾小姐做笼子呢?”
“知晓告诉我,”凤知微一笑,“你在她面前展示过一个奇巧的蛐蛐笼,可以用来杀蛐蛐,所以她才萌生了做个杀人笼的想法,知晓说你做那个笼子时,她老是瞌睡,没看见怎么做的,做好后你教了她哪些地方可以按动,却也没说按动会怎么样,知晓还说,笼子做好当晚,她要拿给她爹看,你拦了,说这是用来保护爹爹的,将来在危险的时候才拿出来,可以给爹爹惊喜,知晓觉得这么好玩的东西不拿给别人看很没意思,你教她,可以等到了西凉,趁爹爹不在的时候,拿给魏侯看看,结果昨天知晓一心卖弄,随手便动了笼子——阿四,我姑且称你为阿四吧,如果这些还不能让我确定你的问题,我也枉为魏知了。”
“这孩子脑子真好。”阿四并不生气,耸了耸肩,“我和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故意想混乱她的记忆,她竟然把关键的东西,都记得清楚。”
“这世上有种人最可恶。”凤知微淡淡道,“利用无辜幼童来害人,摧毁童真的信赖,猪狗不如。”
阿四还是在笑,几分轻蔑几分睥睨,虽然青衣朴素,却偏偏气势尊贵,在树上居高临下的道:“魏知,我刚才还有点佩服欣赏你,现在我又瞧不起你了,男子汉大丈夫,为达目的便当不择手段,哪管什么老人小孩这么婆婆妈妈的?真奇怪,你以前那些功业怎么建的?不会是抱女人大腿得来的吧?哈哈。”
“我是怎么得来这般功业,不劳费心。”凤知微也不动气,“你再瞧不起我,最起码现在你是欲待逃脱却被人围住的丧家之犬,我是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罗网的猎人,等你做了我的阶下囚,我会让你知道,魏知的功业,是怎么建的。”
“是吗?”阿四轻笑,桃花眼一眯,依旧带了几分轻蔑,“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夜很可能是自以为瓮中捉鳖,其实却被人调虎离山?”
随着他的话声,远处使节队伍居住的驿站,突然冒出巨大的亮光。
亮光里,一直蹲在树上的阿四手一撒,手中“猫头鹰”尖声怪叫,羽翼一张,半边漆黑半边雪白的翅膀花纹诡异,森然如鬼脸,而四面寂静的林子里,瞬间响起无数尖锐穿透的呼啸风声!
卷三 殿前欢 第二十九章 寻欢
驿站那边光芒亮起,凤知微霍然回首,身后响起阿四低笑,“昨儿那小,丫头抢先动了笼子,我便知道我瞒不了你——魏知,就许你埋伏别人,不兴别人将计就计?”
随着他的话声,林子四面风声大作,地面虬结的藤蔓突然翻起,藤蔓间电射出无数冷光,劲风呼啸,扑面而来。
除了高踞树上的阿四,地面上已经被那劲风全部包围。
顾南衣突然一脚便踢断了阿四呆着的树。
轰然一声那树倒下,那只怪鸟暴飞而起,阿四的身形在纷乱的树叶间一闪,鬼魅般的向某个方向退去,那个方向正是他的退路方向,只有那里没有暗箭,给他留下了撤退的空隙。
阿四轻功极好,自留下的缺口里泥鳅般一滑便过,谁知道刚滑出去,脚下便一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设了个陷阱!
阿四身子立即掉落,却不惊慌,半空里脚蹬在陷阱边缘霍然一个翻身,此时有几道黑影飞速驰来,当先一人伸手就去拉他。
阿四递出手正要去接,忽然看见自己肩头上,一只手平平淡淡伸出来。
黑暗夜林里,身后漫天暗箭背景下,悬空陷阱上方,忽然看见自己肩头长出只手,很有点惊悚的意味。
那只手白净修长,后发先至,明明阿四先伸手,那只手却先握住了接应之人的手,轻轻巧巧一拉,便将那人拉下了陷阱。
阿四伸出的手顿时没了借力,身子往下直落,这人应变却极灵活,突然一脚蹬在被拽落的那人身上,将那人狠狠的蹬在陷阱壁上,那人口中鲜血狂喷中,他的脚已经隔着那人身体踩在井壁实地上,借势一纵,便要冲陷阱而出。
然而他身子刚刚露出陷阱一个肩膀,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陷阱边,笑眯眯的看着他,水汽迷蒙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有点狼狈的身形。
凤知微等在井口。
阿四面色一变,却仍然不慌,口中短促低吟一声,摩擦一般的古怪音调,凤知微一怔,忽然听见一阵振翅的声音。
一只双翅展开如鬼脸的怪鸟,从她眸瞳里浮现,正恶狠狠自前方向她俯冲而下!
那只鸟在她瞳仁里越来越大,来势凶猛,凤知微眼底浮现一丝讥诮,抬手一挥,那鸟便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却并没有飞离,哀鸣一声,忽然翅膀一阵抖动,抖出许多短羽来,色泽发青,比它身上其余鸟羽小上一半,簌簌枫落如碎雨。
凤知微这回终于脸色一变,飞快缩手后退,人影一闪,阿四已经冲出陷阱,背对她在丈外立定,那只鸟扑扇着翅膀落上他肩头,他在月下回身睥睨一笑。
月光正升在他头顶,那人立在冷凉月色中,和肩头恶鸟一起傲然回望,一双桃花眼几分风情几分冷,凤知微突然觉得这人真正的身份,定然也是玉堂金马尊贵无伦。
身后人影一闪,顾南衣也已经出了陷阱,他拉下了阿四的帮手,原以为阿四定然坠落陷阱,不想阿四踩在人身冲出陷阱时,居然后腰腰带一振,射出一蓬细密如牛毛的毒针,顾南衣当时身在陷阱之下,躲避空间有限,他又记得凤知微要捉活口的嘱咐,不仅想自己避过,还想帮那个被踩得半死的人也避过,如此就耽搁了时辰,等在陷阱口的凤知微再被迫因毒羽让开,竟让阿四冲出了陷阱。
这一番对敌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兔起鹘落一霎间,一霎间几人几番争斗,各自有各自的惊心动魄,而此刻月下那人睥睨回望,带笑神情间几多傲然。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出现了大批铁甲人影,将他拥卫在当中。
凤知微立于原地,轻轻鼓掌,“好。”
这一声好真心诚意,赞这人灵绝狠辣的应变,真真大将之风。
阿四莞尔,缓缓向铁甲人群里退去,在他那一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属于凤知微的护卫队伍,正静静的等候着。
阿四眯着眼,看了看远处驿站的亮光——刚才得意中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才发觉,那亮光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火光,不过是多点了几盏灯笼显得特别亮而已,他撇了撇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叹息道:“果然是算无遗策魏小侯。”
“过奖,过奖。”凤知微浅笑。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阿四打量了一下包围圈,并没有急着动手,在属下接应下上了马,笑道,“我的人没有你的多,但是你也应该知道,能够千里驱驰来这里接我的,必然都是以一当十的精英,你今天想要留下我,容易,但是你这两千护卫,只怕要折损大半,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交代?他肯信你为了一个无名之辈便折损这许多精英?他会不会疑你别有心思,比如试图不再出使什么的?如果他因此存疑,不再拨护卫给你,你剩下的那些人,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路途,还要去西凉那个敌国?你看,是不是一个不上算的活计?”
“阁下很精明,很会算账。”凤知微负手静静看着他,“可惜阁下还是过于高估你的实力了,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因为仅仅是我身边这位,”她指指顾南衣,“便足够留下你,并不会导致我护卫伤损太多。”
阿四默然,在马上仰首,用马鞭轻轻敲着马鞍,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忽然道:“借一步说话。”
凤知微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人很有趣。
敌对立场,虎视眈眈,各自恨不得吃了对方,他居然要和自己单独“借一步说话”。
随即她道:“好。”
阿四的眼神也亮了亮,把那鸟放下,翻身下马,他身边一个声音粗豪的蒙面汉子急声道:“主子,别——
阿四一挥手,那人戛然而止。
凤知微悄悄附在顾南衣耳边,道:“你不用过去,看着就是,以你的武功,要想抢我回来,还怕抢不过那一群傻子?”
顾少爷认真的向对面看了看,觉得那群人确实看起来满傻的,万一有事抢回凤知微不是问题,点点头。
凤知微和阿四,各自向侧方行十步,在众人视线范围内,进了林子,隔树站立。
“这回重新谈交易。”阿四操着手,闲闲看着凤知微,“你放我走,我给你好处,私人的。”
“哦?”凤知微挑高眉毛。
“我很欣赏你。”阿四的语气如帝王对臣下,并不盛气凌人,却令人感觉到那份天生的掌控力,“你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如何?不为你所用又如何?”凤知微眼神一闪,并没有对这句狂妄的话加以嘲笑驳斥。
“你若能为我所用,今夜的事一笔勾销,日后我自有回报你处。”
“真是虚浮的大话。”凤知微淡淡道,“你搞清楚,今夜的事勾销不勾销,不是你决定,是我说了算,再说你能有什么回报我的?我已是国家二等侯,一品大员,位极人臣,君王爱重,你还能给出更好的?”
阿四不说话,笑了笑,那笑容不是被讽刺的惭愧或恼怒,还是那种淡淡的睥睨和自信,似乎自信自己,真的能给出更好的爵位封赐一般。
然而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现在这情势和你说这个,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也信不得我,既如此,咱们就来最直接的,你今夜放我一次,我应你三个请求。”
凤知微默然,阿四观察着她神情,笑道:“做人不要这么迂腐,吃亏了,就应该索回加倍的赔偿,你真要拼命留我命在这里,除了一具尸体和出一口恶气,于你有什么实际好处?我的承诺,才真正万金难换。”
凤知微笑笑,“阁下口气很大。”
阿四笑而不语。
凤知微这句却也不是疑问句,不过是个陈述句,随即她并没有考虑,决然道:“换了。”
阿四目中神采大现,下颌一扬,“世传魏侯狠辣决断,如今看来果然不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好话当不得饭吃。”凤知微笑吟吟伸手,“拿来吧
”
阿四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居然还要凭证?”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三张已经盖上特殊钤记的纸卷,道:“这种承诺也没法给什么凭证,但是这个东西,你应该知道它的用处,将来你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及我的性命利益,你在这纸上写上要求,随便送往临近的哪家‘广记杂食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要求转报于我,并听你驱策。”
雪白的纸卷递过来,月光下纸卷末端鲜红的钤记画押触人眼目,凤知微眼眸在钤记上一扫而过,眼神一缩。
对面阿四傲然负手,笑道:“你看,你犯得着为了朝廷的事得罪我?还是和我交好比较妥当,不是吗?”
凤知微笑笑,将纸卷收起,道:“阁下身份尊贵,一言九鼎,今夜之事,得罪了。”
阿四微笑着看着她,凤知微又道:“只是护卫已经包围了这里,当真一点都不拦阻便放阁下及贵属离去,我也无法交代,你知道的,出使队伍人多眼杂,还有其他官员在。”
“无妨。”阿四漫不经心的道,“你指令哪个方向稍微放开点包围圈,我照样带人硬闯便是,死几个属下也没什么,只要我自身安全就行,多死几个,别人才知道这一趟差的辛苦嘛。”
凤知微听着,唇角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果然又是一个凉薄毒辣,狼视鹰顾的王者!
“那好。”她脸上微笑不变,伸手一指西南方,“阁下请从那里突围,那方向也靠近京郊蒙山,进入山道后当地官府也很难搜捕。”
“多谢。”阿四一抱拳,二话不说便走。
凤知微立于原地含笑目送他离去,没有跟上来,阿四走出几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忍不住回身一望,便看见那少年衣袂飘飘于斑驳月下,一抹笑意沉在暗昧的月影里,看起来神秘而悠然。
阿四的心,微微动了动,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匆匆回到自己队伍,带领属下直奔西南方,一番厮杀后果然没费多少力气便冲了出去,他一边厮杀一边心头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直到冲出包围进入蒙山之后,属下抹着汗和他回报其后路线,他才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
魏知和他谈判时,还没发出任何指令,就告诉了他西南方可以突围,谈判后也没见魏知派人安排西南方悄悄撤围,说明西南方的包围,本就是最薄弱的,就算他不和魏知交换,也能带人从那个方向突围出去。
换句话说,魏知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打算杀他!
偏偏他还自作聪明的提出三个承诺,交出了有自己钤记的暗号,交出了自己的暗中信息据点,还自以为占了好大便宜!
阿四骑在马上,面色阴晴不定,属下们惴惴不安望着他的脸色,不明白他们那位素来聪慧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
阿四在那里自我讥嘲半天,想起自己虎踞一地,自小到大出类拔萃,自负神童,也受尽众人崇拜,不想今日还是没能敌得过这出名狡猾的魏知,狠狠的栽了个跟斗!
半晌他蓦然将马鞭一扬,回望来时方向,一声不甘而又兴奋的低笑,冲喉而出。
“好!你好!”
那边“阿四”怒极反笑悻悻退走,这边凤知微怀揣着战利品笑眯眯迎风而立。
怀中纸卷和衣服摩擦簌簌作响,她的眼睛在黎明日色中熠熠闪光。
顾少爷慢慢走过来,他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放走对方,却相信凤知微永远都是对的。
两人踏着沾了晨露的青草慢悠悠向外走,眯起眼睛享受黎明清爽的风,凤知微还沉浸在如何使用战利品的盘算里,忽然听见顾少爷道:“一直走下去。”
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了笑,“心想少爷开始学会主动表达美好的愿望了,这么美好的天气,这么清越的风,将平静如一的少爷,也给打动了。
“是啊。”她轻轻“嗯”了一声,“真希望没有烦恼,没有心事,没有负担的,在这条路上,平平静静永远走下去。”
她纯粹感叹,顾少爷却突然回头,斩钉截铁的道:“错。”
凤知微一怔口
“烦恼、心事、负担。”顾少爷抓紧她的手,“没关系,只要在一起。”
凤知微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少爷神情,觉得今天的顾少爷有点不同,微笑拍拍他的手,笑道:“是,在一起。”
顾南衣面纱后的唇角微微勾起,觉得这初夏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南衣。”凤知微突然轻轻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路不好走,是根本没有路。”
顾少爷沉默着,忽然道:“没有路,给你劈开。”
顿了顿,他道:“拿命。”
凤知微震了震,良久道:“南衣,记住,任何时候,为我珍重你自己。”
“不。”顾南衣静静道:“没有凤知微,顾南衣是谁?”
凤知微抿紧了唇,在一怀微微激涌的情绪里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她沉默着,仰头面向远方翻腾起伏滚滚而来的云海晨曦,眼神里微光浮动,身侧,那人如巍巍高山沉默伫立,将自己永远不变的身影,沉厚而亘古的覆在她身旁。
从阿四事件之后,路途便开始平静,一路下江淮走陇西,自暨阳山经过时,凤知微抬头看看隐在云雾间的半山,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那夜荒寺的萧声,经过暨阳时,还是那位彭知府来接待她,官是那个官,当初压在头上的申旭初等人却早已在宁弈手下魂归地府,经过整顿的陇西官场,较以前收敛了许多,晚间彭知府设宴,还记得顾少爷的癖好,所有的肉类食品都是八块,顾少爷高踞座上,淡淡道:“其实七块也可以。”
凤知微的筷子顿了顿,想起那年除夕浦园里晋思羽夹过来的三块肉,何其简单的一句话,浓缩了一个人何其艰难的挣扎,那一步的迈出,如天海之远,令人穷尽力量所有。
她轻笑着,给顾少爷夹菜,道:“只要你欢喜,都可以。”
顾少爷头也不抬,将她夹来的菜吃掉,正想说我也欢喜你,可不可以把昨晚的事再做一遍,忽听一个陪同的府丞笑道:“魏侯,顾大人,暨阳虽然是小地方,但是水土好,历来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咱们暨阳万花楼的清绾,个顶个的美人,便是和京城名优比,也不遑多让,下官命人唤了几个来,给两位大人唱唱曲子讨个雅兴如何?”
凤知微哈哈干笑一声,心想这一路终于有人敢当面向自己献美人了,本来她一直疑惑,天盛皇朝的官儿们什么时候都这么洁身自好廉洁如水了?她老人家出使西凉,一路上接待虽极尽巴结却中规中矩,别说美人,连只母猫都没见过,后来听侍卫闲话才知道,全天盛官场,现在不知怎的盛传某些流言,其内容关于楚王殿下魏侯爷和顾护卫之间的二三事,内容是暧昧的,人物是彪悍的,情节是富有想象力的,直接编成传奇情Se话本子是不需要润色的,这府丞大概是个官场新丁,没听过这些,直接的便塞美人过来讨好,看对面彭大人,连连向他打眼色,脸色都憋紫了。
那府丞见凤知微笑而不语,自己主官又杀鸡抹脖子的打眼色,有些惶惑,左顾右盼的干笑着十分讪讪,凤知微看那模样又觉可怜,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忽听身边顾少爷问:“女人?”
府丞连忙点头。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一本正经,绝对不像在开玩笑的顾少爷。
“美人?”顾少爷又问。
府丞眼睛亮得贼兮兮,语气严重,“绝对美人!”
凤知微正在想着顾少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给顾知晓找个嬷嬷什么的,便听少爷淡定的吩咐道:“好,试试。”
正在喝酒的凤知微“噗”一下险些喷出来,赶紧用袖子一遮,对着喷了满袖子的酒液发了阵呆,又看看天色,想知道太阳明天会不会从西边出来。
一直给下属打眼色的彭大人,眼捷毛一阵乱飞,像抽了筋。
其余陪坐的暨阳府诸官员们,纷纷举袖子的举袖子,端杯的端杯,从袖子后和杯子后,观察魏侯的神情,看传说中的两男争一男中的那位一男,面临着当面背叛是个什么表情,看魏侯和顾大人的断袖情深今儿个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断袖面临真正的袖断?决裂了?龃龉了?吵架了?使小性子?还是只是玩点吃醋调情的小把戏?
这里猜测纷纷,充满了人类对所有禁忌情爱的想象力,并两眼发光的为传奇话本子添加新的一回,连章节名都想好了《移情别恋当面索美,醋海生波伤心寻欢》。
那边凤知微还愣着没反应过来,那么敏感的人,竟然也没注意到席上瞬间暗湘汹涌,好一会儿才再次干笑,“好,试试……试试……”
一边想着少爷长大了啊,这么突如其来的开窍了啊,这开窍开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啊,招呼都不打就直奔主题了啊。
她这回的笑容可真的是干笑了,对着那个当着她面一本正经要试试女人的家伙,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无心和众人再摆着假面打哈哈,一面道:“晚了,散了吧。”一面令那府丞留下,单独把他唤到一边,道:“既然顾大人要试试,你就着意点,那些风月场中老练的女子就不要了,就是你说的清倌儿,身家清白,性子也好的,选个来服侍顾大人。”
府丞感动的仰头看凤知微,他刚才已经从同僚的私语中听出了“关于楚王和魏侯和顾护卫的二三事”,正一身冷汗的后悔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不想峰回路转,魏侯居然还这么关切的给顾大人安排女人,越发感动于魏侯的泱泱大度,心想魏侯果然是魏侯啊,大人物连断袖都断得这么有风骨有气度啊……
当下连连发誓绝对是最干净最美的,又暗示魏侯是不是也安排一个,反正都这样了,魏侯心不在焉的听着,忧伤(他觉得是忧伤)的道:“只要他满意就行了……”
府丞被魏侯伟大的断袖节操感动得泪水连连的退下,着手去安排女人了,凤知微这边站起来,发了一阵呆,也不去看呆在厢房里的顾少爷,直奔后院去了。
她在后院里转了三圈,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水,觉得今天的月亮和水都有点不对劲,正想转第四圈,忽然一间屋窗扇打开,顾知晓探出头来,奶声奶气的嚷:“你干嘛,吵死人了。”
凤知微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大步进屋,道:“这么晚还不睡?”
顾知晓穿着小肚兜蹒跚的爬回床上,揉揉眼睛,道:“我爹呢?”
凤知微爬上她的床,往被窝里一钻,也不管顾知晓推她,将她抱住道:“唉,你爹啊……”
顾知晓睡眼惺忪的转头看她。
凤知微一句话说到一半就顿住,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和孩子说这个?怎么说?能说?顾知晓这个恨不得整天将她爹塞进她兜兜里的恶魔女娃,真要知道她爹“和坏女人一起”,会不会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笼子召唤出来,啪的一声把人送回姥姥家?
凤知微坐在那里,抱着怀中软软的小身体,顾知晓很困,一顿一顿的在她臂弯里打盹,柔软的散发|乳香的肌肤摩擦着她的手臂,让人心情安定温软,她想了一会,忍不住慢慢笑了笑。
今晚真是给少爷吓着了……这一步迈得太大,迈到她跟不上,险些自己栽下去,这种奇特的,失落而又茫然的感觉,是不是那种看着自以为了解的身边人,突然成长到令自己陌生,而产生的寥落感?
她皱着眉思考了半天,见小丫头还在等自己,笑了笑,抱住她慢悠悠的道:“知晓,有没有想过你爹给你添个娘啊?”
顾知晓立即不困了,精神奕奕抬起头,“你么?”
凤知微“啊”的一声,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无聊找虐来了,顾知晓已经扁扁嘴,并不说话,翻身从她怀里滚落下去,背对着她,做出要睡觉的模样。
凤知微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自从给顾南衣整过那一次,竟然学得深沉许多,学会了收敛自己的那些锋利的抗拒,她是害怕被她爹知道了再次给甩下来,这么一想便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被逼着要察言观色和忍耐,很有些可怜,忍不住轻轻抚了她的肩,柔声道:“知晓,你会长大,你爹会老,我们都会老,将来总有一天,或者你爹离开你,或者你离开你爹,你现在也许会觉得那是不可接受的,但等你长大,会有更新鲜更丰富的生活等着你,我们的存在都会自然而然淡去……”
她说着说着,慢慢住了嘴,神情微有些恍惚,这段话到底是对着顾知晓这个三岁孩子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人生聚散无常,谁敢保证说一生不离不弃相伴到底?
或许有一天,今日相聚的人都会天南海北,或许有一天,朝夕相伴的人突然忘记自己。
今日刻上心版之深深烙痕,到了明日,或许只是一缕枯黄的旧月光。
她怔在那里,手指搁在顾知晓肩上忘记收回,突听得那孩子埋在被褥里,闷闷道:“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她连说了五个不会,嘟嘟嚷嚷的语音带着鼻音,凤知微的手指抚过她细致的小脸,触着了一点微微的湿意。
这小小的孩子,也是因为她语气里突然的怅然伤感,而有所触动么?
凤知微收回手,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因为心绪浮动便来影响孩子,爬下床,给顾知晓盖好被子,那孩子便把自己裹紧,严严实实钻在里面,直到她退出房间,始终没有翻转身来。
凤知微回到院子里,看看顾少爷亮着灯的厢房,他的屋子一向都在她隔壁,往日觉得方便,今天便觉得不方便,这要回屋睡觉,听见了某些不该听见的声音怎么办?想了半天,只好去视察周围防卫,又去看了看钱彦——她趁着这次出使,趁机将钱彦要了过来,以免在帝京惹出事端,至于他错过的朝考授官,这一趟出使完随便给他报个功也足可补偿,钱彦承她救了一命,也感激她用心良苦,比以往更谨慎贴心了几分,阿四使计那夜,安排在驿站放火杀人的杀手被伏杀,便是他安排挂上几个大灯笼,照亮驿站,让远处的阿四以为驿站那边得手的。
钱彦正在灯下看从朝廷转寄来的南方文书,看见凤知微进来,笑道:“魏侯还不睡?”
凤知微干笑一声,心想今晚大人我没地方睡,岔开话题道:“看什么这么认真?”
“陇北和闽南的专报。”钱彦道,“说是前不久有一队商船,自大越出发,抵达西凉,这本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前来接这队商船的,来自西凉京城,有人认出其中一人,好像是摄政王左右臂,大司马吕瑞。”
今天的文书专报凤知微还没看,听见这一句眼神一闪,突然道:“大越目前局势如何?”
“越皇驾崩,大军撤回,我朝趁机推行当初魏侯的平越二策,而目前越朝无暇他顾——诸皇子争位,太子即位三天,被四皇子所杀,四皇子刚想即位,被太傅急调临近大军围攻灭了满门,随即拥立九皇子,朝中却有一半朝臣反对,大越京都,正陷于纷乱血火。”
凤知微不动声色听着,问:“晋思羽呢?”
“大乱起时安王领兵在外,原本直奔京都,却在太子被杀后折道向南,并没有进入帝京,据说大军停在大越南境,具体在何处还未查知心现在他的情形,倒和他其他几个兄弟有点像——被放逐流亡。”
“是吗?”凤知微一笑,尾音拖得有点长,她负手而立,想起那一年华彩交织的浦园,想起那些惊心而不动声色的试探与反试探,想起书房里一番尔虞我诈的谈判,想起自己从浦城城头落下时,晋思羽霍然伸出却抓空的手。
一别未久,故人竟可在他国再见么?
想不到这次去西凉,情势竟比想象中还复杂呢。
和钱彦又聊了几句,眼看不早,不好再在人家那里赖下去,她只得告辞,将文书收集在一起,准备到厅堂里夜半挑灯苦读,刚要迈出屋子,忽听见一声爆响。
声音是从顾少爷屋子里传来,伴随着顾少爷冷而有点怒气的声音。
“骗子!”
于此同时,一样东西破顾少爷窗户而出,噗通一声,重重栽在了屋外的池塘里。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章 八卦记录
据说,长熙十五年六月初三夜,戌末亥初,暨阳府官邸客院“竹香院”南厢房内,曾发生了一段只有当事两人知道的彪悍对话。
这段对话的内容是这样的。
“小女子纤纤见过大人。”
“嗯。”
“大人想听什么曲儿?《清平调》?《折枝令》?或者山野歌儿《梅春儿》、《翡翠枝》?或者……嗯……《十八摸》?”
“摸。”
“大人……您好坏……”
“为什么?”
“……嘻嘻……大人……你真有趣儿的……”
“有趣什么?”
“……大人……嗯……别逗人家啦……”
“逗什么?”
“……”
“还不唱?”
“……一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姐姐的头发滑又长,搔在了哥哥心尖尖上……二呀摸,摸到……”
“不好听。”
“……难道……大人您是要……来真的?”
“什么真的?”
“……哎呀……真……摸……嘛……”
“……”沉思中,“这个可以。”
呢喃低笑声,簌簌脱衣声。
“等下。”
“大人……有何吩咐……奴家……有点冷……”
“你那里。”指胸,“好看么?”
“……嗯……大人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要你自己说。”
“自然是……自然是……”
“美么?”
“……奴家号称万花楼第一美,因肌肤……饱满润泽……人称……玉莲花……”
“莲花?”
“……嗯。”
“像莲花?”
“……嗯……”
“莲花的花苞儿?”
“……羞死人了……您干嘛问这么细……您摸摸……不就知道了……”
簌簌落衣声,含羞带喜低笑声,窗上人影渐渐重叠,隐约饱满坚挺,温柔逼近。
“……”
须臾之后。
“骗子!”
轰然一声,一大团白影飞出,撞破窗户,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噗通一声坠入院子池塘里,将满池子莲花花苞儿砸碎。
出手砸人的那个人,愤怒的好像被砸的是自己,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拼命找盆找水找帕子,要洗手。
一边洗一边咕哝,干巴巴的语调也能听出极其愤然。
“骗子!”
“什么莲花!”
“什么花苞!”
“牛粪坨!”
“烂肉包!”
……
顾大少猎艳史在他不忿的抗议和纤纤的委屈哭泣中速度结束,没结束的是爱听墙角和挖八卦的某王爷偷偷派出的某护卫的偷窥心,此人高蹉围墙之上,抓着纸和笔,将临近一幕尽收眼底,然后目光发亮奋笔疾书:
“时辰:六月初三,戌末至亥初。”
“地点:暨阳官衙后院南厢房。”
“人物:顾南衣,万花楼头牌纤纤。”
“事件:顾南衣要听《十八摸》,听完了还要摸,摸了还要问莲花花苞,花苞给他看了,他给扔了,还骂人骗子。”
“个人看法一:顾南衣不是个东西,不懂得怜香惜玉。个人看法二:顾南衣为什么特别专注莲花花苞?此事值得探究。个人看法三:某人看不出来吃没吃醋,殿下你还有机会。个人看法四:顾南衣好像开窍了,殿下你小心。个人看法五:再干净的妓汝也还是妓汝,我和殿下一样,对这种女人从不感兴趣。个人看法六:其实纤纤那胸还真的像个玉莲花苞。”
那夜响声很惊悚,在寂静的夜里炸出好大的动静,四面都有人赶过来查看,凤知微反应灵敏,看见白乎乎一大团便立即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立刻奔到了月洞门,阻止了护卫的接近,干笑:“刚才在荷池边看花,不小心把椅子推进去了,没事,没事,各位散了,散了吧。”
护卫们散去,凤知微抹一把汗,还得自己下水去捞那倒霉纤纤,把人家湿淋淋拽上来,那姑娘已经吓晕了,瘫在地上,更糟的是,袒胸露|乳,只有下半身亵裙还半裹着,凤知微好歹现在是个男儿身,不方便,脸色发红的扫了一眼那姑娘,心想少爷真狂放啊真狂放,一边命顾知晓的侍女来给那女子收拾,一边就去敲少爷的门。
原以为少爷在气头上一定不会理她,不想门一敲便开,凤知微正要说话,蓦然看见顾少爷衣裳半解,露出大半个胸膛,肌肤在未点灯火的暗处光泽莹润,伴随着淡而干净的青荇气息,瞬间逼至眼前鼻端,像一轮明月亮在视野里,顿时脑中一乱脸上一红,想好要说的话都忘记了,赶紧往后退,一边胡乱的道:“啊你也该休息了,刚才的事我帮你处理了……”
顾少爷不说话,也不整衣,默默的看着她,见她后退,突然张开双臂,将她一抱,随即俯下脸,头埋在了……凤知微的胸。
凤知微“啊”的一声,呆住了。
顾南衣深深的将自己埋进去,努力的隔着厚厚的裹胸布寻找曾经让自己热辣辣的那种感觉,在那般微微的起伏里很快找到了一点点,只觉得果然自己的心砰砰的跳了一下,满身的热血也像那晚一样激涌奔腾了一会,重回的熟悉感觉令他满意的吸一口气,迅速的放开,语气欣慰的道:“这个才对!”
凤知微:“……”
顾少爷默默的将他眼中的莲花花苞凝望了一阵子,心想果然是不必试验的,果然普天下的莲花花苞只有这一个的,果然别人的摸着了只有恶心的,你说其实看起来也差不太多为什么感觉就差这么多呢?真是想不明白的问题,唉,浪费时辰。
他这里一触即放,满意的完成了内心的疑惑和思考,舒舒服服的把门一关,坦然睡大觉去了,那里凤知微直着眼睛站在门槛上,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少爷袭胸了。
袭胸不可忍,袭胸之后连句道歉都没就去睡觉更不可忍。
凤知微眼睛发蓝,很想违背一下自己做人准则,把门踢开好好和少爷谈一下关于男女授受不亲和温良恭俭让之类的问题,手指已经触及门板,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唉,少爷似乎正处于对某事的启蒙阶段,拿身边的女人来试试也是正常的,真要大惊小怪的,一方面自己尴尬他还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也会给人家纯洁弱小的心灵带来不必要的阴影,这对于一个正处于开窍阶段的人来说,是很摧残且不符合教育之道的。
凤知微有点哀怨自己的沉敛性子,遇见什么事都喜欢动心思先想啊想啊想,尤其遇见这种别的女人一碰就炸毛的事,她想得反而更多更深,这么一想二想的,什么怒气什么冲动都会被那些左思右想给磨掉,换了最后摸摸鼻子,悻悻离开。
于是她也就是摸摸鼻子,悻悻离开了。
她和顾南衣,两个人,都有些心思浮动,一个被袭胸吓着,一个想着女人,都没注意到远处高踞围墙上眼睛亮亮的那个,再一次奋笔疾书。
“时辰:六月初三,亥时一刻。”
“地点:暨阳官衙后院南厢房顾南衣屋子门口。”
“人物:顾南衣,凤知微。”
“事件:顾南衣抱住凤知微,蹭她的胸(太过分了!)。”
“个人看法一:顾南衣不是个东西,太懂得怜香惜玉。个人看法二:凤知微没有反抗,居然没有反抗!个人看法三:看见前面一条殿下你先别哭,我还没说完,我觉得凤知微不是不反抗,是完全给震惊得忘记反抗了。个人看法四:可是我认为,就算当时没有反抗!事后还是应该找顾南衣算账的,可为什么她没有呢?个人看法五:看见第四条殿下你也先别急着哭,我还是没说完,我觉得吧,凤知微这个人遇事考虑太多,可能她是觉得事后再闹很无聊,总的来说这是小事。个人看法六:殿下你确定你真的不需要放下手头督造行宫事务想办法来西凉走一遭?”
暨阳寻欢事件后,凤知微的旅途又恢复了平静,那一夜的后遗症,除了让纤纤姑娘受惊大病一场,以及给暨阳官场带来了新的嚼舌头传奇,让官儿们在闲的没事干的时候可以对“六月初三夜魏侯和顾护卫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发挥出充分而离奇的想象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最起码顾少爷恢复淡定了,再也不提要求试试女人了。
七月初二,天盛使节队伍抵达闽南和西凉交界处的雄县天水关,在那里,凤知微和华琼见了一面,两人原以为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不想几个月便又相逢,两人在和西凉一河之隔的天水关渭河相会时,不禁相视一笑。
“朝廷上的事果然千变万化。”华琼的衣袂猎猎飞舞在风中,注视大河滔滔逝水,笑道,“居然你紧跟着就到了闽南。”
凤知微默然不语,静静注视日光下闪烁万千粼粼光芒的河水,良久柔声道:“陛下有口谕让我带给你——着你在闽南就地招募早年火凤旧部,重建火凤军。”
华琼目光一闪,笑道:“得令!”
“我娘当年虽然对火凤军一字不提,但我知道,她内心里一定很思念旧部。”凤知微轻轻道,“按说该我这个女儿去替她完成凤愿,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了你身上。”
“我们还分什么彼此?再说没有你的鼓吹,陛下哪肯松口?”华琼微笑拍她的肩,“何况以你身份,火凤军断不能和你有表面关系,你放心吧,既然有了这口谕,我定然能给你把火凤军建成。”
“你上书要求建火凤军,陛下对这个提议很赞赏,我只不过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凤知微道,“陛下极有兴趣,还说闽南女子因为出身山区,极为矫健灵便,天生战阵的好料子,尤其以闽南南部赤水黑山等县的女子最为出色,当年火凤军大部分便从那个地方招募而来,你也不妨试试。”
华琼认真听了,点点头,对着眼前宽广的河水张开双臂,笑道:“且等着吧,知微,火凤旗帜,定然能在闽河之水上飘扬!”
她微仰头,高举双手,一个昂扬超拔的姿态,日光激越的打下来,在她线条明朗坚定的下颌上溅射开去,乌黑的发飘在风中,也如一面猎猎的旗帜,而她身侧,那同样优秀的女子,笑而不语,夕阳下眼波与这河水一般光芒细碎,神情却寥廓辽远,等行这浩浩山河,无声往眼底奔来。
七月初三,在天盛闽南布政使相送和西凉礼部迎接下,天盛使节队伍渡河而过,正式踏入西凉国土。
从官船上下来,脚步踏上西凉看起来和天盛没什么区别的土地时,凤知微有些感慨——自己竟然成为十数年来,第一次踏入敌国西凉的天盛人,想来便冲着这一点,便可以载入史册了。
西凉派出一位礼部侍郎,率领当地官府在边境迎接,这个礼制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等到到了京城,自然还有更高规格的正式接待,摄政王派礼部官员穿越大半个西凉将天盛使节队伍一路迎接到京,本身表现的也是一种尊重。
凤知微从官船上下来时,岸上鼓乐齐鸣,鸣炮三响,百姓们被拦在十步外,挤挤挨挨,好奇的看“天盛的官儿们”,西凉官员们,则含笑迎上来。
当先的西凉礼部侍郎柏德山,好奇的仰头看着官船上最先下来的少年,真的是少年,非常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清瘦而秀致,却没有书生般的酸腐气息,气质雍容沉稳,像承了雪的巍巍远山,让人一眼过后便忘记他的年纪,他那眼神也很特别,并不像很多少年得志的重臣锋芒逼人,而是迷蒙温和,看不穿眼底天地,他随随便便披一件青色锦袍,姿态自如的下船,看得出经惯大场面,初秋的日光打在他肩头,整个人灿然若镀金光。
这就是天盛国士,名下无双,号称奇才的魏知?
果然……特别。
“那个是魏知哦?”
“好年轻……都说他文武全才,天盛皇帝最爱的臣子,也不知道真假。”
“自然是真的,不然怎么会派他来?西凉和天盛,可从来没有交情。”
“还是个漂亮少年郎呢,嘻嘻……和我家小桃儿尽配的……”
“呸,人家什么人?你家山村野丫头也想攀龙附凤?刘家的你真敢想!”
“怎么你们都知道这个人?”
“怎么不知道,那年他到南海剿匪,杀了不少海寇,俺姑姑家在南境靠海,说她们那边后来也清静了许多,说起来咱们西凉,也算承过人家的恩呢!”
一些看热闹的百姓,随心的谈论着,却也有更多的人,远远的不靠近,用森冷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光鲜庞大的天盛使节队伍。
柏德山听见身后百姓的指点惊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看人家看呆了,而且这个仰头呆望的姿势,怎么看都有点堕我国威,想着摄政王在他临行前关于“可尊敬不可迁就”的嘱咐,不禁唰的一下后背便冒出汗来。
赶紧上前,三步外站住,随着司礼官员的唱礼,淡淡一躬,“见过魏侯,魏侯远道而来,敝国有失迎进,魏侯见谅。”
“好说好说。”凤知微早已将对方的失态看在眼底,含笑握了他的手,道:“承蒙大人远道相迎,魏知不胜惶恐,贵国物阜民丰,风物宜人,真是令人看花了眼,还得劳烦大人一路给我这土包子解说解说,请,请。”
她语气谦和,眼神亲切,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柏侍郎原本听说多了这位天盛重臣的“丰功伟绩”,很有些警惕和紧张,然而凤知微亲切又有分寸,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令他顿时放松,赶紧笑起来,双方各自介绍随员,交接礼节,一番热闹过后,浩浩荡荡继续上路。
按照柏德山的意思,是在这里休憩一夜之后,第二日再前行,凤知微却坚持立即上路——这里是闽南和西凉交界,边境地区,向来是摩擦最多的地方,这许多年下来,难免会有积怨,就撇开这些不算,当初娘率兵将殷志谅驱逐出天盛腹地,闽南边境可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她和柏德山商量时,语气温和语意却很坚持,柏德山有心按照摄政王的吩咐“尊重却不迁就”,却发现和这位魏侯交涉,完全是徒劳无功,无论你想要表达怎样的意愿,最终都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人就那么淡淡微笑,听你说完,表示同意你的看法,然后——做他自己的。
往往一番话还没谈完,你就已经觉得自己再坚持很傻,因为只有对方是对的。
柏德山领教了凤知微的交涉艺术,一边想着这个可以学一学,以后谈判好用,一边安排人探路开拔,他带来了一千护卫迎接天盛使节队伍,按照凤知微的意思,五百前头开路,五百侧翼护卫,却用自己的两千护卫,将天盛队伍护在中心。
队伍行到一处岔路,柏德山在道路前略有沉吟,随即指了左边一条道路,接令的护卫首领向那道路看了一眼,唇角一抹笑意冷冷,随即拨马而去。
马车车帘一掀,现出凤知微的脸,她正看着那护卫首领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有思索的神情——这位首领先前见礼时,便态度淡漠倨傲,而西凉那边官员,对这位品阶并不算高的护卫首领也十分客气,想来此人定是摄政王的亲信。
车队又走了一阵,渐渐到了山区,西凉和闽南一样,多山,边境尤多,车队打算绕山而过,道路崎岖,众人都弃车乘马,凤知微眯眼看着前路,和柏德山拉闲话,“这山看来屿拔险峻,不知山中可有村庄?”
柏德山倒是个聪明人,闻言立即笑道:“这是滕山,是我们西凉西境第一山,山中有些猎户杂居,村庄倒是没有,平常安定得很。”
“魏侯是在问山中可有山匪?”一旁那个侍卫首领突然冷冷接话,“柏大人想必忘记告诉你了,有的,只不过那些山匪……”他突然讥诮一笑,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冷冷翻过来睨着凤知微,“是当初贵国和敝国交战的逃兵,当年虎野坡一战中贵国溃逃数十里,逃兵无数,很多人从此流落西凉边境,无以为生,便扯旗子做了山匪,年年侵扰我西凉百姓——魏侯既然好不容易来了,是不是该把你们这些丧家之犬给收回去?”
这一番恶毒挑衅的话说出来,四面所有的声音瞬间都被斩断,静到听见远处落叶崩脆的粉碎,柏德山愣了好一阵子,才厉声道:“邱统领!慎言!”话声尖利得不受控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邱统领仰首望天,傲然冷笑,一副老子就是说了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柏德山看他那副模样,气得直翻白眼,心想真是个二百五,武功极高却不会说人话,摄政王为什么要派这个对天盛有心结的人来护卫?再看看四面天盛侍卫,人人面有怒色,不由有点心虚的咽了口唾沫——这要真惹怒来使,动起手来,一千对两千,胜算多大?
却见天盛侍卫虽然暴怒,却无一人开口斥骂或贸然动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队伍的中心,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拢着衣袖,笑吟吟的看远处的山,连眉梢都没动一动,等四面都安静了,才将目光缓缓落到邱统领身上,很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一下。
她那种“你像个跳梁小丑很有意思”的目光,看得邱统领浑身一阵不舒服,正要发怒,却听凤知微攸攸道,“看见这滕山,在下很有感触。”
她突然说这一句,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柏德山有心打圆场,连忙接口,“魏侯有何感触?”
凤知微慢条斯理看他一眼,扬鞭指了指滕山,道:“在下突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二十年前,有一个皇帝,座下有一员倚为左右膀臂的大将,镇守南境一线,其驻地涵括当年的整个南境,面对如此倚重,该大将感激涕零,曾和这位皇帝噬臂为盟,愿生生世世为西南之藩,替皇帝守好这南方沃土,惜乎誓言犹在,人心不古,某日该大将临阵倒戈,致本主猝不及防大受伤损,按说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不过皇帝年年做,明年到我家而已,偏偏这位大将高风亮节,百战长胜将军,竟然在大胜之后,又连连败于对方一位不过十余岁的女将手里,在某山之下,溃逃数百里,一退二退又三退,生生退到了最为贫瘠荒凉的极南边陲之地,从此流落该地,无以为生,便扯旗子建了国,年年还记得侵扰本主之国,想把自己吐出去的土地再抢点回来——本侯想着,这位大将好不容易反戈了那么一次,偏偏又没能做到底,是不是该抽个时辰,好把当年那些吐出来的领地,给再收回去?”
“……”
凤知微这番话,几乎原封不动的把邱统领的那段挑衅给送了回去,还更毒辣几分,既不指明何朝何人,让人无法对号入座,偏偏句句都在说当年殷志谅的背叛无德,句句都戳在西凉朝廷的痛处——当年殷志谅大胜后却败于一个少女将军之手,被迫从此立国蛮荒贫瘠的西凉,这是他毕生痛事,在世的时候谁提谁死,如今西凉的官儿们自取其辱,被迫生生听着,最后一句更是狠辣,人家殷志谅都死了做鬼了,她还问人家“什么时候抽个时辰收回去”?
西凉的官儿们人人脸色白得鬼似的,被这番讥嘲讽刺调侃威胁齐备的回击给打击得无言以对,想发作没有理由,这种明知人家在骂你还不能认只能听着的感受实在太憋屈,众人都恨恨瞪着邱统领,暗骂他自取其辱。
邱统领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呛”的一声,长刀已经出鞘一半,西凉官员们又是一惊,正要阻止,忽见一道青影直直的飘了过去,没有起伏的道:“刀很好看,拿来看看。”
凤知微莞尔,心想顾少爷也会拐弯抹角说话了,邱统领却不知道轻重,看见顾少爷过来,狞然一笑道:“想看是吗?行啊——”
他随手将刀往前一递,半出鞘的刀只要轻轻一震便会震落,心中盘算着只要这人伸手来接,必然要给他一个小小惩戒,看在摄政王嘱咐份上,不用太狠,一只手就行!
刀半出鞘,西凉官员们眼神紧张,这位统领在西凉三大高手排名第三,一手刀法独步天下,天盛这个蒙面人要是在他手下吃了亏……柏德山已经在考虑,万一真的出事,怎么向摄政王交代。
刀半出鞘,顾南衣伸手来接,邱统领眼神突然一恶,手腕一反刀光一亮,以快至惊人的速度向顾南衣手腕斩下!
“啪。”
大惊失色的柏德山刚迈出一步欲待救人,便看见刀光一亮又隐,黑影青影团团一转,随即一声闷响,听起来并不像是利刃入肉的声音,倒像什么东西被狠拍,随即地上腾起一股烟尘,迷了冲上来的柏德山的眼睛。
他慌忙去揉眼睛,隐约听得众人惊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越急越揉不干净,好容易睁着充血的眼睛一看,不由呆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邱统领,不见了。
顾少爷衣袂飘飘的站在那里,用手指弹了弹刀,没有起伏的赞扬:“好刀。”
那边凤知微从容自若的道:“好刀你便收了吧。”
西凉众官员:“……”
柏德山找了半天,才发现,不知何时邱统领竟然半身都陷在了地下,头上鲜血涔涔,正挣扎着要将自己拔出来。
他竟然在刚才的交手中,被顾少爷淡定而彪悍的夺刀,将他一刀拍到了地下……
西凉官员们一阵倒抽气,面面相觑,在他们心目中,邱统领武功绝世无人可档,不想竟然抵不过人家轻描淡写的一招。
顾南衣自顾自把刀没收,心想其实这人武功是好的,只是太轻敌了,活该。
凤知微在马上悠然微笑,目光微微一顾盼,西凉官员们无人敢接,齐齐低头退后。
骂,骂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过人家,还说啥?
邱统领好容易从坑中钻出来,羞愤欲绝,也无脸再去和顾南衣要刀,恨恨的拿白布包了头,去队伍前探路了。
凤知微唇角浅笑淡淡,西凉官员面上无光,没精打采,这下连话也不说了,一路绕山而行,眼看着经过一个山谷狭道,凤知微是经过战阵的,对这些地形都特别敏感,看这山谷四面逼仄,头顶直如一线天,那种伞盖式的顶崖,上方有什么人都不知道,不由多留了点心,一留心,便发现了不对处。
她想了想,道:“各位,天色不早,我看我们先停在这里吧。”
柏德山愣了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千人在这山谷之前露宿?忙道:“魏侯,过了这山谷再走十里,便有驿馆,现在还只午后,我们快些应该来得及,倒是在这山谷之前歇宿,似乎不大妥当。”
“什么混账主意。”前方邱统领回过头来,一头的白布很有些滑稽,恶狠狠道,“谁不知道逢谷莫入,你竟然要在这里歇?你自己想死我不管,我可不会陪着你犯傻!”
“哦?”凤知微浅笑,“邱统领,我觉得往前走不妥当。”
“我觉得妥当!”
“是吗?”凤知微脾气很好的样子,“真的妥当?”
“不走才不妥当!”
“既然这么妥当。”凤知微笑眯眯,“贵军对道路比较熟悉,此处又是山谷,还得烦请贵军前面探路,我看也不用护我们侧翼,等下人多了挤在一起过不了,贵军这一千人,便在前面走吧。”
“那成!”邱统领冷笑,“会给你探好路的,不然你怎么敢走?”呼哨一声,将一千人集合,烟尘滚滚向前而去。
他身后,凤知微高踞马上,手指夺夺的敲着缰绳,望着一千人的背影,露出她独有的,雾气蒙蒙的笑容。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一章 火凤
邱统领带着一千护卫奔驰向前,他并不是蠢货,武将世家出身自然也懂行兵之道,在进谷之前,特地自己先纵上崖察看,崖上空荡荡一无所有,顿时放心,一路行了下来,手一挥,道:“开路!”
一千护卫得令,奔驰向前,邱统领冷笑看着后方停住不动远远退开的天盛队伍,心想等下过去,可得好好讥笑那个小白脸一回。
忽听几声“哎哟”大叫,伴随枯枝断裂声响,跑在最前面的一队护卫,突然不见了。
众人都一愣,随即发现前方看似堆满乱草的平地,其实早已被人挖了好大一个坑,在上面浅浅铺了枯枝断草而已,护卫们疾驰而去,顿时落入坑中,而后面的护卫收势不及,纷纷也撞了进去,坑内顿时哎哟啊呀的嚷成一片。
这陷阱也没什么稀奇,兵家常见手段,只是用在此处,颇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本来这种山势,一般都是崖顶埋伏以滚石相击,对方却偏偏独辟蹊径,崖顶什么都没有,问题出在地下,已经察看过崖顶失去戒心的人们,很容易便上了当。
此时坑内连人带马栽了十几骑,坑却不深,也没有栽尖刺暗桩以伤人,栽进坑里的护卫们都在艰难的向外爬,有的还试图牵出自己的坐骑,邱统领铁青着脸色,喝道:“快点把人拉出来,弓箭手准备!”
他这边话音刚落,山崖某处也有人冷声喝道:“放!”
这一声利落干脆,一个尾音还在空气中震动,四面便突起呼啸之声,呼啸声里,半崖之上一处隐秘的藤蔓一掀,竟然是个山洞,几个男子站在洞口,拉弓俯射,弓上长箭燃起熊熊烈火,竟然是火箭,霎时间火光连闪如漫天降落深红流星之雨,唰的一下直奔那个陷入护卫和马匹的大坑!
这下更是猝不及防,火箭射落,瞬间坑内连人带马都着了火,人固然“嗷”的一声便狂奔而起,四面护卫纷纷散开,马更是受惊,狂嘶扬蹄,一窜便窜上了不太高的陷阱,带着一身的火撞入后方的护卫群,动物都怕火,千余护卫的马顿时都受了惊,骚动乱跳,偏偏谷口狭窄,此时都挤在一起,马匹们火星四溅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马都陷入疯狂状态,拼命向四面八方乱蹦,有的将自己的主人掀落,有的互相踩踏,有的回头乱跑,护卫们连连吆喝控制不住,一不小心被撞落还给踩得半死,一时人喊马嘶惨叫求救乱成一片,谷口顿时成了一锅沸腾的带着血色的粥。
邱统领急得两眼冒火,跳上山石连连发令想要整束队伍,然而此时人人自顾不暇,谁还能听他的号令?喊破了嗓子,也不过是淹没在沸腾的喧嚣里。
和他的暴躁上火相比,对方却显得镇定冷静训练有素,一群山匪,比正现军更像正规军,随着半崖又一声冷喝:“射!”箭雨再下,这回不再是火箭,而是短弩,一弓五箭,强劲有力的短弩,出管如暴风,随着崖上那人“左前!右后!西向!”的不断指挥,一阵阵毫不犹豫的射向一千护卫之中,那出令之人,眼光极精准,指挥极有效,他所指令的方向,或是护卫们最混乱的地方,或是马匹们刚刚冲向的地方,或是已经快要安定下来护卫们正准备退向的地方,左拦右截,生生用自己指挥的箭雨,便将散乱的护卫射死大半,还将剩下的护卫和马,渐渐逼得挤在一起。
邱统领此时也看出不对,很明显,对方是个厉害人物,这是要把剩下的护卫逼在一处,然后一次性射死,一千精锐护卫如果在山匪手下全军覆没,自己将有不测之祸!
他此时心中终于一阵懊悔——他原本是知道滕山有山匪的,而且知道这里的山匪特别彪悍而凶猛,势力也不小,是早年天盛在战场上失散的逃兵,据说专爱打劫西凉官府的路过队伍,他仗恃着自己精锐的一千护卫,又觉得出身御林军的百炼强兵,怎么会敌不过一群堕落成山匪的散兵游勇?有心要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还想在天盛使节队伍前振西凉军威,如果能让天盛使节队伍在山匪打劫后狼狈逃窜,由自己去解救那就更好了,看那个徒有盛名的小白脸还得意什么!不想那小白脸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能预见到危险驻马不前,逼得自己遭受了这一场灾劫!
想起城府森严的摄政王,想起他临行前对自己的嘱咐,邱统领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战,终于觉得,有些人和事,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久居天子脚下,因为一身好武功受尽恩宠,如今竟然真要因为这区区山匪,便付诸流水了。
这么一想心中一恶,便起了拼命之心,大喝一声直奔山崖之上,竟然要以下而上,去袭击那个令行禁止的敌首」
忽听极短促的一声,“杀马!”
这一声也是令行禁止,声音刚落,利箭穿透空气呼啸而至,却是从身后而来,那方向连他也笼罢在内,邱统领大惊之下,再也顾不得身份,一个懒驴打滚险险避开,只觉得风声呼一下从自己头顶掠过,直奔自己的护卫而去,他瞪大眼看着那些箭,忽然感觉头皮凉凉的,一摸,几缕带血的头发悠悠落地。
被惊马和上方箭雨逼得挤在谷口的护卫们,发觉后方又有箭雨袭至,大惊之下都以为必死无疑,闭着眼呆住了不敢动,只觉得身侧风声呼呼,凉气渗体,随即便听一阵马儿惨嘶,再睁开眼时发现所有的马都已经被射死。
惊马都被射死,原本拥挤混乱不堪的谷口顿时空旷了一些,西凉护卫们正愣在那里,忽然又听见一声不由质疑的低喝:“上崖!”
护卫们怔在那里,一些反应快的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的箭从崖上射下,崖身本身就是死角,只要自己贴上崖,谁也射不着,顿时一边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想不到,一边飞快的踩着马尸纷纷窜上崖,个个都发挥了自己有生以来的最好的轻功。
这边护卫们一贴上崖,半崖上也就停止了射箭,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新的敌人不好惹,当机立断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大概是撤退的意思。
呼哨未毕,马蹄踏踏声响,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衣衫简素,双眸濛濛如秋水,却是凤知微到了。
她似乎很关心西凉这边的损伤,竟然单骑先至,看见谷口混乱情况,驻马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向邱统领一转,邱统领顿时羞愤欲死。
他看着凤知微背影,目光向后方掠了掠,刚才是凤知微命人给他解围,她手下的射手,让邱统领也不由为之心惊——那些人和马混杂在一起,想射马就只射马,人居然一个也没伤。
眼看着凤知微竟然单骑往谷口而去,他张了张嘴,有心告诉她对方可能有高手,注意安全,可是看着凤知微那悠然背影,心底突然泛上一阵恨恶——这个魏知,如此卑鄙!明明可以提醒他却不说,生生看着他出洋相,等到他惨败无法交代了才来做好人,既如此,让他自己蹈险去!
此时他也记不得,若不是凤知微刚才及时命人射马并指点,他一千护卫只怕便要全军覆没此地,他也难免重罪。
心地卑鄱阴私的人,向来只记仇,不记恩。
凤知微拨马前行,对劫后余生的西凉护卫们笑道:“兄弟们受惊了——”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身侧崖壁上藤蔓掀起,扑出一条人影,风声一响,护卫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隐约听得魏侯“啊”的一声,再睁开眼看时,已经没了人影。
众人齐齐抬头,便见山崖之上一人流星弹丸般身影一闪消失不见,似乎手里还抓着一个人。于此同时山上扔下来一个布条,上面写着:“拿黄金千两,武器三车,来换人!”
众人大哗。
“天盛使节被山匪抓去了!”
天盛使节魏侯爷被山匪抓去,导致西凉和天盛队伍大惊失色,没头苍蝇般聚在一起商议救人,灰头土脸的邱统领重振精神,表示要想救下魏大人非他莫属,并趾高气昂的拉了一批西凉官员去商讨“作战救人计囊”,天盛这边两位副使要去听,并表示是不是按山匪的要求先送上赎金以保全人质,被邱统领不客气的以“军事机密不宜泄露他国”为名推了出来,两位副使面面相觑,一边生着闷气一边也在疑惑——一向和魏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顾大人,这次怎么没在他身边?有顾大人在,魏侯怎么会给人掳去?
顾大人似乎也有点焦急的样子——只是有点而已,凤知微被掳消息传来,他毫无起伏的“啊”了一声,要不是众人知道这位说话从来都这个样子,只怕都要从这语气里怀疑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惊讶,顾少爷“啊”过之后,抓起自家小丫头扛在肩上,道:“我去救。”,随即便不见了,众人遥望着他的背影,张大嘴,心想顾大人你知道去哪救?
这边纷纷扰扰各自心思,那边凤知微在人家胳膊弯下,那人用一裁衣袖蒙住了她的眼,她也不介意,陶醉的迎着风,风声呼呼里悠然的想,这西凉虽然湿热,山顶上还是挺舒服啊,这季节也甚好啊,很久没有上山踏青了,如今可算享受一遭。
她姿态太悠然,表情太享受,夹着她满山跑的人低头看看,很有些郁闷。
一路越跑越远,山路曲折,这人似于不想给凤知微认得路,也不想有人追上来,在大山里乱转了好一阵,最后沿着一条幽深曲折的道转了几个弯,霍然眼前一亮,便见阔大的山坳里矗立着粗扩而结实的山寨门楼,塔楼瞭望台箭楼一应齐全,从门楼后层层叠叠虽然粗糙却很有章法的建筑来看,居然还颇有规模。
山坳前的平地上,有一群少年正在练武,俱都精赤着上身,在初秋的风中精神奕奕的出拳踢腿,嘿哈之声不绝,看见那人夹着凤知微过来,也没人随随便便停下,倒是带领那群少年练武的一个男子,收势垂手,笑道:“寨主回来了?什么人竟然要您亲自出手?”
夹着凤知微的那人随意点点头,也不说话,凤知微在人家腋下好奇的偏头,一路穿越人群,用行家的眼光打量那群练武的少年,不停的评点:“……嗯,很有章法……嗯,下盘功夫挺扎实……咦,你们为什么对下盘特别注意……哦,这种练法去做骑兵是好的,做山匪嘛……咳咳……”
“住嘴!”一声冷喝,上头那寨主终于忍无可忍,四面专心练武的少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自若的俘虏,都忘记了规矩扭头看过来,一边吃吃的笑,被那寨主瞪了一眼,赶紧回头再练。
那寨主低头看了凤知微一眼,有点心烦,他今天原本只是听说有群官兵会经过,顺手打劫一下,不想官兵一如往常很好打劫,官兵之后来援救的人却有些出乎意料,好容易出了个会单骑上阵的冤大头,以为抓了来能捞一把,不想冤大头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冤大头,他直觉的有些隐隐不安,怕黄金武器没捞着,可不要把自己的这点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给赔了去。
他这边烦恼,那边凤知微也在沉思,这群人操练武功的路数,还真像是天盛军伍的风格,但是又有些区别,难道……
她被那寨主夹着一路进寨,一路上无数人向那寨主打招呼,那人都不过随随便便点点头,似乎很有威望。
那人进了寨子,便将凤知微一抛,抛给一个赶过来的汉子,道:“按以前那些俘虏处理,看紧点!”想了想又道:“大米饭管饱!”
他抛完人就走,接下来的事自有属下接替,向来不用他操心,一边走一边接过一只槟榔漫不经心的嚼,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四面的人表情很有些怪异,而自己有心事的时候都会嚼槟榔,似乎没什么可怪异的,顿时警觉,正要回身看看那个人质,忽然发现有一个人悠然走在他身侧,认认真真斯斯文文的问:“这是槟榔吗?第一次见呢,在下听说槟榔嚼多了牙齿会发黑,阁下这一口白牙是怎么保持的?可否教我?”
那寨主望了这人一眼,突然将手中槟榔一抛,槟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褐色弧线,不知落在何处梆的一声,与此同时四面原本怔住的人也动了,各自纷纷拔刀,身形闪动间已经将说话的凤知微包围住。
凤知微四面看看,笑道:“诸位就是这么对待远方来客的?”
那寨主回过头来,此时凤知微才看清他,居然也是个少年,十七八年纪,清俊面容还带几分青涩之气,一双眉毛极英秀,像书法名家凝神激扬一笔,逸兴横飞。
很难想象这么年轻的人便可以营建这么有视模和气度的寨子,带领这群个个彪悍的人打劫官军,听他声音,先前在山崖上发出指令将邱统领打得狼狈奔逃的正是他,凤知微望着这位年轻寨主的眼光,已经带了几分欣赏。
她欣赏,人家却不买账,这少年很明显就是那种天纵奇才受人尊崇所以个性傲岸目下无尘的类型,冷冷看着凤知微,道:“有两下子,但是我告诉你,我这天凤寨,向来是来得,去不得。”
“天凤寨?”凤知微念叨着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寨名,眼神里有异光浮动,笑道:“我只要来得便成,至于去得去不得……且瞧着吧。”
那少年寨主冷哼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要被我掳进来的?”
“孺子可教也。”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抬脚就往前方正厅走,“来,我们来看看天凤寨。”
她竟然就这么在包围圈虎视眈眈里,自说自话的往人家重地走,态度就像上司来视察属下的领地,少年寨主瞪着眼,被这么潇洒又霸气的“人质”搞得呆住,愣一愣才反应过来,铁青着脸,冷喝“站住!”闪身上前手臂一探,已经闪电般抓向凤知微肩头!
他抓下时带了呼呼掌风,显见已经动了真怒,凤知微却连头也不回,沉肩侧步,右手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啪”一声和对方的鹰爪撞在一起,闷响过后凤知微肩头一晃,那少年却蹬蹬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之后他死死站住,脸上红潮一涌,随即褪去,换成青气一晃而过。
他死死瞪着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脸色难看,四面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战无不胜的寨主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吃了点亏?还有,怎么不继续动手?
凤知微却已经回过头来,打量了对方一眼,温和的道:“少年人有锐气是好的,但是不要意气用事太过逞强,你看你,原来应该退三步,死撑着不肯退,这下内伤了吧?”
她也不过十八九年纪,教训人起来却老气横秋,那少年给气得啼笑皆非,张口正要驳斥,嘴一张,凤知微突然手指一弹,一抹乌光飞闪向他口中,那少年猝不及防,想要闭嘴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口中一苦,那药丸已经下了咽喉,瞬间溶解,他大惊之下正想催吐,忽觉气息一动之下,体内升起一股热流,走遍奇经八脉,热流所经之处,刚才强自不肯后退导致内息逆涌,烦恶欲吐的内腑却已经舒服许多。
他怔了怔,这才知道对方给了极好的伤药,不仅治好了刚才那点内伤,还对自己的内力有所提升,按说该感谢的,可是看此时的尴尬对立,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素来也算聪明机变,如今却给同样年纪的一个少年翻来覆去揉搓得呆在那里,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知微已经自如的转了个圈,看着四周的人,笑道:“贵属的武功基础都打得极扎实,但是缺少变化不成章法,虽然现在足可自保,但是如果来个一流高手,只怕很容易便全军覆没。”
又指指外面那群练武的少年,道:“那些少年良莠不齐,为何要一起练武?有些人早已烂熟,有些人却还跟不上,烂熟的是在浪费时辰,跟不上的练了也徒劳无功,为何不因材施教,分班学艺?”
又指山寨,道:“这山坳虽然隐秘,但绝非安身立命之地,此间上方虽是绝壁,但也并非不可攀援,一旦给人探知地形从山壁而下,以弓箭手四面压制,你们岂不是被困在中间挨打?”
她手说口比,连说几条,从整个寨子的布局、人员安排、武艺学习、甚至连人家明哨暗哨的安排都瞬间挑剔了一遍,众人静静听着,有人似懂非懂,有人眼中却有光芒闪烁,渐渐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那少年寨主也听得目放异光,但骄傲的天性还是让他忍不住出口辩驳,“你懂什么,这是我们按照……“
“钧儿住口!”
一声沉喝突然传来,四面的人纷纷回首躬身,轰然道:“老寨主!”
凤知微回首,便看见正厅前不知何时站了位黄脸老汉,由两个男子扶着,正认真打量着她,随即听见那少年抗声道:“爹,您——”
“你住嘴。”那老汉决然一挥手,转向凤知微,已经换了一脸和蔼神情,道,“这是犬子少钧,让客人笑话了。”
凤知微笑吟吟负手看着他,不在意的道:“无妨,无妨。”
她托大的态度让那叫少钧的少年气得七窍生烟,脖子上都梗出青筋,却碍于老爹威严,不敢再Сhā嘴。
“老夫齐维,不知客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老者看人的眼光很特别,带点凉带点哀伤带点警惕,沉沉的注视着凤知微,手一让,“还请厅内奉茶
”
“请。”凤知微也不客气,看也不看齐少钧一眼,和那老者相携进了正厅,齐少钧在原地怔了半晌,跺跺脚,跟了上来。
“还没多谢先生刚才对犬子手下留情并赠药之恩。”分宾主坐定,老者便开口相谢。
凤知微笑起来眼中水汽澡潋,“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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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不问她为什么叫该当的,自顾自捧着茶碗沉思,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却问不出来,凤知微打量着他,却发现他其实年纪应该不大,顶多四十余岁,面目和齐少钧十分相似,只是似乎有旧疾,脸色发金,神情憔悴,看起来便老了许多。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只瓶子递过去,诚恳的道:“看齐老伯似乎有火燥宿疾?我这里有点药,或者可以试试。”
那老者有点惊异的看她一眼,道了谢,将瓶子收起,并没有立即吃。
忽听脚步蹬蹬声响,齐少钧闯了进来,一指凤知微,大声道:“阿爹你不要拿这人的东西!他莫名其妙的肯定不安好心,莫不要是官军的探子!”
“你出去!”老者一瞪眼,又把那孩子给骂出去了。
凤知微浅浅一笑,心想这孩子虽然傲岸,但看得出来很孝顺,不然他这病歪歪的老父,一推就倒,哪里能凌驾他之上说一不二?
“看先生口音举止,似乎不像我西凉人氏?”老者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了第一句。
凤知微浅笑品茗,回答得漫不经心而又石破天惊。
“我西凉?齐将军真是在说笑话,你天盛旧将,如何成了西凉人?”
“哐啷!”
茶盏落地炸成粉碎,齐维霍然站起,齐少钧唰的一下探头进来看看,又被拽了出去。
凤知微高踞座上不动,连喝茶的动作都没改变。
“你……你……”齐维的声音都已经变得嘶哑,一个“你”字说了十几遍竟然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色通红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只得扶住桌案。
“扶老寨主坐好,给他顺顺气。”凤知微淡淡吩咐那两个男仆,两个男仆面面相觑,有心不听,却觉得这人闲淡态度里自有不容违抗的威仪,上前来将齐维扶住。
齐维拂开下人,盯着凤知微,挣扎着嘶声道:“阁下今日一定要有个交代,不然我这天凤寨,就算倾尽全寨之力,也容不得阁下来去自如!”
“对!”齐少钧再次探头进来,大声道,“杀了你这狂徒!”再次被拽走。
凤知微放下茶碗,注视着齐维,淡淡一笑,“天凤寨,天凤寨……可是天盛之天,火凤之凤?”
这一句出来,齐维身子又是一晃,凤知微却已经微微叹息,起身眺望四周,悠悠道:“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见着了当年火凤军中唯一的男将,秋帅的左右膀臂之一,齐将军。将军当年在滕山一役中失踪,秋帅多方寻找而无果,后来接到消息,说齐参将和麾下一支小队在滕山南麓力战而亡,死后尸骨被焚烧殆尽,秋帅后来派人潜入滕山,只看见一片焦土……不想将军竟然还活着!”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帅”,令齐维听了如被雷击,他张大了眼睛,一瞬间当年那些炮火硝烟战场生涯自岁月尽头飞奔而来,那血染黄沙白骨赋诗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飞舞的火红凤凰旗帜,还有旗下黑发猎猎的少女将军,瞬间重回,却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传闻中那位天盛使节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着虽然像,但是所说的话,却令他字字惊心。
凤知微却已经默然不语,慢慢喝茶,齐维若有所悟,挥退了身边所有人,连齐少钧都被赶出好远,才伸手对凤知微一引,“这厅后有处瞭望台,可望见前方绝谷景致,不知道先生有无兴趣前往一观?”
凤知微满意的望他一眼,点点头,这一眼令齐维心中又是一震——平静而自有坚执力量的眼神……多么像那个人!
他突然觉得肺脏间隐隐的抽痛起来。
两人步入后厅瞭望台,那是一处全木的宽阔平台,搭得极高,人立于其中而受天风涤荡清洗,自在旷朗。
凤知微靠着平台栏杆,迎着齐维激动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陈旧,透着些暗黑的痕迹,像是血痕,虽然因年代久远而纹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觉到当年质地的厚重高贵。
齐维看着那仔细叠好的一小叠,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凤知微将那叠布帛双手捧起,向他递了过去。
齐维突然退后一步。
凤知微一怔。
齐维已经跪了下去,先磕了一个头,才双手高举,接过了那小小一叠。
凤知微含笑看着他,看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将叠起的布帛打开,等到布帛全部展开,他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着,冰雕一般似乎忘记动作。
四面静寂如死,唯山风在空洞呼吼,凤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却有微光晶点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块早已被岁月和战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帜上,不动了。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迹从他的身下慢慢洇开,深红布面上,一块暗红的痕迹,不断的慢慢扩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流落异国近二十年的孤军羁旅,漂泊他国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游子,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见当年记载自己全部光荣和骄傲的旗帜,一瞬间二十年滔滔岁月流水而过,恍惚间皎皎少年还是昨日,再回首旧人不在,两鬓已霜。
空留一缕被命运剪碎,渡不过关山的旧月光。
很久以后,齐维才收了泪,将旗帜重新仔细叠好,双手交还,哑声道:“多谢先生……未曾想到隔别二十载,竟然有生之年还有再见它之一日……老夫死也无憾……”
“将军意气消沉矣!”凤知微打断他的话,“我原以为将军见此旗,必将欢呼蹈舞呢!”
齐维怔怔的望着她,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喃喃道:“我还能做什么?天下承平,四海安宁,火凤旗帜沉匣,火凤军也已湮没……还能怎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齐维轻轻道:“秋帅……现在还好吧?虽然没了军权,想来天盛皇帝念她功劳,定然对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凤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残忍,甚至带几分漠然。
齐维霍然一震,踉跄后退,抬头直视凤知微,惊呼:“你骗我,不可能——”
“当年火凤军解散,女帅回京。”凤知微负手而立,淡淡注视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传出消息,宫中要纳女帅为妃,她不愿,为此远走天涯,数年之后回来,丈夫已逝,带着一双儿女,无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篱下,因未婚生育而受尽白眼,好容易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却因为卷入一起大成皇储旧案,皇帝疑心她窝藏大成皇室遗孤,一杯毒酒赐死大成皇储,女帅为表心迹……触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结局,到她嘴里轻描淡写,唯因轻描淡写而更能感觉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凉,齐维怔怔的听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对天盛何等功劳……皇帝……皇帝不能凉薄如此!”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然而却已经从凤知微的眼神中看出这最可怕的言语,是事实,像凤知微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
他满头冷汗的怔在那里,靠著平台栏杆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么让自己伏倒尘埃。
原以为火凤解散,对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还是应该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终生的归宿,原以为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过着幸福和富贵的生活,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会登高遥祝,祝愿她安详美满,一生无忧,彼时他在西凉湿热的风里,思念天盛帝京干爽的雪,思念雪中那个乌发明眸的女子,因那绵长而满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苍凉的笑容。
他一直想着,山海虽远,终生难见,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这世间的某处,他便无憾。
他一直想着,自己这病想必也活不长了,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拼命想办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扰她,扮个乞丐,在某个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后,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帝京,她在巷角为他这个乞丐驻足,在他身侧蹲下身,给他一生里最后最完满的怜惜,并为那想象,而绽出笑容。
然而。
梦想破碎得如此残酷。
他还芶延残喘的计划着那个梦,想要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红颜化为枯骨,化在这四海呼啸的风里,散了无迹。
他委落在地上,只觉得心中一片空洞洞,像陈旧的窗纸,被命运的罡风一吹,裂了无数的洞,永远无法修补。
一片空茫里,他听见凤知微的声音,似真似幻,响在耳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地有多阔大,帝王便有多凉薄,她死于天盛皇宫宁安宫,死时大雪纷飞,死后薄棺一勇,这就是天盛皇朝,这就是功勋彪炳的女帅最后的下场……我的齐将军……她当年的最可信赖的重将,你懵懂不知时,无人怨怪你静默不动,如今你既已知道,那么,你应该做些什么?”
齐维慢慢抬起头来,一瞬间他清俊犹在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如老去十年。
半晌他低低道:“这些年,我一日也不曾忘却故国不曾忘却火凤,我将当年散落西凉的旧部都收拢起来,先在我手下发展,然后派他们到各处山头挣生活,西凉这些年国力纷乱无暇顾及我们,我们势力都发展得很不错,我家少钧,现在是整个西凉西境的绿林盟主……”
凤知微轻轻的笑起来。
她转过身,手撑在平台上,微微仰起头,听这浩浩群山茫茫云海里,传来的飞鸟快速渡越的声音,天空里白云如絮,像是飞天凤凰无意中抖落的轻羽。
隐约间似乎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在云端带笑遥遥俯视,眼神阔大而期盼。
她闭上眼,湿润的风像是冰凉的吻,触在面颊上,她在那样的冰海之吻里,将心思远远的放出去,遥及这四海之大,却将某些微微的疼痛,沉在心房深处。
听见身后齐维问:“我要重组旧部……该以什么名义?”
她唇角弯起,不是笑容,只是一抹冷冷的弧度。
她道:
“火凤。”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二章
天色将暗的时候,天凤寨突然爆出一阵喧嚣,随即一条黑影窜出寨门,年轻的寨主亲自追出去,半晌,大骂着回来。
天凤寨的人乱哄哄闹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齐少钧冷着脸回来,才知道午后抓的那个人质,跑掉了。
众人觉得跑掉也正常,那少年可不是好惹的,真要留下去,可不要惹出什么祸事,把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齐少钧铁青着脸回寨,面对众人庆幸的表情,心里却团着一把火——先前父亲要他和那家伙做戏送人出去,又指令他召集西境绿林举行盟会,好端端的突然要这样,又不说个原因,莫不是那小子一番花言巧语,将父亲给蛊惑了?
这下可真是将数十年基业给赔了去。
他心下烦躁,却也不敢不听父亲的话,他自幼丧母,由父亲拉扯大,老爹就是他的天,早养成了万事可违唯老父不可违的习惯,只好回屋写信,发盟主令召集各绿林山寨在西境首府相域聚会,共商大事。
这边凤知微装模作样逃出寨子,翻过一个山头,经过一片野桃林时,头顶上树叶一阵簌簌响动,啪的一声,一枚发青的野桃砸在她肩上。
她含笑抬头,却看见绿叶青桃间露出顾家父女的脸,一个白纱飘拂,一个龇牙咧嘴——嘴馋偷吃桃子,被酸着了。
望着那两张脸,凤知微便觉心中温暖安适,和齐维一番交谈惹出的激涌凄越心绪,也如遇上春风的滚滚江水,渐趋宁和平静,她扬起脸,笑容温软,道:“等我很久了?”
顾少爷满吞吞的吃着他的小胡桃,道:“没,赶猴子费了点时辰。”
“猴子现在在哪?”凤知微和他说话就像是在打暗号。
顾少爷慢吞吞对着很远的一个山头指了指,寡淡的道:“有个沼泽。”
凤知微呛了一下,很没良心的笑起来。
可怜的某护卫……
她出使西凉,本就存了别一份心思,当初娘死后,留了一些东西给她,也告诉过她当年西凉天盛边境有散落旧部的事情,这事情既然在邱统领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当然要想办法联络一下,所以才有“被掳”事件发生,只是这事须得瞒着所有人,比如一直鬼鬼祟祟跟着,自以为谁都没发现其实早就被发现的宁护卫,所以她这边被掳,那边顾南衣就去“救人”,救人是假,把宁护卫引得在大山里乱转是真,现在看样子,顾南衣已经成功的把某护卫给转昏,还给转到了沼泽里。
不会掉进沼泽爬不出来吧?凤知微装模作样的担心了一下,很坦然的招呼那两个,“咱们回去咯。”
一行三人不急不忙,边走边看风景的回到谷口,还没走近便听见喧嚣得不可开交,仔细一听,那群人还在谷口捋袖子梗脖子的争执“营救方案”呢。
“前面两个计划不太适合,咱们来第三种,先搜山,然后……”邱统领的声音。
“放屁!”天盛这边有人终于忍不住爆粗,这计划都出了一二三了,到现在也没派出个人,真是忍无可忍,“这山这么大,怎么搜?寨子定然隐秘,一天搜不到,一月搜不到,怎么办?邱统领,还是速速准备黄金武器为要!”
“荒唐!”邱统领横眉竖目,“怎可大涨山匪气焰,当真奉上黄金武器?区区蟊贼,手到擒来的事,真要出金赎人,岂不是让人笑我西凉朝廷无人?”
“你西凉朝廷本就无人!”天盛这边的护卫头领立即反唇相讥,“若不是魏侯出手,你和你这一千废物,现在早就在阎王殿唱名了!”
“你放肆!”怒喝刀出鞘的声音。
“你无耻!”力叱拔剑的声响。
老远火光跃动里刀剑之光森寒,两边人横眉竖目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不惜死战之势,可怜的柏德山张开双臂在剑拔弩张的天盛和西凉两边窜来窜去,“诸位……好好说……好好说……”
“我说,这是在干嘛呢?”
清清淡淡的语声随风飘来,邱统领一抬头,眼睛直了。
背对那方向的天盛人一回头,立即喜极而呼,“魏侯!”
柏德山如蒙大赦的奔过来,欢喜的张开双臂,“啊魏侯您回来了,太好了!”
“不太好。”凤知微莞尔,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应该迟点回来,好让邱统领的作战计划一二三四五推虑周详,考察完备,再派出三五人搜山,把我给搜出来才好,不然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让人笑西凉朝廷无人?”
天盛副使、内阁中书王棠哈哈一笑,道:“还好,计划只拟到三,都还没来得及实行,魏侯你才被掳一天嘛,不急,不急。”
有人直接“呸!”了一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西凉那边人人尴尬,魏侯出手救下西凉护卫是事实,因此被掳,自己这边却迟迟不救,说起来实在没脸,人家也不疾言厉色,偏偏就是那种淡而轻藐的笑容,比骂人一顿还让人难受。
邱统领脸色紫胀,他知道本地山匪凶悍,有心拖延救援,好让这小子多吃点苦头,以后的路上听话些,将来到了京城也不至于翻三搞四,不想人家竟然轻描淡写的自己回来了,这下子只好由人挖苦。
凤知微却也并不咄咄逼人,很随意的四面环视一下,道:“山匪盘踞滕山,此地还是危险,我建议趁夜出山,以免为人所趁。”
柏德山立即赞同,邱统领此时也没脸说什么,凤知微翻身上了马,淡淡道:“大家辛苦点,连夜赶路,明日到了驿馆再休息,既然今日遭此一劫,以后探路事宜还请着紧才好——邱统领,麻烦了。”
“啊?哦。”邱统领正想着一件事,突然被点到自己的名,下意识答应一声,答应完了才反应过来——今夜连夜赶路,明日其他人休息驿馆,自己的剩下的护卫还要负责探路,岂不是连轴转没得休息?
这还罢了,等到队伍开动起来,他再次崩溃了。
他所有护卫的马,因为先前谷口那一战,全部被凤知微令人杀死,此刻骑兵全部变成了步兵,天盛那边却都骑马,这就变成了他的属下两腿追马,跟在马ρi股后吃灰,这样累死累活奔一夜,明天还不能睡,要探路!
队伍开动,凤知微头也不回当先骑行,邱统领看着前方凤知微并不快驰,悠哉悠哉故意等他们跑路追赶的背影,眼睛都要发绿了,身后的属下们呼哧呼哧如牛喘,不断有人力竭掉队,邱统领咬牙死撑着,等到好容易天亮,看到前方驿站,一口气松下来,险些栽倒,回头看看跟上来的自己剩下的护卫,只有寥寥几人,其余都栽倒半路了。
他长刀撑着地,瞪着前方下马的凤知微,听见她轻描淡写吩咐:“前方探路事宜,劳烦邱统领了,还请多用点心思,再出什么纰漏,我们是不敢怨怪的,就怕摄政王会觉得统领大人无能——啊,走了一夜,好累,我去睡会,您辛苦,辛苦。”
她一边掩口打着呵欠道着辛苦,看也不看一路上倒下的累得半死的西凉护卫,一边悠悠的去补眠了。
邱统领看着她悠然姿态,眼前一黑,砰一声向后便倒。
一双手突然扶住了他,一人充满感慨的道:“这个人真混账啊。”
邱统领觉得这句话真是太深得我心了,赶紧扭头去看这个知音,却只看见黑乌乌泥水滴答的一大团,一张脸上还有淤泥在不住掉落,泥鬼似的。
那只泥鬼望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丝毫不管自己手上全是淤泥,用力的拍了拍邱统领肩膀,拍出两个好大好脏的泥印子,充满感叹的道:“这年头,护卫真不是人干的活计啊……”
时辰:七月初三未时三刻至七月初四寅时初刻
地点:西凉滕山
人物:凤知微、顾南衣、无名山寨甲乙丙丁
事件:山寨伏击使节队伍,凤知微被掳,我去救,顾南衣也去救,带着我绕山五周,最后绕进了沼泽里。
个人看法一:凤知微被掳!她被掳?被掳!可能吗?至于您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个人看法二:顾南衣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是去专门整我来着。个人看法三:属下认为属下未曾得罪过顾南衣,想必是您给得罪了,他拿我出气来着。个人看法四:和凤知微做对是找死的,被整死是活该的,但是没有做对还被整是冤枉的,殿下你必须要给我报仇的。个人看法五:这活计我干不了,您给换人吧。个人看法六:沼泽真臭。
七月十五,经过一路慢悠悠的前行,天盛使节队伍,终于到了西凉京城锦城,因地气温暖,城中四季繁花不谢,且花色艳丽如锦,是有锦城之名。
还没到锦城,柏德山就忧愁上了——失去马匹又担负警戒的邱统领残余队伍,没两天就跟不上大队伍,凤知微也不说等他们停下在当地官府补充马匹再行,再说西境贫瘠,官府也凑不出那么多马,于是那几百护卫便这么的被撇下一大半,只有邱统领咬牙带着几十人跟着,原先一色的黑色骏马也顾不上了,胯下马五颜六色的招眼,一路上西凉这边的越发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柏德山暗暗焦心,心想消息已经传报进京,摄政王按例会安排人相迎,此次天盛来使相贺,表面上看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事交往,其实事关两国日后邦交和西凉国运,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建交试探,摄政王极其重视,仅仅是为对天盛来使的态度和分寸把握,就召开内廷会议无数次,制定了“一切礼仪隆重规格,私下态度一张一弛”的接待政策,按照这个政策,所有摆在外面的接待,都会极其隆重光鲜,要让天盛挑不出刺来的,所以早早安排了官员和士绅百姓观礼,大家都知道朝廷有派出护卫一路护送,到时候人山人海,一看一千护卫只剩这几个,该怎么收场?
他只在心中祈祷,自己的廷寄文书朝廷已经收到,最好缩减礼仪规程,将士绅百姓驱走,那样虽然失礼点,但是好歹,在天盛和西凉两国第一次相会中,不至于丢脸太过。
他这里忧愁,早已看在凤知微的眼底,私下里她悄悄嘱咐那两位副使,“放慢速度,注意观察,在进入京城范围之后,小心对方玩花招。”
副使王棠愕然:“玩花招?为何?”
“邱统领兵败滕山损失大半,连马匹都丢了的事,想必已经传报西凉朝廷。”凤知微悠悠道,“西凉和天盛不算友邦,倒可以说积怨已久,两下里看似友好,其实都卯着一股劲儿,‘l然事事处处都要不动声色争一争,等下迎天盛来使的盛典,如果这一千人突然缩减成几十人,还那个狼狈样子,你要西凉朝廷的脸,在百姓面前往哪搁?”
两个副使恍然,一边安排人四下注意,一边也有疑问:“不对啊,柏侍郎一定早已将邱统领兵败滕山的事上报了,摄政王如果够聪明,就应该缩减礼仪规程,不安排百姓观礼,不就没事了?”
凤知微笑而不语,心想就许你们西凉给我玩阴的,不许我回手戳一刀?柏侍郎通过驿站是送出信了,可惜没送出多远,就被咱的人偷去偷梁换柱了,摄政王那里接到的,只是“一切如常”的报告而已。
当然,到了这么近的京郊,那就再也瞒不住了,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她倒想要看看这位摄政王的应变和本事,能不能真的玩出些花招来试图挽救西凉输掉的这第一回合。
轻轻敲着马鞭,她唇角笑意淡淡,微带期待,远处邱统领看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按照礼仪规程,礼部尚书会带在京三品以下所有官员在离京六里的龙江驿相迎,现在离龙江驿,只有两里路了。
长长的使节队伍,在黄土官道上逶迤前行。
“这里有官家队伍——”
“救命啊——”
“给点活路吧大爷——”
“哇哇……”
一阵喧嚣突然爆发,男声女声老人声小孩声都有,随即路旁树林里冲出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人人面有菜色瘦骨支离,不顾快马奔驰可能会踩到身体,冲到护卫们的马下,拽住马身马鞍就不放手,一声声哀求,“大爷……我们快饿死了……行行好给点吃的……还有妇人抱住马车的轮子哀哀哭泣,一时小孩哭大人叫满队伍窜着人,乱得不成模样。
得了凤知微嘱咐一直警惕而紧张的等“敌人”的两位副使愣住了,他们以为来的会是强盗啊什么的,不想竟然是一群饥民,护卫们也愣住,本来已经拔刀备战,如今这刀如何劈得下那些面黄肌瘦的女人娃娃的头颅?看着那些透着青筋的肮脏的手,护卫们也露出不忍的神情。
他们一旦不忍,为一口食物可以悍不畏死的流民们立即得寸进尺,有人叫一声“革囊里有干粮啊!”唰一下护卫们挂在马鞍边的革囊就被抢走,有人大喊:“这些马笼头是牛皮做的啊,可以吃!”立刻便有无数人去试图拽下鞍鞯,拽不动就用牙齿咬,还有人取出钝刀去割,更多的人纷纷爬上车队后面的大车翻找食物,不断有衣物被胡乱的抛出来,不断有人哈哈大笑着捧着食物手舞足蹈,护卫们衣裳被扯斜,马车沾满了淤泥,瞬间齐整的队伍一片凌乱。
看着这乱像,柏德山愣在那里,他想过摄政王会试图还给天盛使节队伍一个下马威,却想不到是这种方式。
浩荡的队伍里,只有凤知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带几分讥诮,几分赞赏。
有什么流民,能这么巧的堵截住来使队伍?
有什么流民,能这样毫无管束的出现在京城之郊?还是在外国来使满城戒严的时刻?
有什么流民,跑过来要吃的还知道认人,只找天盛人,不找西凉官?
流民是真的,却是有组织有驱策的,如果她没猜错,两旁的树林子就应该有当地官府的人。
西凉这位摄政王,果然也是个厉害角色。
很明显他得到了消息,此时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也不妥当,他也算反应快,居然驱使了流民来!
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任人抢得一片狼狈,然后,马上,“得到消息”的官员们,就会带兵而来,给天盛使节队伍“解围”,再然后,西凉百姓的注意力就会转到狼狈的天盛使节队伍身上,西凉这边失踪的护卫,自然没人注意了。
好主意,好算盘。
她冷笑着,手指在不被人注意的角度,挥了挥。
有几条人影,无声闪蹑向四周树林。
“砰。”
突然一声闷响,一辆被扒住的马车突然有人影一闪,随即一道小小的身影凌空飞起,人在半空,还死死抓着半块松花糕。
那小小身影落地,飞快的打了个滚,钻入人群不见,看来并没有受伤。
唰的一下那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顾知晓愤怒的脸孔,手里还有半块松花糕,尖着嗓子大骂:“坏蛋!抢我的糕,去死!”
她不骂也罢了,这一骂,流民都呆了呆,随即想起刚才被踢出来的那孩子,众人也没找见那孩子在何处,都以为被踢死,顿时被激怒,原本就扒在车边的一个妇人,“嗷”的一声就去挠顾知晓的脸。
顾知晓唰一下放下帘子,飞快的将脸缩回去,大叫:“爹!上!”
帘子一合又掀,一只雪白的手一晃一抖,那妇人再次被凌空扔了出去。
这下流民被彻底激怒,纷纷往马车上爬来,凤知微皱起眉,正想命人去拉下来,忽听砰然大震,那辆被围住的马车颤了一颤,随即四面马车壁,轰然向四面散开倒下!
厚重的马车壁倒在流民身上,有几个人当场被压倒,其余人惊得轰一声四处逃窜,而空荡荡的马车底座上,站着天水之青的淡漠少年,白纱漂浮,牵着三岁的小小女孩。
顾知晓得意洋洋站在马车底盘上,对四面轰响不以为意,恶狠狠道:“砸死你!”
这一下震住了所有人,以内力震开马车,别说见过,想都没想过,流民们呆在那里,柏德山开始抹冷汗。
这边一安静下来,便听见远处隐隐响起了马蹄声。
果然来得及时。
凤知微突然转头,对着柏德山等人露齿一笑,道:“得罪了,柏大人,邱统领!”
她莫名其妙来了这一句,三四个官员和几十个护卫都愣了愣,随即便觉得身子一僵脑后一麻,他们惊惶的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了话。
凤知微满意的对那个窜来窜去点了西凉众人|茓道的家伙点点头,道:“多谢,下次你再掉沼泽,记得通知我去救你。”
宁澄委屈的吸吸鼻子,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西凉众人被制,凤知微立即大喝:“所有护卫,整装!”
护卫们立即动手,将自己被扯斜拉歪的衣服整理好。
“毁马车!”
这下不仅柏德山邱统领惊讶,连护卫们都呆了呆,但是凤知微威望无伦,一向令行禁止,护卫们服得很,当下长刀齐出,二话不说,劈开所有马车。
马蹄声越来越近,前方烟尘滚滚,西凉“援救”队伍马上就到。
流民们哄一声便要跑,忽然看见青影连闪,在人群中闪电般几个穿梭,顿时软倒了一大片,倒下的都是青壮男人,跑掉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换衣!”
护卫们高高兴兴上前,扒掉了西凉那几十个倒霉护卫的外衣,凤知微道:“不要侍卫服,里面的内袍就成。”
众人赶紧动手,将那些人内袍扒下来,凤知微指指地下流民,“穿上!”
流民们穿上那些袍子,遮掩了衣不蔽体模样,手里塞上西凉护卫们的刀。
柏德山和邱统领等人眼睁睁的看着,已经大致明白了凤知微要做什么,眼球子瞪得牛眼般大——这个敢于在一国朝廷和他国官员前当众作假偷天换日栽赃陷害的无耻魏知!
一切安排完毕,眼前的场景十分经典——就是一个被打劫了的队伍,西凉的官员是被打劫的那一方,然后强盗们再次被天盛的使节们英勇的制服。
一切布置好,那蹄声已经近在耳侧,凤知微冷笑着手一挥,几个灰衣男子,押着几名西凉衙役打扮的男子走出两侧树林,默不作声的将那几人交给凤知微的护卫,然后闪身离开。
眼前卷起漫天烟尘,隐约露出西凉军队旗帜,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当先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大呼:“前方可是天盛使节?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等相——”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
前方,确实一片凌乱,满地倒伏的人,被毁掉的马车,四处乱扔的东西,但是——倒的是流民和西凉的人,而天盛使节队伍,衣衫整齐,神情从容,人人点尘不惊面带微笑的,袖手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
来者是西凉御林军总统领夏侯元,按照接政王的嘱咐,他原以为来了之后,装模作样驱散流民,安慰安慰狼狈的天盛使节队伍,把面子找回来也就罢了,不想事情是发生了,结局却出乎想象
“这……这……”
“我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凤知微微笑着对夏侯元和赶上来发呆的一个老头子道,“贵国治安看来实在不怎么样啊,这个剿匪缉盗事务要抓紧啊,在下在刚入贵国国境时便遭遇山匪,那时是贫瘠边境也便罢了,不想在这煌煌天日,堂堂国都,离京城只有数里的天子门户黄土官道之上,竟然也会被剪径强盗拦路打劫伤人毁车——贵国的九城兵马司是不是薪俸发不出,都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拍那此毁掉的马车,摇摇头,“我这红木马车,每面都是大师精雕,价值千金,贵国强盗要是真穷,九城兵马司真没俸银,在下连车奉送,变卖了也好周济一二,何必要毁了的呢?真是可惜。”
踢踢地下的流民,“贵国的强盗真是少见,用咱们的话来说,其志可嘉,其行也蠢,竟然二三十人就敢打劫两千人队伍,还是在京师门口,我国强盗,在下也见过许多,再没有这么离奇大胆的——锦城最近遭灾了吗?我看各位大人及各位父老,精神健旺得很啊。”
她这两句一说,四面跟来的百姓也不都是笨人,顿时发觉其中不对,有些通点政治,知道两国间情势汹涌的,便开始低低议论,西凉的官员们听着那些窃窃私语,对这种情形完全的反应不过来,脸色紫胀的看着柏德山和邱统领,指望着他们解释并解围,然而那两位脸色更紫——被凤知微这么不要脸的当面信口雌黄,俩人差点就没气晕,偏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把眼睛都差点瞪出眼眶。
西凉那边一片尴尬的寂静,凤知微刚才还笑吟吟的语气,突然一转,狂风暴雨,疾言厉色!
“在京都城门前打劫来使队伍,自古未有,也不可能有!今日谁要告诉本使这是意外,是京郊强盗,本使不依!”她手一挥,抓到的几个衙役打扮的人,被恶狠狠扔在西凉队伍之前,落地的沉闷声响,震得西凉官员齐齐一震。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知道使节队伍行进路线时辰?”凤知微上前一步,夏侯元退后一步。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敢以数十人袭击数千人?”凤知微再上一步,夏侯元再退。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这两侧树林,会埋伏有官家衙役?”凤知微已经逼到夏侯元面前,他身后就是马,退无可退,咽了口唾沫,看了地上几个衙役一眼,无可奈何的道:“魏侯,这可能是误会——”
“如果是误会,你们锦城府的衙役,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凤知微凶狠的一笑,“不要和我说他们在出公务,如果出公务,发现这里被打劫,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发砚强盗出没,为什么不提醒?发现本使队伍行进到此,为什么不出来拜见,还要鬼鬼祟祟躲在树林里?”
她一连串闪电式的为什么,劈得夏侯元这个武将脑子一片空白,求救的看向那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直着眼,抹着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过来一揖,低声道:“魏侯,老夫是西凉礼部尚书——”
“不用和我通名!”凤知微决然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本侯只和友邦通名见礼,却不愿在敌国虚以委蛇!今日之事,西凉若不给出个令人满意的解释,魏知不惜于京都城门前折西回转!我就在这里等,一日不说清楚,锦城城门,一日不进!”
她语气铿锵,声音不高却厉烈潦然,人人都可以听出她绝不更改的决心,西凉百姓呆呆的看着烟尘中青衣简素的少年,只觉得这般人物果然不负虚名,西凉官员则抹着瀑布汗面面相觑,心想又输一局又输一局——
而在远处。
一处隐秘的树林内。
一群黑衣人影,披着长长的斗篷,如磐石般驻马而立,目光森然而凝重口
这些如铁的护卫拥卫之中,一人微微仰首,看着那个方向,看着万众目光他在人群中央的皎皎少年,看着那翻云覆雨雷霆闪电张弛之术,眼底光芒涌动,闪着不甘而又惊喜的光。
半晌他低低道:
“魏知!”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三章 故人重来
龙江驿事件,一场考验应变瞬间翻覆的默默较量,西凉再次败北,凤知微不依不饶,城门口愤然罢入,竟公然带着天盛队伍就蹲在了龙江驿,两千人人吃马嚼,又是在这么尴尬的情境下,把个驿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摄政王算是识时务,知道事已至此,硬拗着只会令西凉朝廷越发难堪,这人也是能屈能伸枭雄品质,得到消息后当即率领百官前往龙江驿,亲自迎接使臣队伍。
摄政王的仪仗队伍老远开了来的时候,天盛这边便知道了,凤知微不顾两位副使催促,悠然教顾少爷画画。
“你想画什么?”她平铺开纸卷,叼着个毛笔,很有架势的问她家少爷,“山水宫室?人物花鸟?畜兽虫鱼?工笔?写意?钩勒?水墨?”
宁澄远远蹲在某处墙头,用公然窥探的眼光和姿态,难得带点崇拜的看着凤知微,哎呀看起来很行家里手啊,要是画得好,偷出去卖应该很值钱吧?
“胡桃。”顾少爷淡定的回答。
凤知微:“……”
隔壁墙上的宁澄险些一个倒栽葱栽下来,顿时大怒——你画什么不好非要画个胡桃?你画胡桃画得再好那也是胡桃,偷出去卖还能值几个钱?为什么就不能画美女?不然画下我宁澄也有收藏价值呀——
凤知微和顾南衣一向对那只明明早已暴露偏偏还不肯光明正大出现每天鬼鬼祟祟装摸作样的别扭护卫视而不见,凤知微舔舔毛笔,道:“好,胡桃。”
她这一舔,舌尖唇角沾了点墨,顾少爷这个爱干净的,看见顿时觉得不妥,但凡觉得不妥的事,他都是要立即行动的,于是一把抓住凤知微,道:“脏了。”
凤知微“啊?”一声,顾少爷已经又道:“我给你舔掉。”随即便掀起面纱凑上来。
他强大的不在正常人理解范围内的思维,最考验人瞬间的反应能力,凤知微果然又没反应过来,眼前一暗再次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只觉得红唇一亮,如石榴饱满鲜绽,高挺的鼻玉般的肌肤线条美好难述的下颌炫得人眼前一花,随即唇上便覆上柔软,柔润微凉,也像块软玉,触及便觉得熨贴到心底,那唇似乎想逮她的舌,凤知微下意识立即闭嘴,那唇便在她唇上轻轻游移,快速而轻巧的,在她唇角微微一舔。
像湿了春雨,淋了娇红,三万里春风过境,小楼前落霞荼蘑,那微湿感觉冲入脑海,凤知微瞬间反应过来,脸色爆红,啊的一声向后便仰,却见顾少爷定在那里,怔怔的,一只手指还燎在面纱边,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而面纱边沿微微露出的颊,竟然也是微红的。
少爷……脸红?
凤知微半仰着脸后倾着身子,以一种艰难的姿态发怔,顾少爷微微前倾半掀着面纱,以一种即将扑倒的姿态发怔。
没人看见他面纱后的神情,有点……迷茫。
就是刚才那么一霎,原本只是直觉的去弄干净那墨计,然而当唇齿相接,馥郁而清凉的香气透骨而来,哪怕只是那么短暂的一霎,他平静的心思突然就像上次那样激涌起来,比上次更激越更凶猛,凶猛到他似乎能听见心在胸膛中撞击的声音,似要不受控制的撞出胸膛去。
这是他几乎从未遇过的感受,却也没像以前那样惊慌的以为是得了重病或内息走岔,隐约觉得,这大概也是上次摸她时的感觉,只是更激动更深切更难以控制一些,之前如果是溅起波涛的河流,现在就是掀起巨浪的大海,冲击的,都是一样的堤岸。
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顾南衣想问消楚,却直觉的觉得,凤知微不会告诉他答案,她这人其余事对他都很明朗,唯独每次靠近点,她就古古怪怪的,估计自己要是问她,她又要拿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来教育。
顾南衣是个好学且有毅力的孩子,按照他以前学武的信念——过不去,就硬过,关隘你不要怕它,多试几次就水到渠成了。
于是他决定不要浪费时辰迷茫了,只要多试上几次就好。
于是他伸手一抄,决定将凤知微抄在怀里,再来一次。
凤知微却已经清醒了过来,他这边手一动,她那边立即翻身而起,瞄着那一角红,心里也觉得有些微跳,想起早先他也曾舔过她唇角酒液,但那时的他坦然自若不以为然,纯料尝酒而已,她也就这么打哈哈的过了,如今看来,却有些……不一样?
于是赶紧狼狈的跳过桌子到了画案的另一头,干笑着道:“胡桃……我们来画胡桃……”
顾南衣看她一眼,估量了一下隔着桌案的距离,估计自己隔案抓她是可以的,但是要想不把砚台带翻可能会有难度,因为凤知微的反应和轻功越练越好了,他突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对凤知微武功的指点,实在太多了。
一瞬间顾少爷下了个决定,觉得凤知微的武功练到现在这个程度也就可以了,不需要再好下去,反正只要她需要,他负责保护便是。
凤知微可不知道这一霎间顾少爷难得的下了个关于她的自私的决定,她讪讪的低头拿笔濡墨,借此掩饰脸上的红潮,一边落墨于纸上,一边款款的想着如何和少爷措词,来改掉他近来越来越多的惊悚的小动作。
她的笔在纸上勾勒描画,一边清清喉咙,尽量温和的道:“南衣啊,这胡桃是这么画的,一个圆,不用太圆,一般圆就可以了……”
“胡桃肉。”少爷提醒她,记得画他最爱吃的胡桃肉。
“哦。”凤知微一边思考,一边漫不经心的在圆圈里再画上一个圆圈,少爷不太满意的看着,觉得这个圆圈和他每天吃的胡桃肉看起来似乎不是回事。
凤知微画着胡桃肉,却突然来了灵感,赶紧道:“哪,南衣,胡桃要想吃到胡桃肉,是得敲碎它壳子的,但是人不是胡桃,不能想怎么就怎么的,别人的壳子,你得保护并尊重,没事不能敲啊剥啊什么的,啊?”
“没敲,没剥。”顾少爷表示不同意见。
“这是比喻,比喻!”凤知微哀叹一声,心想这么疑难的问题一时半刻是没法和少爷解释清楚的,这要直说也是说不出口的,还是老老实实的自己注意算了,只好三笔两笔画完,将笔一搁,道,“画好了,胡桃。”
远远的宁澄正在喝酒,听见这一句探头一看,噗的一声酒水射出三丈。
顾少爷探头过去看,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只来比照,觉得似乎是有点像的,但不知哪里不对的,他转头看看案上的一只瓜,觉得似乎那东西看起来是更像的。
刚想发表下自己的意见,忽听外边声响,隐约有些喧哗,随即安静,接着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大步向厢房走来,那步声并不很响,反带看几分教养良好的收敛,步速不快不慢,但又利落轻捷,抬起落下间绝无拖沓,令人觉得踩出这样步伐的人,精神奕奕,决断干脆,有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凤知微眉头一挑,心想走路也走得这么有气质有控制力的人,可不会太多。
随即便听见那人笑道:“听说魏侯难得雅兴正挥毫丹青?可否给小王见识见识?”
凤知微站起身来,门帘一掀,那人已经微笑而入。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一亮。
那人衣着华贵,紫金墨晶冠,珊瑚腰带,墨绿行十二金龙王袍,一身的熠熠生辉,但满身的光彩,压不下气质的出众,但任何人看见这人,却绝不会被衣服先吸引去注意力,最先看见的,必然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沧桑而风情的眼睛,并不算大,也不是明艳无双类型,却深切遥远,似乎有点忧郁,不是故作矫情的忧郁,而是天生高贵的人群所拥有的那种孤独,像极北之地的深渊之水,深黑之中微微的蓝,然而转动间,却又似燃起火焰,盅惑人心,激越腾舞,让人想要投身而入化为灰烬,两种矛盾的眼神糅合在那样的眸子里,交织成独特的魅力,叫人一眼看过去,便几乎堕入那样的眼神中。
在凤知微印象中,三十余岁男子,当以此人风华气质最为出色,可谓无双,她曾以为辛子砚可算大叔美貌第一,但和西凉摄政王比起来,这种美貌便少了红尘淬炼,带了几分浮薄,像一张艳丽的假面,风一吹落入棋花丛。
惊讶只是一霎间,她毕竟是阅遍美男的人物,立即浅笑着迎上去,道:“是摄政王殿下么?怎么驿馆也没通报一声,容在下出门迎接,实在太失礼了。”
“是本王要他们别来打扰的,”摄政王摇摇手,“听说魏侯在作画,本王心想,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不要被咱们这些恶客给扰了,魏侯墨宝,可不是谁都能见识的……”一边说一边从容自若的向案边走去,人还没到,已经随口赞道,“这是魏侯的画吗,哎呀真是骨秀神清,丰姿艳逸,气韵超拔……呃。”
他流利的赞词,在看到那副画时戛然而止,那般尊贵的见惯风浪人物,竟然卡了词,靠着案边瞪着那画,有瞬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雪白精致的金丝压罗熟宣上,画着一堆圆圈,圆圈里还有小圆圈,一堆毫无技术含量的圆圈,圆圈画得好看也罢了,偏偏还歪歪扭扭,更兼落笔拖沓,绝非行家手笔,也就比个幼学蒙童好一点罢了。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国士的画?
“……呃,风致特别!”摄政王毕竟是摄政王,绝非寻常可比,短暂震惊过后,立即把话接了上去,随即立即一个转身,坚决不看那画,也不给凤知微任何谦虚的机会,微微一笑已经转了话题,“魏侯,龙江驿诸事简陋,不敢羁留魏侯大驾,会同馆早已整葺一新以待魏侯,本王特地来此,亲奉魏侯车驾入京。”
他一句不提先前发生的事,语气亲热里不失自尊,拿捏得恰到好处,凤知微也好像先前那些铮铮怒责不是她说的,连连谦让,表示怎敢劳动摄政王亲迎,请王爷速速回驽,魏知由礼部陪侍入京便是,两人谈得和气,携了手出门去,相对大笑,笑得四面拎着心的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西凉那边庆幸天盛使节也是个识时务的,没有坚持不给自己下不了台。天盛那边庆幸摄政王能屈能伸,纤尊降贵亲自处理了这事,总算给了一个台阶,两边的人,各自就着那个台阶,相视一笑,暂消干戈。
凤知微和摄政王在台阶上携手相对大笑,俱都笑得亲切爽朗。
只是眼睛里,都没有笑意。
时辰:七月初五巳时三刻。
地点:西凉锦城龙江驿厢房。
人物:还是那两个。
事件:凤知微教顾南衣作画,什么不好教,偏要画胡桃,画也不好好画,去舔笔,然后顾南衣舔到了凤知微嘴上。
个人看法一:舔来舔去什么的,最不干净了!个人看法二:我知道前面那个不是重点,舔来舔去要看舔谁,比如如果是殿下你舔凤知微,我晓得你绝对不会觉得不干净的。个人看法三:我知道第二点还是不是重点,重点是顾南衣舔了凤知微。个人看法四:可人家都舔了,我不能帮你给舔回去。我顶多帮你气愤(其实我也不气愤,我最喜欢看凤知微发傻)。个人看法五:凤知微的画,真是振聋发聩。个人看法六:我今天看见了顾南衣半张脸。个人看法六:殿下,你可以洗洗睡了。
天盛历长熙十五年七月初六,凤知微所带领的天盛使节队伍,终于在摄政王亲迎之下,迤逦而入锦城。
她的使节队伍入城时,锦城万人空巷,长街两边挤满了人,争相一睹天盛使节无双国士风采。
凤知微在马上含笑挥手,一派雍容风致,引得西凉姑娘们欢喜尖叫,泼雨般砸来鲜花鲜果,都被顾少爷一个不漏的收了去,装了满满一箩筐。
凤知微一边僵硬的笑,一边嫌弃这长街太长,脸皮子都扯痛了,忽觉背后若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她微微偏首,眼角在身后四处搜寻,然而人实在太多,而身后一溜都是商铺茶楼,根本无法查清那种被人紧盯的感觉。
她转回脸,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离她十丈的一处茶楼上,半掩的连幅长窗后,有人静静伫立,深青色祥云纹锦袍低调而华丽,衬得温润容颜上一双眸子波光明灭。
满街挤挤簇簇的人头,他的目光,却始终随着人群中央一人背影同行。
此刻,冠盖满京华,斯人倾帝都,彩绸飘舞万众相迎的尊贵和热闹,都是为那人而设。
他的死敌。
他的仇人。
他的……妾。
白头崖下独闯大营力对千军的凶悍战士,浦园暗牢历经酷刑受尽试探的芍药俘虏,内院书房红袖添香温存婉娈的身边妾,凝碧湖边倾湖倾城搅动风云的策划者,除夕之夜去而复来舌灿莲花的谈判客,浦城城头翻云覆雨决然挽弓的跳城人。
一人千面,变幻万千,原以为她是他的,真的会是他的,到得头来,却从来都只是那个,惊才绝艳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天盛第一臣。
那些相伴她的日子,一惊一喜一喜复一惊,一颗心早已在不知何时,被她翻覆手段不知不觉攥紧,起落由人。
到得最后,她含笑欺骗,决然撒手,浦城城头那一跳,他落手而空,满手抓握了空凉带雪的风,像是抓了自己瞬间被褶皱丢弃的心。
彼时她一截衣角在他指间迎风瑟瑟,他松开五指,布角瞬间成灰。
她是那种能将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骗子。
她将他,骗得好苦。
大越安王殿下晋思羽,沉沉的盯着那个背影,相别大半年,他也算是第一次见着她男装周游于人群的模样,似乎陌生,其实熟悉,那种骨子里不可抹去的尊贵从容,让人一生不可或忘。
听闻她混得越发不错了,在天盛官场风生水起,所向披靡,连出使西凉这样的重任都非她莫属,真是令人惊喜。
晋思羽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依然是温和的,温和里却另有复杂的意味,似悲似冷。
“殿下在看什么?”身边忽有人Сhā话,那人笑吟吟上前来,晋思羽的护卫似已经熟悉此人,无声施礼退下去。
晋思羽收回目光,没有回头,喝了一口茶,笑道:“好热闹。”
那人挤到他身边,探头对下面看看,眼神里一瞬间也有复杂意味闪过,随即笑道:“真是热闹的西凉——这位天盛来使,殿下认识?”
他偏头,笑吟吟看着晋思羽,长身玉立,一身绯色锦袍,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眼角微挑,睥睨而又自如,潇洒风流。
“本王哪有机会认识魏侯?不过闻名久矣。”晋思羽微笑,也漫不经心的问,“小王爷认识?”
“我僻处一隅,不奉召不得入帝京,哪有机会认识这种朝廷大人物?”那少年也在笑,不过那笑声里,怎么听来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此人非常人也。”晋思羽下巴对凤知微背影消失的方向抬了抬,“小王爷最好小心些。”
原以为这么说,这骄傲自负的藩王之子必然要不屑驳斥,不想等了半晌居然没有声音,晋思羽愕然转头,便见那少年久久盯着那个方向,缓缓道:“我总有一天,要叫他,不得不小心我的。”
晋思羽目光一闪,却没有问,只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王爷才能卓著,本王便远在大越也有耳闻,这人不过一天盛普通臣子,运气好点罢了,哪里及得小王爷万一?只是此人现在在锦城,你我难免要和他照面,还是小心为上。”
“那是自然。”那少年微笑转过头来,已经恢复了自然,“摄政王寻求盟友,除了公开接待天盛使臣之外,和你我都是秘密接触,如今使臣入京,他必然要在昌平宫设宴宴请,我看,你我不如让摄政王给掩了身份,也去一趟,趁此机会探探这位天盛使臣虚实,如何?”
晋思羽有点奇怪的看了那少年一眼,心想按说既然都是秘密活动,在天盛使臣面前出现得越少越好,自己是和魏知有宿怨,必得到她面前去,这人却和魏知素昧平生,又一贯聪明机灵,这提议有些不太合理,倒像是别有心思。
只是他自己,也是个别有心思的,当下笑道:“好。”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相视一笑。
远处,正迈入会同馆的凤知微,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身侧顾少爷立即很有眼色的给她披上披风,凤知微抓着披风角,遥望巍巍宫城方向,眯眼注视着缓缓迫近的低低霾云,轻轻道:“起风了……”
入城第二日,摄政王在昌平宫设宴为天盛来使洗尘,是夜,昌平宫张灯结彩,设红毡十里。
是夜,凤知微将顾南衣顾知晓一起带了去吃白食,在离开前,她将一个包袱收拾了一下,取出一个东西,看了一阵子,塞在了怀里。
车马辘辘向宫城,十里红毡尽头,簪缨云集,天盛使臣车驾到时,百官回首,司礼太监富有穿透力的嗓子,悠悠的刺破烟花迭起的夜空。
“天盛忠义侯、领武威将军衔、礼部尚书,魏知魏大人到——”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四章 我介意!
入夜的昌平宫,锦绣风流,深红垂缨宫灯自正门前一路逶迤于道路两侧,远看便如天际明珠坠银河而来,那些花瓣特别柔厚艳丽的花朵,在道路两侧花固里争艳吐芳,被灯影照得润泽流光。
昌平宫不是内廷,是西凉皇帝给朝廷柱石摄政王赐的宫殿,位于皇城之侧,占地广阔,建制宏伟,较皇宫也差不到哪去,南人民风彪悍开明,风气较整肃的天盛宫廷截然不同,一路上宫女内侍穿梭来去,见人不过避路行礼而已,时不时还有娇声笑语,如那一泓碧水轻薄荡漾,倒让人失了几分拘束,多了几分自在疏朗。
宴席设在正殿垂花榭,一字排开几案数十张,凤知微自然是左首第一宾位,难得的是顾南衣和顾知晓竟然安排在她身侧一席,很明显这不合规矩,但也可以看出摄政王消息灵通,安排细致,并且并不是迂腐拘礼之人,凤知微也不谦让,含笑遥遥举杯,向上首摄政王暗表谢意。
上方那男子,接收到她的眼神,和善的一笑,眼光在顾南衣身上略停了停,随即不动声色收回。
此时堂外礼官迎客,堂前御乐坊献乐,宾主坐定后摄政王含笑举杯,百官同迎,为远道而来的天盛来使贺,凤知微回敬,一番官样文章繁文缛节之后,等得不耐烦的顾少爷父女,才等到开吃。
父女俩埋头扎进案几中猛吃,才不管这种宴席适宜看不适宜吃,顾知晓不一会儿便将小肚子揣饱,立刻便开始坐不住,在她爹怀里扭啊扭啊扭东张西望,突然听见“嘘”的一声口
顾知晓扭头,便看见大殿一角一处隐蔽的屏风后,突然冒出一个孩子的头,正挤眉弄眼对她做鬼脸。
顾家小小姐立刻眼睛就亮了,却没有回应对方,一本正经的转头,又吃了几口,才对她爹道:“饱了,要去嘘嘘。”
顾家少爷做什么事都是很专心的,也没在意那一声属于童音的“嘘”声,一边研究一道看起来很古怪的虫子菜一边随意将女儿抱下来往边上一墩。
顾知晓从会走路起,就是自己上茅厕,一开始侍女陪,后来她连侍女都不要,倒也没掉进茅坑过,凤知微顾南衣对孩子的教育一向是放任,所以顾南衣根本没打算陪女儿去上茅厕。
倒是凤知微看见,知道小家伙要上茅坑,担心这人生地不熟的迷路,指了个侍女跟着。
顾知晓摇摇晃晃带着侍女出了殿门,走没几步,突然一指左前方,失惊打怪的道:“哎呀!贼!”
那侍女一惊转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再回头时,小丫头不见了。
侍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声张,也不敢回殿打扰那么隆重的场合,只好央了几个交好的侍女,在偌大的宫中慢慢的找。
她这边一走开,长廊横栏下,慢慢翻出一个小小身子来,顾家小小姐笑嘻嘻的爬出来,对着侍女远去的方向皱皱鼻子。
她根本就没跑远,就躲在长廊下花丛里,侍女却没想到这个鬼灵精居然就躲在眼皮子底下,生生给她骗得调虎离山。
顾知晓得意的骑在长廊栏杆上,摇晃着两条小短腿,深沉的望着远方,身后吭哧吭哧爬出一个六七岁的大胖小子,拖着两条黄龙,满眼星星的崇拜的看着她,道:“你好聪明哦。”
顾知晓不屑的将他一推,道:“傻小子,干嘛呢?”
小胖子拿袖子一抹鼻涕,呵呵笑道:“我家主子看见你了,找你玩呢,跟我去吧?”说着便来拉她袖子。
“你家主子谁?”顾知晓不买账,唰一下拉回袖子,还拍拍不存在的灰,“叫他来找我,我不去。”
“大……大……大……”忽然又冒出个娃娃音,听起来比小胖子还小,口齿还不太清楚,粘粘缠缠的“怒喝”,“……大胆!”
顾知晓一回头,便看见身后站了个锦袍小娃娃,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眼珠子乌溜溜的,正努力瞪得更大点,恶狠狠的瞪着她,骂她:“犬胆!”
顾家小小姐望着那小豆丁,半晌,笑了。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胆!”她学着那孩子的结巴,“大大大大……大……大胆!”
“大大大……大胆!”
“大大大大大大大……”顾知晓扮鬼脸。
“大大大大大大大……”那孩子舌头立即开始跟着打结。
顾家小小姐捧着肚子笑滚在地上。
“大胆!”
“大胆!”
“大胆!”
那孩子脸都气红了,翻来覆去却只会说这一句,似乎也就这一句最流利。
顾知晓抱着肚子笑得打滚,没发觉那个锦袍小娃娃,脸色越涨越红,眼泡里一汪泪要掉不掉,突然“嗷”的一声,蹬蹬蹬上前,就很熟练的去踩她的手。
那边顾知晓初遇同龄孩子便起纷争,这边大殿里觥筹交错风云暗涌。
西凉官员不甘于两次在凤知微手下受挫,纷纷想在今晚找回场子,在摄政王装傻默许下,先是采取灌酒方式,指望着灌倒使臣让他们自己出洋相,结果两位副使及一般随员倒是很好灌的,一灌就醉,一醉就睡,洋相看不着,还得提供房间侍候人睡觉,而正主儿魏侯,那酒量彪悍得不似人,真正的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百余官儿鱼贯来敬,他不仅酒到杯干,还能从容回敬,敬个双喜杯儿还不罢休,要和你三阳开泰,三阳开泰了还未尽兴,再来个事事如意,事事如意干下来,你眼睛发蓝脚步转圈了,这位魏侯还要和你“五福临门”,直到那逞强敬酒的西凉官儿,噗通一声彻底拜倒在他袍角之下才肯罢休。
前车之鉴覆了五六个,其余的官儿再也不敢前赴后继,魏侯擎杯微笑立于场中,高举酒杯,四面一转,所有官员惶然缩头,心中大恨——苍天不公!嘴皮子耍阴谋搞不过人家也罢了,居然连拼酒都输!
凤知微擎杯微笑四面一转,很潇洒的便欲回席,她今晚本就有备而来,宗宸的解酒丸效果可好得很,喝?喝死你!
她刚刚转身,忽然一顿。
四面无数沉寂的席位里,突然站起了三个人。
有一个是右首第一席的大司马吕瑞,这倒也罢了,但是另两个,让她眉头皱了皱。
这两位,席次不在一起,排得也很不起眼,摄政王介绍时淡淡一句,似乎一个是西凉南境一个边远郡县的郡守,另一个是西凉颇有影响力的世家的三代子弟,两人都是有公事来锦城办理,正好咸与盛会,按说每种宴会都有这种人,不为人注意的隐在角落里,挤个位置开开眼界,和大人物混个脸熟,日后说起来有吹嘘的资本,说不定还能借此缘分搭上线之类的,凤知微见惯这种场面,原先也没在意,不过淡淡一瞥而已,那两人也一直本分,像他们的身份一样,缩在那里。
然而此刻她这番举杯半玩笑半挑衅的一站,那两人竟然同时站起。
同时站起也罢了,同时站起后,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想到对方站起来,都怔了怔。
那一瞬间两人隐在暗处的神情,似有火花一闪,随即消逝,然后两人同时看了看大司马吕瑞,又齐齐坐下来,坐下来的时候,又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番动作,可就很有些微妙了。
凤知微眼神一闪,这才仔细的打量了那两人一眼,看起来相貌打扮都平平无奇,符合他们的身份,只是两人气质都似乎很好,一人沉默端坐,气质温润儒雅,另一人斜斜半倚,折扇漫不经心敲打掌心,姿态灵动,先前两人隐在暗处不显眼,此刻一打量,便看出风神皎皎,绝不泯然于众人。
真正久居上位的人,哪怕改装易服,混于市井,自有不同他人鹤立鸡群之处。
凤知微眼神一掠便过,注意力已经转向端杯而来的大司马吕瑞,这个男子和她想象中不同,传闻里这位大司马,是西凉先皇第一重臣,先帝驾崩时将幼主托孤于他,结果他却在摄政王把持政权之后,迅速转投了摄政王阵营,任由摄政王主掌军政大权,太妃董氏把持后宫,甚至在投靠摄政王之后,还亲自出手,替他剪除了一批忠于老皇遗诏、坚决反对摄政王把持军权的老臣,由此获得摄政王信任,是西凉朝廷摄政王之下第一人,倚为左膀右臂,在凤知微的想象中,这等趋炎附势之徒,想必狼视鹰顾容貌阴鸷,不想今日一见倒大出意料——这是个文秀近乎荏弱的男子,肤色苍白,眉目清秀,看上去便如女子,身体似乎也不是太好,席上时常在咳嗽,只是偶尔目光一转间,眸光如天际闪电青影迭起,才让人看见属于西凉重臣的独特锋芒。
此刻他软绵绵慢吞吞端了个巨大的酒杯上前来,一摇三晃,让人担心会不会栽进酒杯里。
凤知微站定,含笑看着他。
“魏侯好酒量。”吕瑞眯着眼睛,更加慢吞吞的道,“不想魏侯不仅长于政务军事,更擅杯中之物,想来这般豪量,定是在天盛官场时常宴饮之中,久练而成?”
这是讥讽天盛官场多酒囊饭袋了,凤知微一笑,举杯不胜感慨的道:“官场饮宴频繁,诸国皆如是,久而久之确实也就练出来了,在下今日赴宴,原本心中惴惴,想着面对西凉诸位同僚,定然要狼狈扶醉而归,不想贵国官员都这般谦让,争相要对在下五体投地,想来赴宴太少,练习不够?也是啊……酒肉还是很贵的,呵呵。”
这话更狠,你既然说我们喝酒饮宴多,我就说你们饮宴少——因为太穷。
西凉群臣相顾失色,脸色难看得很,吕瑞却不动气,软软一笑,又斟了一杯,道:“魏侯放心,酒肉虽贵,还是请得起魏侯的,就是粗劣了些,诸般排场,抵不得贵国声色犬马,嬉游猎艳,男女通吃,积淀出的风流品质。”
声色犬马、嬉游猎艳、男女通吃……这不是宁弈在外的名声么?
凤知微眉毛一挑,抬手先喝了这杯酒,顺手给吕瑞满上,笑吟吟道:“我国民风淳扑,朝政清明,大司马指的这些,本侯竟不明白从何而来,想必路途遥远,以讹传讹,人云亦云也是有的,其实在本侯看来……”她笑指西凉众官,“有人腰围三尺,有人身细如柳,男女通吃谈不上,男女同殿倒是看着很像的。”
“……”
西凉官儿们倒抽气的声音老远都听得清楚——大司马已经够不客气,当朝讥讽天盛皇子,这位天盛使臣更是敢撕破脸皮,当面骂大司马不男不女!
吕瑞定定的看着凤知微半晌,抬手又斟了一杯,凤知微眉头一皱,心想这混账居然酒量了得,第一杯喝下去看起来就要倒,现在看来还是和第一杯状态一模一样,还有自己似乎没有得罪这人吧?干什么要这么纠缠不休?
正想三言两语打发走算完,吕瑞却已经再次敬了过来,这回声音很低,“不过开个玩笑,魏侯似乎动了真怒?难不成不小心被在下戳着了痛处?”
凤知微望定他,一口喝干,笑得很假,“哦?被戳着痛处的难道不是大司马阁下?”
吕瑞不理她,又是一杯,“或者魏侯只是不能忍受在下诋毁楚王殿下?”
凤知微痛快喝掉,“身为天盛使臣,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是本侯戮力捍卫的对象,说到这里,本侯很奇怪大司马的风度,好歹也是一国重臣,却只爱这些不足信的街巷传闻紧抓不放,难道西凉朝务清平到无事可做了?”
两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却是酒越喝越快话越说越低,满殿官员看过来,只看出两人已经在拼酒,都暗笑大司马素来气量狭窄,尤其记恨别人说他像女人,今儿天盛使臣可是把他往死里得罪了,都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心,笑呵呵端杯看着,也没人凑上来。
这边吕瑞呵呵一笑,又上一杯,“楚王殿下的传闻,几分真几分假,在下看只有魏侯最清楚,不过街巷传闻虽不可取,其实也未必不值得关注,比如在下最近就听说了个趣闻,说是某国亲王正在追索某逃妾什么的,魏侯不知道听说没有?”
凤知微心中一震,此时才知道吕瑞跑来挑衅的真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对方含笑的眼神里几分诡谲,她盯着那眼神,笑笑,若无其事给两人把酒满上,道:“大司马真是有心,这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轶事儿,也能费心搜罗,在下身在他国,身负使节重任,可没闲心操心这些。”
“魏侯自然不用操心,有在下操心就好了。”吕瑞才是真正的海量,那么多杯下去脸色还是那么小白脸,“在下接了摄政王的王令,正要替那位亲王查查那位逃妾的下落呢。”
凤知微低头斟酒,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心中却在急速思考——吕瑞什么意思?很明显他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女子身份,知道了自己和晋思羽的一番纠葛,但听他口气,摄政王却是不清楚的,他为什么不报摄政王?而这一番话,似威胁似提醒似警告,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
心里一时微乱,这个西凉大司马,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是个深沉难缠的人物,如今也不必急着说什么,就顺着他意思,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罢了。
“是吗?”她笑笑,又干一杯,“大司马真是辛苦,连这种琐碎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是啊。”吕瑞愁眉不展,“人海茫茫,哪里去寻?不过听说那逃妾是天盛人,不知是否可以劳烦魏侯,代为寻访?但有消息,还请魏侯相告才是。
来了。
原来这就是吕瑞的真意。
他抛出这个重要消息,不为威胁,只为达成私下的联系。
只是为何一定要当着群臣面,做出和自己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模样,那又有一层深意了。
凤知微低低笑起来,那笑容故意做出几分冷意,将酒杯铿然和吕瑞一碰,道:“能为大司马略尽绵薄之力,那是在下荣幸。”
吕瑞呵呵一笑,道:“更是我的荣幸。且陪魏侯三杯以谢之。”说完自斟自饮,连喝三杯,随手将杯底向凤知微一亮,哈哈一笑,转身慢吞吞走开。
他来得突然,喝得痛快,走得随意,凤知微心中有心事,抓着个酒杯还在思索,他已经摇摇摆摆离开,西凉众臣看这模样,都觉得他和凤知微一番拼酒占了上风,顿时欢欣鼓舞,将他如功臣一般接着。
摄政王也十分喜悦,赐酒吕瑞,也顺便敬了凤知微一杯,随即便唤上舞娘,西凉舞娘天下一绝,莲步风舞妖媚无伦,天盛其余使臣都停杯观看心动神摇,凤知微却是见识过庆妃的,那可是西凉舞娘头一支,之后再怎么绝艳的舞,也抵不得她的媚态天生,意兴索然的看了一阵,四周的官员却已经渐渐兴奋起来,这似乎也是西凉规矩,庄严正宴之后,艳舞就意味着节奏放松,众臣们渐渐开始互相拼酒,勾肩搭背的,醉眼迷离的,捞着舞娘就摸的,端着杯在大殿里吟诗的,一派纸醉金迷放浪形骸模样,吵得人不堪,连摄政王也很快告了罪,说酒醉不支,由最美的一个舞娘扶入内室,“休息”去了。
凤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天下官场果然都是一个德行,剥去道貌岸然外衣,最是肮脏淫乱。
她四面望望,有点奇怪知晓怎么还不回来,按说大号都够解决了,只是也没想到会出事,因为昌平宫人影如潮,顾知晓又是天盛打扮,谁见了都不会为难,不过还是不放心,凑过去对慢慢尝着西凉甜酒的顾少爷道:“去找找你家知晓。”
“你呢?”顾少爷也有点担心女儿,但还是先问她。
“我能有什么事?”凤知微笑,“摄政王再怎么为难我,也断然不敢在西凉境内让我出事,他是要交好天盛,不是要打仗,你放心便是。”
顾少爷想了想,道:“马上便来。”随即出去,凤知微推开身侧两个舞娘的劝酒,端了杯,踱步到殿侧回廊连接的露台,这里清静,四面活水徐徐,清波涟漪,脚踩刷了桐油的廊木,步声空灵清越,远远传开去。
转过一个弯,便是露台,阔大的水面倒映星光粼粼,一阵阵凉风掠波而来,吹得四面旗杆上浅紫宫灯灯光幽幽,像一片浅紫的调缎,铺开在白木的地面上。
却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靠着栏杆,凭湖临风,风吹起乌发如缎,背影顾长而挺直。
凤知微停住了脚步,仔细的看一眼那背影,下一瞬她转身就走。
“芍药。”
有点可笑的称呼从背后传来,凤知微的背,僵了僵,随即转身,带点茫然的笑道:“阁下是在唤哪位侍女吗?需要在下帮你找过来么?”
那人缓缓转身,半倚着木栏杆,深深看她,虽是陌生的脸,但一双眸子波光明灭恍然如前,他看着对面锦袍玉冠的少年,眼神一瞬间掠过些微陌生和疼痛,随即换了波澜不兴的沉静温和。
“我在唤我的逃妾。”他转开眼光,注视波光潋滟的湖面,“她今年十八,天盛人,长熙十四年白头崖一役为我俘虏,自愿做了我的妾,曾和我长居大越浦城浦园,受尽宠爱,令我打算于年后纳她为侧妃,正当我欢喜修表准备上报朝廷之时,她勾结同党,潜入浦园,倾我湖,伤我身,围我城,更兼去而复返将我再彻底骗上一回,骗我信她会忠心归顺,骗我携她共上城楼劝退敌军,骗我以为从此后便可和她携手天下共看这山河壮阔——然后,她当我的面,挽弓、碎墙、跳城、逃生。”
最后八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像是沉重的雕花大弓,决然的砸在了簌巍城墙砖上,粉碎,成灰。
凤知微默然负手而立,听得也极认真,宫灯幽影打在她脸上,摇曳出一片模糊的暗影。
“魏侯……”晋思羽缓缓上前来,这声轻柔的呼唤,竟似比刚才那沉静而恨毒的语气还令人森然几分,“你告诉我,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欺我真心负我挚诚的凉薄女子,我该不该追索天下,不死不休?”
他一步步逼近,凤知微没有不自在,也没有退,平静的立在原地,抬眼看他,突然笑了。
她的秋水蒙蒙的笑意,开放在南方秋季微湿沁凉的风里,像一朵洁白的兰花,瞬间迫人灼灼绽放,千万里江山,顿时弥漫王者之香。
晋思羽看见她的笑,倒怔了怔,一瞬间有些恍惚。
“这位可敬可佩的妾,是叫芍药么?”凤知微柔声道,“名字虽俗,风骨却不俗,本侯虽然不认识她,却很为她赞赏——两国交战,沙场厮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战,场下较量尔虞我诈你来我往也是战,这位芍药姑娘输明战,赢暗战,不堕我天盛国威,很好,只是说到底,和阁下你也不过是平手,人家不介意身为你俘虏含悲忍辱潜伏隐忍,阁下为什么一定要介意被敌人钻了空子吃点小亏呢?”
晋思羽站定,望着月下侃侃而谈神态自若的少年,只觉得心脏似被无情大手狠狠绞扭,一阵阵翻转颠倒的疼痛,痛到几欲按住心口,将那颗堕入冰水的心,狠狠挖出来。
别后半年,朝务政事,每每遇见那个名字,那人才智卓绝,那人风生水起,那人捭阖朝堂,那人独步天下,听着那些光彩耀眼事迹,却像隔着玻璃看另一个人,那浮薄迷蒙的霜花背后,现出那样一张脸——细致的,娇弱的,眉心微红殷殷而双目波光流转,笑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却让人一见心软。
那样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常让他走神到恍惚。
总想起那些夜深风急雨敲窗的相对读书,想起温暖火盆前互相握住慢慢烘烤的手,想起除夕之夜她尊贵而亭亭的伴在身侧,想起园子里他背着重伤无力的她慢慢前行她拂在他颈后的温暖呼吸,想起书房谈判里她这样告诉他——恭喜安王殿下得国士无双,天下疆域,指掌之间!
想起这些,之后的便不能再想,然而不想,自己也放自己不过,掀帘行路,时不时总看见那张慵懒微笑的脸,天涯海角,她越远,记忆越向前。
正如听不得那个名字,却偏偏要时常听见。
到如今,他恨的,到底是那段和她有关的记忆,记载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败和失落,还是只是在恨,她从头到尾,诸般温柔婉转都在假扮,到得最后如此决然?
那些相对的笑语,眼波的交流,手心的密语——都是假,都是假。
心里知道是这样的,却依旧不甘,不甘自己在他人心底,沦落至如此地步,所以他来,近乎自虐的站在她面前,听她再一次的漠然,拿国家大义来相对。
斯人至无情,竟叫人痛到骨里。
他突然微凉的笑起来。
那么气质儒雅温和的一个人,这样笑起,却像昂首啸月的受伤的狼,冲着深黑苍穹,吼出滴血的伤。
随即他冲前一步,突然就到了凤知微面前。
“我介意!我介意一颗真心被弃如敝屣!”
“我介意!我介意她从头至尾都在欺骗!”
“我介意!我介意她明知我放手依日不依不饶!”
“我介意!我介意那番博弈我原本可以不输!”
“我介意!我介意不败于智谋,却败于谁更无心!”
“我介意!我介意为什么傻到和一个无情的人赌她的情!”
他声音低沉狠戾,很难想象那么儒稚温和的性午,发作起来竟也暴戾凶狠不留余地,一声介意,一步逼前,凤知微望着他瞬间变得漆黑的眸子,突然觉得心中一堵,嘴里似乎也泛起淡淡的苦,伪装出来的振振有词淡定漠然瞬间粉碎,忍不住便向后退,他前一步,她退一步,六声介意未完,她后背砰的一声,已经撞上了临湖的栏杆。
晋思羽积郁的怒火,被她的淡定无情撩拨到了顶峰,此刻神智也有些失了清醒,眸子里一片蔓延如夜色的黑,那样的夜色里倒映着凤知微的脸,那双眼睛水汽莹莹清波明灭,像一层雾气横亘在他面前,而她的姿态终于失了那份强硬和冷漠,被死死压在栏杆前,身子微微后仰,长发柳丝般的落下去,在水面悠悠的荡着,她因这极近的距离和逼近的男人气息而微微有些失措,眼眸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惊惶。
那点惊惶看在他眼底,恍然间便是去年冬的芍药儿,在初被俘虏失忆时,淡定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凄惶之态,正是那点楚楚的凄惶,让他心一动再动,直至无可救药的沉溺下去,明明满腔怀疑,却愿意放胆去试一试……刹那间浦园一切重来,都是芍药,带笑的芍药温婉的芍药俏皮的芍药懒惰的芍药,无数个芍药在他视野里飞舞旋转声声娇笑……晋思羽忽然觉得心中一燥,压抑已久的情绪像长河瞬间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咽喉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微吼,突然埋头便将自己的唇重重压了下去。
他压下来的力度如此决然,不同于凤知微印象里那个温润亲王,近乎粗暴的重重吻上她的唇,瞬间便用力用牙齿要叩开她的齿关,迫不及待想要投身而入,扫清廓宇,占领这从未踏足的惊艳江山。
顶膝,卡腰,压身,晋思羽将自己的全身都作为武器,死死将凤知微压在栏杆方寸之地——那些日子里他尊重着她的意志,保持着翩翩风度,于是他果真成了她记忆里的风,事到如今再讲风度那叫迂腐,她有多绝情,他便要有多掠夺!
牙齿和牙齿狠狠磕碰的声音在静寂中听得清楚,远方喧哗笑语被风吹散,到了此处也淡若灯影,晋思羽在她的唇前被阻,并不急躁,耐心的试图去抚摸她的腰——他记得她腰间似有旧伤,一碰身子就会软。
手刚刚触及腰间,忽见凤知微身子一矮,随即听见“嗡”的一声,自己某处,突然顶上了一样东西。
冰冷,坚硬,尖锐。
晋思羽停住不动,眼瞳慢慢的缩起,看着身下的凤知微。
凤知微平静微冷的看着他,并不说让开之类的话。
晋思羽背光的眸子,闪烁着阴冷的微光,眼光慢慢下移,看着自己腰下——就在刚才,凤知微先不反抗,随即利用他摸索她腰间的手,触动腰上软剑机关,顶住了他的要害。
这女人……永远这么忍,这么狠。
凤知微眼光写满平静,然而随即她眼色就变了。
不知何时有步声接近,却不是顾南衣的,陌生的轻捷的脚步声,一人一边走,一边轻快的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喝酒一定痛快,咦——”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向这边走了过来。
凤知微心中一急——此时她头发散乱,衣襟零落,仰身栏杆之上,和一个男人纤缠在一起,这一幕要是看在他人眼底,便是惹人怀疑的麻烦。
晋思羽却也愣了愣,他已经从对方声音中听出来者是谁,更不愿将自己和魏知的恩怨暴露在对方面前,他眼神这么一犹豫,凤知微已经发觉,突然手指一振,将软剑收回,随即一把抓住晋思羽的手,搁在自己前襟位置,做出自己要落湖而晋思羽正要去救的动作。
她这个手势一做,晋思羽也就明白,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握住了凤知微的前襟。
凤知微刚为他的配合心思一松,忽然看见他盯紧自己前襟,平和下来的脸色再次一变,眼神中掠过一丝戾气,青光一闪,像是午夜里冷风吹过阴森山林,射出幽幽的光。
凤知微心中一紧暗叫不好,此时她对晋思羽钳制已去,己身处于不利姿势,又将前胸要害交给了他,只要晋思羽心中一恶,便可以瞬间置她于死地,至不济也可以掳走她!
凤知微心中暗悔,悔自己还是低估了晋思羽,或者当初对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总觉得这人对自己并无杀心,却不曾想,情分多深,如今恨便多深!
诸般念头不过闪电般一转,抓住她前襟的晋思羽,却已经慢慢挑起了他的尾指。
他的尾指里,有一星蓝芒,幽光闪烁。
而指尖所对的方向,正是凤知微的心脏。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五章 八卦阅览记
他指尖蓝光一闪,像夜色里幽蓝鬼火闪烁,带着欲待攫人性命的杀气。
那步伐轻快的人却已经快步走近来,一眼看见了晋思羽,有点诧异他在这里,却装作不认识,伸手去拍他肩头,道:“这位兄台好会选地方,这里就清风明月喝酒真是再不错了……咦,这位怎么——”
他这一拍,震得晋思羽肩膀一抖,原本凝定在半空指向凤知微咽喉的指尖一颤,那点蓝芒顿时飞射而出!
晋思羽一惊,下意识伸手就去挡,却哪里还来得及,他的指尖本就离凤知微咽喉极近,这一下追光蹑电只在瞬间,大罗金仙也救不及。
一霎那间晋思羽眼神中掠过震惊、懊悔、庆幸、失落、遗憾、疼痛……种种般般复杂情绪。
随即他闭上眼睛。
“叮。”
晋思羽眉梢颤了颤。
他突然害怕睁眼,害怕睁开眼,看见那自己深恨于心,无数次暗夜发誓要将之碎尸万段不死不休的女人,当真脸色发青毫无生气的软垂在栏杆上,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一旦成真,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欢喜?
他到底是愿意决然复仇的让她死,还是宁愿带着深恨在天涯的各一方,用一生漫长的时间,辗转相斗的活?
那一声铁器交击的声音低微,却如黄钟大吕,敲得他激荡无休,连衣袖都似在微微颤抖。
铁器交击……
先前那一霎掠过的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毒针以铁做成,入肉怎么会有交击之声?
随即他听见身侧有人笑道:“咦,这是个什么玩意?做得真是精巧。”
晋思羽霍然睁眼。
第一眼,看见凤知微还是那个姿势在他身下,也带几分惊瑰未定的姿态,看着他身侧。
他心中刹那滚滚流迂如长河般的欢喜,这般欢喜冲得他自己也是一怔,随即皱眉转头,看着身边那男子。
那少年正带点疑问,玩着自己的扳指,那扳指不是寻常扳指的的玉质,黑沉沉的竟像是金铁之属,那枚蓝汪汪的细小毒针正紧紧吸附在扳指上。
晋思羽恍然——那人的扳指竟然是磁铁做的,毒针飞出,他一惊之下手一伸,细小的毒针抗拒不了磁铁的吸力,瞬间被吸附过去。
一般人谁会拿难看的磁铁做扳指,唯独这人会,玉堂金马的长宁小王爷,早腻了金银珠玉,他身上的饰品,都是古里古怪的玩意。
误打误撞倒救了凤知微一命。
那少年玩了一下扳指上的毒针,对那东西的毒性很感兴趣,小心翼翼取下来找了个帕子包起来塞进袖囊里,也不提还给晋思羽,就这么自说自话的收了,晋思羽也只有苦笑而已。
收完宝贝,那少年才顾得上低头去看被他救了一命的被压在晋思羽身下的那个倒霉蛋。
此时晋思羽已经让开。
这少年正站在凤知微身前。
他头一低。
凤知微突然脚一勾,一挑。
一声闷响。
“砰。”
一条人影唰的飞起,偌大身子越过凤知微头顶,砰一下栽进了湖里。
水花四溅,好大一个秤砣。
晋思羽目瞪口呆的看着凤知微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踢进了湖里,若无其事理理衣襟,一边很随意的道:“麻烦阁下善后。”一边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开。
她的挺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露台后,晋思羽犹自愣在那里没回过神——这人行事实在太超乎常规了!
恢复行动逃离死亡之后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踢人!
“哗啦”一声,湖面上湿淋淋冒出个人头,那家伙一手捂住撞出血的鼻子一手胡乱的抹水淋淋的脸,一边怒火滔天的大叫:“怎么回事?谁踢我下水?人呢?混账!混账!”
一抬眼看见晋思羽,长宁小王爷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满脸血迹和水花,狼狈的怒吼:“刚才那混账是谁?有这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告诉我,我杀了他!”
晋思羽看着他,这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踢他下水,先前凤知微身子大幅度后仰贴近湖面,长宁小王爷注意力又在他身上,后来又被毒针分了神,始终没有看清楚凤知微的脸,凤知微不想被他发现自己身份和这番剑缠,干脆踢飞了他。
晋思羽唇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女人,当真狠辣决断,常人难及。
他盯着水里倒霉的长宁小王爷,突然心中滚过一丝快意——在她手下折戟的男人,可不止我一个。
“之彦。”他慢慢叫着长宁小王爷的名字,慢吞吞道,“刚才我看见有人背靠栏杆站立不住即将落水,冲过来一把抓住,还没来得及看是谁,你便过来了,之后便这样了,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知。”
“混账!”路之彦狠狠抹一把混着血的湖水,一边趟水上来一边怒骂,“别给我再遇见你!”
晋思羽背靠着栏杆,看着凤知微离去的方向,唇角扯出一抹温和而又冷沉的笑意。
淡淡道:“是啊,可别遇见。”
凤知微抬脚踢了救命恩人下水,丝毫不觉亏欠的扬长而去,回到大殿坐下来,那群人还在放浪形骸,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她看见顾南衣竟然还没回来,不由皱皱眉,有些不安,正想起身再去寻,忽听得大殿之外一阵喧闹,随即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胖子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神色慌张的宫女嬷嬷,那小胖子进门就直扑摄政王座位,一看人不在,吼一下又扑向吕瑞,大叫道:“打了!打了!打打打打打——”
“好好说话!”吕瑞一声低喝,那么有气无力的一个人,正色起来,立时人人噤声,小胖子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安静了,抽抽噎噎道:“被打了……”
吕瑞神色一紧,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你偷偷带出来的?”
小胖子神色一紧,慌忙道:“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是我,是……哎呀先别问啦,被打啦!”说着拽着吕瑞就走。
“谁被打了?”屏风后传出摄政王的声音,已经换了便袍出来,一眼看见小胖子,脸色一变,什么也没问,立即道,“在哪?带我去!”
一边抱歉的对凤知微点点头,一边由小胖子带路奔出去,西凉众臣似乎都认识那小胖子,神色紧张的呼啦啦都跟了出去,凤知微看着那群人的背影,皱皱眉,心中掠过一个不好的念头,赶紧也跟了过去。
转过回廊,过了几方照壁,小胖子把众人带到一个小小的花圃,那里正“两军对立壁垒森严”,两军一边是一个两三岁的灰头土脸的锦袍孩子,后面围着一大群侍卫内侍,一边是也灰头土脸的顾知晓,后面就一个光杆司令,她爹。
人多的那方刀出鞘箭上弦,齐刷刷指着那边孤零零两个人,那边那两个淡定得却好像自己才是坐拥千军的那一方,顾知晓正跳着脚指着那一大群,囊天括地的比了一个包围的姿势,不容置疑的道:“爹!包圆了!灭了!”
赶过来的西凉群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用一种“小娃娃很有勇气可惜你死定了”的表情打量着她。
凤知微却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叹了口气,那娃一向觉得拥有她爹便拥有天下,想让她怯场是不容易的,不过……难怪少爷给绊在这里,确实麻烦,麻烦。
这边人一过来,这边这孩子立即像看见了救星,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从嬷嬷怀里挣扎而出,跌跌撞撞奔向摄政王,满眼泪花的道:“打我……打我……”
摄政王看看场中情形,再看看那孩子额头一块青肿,皱皱眉,吸一口气,连忙躬身,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后面官员早已齐刷刷跪了一地。
凤知微又叹了口气。
果然运气很好,随随便便就碰个皇帝。
对面顾少爷自然是岿然不动的,皇帝他又不是没见过,哪种皇帝都一样,大的,小的,谁都不能欺负他女儿的。
顾知晓则愣了愣,偏头看看那娃娃,突然嘻嘻一笑,道:“皇帝?哈哈,皇帝架都不会打!”
那孩子在摄政王怀里霍然扭头,胆气更壮几分,凶狠的道:“拿下!拿下!拖出去!杀!”
摄政王沉吟了一下,要过巾帕,将那孩子脸擦净,随即温和的道:“陛下,您既然来了,正好天盛使臣也在这里,去正殿接见一下如何?这边的事情,微臣会替您处理。”
“不要!”那孩子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立即就否决了摄政王意图转移注意力的提议,在摄政王怀里拳打脚踢,“杀了她杀了她!”
凤知微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孩子,喂,娇纵太过了吧?普通得很,还不如她家顾知晓有王霸之气呢。
“到底怎么回事?”那边吕瑞见拉不走西凉皇帝,便问小胖子。
“没有啦……我们看她好玩,找她玩,后来,后来她学陛下说话……”小胖子第一句出来,众人都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西凉幼帝口齿有点不伶俐,平常最恨人学他说话,难怪。
“……陛下生气,就去踩她的手……”小胖子老实,倒是一个字没掺假,西凉小皇帝大声道:“就踩一下!”
顾知晓立即“呸”的一声,“你过来,给我踩,就踩一下!”
西凉小皇帝涨红了脸又要冲过去,被摄政王给抱住,小胖子怯怯的道:“……没踩着啦,她手快,抓着陛下靴子一拖,陛下站不稳,自己跌倒了……”
小皇帝立即凶狠的瞪过来,小胖子声音越说越低,结巴了半天吃吃道:“呃,是她拖倒的……”
“她推我!”小皇帝大声指着顾知晓。
顾知晓皱皱小鼻子,翻白眼望天,不睬。
“后来他来了……”小胖子指指顾南衣,眼神很崇拜的样子,“哇,飞过来的,突然一下就把她带到对面了……陛下想拽他衣角的,没拽着,又跌了一跤……”
说到这里也就完了,很简单的孩子纷争,那小皇帝揉着额头不住跳脚,连声嚷着要杀,所有侍卫却都看着摄政王。
凤知微笑吟吟也不说话,眼角瞟着那孩子,心想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陛下。”摄政王看起来对孩子耐心很好,轻言细语的哄,“这是天盛使臣的女儿啊,是他国来使,您记得微臣给您说过的故事吗,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再说您是皇帝,怎么能和平头百姓计较,那多失我大国皇帝风范……”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道,“要不让小姑娘给你赔个不是……”
“休想!”顾知晓耳朵尖,立即大声回绝。
“没门!”顾少爷终于发表了个人意见——赔礼?要不是凤知微教育他,女儿老者和小孩不能揍,他早就打得那娇纵小孩满脸开花。
摄政王“呃”的一声,没想到使臣有个性,使臣随员竟然更有个性,西凉小皇帝却已经暴怒起来,唰的一蹦蹦上他膝头,大叫:“御林军,射!射!”
御林军虽然不敢立即执行皇帝命令,但是也不敢完全听而不闻,前排箭手齐刷刷一跪,人人张弓拉弦,满弓如月,吱吱嘎嘎的拉弦声响冲破这一刻寂静,四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顾南衣将女儿淡定的抱到了自己背上,冷冷的看着那些箭手。
西凉小皇帝唇角露出一丝兴奋而得意的笑意。
摄政王却皱了眉,正要做一个手势,忽听一人道:“赔礼嘛,好办。”
说话的自然是凤知微,她好像没看见那些剑拔弩张的箭手,施施然上前来,行到西凉小皇帝面前,微微弯身打量着他。
她那姿势很有些奇怪,说行齐吧,不像,倒像是大人打量孩子的居高临下神情,摄政王眉头一皱,正要提醒使臣无礼,凤知微却已经一个好大的躬弯了下去,“天盛使臣魏知,见过西凉皇帝陛下。”
那孩子抬起头,迎上凤知微目光,只觉得那目光水汽幽幽,似含笑却又似阴冷,突然生出点紧张,下意识往摄政王怀里缩了缩,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有点畏缩的抬头看摄政王。
摄政王在他耳边悄悄道:“说使臣远来辛苦,免礼”
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学舌,凤知微已经笑道:“陛下应该说。使臣远来辛苦,免礼。”
“使臣远来辛苦,免礼……”那孩子呆了呆,跟着说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再次扭头看摄政王,凤知微根本不给他询问的机会,笑道:“按说本不该今日在这场合陛见的,礼节粗疏之处,请陛下谅解,三日后陛见,再容我等从容礼拜——刚才那事,小女年幼无知,误伤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那孩子似懂非懂的听了,隐约听懂是在赔礼,嘴一撇,道:“她打我!我杀她!”
“她是打你了……”凤知微微笑凑近一步,“但是何必非要杀人解气呢?陛下身边本就没几个孩子,杀了多可惜?杀了有什么意思?您要真生气,我看还不如让她做您几天伴当,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不是更痛快?”
西凉小皇帝怔在那里,慢吞吞的理解着凤知微的意思,觉得这个提议听起来比杀人要好,这么凶的丫头,以前从来没见过,要是自己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多好玩!
摄政王听见这一句,怔了怔,万万没想到凤知微竟然是这么个提议,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一个好办法,小孩子气性虽然大,也不过一阵子的事,一刻钟前要死要活,一刻钟后喜笑颜开的多了是,先把眼前的紧张局面缓解,然后再相处相处,那一点小摩擦自然不算什么。
他了解小皇帝,也就是地位崇高的孩子惯有的娇纵,今天难得吃了这么大亏,孩子的犟性子上来,硬要阻止反而不可收拾,毕竟皇帝的身份在那里,如今魏知自愿将养女送进宫暂且陪伴陛下,自然再好不过。
他心里还别有一层想法——他的寿辰还有半个月,八月的时候是皇帝诞辰,到时天盛使臣应该还会滞留,最起码天盛这批人要在这里呆一两个月,如今大越安王和长宁藩王都在,这个魏知留在这里,如果能自愿将养女送进宫暂住,等于交了个把柄在他手里,何乐不为?至于那孩子性子倔傲,小皇帝未必能占上风,他可不管。
“既然如此。”他笑道,“只是委屈令爱了,魏侯放心,令爱在宫中绝不会少了一根毫毛去,若有人敢动她一分,魏侯尽管找本王问罪。”
“有摄政王这句话便成了,能相伴陛下,是小女的福分,何来委屈?”凤知微笑笑,到了顾知晓身边,顾知晓盯着她,道:“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生气不生气?”凤知微在她耳侧问。
“很生气。”顾知晓语气严肃,重重点头以表示程度严重。
“我给你个解气的办法。”凤知微悄悄道,“哪,你去陪那个小混账,先别发火,听我说完,我会安排人保护你,不用怕谁会欺负你,你可着劲欺负他就是,真是的,踩我家顾知晓,不想活了么!”
无良的姨娘无耻的教唆三岁孩子,三岁孩子听得两眼生光,也悄悄道:,我笼子可以带去不?”
“猴子不要带,笼子和你的猫头鹰小七可以带。”凤知微道,“笼子我和你一起改造的,你该知道哪些是杀手哪些只是吓人,你记住,吓人可以,杀手绝对不可以,你出事,会害了你爹,明白?”
“明白。”顾知晓立刻严肃的大力点头,“不会害爹爹。”
“不行。”这回说话的是顾南衣,“不能她一个人。”
凤知微踮起脚尖,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顾少爷皱皱眉,狐疑的看看凤知微,不说话了。
这边顾知晓听见她爹不能留下来,立即改了主意,“不去,要和爹一起。”
凤知微弯下身,也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顾知晓眨巴眨巴眼睛,居然也闭上嘴。
父女俩对望望,都在想凤知微给对方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这么好说话了,还没来得及通气,凤知微已经把顾知晓抱了过去,干脆利落往皇帝身后的嬷嬷怀里一塞。
那嬷嬷便是先前抱着皇帝的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不错眼珠的看着顾知晓,此刻凤知微突然将顾知晓塞给她,她愣了一愣,久经历练的宫廷嬷嬷,一瞬间竟有点手足无措感觉,凤知微已经冲她笑了笑,又指指顾知晓,道:“拜托嬷嬷了。”
那嬷嬷手一伸,将有点别扭的顾知晓抱住,下意识点点头,凤知微已经带着使臣们向摄政王告辞,摄政王一路送出昌平宫外,到得门口,各自上了车马,辘辘车声里凤知微掀开车帘,果然看见大司马吕瑞的车子,和自己同路。
她隔帘对吕瑞笑了笑,道:“大司马,刚才殿上斗酒,您的酒量可真是让本侯大开眼界,看您那模样,怕是再斗酒诗百篇也不在话下,在下斗胆,可否请大司马再赐教一二?”
“有什么不成?”吕瑞的眼睛斜斜飞过来,如女子一般细致婉转,“前方不远,便是在下府邸,便请侯爷移步,再续前席?”
两人隔着各自马车车帘,呵呵一笑,一副有种继续的样子,随即放下帘子,一前一后,相跟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下车入府,行到内三进,吕瑞的神情做派,已经和昌平宫中截然不同,一改懒散冷傲面貌,神色凝重急匆匆前行,四面不断有人出面施礼,再在他手势下无声退去,看得出吕府气度极为森严。
一直进了内书房,又进了内书房密室,吕瑞才施礼让座,深深一揖道:“魏侯,先前得罪了。”
凤知微回礼,笑道:“大司马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前倨者,不得已也。”吕瑞笑道,“后恭者,魏侯当受也。”
“哦?”凤知微一笑,“大司马为摄政王左膀右臂,西凉第一重臣,为何还需要这么谨小慎微,当堂做戏?在下又有何功劳,当得大司马一躬?”
“魏侯大概不愿信我。”吕瑞苦笑,“也是,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外乎奸臣之名,只是身外之名,倒也不必计较那么多,此事不提也罢,今日斗胆相邀魏侯来此,实在只为问一句话。”
“请讲。”
“据闻魏侯养女,当初是在南海境内一处码头无意中拾得?”吕瑞神情隐隐几分急切,“魏侯可否告知,令爱捡于何处?当时何等情状?可有什么随身印记?”
一直沉默坐在一边喝茶的顾南衣突然抬头,凤知微却只无所谓的笑笑,道:“大司马何有此问?”
吕瑞凝视她半晌,苦涩的点点头,道:“我不说个清楚,想来魏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实言相告,既如此,我也不怕将我这西凉一场宫闱秘事,和魏侯全怕托出,想来以魏侯为人,定然不会宣之于第四人之口。”
凤知微笑眯眯答:“大司马看人自然是不会错的s”
吕瑞无可奈何的看了这个琉璃蛋儿一般滑溜的十八岁侯爷一眼,慢慢的喝了口茶,又将四面门窗重新检查了一遍,才坐了下来。
暗室内烛火幽幽,明灭颤抖,将那人皎若女子的容颜照得沉黯不定,而眼神闪烁,漾起细碎而怅然的光。
他似乎是在思考措辞,又似乎在平息内心起伏的情绪,半晌缓缓开口道:“事情要从我西凉圣武十七年年末说起……”
西凉大司马府密室里灯火幽幽,三个人围坐听一段秘不外宣的西凉秘闻,天盛楚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楚王殿下入夜已深,犹自伏案批文。
来往小厮都蹑手蹑足,生怕惊扰了殿下思考国家大事。
殿下确实是在思考大事,不过不是国家的。
案头五辫莲宫灯明亮,照着一个薄薄的加了七道火漆的锦囊,包裹得严严实实,单看这东西的密封程度和加紧程度,是个人都得以为那是关系国家兴衰的绝顶机密军国要务。
灯下宁弈单手支额,淡淡注视那锦囊,心想宁澄那东西越发混账了,就算和凤知微有关的事需要严加密封从专门渠道八百里加急,也不用上七道火漆吧?这要万一被哪国探子当成军国要件拼命抢去怎么办?
楚王殿下腹诽了半天,伸手掂了掂锦囊,顿时又皱了眉——这么重?不过是叫他将凤知微近况拣要紧的回报,他以为是写章回体小说?
心里直觉的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也起身,关好门窗,才坐回去打开锦囊。
锦囊打开,啪的掉出一个本子,钉得整整齐齐的纸,还用麻纸做了封面,封面上还作了画,着色新鲜大胆,笔意鬼斧神工,宁弈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春宫。
状如斗鸡毫无风情的春宫图下,是宁澄歪歪扭扭题写的书名《西凉梦华录》。
宁弈盯着那封面和题目,险些便没将这部神作给掼到地上,看了半天,才耐住性子翻开。
第一页赫然是“顾南衣和万花楼头牌纤纤之莲花秘史”。
擂图:一朵画得更像南瓜的莲花。
宁弈本来在喝茶,看着看着便赶紧咽下口中的茶,把茶盏迅速放下拿开一边,搁得远远的。
他看着那一堆“个人看法”,看着宁澄那些“某人不知道有没吃醋、顾南衣开窍了”之类的不怀好意的见解,眼睛微微的眯了眯,并无宁澄希望看见的怒色,却有种针尖般的尖锐之意,微微的冷,也有淡淡的睥睨。
第二页,“顾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袭胸事件”。
Сhā图:一对站在门槛上扎胸的男女。
宁护卫的画艺十分了得,所有的人物图,不管什么姿势什么神态,看起来都像斗鸡。
宁弈抓着神作,把事件和个人看法看了三遍,开始咳嗽。
虽然那画画得很神奇很不在状态,他似乎也不想多看,但偏偏就忍不住还是看了两遍,然后将脸掉开。
掉开的瞬间,他眼神里有极细微的异光一闪而过,有点像怒气,又有点像在思索。
宫灯下那歪歪扭扭的画光影变幻,恍惚中似乎那一幕鲜活在眼前,宁弈皱皱眉,立即唰的翻过那一页。
第三页,字体尤其大些,用了红色颜料写的,血淋淋的涨眼睛,题目也很惊悚,“恶护卫诱人转山,忠宁澄惨遭灭顶!”
Сhā图:好大一摊红色的烂泥坑。
宁弈对某护卫悍然要求不干的诉求理也不理,倒是将目光着重在有些字眼上落了落,他这回的神情微微凝重了些,撑着额头仔细思索了一阵,半晌,闭上眼睛,微微叹息一声。
他眼神里一瞬间有种怅然无奈的意味,很深,很远。
第四页,“西凉龙江驿最是那一舔的风情”。
Сhā图……这回不是宁澄大画家那振聋发聩的画技,换了另一种振聋发聩——宁澄贴了好大的一张纸,属于凤知微的亲笔作画。
他还是很有毅力的把那幅魏侯至今唯一的名作给偷了出来。
画纸好好封着,他在上面写:殿下,这是凤知微的画,这是凤知微的画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出来的,你看完还得还回来给我,不然顾南衣发觉我偷了一定会阉了我,我冒了这么大险,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可怜见的前面几封信你一定被打击摧残得厉害,这哥画一定可以让你开怀,我绝对相信你会被这画振聋发聩,对了,看信时有在喝茶吗?请一定把茶盏挪开,弄脏了画我还是会被阉的。
宁弈看着这一堆罗哩罗嗦的,眼神里透出笑意,心想凤知微的画还确实没见识过,她棋艺不错,每次和陛下对弈都能保持三输一赢,字也不错,在朝中可保持中流水准,想来画也是一样,控制在一个不绝顶却也不寒碜的范围内,或者比自己想象得更漂亮些?
这么想着便带了几分喜悦,小心的去拆那叠起来的画。
画一点点铺开……
随即……
尊贵深沉喜怒很少形于色的楚王殿下,生平第一次的呆在了那里……
窗缝里漏进秋夜的风,“绝世名画”在风中瑟瑟颤抖,画上那一堆大圆圈中圆圈小圆圈,像一团乱冒的金星在眼前飞舞。
半晌宁弈才狠狠吸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吸进午夜凉风还是别的原因,突然开始不断的咳嗽。
一边咳一边颤抖着肩。
一边颤抖着肩一边将那精彩万分的《西凉梦华录》赶紧推开。
一边赶紧推开那让人想死的“个人看法”,一边迅速的铺纸磨墨。
准备给混账护卫,就这本《梦华录》回信。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六章 洗洗睡吧
静夜无声,书房幽谧,深黄灯光照上洁白压纹镶金边信纸,其上字迹刚劲挺秀,逸兴横飞,一行行唰唰的从笔尖流出。
“字呈《西凉梦华录》撰文大师宁澄先生足下:
此书已阅三遍,掩卷思之又思,想宁先生自幼相伴本王,也算看着你长大,怎么就没发现先生如此大才,既工诗文,又善书画,诗文金星乱冒,书画群魔乱舞,斗鸡图画得也好,确实很像斗鸡。
如今看来,你只做护卫实在屈才,等你西凉这一趟差回来,我派你去河内庄子里去当庄头,那边邻国南摩国,最是不通教化桀骜不驯贫穷荒凉,想来只要先生一到,神书一宣,必望风披靡,从此河山拱手相让,我国版图扩张之大业,便仰赖先生大才了。
书已诚恳拜读,只有四章,却章章经典,跌宕绝妙,令本王急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尤其“个人看法”,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如此,本王对先生的“个人看法”,也有点小小的“个人看法”,现厚颜呈上,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其一:关于“顾南衣和万花楼头牌纤纤之莲花秘史”。
个人看法一:天底下没有谁比你更不是东西。个人看法二:此莲花案已移交本王,先生大可不必费心。个人看法三:本王只要有机会打发你便成。个人看法四:本王手痒了,先生你小心。个人看法五:你上次一个月都泡在凤仙楼,我以为你在追求小凤仙,还想着帮你给她赎身,难道不是?你只是在写作?那就算了。个人看法六:无。
其二:关于“顾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袭胸事件”。
个人看法一:有点对。个人看法二:有种人的反抗你看不出来的。个人看法三:本王没哭,但本王觉得可能你快哭了。个人看法四:你说为什么呢?个人看法五:本王突然觉得,把你开出楚王府,也是小事。个人看法六:先生你确定你真的不需要我命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催你放下写作事务想办法立即去河内做庄头?
其三:关于“恶护卫诱人转山,忠宁澄惨遭灭顶!”
个人看法一:至于我信不信——反正不信也得信。个人看法二:你终于聪明一回。个人看法三:你不知道偷窥便是罪?个人看法四:本王会将你原信转给凤知微,严厉控诉她对你的陷害行径,这是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不用谢我。个人看法五:河内庄子欢迎你。个人看法六:很好。
其四:关于“西凉龙江驿最是那一舔的风情”。
此篇无个人看法,本王读完之后,已经写好了将你派往河内庄子的文书,并要求给你高粱米饭管饱,粗布棉袄御寒,本王对你情深意重,本无需你感激涕零,但想来以你之忠诚厚道,一定惶愧不安,要相谢本王,但是你身上上到汗巾下到鞋垫,都是本王的,万没有拿本王的东西再来送本王的道理,本王思来想去,决定勉强就收下你送来的这副画,你也不必等驿马给你送回了——送来送去什么的,最没意思了!好了,先生,就这样,你可以洗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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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送出楚王殿下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封对下文书,彻夜灯火照着那人支额沉思的清绝容颜,淡淡笑意里也有浅浅忧思。
那些掠过他长发的风,穿越万里疆域,盘旋在异国土地,再次吹动某处密室的幽幽烛火时,已经变得轻细而小心。
室内人说话,也轻细小心,宛如耳语。
“……西凉圣武十七年年末,宫中唯一怀孕的密妃生子,当时陛下正好巡游南境,不在宫中,临行前将国务交托给我和另外几位大臣,并命皇弟礼亲王代为理政,陛下多年来子嗣不旺,早先的三子四女全部夭折,密妃的这个孩子很受重视,按说陛下赶得及在密妃生产之前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密妃早产,皇后说密妃早产是因为冲撞神灵,要给密妃迁宫,又请了钦天监的人,算了说属兔阴人不得出现在产房之侧,密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正是属兔,当即被赶到了冷宫,一个临产孕妇给她迁宫,自然是不妥的,密妃折腾了三天三夜才生产,天快亮的时候,嬷嬷说生了皇子,而密妃……”吕瑞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凤知微望着他的眼神,心中若有所悟,却听他缓缓道:“受了太多苦,神智从此就有些不对了。”
凤知微怔了怔,倒没想到那妃子居然还能活下来,这种夺嫡大事,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吕瑞却长吁了口气,道:“你不要小瞧密妃,西凉诸年来皇子连连夭折,最大的也没活过七岁,密妃能在这种情形下怀孕并安然到临产,本身就是极大的本事,她出身西凉北境,家族血统……比较特别,便是她的疯,我至今也是存疑的,只是没法见她一面确认而已……话扯远了,还是说那之后的事,那晚嬷嬷出门报说生了皇子,等在殿外的皇后正要进去看,皇子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凤知微一怔,“怎么可能?”
“是啊。”吕瑞苦笑,“满殿的人看着,怎么可能,然而就是那么不见了,事后皇后大怒,拷打在场所有人,所有人都说密妃生产后有大出血倾向,她神智似乎也很昏乱,在殿里乱嚷乱叫,众人慌乱中都去瞧她,而抱着皇子准备给皇子清洗的嬷嬷,突然跌了一跤,等爬起来,孩子就不见了。”
凤知微突然想起当初宗宸收集给自己的情报,提过西凉国主驾崩皇太子继位一事,当时宗宸猜测西凉国主死了已经有阵子,只是密不发丧,便问:“国主回来后,知道这事,什么情形?”
吕瑞脸上突然一阵抽搐,半晌苦涩的道:“国主……不知道……”
“什么?”
“国主在巡游边境时发痰厥中风,当时奉驾巡游的大臣不敢声张,一边继续巡游一边发加急文书回朝,由摄政礼亲王找了个理由促驾回宫,回来后国主就没醒过。”
“但是时间不对啊……按时间推算,一年半后,贵国主才驾崩,这么长时间没有上朝,难道朝中就没有议论?”
“陛下当年沙场征战,夺了一块立国之地,其实已是拼尽全力心力交瘁。”吕瑞道,“昔年旧伤太多,建国后他一直健康不佳,这也是他子嗣不旺的原因之一,老实说他建国没几年,便因为无法支撑,一年中只有小半年会上朝理事,大多国事交由几位重臣和礼亲王代领,陛下自己则沉迷炼丹,他不追求长生,却希望可以按脱病痛缠身之苦,整日在宫中和一众道士推敲丹经,他一生唯一一次出巡,其实也是听说南境某山有地仙出世特意寻访而已,所以他一年半载的不上朝,在后宫寝殿批复政务,百官见不着,也没什么奇怪的,偶尔重大庆典,他被扶出来远远露个面,谁又能看清真假?”
“贵国主真是旷达……”凤知微似笑非笑,“嘿嘿真是旷达……”
吕瑞尴尬的笑了笑,赶紧又拉回话题,道:“皇子失踪这件事,当时被瞒得死紧,在场宫人几乎被想办法打发或处死,就连我,也是事后发现有疑,慢慢查访才查出来的,外间的人,只知道生了皇子,陛下回銮,然后这段时期,朝局慢慢的就起了变化,因为‘陛下回銮后龙体欠佳’,朝务自然还是习惯性的由皇弟代理,由我等主政,随即,皇弟礼亲王开始‘奉旨’Сhā手军中,清洗军队,边疆换防,扶植军中亲信,黜落老将军权,而在这些动作中,朝中但凡有所警觉并反对他各项国策的大臣,也渐渐或明或暗遭到剪除,有些人坚持了自我,于是抄家丧身灭族,如原左丞相韩庭等人,有些人发现不对选择明哲保身虚以委蛇,以求日后朝纲混乱之时,能留有用之身,再还我西凉朗朗天日,比如……”
“比如大司马吕瑞阁下。”凤知微含笑接口。
吕瑞苦笑了一下,叹息道:“忍了世人非议史笔如刀,不过是为了寻求一个皇权正统,大约一年多之后,礼亲王羽翼丰满,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无可撼动,敌对者都被剪除,剩下的只是能对他山呼万岁者,然后,某一日,一名初入宫中的内侍,夜半梦游撞入陛下寝宫,竟然发现龙帐后,是一具散发着古怪香味的干尸!”
凤知微皱皱眉,心中泛上微微的恶心,想着那深黑宫廷,重重帘幕,为了遮掩某些气味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燃着的浓郁檀香,迷茫中伸出的手,摸着的一具腹内中空漆黑的僵硬收缩的干尸……殷志谅一代枭雄,以一人之力独建一国,当年也是娘最棘手的对手,不想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下场,死后尸体,都不得不按布于相互勾结的妻弟之手。
“这事出来,皇帝驾崩的消息才算泄露,对外说是刚死,可是那尸体情状,死了到底多久可没人知道,朝中为此很乱了一回,好一阵子后才由董太后命重臣宣读遗诏,皇太子继位,太后在太子成年前垂帘听政,礼亲王加封摄政王主掌政务,当时众臣心知有异,但摄政王党羽遍布朝野,人人敢怒不敢言,事情便这么尘埃落定,直至如今。”吕瑞吁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一靠,拨乱额前几缕乱发,有些不胜烦扰的道,“我为此将我的幼子送进宫做陛下贴身侍卫,就是你今儿见着的那个,希望着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便是能见着密妃一面也好,不过董太后也是个厉害女人,后宫给她把持得滴水不漏,我那儿子太小,至今也没什么消息。”
凤知微看着这个娇柔如女子的西凉重臣,心中倒也有几分赞赏,不管此人为了何等原因执着的要寻求真相,仅就其识时务善察人能屈能伸不畏物议,便不失泱泱大臣之风。
“不曾想今夜听了一场惊心动魄西凉皇族秘史。”凤知微沉思一刻,笑道,“这在哪国都是不传之秘,大司马何以如此信我,全盘托出?”
吕瑞苦笑,心想我何尝愿意说这么明白?但是不说明白,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肯和我多说一句?现在倒来装傻,只好站起身,长长一揖道,“示之以诚,方能推心置腹,吕瑞只望魏侯,对令爱来历直言相告。”
凤知微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顾南衣突然轻咳一声,凤知微抬眼,两人目光在暗室中相撞,这算第一次顾少爷主动给她暗示要表达自己的意见,凤知微笑了笑,用眼神安抚了少爷,随即对吕瑞道,“知晓是长熙十三年秋,我在南海丰州码头捡到的,当时丰州码头暴乱,知晓被护在一处盆下,其上卧着个女子,大约是为护她而死,我原以为那便是知晓母亲,如今看来,难道不是?”
吕瑞听着,眼睛一亮,急急站起司:“令爱身上可有长命锁等证明生辰或身份的物件?”
凤知微坦然笑道:“没有。”
吕瑞怔了怔,狐疑的道:“没有?真的没有?”
“吕大人不知道当时情境。”凤知微道,“丰州码头乱得厉害,不少常家恶徒流窜来去,那女子死在码头一角,身子已经被人翻动过,想必就算带了些值钱物事,都已经被打劫一空。”
吕瑞怔怔坐下来,皱皱眉,神情犹疑。
凤知微看着他脸上表情,突然笑道:“吕大人难道猜疑你们宫中那位陛下不是真身?难道怀疑我家知晓才是?那可真是荒唐,别的不说,这男女之分可是再明显不过,密妃生的,可是位皇子。”
“皇子皇女,谁知道呢?”吕瑞冷笑一声,“孩子落草便失踪,殿中侍候的人大多死去,到底是男是女,只怕只有密妃和那一两个权势滔天的人才清楚,魏侯你是天盛能臣,你应该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密妃生的只能是皇子,不是皇子,也得是皇子。”
“那又何以牵连到知晓?我家知晓的收养经历,天盛朝中都未必知道,大司马从何而知?”
“这事还得从密妃的出身说起。”吕瑞道,“密妃出身西凉北境昂山,那里紧邻天盛闽南十万大山,最多神秘种族,密妃家族世代居于昂山之内,不与外人交往,秉承最古老的家规族规,家族中人性格行事和常人迥异,甚至还拥有一套自己的从上古流传下来的文字,密妃是那个家族的小女儿,自小厌倦了家族陈腐累赘的砚矩,一心想要飞出大山,后来机缘巧合,得人相助,果真逃离昂山,她厌倦孤寂清冷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喜欢热闹和争斗,所以来京以后,正逢宫中选秀女,她趁一个秀女坐轿入宫的时候,钻进轿中打昏她,换了她的衣服,趁轿夫打尖休息把她推出轿,自己就这么顶替了进去,那秀女本就不愿入宫,这番因祸得福,居然没有声张,偷偷回了老家,密妃因此入宫,从宫女一直做到妃,她在宫中打磨多年,知道在宫中,最要紧的就是保密二字,很多事如果保住秘密,便保住了性命,所以她宫中传递消息,便用她家族的那套上古文字,只有她最亲信的宫人和……我知道,密妃疯后,她最亲信的大宫人绿芙失踪,而密妃疯得每日乱画乱写,没人认得那是什么字,摄政王有次拿了张古字帖,说要请教我一些古文字,我当时一眼认出,那是密妃的字,写的是绿芙,极西之西。”
西凉极西之西,便是天盛。
“我看见密妃的字,心知定然有疑,先是在西凉西境寻找绿芙无果,后来便想,西境之西,那是天盛,摄政王势力遍及西凉,也许密妃觉得,只有逃离西凉才有生路,当时我还不知道皇子落草便失踪的事,只想着先找到绿芙再说,便悄悄派人潜入天盛,从闽南一路找过去,后来便在南海丰州附近,发现了绿芙留下的记号,用的也是那种绝版字,我的人把字拓印下来带回去,绿芙写的是:我带小主子到了南海。”
凤知微默然不语,吕瑞瞟了一眼她道:“我们后来找到了绿芙下葬的地方,确认了她的尸体,但是她口中的小主子却不见了,我们想过南海有专门的善堂,也曾去善堂找过,但是都不对,直到前不久,我才得到消息,魏侯身边那位养女,年龄和小主子很相似,魏侯收养她的地方,正是绿芙失踪的地方,在下心中对此存疑已久,但是以你我身份,远隔一国,轻易实在难见,好在正逢摄政王寿辰,总算得拜见魏侯真面。”
凤知微听着最后一句,恍然大悟,心想难怪摄政王寿辰想起来相邀天盛,大概有你的促成之功吧?西凉一邀请,天盛这边派使臣,不是我这个去过南海,又能言善辩的礼部尚书,还能是谁?
一时心中颇有些牙痒,脸上却笑吟吟,道:“天下年龄相近的孩子很多,实在不能以此为大司马寻主依据吧?”
“年纪,地点,还有……”吕瑞道,“性格。”
“哦?”凤知微挑起眉。
“密妃那个家族,是存续数百年的大家族,据说先祖还早在大成之前,是当年大瀚神武大将军的后代,神武大将军是大瀚开国重臣,第一代瀚皇的爱将,桀骜忠诚天下第一,据传他身上有一半狼人血液,也有说他喝狼奶长大,总之性格迥异常人,瀚皇驾崩后,大将军归隐深山,称宁可与狼为伍,也不亲近世人,自此代代不曾出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家族的人,性格都特别的偏执冷淡,无畏死亡,我曾派人以各种身份,搜集令爱的相关举动,越看,越觉得那真像密妃的孩子……”
凤知微垂下眼,含笑喝了一口茶,淡淡道:“大司马的想法很好,可惜没有证明,这事便万万不能拿出来求证,贵国的皇帝已经稳稳的坐在皇位上,我的女儿,自然不必要参合这浑水。”
“知晓才是西凉女皇,不是么?”吕瑞灼灼的注视着她,“她的皇位被他人窃夺,她这个正主倒被迫流亡他国,如今还要去侍奉鹊巢鸠占者,她的母亲被他人暗害,至今身陷深宫,装疯求存,她难道就不该把自己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
“我没看见她失去什么东西。”凤知微不为所动,“先不论知晓未必是你要找的皇嗣,就算她是,她失去过什么?她未曾流亡他国受尽苦楚,相反,她饱受宠爱锦衣玉食,至今还是草原呼卓十二部共同尊奉的活佛,她没见过母亲,却也不惦记,因为她有深爱她的养父,我相信如果你现在去问知晓,,问她愿意做何选择,是和养父分离卷入陌生的西凉进行腥风血雨的夺位之争,还是相伴养父回到熟悉的天盛共享天伦之乐,她的答案,一定会让你失望。”
“可是你不能剥夺一个母亲对她孩子的期盼,知晓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你没有权利让一个孩子和她的亲生母亲就此错过,终生不认,从此遗恨一生!”吕瑞霍然站起。
“我也没有权利去替一个孩子决定关系她一生幸福的重要决定。”凤知微眼皮都没抬,闲闲淡淡喝茶。
“我会全力助你,扶持知晓登位,你想清楚,知晓一旦登位,你就是国父!这对你在天盛的地位事业,将有无可估量的帮助!”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
顾少爷悄悄抬头去看她,眼神里有种犹豫的神情,凤知微错开眼光,顾少爷怔了怔,也默默转开眼,去看身侧的墙缝,好像那里能看出花来。
墙缝里没有花,却好像浮现花一般的脸,那是知晓的脸,顾少爷盯着那虚幻的小脸,心中有点茫然的想,刚才那一大堆什么意思?知晓,是西凉的皇女?
西凉的皇女代表什么,他没想过,也不想去想,知晓是他的女儿,这是从他将她抱在怀里,便再不可更改的事实。
然而刚才吕瑞那句话,他听懂了,如果知晓继承西凉皇位,那么,知微会得到很大助益。
什么样的助益,他也没去想,但是凤知微需要助益,他再清楚不过。
她沉静若渊的外表下,内心里一直如滔滔长河一般翻涌,她心底那些纵横捭阖的长刀出鞘,那些步步深谋的陷阱与机巧,和葬满黑暗的记忆深处,那些漂浮着不绝的欲望和长熙十三年的血与雪。
他都知道,都懂得。
很奇妙,他有时候不懂得别人的最简单的心思,却能懂凤知微的最复杂的内心。
这来自于默契和感觉,而不是思考。
他知道这句话对于凤知微的诱惑。
他理解这一刻她的沉默。
于是他也沉默下去,甚至掉开眼光,不让自己的目光,对她的决定做出任何干扰。
他害怕自己的目光会流露不愿和乞求,使她不安而迁就。
不,不要口
天下一切,皆可以为知微牺牲。
顾南衣在沉默而忍耐的角落里,想着朝夕相伴的那张小脸,对自己默默低唤:
知晓。知晓。
……
沉默其实很短,却因为内心复杂的翻涌而漫长如一生。
大概就在一生过后,顾南衣听见凤知微的声音,还是那么懒,而清淡。
“国父?不,她便是我的国。”她微笑,深深道,“拥有她便拥有我的国,失去她,我就一无所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的是顾南衣,这句话,是代那个永远不会对她提要求的男子说的。
顾少爷抿着唇,有点想点头,表示深以为然,却突然觉得脖子有点僵,或者说,浑身都有点僵,不是被禁锢的感觉,而是太温暖,像密密包裹在温暖的海洋里,水波温柔无声的压下来,不能动也不想动,只想在这样的温柔中永久沉睡,而平静惯了的心,热热的激越着,和那些纠缠拥抱的砰然激越不同,这是温存绵长的激越,如醇酒,醉心。
他深深的吸着气,觉得脸上的皮肤干干的,绷得有点紧,眼睛却有些热,有什么东西湿润在眼角,像春天的雨,化了冬的干裂。
屋子里又沉默下来,凤知微在暗影里微笑,吕瑞目光变幻,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凤知微,他自觉自己懂得魏知,这个少年,从踏出青溟的第一步开始,每一步都证明了他的野心,这从来不就是一个如表面一般清淡的人,也从来不是真的淡泊无争的人,魏知,有勃勃野心,有惊天欲望,如今,这么一个诱惑的条件接在面前,成,则好处无穷,败,不过伤的是顾知晓性命,他自己完全可以自保,按说以魏知这种枭雄人物,抛出一个养女以成大业,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如今,却有些迷惑了。
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在最污浊的官场,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知晓身份未定,大司马便要将我们拉入这浑水,也未免太猴急,何况要不要认回生母,要不是夺回皇位,这是知晓自己决定的事。”凤知微无视吕瑞审视的眼光,将茶碗一搁,起身便走,“谢谢大司马今天给我听了个这么精彩的故事,真是不虚此行,在下还有要事,告辞。”
她头也不回出门去,吕瑞盯着她的背影,露出挣扎、犹豫、不甘、愤怒……种种复杂之色,半晌一声低喝:“站住!”
伴随他的喝声,铿然一声,明明无人的密室门口,突然从门侧各弹出一柄长刀,两柄刀交叉在门口,形成一个巨大的“X”形状,刀极长,两面都是刃口,寒光烁烁冷气森森,看得出,任谁也别想从那上下左右的空隙里钻出去,因为刀是活动的,只要有人试图缩骨钻出,那个会移动的“X”,就会将那人腰斩。
而吕瑞的座椅前,突然四面弹出铁板,将他自己牢牢保护在内。铁板遮得严密,看来他对于顾南衣的武功也很了解,防备十足。
有点沉闷的声音,隔着铁板传来。
“这个密室看似木制结构,里面却是生铁,唯一出路就是那刀门,那是百炼雪铁,武功再高也捏不断,两位不必枉费心思,当然如果要钻出去——在下不介意为分成四段的两位收尸。”这是吕瑞第一句话。
“锦城内现正有两位的好友,很想取了两位的性命,在下不想枉杀无辜,那位却想必不介意,半个时辰,我给两位半个时辰,来考虑这件对两位有利无害的事情,半个时辰后记得给我答案,否则这间铁屋子,便得成为两位的铁棺材了。”这是吕瑞第二句话。
“另外,我得了提醒,还要去办一件事,两位容我告退片刻。”吕瑞的第三句话里,突然带了笑意,随即屋顶咔嚓一响,弹出无数利刃,屋顶慢慢下沉,向底下逼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七章 割舍
吕瑞的声音消失在铁壁后,头顶的利刃轧轧下沉,速度很慢,看得出半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扎到头顶的,吕瑞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要他们性命。
凤知微叹息了一声,沉默半晌,转头笑谓顾南衣,“想不到吧?咱们家知晓,竟然是皇……”
她的话还没说完,顾少爷突然大步过来,二话不说,双臂一伸,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凤知微剩下的几个宇顿时被这一抱销魂的抱断了。
她怔在那里,感觉到顾南衣的双臂很紧很用力,用一种恨不得将她全盘拥抱全部揉入怀中的姿态,密密的笼罩住她,他将脸紧紧贴在她头顶,也是一种恨不得把自己也揉给她的姿态,独属于他的干净而青涩的气息袭来,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气息和那个人,陌生的是此刻少爷给她的感觉,那样的力度和热度,不再是始终带点习惯性的疏离,而是第一次,完完全全将自己的心和灵魂都交了给她,希望和她融合无间。
凤知微因这种全然的放开和投入,心潮也微微起了澎湃,想起帝京初见时那个玉雕冰块般的少年,恍如隔世,她突然很想抬起手,去抚抚他的发和眉眼,只是双臂被少爷紧紧勒着,他用了那么大力气,像是生怕手一松,她就会从他怀抱里飞走。
随即便觉头顶又重了重,顾少爷轻轻的用脸摩擦着她的发,一贯没有起伏的声调,此刻也似乎有了柔软和波度,低低道:“你真好……”
凤知微唇角掠起一抹笑意,想着这简单的一句话,这一生很多人都会听见无数次,但是对于他,对于自己,似乎都是第一次,你真好、你真好,最简单而最诚挚,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能明白三个字所蕴含的分量。
这是他的表达,他的开启,他对于心意的理解和最直白的反应。
少爷还在慢慢摩擦着她的发,似乎觉得那绸缎般的触感十分光滑舒服,恋恋不肯放开,随即又咕哝道:“……我也要对你好……”
“你对我已经足够好。”凤知微叹息一声,轻轻道,“南衣,我希望你懂得人世间的所有真实和美好,却不希望你因此背上负担,你做你自己就好。”
顾南衣却似乎没有在听她的话,只执着的,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你好……”
凤知微听着这语气有些怪异,刚想问,顾南衣的头已经低了下来,顺着她发丝一滑,便滑到了她的颊边,两人微凉而滑润的肌肤贴在一起,明明刚才都有点凉,转瞬便起了微微的热,温暖得惊心,隐约间不知谁偏了偏头,唇与唇之间,有温润柔软的触感,相触而过。
像惊电掠了苍穹,劈了那沉凝深黑;又或者玉石投入波心,散开无限涟漪,恍惚间心房一颤鸿蒙开辟,不知哪里拨弦共鸣,发颤颤之音。
凤知微红了脸,偏头伸手去推,顾少爷已经放开了她,怔怔用手抚着唇,他面纱因此撩起一角,玉色的修长手指搁在一线薄红的唇侧,让人想起玉盘盛起的红玛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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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因极致的鲜妍颜色,而对比得鲜明诱惑。
凤知微看着他那回味的动作,脸色爆红,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忽听得头顶声响,她以为利刃已到,赶紧抬头,却发现利刃还没完全降落,倒是屋顶某一角,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看清楚是什么。
那边顾南衣醒过神来,拔出腰间玉剑,先是一挑门口那个叉形双刀,他这边一出手,那边双刀果然开始移动,铿然一声火花四溅,顾南衣那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的短剑,也没能劈断那刀。
“不用费心。”凤知微看看快到头顶的刀,拉着顾南衣钻进下方书案,“我们等着人家给开门就成。”
忽听外面有人“哈哈”一笑,道:“你们大司马人呢?大半夜的急急叫我过来,说是送我个礼物。自己却不出面,哪有这样的主人?”
那人声音年轻,语气睥睨而放纵,随即便有一人,大概是吕瑞留下的亲信,笑答:“大司马说要给您个惊喜,还得烦劳您亲自移步,小的们就不陪了。”
“卖什么关子呢老吕。”那人大步过来,凤知微听着他声音,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掏出怀中一张纸,就着顾南衣膝头,写了几个字。
那人到了门前,先对着双刀机关啧啧赞叹,随即在那缝隙里探头探脑,凤知微从书案下探出头来,对他笑吟吟的打招呼:“阿四,你好啊。”
长宁藩小王爷路之彦,看见冒出来的居然是凤知微,顿时眼前一亮,眉飞色舞的道:“竟然是你!果然是大好礼物!哎哟,魏大人魏侯爷,你怎么也会落到这种狼狈境地?”
“狼狈吗?”凤知微笑眯眯看看自己,“不觉得呀,我这不正安然高卧,等候大驾莅临嘛。”
“身前刀门,头顶利刃,魏侯人在其中而安然高卧,果然有上古侠士之风啊哈哈。”路之彦眯着一只眼睛看着凤知微,眼神里掠过微微的无奈和遗憾之色,突然叹口气,一伸手道:“得了,我知道你要拿那三个条件要我放了你,拿来吧,还剩两个。”
“唉……真是大意失荆州……可惜……可惜……”凤知微慢吞吞叹口气,掏出那张有长宁藩钤记的纸,便递过去,“第一个要求,把我俩放出去。”
路之彦突然手往回一收,双手抱胸,眯着一双桃花眼,偏头看着凤知微,慢吞吞道:“我突然觉得,为什么要一张一张的收回,被你钳制呢?为什么就不能将这三张,一次性收回呢?”
“哦?”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他,“怎么一次性收回呢?”
“比如。”路之彦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刚才像一只桃花眼的狐狸,现在就像一头桃花眼的狼,“把那刀放快一点,咔嚓掉你们,当你们成为尸体,东西不就收回了?”
他狡黠的挤挤眼,道:“我答应给你三个要求,可没说不能这样收回你说是不?”
“你还真想杀了我?”凤知微有趣的瞧着他,“可想过如何善后?”
路之彦转头四面望望,手指弹了弹墙壁,在清越的生铁回声里闲闲的道:“这个屋子是一个可以拆卸的活动屋子吧?等你们死了,这屋子大概可以搞成一个铁棺材,盛放了天盛使臣的尸体,出现在锦城随便哪处荒郊野岭,剩下的事情,便让我们的摄政王去操心吧,最好天盛大怒,挥兵来犯,呵呵,把二十年前旧怨,彻底了结,多痛快?”
“多痛快!于是你长宁藩或浑水摸鱼,或另起炉灶,总之,天盛和西凉,不结盟最好,越乱越好,乱,有人才能渔翁得利。”凤知微鼓掌,“如意算盘啊如意算盘。”
“夸奖。”路之彦优雄躬身,一派贵族范。
“那就这么着吧。”凤知微蹲在书案下,长刀已经到了书案之上,刀尖将书案扎了无数个洞,再不久也许就会扎破她头顶,她看也不看一眼,很诚恳的道,“不过奉劝阁下一句,给咱们准备铁棺材的时候,也记得给自己准备个。”
“你什么意思?”路之彦斜睨着她。
“妄自尊大的人,活得过今朝,活不过明夕。”凤知微淡淡的道,“你小瞧了别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路之彦不说话,唇角撇了撇,神色却多了几分凝重,这位也是聪明人,知道凤知微指的是谁。
“摄政王野心勃勃,和谁都维持着交好关系,天盛,长宁藩,乃至大越,如今齐聚锦城,摄政王试图在其中寻找最可靠的盟友,这是大胆尝试,也是冒险之举,”凤知微笑道,“既然他敢这么做,怎么可能不防备三方之间出现互斗贻害西凉?我看,你今儿假如真的在这里对我们动手,天盛一旦兴问罪之师,明儿摄政王便有办法把你给交出去——你如今可人在西凉,不在长宁。”
路之彦冷笑一声,虽然还是不屑,但神情已经不是先前那般随意。
“何况吕瑞也未必就愿意担上这个麻烦,作为摄政王的亲信,他今儿通知你来,可未必怀什么好意,”凤知微笑一笑,漫不经心的道,“好了,阿四小王爷,别在这里浪费时辰了,便是你自己也知道,今儿是杀不得我们的,想看我狼狈求饶?你算了吧。”
路之彦摸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望着她,突然道:“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挺霸气?”
凤知微温柔的回答:“人人夸我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哈哈。”路之彦干巴巴的笑一声,突然道:“……先前昌平宫饮宴时,你有没有去过昌平宫正殿水榭的露台?”
“那里有个露台么?”凤知微讶然,“早知道有个露台,我就过去休息会了,正殿里吵得不堪,到现在还脑子里嗡嗡的。”
路之彦狐疑的瞟她一眼,想想从这个人脸上神情是从来不能得到可靠答案的,只好叹口气,手一摊。
凤知微掏出一张盖了长宁钤记的纸卷,递过去。
路之彦有点不甘也有点庆幸的,隔着刀门伸手来接。
他指尖将要触及纸卷的那刻。
凤知微手指突然闪电一递,一把抓住路之彦手指,往里一拽!
路之彦注意力都在那纸卷上,哪里防着这个人一番谈判后这个时候还会突然下手,被这一拽,手臂顿时被拽进了刀门!
刀门受到触动,立即开始交错下沉!
眼看路之彦的膀子就要被齐肘分家!
“咔。”
一声机簧暗响,交错的双刀在离路之彦肘部只有毫厘之差时,突然停住!
“啪。”
地上一霎间突然落了一滴水——路之彦额头滚落的豆大冷汗。
“哈哈。”
短促的笑声来自凤知微,她毫无使诈害人应有的惶愧不安,盯着刀门的侧边,笑道:“果然有人控制。”手指一弹,一颗碎石弹射而出,正卡在先前那声“咔”声发出之处,刀门晃了晃,随即不动。
刀门那一晃,路之彦惊得又是一身冷汗,凤知微却已经微笑着把纸卷从他僵木的手指间抽了回去,温温柔柔的道:“这么宝贵的东西,浪费在这么一件小事上,我舍不得。”一边坦然的把东西塞回自己怀里,一边平静的推开路之彦的手,拉着她家顾少爷悠悠然跨过刀门而去,临走前还记得拍拍愣在那里的路之彦,凑在他耳边,笑道:“哦,小王爷,其实那露台清静凉爽,确实不错。”
她施施然扬长而去,留下怔在那里的路之彦。
半晌之后,一片寂静里突然爆出一声怒喝:
“魏知!”
大司马府里长宁小王爷再再次倒霉的折戟于凤知微手下,凤知微潇洒而去,吕瑞却也没什么动作,似乎放弃了,又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三日后正式陛见,两人朝外先遇见了,也不过拱手一样呵呵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走开。
大人物之间的纠葛,是不会像市井小民一样把每件事都算得清楚然后一刀一枪的还回去的,要不要马上还,怎么还,或者干脆不还,都自然有自己的一定章程,凤知微望着吕瑞弱不禁风的背影,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长。
陛见之前,凤知微和西凉礼部以及内使监,就陛见时行不行跪拜礼扯了整整三天嘴皮子,对方要求拜,凤知微只答应躬身,对方说我国帝皇至高无上,凤知微说在下并非贵国之臣,对方说那我国使臣是否也可见天盛帝而不拜?凤知微说你家先皇当年都曾执鞭安蹬于我帝马侧,进出皆跪拜之礼,你家先皇都拜,你敢不拜?三天嘴皮子仗打下来,礼部内使监轮番上阵齐齐败北,最后还是摄政王做了让步,表示来使可不拜,这看似无聊口舌之争,其实却是两国之间邦交定仪礼的头等大事,关乎国体,消息传回天盛,皇帝当即龙心大悦,以维护国体之名,当即八百里加急,给凤知微升了一等侯。
陛见那日,小皇帝倒规矩了许多,不过是龙座上一个摆设,倒是垂帘的董太后挺让凤知微注意——这个权倾后宫,传说里手段厉害的女子,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威严高贵,傲气凌厉,相反,从球帘后传出的声音温和慈祥,有种邻家妇人般的亲近温软,小皇帝对她看起来也很依恋,更难得的是,董太后和摄政王之间,似乎也很有默契,竟然有点互相尊重的味道,凤知微左看右看,觉得这西凉皇朝最高统治者之间种种,都有点脱离她的认识常规,算是异数。
更神奇的是,小皇帝上朝,居然把顾知晓也带着,让她象征性捧个盒子站在执扇宫女身边,小小女娃粉妆玉琢的,倒吸引了西凉群臣注意,顾知晓全无怯场,乌溜溜眼睛东张西望,看见凤知微望她,皱皱鼻子,在盒子里做了个挥拳头的姿势。
凤知微愕然,心想不是吧?不会小皇帝真的给她打服气了?这西凉的男人,从小到老,真是大多品质神奇。
陛见后便是例行赐宴,龙衍殿席开数十,凤知微对于这种到哪都要喝酒的生活早已厌倦,皇帝出场敬酒三杯之后,她便想拖着少爷在四周逛逛,结果看见顾少爷给了顾知晓一个手势,本来跟在皇帝后面磨磨蹭蹭的顾知晓立即雀跃着掉头就走,小皇帝要拉,顾知晓唰的抬起手指,做了一个Сhā你眼睛的姿势,那孩子唰一下把手缩回去了,四面的宫女嬷嬷都捂嘴笑,没人把孩子的玩笑动作当真,只有凤知微看见了,悄悄汗了一下——不会顾知晓真的半夜压上那孩子,威胁要Сhā他眼睛,恶狠狠把他给吓乖了吧?
一时倒是对那对父女的动作起了好奇,顾少爷很少有什么主动指示给谁的,竟然还想瞒着她的样子,想要做什么?
她道了声方便,顺着来去人潮有意无意的跟了出去,眼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人拐进了花圃,坐到一座假山面前,顾知晓坐在顾南衣膝头上,两人似乎在看水看鱼。
凤知微借着头顶一声烟花炸响,走近几步,掩在那一片假山群后。
那父女俩却没有说话,夜风里一大一小背影沉默叠加,有种岿然的安稳,各自静静听着池水里鲤鱼翻跃的声音,听那水波时而温柔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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