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连顾知晓都喜欢安静更多一些,她坐在顾南衣膝盖上,小脸板得很严肃的看鱼,半晌指了那鱼,深沉的道:“这鱼比我自由。”
顾南衣也一脸严肃的看鱼,看的是鱼,心里却一直在翻自己想了三天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女儿开口,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契机,立刻接道:“你可以比鱼自由。”
顾知晓转头看他,眼睛笑得眯成一线,“你来接我回去啦?”说着便要跳下他膝头拉着他便走,却被顾南衣捺住。
顾南衣按住女儿,仔仔细细看她眼睛,用手指轻轻抚了抚她娇嫩的小脸。
他向来平静如一的眼神里,有种难得的温柔和不舍,像是看见自己一生里极为心爱的东西,在一瞬间要被自己亲手割舍。
他说:“晓晓。”
这是顾南衣第一次这样呼唤女儿,却说得流利而自然,像是在心底唤过了很多次,沉淀而坚执。
假山后偷听的凤知微,心突然震了震。
顾知晓盯着面纱后的那双熠熠眸瞳,突然也安静下来。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八章 夜谈
顾南衣说了第一个字以后,似乎也就终于平静下来,神情语气,都顺畅了许多。
他本就是个极坚执的人,幼时为练武突破关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里三天三夜险些致死,应诺终生保护凤知微便永不更移,只要下定一个决心,他便从无做不到。
今天的这番话,他觉得其艰难程度和幼时那次练武险死也差不多。
“晓晓,”他像对大人一样,按着女儿的肩头,按照凤知微教的,谈话应该看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顾知晓,“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顾知晓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给。”
“不,”顾南衣经过凤知微的言传身教,如今对于交谈这个事儿,已经有了一来一往的水准,“爹爹给不了。”
顾知晓偏头看他,眼神疑问。
顾南衣却在认真的思考“劝说”这个事儿应该怎么开展,他身边有个天下最能言善辩心思机巧的凤知微,他却始终没能学会人间机诈,想了半天干脆放弃,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够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权力,别人没法再留住你,你却可以留住任何人,这才叫自由。”
“不。”顾知晓立即摇头,“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她偏头抱住顾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脸贴在他颈项上,眯着眼睛道:“爹爹带我回去。”
顾南衣想要拉开她好好说话,顾知晓却不依,小手缠得死紧,顾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缓缓沉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抚着女儿顺滑鸟黑的头发,想了一会儿,也偏头过去,凑在她耳边。
他今天的动作都很温柔,小心翼翼像对着瓷器,附耳过去的姿态近乎亲昵,说出的话却近乎绝情,“你不要掌控别人,爹爹便,不要你。”
顾知晓霍然把头一抬,盯着她爹,呆了。
顾南衣却已经扭开脸,不看她,难得把话说那么快,“你答应过我,或者用命去护你姨,或者离开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应我,留下来,以后听我的一切决定。”
顾知晓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段话的意思,然而她毕竟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司:“留下来,掌握别人?”
“对。”
“可我只想要爹爹。”顾知晓眼底泛上泪光,一晃一晃,坠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顾南衣看着女儿,用目光一遍遍摩挲着她脸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样的目光,把那小脸上第一次因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皱褶抚平。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着疼痛的,叠加上去,不过是两个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却胜似骨血,是从婴儿时便由他亲手抱在怀里,亲手抚养长至三岁的女儿,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不像父亲,因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琐事务都由他自己亲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亲都更配做父亲,没有任何一位父亲,能这样毫无巨细的参与了孩子成长的全过程。
他一生的坚执温暖,只给了两个女人,谁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谁都让他觉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满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觉得痛到彻骨,他不曾想,也不愿想,以为这一生可以在这两个人身边长长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临头,他不得不做选择。
他选择亲手撕裂。
将那依存他长大,须臾不曾离开他身边的孩子,放逐至遥远的他国。
推她于四面不靠龙椅,孤家寡人。
只是这么一想,心便立即空了一块,细细密密的疼痛泛上来,痛至蚀骨,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了那年大雪,凤知微扶棺自宫门出,看见宫门前等候着的他的时候,眼底那悲凉彻骨的神情。
那叫绝望,永堕深水。
这般滋味,比永夜还寒冷深长。
正如他此刻看着顾知晓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样的疼痛,为一贯宠溺她的父亲,第一次的威胁和绝情。
顾南衣掉开目光,痴痴看池水里半残的荷叶。
他疼痛,却不悔,只要能对凤知微有利,没什么值得后悔。
在凤知微身边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对她的帮助,其实并不是她最需要的,组织再强大,终究只能保护她的人身安全,对于她内心深处宏大而磅礴的愿望,组织的力量还不够,而他自己,不如宗宸医术治人,不如知微智绝天下,一身强绝武功,不过在她遇上刀枪之时帮她拨开,而她遇见的更多的险,却是来自于天下朝局里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和陷害,他看着那些欲来的山雨沉潜的雷云,却完全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只是在偶一想起时,便不住安慰自己——她还需要我,我能保护她。
然而到得如今,当凤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当她强绝智慧足够她应付一切险厄,当她地位日高出入护卫三千,已经无需担忧自身安危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单薄。
他甘于一生只做她一个单纯的护卫,却不甘于自己不能帮助她更多。
如今,当他终于能为她做些什么,却还要她因为他而自愿放弃,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为分离便是崩毁,然而事到临头,才发觉有时候分离也是成会。
就此割舍我的骨血,我的亲人,成全你当初那日,最广大最艰难的那个誓言。
他微微抿紧唇,将女儿抱回膝头,脸贴着顾知晓的后脑勺,细细嗅她带着奶香的发。
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顾知晓,被这一抱终于回神,霍然扭头,一滴眼泪飞洒在他脸上,她也不擦,直着眼睛瞪着顾南衣,尖声道:“你不要我了!你留我一个人!”
两行泪水从眼角无声无息泻落,反射着粼粼微光。
“不。”顾南衣用手指给她拭去泪水,“爹爹陪着你。”
“真的?”顾知晓一眨眼,眼泪便啪啪的掉,但眼睛里已经冒出喜色,“不走?”
顾南衣犹豫了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们是要留在西凉吗?”顾知晓神情急切,“多久?一个月?一年?”她瞪着眼睛,掰着指头,说到一年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也不知道多久。”顾南衣抱着她,轻轻的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晓晓,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姨。”
“姨要丢下你了吗?”顾知晓给他晃得有点困,口齿开始不清楚,“你跟着啊,带我一起跟着。”
“是爹爹要丢下你姨了。”顾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顾知晓狐疑的抬头看他,眼里有种“难道我终于比姨要紧了?”的惊异和惊喜神情。
“你姨给了我们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养大的。”顾南衣将她被泪水浸湿的一缕乱发拨开,“爹爹要为她做点事,你要帮爹爹。”
顾知晓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
“你陪着我,我们就在这里。”
顾南衣抚着她的脸,慢慢的道:
“好。”
最后两句短暂的对话之后,父女俩不再说话,顾知晓困倦的闭上眼睛,眼角里沁出一点未流尽的泪,顾南衣久久的凝视着女儿的脸,半晌,俯下身,将自己的脸,缓缓贴在她泪痕未干的颊上。
他的面纱沉沉落下,遮住了两人的脸,没人知道贴近的这一刻,他脸上是什么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过来,相拥的父女沉静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浅浅的白,倒影却合二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着冷光的鹅卵石路上,绵绵长长的拉开去。
风在此刻吹起,如此旷凉。
旷凉的风,吹散那对相依至今的父女,一生里最重要最契合命运的一次谈话。
旷凉的风,吹过重重假山,吹不散眼角无声的汹涌的泪。
凤知微肩抵着假山,微微的低着头,她抵住假山的力道如此之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会把假山挤倒或者把自己的肩膀挤碎,以至于肩头重重染了一层青笞的淡绿色,洇染在青色锦袍上,似较浓的一块泪痕。
她微微低着头,脸半偏在一丛灌木后,没有谁能第一眼看见她的脸,唯有此刻的月色知道,那一角脸颊上,泪水无声恣肆的流,像汹涌的泉水,倒映了这一刻冷月天光。
自那年宁安宫后,凤知微第一次如此流泪。
历草原之乱,战争之险,被俘之惊,朝局之陷,她自长熙十三年的雪后走到如今,遇见多少该落泪的事,却从未流泪,曾几何时她以为,想必这一生的泪,都在那年宁安宫母亲榻前,当着天盛帝的面,那般虚假而又真实的,流尽了。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种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将这身凝了冰的血与髓,都化作滔滔泪水,不绝。
这一生这一次别人的谈话,字字平淡而字字惊心,字字听在耳里,像谁的手指狠狠构挖了颤动不休的心,在那样翻涌的疼痛里满身灼热而又冰凉,以至于她僵在假山后,那般历经风浪满身机关的人,也失去了一切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她只能流泪,在假山后,冷月中,不敢将一声哽咽惊破这一刻沉重而决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动并非来自危险与磨折,而是他人给予的不可抵挡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艰难,此刻便有多疼痛温暖,曾以为这一生凝了冰结了雪永不可化冻,到了今日她却感激自己还是来过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两侧,此处是抵肩默默流泪的她,彼处是相拥安静如沉睡的父女。
一处心思,两处孤凉。
良久之后,一片寂静中凤知微听见池边有点动静,慢慢探头,看见顾南衣将睡着的顾知晓抱起,离开池水,交给了远处一直等候的宫女。
凉亭边等候的宫女很多,看来吕瑞早已对顾知晓的身份有了确定,在宫中不动声色的给她加派了保护力量。
顾南衣将女儿交给宫女,宫女来接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却依旧决然的交了过去,凤知微转过头,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对着池水匆匆洗了脸,用了点脂粉遮去微微红肿的眼角,当她若无其事转出假山迎上去时,脸上看来一切如常。
她带着笑迎上顾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谢他那永不取下的面纱——如果此刻她看见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面落泪。
“去哪转悠了?”她的语气平静如常。
顾南衣似乎仔细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半偏开脸,也还是那个没有起伏的声调:“陪知晓玩了一会。”
他什么时候也会说这么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谎言了?凤知微想笑,却更想哭,微微扬起脸,“嗯”了一声道:“她可好?”
“很好。”
两人都不提将知晓接回去的话,并肩慢慢走着,鹅卵石小径上拉开长长的影子,他的影子,沉厚的覆盖住她的。
半卷的残荷叶上有露珠悄然泻下,声音细微却惊心。
半晌顾南衣突然道:“我有本秘笈,等下给你,你练练。”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
顾南衣有点疑惑的偏头看她。
“好。”
最后两句短暂的对话之后,两人也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的走下去,花园里小径弯弯曲曲,似乎要无边无垠的周折不尽,而彼此的影子,却已经抵达路的尽头。
陛见赐宴之后,似乎很安静了一段日子,这段空闲时间果然被顾南衣拿来督促凤知微练功,他一反往日点拨她练武时的散漫和随意,显得严厉而心急,很多时候近乎逼迫式的教,三日能练成的一招他要求必须半日,半日还嫌长,手里居然还抓个小鞭子似乎很想随时抽凤知微一顿,凤知微其实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练武的,她身居高位百事缠身,哪能这样从早到晚的练,可她也一句反对都没有,推掉所有应酬,除了每日写几封信召见几个人,有点神秘的安排了一些事务,其余时间都专心和顾南衣泡在内院,鸡鸣既起,三更方歇,很多时候精疲力尽,恨不得爬了回去,在顾南衣面前勉强支撑着走回自己的屋子,门一关她就是真的爬上床的。
饶是如此她也不曾说过一句苦,少爷教什么她学什么,唯一反对的就是顾南衣要灌输自己内力给她或者想打通她全身经脉,逢着他有这种想法她便毅然以罢学相威胁,顾南衣只得作罢,凤知微又命跟来的暗中护卫把守好自己的门户,别人靠近问题不大,坚决不给顾南衣靠近,以免自己晚上睡觉困倦太过,被顾南衣爬进来耗费自己真力给她打通经脉。
到了第七天头上,顾南衣终于没有拿出新东西来教凤知微,好歹囫囵吞枣的学完了他的课程,余下的不过是自己练习提高,凤知微松了口气,刚想找人给自己松松筋骨或者上床睡上一天,又接到吕瑞请柬,邀她南苑皇家园林狩猎。
这已经是最近几天来的第三次邀请了,凤知微没法再推辞下去,只得乘车赴约,顾南衣却没有跟过去,只安排了手下暗卫好好保护,凤知微也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两人自那夜之后,都显得平静而安然。
西凉御苑在锦城西侧,出城七里的一处偌大的林场,凤知微到的时候,吕瑞已经在等候,看见她笑道:“魏侯可真难请,竟然三邀而不至,今儿帖子上要不是署了摄政王的名,只怕还是请不动魏侯大驾。”
凤知微怔了怔,她倒没注意帖子上到底是署的谁的名,只是认得吕瑞的管事,还以为是吕瑞相邀,连忙道歉几句,又问:“王爷呢?”
“王爷寿辰在即,正忙得厉害。”吕瑞笑道,“却不敢怠慢远客,着我在御苑好好陪陪魏侯。”
凤知微心想寿辰这事也未必需要摄政王事事忙碌,忙着和晋思羽路之彦接触才对吧,以目前晋思羽路之彦势力范围,加上西凉,正好将天盛闽南包围其中,而闽南前不久刚经历了一场内乱,元气未复,确实是个趁火打劫的好对象,完事了便可瓜分闽南各取所需,当然摄政王也有可能想和天盛结盟,却至今没有动静,就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了。
那边吕瑞已经着人牵了马来,笑指比较偏僻的西边道:“那边听说有不少异兽,咱们不妨打了些玩玩。”
凤知微一笑应诺,一踢马腹,两人胯下都是好马,射箭似飙了出去,护卫们追之不及,被远远拉开距离。
进了林子,吕瑞才一勒马,刹眼睨着凤知微笑道:“魏侯上次不告而别,可真是有失风度。”
“大司马以刀阵对佳客,我看倒是有失风范在先。”
吕瑞一笑如闺秀般姣好,淡淡道:“佳客?只怕此刻佳客,下一刻便是阶下囚呢。”
“哦?”凤知微挑起一边眉毛。
“大越和长宁来使都在锦城,想必魏侯也知道。”吕瑞唇角一抹讥诮笑意,“也不知是魏侯人缘太差还是怎的,据说如今大越和长宁方面,都和摄政王有所接触,各自提出结盟要求,诸般条款,对我西凉十分有利,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魏侯你的命。”
他微笑扬鞭看着凤知微,啧啧赞叹道:“一命可倾一国之利,魏侯真乃能人也。”
“真是在下的荣幸。”凤知微笑道,“摄政王下定决心了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吕瑞打了个呵欠,小白脸泛上一股憔悴的暗青,看起来好像几天没睡,“就凭你对我的拒绝?”
“大司马心胸忒小。”凤知微马鞭敲着笼头,扬眉笑道,“你我都算政客,最应该明白,这世上的事,万万没有一问即应的道理,不是么?”
“那现在魏侯打算如何应呢?”吕瑞眼睛一亮,立刻道,“在下万事俱备,可一直等着魏侯的东风呢!”
“哦?”
“在下身为先帝最重视的辅政大臣,当初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势力也岂是殷志恕可以小觑?”吕瑞笑得嘲讽,“当初三大辅政之臣,如今虽只剩下我一个,但正因为我厚颜活着,先朝老臣多得保全,这些年苦心经营,别的不说,在这皇城之内,出其不意困住殷志恕取其性命,想来不是难事,但出师必须有名,我手中没有皇权正统的凭证,便不能得到朝中诸多老臣的相助,而这凭证,望魏侯有以赐我。”
“大司马说了那许多,在下却听出把握其实不大。”凤知微望着远处皇城一角,悠悠笑道,“要倒摄政王,还得出其不意,又得在皇城之内,很明显,一旦给他出了皇城,便是你扶持的是皇权正统,也必不能顺利登位,不是么?”
吕瑞默然,半晌才道:“摄政王掌控大部分军权是事实,但是他最大的缺陷在于,他明我暗,他的势力我了如指掌甚至可以部分调动,我的心思他却始终不知,他做梦也想不到,倚为臂助的大司马另怀心思,仅凭这一点,殷志恕必败。”
“摄政王能登如此高位,也算一代雄才,王者多疑,顾盼左右多不可信,大司马何以认定,摄政王当真对你的心思毫无察觉?”
吕瑞又沉默了一下,凤知微也不再问,一笑挽弓试射前方一头急窜而过的鹿,弦满将射那一霎,忽听吕瑞道:“我自幼相依为命的唯一亲姊,是王爷的正妃。”
凤知微手一颤,箭射出便失了准头,夺的一声射在那鹿尾上,惊得那鹿滴血逃窜而去,凤知微叹一声“可惜”,收了弓,回头注视着吕瑞。
大司马还是摄政王唯一小舅子的事,她还确实不知道,似乎所有人都淡化了这一层关系,更愿意将摄政王和大司马的情谊,归为惺惺相惜的主臣之交,如今吕瑞说出来,她终于难免那一霎震惊——既然还有这么不可分割的亲属关系,吕瑞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看着吕瑞姣好如女子的清秀容颜,她终于没有问出心中那句话,半晌道:“在下作为他国来使,不方便涉入贵国政务,但今日在下可以搁给大司马一句话——只要大司马最后能将事情做成,知晓的身世,我自有办法给你证明。”
“有这一句便成!”吕瑞喜动颜色,“事成之后,魏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开放口岸,通商互市,以及将来万一长宁藩谋逆,我国也可出兵予以钳制。”
“那是将来的事了。”凤知微笑得意味深长,“大司马准备何时动手?”
“殷志恕平日除上朝理事,一向深居简出,身边随时有三千铁卫,等闲人不能靠近十丈之内,他甚至在自己府内就寝,都不定居所以免为人所趁,”吕瑞道,“只有几个有限的日子,他会有单独出现的机会,元旦除夕以及他自己和陛下寿辰。”
“七日后便是摄政王寿辰,大半个月后便是贵国陛下寿辰,短则数天长则大半月。”凤知微笑道,“在下静候大司马佳音。”
“在下也静候魏侯佳音。”吕瑞下巴往北方挑了挑,道,“有些人心思蠢蠢欲动,魏侯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凤知微一笑,突然道:“咦,我刚才射的那只鹿又窜过去了!这次可饮,不得它!”说着一拍马便追了过去。
她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莽莽绿林中,吕瑞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底露出微微困惑之色,随即转向另一个方向。
有人无声的从四周闪出来,恭谨的等他的命令。
吕瑞驻马不前,沉默不语,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
四面属下寂静无声,无人催促或惊扰。
良久吕瑞一扬鞭,马鞭在半空中漾开淡淡的黑色光影,清脆的响鞭声里,他道:“杀王计划——开始。”
凤知微一旦策马出了吕瑞视野,立即放弃追逐那只鹿,手指一错打了个暗号,不多时有灰衣人出现在她身侧。
“从现在开始,调集在闽南的所有人手,”凤知微匆匆道,“给我想办法拦截封查所有过境文书,锦城这边八百里加急发出去的要查一遍,闽南边境那边再查一遍,注意文书内容,有任何可疑处随时报我!”
“是!”
“我要你们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摄政王幼子被保护得很好,我们很难让大越使节和摄政王府的人碰上,不过我们已经有人在摄政王妃常去的珈蓝寺做了工夫,王妃明日会去珈蓝寺烧香,我们有办法会让他们冲突上。”
“和我同时出发,前往大越的那批人,现在如何?”
“已经遵照命令潜入大越,随时可以听您指令行事。”
“那就让他们干吧。”
“是!”
灰衣人领命匆匆而去,凤知微马鞭敲着手心闭目思索,摄政王的心思,其实她心中一直清楚,什么要和天盛结盟,都是假的,两国宿仇在那里,天盛帝又不是度量宽宏之主,大越那边战事一毕,老皇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西凉,不然为何同意华琼组建火凤军?只是刚刚历经和大越的战役,又顾忌着长宁藩,还想休养生息一阵子,所以派自己来,先和西凉虚以委蛇而已,摄政王自然也看出了这层深意,就势热情接纳,做出要结盟的模样,引得大越和长宁不安,先后来使,西凉趁机从中捞好处,而长宁,本就希望浑水越乱越好,乐得参合,就连大越晋思羽,那心思也不单纯——他的驻军和西凉一水之隔,西凉这边和他结盟最好,不结盟,挑拨三方关系出点乱子也行,那样他的大军就可以以西凉不安定,他需要带兵镇守大越南疆为名一直盘踞不动,不被撤军——四方乱局,可谓人人一怀不可告人的心思,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会是个什么结局,竟是不到最后,谁也看不透。
目前看来,摄政王必定是和大越长宁结三方之盟——以大越钳制天盛西北一线,长宁和西凉同时出兵,夺取天盛目前军力最薄的东南,异族多民心散的闽南和最为富庶的南海一旦落入西凉长宁之手,必将如虎添翼,到那时,长宁或可和天盛划地自治,或可兵锋直下向帝京,而大越,虽然Сhā不进疆域之分,却可以大量索要金银钱财,以做晋思羽手下数十万大军的军费,助他挥兵北上夺了大越皇位,至此皆大欢喜。
如果真的谈到了这一步,那么自己这个天盛来使,必然不能活着回天盛。
凤知微扬起下巴,淡淡看着云卷云飞的天际。
那就来吧。
你们固然筹谋已久。
却不知道,有个人。
她也并不是现在才出手。
从御苑回来后,第二日是西凉的秋祈节,皇帝这一天会到天地坛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公卿贵妇也会在这一天祈求来年万事如秋谷葳蕤,各大寺庙香火鼎盛川流不息,往年这样热闹的日子,难免有一些摩擦纷争,今年似乎闹得尤其大些——一群外地客商在珈蓝寺看热闹,无意中冲撞了摄政王妃的车驾,当时虽然似乎没出什么事,但很快摄政王府便传出求名医的消息,还得是治小儿惊风的,因为摄政王寿辰在即,突然出了这事,眼看着锦城的气氛便有些紧张。
凤知微在当晚和摄政王例行会晤了下,并没有避讳这个问题,表示了对世子健康的问候,并送上了治理小儿惊风的清心散,摄政王道谢收了,凤知微告辞的时候淡淡的道:“王爷只得世子一个独子,想必平日太过着紧,不是在下说句僭越的话——小孩子有时不能太过矜贵的养着,不然老天也惦记着。”
摄政王怔了怔,呵呵一笑,道:“魏侯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将她亲自送出门去,凤知微走出老远掀开车帘看时,犹自见他立于门前气死风灯下,神色在灯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第二日锦城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街上的来往兵马更多了些,摄政王寿辰在即,城内外加强关防,这也没什么特别。
当晚凤知微收到一封信,淡淡看完,在蜡烛上烧尽。
却突然听见有敲门声,亲自去应门,却是副使王棠,这位老成持重的内阁中书,因为是闽南人,所以被派遣为副使,一路上熟知南方风俗的王棠,确实曾给众人带来不少便利。
他进门来,寒暄了几句,也没避着在一边的顾南衣,很直接的对凤知微道:“下官刚才到外廷和西凉礼部商量寿辰仪礼,路遇顾小姐,不知怎的她脸上有红印子,问她又不肯说,倒令人有些担心。”
凤知微神色一紧,她之前已经把宁澄那家伙打发去保护顾知晓了,宁澄前段时间一直兴致勃勃的,后来不知怎的,便和只斗败的公鸡一般怏怏的,竟然连她这个指派都没提异议也就去了,难道这家伙在哪里受了打击,偷懒怠工?害知晓受了欺负?
她立即对顾南衣道:“你悄悄去一趟吧。不然大家都不放心。”
这段日子来顾南衣不再和她形影不离,似乎在有意培养着让自己习惯离开她,有事没事都会偷偷潜入宫中看看顾知晓,听见这句,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无声无息飘了出去。
王棠看着他的背影一闪不见,赞道:“顾大人功夫越发精进。”,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刚才路过前厅,刚好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却是楚王殿下的信,指明要给魏侯的,下官便顺带梢来了。”
凤知微正在喝茶,听见这句手顿了顿,这次西凉之行,宁弈大反常态,除了把他家那活宝侍卫派出来偷窥保护她之外,竟然一封信都没过来,倒是她自己前不久有点过意不去,写过一封公事公办的信,把西凉的局势捡自己认为可以说的,和宁弈简单的说了说,算算时间,回信也确实该来了。
她笑了笑,眼神里一瞬间有种很奇特的神情,伸出手去。
卷三 殿前欢 第三十九章 情缠
她手指刚刚触及信封,就隔窗看见钱彦匆匆过来,手中似乎举着薄薄的纸片一半的东西,影子映在墙壁上一挥。
她怔了怔,对面的王棠手指突然一弹,弹在信封边角。
一股淡淡的烟气氤氲开来,凤知微眼帘立即垂了下去,身子向椅子一仰,看来便如睡着了,王棠冷笑一声,站起身,开门出去,正在门口堵住钱彦,道:“魏侯困倦,不要进去吵扰了,有什么我替你转交。”
“好。”钱彦不疑有它,将手中信笺递过,笑道,“楚王殿下的来函。”
王棠接了,看着钱彦离去,返身将信笺放在桌上,又收回自己那封夹了药的信,也不去动状似沉睡的凤知微,自去将窗户都关好,帐幕都垂下,随即出门,将门带上。
室内沉寂下来,没有人前来打扰,凤知微秘密多,又有顾南衣随时跟着,平日不要人随身侍奉,她书房门关着,便不会有人擅自进入。
紫金鼎里沉香袅袅,淡淡的烟气里,凤知微似乎在沉睡,神情安详。
书房的地面,却突然出现一片暗色的光影,仔细看却不是光影,只是一幅青砖地,在缓缓移开。
那处有机关的青砖地的位置,在墙角一处盆架后,平日里人不会走到这上面,自然不会发现这地下空心有异,挖地道的人,心思很细。
地道移开,先是窜出四人,闪电般掠出,各自占据了屋中一角,乎持弓弩,对凤知微形成包围,其中一人更掏出一个彩色锦囊,弹出一片青雾,随即才缓缓露出一人,衣裳打扮都是寻常,气质却温润文推,却是晋思羽。
他凝目注视沉睡的凤知微,神情间闪动着不安和疑惑,眼前的这个人,机诈狡猾天下第一,这么轻易便放倒了她,他还真是不敢相信,然而两重药布下,弓弩围着,这人一点动静都没,却又由不得不信。
他走到凤知微身边,静静打量她的睡颜,恍惚间又回到那年浦园,那些平静而波涛暗涌的日子里,每日晨他来探望她,她多半在睡懒觉,锦被里冒出小小的脸,乌发柔软的堆在颊边,像一朵娇软的花。
一转眼,这花便生了刺,扎得人鲜血淋漓。
晋思羽弯起唇角,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从袖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链般的东西,两头有搭扣,套在凤知微右手拇指和自己的左手拇指上,咔嗒一声,各自锁上。
四个属下怔怔看着这一幕,有点不敢相信的模样,晋思羽目光一转,四人赶紧垂下眼去。
晋思羽唇角沁出一抹笑意。
这是大越皇室的“同心锁”,听起来很普通的东西,用料却不普通,是大越独产的一种白铁所制,这种铁产量极少,色白如银,却比银坚韧百倍,除了特殊的一种液体可以腐蚀外,神兵利器皆不可断,大越皇室用它来打制同心锁,每个皇子都有一副,用来在大婚当夜,和王妃各戴一手,以示情意绵长,永不断绝,也有皇子拿来做情趣闺房用具的,但也只能王妃用,总之是个绝不可能轻易出现在其余人手上的东西。
魏知。
今儿我就和你一起戴上了。
看你还怎么逃?
随即他将链子藏在各自袖子里,一手横抄至凤知微膝弯下,将她打横抱起,抱起的那瞬间他皱了皱眉,觉得魏知似乎又瘦了,叹息一声,快步下到地道里,四个护卫鱼贯随后,将地道恢复原状,一行人沉默在地道里行走了一会,隐约间是向上行,走不了多远,晋思羽停住,在墙边某处一掰,又现出一道门户。
他抱着凤知微出去,这里并不是外面,赫然还是一个房间,只是陈设用具,都比先前那书房寒酸许多,显见是个下人房,但远远望去那道围墙,竟然还是凤知微下榻的会同馆的围墙。
这里确实还是会同馆,晋思羽毕竟身在他国,没可能在短时间内掘出一道可以通向外面的地道,事实上自从凤知微入住,这里就完全断绝了挖地道的可能,这条短短的地道,是晋思羽提前到达西凉,先下榻会同馆,听说天盛来使是魏知后,立即命人连夜赶工挖的,不长,只是从凤知微书房到西院下人房而已。
进了房,早已有备好的下人衣服,普思羽道:“转身。”四个属下立即背转身去,晋思羽亲自将一套宽大的女装套在凤知微身上,他扶着她瘦削的肩,手指不免要触及细腰长腿,或者在腰间划落惊心细致的弧度,或者在膝窝里触及女子的细腻和温软,而身下的人软软的任他摆布,像一杯温软的云,沉睡间气息清芬,那股淡而沁骨的香气传来,晋思羽的手顿了顿,眼神一瞬间有些迷乱,呼吸也微微促了几分,不自觉的便想去抚她的脸,却被窗外一声咳嗽惊醒。
他眼神立即恢复清明,快手快脚给凤知微套上衣服,取过张婆子面具往她脸上一罩,一个属下伸手来接要背过去,晋思羽手一拦,亲自将她背在背上,无声一扬头,四人便往后院下人出入的小门走。
后院小门那里,惯例的也有四个家丁守门,正在那打西凉独有的叉子胡牌,打得正专心,不防天盛这边的副使王棠查看馆中防务,一路背手晃了来,赶紧收了牌站起,王棠却笑着挥挥手,道:“尽管玩,这大晚上的,也没什么人出入,我看看就走。”说着还饶有兴味的站下来,看了阵牌,又问玩法,正说得热闹,忽听有人打门,有个家丁出去问,随即回来道:“后院有个洒扫婆子发了急症,怕是什么不好的病,得送出去看看。”
西凉处湿热南域,瘟病多,得了病的下人一般都立即打发出去,众人也见怪不怪,便看王棠,王棠笑道:“咱们远来是客,自然要按你们规矩办,不过若是病不好,我看也是赶紧送出去妥当,天盛使节队伍,上下数百人呢。”
当即便开了门,让那几人过去,王棠见门开了,顺势道:“我今儿也有些肚腹不调,这么晚了不要叫起大夫,我顺便跟去在街上医馆看看。”也便出了门。
出了门,几人远远的看见一条人影飘了过来,看那超卓的轻功和奇异的姿态,便知道是顾南衣,所有人立即贴墙站住不动,顾南衣驰到后门这个方向,突然停了一停。
他停在街角的一株树上,远远的四下看了看,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顾南衣顾盼了一会,没发现什么,飘了过去,几人这才走了出来,走过一个拐角,立即驶来两辆马车,王棠无声上了后一辆,晋思羽等人上了前一辆,也没有说话,各自反方向驶去。
晋思羽这辆马车直奔城外,到城门口时,守城士兵喝问,晋思羽一个属下探身出去,手中一方黑色牌子一亮,士兵立即行礼,跑下城楼打开城门,马车绝尘而去,那士兵摸摸头,在一地烟灰里喃喃自语:“……这什么人啊,这令牌也能搞来……”
那边马车一阵疾驰,很快到了京郊那片树林,那里,停着一辆更大的马车,有一队人笔直矗立相候。
晋思羽吁出一口长气,示意属下先下车,他到此时才放下了一半心,有点不敢相信居然就这么顺利的一路将人带了出来,虽然他为这个计划也筹谋了很久,按说这么周密的计划,内应外合,带谁出来都有可能,但是发生在凤知微身上,便觉得庆幸。
此时微微放松了心情,他向后倚在车壁上,看身侧安详的凤知微,看了半晌,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觉得指下感觉不对,皱皱眉,想掀开她面具,想了想却又停手,轻轻叹息一声,低低道:“……想了那么久,既然杀不了你,便带走你吧。”
凤知微阖着长长眼睫毛,神态平静,晋思羽凝注着她,心想这人不使诈耍坏,不唇枪舌剑的时候,看起来真是温柔无害,若是永远能这般模样,多好?
“你本来也该去我大越了,你的蛊毒转化,到了今年除夕就该发作。”晋思羽慢慢整理她的鬓发,慢条斯理的道,“你像是毫不在乎?都没见你寻医问药过,其实我那盅毒还有一层可以转化,只是转了之后,你就真成了没有灵魂的瓷娃娃,当初不想损伤你的智慧我没用,如今想来很可惜,你说……”他含笑抚了抚她的发,“我现在要不要用呢?”
“可别!”
声音突如其来,晋思羽的手顿了顿,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凤知微,唰一下收回了手,然而凤知微毫无动静,随即他才发现,声音是从车外传来的,而且听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他停了手,温和的容颜有阴鸷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王爷驾临。”
“嚯嚯!”
一声未完,四面忽起绳索舞动破空之声,随即夺夺连响,马车身一震,像是被什么给勾住,晋思羽第一反应是将凤知微迅速揽到自己怀里,正要纵身而起,轰然几声巨响,四面马车壁突然不见了。
他抱着凤知微,孤零零的坐在只剩下底座的马车上,四面树林里,自己的一帮,和对方的一帮正在对峙,而长宁小王爷路之彦,正笑嘻嘻的负手看他,和肩头那只怪鸟一般,眼神睥睨。
“这感觉怎么样?”路之彦笑问,“上次我在就在这里,看见顾南衣这么搞了马车,觉得很有意思,今儿学了一回,想来坐在马车中的人,一定因此觉得更畅朗些。”
“小王爷真要感兴趣,应该自己坐上去试试。”晋思羽笑笑,坦然抱着凤知微下了车,眼角一扫,道,“王爷这么大阵仗,是要亲自相送本王吗,真是太客气了。”
“是啊,”路之彦也笑,和晋思羽温润的笑意不同,他笑起来目光闪动,像一只灵动的小狐狸,“王爷不够义气,想丢下我逍遥而归,害得我连夜奔驰相送,王爷要怎么谢我?”
晋思羽微笑,“本王身上有的,只要小王爷看中,尽管说便是。”
“我看中啊——”路之彦拖着长长的调子,走上前来,突然笑嘻嘻伸手一指,道,“我要这个链子——”
他指的是晋思羽袖子下露出的一截同心锁链子,晋思羽刚刚一怔,已经听见他快速接道,“——栓着的那个人。”
不出所料的笑笑,晋思羽不置可否,“哦?可以问问小王爷为什么吗?”
“这人是我的仇人。”路之彦突然脸色一板,“这个混账,偷了我重要的东西,敢动我长宁藩东西的人,我哪有轻轻放过之理?”
“小王爷出入扈从三千,也会有被人偷窃的事?”晋思羽神色不动,“想来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也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我的面子。”路之彦嘻嘻一笑,“而且……我也对王爷和这人的关系很感兴趣,我记得他进城那一日,王爷便神色不对,昌平宫夜宴,事后想起来,王爷那是在救人呢,还是杀人?还是又想杀又要救?何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知曾在白头崖下被俘,后跳城逃生,虽然没有人说他当时跳城是个什么情景,不过,当时的大越主帅,安王殿下您,是不是就在城头上呢?”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不如何。”路之彦摇头,笑嘻嘻踱上来,“安王殿下是否和咱们那位楚王殿下一样,对咱们少年倜傥的魏侯有龙阳之思,我路之彦可管不着,咱们现在也是盟友,安王殿下离京,连盟友都不通知一声,有点不够义气,我知道你定然要向我赔礼的,我看也不用什么礼了,你要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用,倒不如送了给小弟我,便当赔情,怎样?”
“我有何需要向小王爷赔情的?”晋思羽眉毛一挑,“小王爷连夜追至,出护卫半路相拦本王队伍,本王还觉得,你需要向本王赔情呢!”
“是吗——”路知彦已经走得很近,他肩头的怪鸟冷冷扭过头,注视着晋思羽,玻璃似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散出青色的光,“好……我赔——”
一句话拖得长长的还没完,晋思羽已经暴退,与此同时那怪鸟霍然将羽翼一张,双翅根部茸毛之中飘雪般飞出一大片黑色短羽,并不向着晋思羽,却向着他怀中的凤知微,晋思羽急忙拂袖去挡,路之彦身形一闪,已经鬼魅般抢上来,伸手就对凤知微怀里抓,笑道,“赔我的东西!”
他劈手便向着凤知微的胸,晋思羽眉毛一挑,眼底涌出怒色,横臂一架,砰然一声两人身子都晃了晃,路之彦反应却极快,这边还在晃,那边他的手已经穿过横着的臂再次勾向凤知微同一个部位,晋思羽立即又去拦,路之彦笑道:“咦,他又不是女人,你干什么这么着紧?”抬手又去抓凤知微腋下。
他似乎已经察觉晋思羽对凤知微的相护,干脆不再试图攻击晋思羽,却招招都往凤知微身上招呼,晋思羽抱着一个人本就不方便,还要防着那鸟是不是射毒羽,被逼得步步后退,突然脚跟一紧,已经碰到了先前那马车的车轮,无法后退山
此时两边护卫已经战成一团,晋思羽今夜是准备潜行回大越的,为了不惊动他人,也为了一路接应,他的护卫派在沿途,力量分散,而路之彦却是另一种风格的行事,算准晋思羽必然在这树林里换车,毫无顾忌将自己的护卫全部压在这里守株待兔,此时两边力量便有些悬殊,晋思羽的护卫想要来救主子,也被缠住有心无力。
晋思羽脚跟靠着车轮,那边路之彦便露出笑意,年指向前一探,道:“拿来吧!”
“嗤”的一声,凤知微衣袂被他抓裂,飞出一些布絮,晋思羽却突然低喝一声,“着!”
这声一出,路之彦便觉得不对,来不及看手中东西,赶紧暴退,而晋思羽已经抱着凤知微倒翻而起,在他身下马车车轮上,突然咔的一声,爆射出一片密集的乌光。
鸟光迅捷,来得又近,眼看路之彦中计躲避不及,他那只忠心耿耿的怪鸟却突然怪叫一声,反身一扑,挡在路之彦面前,羽翼张开长达一米,将路之彦要害全数挡住。
哧哧一阵微响,碎羽纷腾,毒针在光滑的鸟羽上纷纷滑落,那鸟嘎嘎一声,扭头向晋思羽方向,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结果这一扭头,却发现晋思羽已经不见了。
毒针射出,他立即翻身而起,扑向那早已备好的马车,那马车上车夫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始终没有下车,此时见主子掠到,立即一抖缰绳,骏马狂嘶冲林而出,竟将那些还在苦战的护卫丢下不顾而去,等到路之彦抓了他的小鸟儿脸色铁青的追出,只吃了一鼻子灰,看见远远的一点马车影子。
路之彦怔在当地,鼻子都气歪了,一回头看见树林里还在砰砰乓乓打个不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在当地胸膛几个深深起伏,他的护卫队长犹自抹汗跑来问:“王爷,这些人要不要全留下……”
“要不要全留下啊……”路之彦笑眯眯的慢吞吞重复了一遍,霍然抬手,“啪”的甩了自己护卫队长一个清脆的耳光!
“蠢货!”他怒喝,“我们和那边已经结盟了!当真要杀了他的人不死不休!放,都给我放!”
护卫首领捂着脸去放人了,路之彦磨着牙,眯着桃花眼,盯着晋思羽远去方向,想着这混账就是算准自己不能杀人,才连护卫都不管就跑掉,这人温和外表下的决断和刚狠,也着实了得。
他摸着鼻子,眼里闪着第无数次不甘的光,喃喃骂:“好!你也好!“
突然一低头,盯住了自己手指间抓下的凤知微的胸口衣襟,看着那断裂的布条,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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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路之彦搅合了这一回,晋思羽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一路驱驰,不停换车换马,直奔最近口岸,换船扬帆从海路直接出海,快船海路大半月,可以到达最近的大越港口。
一路上他金尊玉贵的王爷之尊,几乎没有敢躺下来休息,困极了不过靠着马车壁打个盹,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醒,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今生最为谨慎的一段路程了——因为掳走的对象不是别人,是魏知。
他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明白魏知的狡猾,这个能在他眼皮底下做戏数月之久,最后掀翻底牌还能回头把他恶狠狠再骗一回的女子,是他遇见的最狠最机变的人,对上别人他还能有所仗恃,对上她他却不得不万分小心,天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女人会不会笑吟吟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肩,温柔的告诉他:“殿下,这一觉真舒服,多谢你送我一程。”
为了避免她的手下追踪而至,他不停的变换路线车马,每到一处都改换暗号,这是他从昌平宫宴席之后便做的准备,饶是如此准备充足,还经常在打盹的时候梦见她突然睁眼,而立即惊醒。
直到抱着她踏上甲板,看着船夫升帆起航,向着大越而去,而身后滔滔白浪一望无际,别说船,连个舢板也没有,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一时几乎连自己都不敢置信——他竟然就这么真的把她掳来了。
这回可不是掳一个战俘,这可是天盛重臣,一等侯,使节正使魏知。
回想自己的计划,也确实周密至完美,他笑笑,突然觉得心胸旷朗。
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子,长睫微微卷翘,睡颜静谧安然,想着两日奔驰,只敢喂了她一些养气补神的药丸,心里泛起一阵怜惜,含笑抚了抚她的发,低低道:“等下好好给你补补。”
身侧有人蹑足走近,他没有回头,沉声道:“都准备好了么?”
“是。”
“西凉有什么动静?”
“没有。”
“我们这个时候走也好。”晋思羽沉思了一会,淡淡道,“也不知道谁做的手脚,竟然有人假冒我大越,试图惊吓摄政王世子,险些令摄政王改变主意,如今我们离开,也好摆明无心对西凉政局作梗的态度。”
“殿下。”他身后属下小心的道,“我们这样火速离开,摄政王会不会认为我们……心虚?”
“心虚?”晋思羽笑了一下,“我们留下去才叫心虚,你是没看出来,西凉只怕要有大变动,最近西凉表面上歌舞升平,为摄政王和皇帝圣寿做着准备,朝局却有些乱,一忽儿连发大案了,一忽儿户部库银不足了,一忽儿边军因为秋衣太薄哗变了……都是不大的事,却让人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他眯着眼,说不清哪里不对,却相信自己的直觉,作为自小在政局风浪中搏杀过来的皇子,政治的敏锐性本就常人难及,何况这种事旁观者清,他笑了一下,心想这回西凉万一有变,可不会再和怀里这个人有关吧?
“那万一西凉有变动,盟约岂不是……”
“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放弃对自己有益的盟约。”晋思羽抱着凤知微下到舱房,“与我何干?”
身后人笑道:“是,王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晋思羽低头看看凤知微,笑笑,一边走一边吩咐:“我的舱房外,加派三层人手保护,但是所有人都不得轻易接近一丈之地。”
“是。”
晋思羽已经下了舱门,却又探出头来,道:“酒备好没?”
身后属下一笑,道,“是,马上就来,恭喜王爷。”
晋思羽微微一笑,抱着凤知微进了舱,船上窄小,这间舱房却很宽敞,一看就是几间舱房打通,晋思羽将凤知微抱到床上,行动间彼此手指上的链子细碎作响,闪着粼粼银光,他看着卡在各自拇指上的链子,眼神一瞬间有些复杂。
身后烛火毕剥燃着,随着海涛起伏微微摇晃,有人悄然端上一个托盘,然后带笑离去。
晋思羽始终没有回头,坐在床边,先揭去了凤知微的面具,随即皱皱眉,叹道:“居然还有一张假脸。”从怀中取出汗巾,沾了水拭去那些易容面具,淡黄的色料洗去,渐渐现出熟悉的轮廓,晋思羽怔怔望着,停了手。
那是常常不请自来直入梦中的容颜,婉转细致,灵韵天成,令人完全想象不到这皮相掩藏着一个强大得近乎可怕的灵瑰,只是印象中眉宇间的淡红已经消失,也找不到中蛊毒之后的耳后应该有的淡青小点。
他微微皱起眉,思索了一下,没有解开她的药力,也没有解开那小锁,自己爬上榻去,睡在凤知微身边,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
烛火幽幽晃出一层又一层光晕,光晕里她软软依着他,仿佛还是当初的芍药,温柔而嫣然,他轻轻揽着她,舒出一口长气,就着榻边桌上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含笑举杯,对着虚空敬了敬,道:“敬自己,为你越来越软的心。”
一饮而尽,再干一杯,摇曳的淡黄烛光笼罩着他温柔容颜,眼神里渐渐氤氲了波光水汽,却不敢让自己真醉,不过浅浅几杯,随即安心的揽着她,小寐了一会。
过了一阵子,他睁开眼,弹指发了个暗号,有脚步声蹑足走近,他问:“到哪里了?”
对方恭谨的答:“已经过了森罗岛。”
那是离西凉很有一段距离了,她游也别想游回去,晋思羽笑笑,这才取过一个盒子,放在凤知微鼻下。
微辣的气味冲出来,凤知微打了个喷嚏,眼捷微微翕动,随即睁开眼。
一开始的视线有些迷糊摇晃,只觉得一片烂漫鲜艳,好一阵子才将那些轮廓的碎片慢慢拼凑起,这才看清楚面前,神情难辨喜怒的晋思羽。
他倾身在她面前,靠得极近,微热的呼吸拂在脸上,是一种华贵而温醇的味道,有点像他这个人,凤知微一偏头让开,打量四周,看见他身后布置得一片喜庆的房间,一色大红镶金用具,连身下被褥也是深红绣龙凤,桌上红烛高烧,放着精致的果品点心,还有红色细瓷绘鸳鸯的双喜酒杯——怎么看,这里都像一间婚房。
她手一动,又听见细碎锁链之声,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拇指,栓着指环样的东西,另一头,似乎延伸到了晋思羽的袖子下。
“你要看多久,才会表示你应该表示的惊讶?”
那边晋思羽终于开了口,挑高眉毛,有点无奈的看着不动如山,瞬间便将自己和舱房所有环境都打量完毕的凤知微,他甚至还注意到,这女人的目光着重点并不在那些喜房装饰,而在整个屋子的天窗地面门槛窗户门户各处可以出入的地方,着重都扫过了一遍。
真是让人看一眼,就得为她的沉稳缜密而倒抽气的女人。
凤知微听见他开口,转头,挑眉,仔细看他一眼,笑道:“吱呀,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看见王爷!”
她这回倒“惊讶”了,可惜表情还是那么回事,晋思羽叹息一声,给自己又斟了杯酒,道:“魏侯?或者还是芍药吧,和你这样的人,确实不用说太多来龙去脉,本王长话短说,这是在船上,咱们现在是去大越的路上,我请了你来,是想给你做个选择。”
“哦?”凤知微掠开鬓发,摸摸耳垂,做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她这个难得的可爱而又妩媚的小动作,看得晋思羽心中一荡,赶紧收敛了心神,转开眼光,道:“第一,本王想和你,在这里了结你我的恩怨,或者养你于海,祭我白头崖将士英灵,或者你葬我于海,慰你呼卓部七千勇士性命——看谁能做到。”
“第二呢?”
“第二,本王还是想和你了结你我恩怨,不过换种方式——你喝下这杯合卺酒,应了当初承诺,做了我的女人,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他笑笑,递过另一只大红鸳鸯酒杯来,红烛下风神温润,笑意微微。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章 情斗
凤知微不接那酒杯,看看晋思羽,曼声道:“王爷还真是执念颇深。”
“我要的女人,从来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晋思羽并不因为她不接杯而尴尬,纹丝不动的将酒杯端着,笑道,“而这杯酒,你似乎也不该放弃。”
“哦?”
“你忘记当初那被转化了的盅毒了?一年一次的解药,就在这里。”晋思羽含笑示意酒杯。
“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毒药。”凤知微懒洋洋躺了下去,身子一动,银链一响,她皱皱眉,看着另一端晋思羽被扯动的手。
“同心锁。”晋思羽微笑晃了晃手指,“锁住彼此,一生同心。”
凤知微手指敲着榻边,用一种“王爷你是不是脑袋不好使了?”的眼神看着他。
晋思羽不以为杵,一掀袍袂,坐在她身边,道:“你也莫逞强,我刚才试过了你的脉,你体内蛊毒犹在,只是被你拥有的一种强大的真力压制住,越是这样强压,将来反噬便有可能越重,你当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凤知微叹口气,十分同感的点头,道:“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人都怕死,不是么?”
“当然,何况你怎么甘心现在就死于蛊毒?”晋思羽语气深深,似有所指,随即再次将酒杯递过来,“芍药儿,你这人,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人的话,对你来说只要有益,什么名目不过虚无,难道你真会犯傻到因为这是一杯什么合卺酒,便放弃拿到解药的机会?那我可真看错你了。”
“王爷这是在激将吗?”凤知微含笑一挑眉,“不过我想,我还是中计了。”
她伸手来接酒杯,晋思羽却突然一让,凤知微刚一怔,晋思羽手臂一转,已经灵活的穿过她腋下将酒杯递到她唇边,两臂交缠的姿势里他笑道:“合卺酒,是得夫妻交臂而喝的。”一边顺手将另一只酒杯塞在了她手中。
凤知微手顿了顿,也接住了,唇角掠起一抹笑意,道:“反正是喝酒,怎么喝,都是一样的……”
晋思羽容颜焕发,温柔的将酒杯递到她唇边,凤知微有样学样,也含笑递了过去,晋思羽微笑俯下脸来,唇刚刚凑近,凤知微突然手指用力一收。
“波”的一声,酒杯在她手中粉碎。
酒液唰的溅射,齐齐射在晋思羽衣领,溅出一片淋漓。
酒杯碎裂声里,她淡淡道:“……不过我还是不高兴。”
晋思羽的手僵住。
一瞬间他脸色青白。
远处晦暗的云层反射微光,透过船舱窄小的窗,射到一坐一立的男女身上,女子半靠软榻微微仰首,男子倾身在前,膝盖抵在她两腿之间,极其亲昵暧昧的姿势,气氛却极森冷寒酷。
那种冷酷,来源于彼此的目光。
分属敌国的高层男女,各自放下政客虚伪的面具,放出自己全部气势和敌意的,杀气凛冽的目光。
空气凝重如墙,却又仿佛一道冷光射过来便要崩毁。
一片寂静里,一直无所在乎迎着晋思羽目光的凤知微,眼光慢慢垂了下来,垂在自己唇边。
晋思羽执杯的手,还僵在她面前,他受到的冲击远比凤知微大,她永远比他想象得更无情。
酒杯就在她唇边,他忘记收回,一贯善于把握时机的凤知微,却并没有立即低头将含了解药的酒喝掉,反倒轻轻一笑,回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随意的搁在桌上。
她拿走酒杯,晋思羽才回神,听着那声瓷底接触桌面的轻响,他目光一闪,半晌,突然一笑。
这一笑不复温和,饱含讥诮,随即面无表情的,慢慢的拭了拭下颌的残酒,他的动作极慢极细致,似乎要通过这般的慢动作,来抚平内心激涌的怒火。
随即他冷冷拂袖,桌上酒杯无声粉碎,笑道:“好,我还是看错你了,你虽能屈能伸,却自有你无人可及的骄傲,既然如此,你便凭本事,来我这拿解药吧。”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笑——像他们这种人物,遇上任何事都已经不会再如贩夫走卒般冲冠一怒血流漂杵,相反,越生气,越要让自己快速冷静,一言握万人生死的身居高位者,由不得自己冲动惹祸。
晋思羽有幸被她了解,晋思羽不幸被她了解。
她笑而不语,看也不看那碎裂的酒杯一眼,忽然起身,向外便走。
她和晋思羽此刻还锁在一起,她这不打招呼便走,晋思羽手给拽得一动,他立即一收手臂,于此同时凤知微也手一扬,哗啦一声,两人之间顿时绷开一道笔直的长链,银光闪烁微漾,如这海上波光。
“你要做什么?”晋思羽冷冷看着她,声音低沉。
凤知微从银链那头回头看他,神情闲淡从容,“哦,我要解手。”
“……”
不等怔在那里的晋思羽回答,她反身便走,晋思羽没法再硬拽,人生三急,万万没有不让人家解手的道理,可现在这个僵持状态,解开自然不成,不解开,跟着?
他?跟着?
金尊玉贵的大越皇子难得的愣在当地,凤知微却似乎真的没考虑到男女有别的问题,迈着悠然的步伐,先四面看看,确定这大船舱里没有如厕的地方,随即便要出门。
晋思羽不得不发声,“别出去!”
凤知微回身,淡淡道:“你打算我如厕你也在一边看着?你愿意看着,我却不愿意被看,肚腹会不调的。”
晋思羽皱着眉,这要是个赖皮男子,八成答一句我就乐意看,你憋死活该,可惜他出身尊贵,根深蒂固的皇族教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么痞气的话,沉默了一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钥匙,咔的一下解了自己的锁。
钥匙极小,半空中金光一晃,站在晋思羽面前的凤知微,突然出手!
她在那金光一亮时,出指如风,指尖一弹,却没有意想中的劲风呼啸,她脸色一变,却反应极快,身子一晃已经闪到晋思羽面前,劈手就去夺那钥匙。
晋思羽早有预料的冷笑一声,手指一抬,金钥匙小小的尖端如利刃,直戳她的眼睛,凤知微扭头避过,身影一转已经到了他身后,踹膝、顶腰、抬臂、勒喉,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刹那间便勒近他咽喉,手中细长的链子一甩,霍霍便要绕脖子一周好勒死他,晋思羽滑步下腰大转头,滴溜溜转开她的勒脖杀手,不防凤知微竟然往他背上一倒,竟然贴着他的背也跟着转了一圈,普思羽站定她也转到了他面前,双手一错,凶猛的横指一抹,再次要抹断他的咽喉。
她出手狠辣,并且不用丝毫内力,完全是现学现用的顾南衣恶补给她的武功,角度刁钻速度惊人,晋思羽研究过她的武功,知道她出手不多,近身武技定然不太纯熟,不想今日一出手,竟雷霆闪电,刹那袭至。
船舱空间有限,两人靠得极近,这种耳利的近身必杀技也让晋思羽一惊,霍然向后一倒,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这一下凤知微再没法贴他背做附骨之蛆,晋思羽唇角刚浮现一抹冷笑,要将手中一直没来得及收起的钥匙收起,不防凤知微突然凶猛的扑了过来——
晋思羽第一次失却仪态的瞪大眼,看见,凤知微,霍然一跃,整个人重重扑向了他!
“砰。”
身体撞上身体的沉闷撞击声。
刹那间连晋思羽脑中都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只感觉到凶猛撞过来的人将自己的身体和手都紧紧的压在了地上,他心中一惊,赶紧手指一动,钥匙滑入袖中。
钥匙收回心中一定,这才感觉到上方的女子身体温软有弹性,像一截初春柔韧的柳条,带着流畅的起伏和鲜活的力度,那般毫无缝隙的触在身体的沟沟壑壑,便似瞬间被云雨包裹了久旱的山谷,温涧得连心都似软了软,一软之下却又觉得哪里硬了,火烧火燎的硬起来,他低哼一声,心想你自己扑上来招惹我不要怪我,抬手就去点她|茓道,凤知微却也同时低哼一声,抬膝就对下狠狠一顶。
晋思羽一眼看见立即闪电抬膝,“砰”的又一声闷响,两人膝盖悬空重重相撞,晋思羽突然“啊”的一声痛哼。
凤知微浮现一丝诡秘笑容,摸摸自己膝盖。
晋思羽手紧紧按在自己膝盖,霍然抬头看着她,他手指下,瞬间沁出细微血迹。
凤知微翻身爬起,笑眯眯的看着他,对着他无辜的撩起袍角,又抹了抹自己裤子。
她的裤子里,露出点硬梆抑的四四方方棱角,一看就知道加了料。
“抱歉,”她嫣然道,“前几天练武,怕受伤,一直绑了铁护膝,你掳我时不该太心急,忘记给我取下了。”
晋思羽皱眉看着那四四方方一块,他掳到凤知微,自然将她身上都搜查过一遍,腰间常用的软剑也搜走了,这膝上的东西不知怎的,却没发觉,隔着裤子,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这女人身上,到底有多少不易被发觉的古怪东西?
凤知微微笑着,扬了扬手,手上连着的链子在半空中划过长长的白色弧光,不像锁链倒像个什么造型古怪的手链,随即轻松的便要往门外走。
刚走一步,身子便被扯住,她挣了挣,掉不动八
一回头,看见晋思羽已经坐起,而同心锁的那一端,不知何时已经被锁在了地面突出的一个铁环上。
“以为我取下锁你便可以走了么?”晋思羽抚着膝盖,笑得有点冷,“不栓在我手上,还是可以栓在任何地方的,这船舱地面都特制过,到处有这种同样是白铁质地的环,我随时可以根据需要,把你栓在任何地方。”
凤知微盯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和先前晋思羽被她泼了酒后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你看。”晋思羽神情温和语气微寒的道,“咱们就是一样的人,连生气起来,反应也差不多。”
他站起身,抚着膝,有点瘸的出门去,开门时一边吩咐道:“送个马桶来。”一边回身对她笑道:“平局。”
凤知微静静看着他,在他将要回头出门时,突然身子一斜,做了个瘸子歪腿姿势。
晋思羽的脸,唰的青了……
晋思羽走后,凤知微坦然爬上马桶,解决了人生大事,还蹲在上面痛快的哼了几句歌,歌词大意是谢尔马桶,赠我舒畅云云。
那链子为了方便,还挺长,大约有五尺长,正好够她走到榻边睡觉,却不够她走到窗边逃跑。
凤知微根本没去窗边,她在地上转悠了一下,由侍女进来收拾了马桶,直接爬上了床,把被子里的核桃红枣花生莲子什么的都掏摸出来吃掉,地上堆了一堆的壳子,然后舒舒服服躺在金丝软褥上,觉得自从出使西凉一路奔波风波,就以此刻最享受最舒服。
她想了一会心事,坦然闭上眼睡觉,不担心晋思羽会进来用强——这世上越了解她的男人,越不敢对她用强,如果遇上一个不认识她的莽夫,她倒需要小心一二。
舒舒服服睡了一阵子,听见开门声响,有人努力试图不那么瘸的走进来,凤知微也没睁眼,那人在地上取了锁,咔的一声锁在自己手上,坐到了她床边。
船舱内很安静,这时似乎已经是白天,隐约听见上头水手们喧哗声响,还有海浪一波波冲击船舷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空旷而寂寥,凤知微闭着眼睛,想起曾经有人和她描述过的安澜峪的海,他说那海声空明寂静,夜半行船,听到人心潮汹涌,不知今夕何夕。
呵……其实他错了,像他和她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真的不知今夕何夕的。
他们最大的痛苦,从来都是活得太清醒,太清醒。
“……你在想什么?”半晌有人低低在床边发问,语气倒是很平和。
凤知微没有睁眼,懒懒道:“想着这一片海,和那一片海,从根本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晋思羽没有说话,凤知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谁也不会听懂,他却像是听懂了,半晌叹息一声,道:“世间万物其实都在原地不变,变的,向来只有人的心思而已。”
凤知微睁开眼睛,正看见晋思羽的目光投过来,隔着浦城一跳和西凉至今的互斗,两人这是第一次平静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目光里看见一些深而凉的东西,随即便立即各自转开。
“王爷天潢贵胄,不想也愿意探究这些闲事。”
“这不是闲事。”晋思羽淡淡道,“贵为皇子,或者贱为走卒,区别的只是身份不同,行走人世所遇见的苦痛,却是等量的,甚至也许,前者还更多些。”
凤知微对这句话深以为然,却不愿深谈,她淡淡瞄了晋思羽一眼,这人和自幼不受宠爱,从高峰跌落过的宁弈不同,他是大越皇朝真正的嫡裔皇子,是大越皇帝最爱的儿子,才能出于众平庸兄弟之上,如今手掌大权不受朝廷摆布,将来大越天下很可能是他的,想不到内心里,竟然也有一份如琉璃般不能惊动的薄脆隐痛。
不过皇族子弟,无论地位高低,谁不是从血海刀山阴谋诡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芍药。”晋思羽躺在她身侧,拉过半幅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知道你不愿探究我,我知道你不愿跟我,按说到了这一步,我硬留你也没意思,我虽驽钝,还没到要强索他人之心的地步,但是对你,如今便容我无耻一次——你记住,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你。”
凤知微沉默半晌,低笑出声,“王爷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不像是表白,倒像要杀人。”
“我要杀,也是杀你的心。”晋思羽不为所动,日光淡淡的影子里显得有些苍白,平日温润的轮廓此刻看来却是坚定的,“你如果仅仅是芍药,是少不更事的任何女子,并且另有所爱,那么我纵然不舍,我也未必硬要困住你,心不在我身上,要来何用?可是你是魏知,既然魏知是芍药,我便再没有放弃的理由。”
“哦?”凤知微偏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笑意。
“摄政王独生世子被惊吓,是你的手笔,然后栽赃我的吧?”晋思羽突然转了话题,唇角笑意微带讥讽,“芍药儿,你不过一个天盛使臣,孤身在西凉,你胆子大到敢于搅合进三地之争,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我天盛皇权永固,百姓长治久安啊。”凤知微没有否认,答得顺溜。
冷笑一声,晋思羽摇摇头,“不,不是,你满嘴忠君爱国,开口闭口仁义道德,看起来最正统最忠心的臣子,可是只要真正了解你的人就知道,你看重的,永远不是他人的皇权和天下,西凉蠢蠢欲动又如何?长宁另怀心思又如何?大越和西凉结盟又如何?我敢说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三地之盟,却根本没有向朝廷全盘报上的打算,你不报,却私自介入,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话似乎应该是我朝陛下来质问我。”凤知微浅笑,“或者殿下可以上书我皇教他来质问我。”
“你瞧,你这种口气,你还好意思说你忠君爱国。”晋思羽哈哈一笑,“芍药儿,现在话又说回来,你设计栽赃我的真意,我虽然还没想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心思,绝不仅仅是普通臣子,你要的是权倾天下,掌控天盛,不是么?”
凤知微缓缓抬眼看他,还是不置可否一个笑,“哦?”
“你貌似中立,是皇帝的亲信,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你和天盛那位炙手可热的楚王暗通款曲,在你有意无意助力下,他杀兄杀弟杀得欢快,还落得名声不毁赞声一片,宁弈那个人,皇位势在必得,在我看来,老皇只要真的有个好歹,朝中上下,无人是他对手,而你,作为他的最得力助手,将来他一登皇位,你必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晋思羽一笑,端起她下巴,仔仔细细望进她的眼眸,“魏知,芍药儿,宁弈是不是许给了你权倾天下?”
凤知微含笑望着他,心里还是有几分佩服的,远隔他国,仅凭一些零碎信息,便推断得八九不离十,比当局者还清楚。
只是,最关键的,还是猜错了啊……
不过以他的立场,得出这个结论也再正常不过。
晋思羽站起身,长长的衣袖垂落,逆光成一个修长的剪影,那么温润的人,侧面看起来竟然也是鲜明朗毅的,他在蒙昧的暗光里回望凤知微的神情,温和却又凌厉。
“一个你,一个宁弈,一个如狼,一个似虎,一旦成就了这样一对君臣,岂容卧榻之侧他人安睡?到那时,大越安有宁日?”
“殿下说得好像天盛已经是我们的,而大越,是你的。”凤知微一声轻笑口
“是我胡吹大气,还是将来必会如此,我想你心里清楚。”晋思羽论起天下政局,自然显出了带兵皇子的刚硬傲性,神情灼灼。
“所以你要留住我?剪除宁弈羽翼,为将来的大越去除隐患?”
“我其实更希望你像那年浦园书房里对我说的那样,不必拘泥于一家一国,不必拘泥为谁效力,做谁的国士,都是国士。我更希望,你的权倾天下,由我许给你。”晋思羽神情遥远,很有几分神往,随即摇摇头,苦笑一声,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神色一冷,“事到如今,你便是再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敢信,所以我也只和你说句最实在的——你很看重宁弈,是不是?那么,我们来个赌约,如何?”
凤知微对那句看重宁弈还是不置可否,盘膝坐在塌上,还是那句漫不经心的“哦?”
她那种事事都似乎不在乎的态度,让晋思羽心中叹了又叹——真要事事不在乎也就好了,但更有可能的是,她事事都在心里过了无数遍。
想着刚才她不否决那句看重宁弈,他的眸光暗了暗,随即恢复如常,道:“我可能会对宁弈出手,你敢不敢为了保护他,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哂然一笑,“你在说笑话吧?你对宁弈出手,他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你对宁弈出手,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
“你不是智慧绝顶么?你不是善于窥测人心么?你只有在我身边,才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不是么?”晋思羽笑得尽在掌握之中,“还有什么,比在身边,更能掌握一切,更能打倒我?”
“殿下竟然以身为饵啊。”凤知微笑起来。
晋思羽笑而不语,眼神深深,凤知微却不说话,双手抱头躺了下去,望着舱顶,悠悠道:“殿下,你今日费了这许多口舌,绕了这么大弯子,解释了你留下我的原因,又来了这么个赌约,看起来合情合理,其实,你不是在说服我,你只是在说服你自己而已。”
晋思羽默然半晌,转过头去,日光打在他的浓密睫毛上,氤氲着淡金的光。
“我不应你的赌约。”
晋思羽立即回头,凤知微懒懒一笑,“有本事你就去杀,宁弈如果能给你随随便便杀死,他还配拿什么天下大位?”
晋思羽目光闪动,盯着她完全不在意的神情,不像失落,倒像有几分欢喜。
“或者……”他慢慢的,带着几分试探的靠近来,“你的心思,和我猜的不一样?”
凤知微微笑,将手一抬,绷直的链子银光炫目,她笑道:“我的武功,和你想象的是不是也不一样?”
晋思羽身子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就势歪在她榻外半边,道:“咱们现在捆在一起,借半张床总成吧?”
“床都是殿下你的,我可管不着。”凤知微打个呵欠,觉得还没睡够,便又闭上眼睛。
她一旦闭眼睡觉,平日神情收敛,容颜气韵便只剩下了安详静谧,晋思羽翻了个身面向她,侧身托腮看着她,凤知微掀开半边眼皮,瞅了瞅,完全不当回事的继续。
晋思羽凝眉看着她的小动作,有些想笑,有些怒气,也有些无奈,恍惚间想起浦园的芍药,便是时不时有点可爱的小动作,娇俏讨喜,叫人看了从心底软了起来,越发的愿意相信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子,顶多有点聪明有点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个翻云覆雨的阴鸷重臣联系在一起。
然而天知道她有多会做戏。
然而那个娇俏讨喜的芍药,永远的留在那年冬的浦园里。
他定定的望着对面近在咫尺的柔和容颜,良久想伸出手指,把搭在她眉梢的一狠乱发给排开,那根乱发搭到她鼻前,随着呼吸而起伏,想必她会觉得微痒而影响睡眠,然而手这么一动,链子一响,响在静寂的室内听来刺耳,他的手霍然停住。
他和她之间,是不是永远这么隔着森冷的铁般的壁,不能自如的靠近一分?
晋思羽在心底叹息一声,收回手,突然觉得有点困倦,和这女人劳心劳力的斗,也有些累了,慢慢的也阖上眼帘。
他这边闭上眼,过了一会,凤知微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没有睡意,眼光在舱顶地面一掠,突然坐起身,道:“饿了。”
晋思羽这边刚睡着,被她毫不顾惜的扯醒,睁开眼那一霎金尊玉贵的皇子睡意朦胧神情阴鸷,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凤知微无辜的迎着他目光,再次强调:“饿了。”
晋思羽坐在床上发一会怔,才下床吩咐吃食,下人送上几样小菜,晋思羽牵她过去坐了,刚想要陪她一起吃,凤知微已经快速的拿起筷子,在所有茱内迅速的翻动过一遍。
随即她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如果不怕在下下毒,请不吝赏脸一起用饭。”
她翻过的菜,叫人家去吃……
晋思羽看着那些被翻乱的菜,还真不敢一怒之下冒险和她斗气拼命,抿了抿嘴唇,笑道:“我没有和人共食的习惯。”一边瞄了她的菜色一眼,眼神若有深意。
凤知微笑眯眯的吃饭,表情是很满意的,动作却有些不对劲——她将菜拨弄来拨弄去,胃口不佳的样子,也不怪她胃口不佳,晋思羽太小气了!送上来的饭菜,菜色倒也不差,就是手艺奇差,所有菜都用似乎没放盐,淡如白水,馒头做的精致,碱却没发好,硬面疙瘩似的,砸出去可以当暗器,凤知微锦衣玉食的,哪里吃过这么差的伙食,一边勉强咽着一边反省自己当初是不是把人家骗得太狠了些,以至于好好一个度量宽宏的王爷变成了这么个铁公鸡的德行,唉,当初就应该不要骗人家上城楼受刺激,直接灭了他的亲卫营算了。
她这里筷子和硬面疙瘩打架,半晌才把肚子勉强塞饱,那里晋思羽并不生气的欣赏,完了问她,“吃好了?”
凤知微巧笑嫣然:“好了,多谢招待。”
晋思羽点点头,一招手,道:“上菜。”
随即,凤知微便直着眼睛,看见海陆珍馐、陆鲜水鲜、驼峰燕窝、熊掌鲤唇……由一个奇丑的厨子源源不断奉上,在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
奇异的香气散开来,她深深吸一口气,本想陶醉,结果却“呃”的一声打了个饱嗝。
硬面疙瘩和白水菜塞饱了。
对面,晋思羽优雅的举起筷子,一边笑道:“你可别看这厨子丑,这可是我们费尽心思在西凉招来的大厨,以前做过西凉老皇的专用御厨,汤菜一绝。”一边夹起一块精工烹制的鲤唇,就着大越名酒“火烧白”,慢条斯理的品尝。
随即大赞这鲤唇火候果然不错,汁腴味纯,又温和的告诉凤知微:“刚才那是我们大越宴席的规矩,先上淡菜,引出味觉,后面这才是正餐——你刚才动手太快了。”
凤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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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事件再次打平之后,晋思羽和凤知微之间很是安静了一阵子,每晚晋思羽把锁扣扣在地面上,自己出门另睡,早上再进来,栓上自己,和凤知微谈谈书论论道什么的,两人之间气氛倒也平和,随着船行越远,离大越越近,晋思羽神情越发放松,当然也不会再别扭着吃饭,凤知微渐渐也有幸尝到了那丑厨子的手艺,便是她这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不错。
船行第七天,刚刚过了西凉海境的一座群岛,在岸边做过了休整补给的船再次起航,这船上下都是晋思羽千挑万选的大越精英,不过他的越军属下多不擅水,所以水手船夫还是从西凉重金招来,晋思羽的防范工作做得很严密,他每到一处港口,必然要把原先的水手都给换掉,在当地重金再招一批跟着上路,如此一路走下来,没有谁能跟着他一直到大越,只除了那个厨子——然而那个厨子是他初来大越便看中,在人家酒楼吃了好几顿后挖过来的,身家没什么可疑,如此,全船上下,几乎是铁板一块。
这夜星光璀璨,两人气氛融洽的吃完晚饭,趴在窗前看景消食,凤知微穿着一身女装,头发慵懒的散着——晋思羽严禁人接近这间舱房的三丈内,她不怕被人发现。
微风拂起凤知微长发,簌簌拂到身侧晋思羽的脸上,发丝间香气淡而高贵,不被这海风的腥气所淹没,那迎面如软缎般的触感,令晋思羽一瞬间微微闭起眼,而那调缎一拂而过时,他的神情间,不能自己的,微露怅惘。
月色正好,星光欲流。
海潮如情人私语,嘈嘈切切,在礁石与礁石之间回旋起伏,姿态温柔。
“我说……”凤知微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刻令人沉醉的寂静,“咱们出来几天了?”
她不问到了哪里,她问出来几天,晋思羽隐约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却也没在意,想了想道:“六天?”
凤知微“嗯”了一声,隔了半晌,又道:“这是快船吧?”
晋思羽笑了笑,道:“当然,寻常船大概要走八天。”
“是了。”凤知微低头,似乎算了算,自言自语道,“那时辰该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晋思羽没听清她的话,偏头问她。
这一偏头,便见那女子双眸明月生,明月背后,海潮迭浪,他心中一震,直觉不好,连忙后退,却听见“咔”的一声,搭在窗边的右手一紧,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窗边竟然弹出一截钢环,环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反应极快,立即挥左手直袭身侧凤知微死|茓!
劲风呼啸!
凤知微突然往下一蹲!
他的手落空,随即又听见一声“咔。”这一声更熟悉,低头一看,凤知微不知何时竟已经脱离了她右手的同心锁,却将他左手连着的链子,卡在了地上到处都有的搭扣中。
她竟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将他栓在了地上!
晋思羽脸色铁青,张口便要尖啸,身后突然腾起一股淡青烟雾,他赶紧闭气收声,这一声呼唤,也没能出口。
而对面,凤知微淡淡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温柔的道:
“殿下,这一路真舒服,不过我现在该回去了,多谢你送我一程。”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一章 月满团圆
晋思羽霍然抬头盯着她,眼神阴鸷而不甘,却因为那股烟气还没散尽,不能开口。
凤知微笑吟吟的看着他,很好心的晃了晃那条白色铁链子,道:“殿下第一个问题,定然是我怎么解开这锁的?”
晋思羽冷哼一声,凤知微不急不忙的道:“殿下还记得那天我夺钥匙的情形么?”
晋思羽一怔,脑中电光一闪,当日凤知微夺钥匙一幕闪来眼前……她出手……飞夺……他后退……她突然飞扑……狠狠的将他压在地上……压……压!
那一压!
晋思羽眼神里青光一亮,凤知微便知道他已经想到,满意的点点头,笑道:“殿下真是智慧卓绝,这么快就想到了。”
她是真是赞扬,听在晋思羽耳中却是讽剌,一张温和俊秀的容颜,几成铁青之色。
这个奸诈到了极点的女人!
当日她扑过来,他就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他知道她这人,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绝不是会头脑发热蛮干,果然,她那一扑,只不过是为了将他抓着钥匙的手给拍到地上!
甚至一开始夺钥匙的杀手都不过是作假,她根本知道不可能从他手中夺到钥匙,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扑一压!
那一压,手重重按在地上,钥匙在地面留下了印子,然后,她想办法拓了出去,在这船上,一定还有她的内应,还得是个手工精密的高手。
他真正能困住她的,其实就是这个绝世神兵也无法砍断的链子,亲自系在他手上,寸步不离,至于什么封闭武功甚至下毒,都不能奈何到她,她身边强手如云,都能替她解决。
而她也确实够狠,明明早已拓印钥匙可以解开逃走,非要等到最好时机,锁了他再走。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有些低哑的笑了起来,道:“好,好,你好。”
凤知微温温柔柔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好,殿下,不过很庆幸你以后也不用面对我的不好了,咱们今日一别,大约从此便真的相见无期了。”
“你要如何走?”晋思羽神情充满讽剌,“底舱是有备用舢板,但是你觉得那两只小船,能够追得上我的快船?只要我回头一追,你还是逃不掉。
“殿下,你不会追我的。”凤知微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讽刺,“你大越已经生乱,你得赶紧回去处理,你已经没有时间来和我做对了。”
“生乱?”
“殿下在海上消息不通。”凤知微悠悠道,“不过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大越朝野应该已经乱了,因为有一批刺客混入京师行剌大臣,先后重伤三人,这些大臣都是当前在京皇子的势力后盾,其中有两个是你安王殿下的死敌,而那批刺客留下的蛛丝马迹,线索也慢慢指向您的亲卫营精英——殿下,您有麻烦了。”
她笑得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也很诚恳,晋思羽盯着她,直恨自己当初在浦园地下暗牢怎么就没扒了她皮?留她祸患到如今?
“你……早就安排了?”半晌他冷冷问。
凤知微对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表示很赞赏的点了点头,“自然,在你掳我之前。”
晋思羽目光一闪,近乎不可思议的脱口而出,“你故意被我掳来的!”
“然也!”凤知微双掌一合,“不这样,我怎么寻个合理的理由,离开锦城?现在的锦城,可不是个安全地方。”
晋思羽一瞬间心念电闪,终于明白了她刚才不问到了哪里,却问出来几天的意思,她就是在算日子等着回去,出来六天,回西凉八九天,算起来正好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内,西凉境内肯定会发生大事,而她正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在场,一方面避免陷入西凉内乱影响自身安全,一方面也好免除天盛皇帝将来得知此事会产生疑心,再一方面,她失踪,必然牵扯摄政王的精力和心思,好方便有些人下手!
好个借力打力,一箭三雕!
可恨他自己一直惴惴不安,疑惑着她怎么这么容易便被掳来,又得意于自己的计划周密无双,上了船才安下心,不想上了船才是陷入阴谋的开始,不想算来算去,还是算不过她的机谋深!
“殿下不要气馁。”凤知微一边恢复自己的男儿穿戴,一边笑容可掬的安慰他,“我的计谋并不比你高明,只是我算计你,早在你算计我之前而已,可以说当我知道有批大越客商登陆西凉后,我的布置便开始了——如此您焉能不败?”
事事料敌机先,便永立不败之地,凤知微说得是最浅显也最有用的道理,晋思羽怒色已收,静静听着,半晌一笑,“受教。”
凤知微赞赏的看着他,淡淡道:“当日浦园一会,我还觉得殿下有几分燥性,如今看来,您沉潜内敛,自持冷静,大越皇位,非您莫属。”
“得无双国士此言,本王之幸。”晋恩羽笑笑,突然问,“只是我有点疑问不解,魏侯愿意为我解惑否?”
“请讲。”
“我后面这位贴着船舷的。”晋思羽头也不回,“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凤知微笑了笑,看着后窗壁虎一样扒着的丑八怪——舱房三面对甲板,围得水泄不通,只有这面的窗户靠着船身,直临大海,无法布控,能在这舱壁之上稳稳呆着不被猛烈的海风吹下去,这人的武功,可谓惊世骇俗。
凤知微笑笑,指了指地上影子,示意晋思羽看,晋思羽从那歪七扭八的影子上看出,是那个丑厨子,他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也就只有他了,悔不该贪口腹之欲。”
他有一句话搁在心底没有说出来——当初看中那个厨子,并不因为他自己的口腹之欲,他当时只是突然想起浦园的那朵芍药花儿,想起她对吃很讲究,想起她喜欢汤菜,一时心动,才将人招揽了进来。
为她动的心思,被她钻了空子。
不过是怨自己心痴罢了。
“西凉名厨是有的,在那条街上开了很久是有的。”凤知微笑道,“只是在您第二次去吃的时候,人已经换了。”
“那为什么口味还一样?”
“您确定口味完全一样么?”凤知微笑笑,“殿下,您并不是真正的美食家,你们这种身份,花的心思更多在朝局上,对付您这种人,只需要一个厨艺不错的人,和原来那厨子稍微学学他的秘方技巧,第二次给您换几个菜色,只要不是第一次那几个菜,您吃不出区别的。”
晋思羽叹息一声,凤知微看着那扒在船舷上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人,心想宁澄这混账怎么了,今儿目光这么古怪,又想以前还真没发现宁澄居然厨艺不错,宁弈那个嘴刁不会是他惯出来的吧?宁弈上次做藤萝饼时那手法一步不错,该不会是先和他学过吧?
抬头看看天色,凤知微蹲下身,在地面弹弹,晋思羽原先布置的地面拉环都被翻板弹了出来,凤知微在那些铁环上束了些很有韧性和弹性的筋状物,接过“丑厨子”递来的一个小盒子,将里面一些蓝汪汪的短箭绑在筋头,一一拉开到底限,从门口到窗前一路布置开去,所有箭头方向,都毫不客气的对着晋思羽。
那丑厨子探手入晋思羽发髻中,手指在他冠上一使力,一枚小小的金钥匙落下,厨子抬手一扔,钥匙远远的落在屋子另一角。
晋思羽唯有苦笑而已。
完事了凤知微拍拍手,小心的绕过那些铁环,笑道:“殿下等下尽管呼救,但是可千万记得提醒您的属下,要一个个拆除这些小玩意才行,不然黑灯瞎火的,不小心绊着了哪个,回到大越的就是您的尸体了。”
晋思羽冷笑不语,凤知微静静看着他,突然道:“此一别后会无期,说起来我确实亏负殿下,却也不悔——分属敌国,各自为政而已,想必殿下也明白,临别赠言殿下,算是一个赔罪——我虽然在大越设计了您,但是也不全然是给您添麻烦,我给殿下宰掉的,都是当朝反对您最激烈最有实力的臣子,您以往想动手很久,却因为被监视得太狠动手太不方便,又顾忌动手之后不可收拾,一直犹豫未定,其实丈夫成大事,有时不可顾虑过多,我干脆帮您下一剂猛药,事到如今,您那大军,不动也得动,我建议您回去后立即大军北上,但不要从越中平原走,自越东从山而过,在越东长青山脉之间,有一条废弃多年的旧道……”她就着月色,在地下简单的画了一副地图,指出了那条道,晋思羽低头看着,眼睛已经亮了。
“……从这里直穿而过,出来便是大越边界和内地接壤的重城高皇城,您奇袭高皇,只要拿下这城,大越腹地尽皆袒露在前!到时,大越朝野必然为您神兵天降闪电奇袭而震慑胆寒,您抓紧时机,制造些天命神授的传言传开,可收拢民心动摇朝野抵抗之心,为将来登基造势,其后兵锋直指——”她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一条凌厉的线,直击大越都城,晋思羽眼神连闪,隐隐已经露出沸腾之色。
“……就算万一事有不谐,从那条旧道退入长青山脉,也是进可攻退可守,浩瀚无边的山脉有处地形不错,完全可以以此为主营盘蛰伏发展,再图壮大,势力可及周邻八县……”凤知微口说手比,将一副思虑精妙完整的庞大的军事措置图,缓缓展开于晋思羽面前。
晋思羽看着那地形,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只此一计,便倾一国!”
为将者得可倾天下之计,那兴奋难以言表,他瞬间忘记双手被困,忘记对面的敌人凤知微,忘记地上那些专门用来拖延时辰的小毒箭,目光灼灼的看着地面那图,在口中不住喃喃推算。
凤知微含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几分怅然几分寂寥,随即悄无声息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接过一直趴伏在船舷上的厨子的手,无声游下了船身。
她乌黑的长发被海风拂起,散在晋思羽脸旁,淡淡的香气袭来,晋思羽没有转头,犹自沉浸在兴奋的思绪之中。
凤知微一抹笑意淡淡,寂寞孤凉。
男人啊……都是爱江山甚于美人的。
所以美人千万不可以随意动了心,自恋的以为自己的霸王会用江山来换她。
她抿着唇,眼神坚定的无声走出,晋思羽浑然不觉专心推敲,小半个时辰后才仰起头,兴奋的哈哈一笑,一瞬间眼中精芒暴涨自信十足,转头一看,这才发觉凤知微已经离开。
他怔了怔,怅然若失,随即便似想到什么,低喝一声:“不好!”
凤知微从窗边下去,船舷上看她的丑厨子,仰着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游下船身。
凤知微有那么点不自在——宁噔握住她的手太紧了,只是在不小心就会失足的船身上行走,她不敢随意甩开。
两人下到底舱存放舢板处,宁澄犹自紧紧握住她的手,凤知微怔了怔,身侧的丑厨子却突然凑过来,凑得极近,眼看着就要触及她的脸颊。
凤知微心中一惊——宁澄可不完全算自己人,这次是没有办法才用了他,这人放纵恣肆,这要在这大海孤船之上突然下手,自己绝无幸理!
再说戴了面具,还在晋思羽船上,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宁澄?
一惊之下她心中警兆顿生,手一抬,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毒针,打算只要他靠近得超过尺度,先赏一针再说!
宁澄果然不管不顾的靠近来,突然飞快的手一抬。
凤知微立即确定这个宁澄果然是有问题的。
手指一弹!
飞针射出,黑暗中乌光一闪,忽然一阵干净而青涩的青荇般的气味,冲入鼻端。
凤知微心中电光一闪,刹那间大悔,百忙中什么都来不及,恶狠狠将身边人一推。
丑厨子身子一倾,针尖从他鼻端飞过,咻一声没入舱壁。
凤知微呆呆看着那针,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丑厨子似也没反应过来,千想万想也没想过凤知微竟然会对他出手,怔在那里,凤知微已经跺了跺脚,低声埋怨:“怎么是你!”
头顶上有人叽叽咕咕一笑,很开心的样子,随即一个乌漆抹黑浑身脏兮兮的家伙轻巧的跳了下来,指了“丑厨子”便捂着肚子一顿痛快的笑。
“叫你逼我!叫你害我!刺死你活该!”
“宁澄——”凤知微惊异的看着那个好像在烟筒和垃圾堆里呆了一年的黑鸟乌油腻腻的家伙,又看看丑厨子,都有点结巴了,“难道你不是——不是——”
“我呸!”宁澄恶狠狠吐一口唾沫,指着丑厨子,“问你的好护卫去!”
凤知微愕然看着丑厨子,那人慢慢撕下面具,把自己用内功扭得歪斜的身形正了正,一阵骨骼乱响之后,恢复了顾南衣的形貌。
凤知微张口结舌——顾南衣会烧菜?
顾南衣看看一副很解气模样的宁澄,慢吞吞道:“菜他烧,我端。”
凤知微瞬间明白——她以为宁澄是丑厨子顾南衣另有掩藏处,因为顾南衣绝对不会下厨,大概顾南衣动用了武力,逼得宁澄让出了厨子的面具,然后菜还得宁澄烧,再由顾南衣端上去,好天天见凤知微一面,这船上警备森严,厨子虽然借口家传厨艺不得被外人窥见,关门烧菜,但是时不时也有人进来查看,所以烧菜前后的宁澄,八成被顾南衣逼得躲在烟管垃圾筐之内的地方,看他头上挂白菜腰间围海带脚蹬猪油靴的造型就明白了。
难怪这混账一肚皮气,看见自己误认厨子是他险些对顾南衣出手也不提醒。
宁澄还在捧肚皮解气的笑,越想刚才凤知微险些误杀顾南衣越觉得痛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哎……哎呀……哎呀……要是……你反应……再慢一点……我家主子……就没情敌了……哈哈……呃。”
他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凤知微已经不惊愕了,正换了一脸笑眯眯的表情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猴戏似的。
宁澄立即反应过来了。
得罪天下第一奸了!
他唰一下想起走之前主子的再三嘱咐:“得罪所有人不可得罪凤知微,万一得罪要赔罪,还得迅速且诚恳,得罪了不赔罪还要蹬鼻子上脸——不要怪我万里迢迢的没法救你。”
又想起主子不怕唠叨的关照:“……当凤知微在不该笑的时候对你笑,一定小心。”
宁澄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两句,唰一下跳开,避到一丈之外。
好在凤知微只短暂的笑了一下,便转身,指了指那舢板,道:“推下去赶紧走吧。”
宁澄鬼头鬼脑望着她背影,心想只笑了一下要不要紧?
上头已经隐隐有了动静,三人不再怠慢,解开缆绳将舢板推下海,船里有已经备好的食物和淡水。
小船在大船的阴影里悠悠的荡开来,顾南衣试过没问题后伸手来接凤知微,凤知微上船那一刻突然一顿,回首看了看刚才放舢板的舱壁,隐约间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心中一动,正想回去看看,便听上方脚步声震得船壁咚咚直响,有人惊呼:“殿下!”
船上顿时灯火通明,有灯光远远照射下来,顾南衣毫不犹豫执桨一点,载了三人的小船一荡便荡出三丈,这一荡出大船阴影,船上的人便已经发现,顿时箭如飞蝗射下来。
可惜顾南衣和宁澄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两人全力施为之下,小船如箭一般飞射出去,如刀锋在海面上掠开一道纯白的波浪,砰砰乓乓之声不绝,那些箭都失了准头,落在船尾上。
转眼间小船便已经出了大船射程,再行一截,大船上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凤知微立于船头,眯着眼睛看着那艘大船,忽见船头人影一闪,一人抢上船头,杏色锦袍白色披风,披风在深黑船头猎猎飞舞,正是晋思羽。
他手扶船头,似在张口呼唤,凝了内力的声音被风吹散,传到凤知微这里,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船……”
凤知微凝视着他,感觉到他神情急切,哑然失笑,道:“这家伙,还对我夺他的船耿耿于怀?我不是留了一艘舢板给他备用了么。”
她漫不经心招了招手,没什么歉意的对晋思羽做了个抱歉的姿势。
晋思羽已经放弃了呼喊,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手扶船头,遥遥看着那一头负手舟头而立的凤知微,那少女衣袂轻盈如即将乘风而去,姿态端稳却如山岳巍巍。
她身下的小舟隐在起伏波涛之中,若隐若现,迅速消失在海的这一端,身后晨曦将起,淡淡七彩霞光如天女彩练凌空而下,飞越沧海披落她肩头,她载一身金光踏万顷浪潮逆射而去,姑射临波,衣袂乘风。
而他独立船头,身后白色披风被狂猛的海风倒卷而起,如一面白色大旗招展碧空海风之中,他温润而漆黑的眸子,俯瞰这茫茫沧海,倒映这苍天红日,写满她如箭离去越来越小的身影。
隔海相望,越去越远。
小舟从此逝,江海余生,终难再会。
晋思羽唇角,缓缓沁出一抹苦笑,去年跳城,今朝蹈海,她和他之间,相遇总是如此短暂,离别总是如此决然。
这个复杂的,谜一般的女子,每次都狠狠的予他重击,让他一次次在复杂的情绪中挣扎,想置她于死,却又欲图控她的生,便是这样的复杂犹豫中他一次次败,因为不及她决断心狠。
如今在再一次他最恨她的时候,她却送了他一份大礼,一份让他迷惑不解的大礼。
她当真是因为心有愧疚才指出那条至关重要的旧道?
以她的立场,完全可以看着大越的皇位之争内耗不休甚至加以挑拨,直至大越国力衰微,然后坐收渔利,这才是符合天盛利益,符合她这种谋士应有的举动,而不是指明前路,推他这个实力最强皇子走上血火争霸之路,快刀斩乱麻。
她果然是谜,裹在层层浓雾里,偶露端倪也未知真假,也许那只是一鳞半爪,也许那一鳞半爪也是她故意露给你看的。
晋思羽遥遥望着那个方向,小舟只剩一小点,逐浪而去,似要驶入日光里。
恍惚里他觉得,似乎那也是她应该迈向的地方。
从今日起,他不再猜她,也猜不得她。
从此天涯相望,不相忘。
晋思羽缓缓转过身去,背靠船舷,将那叶扁舟,留在了身后遥远的大海里。
他突然道:“酒来。”
深红酒杯盛了透明酒液,很快盈盈于他眸前,他在那酒液里看见自己的眸子,看见那浅笑碎杯淡然而去,以温柔之态行雷霆之风的女子。
她摇曳在碧波清液,镜花水月,一触,碎。
他微微笑着,举赶酒杯,如那夜榻前,睡在她身边时,对着虚空,再次轻轻一敬。
“敬自己。”
“敬你从今之后,寂寞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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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横海而过,凤知微默默立于船头,想着晋思羽冲出来的那个动作,想着自己上舟前惊鸿一瞥看见的某样东西,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想了一会没有头绪,她转身,宁澄在她身后正忙着洗脸,看见她回头,警惕的向后避了避,凤知微根本不看他,把手中的链子对着顾南衣招了招,笑道:“你看,这一趟我还得了个好东西。”
顾南衣接过来,看看,点点头,宁澄一向对古里古怪东西感兴趣,眼睛一下一下睃着,心痒难熬,眼看凤知微若无其事的要收起来,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道:“我看看我看看。”
凤知微随随便便递给他,宁澄打量着那看似不起眼其实结构精巧的锁头,啧啧赞叹,“……真亏你用那种办法拓印了钥匙,还有顾呆子,看不出还有这么一手啊……啊!”
“咔。”
“噗通。”
前一声是锁扣卡上的声音,后一声是人体落海的声音。
不用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魏侯爷,终于对胆敢设计她的宁护卫动手了。
锁链扣手,随即推人下海,害人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宁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了一肚子海水。
哗啦一声,海里湿淋淋冒出个人头,扒着船舷怒吼:“凤知微你这——”
凤知微坐在船上,扬了扬手中的链子,温和的道:“宁护卫,只要你骂出任何我不想听的话,我就把这个锁链的另一头,扣在随便哪条鲨鱼上。”
宁澄:“……”
半晌他扎手扎脚的要往船上爬,凤知微和顾南衣都没动,推他下海不过是个惩戒,当真要有功的宁澄,被拖着在海里游八天?
宁澄扒着船帮,一边低声骂着凤知微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边往船上爬,他的膝盖刚刚接触到船帮,忽然听见“吱嘎”一声。
宁澄怔住,四面看看——自己动作太用力,砸到船了?
仔细看了下没动静,继续爬,一只腿刚刚爬进来,忽然又是一声“吱”长音。
随即便见顾南衣突然一把抓住凤知微飞跃而起,而凤知微微怒低喝:“不好!”
宁澄低头一看。
船底裂了一条缝,正在越来越大,海水不断涌进来,眼看这条小船便要沉没。
宁护卫怔在那里——不会吧?自己爬个船把船给凶猛的爬破了?
最近武功好像没有大增啊……
半空中顾南衣一声低喝,玉剑一闪,那条芶延残喘的船瞬间四分五裂漂浮在海上,剑光如闪电顺着船身蔓延,飞速到达扒着船边的宁澄手边,宁澄赶紧手一松,再次掉到海里……
而顾南衣揽着凤知微,衣袂飘飘落在一片船板上,日头的金光射下来,相拥衣袂飞舞的男女,如谪仙降临世间。
宁澄湿淋淋仰头望着,气歪了鼻子……
不过他很快就不气了,他拍着船板,大笑着指着凤知微,“你也有算不到的时候!”
凤知微苦笑。
她终于想起来临上船前眼角一瞥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皮筏子,只是没有展开,用东西伪装了挂在那里,乍一看还以为是几件油衣。
晋思羽果然还是有后手——他怕她偷船逃跑,干脆把两艘舢板都只用胶黏合,在海水里稍微一泡便散,无论她用了哪艘走,结果都一样。
而皮筏子,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万一遇险的逃生用具。
而先前晋思羽冲上船头,应该是感激她最后的献计,良心发现想要告诉她这船危险,结果却是来不及了。
她给的计策太打动他了,导致他延误了把真相说出的时机。
这叫不叫自作孽不可活?
凤知微眯着眼睛,遥望那个方向,心想晋思羽也算是一代人杰,在她早有算计步步谋划之下,还能心思缜密留这么一手,要不是她事先派人在大越搞事,又给了他那么一个好计,导致他不得不以最快速度赶回无法再来追她,仅凭这一手,他便可以悠哉悠哉回船追来,将在大海上扒着破船的她再拎回去,到最后输的还是她。
她突然笑起来,虽狼狈湿身于破船板之上,却笑容旷朗粲然,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好!
此间英杰,于沧海之上各逞智慧,一代名臣相斗于未来大越之主,各有输赢再一笑而别,痛快!
此生此世纵不再见,也必在耄耋白发之后,带笑将这一霎际会风云,沧海铭记。
凤知微在船板之上,站起身来,伸手舀一掌海水,对着晋思羽远去方向,仰头做鲸饮之姿。
一笑。
“敬你。”
“敬你终于,懂得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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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破,对于凤知微三人来说,不至于有性命之危,不过回去要费些周析罢了。
宁澄这下子心理得到了满足,扒着个破船舷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得瑟的抖抖手上链子,觉得这个锁住了还是很好的,等下扣在船舷上,不容易被浪头打散。
顾南衣突然探身过来,他飞剑破船时很有技巧,和凤知微占了最大的一块船底,还记得把桨给捞着,到现在也还没落海,他身子一倾,宁澄立即警惕的将头往海水里一缩。
却觉得手指一松,咔的一声微响,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抬头一看,自己手指上被凤知微锁上的锁链果然被取下了,顾南衣慢条斯理的锁在自己和凤知微手指上。
宁澄呆呆的看着,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像在抹自己的满脸辛酸泪——太过分了!他妈的太过分了!刚才锁住我牵着我在海里游,现在船破了担心和凤知微失散就拿过来自己戴,啊啊啊啊太过分了!
宁护卫胸中反反复复滚过无数个过分过分过分,像一道道惊雷在胸臆间炸响,要不是现在手中无纸无笔,他八成就是铺开本子,濡墨挥毫,唰唰唰写下“护卫大义凛然,小人恩将仇报。”或者“凤知微顾南衣狼狈为奸推人落海之令人发指事件。”
可惜他手中什么都没,要诉苦茫茫大海都找不着人,在眼前的两个人谁也不会听他诉苦,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吞,扒着船板思考着回帝京如何将这两人煮烤煎炸蒸。
顾南衣其实倒也没对他太差,他从腰间解下一截细绳,将宁澄的船板和自己的绑在一起,只要没大浪,那就分不开。
此时已近秋末,海水很冷,四面茫茫没有舟船经过,西凉近海的港口没有南海开放得早,来往商船很难碰见,凤知微坐在船板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叹了口气,道:“这下子麻烦了,可不要十天半月的没个船经过,我本来还想掐着时辰在西凉事变的时候正好回去,如今我回不去,知晓怎么办?”
顾南衣沉默不语,似乎也有些担忧,半晌却道:“她有人保护。”
“我那些护卫哪里比得上你们两个……”凤知微不敢当着宁澄的面提自己的暗卫,只含糊道,“不该一起跟出来的。”
宁澄翻翻白眼——你以为我想跟着?要不是我家那位威胁我说不保护好你就打发我去河内庄子,我理你?
“没事。”顾南衣倒没有太多操心的样子,却不肯多说,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凤知微肩上,“风大,别冻着。”
凤知微笑笑,拢紧衣襟,道了谢,宁噔红着眼睛盯着,阴恻恻道:“男女授受不亲——啊呀!”
顾少爷把一只小水母赶到了他附近……
漂了一天,没看见船,好在都带着干粮清水,就是起火不方便,都生吞硬咽了,顾南衣白天一直向着西凉的方向划船,但是船板毕竟不比船,后面还拖着个宁澄,速度快不了。
晚上月亮升起来,天色澄明如洗,雪光般的月色在海面上蔓延若有千里,极目之处尽是滟滟波光,一截船板向月色漂流而去,凤知微在硕大的金黄的月亮里叹了口气,有点庆幸的道:“还好,不至于像话本子里一样,但凡落海必要遇见暴风雨,看这天色,几天之内,都是晴天。”
身侧顾南衣不说话,将桨搁在一边,凤知微心疼的看他一眼,道:“你老不要我划,又不肯停手,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眼睛一转却正看见顾南衣将手往袖子里藏,她不动声色转开眼睛,忽然一指天边,道:“好漂亮的海鸟!”
顾南衣抬头去看,凤知微骤然出手,将他衣袖一掀手一拖,她拖的时候已经注意了手劲,顾南衣还是下意识一缩,似乎有点惊痛,凤知微眼尖,已经看见他修长雪白的手指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泡,那些血泡有的破了有的没破,暗黑发紫,看着很吓人。
她抓着顾南衣的手,抿了抿唇,暗骂自己太粗心,顾南衣不是那些常年执桨的船夫,他不可能掌握哉船技巧,这样划一天下来,哪可能不磨伤手?
顾南衣似乎有点不自在,将手往后收,凤知微不让,取下束发的簪子,点燃防水的火石,将簪子烤了烤,细心的开始一个个帮他挑血泡。
她发髻散落,乌黑的长发披了满身,有些落在顾南衣肩头,顾南衣倾身去嗅,凤知微低笑道:“别闹……”那头扒着船板格格大战的宁澄抬头瞪过来,一脸奸夫淫妇你们滚开的模样,凤知微拿着簪子对宁澄眼睛比了比,宁澄唰一下又把自己埋进海水里。
那只碍事的聒噪的安静了,四面便只剩凤知微轻轻的呼吸和海风悠长的吟唱,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和这海上蒸腾氤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明明不容易辨认,顾南衣却觉得自己能清晰的分开——属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天地里,都永远第一,永远最清晰。
他垂下眼,看凤知微掩着半湿的衣襟,跪坐在他身前,长睫微垂,神情静谧,身后月大如盘,光耀千里,恍惚间让人想起如今正是中秋之期,中秋,顾南衣隐约记得那是个团圆的日子,他满意的微微弯起唇角——嗯,很好很团圆。
凤知微挑破最后一个血泡,从自己内衣里找了没有被海水浸湿的一块,小心的给顾南衣包好手,忽然感觉到他似乎心情愉悦,头也不抬,笑问:“想到什么开心事?”
肩上忽然一暖,却是顾少爷的手臂揽了过来,他用一个轻而温柔的姿势,有点小心翼翼围住她的肩,手指微微使力,凤知微便不由自主靠在他肩头。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回眸看宁澄,趴在船板上似要睡着了,她有点想挣扎,却听见少爷一声叹息。
顾南衣很少叹息,他的叹息和一般人的忧愁绵长也不同,轻,而淡,像这一刻因为在团圆之月下孤寂游荡的海风。
凤知微的背僵了僵,忽然想起那日西凉皇宫赐宴听见的那一场父女对话,心中一酸,靠在顾南衣的肩上不动了。
顾南衣并不贴近她,只将下巴轻轻靠着她的鬓发,拥着她看着天际明月,他似乎只要这般拥着她便心满意足,一直没有开口,凤知微知道他寡言,也不想打破这夜的静寂美好,静静的坐着。
这夜海潮温柔,轻轻推动着船扳,月色如遍洒碎银,镀得两人轮廓分明。
凤知微忽然听见顾南衣轻轻道:“团圆……”
凤知微“嗯?”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以前,和谁一起过中秋?”她低低问。
顾南衣似乎想了一会,才慢慢道:“小时候不记得,后来奶妈会给我做饼子,她那天会说很多话,还会唱歌,可我都不记得。”
凤知微静静听着,心想以往那许多年的圆满之夜,于他,其实却是残缺的,便纵有千人围拥,终独立孤凉,等到终于有一日懂得了团圆的真义,却要和身边的人分开。
命运对他,其实一直很不公。
她吸吸鼻子,将衣服拢紧些,听得他悠悠道:“微,这样子一直飘下去,多好。”
凤知微“嗯”了一声,感觉身后的人似乎又愉悦起来,好像真的就这么能一直没有心事和忧愁的飘下去,像一缕风,散漫在无所挂碍的宇宙里。
这样飘下去,真好。
她静静靠着顾南衣,两人都仰起线条精致的下颌,看远处那轮海上明月,月亮似乎近得伸手可掬,看得清那些淡青色的脉络,回旋缭绕,如山脉如人物又如仙境蓬莱,人世间是不是真的有一处蓬莱,供那些行走疲累的人们遁世而居,在青崖白鹿间放归心事,找回心灵深处真正的逍遥?
良久,悠长海风和尖细海鸟低鸣声里,凤知微轻轻的道:“我给你唱首中秋的歌谣吧……”
顾南衣低低“嗯”了一声。
“月亮嬷嬷,照我推磨,小小妞妞,无有我母……”
歌声轻细,亦如这海水悠悠,海潮声声,在广袤天地间连绵起伏,月色剪影了相拥静默的男女,悠悠随水流向梦中的蓬莱。
凤知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去的,仿佛是唱累了睡的,也仿佛是顾南衣点了她的睡|茓,昨夜的月色海水太温柔,她在梦中都似乎听见自遥远天穹传来的低低絮语,空明辽远,温存切切,在那样的低语里,她似乎觉得有人轻轻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她的额,有人似乎曾在她耳边絮语,一声声说:保重,知微。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眼睛有点微湿,似乎自己在梦中哭过,却已经想不起来梦见什么,随即便觉得脸上好重又好痒,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顾南衣的脸,贴在自己的颊上,他的面纱垂在她脸上,风一吹拂得她鼻端发痒,而他还是昨晚那个搂住自己的姿势,有点怪异,腰都是半扭着,却将自己牢牢的护在了船板中间,没沾着海水,他自己的衣襟下接,却都湿了。
凤知微很佩服顾南衣能在这样狭窄的海水中漂流的船板上不动如山的睡,果然天下第一不是白说的,她慢慢的推开他的脸,怕自己不小心惊动他,身子一仰两个人便会都落水。
她这里很小心,那边海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的宁澄,打着喷嚏抬起头,一睁眼看见那两个竟然比昨晚姿势还要暧昧的抱在一起,顿时大怒——他觉得殿下如果这样和凤知微抱一起那是很不顺眼的,但是如果顾南衣和凤知微这样抱一起那就更不顺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宁护卫冲动一上来,顿时忘记此刻身在何处,抬腿就去蹬船板——“喂喂!男女授受不亲!”
“砰。”
这一蹬,本来被顾南衣用桨压住打圈圈漂流的那一大块船板顿时一翘,刚刚才小寐一下的顾南衣瞬间转醒,下意识就去抓凤知微,结果凤知微忙着也要去抓他,两人手臂半空中一交,却又忘记各自还套着那锁链,身子一扯一歪,噗通一声凤知微当先落水,随即又是一声,顾南衣也给拽了下来。
凤知微一落水就去拉船板,不防顾南衣栽落正好落在她上方,她这边头一抬只觉得眼前影子一闪,什么东西正正俯冲下来,将她压到水底,随即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凤知微瞪大眼,“啊”一声嘴刚张开,一大片海水便涌了进来,她呛得气息一闭,随即觉得后背被人一托,一股暖流涌入肺脏,胸腔窒闷感立即消失,凤知微混沌的意识一醒,立即明白顾南衣在渡气,脸红了一红,有心想让开,顾南衣却似乎突然开了窍,在水中紧紧托着她的后心,不肯撒手,他的唇在凤知微唇上轻轻游移,姿态温柔而坚定,海水汩汩在身侧冒着晶莹的泡泡,日色金光穿越湛蓝海水将这水下照得通明透亮,顾南衣的面纱被海水浸湿再缓缓浮游而起,一片迷离霞彩般的光芒里似乎另有一道光芒一闪——
凤知微突然闭上眼睛。
唇边突然一动,有什么趁她这心神一震之间,难得调皮的溜进了她的蔷薇海域,动作生疏青涩的四处轻轻扫了一遍,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品味这此生未曾想象过的无上销瑰和甜美,那是新的一片天地,机缘巧合在他面前光怪陆离的无心开启,他在那样的訇然中开里看见烟雨蓬莱看见玉阙金宫,看见明月如许看见碧浪千顷,看见这天地美好所有,并因此一朝得救。
顾南衣睁大眼睛,一瞬间冲击太过,绝世武功也似乎忘记了要做什么,那双托在她后背的手,无意中一滑,似乎又触及了什么起伏优美的沟谷,那般滑润生香,握在掌中便似软玉丝调,从心上滑溜溜的游鱼般掠过,不知道哪里便被攥得紧了一紧,连呼吸也似被束住,微微急促起来。
凤知微已经清醒过来,红了脸要挣扎,却因为两人被锁在一起,落下时链子缠住,越挣扎,两人靠得越近,她正想是不是先解开链子,头顶上一声朦朦胧胧的隔水怒喝,那忠心的跟屁虫怒喝:“你们俩在水底鬼鬼祟祟做什么?”哗啦一声水响,宁澄已经不打招呼的将两人拎了上来。
拎上来后,宁澄狐疑的看着那两个人——不过是落个水,不是下个火,凤知微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还有,顾南衣为什么突然背对着咱?还有还有,他那么个绝世大高手,手指抖什么抖?羊癫疯突发了么?
宁护卫瞪着一双贼兮兮的眼,将两人望来望去,思考着要不要写篇新报告来向主子表明此刻自己心中的疑惑并获得他高瞻远瞩的指点,他那种搜骨剔肠的眼光令本来就有点心虚的凤知微恼羞成怒,霍然回头怒喝:“看啥?再看我——”
她语声突然顿住,随即露出喜色,顿时忘记继续践踏某人的宝贝护卫——远处,一艘商船,正向这方向开来。
那边宁澄看见大船,一声欢呼,顿时也忘记了继续探究那诡异二人组,只有顾南衣站在船板上,有点回味的摸着唇,觉得此生以昨夜和今早为最幸福完满,那大船不上也罢。
不过凤知微一个喷嚏立即让他改变想要继续赖在船板上漂流的主意,赶紧拦下了大船,一问果然是去西凉的商船,三人上了船,好在船主是个老江湖,看得出三人气度不凡,并没有多问什么,还态度殷勤,各自给了一间舱房,这船路径熟悉,又不像晋思羽在每个港口和岛屿都停靠换人,所以虽然海上漂流耽搁了一日,但最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日期,回到了西凉锦城。
在城门口凤知微遇上前来迎接的属下,第一句就是问:“现在情势如何?”一边匆匆道:“上马,先去宫城,一边走一边向我回报。”
说着一踢马腹便要走,马却不动,凤知微愕然回首,便见马被一只手随随便便拽住,那人一只手,便令一匹健马动弹不得,见凤知微回头,那人在逆光里仰起脸,扬眉笑道:“嘿!什么事这么急?是因为想我了么?”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二章 杀宫
那人声音着实耳熟,耳熟得令凤知微霍然回首,一转头间正迎着日光,日头刺得她瞬间眯起眼睛。
日头下那人衣袍随意,大剌剌展露蜜色的胸膛,笑起来眉若飞羽,一双七彩宝石般的眼眸熠熠闪光。
凤知微“啊”的一声,险些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栽下来。
万万没想到远隔数千里,这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迎着她惊喜至不能自己的目光,笑得朗然飒爽,只是那璀璨逼人的眸子里,也有些特别的意味在流动,沧桑、感慨、努力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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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的无限激越。
那样复杂的情绪流淌出来,他的眼眸也如凤知微一般,浅浅浮起了晶莹的光亮。
然而他也只是将下颌抬得更高一些,清清爽爽的看着凤知微,笑。
草原男儿,不为欢喜的事流泪。
不远处只剩下七彪的八彪护卫,抱胸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王,神情温暖。
凤知微将人都打量了一圈,吸一口气,跳下马,上上下下打量赫连铮半晌,才笑道:“哪阵风竟然将你吹了来?”
“王霸之风。”赫连铮抬手牵了她的马,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在她耳边悄悄笑道,“我们草原的活佛,竟然是西凉的女皇,我这草原之主,怎么能不来护驾?”
凤知微有点诧异,她并没有通知赫连铮来趟这浑水,毕竟草原和西凉相隔太远,赫连铮又是那么个身份,怎么好随便丢下草原跑来,既然不是她通知的,难道是宁澄?可她始终没和宁澄表明过顾知晓的身份啊。
忽然想起海上漂流时自己担心过知晓的安全,顾少爷表示无妨,难道是少爷通知的?
顾南衣接触到她的眼光,慢慢点点头,简单的道:“给信宗宸。”
凤知微立即明白,当顾南衣知道知晓身份后,去信宗宸,宗宸怕她卷入西凉政争势单力孤,干脆通知了赫连铮。
少爷也开始慢慢懂得筹措安排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你们都出来了,草原怎么办?”
“牡丹太后啊。”赫连铮笑道,“察木图自己会走路了,她正闲得发慌,我说有事出门,她忙不迭的要跟来,最后我卷了包袱跑路,她没奈何只好留下来看家,你放心,牡丹花也不是好惹的。”
凤知微笑笑,她当然知道牡丹花不好惹,当初顺义老王暴毙世子在外未归四面虎视眈眈那么艰难的时刻她都能把王庭王军保全,还怕现在已经整肃过的草原?就是不知道她那“必须汹涌”“一定喷薄”的肚兜儿,有没有换几个字来绣?
“现在情形怎么样了?”她见赫连铮带着她往城西方向走,进了一个客栈,这客栈里三层外三层都被包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是赫连铮的人,便知道现在还不是入宫的时候,很干脆的跟他去了书房。
“吕瑞动手了。”赫连铮坐下后笑道,“但不是你想象的大动刀兵的杀王,摄政王掌握兵权,根基极深,贸然动手胜算不大,事实上吕瑞在摄政王寿辰当日确实想动手,但是刚起了个头,摄政王便有所察觉,险些将吕瑞安排的人全兜了底,那时大家才知道,殷志恕果然没那么简单,前些日子吕瑞在朝中军中做了些不起眼的小动作,将自己的一批亲信慢慢移到中枢,又挑动边军闹事,借此机会推动秋季换防,想将早先跟随老皇从龙的一批老兵换到京城,结果换是换了,摄政王同时竟然也对京郊丰山龙烈营的三万人马进行了调动,直接拨到昌平宫驻防,这么一动,明摆着摄政王戒心已起,吕瑞原本就是个试探,立即安静了许多。”
凤知微静静听着,忽然道:“吕瑞是不是想潜伏下来,走迂回夺国的路?”
“我看是。”赫连铮道,“当武力和阴谋不足以奏效,就以传承规矩强加于上,绕过摄政王,直接矛头指向假皇帝,在最正式的场合,证实知晓的真正身份,朝中众臣还是遵循正统的,万没有奉伪帝为尊的道理,到那时,便是摄政王,也无法一手遮天。”
“这个委实冒险了些……”凤知微沉吟,然而在她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吕瑞准备多年,但他毕竟身处摄政王之下,诸多掣肘,要想一出手就打残摄政王,确实不太可能。
但是不能打残摄政王,让知晓在这样一个人虎视眈眈之下登基,等于将她小命交于豺狼之手,如何能够?
“吕瑞有密信给你。”赫连铮交了一封信给凤知微,凤知微快速看完,在火上将信烧掉,淡淡道:“老吕打得好算盘,他的意思是,由我出面举证知晓身世,他维持住摄政王忠臣的形象,金殿之上看似做对,但会暗中给我帮助,他说他只有维持住目前的地位和权柄,继续潜伏在摄政王身侧,才能更好的保护知晓,在将来时机成熟时予敌痛击。”
“我可不放心将知晓交给他,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赫连铮第一个反对。
顾南衣默然不语,显然也是不放心的,他能保证顾知晓的人身安全,但是深宫诡谲那些计策,他可应付不来。
“哦还有件事。”赫连铮突然想起什么,有点不大情愿的道,“你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回天盛,陛下大怒,命小姚和淳于陈兵边界,小姚淳于在陇北虎视眈眈,一副找不到人就要动武的样子,那边华琼在闽南渭水边也整日操演,没事渡河渡到一半,人家紧张起来了,她立刻又把人带回来,整得西凉边境守军连觉也没敢睡,殷志恕最近操心得很,皇帝寿辰都没怎么关心。”
凤知微哈哈一笑,知道宁弈果然还是把姚扬宇和淳于猛给调到了闽南陇北一线,她想了想,问:“寿辰就是明日?”
“是,吕瑞还在等你答复。”
凤知微点点头,道:“看现在西凉朝廷的措置,吕瑞虽然没杀成殷志谅,却也已经做了不小的准备,我只要他能保证知晓顺利登基,杀殷志谅的事,交给我吧。”
她笑嘻嘻伸个懒腰,“他可以迂回救国,我可不愿意放只虎在知晓身边,其实这人嘛,不管大人物小人物,真正要死起来,是很容易的。”
赫连铮哈哈一笑,深有感触的道:“是啊,被你祸害死的人,还少吗?
凤知微白他一眼,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影子隔着七彪,不屈不挠的不住探头往这里望,她认了一会才认出来,愕然道:“这不是佳容嘛,你把她也带出来了?”
赫连铮一拍头,一副怎么把这事也忘记了的恍然模样,“看见你太欢喜,又只顾着说事,把她也给忘记了,行了,就一句话,你快把她给带走,还给宁弈吧,老子快被她给搞疯了。”
凤知微看看他表情也知道发生什么,人说烈女怕缠郎,可有时候烈男也怕缠女的,心胸如草原宽广的顺义大王,看样子是受不了那温柔而又坚韧女子的红粉绕指柔了。
心里明白,脸上却装傻,眨眨眼睛,“啊?为什么?人家不是已经跟了你?”
“跟个屁……”赫连铮险些爆粗口,瞪了凤知微一眼,忽然醒觉只怕又上这女人当,立即转了颜色,嘿嘿一笑道,“她没跟我,我倒是跟了你,我的唯一大妃不就是凤知微么?我的王帐至今只有她一个美人儿呢。”
“听起来我倒怪对不住你的。”凤知微托着下巴装模作样想了想,和他商量,“要不,你写封休书休了我?”
“休想!”赫连铮答得干脆,手一挥不像在表白倒像要杀人,“便是占不着人,占个名分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凤知微反倒不好开玩笑了,她看了佳容一眼,将那女子眼神里的爱怜仰慕看得清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赫连铮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她了,真要带她走,这女子会怎样惨淡的过一生?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怨怪宁弈,莫名其妙把人给弄出来,然后不闻不问扔在草原,到底要怎么着?
回头想想,宁弈只怕早把这女人给忘记了,这人除了对自己似乎上心点,,对其他人还真就只有冷漠无情四个字。
她凝眉思索了一阵,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先搁在一边,先取出怀中路之彦给的那长宁钤记的纸卷,在其中一张上唰唰写了几个字,交给顾南衣道:“南衣,这事重要,你亲自去找路之彦,把这个交给他,记得带个护卫认路。”
顾南衣默不作声的去了,凤知微又笑眯眯的看着赫连铮,她那眼神谁看了都觉得充满算计令人悚然,赫连铮却架着膀子跷着个二郎腿端坐不动高高兴兴看她,一副就算你算计我我也高兴就怕你忘记我才叫糟糕的模样。
他用那种喜悦勃发的眼光看着她,上上下下总也看不够,觉得她扬眉好看,叹气好看,讲话好看,大白眼好看,就算什么动作不做在那发呆,也比草原最美的清晨好看。
凤知微看着他那挚诚而热烈的目光,自己倒先心虚了,转开眼,半晌叹一口气,道:“赫连,我其实是真不想你趟进这浑水的,我不想你趟进任何浑水。”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最喜欢的草原。”赫连铮扬眉笑道,“哪来的浑水?”
凤知微默然不语,赫连铮双手撑在她面前,盯着她眸子,道:“小姨——牡丹太后说,一家子不要说两家话,她还叫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哎呀我差点忘记——”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软布包递过来,兴致勃勃的问,“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凤知微手一碰到那布包就像被火给烫着了,不用打开,凭手感她就知道,是“一定汹涌,必须喷薄!”
“呃……替我多谢大妃……这个这个,我收了。”她唰的一下将布包坐到身下,面对赫连铮探头探脑的好奇目光,生怕他继续问下去,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好吧我不和你客气了,说多了你还嫌我啰嗦,明儿我的初步计划,还是和吕瑞一致的,我要绊住摄政王,在他来之前先把知晓的身世给确定了,刚才南衣去通知路之彦帮这个忙,但我怕仅凭长宁藩那还不够,我还需要你去一趟。”
“你是要我和他假做结盟绊住他?我草原和西凉相隔数千里,他如何能信?”
“利益不分地域国体,”凤知微道,“西凉这块地方,湿热多雨,药材丰富,但是养马却不成,而你们那里,有天下最好的马场,也制造一手好铁器,却缺乏医药,而殷志谅这人野心勃勃,对于扩充军力的事一向不遗余力,你们手中有他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你们拿战马铁器和他们交换药品粮食,他们不会舍得拒绝。”
“只是我们远在天盛边境,和西凉相隔天盛近半国土,战马又国家严禁出境互市,这么长的路,如何完成这一交换?这个问题不解决,殷志谅是不会相信这个所谓结盟提议的。”
凤知微一笑,赞道:“咱们的大王有长进,越发缜密。”被赫连大王赏了一个白眼才笑道:“长宁在你们中间,我会和路小王爷洽商放你们过境,长宁的势力不可小觑,看似只拥有长宁藩,其实势力遍及附近三道,有他们做手脚,可保你前半路没有问题,毕竟你走边境那条路,天高皇帝远嘛,至于最后过境,闽南有华琼,陇北有姚扬宇淳于猛,南海有燕怀石和船舶事务问,你走陆路走水路或者分散走,都有人替你策应,我会在朝中有所安排,也会和小姚他们一个合理的助你的理由……更何况……”她悠悠道,“长宁大越西凉三地之盟,大越那边其实已经被我拆了,但是西凉和长宁不知道啊,他们还会如约发动攻击,嘿嘿,到时,天盛还有没有闲心来管一群马商的动作,我看难说得很。”
赫连铮怔了怔,他还不知道三地之盟的事情,凤知微简单的说了,又说了献给晋思羽的计策,赫连铮皱着眉想了一阵子,半晌回过味来,骇然道:“你这不是阴了三地?晋思羽那边马上大军开动去夺位,必然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对天盛边境攻打造势,这边长宁和西凉却已经必然要动手,一旦打起来,长宁西凉最起码在战争初期,都会陷入被动……这下子你阴的不是三地,是四国,还有一个倒霉的被蒙在鼓里的天盛!”
“晋思羽如果分兵对天盛边境展开钳制,”凤知微道,“我担心新仇旧恨,弄不好还会伤及你们草原,所以,不如干脆釜底抽薪,赶他干正事去,别在这参合了。”
“你真是可怕……”赫连铮瞪着她,“晋思羽只怕还为这绝妙好计对你感激涕零,只怕还会后悔冤枉了你,觉得其实你是好人,却根本不知道其中不过是因为你的私心而已。”
“我私心还不是为了你?”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他。
赫连铮立即将凳子往她膝前挪了挪,顺杆子爬的便要去握住她的手,“哦我的大妃,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凤知微一脚将他的凳子踹翻在地……
次日,西凉皇帝三岁寿辰。
到这个时候,便可以看出摄政王的权倾西凉来了,他的寿辰时,从昌平宫到摄政王府,十里彩道,到处都是花楼彩幄,如今彩幄犹在,不过是再次拿出来摆一摆,并没有因为这是皇帝寿辰而更隆重一层,仅从这一点,御史便大可以弹劾他有不臣之心,可惜御史们此刻,都做了聋子。
皇帝寿辰,晨间在正殿接受百官叩拜,午间赐宴,晚上后宫庆宴,皇帝还小,还没有秀女,这后宫庆宴,就是董太后摆一桌算完。
摄政王今日卯正便起,眼下挂着两大圈青黑,最近他烦心事很多,朝中大小事不断,补了这边漏那边,像是打了招呼似的不停的出状况,一开始他还不察觉什么,一个国家,每天都有无数状况的,渐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状况出得有点敏感,于是加倍小心,自己寿辰那天,似乎也有人混入拜寿人群,追出去对方却自杀了,什么线索都捞不着,他隐隐觉得暗处似乎有一张闪烁着寒光的钩网,无声无息正向自己背后接近,为此他加强防卫,当真把自己护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正在最怀疑的高峰,那种被窥伺的感觉突然消失,好像对方放弃了计划,收回了探出的手,又或者自己前阵子就是在疑神疑鬼,这么一来,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反而更加不能放下,长久的猜疑很耗人心神,眼看着摄政王虽然谈笑如常,但眼底渐渐就透出疲倦来。
何况还出了魏知失踪的事,这等要人在西凉失踪,顿时令他一个头两个大,天盛陈兵边界,他不得不调动边军,也不是没怀疑过晋思羽,但这话万万不能和天盛说——告诉天盛,魏侯可能是被大越安王掳去了?那岂不等于告诉,西凉和大越有芶且?
摄政王揣着一怀烦心事,早早即起,想着今天寿辰结束后,早点把长宁藩的人打发出去,可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的亲王车驾,由三千护卫拥卫,自城中摄政王府出,经西水大街盘龙大街南市大街六牌楼,自舞阳门进宫城,这条路线,是王府谋士三日三夜不睡推敲制定的,最开阔最安全的一条道,所经路线毫无死角和掩藏处,而在四面民居屋脊上,每隔三丈便有一名神射手持弓隐藏,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这种铁桶似的防卫,普天之下无人可以接近三丈之内。
亲王车驾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前行,而在三个街角之外,路之彦手里抓着一方纸卷,饶有兴致的翻来覆去看。
魏知那家伙,终于舍得出动这东西了。
他连面临性命威胁时都不肯动用自己给他的承诺,此刻会有什么样的大事,让他毫不犹豫找到自己?
展开纸卷,卷上用很潦草的字体写着:“引他改变路线,走花神庙那条路,耽搁一刻钟以上,至于办法,你自己想。”
实在不客气得很。
路之彦凝神听着远处开道的声音,薄唇一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出身亲王之家,在长宁就是太子,他自然清楚,阻挡王驾一刻钟看似简单,在这种时刻却是天大的难事,稍有惊扰,护驾亲卫可不管你是谁,立即就会万箭齐发,想说什么也不会给你机会,何况还要他改变早就推敲完美的路线?当他是神仙?
魏知,你这是考验我还是刁难我呢?
我可没说我一定要理你。
路之彦靠着墙,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卷,神情既兴奋又恼怒,他轻轻在四面嗅了嗅,似乎嗅见了山雨欲来的气味,桃花眼微微一挑,手指一搓,将纸卷搓碎。
不过……
他轻轻的,狐狸一般笑了笑。
这个险很有意思,不妨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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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车驾出王府的那一刻,凤知微和赫连铮一行人也出了客栈,各自打扮得低调,在客栈外绕过三条街,分手。
赫连铮向花神庙方向,凤知微向宫中方向。
临别前赫连铮犹豫的问凤知微:“你确定路之彦那小子真的会听话?据我了解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放心吧。”凤知微浅笑回眸,“正因为他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才一定会听话,他早就给我撩拨得一肚子闷气,等着压我一头让我敬佩呢,怎么舍得放弃这个机会?”
赫连铮一笑道:“你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没有错的。”他深深看着她宛宛笑颜,回眸间眼神柔软,一截雪白的皓颈从衣领中探出来,精致修长,顿时心中一动,忍不住就想握握她的手,和她说一切小心。
不想他这边手还没伸出去,凤知微却已经先伸出手,诚挚坦然的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
赫连铮怔了怔,抬头看凤知微眼眸,随即转开眼光,笑道:“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可是送礼去的,你快去吧,抓紧时辰。”
凤知微松手一笑而去,赫连铮却没有动手,他立于街角,久久负手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苦笑一声。
他身侧三隼凑上来,忠厚汉子此刻一脸怪笑,他看见了凤知微主动握住大王的手,直觉的为大王欢喜,赫连铮奇怪的看他一眼,道:“笑什么。”
三隼遮挡不住脸上的笑影,嘴角对凤知微背影努了努。
赫连铮立于深秋风中,在一地萧瑟黄叶之中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没什么值得笑的。”
直肠子草原汉子愣愣的摸着头皮。
“我宁可她羞涩而躲避,而不希望这样的主动和坦然……”赫连铮叹息一声,走了开去,身后,草原汉子傻傻的问:“为什么?”
他的大王已经远远走了开去,笔直的背影在深巷中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在满地枯黄之中,伴秋风盘旋。
“你不懂。”
凤知微转过一个街角,几个人无声牵马等候,她上了马,直奔宫门,没有走金碧辉煌百官出入的正门,却到了专门走棺材尸体的北门,那里,大问马吕瑞亲自等候。
“我马上要转到正门进宫,此刻我不能不在场,礼部问礼监还在等着我。”吕瑞神色焦急,一句寒暄都没有便开门见山,“我现在送你进宫,你务必把密妃和殿下带到正殿,我已经派宫中的人绊住董太后,但是里面传出的消息,似乎不是那么顺利,一切拜托魏侯,摄政王那边不知魏侯怎么安排,可有把握绊住他半个时辰?咦,顾大人呢?”
他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凤知微笑了起来,道:“大司马问题太多,现在也不是一一解答的时候,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放心。”
“好。”吕瑞也干脆,“魏侯尽管去做,也请魏侯放心,我虽未能杀掉摄政王,但给我半年时间,必可置他于死地,在这半年之内,必以性命保全殿下。”
凤知微深深看他一眼,这个吕瑞也是聪明人,一眼看出她的最大顾忌,也不说话,点点头,快步从打开的宫门进宫,门后,已经有两个小太监,无声的接着。
吕瑞望着她从容的背影消失,心中紧张的情绪也略微消失几分,他看看天色,现在是卯时一刻,摄政王从王府出发,因为队伍庞大走得不算快,一半会在卯时三刻到达,仪式从辰时正开始,他的计划是在仪式开始便抛出顾知晓身份,由早已安排串联好的一众老臣当即认主,这就需要至少令摄政王迟到半个时辰,而他不能出面,魏知又进了宫?现在有谁能做到?
但就是魏知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信他。
他匆匆上马,转向正门,那里,百官已经渐渐聚集。
凤知微进了宫,在值戍房匆匆套上太监的袍子,一路上都有吕瑞安排的人,不动声色的接着,应付了一波波的盘问,摄政王最近的精力都在外面,他只疑心有人要对他动手,却万万没想到,真正能动到他的人,早已被凤知微未雨绸缪的送到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皇宫。
刚刚到皇帝寝殿,凤知微四面一望,满意的点点头——宗宸的暗卫在,看来他们的掩藏术越来越好,在皇宫中隐藏保护了顾知晓这么多天,也没被发觉。
然而停在寝殿外的銮驾,却让她眼睛眯了眯。
这似乎是太后銮驾。
董太后在这里?
按说她此刻来接皇帝一起上朝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更应该的是皇帝去她那请安,然后奉母一起登殿才对,哪里出了岔子?
她低头缩肩,和皇帝寝殿的一位内侍无声的走了进去,还没进入内殿,便听见那小皇帝哭闹的声音。
“不!不!朕要带知晓一起去!”
隐约有宫女劝解声,嬷嬷低哄声,皇帝推倒茶盏纸张声,太监尖嗓子护持声,乱糟糟正吵得厉害。
却听不见董太后和顾知晓的声音。
凤知微心中稍定,原来是不给带知晓上殿的事,随即她便皱起眉头——知晓最近一直跟随皇帝上殿,小宫女一样给他捧个盒子意思意思,连群臣都已经看惯,如今皇帝寿辰,为什么好端端的不让她去了?
她原本是来看看知晓,最好顺其自然让知晓跟着皇帝上殿,倒是密妃那边想要带出来不容易,她的精力打算放在那边,如今看来,连知晓想出去都似乎不容易。
她趁着殿内进进出出一阵乱,无声的走了进去,缩在一边。
殿中正闹得厉害,无人注意到她进来,小皇帝正上蹿下跳,将手中一只茶碗恶狠狠的砸向拦住他的嬷嬷,将那嬷嬷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一直抱着她的笼子,逗着那只叫小七的猫头鹰玩,什么人都不理的顾知晓,突然抬头,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凤知微暗惊这孩子的敏锐,连忙做个手势,顾知晓瞥她一眼,将脸转开。
董太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立在殿中,面色阴沉,满头凤冠珠翠,在无风簌簌颤动。
她心中此刻惊涛骇浪,几乎淹没所有理智,要不是努力克制着,只怕早就发作出来。
早几日,她就接到宫人密报,在废宫居住的疯妃密妃,最近很有点怪异,不再乱写乱画,突然安静下来,然而半夜的时候,却又会突然起身,兴奋乱走。
这个密报引起她的警惕,密妃疯了已经好几年,好端端的这是唱哪出戏?
她命人加强监视——没有人知道,她一直派人监视这个所有人看来都疯透了无用了的妃子,三年无一日间断。
若无这份耐心坚持与审慎,她凭什么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活下来,无子女而母仪天下到如今?
那边还没有新的进展,今日凌晨,内侍报说抓到一个嬷嬷,在密妃宫室外探头探脑,却是陛下身边的近身嬷嬷。
她立即亲自盘问那嬷嬷,那婆子死活不说,她命人剥皮,一寸寸的剥到胸口,那婆子终于惨叫着招认了。
她说,有件事想要问问密妃,她说当年密妃产子,负责接生的嬷嬷是她的好友,当晚曾对她说,密妃那孩子是女儿,还说那孩子有点像密妃,细眉长眼,之后接生嬷嬷失踪,她便从此将这秘密收在心底,上次看见天盛魏侯那个义女,怎么看,都觉得和当年密妃有点像,想偷偷来问问密妃……
她当即听出一身冷汗。
密妃的女儿!
密妃生的是女儿,她是知道的,当时她闯进内殿,孩子已经失踪,她拷问嬷嬷得到这个结果,当即灭口,但是不知怎的,居然还是给泄露了出去,她回想密妃的容貌,和那个叫顾知晓的小丫头对照,却觉得脑中一片模糊——她贵为皇后之尊,憎恶底下嫔妃,平日从不正眼看她们,密妃疯后,终日将脸涂得鬼也似,久而久之,大家渐渐都忘记她的本来容貌——如今才知道,这竟然是密妃用心良苦!
审问完嬷嬷,她立即奔往皇帝寝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这个小丫头!
此刻她阴冷的盯着顾知晓,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处置,小丫头的身份是个麻烦,她是天盛魏侯的义女,一旦死在西凉后宫,到时对魏侯无法交代,魏知那个人是个厉害人物,动了他的人只怕后患无穷,阿谅也再三关照过她要照顾好这个女孩,可是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世,如何能放她走?
她目光闪烁,心中盘桓不定。
凤知微看她神情,心中知道不好,悄无声息的向前挪了几步。
刚走没几步,便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横臂一拦,斜眼叱道:“没规矩的,还不退下!”
凤知微连忙低眉敛目退到一边,一边估算着万一太后动手自己出手的距离,一边想着这董太后和摄政王倒真是一对,在这森严后宫也不忘记步步为营。
那边董太后却计议已定,今日不管如何,先留下这孩子命再说!
但无论如何不能当这么多人面下手,一个外人也不能有!
她笔直的立着,一声厉喝:“皇帝!”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威势,抓了个镇纸正要敲宫女头的皇帝惊得手一顿,抬头看她。
“不要闹了皇帝。”董太后却已经换了和蔼的脸色,“你先去上辇,母后给顾小姐教点礼仪,随后就来。”
小皇帝换了一脸喜色,睁大眼睛问:“真的?”
“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董太后慈爱的笑着,亲手将他抱下桌子,给他整理好歪了的帽子,交给一边的宫女,使了个脸色,“快送皇帝上辇,不要误了时辰。”
“母后。”小皇帝很信赖的在宫女肩头上向后对她伸出手,“你们快点哦。”
“皇帝放心。”董太后微笑目送他出门,回转身,声音平静的道,“你们都退下,哦,李嬷嬷留下来。”
她的亲信宫人李嬷嬷躬躬身,其余人鱼贯退下,凤知微站在那里不动,带她进来的太监悄悄拉着她衣袖,低低道:“走,走啊!”
凤知微怎么肯在此时离开,刚一犹豫,董太后身边一个太监已经横目看了过来,她心中一紧,想了想,此时实在不是动手时机,只好咬咬牙,退了出去。
她跨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眼,顾知晓并没有抬头,她一直抱着笼子,有点畏怯的缩在那里,李嬷嬷拉下帐幕,遮住了她小小的身形。
凤知微立在外殿,有点不安,一边做个暗号示意暗卫想办法上到殿顶,一边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事只怕出手来不及。
这不是前段时间,她可以将顾知晓大隐隐于宫,没人敢动她,如今看来董太后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旦她要动手,顾知晓要如何应付?
内侍将内殿的门把守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休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飞过去,凤知微想了想,靠近先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个太监,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包东西。
那太监能被吕瑞派来执行这任务,自然是个聪明人,手指一握便知道是什么东西,一怔之下看向凤知微,凤知微对着那两个太监一努嘴,随即手在背后做了个手势。
隐在暗处的暗卫,啪的一声将一颗石子弹到了院子里。
“什么声音!”立即有人问,一群太监嬷嬷宫女纷纷向那个方向走去,只有两个把守内殿门的太监没动。
凤知微早已预料到,一个眼色使过去,带她进来的太监立即领悟,身子一歪,好像步子不稳,却将怀里一包东西落在地下,一包东西散开,宝光升腾,却是一包珠宝玉石。
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顿时吸引了两个太监注意。
“好小子!偷东西!”两人立即快步过来,一脚踩住了地上的珠宝。
“两位大哥莫声张……这个这个……小的孝敬,小的孝敬……”那太监抹着汗,手指在那两个太监脚底抠啊抠。
那两人对视一眼,眼底贪婪光芒一闪,弯身去捡那些东西。
这么一弯身,早已转到他们身后的凤知微,一闪身进了殿。
偌大的殿内铺着厚厚地毯,满地散落刚才皇帝扔的东西,凤知微小心的避开那些东西,慢慢接近屏风后的帐幕。
刚走几步,忽听脚下一响,殿内立即一声叱喝:“谁?”
董太后探头出来,警惕的看了四周一遭,没有发现人,放心的缩回头去。
抓着一副帐幕荡在顶上的凤知微抹了把汗——刚才要不是她反应快,一纵身跃了上去,只怕就被发现了,一旦被发现,知晓和她们近在咫尺,而那李嬷嬷是个有武功的,她们以知晓为质,就麻烦了。
她这回小心了,知道这殿中有机关,有些地方随便踩了是有声音的,想必殿中侍应的人都知道,外人却不明白。
只好一步步的小心的先试探再挪步,听见屏风后董太后近乎慈爱的声音,向着顾知晓,“顾小姐不换衣服吗?”
顾知晓似乎在摇头,抱着她的笼子不松手。
“这个东西……”董太后皱眉看着笼子里的猫头鹰,真不愧是密妃那贱人的孩子,养鸟也养这么不祥的鸟,听说这孩子和这鸟形影不离,也亏她受得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这鸟不能带到殿上去,你得放下。”
顾知晓还是摇头,“好玩。”
“本宫有更好玩的。”董太后微笑着,一脸诚恳,指着榻后墙壁上一个美人形状的灯,道:“那里有个隐藏的钟,西洋的钟,你一掰,就有只小鸟出来报时,叫得很好听呢。”
她身后,李嬷嬷突然颤了颤。
“真的吗?”顾知晓似乎被那个小鸟儿会唱歌给打动,细长的眼睛里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的动。
董太后看着这双眼睛,眼神一闪,深吸一口气,笑道:“不信嬷嬷给你看。”
她回头看李嬷嬷,那婆子低着头,笑着过去,手指在灯座上一掰,果然墙面开启,弹出只琉璃鸟,格格的叫了几声又缩了回去。
顾知晓拍手欢笑:“好玩!”
“你也试试。”董太后用温柔而鼓励的目光看着顾知晓。
凤知微心中一紧。
“怎么掰?”顾知晓站在榻上,抱着她的笼子,看着那灯,她一抬手,正好够着底座。
董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狠毒之色,笑吟吟道:“向下,一扭,就开了。”
凤知微心中又一跳,又向前挪了一步,此时她已经在考虑,是不是不管脚下是否有声响,先冲上去再说。
“怎么扭啊?”顾知晓偏头踩着被褥,仰头看着那灯问。
李嬷嬷上前一步要教她,顾知晓笼子突然开了,猫头鹰飞出来,正扑向李嬷嬷怀里,那嬷嬷被惊得一吓,向后一退,顾知晓已经笑了起来,道:“嬷嬷,嬷嬷,小七好淘气的,你帮我抓住它。”
那只猫头鹰在地上乱跳,那李嬷嬷只好去捉,顾知晓抱着笼子专心端详那灯,董太后心中焦躁,看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心中一狠,走到榻前,把住她的手,道:“这样——”
“呼!”
才走到一半的凤知微不顾一切狂扑而进。
“咔嚓。”
顾知晓手一抬,笼子霍然弹开,顶端削尖的蔑条瞬间弹射,闪电般刺入刚走到她身侧的董太后的脸!
血光四射!
扑扑连响,四面雪白的墙上,血花如梅花万点,齐齐溅开!
凤知微怔在那里。
抓到猫头鹰小七的李嬷嬷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顾知晓,表情像见了鬼。
董太后却连一声惨呼都没能发出来——反应最快的凤知微箭步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脸上无数个血洞在突突的冒着,那些血发出诡异的暗青色,很明显是毒蔑条,那毒还是凤知微陪着顾知晓熬夜亲自淬的。
董太后的手无力的在半空中抓挠,抓着了凤知微的衣袖,留下无数个斑斑的色泽暗青的血印子,她的脸被打成了血筛子,已经不辨五官,神奇的是眼睛居然完好无损,眸光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却依旧死死盯着顾知晓。
那孩子抱着她的笼子,呆呆的站在那里,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出手竟然就杀了人,凤知微感觉到怀里的董太后渐渐的软下去,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格格声,知道她已经回天乏术,也放下心,回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顾知晓。
这小小的三岁孩子,竟然抬手杀了西凉一国之母!
谁想得到?
董太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死于三岁孩童之手,看表情就知道,死不瞑目。
凤知微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说的那句话“大人物有时候死起来也会很轻易。”如今看来,不仅是轻易,而且还太冤。
谁说孩子就无害?
谁知道顾知晓那个笼子是天下一流的杀人利器?
谁知道她自进了深宫,自知道了父亲的要求,便一刻不曾将这杀人笼离身?
谁知道西凉小皇帝,早已将宫内的一切杀人机关都炫耀的告诉了她?
她要保护父亲,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
小小的孩子,瞪着眼睛看着到死都在盯着她的董太后,眼神里居然什么都没有,凤知微有心想去捂她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对这孩子来说似乎娇情而没必要,但是看她的神情,却实在有些担心。
顾知晓突然手一松,笼子落下,凤知微赶紧将董太后尸体一丢,伸手一抄闪电般将笼子抄在手里——笼子机关已经开启,再随便乱动,丢的可能是顾知晓小命。
不过从这个动作,她终于看出,顾知晓是真的失了魂,她抬腿踢昏那被震惊得还没回过神来的李嬷嬷,一把将那小小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轻轻道:“知晓,知晓……”
那孩子将脸埋在她肩上,半晌没有动静,凤知微有点慌,怕她对笼手威力预料不足,被吓出问题,连忙掰起她的脸,这一掰才发觉,不知何时顾知晓已经泪流满面。
她一直在哭,却毫无声音,大颗大颗眼泪像泉水般冲出来,溅在凤知微脸上。
凤知微霎那间也红了眼圈。
只有她知道,这不是这孩子一生的唯一噩梦,假以时日可以慢慢淡去,这只是西凉女皇腥风血雨一生的序曲,一个最残忍的开始。
从此后她将永无童真欢乐,永陷倾轧阴谋之中。
知晓配做这个女皇,但知晓不应承担这样的命运。
她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命运,如何能让这小小孩子柔弱的肩膀,再担上那样的永恒的苦痛?
“知晓……”她轻轻的去擦她脸上的泪,“姨带你走……”
顾知晓突然推开她。
她不看董太后尸体,不看凤知微,不看那只杀人笼,她看着壁上的沙漏。
卯时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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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二刻。
摄政王车驾,正行到南市大街。
他在轿中假寐,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有谁含笑而来,俯下身,温柔掠了掠他的鬓发,道:“阿谅,我走了,你保重。”
梦中他努力睁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是谁,只得执住她的衣袖,道:“是小阮么?你怎么来了?你要去哪里?建禧宫吗?”
小阮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那般悠悠盈盈于一片蒙昧中,遥远如隔烟云,像那年她成为皇兄妃子时,大殿里珠幌后看见她时的神情。
他却有些发急,道:“你还走什么呢?皇兄已经死了……再等等我……很快我们便可以在一起……”他的手指往下探去,触及她的指尖,冰凉。
彻骨的冰凉,一瞬间将他冻醒。
他霍然睁眼,发觉自己竟然在极短的一瞬间做了一个极短的梦,梦里似乎有阿阮……董阮。
他坐起身,发觉不知何时背后一身冷汗。
随即他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呼。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三章 女皇
那声惨呼凄厉而悠长,听在本就汗湿重衣心犹自砰砰乱跳的殷志恕耳中,恍惚中还在刚才梦中,而董阮正在惨呼。
他惊得坐起,伸手就去掀车帘,手伸到一半却停住——如果此刻有诈,车帘一掀,自己就会成为目标!
他的手顿在窗边,外面却已经响起他的护卫急促的脚步声,奔走围护大轿的声音,拔刀取剑拉弓声,转瞬间便将他的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的护卫首领声音沉雄的道:“弓箭手准备——”
声音未落,隐约有人惊呼,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滚落,随即上风处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接着便是他的护卫首领惊讶的一声“咦?”
殷志恕再也按捺不住,抬脚顿了顿轿底。
轿子停下,护卫首领凑了过来,在他轿前行礼,殷志恕沉声道:“怎么回事?”
他这位亲信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随即道:“王爷……上方似乎有人在被追杀……”
殷志恕怔了一下,随即皱眉道:“多事之地不可靠近,难道本王没告诫过你?避开就是!”
话刚出口突然想起,这路线是谋士推敲三日夜才决定的,随便更改也不妥,又发觉护卫首领没有回答,似乎还有要说的话,不禁有点烦躁,道:“磨磨蹭蹭什么,快说!不要误了时辰!”
“王爷……”护卫首领声音很低,“被追杀的人……您看看就知道了。”
殷志恕心中一惊,掀开车帘一缝,一眼看见护卫首领脚下有个奄奄一息浑身浴血的重伤者,身上还沾着檐瓦青苔,想必是刚才从屋脊高处滚下来的那个,殷志恕目光往下一落,落在他腰间,那里露出的一角靛青麒麟标志让他眼神一闪。
长宁藩的标志!
路之彦遇袭?
护卫首领苦笑道:“要不是这人滚下来,刚才差点属下就下令万箭齐发了……”他是认得长宁藩的标志了,不敢再说什么。
殷志恕不再犹豫,在护卫拥卫下打开车帘向上方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屋脊上,原先布置的弓箭手傻傻的抓着弓呆在一边,而路之彦和几个普通装扮的手下正在背靠背浴血苦战,一边打一边飞快的蹿出他们的视线,小王爷已经打得披头散发甚为狼狈,他们的对手是一群出手狠辣的灰衣人,都使最普通的青钢长剑,却又有一手好暗器功夫,剑招如飘风间偶或撒手一飞剑,不住有路之彦手下哎哟受伤。
殷志恕目光一凝,突然想起自己寿辰那日,也曾有刺客混入王府,也是一手好剑法夹着好暗器,仿佛便是一样的路数,这是什么人?先动自己,再动长宁?是不希望自己势力壮大的政敌,还是天盛那边的手脚?
此时路之彦也看见了他,百忙中张了张嘴,似乎要对他呼喊什么,然而对方一抬手便是追光一镖,路之彦话到唇边被这一镖打了回去,险险一个铁板桥,那镖擦着他的前胸而过,带起一片胸口衣襟,险些便射入胸口。
这一下着实惊险,看得殷志恕也惊得一手一颤,眼看着路之彦一个铁板桥,随即半空倒翻翻出包围圈,似乎还是受了点伤,身子一晃,往侧后方掠去。
他这一掠,长宁属下随后护卫,那些杀手也不依不饶追去,护卫首领看着摄政王,等他的示下,是派人追过去还是不管?
殷志恕沉吟了一下——不管不可能,长宁是盟友,都被追杀到眼前还弃之而去,长宁老王爷知道是会点兵杀到西凉的,按说应该分兵去助,但他素来是谨慎的性子,想到分兵,便想到会不会是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万一他这边护卫力量分散,马上另有一批人来攻击自己怎么办?万一分出去的那批护卫也被各个击破怎么办?一旦分兵有所混乱,被人钻空子趁虚而入怎么办?想来想去,不如自己带着所有的护卫跟过去,这么雄厚强横的实力,除非点了大军,谁能动自己一分?而在锦城,谁能瞒着他点起大军?
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最妥当最安会,看路之彦他们逃脱的方向,应该是往花神庙方向去,那里也是可以通往宫中的,只是稍微偏僻了一点,但那地方四面空旷,无法掩藏身形,反而不用怕有埋伏。
他在轿中沉思,实在按捺不住对那几个刺客的疑问,寿辰那日王府惊变,一直盘绕在他心头,像个巨大的阴霾沉沉压在心底,做梦都在思索自己背后的敌人是谁,只恨对方掐断线索太快,完全的没有头绪,在他这个位置,感觉到敌人却抓不住,比噩梦还可怕,如今眼看线索又出现眼前,哪里还肯放过?
犹豫不过一霎,他立即道:“起驾!你们先派一部分人追过去,我也跟着!”
护卫首领一怔,小心的道:“辰时就要开始仪礼了……”
殷志恕漫不经心挥挥手,“看那路线,就算绕点路也误不了时辰,再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西凉只有他敢说皇帝寿辰“不是什么要紧事”。护卫首领嘿嘿笑一声,退下挥手,吆喝道:“改道——”
大轿抬起,换个方向,日光的影子从车帘一错而过,殷志恕倚着车壁沉思,他倒是半分没有疑心路之彦——险死还生的狼狈他亲眼看见,何况路之彦身边就那几个人,很明显是遇袭也是突然,路之彦的手下,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躺在他脚下呢。他只是想着刚才那个梦,想起董阮,唇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今年年底,皇兄三年忌日后,他便要动手了,等他登基,才不管那些言官怎么说,他就要娶了董阮,其实要不是阿阮说对不起皇兄,坚持要守孝三年后才论及和他的事情,他早在实力丰满后,就直接废帝自立了。
如今也不算晚嘛……
大轿突然停下,护卫首领在他轿外道:“王爷,到花神庙了……那批人……”
殷志恕收了脸上笑意,掀帘道:“怎么了?”
护卫首颔道:“我们追到,那些杀手已经跑掉了……”接着见路之彦摇摇晃晃的过来,衣服扯一片挂一片的,狼狈得很,却还在笑,将手中剑交给属下,对他拱了拱手,并不走近,道:“多谢王爷相助,要不是你们追过来,那些混账还得和我不死不休,不过现在,可换我和他们不死不体了。”
能接近殷志恕大轿的都是亲信,殷志恕也不避讳,凝神看了他一会,道:“小王爷有难,我们出手是应该的,小王爷没事吧?”
“有事。”路之彦的回答让殷志恕都怔了怔,随即他摆摆手道,“王爷今早还要赶去宫中给陛下庆寿吧?我的事您不用操心了,留几个护卫给帮忙一下,有什么晚间我去拜访您,给您说个清楚。”
他说完毫不停留,转身就向那已经残破的花神庙走,一边走一边招呼自己的几个属下,道:“来,给我看看伤口,咱们看看对方出手路数。”
殷志恕本来也想按他说的,安排几个人留下就行了,此刻听见这句倒心中一动,暗悔自己上次怎么就没想起来,上次他王府混进刺客,并没有伤人就逃开,然后迅速自杀,虽然有几个下人受伤,但是也没人想起来去看伤口,如今想来,有些武林门派,尤其用剑的门派,他们伤人后的伤口,是很特别的,比如灵山剑派的剑特别削窄,他们喜欢竖剑相劈,造成的伤口都是边窄中宽的一条肉棱,很好辨认,殷志恕好武,尤喜钻研各派武学,此刻被提醒,倒觉得,有必要也去看一看,辨认下对方路数。
当即赶紧下了轿,笑道:“小王爷这边受伤惨重,本王怎可弃之不顾,一起去看看吧,需要什么伤药,我这边可以提供。”
路之彦也没客气,展眉笑道:“那敢情好,老实说我被追杀后就故意冲着王爷王驾这边来的,不然谁管我?王爷果然仗义。”
他这么坦白,殷志恕反而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笑道:“我说怎么这么巧,原来是你不安好心找事给我!”两人各自相对哈哈一笑,挽臂一起进了花神庙。
花神庙早先香火旺盛,这两年因为盘龙大街改道,脱离了闹市区,便显得有些冷落,不大的一个庙,里外几乎一览无余,倒也不怕有人,饶是如此殷志恕的护卫还是快速先奔进庙,将里外都搜查了一遍,才出来对殷志恕点点头。
“王爷真是谨慎。”路之彦一笑,殷志恕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叹息一声,“多事之秋啊……”说着便俯身观察长宁属下的伤口,伤口前窄后圆,殷志恕“咦”了一声道:“这伤口奇特啊……”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忽见人影一闪,门外急匆匆马蹄奔来声音,殷志恕的护卫首领迎上去,随即带了一人进来,路之彦霍然站起,惊道:“老戚,你怎么来了?”
那人看起来是长宁属下,跑得一身是汗,也顾不得行礼,急急道:“主子,赶紧回去,咱们住处被人给翻了,也不知少了什么,还得您亲自点数。”
路之彦脸色一变,回身就对殷志恕施礼,殷志恕已经挥挥手,道:“小王爷赶紧回,本王也要走了。”
他知道像路之彦这种身份,虽然远在他国,属地内各种文书信息还是源源不断流通的,有很多东西都不能被外人见,如今老窝被抄,肯定要第一时间赶去的。
“混账!给我抓住了抽筋剥皮!”路之彦跺跺脚骂一声,带了自己属下匆匆告辞,殷志恕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皱眉想着最近真是不安宁,又想自己得赶快进宫,刚刚站起身,忽听头顶有响动。
他一惊抬头,便见上方承尘之下,宛如落叶般飘下三条人影。
那三人来得突然,他的护卫怒喝一声,急忙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刀剑向外指向那三人。
殷志恕却突然道
“慢着!”
他竖起手掌,目光灼灼看向对面三人,虽然三人一般的高大,看起来都气势非凡,他的目光,却只落在三人之中的那人身上。
那人身量高颀,浓眉锋锐,一身紫金锦袍穿得随随便便,衣襟大敞,淡蜜色肌肤润泽饱满,眸瞳正面看如奇幻琥珀,侧看却呈淡淡幽紫,转动间炫日如七彩宝石,在这双光彩逼人的眼眸映衬下,五官也并不曾失色,飞扬若舞,让人想起所有的起伏和宽广,想起无垠的碧草蓝天。
一个生来便拥有奇特魅力的男子。
传说中,有一个人便是这般形容。
只是远隔数千里,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般风神气质,除了他还有谁?
殷志恕一瞬间心念电转,对方却已经朗然笑起来,道:“久闻西凉摄政王威凌一方,如今一见……”
他眼睛一眯,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表情,是个人都猜得出不以为然,脸色都不好看起来,随即听见他接道:“……果然威凌一方。”
众人齐齐一个倒仰,万万没想到他一个转折,居然出来的还是这句话,刚要缓和脸色,一眼看见对方撇着唇角,眼珠子在一堆护卫围得严严实实的殷志恕身上转啊转,顿觉这话比说那些讥嘲的话还要令人不爽。
“放肆!”护卫立即怒喝。
那人眼眸一转,摇摇头,看也不看数十倍于自己的护卫,大有“你们真是狐假虎威我老人家实在一点也看不上连话都懒得和你们说”的模样,笑意里几分傲然几分讥嘲。
殷志恕却已经一笑——对方语风睥睨直白,口音有几分生硬,很明显汉话不是常用语言,不是自己猜的那人,是谁?
他推开护卫,小前一步,深深一揖,“不想草原之王大驾莅临,实在意外之喜!”
赫连铮眼眸一闪,这才正眼看了殷志恕一眼,这回老老实实回礼,“札答阑因尔吉,见过西凉摄政王。”
不等殷志恕询问或客气,他手一挥,先示意自己身后三隼四豹出去,两人立即毫不犹豫躬身一礼大步走出,直挺挺站到花神庙门口,和数千倍于自己的西凉护卫对面相对,那些长矛短枪都快顶到两人眼捷毛,两人却动也不动,石雕一般。
看得殷志恕,眼光一闪。
那边赫连铮已经毫不客气的道:“王爷,本王万里迢迢到了此处,辛苦自然是辛苦的,不容易自然是不容易的,我还要快点赶回我的草原,所以你不用和我浪费时辰说客气话了,现在,我需要和你单独说话,你的那些人,也速速请出去,我嫌吵。”
他一番话说出来,西凉护卫脸色都紫了,就没见过这么牛气哄哄的人!
殷志恕却笑了。
“久闪顺义大王豪气英风,如今一见果然令人心折。”他哂然一笑道,“大王敢孤身见本王,本王恭为地主,又怎么不敢和大王单独晤对?”
说着手一挥,护卫首领低喊:“王爷!”殷志恕眼光一冷,护卫首领急忙躬身领人退下。
殷志恕心中已经有了怒意——对方只带了两人,孤身闯他的护卫阵,令行禁止,气势逼人,他这边已经落了一层,再围在护卫中和对方谈判,那西凉的脸,也丢尽了。
赫连铮此时眼中才露出笑意,对着殷志恕疑问的眼光,手一挥,开门见山的道:“王爷,今日我来,送你一场好风,直上青云!”
此处花神庙,有人化风而来要送人上青云,彼处含元殿,一代国母已经被三岁小儿送上西天。
殿内,顾知晓还有些怔怔的,趴在凤知微肩头,指着前头方向,看那样子并不打算出宫,凤知微一瞬间激动心疼过去,此刻也冷静下来,董太后被杀,事情已经无法转圆,到了这时辰,这皇位不夺也得夺,否则殷志恕一旦知道,所有人都出不了锦城。
只要开头杀了第一个人,就必须永无止境杀下去——杀别人,或者被杀。
她吸了口气,迅速抓回猫头鹰收回笼子,还是交给顾知晓抱着,将董太后尸体放在榻上,背后用被子撑住,手臂撑着榻上小几,血肉模糊的脸侧转向里,远远隔着屏风看起来像是在喝茶,又撕下帐幔将地上血迹擦干净,随即一脚踢开那嬷嬷|茓道。
“陪我们出去,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她一句废话都没,就将笼子对着她的脸晃了晃,晃得那嬷嬷身子一颤,赶紧点头。
“马上出门前,你给我传太后懿旨,就说近来宫人们侍候不力,背后嚼舌头传歪话越来越不成话,该拿出祖宗家法好好教训,所有各宫六品以上太监嬷嬷宫人,除在前殿有职司抽不开身的,立即跪到建熹宫前广场听训,其余人等下值后明日听训,不得有误。”凤知微听着那婆子准确无误复述一遍,点点头,手指一弹一枚药丸射入她口中,笑道,“穿心大补丸,错一个字,解药就没了,表情错一丝,解药也没。”
那婆子脸色死灰,连连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凤知微低下脸来抱了顾知晓出去,一边走一边尖着嗓子做应声状,“是,奴才这就送顾小姐去前殿。”
李嬷嬷陪在她身边,走到门口,将她教的话复述一遍,底下的太监面面相觑——以往也有跪在宫门前听训的事,但都是各宫犯错的太监,从没有说所有六品以上太监都听训的说法,再说也没发生什么事啊,莫不是今儿陛下闹得厉害,惹得太后终于生怒,想要整肃一下后宫?
整个后宫所有六品以上宫人,太后又没指明哪些可以不去,那意味着各宫各室所有掌事头脸宫人都必须要去,这道懿旨,怎么听都透着诡异,有人已经暗暗猜测,是不是宫中又有哪位主子要出事了?
千猜万猜,却没人想得起来去怀疑这道懿旨的真实性——太后最亲信的嬷嬷传旨,太后还在殿内呢!
任谁再大胆再能想象,也不可能想到,董太后此时已经一命呜呼,坐在殿内的不过是一具尸休,后宫此时已经无主。
凤知微用顾知晓的身体挡住脸,伴着李嬷嬷,上了外面小皇帝命人备好的便辇,她不打算去废宫去找密妃了,时间来不及,反正她已经将各宫的掌事太监调走,按照惯例,管事的一走,长久被管得死死的其余人都会趁机放松一下,密妃的看管必然会疏松些,这事就交给潜伏的暗卫们去做吧。
两个守在门口的太监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凤知微背影,心想着先前人不是走光了么?这小子从哪出来的?但是此刻也不是他们发出疑问的时候了——他们得去建熹宫门口跪候“听训”了。
此时,卯时三刻。
卯时三刻,殷志恕在花神庙里,初遇草原大王,被一句话留住了脚步。
卯时三刻,西凉皇帝驾临大仪正殿,时辰未到还未升殿,在后殿不耐烦的吃茶,频频问:“知晓怎么还不来?”
卯时三刻,西凉文武已经列班完毕,吕瑞在右首武官之首,神情平静而眼神焦灼,眼角频频溜向殿门外,右首首位摄政王位置还空着,众人都以为他是在忧心摄政王迟到,却不知吕瑞恨不得摄政王永远迟到才痛快。
他袍袖下年掌攥得死紧,沁出一掌微热的汗水,此时双方都在抢时辰,先出现在殿前的到底是顾知晓还是摄政王,可以说是决定最后胜利和西凉国运的关键。
而此时虽然摄政王是没准时出现,但以魏知和顾知晓的速度,现在也应该到了后殿,却也迟迟未来。
结果未定之前,他的心便如被在火上烤,三千亲卫已经集结在永康门侧,只要一个信号就可以冲出来包围大殿,让想要传信的摄政王亲信一个也出不来,但是亲卫一动,就代表事情再无回旋余地,轻则血流成河重则败事乱国……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深秋天气,吕瑞已经无声无息汗湿重衣,一团乱麻里忽听钟鼓齐鸣,震得失神的他几乎一个踉跄!
辰时到!
“陛下驾到——”司礼太监颇有穿透力的嗓子传入耳中,吕瑞下意识回头看向后殿,小皇帝踢踢踏踏从屏风后走出来,表情不豫,身后也没跟着顾知晓。
吕瑞眼前一黑,伏在地上,心中滚滚流过几个字:休矣!
几个事先得了信息的老臣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吕瑞苦涩的缓缓摇了摇头,一边慢慢随班站起,一边思索万一摄政王先到,有些事怎么收场,在永康门集结的亲卫怎么解释。
他有点僵木的随班唱礼贺寿,心中想着人算不及天算,自己也太相信那个魏知的诺大名声了,西凉外廷有殷志恕,内廷有董太后,连自己经营多年都很难撬动一丝的铁板一块,竟然疯狂到愿意相信那魏知一个外人,便可以真的留住摄政王,送出顾知晓心
摄政王现在不来,也许根本不是魏知想法子留住的,而是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在暗中布置对付自己吧?
想到这里,吕瑞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想着万一真是那最糟糕的猜测,如何保全实力冲出大殿?
浑淳噩噩中转了很多念头,连如何出京都想过了,一片纷乱里也不知四周发生了什么,那些礼节是早已熟记在心的,一心两用也照样做。
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
本来也是安静的,这种场合不会有人随意开口,但司礼监唱礼的声音一直响着,现在那难听的尖嗓子,好像被刀劈了一般,突然戛然而止,因此那静,便特别明显。
吕瑞一惊,一抬头,看见站在丹墀下的司礼太监,正张着嘴,直勾勾望着大殿门口方向,他身边捧册奉案的太监们,俱都一模一样的表情,瞪着那里。
而上头原本懒洋洋的西凉皇帝已经蹦了起来,挥舞着小小的龙袍衣袖,大叫:“知晓,知晓——”
吕瑞霍然回首。
犬仪正殿阔大的红门一开到底,高天上的日光无遮无掩倾泻而下,天地间似蒙了一层明光闪烁的薄纱,薄纱里有人长衣束发,怀抱小小女孩悠然而来,步伐轻快而稳定,四周的日光似被那纤细修长的身影搅动,溅开晶莹的光,射到人眼睛中,忍不住便要那么一眯——
便只是那么一眯的瞬间,那原先被日光熏染得有点朦胧的身影已经近前来,现出半张清秀脸庞,和永远微笑的秋水迷蒙的眼眸。
魏知。
吕瑞一看见那张脸,突然便舒出一口长气,浑身都似软了一软,却立即挣扎着直起腰。
他还是来了!
竟然没有从后殿走,公然抱着顾知晓直闯大殿!
这才像魏知素来的风格,以温柔之风,行雷霆之事!
他这里欢喜,有人却不满,摄政王亲信之一,礼部某侍郎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怒喝:“何方人等擅闯金殿扰乱大典?你是怎么进来的?来人啊,给我逐出去——”
“石真!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吕瑞立即截口,上前一步拦住,深深一礼,道,“是魏侯吗?您是来给陛下拜寿的?此举于礼不合……”
他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冷眼看了过来,吕瑞接触到她眼光,虽知是做戏,也不禁怔了怔,想好要说的话,突然便忘记了。
凤知微却已经抱着顾知晓走过他身侧,衣袖拂动间一个纸团弹入他衣襟,吕瑞装作擦汗悄悄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围殿。”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魏知已经猜到了他的措置,只是当真就要这么孤注一掷围殿?
凤知微却已经看也不看众人,昂然上殿,上头小皇帝却很高兴,招手唤顾知晓,“知晓,上来。”
皇帝发话,本来要阻拦的太监也只好罢手,殿下有带刀侍卫,但已经换了吕瑞的人,此时得了吕瑞一个眼色,也当没看见。
凤知微笑笑,抱着顾知晓直上龙座,小皇帝站在座上伸手来接,凤知微突然手一伸,将他拎下了御座!
底下一片哗然,一个年纪老大的臣子看着这一幕,翻着白眼险些晕过去!
“大胆!”龙座后立即闪出两个带刀侍卫,横刀架在凤知微面前。
凤知微听而不闻,手指一弹,两柄刀横飞而出,撞在巨大的殿柱上呛然落地,执扇宫女们惊叫后退,小皇帝咬着手指傻傻站在当地,突然嘴一张嚎啕大哭。
一片纷乱里,凤知微平静的弯下身,将被小皇帝靴子踩过的宝座掸掸,然后,抱过顾知晓。
将她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宝座上。
四面突然安静下来。
怒喝的张着嘴,尖叫的瞪着眼,低叱的僵着身子,快要冲上来的,一只脚搭在半空不知道落下。
一殿的人,为这个平静而彪悍无伦的动作,都成了泥塑木雕。
所有人呆呆仰着头,看着殿上宝座上那小小孩子,她很平静,毫无别扭的坐在那里,一手搭着她的古怪笼子,一手顺势就搭在了宝座的飞龙扶手上。
这种姿态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凉气抽过,人们开始渐渐反应过来,有人开始怒骂,有人开始冲上来阻拦,有人露出疑惑之色,有人互相交视了目光露出喜色。
吕瑞仰头看着那宝座上的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冲殿外做了个手势,立即有人领命匆匆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更多的人已经冲了上去山
“何方狂徒!竟然在我西凉金殿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来人啊——”
凤知微负手殿上,看着熙攘的人群,唇角挂一抹冷笑,突然手一翻。
她指掌间亮光一闪。
冲在最前面的人,瞬间顿住。
后面的人收势不住,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背上,撞得头脑发晕,昏昏的抬起头,才看见一方黄金锁片,闪耀在凤知微直直举出的雪白的掌心。
锁片形制特别,左为龙首,右为凤尾,中间一枚少见的硕大的黑耀石,色泽纯正,顶端在光照之下,闪耀着幽紫的光,像一只威严无伦的龙目,在金殿之巅,森然下望。
西凉尚水德,以黑为尊,黑耀石是西凉皇族常用饰物,但是像这么大而极品的黑耀石,众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时都呆住,只有几个老臣,突然“咦”了一声。
“这个东西,我想在座,一定有人认得。”凤知微进殿来第一次说话,声音清冷。
底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砸吧砸吧嘴,颤巍巍道:“这是先帝五十大寿时南方幽火郡郡守送上的龙目黑耀石啊,据说是从海外搜罗得来,普天下只此一颗,先帝十分喜欢,曾经亲手把玩,还曾……”
“还曾什么?”吕瑞立即问。
“这事我也记得,”另一位老臣也道,“当时先帝把玩这宝石,说这东西普天下只此一颗,他要留给子孙后代,当时正好……密妃怀孕,先帝还说……要赐给未出生的皇子……”他突然抬头看看宝座上的顾知晓,眼神一呆。
“这个锁片!”顿时又有一人惊呼,“我见过!就在先帝出巡前一个月,他命内务司打造了这个锁片,式样是先帝亲自选定,左龙首右凤尾,我当时是内务司副总管,锁片打好,是我亲自奉给先帝的,先帝说,等皇子降生,再刻上生辰八字……”
几个人都是西凉重臣兼老臣,真正的从龙建国一言九鼎人物,三人这话一出口,众人都色变。
有人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大部分却已经懂得了这话里的意思,都骇然看着宝座上的顾知晓。
难道……这孩子……
摄政王的亲信们都露出焦躁之色,一边看殿外一边大声道:“谁知这东西是真是假?各位不要被这人迷惑视听!先治他擅闯金殿之罪!”一边悄悄聚集到吕瑞身边,低低道:“大司马,王爷怎么还没到?您看这事,要不要……”说话的那人,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吕瑞凝眉盯着阶上,一边心中欢喜魏知手中的证物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有力,一边装做满面愁容,缓缓点头道:“是,事情不大对,不能让魏知说下去,一个他国使臣,竟然异想天开来我西凉金殿指摘皇嫡之事?真是荒唐,我这就派人进来杀了他!”
众人都点头,吕瑞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一挥手,立即有大批侍卫冲进殿来,摄政王的亲信们围在吕瑞身边,都舒展了一口气,一个武官狞狠的指着殿上凤知微,道:“把那个胡言乱语冲撞我皇的狂徒给我拿下!把那胆敢座上龙座的臭丫头给我拉下来掼死!”
“是!”
齐声响应之后,流水般的侍卫直冲入殿,快速站到了摄政王亲信们的背后,那些人愕然回首,连声催促,“你们站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上去……哎哟!”
坚硬的刀剑铿然一响,齐齐顶在了他们的背心,连吕瑞的后心,都顶了一个。
满殿里顿时又是一静,众人为这瞬息万变的情势惊得又是一呆,只有几个反应迟钝的老臣还在嚷嚷:“那东西我认得,是真的……”
吕瑞“大怒”,霍然叱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不做什么,但望我朝皇裔正统大白天下而已!”忽然一个男子越众而出,对一直呆在一边的小皇帝一躬,又不卑不亢的向吕瑞一礼,才道:“刚才天盛魏侯举动虽然无礼,但拿出来的黑耀石锁片,却似乎实实在在是我西凉皇室信物,在下的意思,但有什么,让魏侯先说个明白,如何?”
“你一个小小言官,算什么东西,由得你来指手画脚!”吕瑞一声斥骂,那人昂首不睬,吕瑞骂了半天,无奈的扭身,和身边一起被制住的其余摄政王亲信道:“别着急,且看着,摄政王马上就到,这些人别想翻上天去!”众人无奈,只得应了。
吕瑞一脸悻悻之色,目光一闪却露出笑意,这人出身贫寒,后得他资助中试,官至御史,向来是他暗中的忠心下属,本就是他特地安排在这时辰出来唱反调的。
他心中痛快——只要摄政王不在,其余人自然以他马首是瞻,行起事来着实方便!
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安,眼角频频扫向殿门方向——辰时一刻了!摄政王不要及时赶到才好!
辰时一刻。
花神庙里两大巨头正谈得欢快。
赫连铮手说口比,和殷志恕大谈互市的益处,又和他大倒苦水,说天盛表面上待呼卓部亲厚,实际上一直掐着呼卓的经济命脉,所以他才舍近求远,寻求和西凉合作云云。
殷志恕认真听着,不时问一两句,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其实句句都在点子上,好在能到赫连铮和他这种地位,谁也不是省油灯,赫连铮答得滴水不漏,殷志恕听着,也觉得无懈可击,只是心中总觉得赫连铮来得突然,隐隐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看到时辰已经过了辰时一刻的时候,越发扩大,他想了想,突然迅速结束话题,笑道:“王爷,这等大事,总不能你我便在这花神庙站着一遭便谈好,王爷不如先下榻敝府,咱们慢慢再商量如何?”
“哪来那么多麻烦的事?”赫连铮扬眉,一脸的奇怪,“我可没空在你这里住,我草原还有一堆事呢,摄政王,你要知道,我来,就是最大的诚意,我们草原汉子,说出来的话就是射出来的箭,再没有收回的道理,我信得过你,你也该信得过我才是。”
殷志恕心中暗骂,遇上莽大王了,哪有一谈判便要人家表态的道理?但赫连铮目光灼灼盯着,还真就是你不表态我不走的架势,想走,又不舍得拒绝,犹豫了一下道:“大王的提议互惠两地,自然是好,只是千里迢迢,一旦交易开来,如何叩开天盛一路森严的国境?”
赫连铮笑了起来,宝石般的眼眸异彩闪烁,心想这下子可以慢慢说了,一把扯住了殷志恕的衣袖,哥俩好的搂着他的肩,指着远方天盛方向,慢条斯理的道:“哪,兄弟,听我跟你说……”
花神庙赫连大王拉着新认的哥们慢慢的给他分析如何越过天盛国境互市,大仪殿凤知微已经将那金锁片交给几位老臣鉴别完毕。
最后一位赶来的是宫中内务府承造司的司官,当年这锁片是他亲自督工打造,御批过的图纸还在,拿出来对照,完全无误。
那个姓赵的司官最后恭恭敬敬将锁片递上,沉声道:“此乃熹安十六年春,内务府承造司御制金锁片,建国至今承造司只造此一物,辨认无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凤知微和顾知晓身上,一个老臣咳嗽了一声,吃吃道:“魏侯,那是敝国的金殿龙座,您是不是……下来说话?”
“抱歉。”凤知微笑容可掬的拒绝,“在下需要在殿上,保护贵国陛下。”
她这句话一出口,众人虽然都猜到一些,但依旧露出耸动之色,目光齐齐向宝座上一直端坐不动的三岁女孩看去。
顾知晓抱着笼子,抿着嘴唇,眼神放空,直勾勾看着殿外虚空处,众人看着,都觉得小小孩子在这般森严场面前能有如此定力,看起来确实不凡,倒是一边傻得话都不会说的皇帝,比起来有点寒碜。
“魏侯何出此言?”还是那个挑大梁的御史,出面来一搭一唱。
“阁下应该问在下,这锁片是哪里来的。”凤知微浅笑,指指顾知晓,将那年南海丰州码头上捡到顾知晓的经历说了,末了道,“众位应该都听说过我国南海事变,只要稍一打听就应该知道我这义女确实是那时收养的,这锁片,当时就挂在她脖子上。”
几位见过锁片的老臣互相看了一眼——当年先帝曾明确说过,这会是赐给皇子的信物,但是幼帝登基后,从来没有见他拿出来过,这个疑问,存在他们心底,也有很久了。
“如何证明?”吕瑞突然冷笑一声,“也保不准是你偷了我皇的锁片,拿来招摇撞骗呢?”
“是啊是啊,你一个他国使臣,介入我西凉皇裔大事,用心叵测!”摄政王党羽们立即一阵附和。
“对啊,我一介他国使臣,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介入你国政务?”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底下,“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皇帝刚刚降生跑来偷走这皇家金锁,然后等到三年后才跑来搞事?我一个使臣,身边只有几千护卫,我跑来你西凉境内面对几十万大军闹事?我可想不出为什么,要么这位大人,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那人窒了一窒,半晌恶狠狠道,“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凤知微哈哈一笑,拍了拍那龙座扶手,感叹的道:“什么好东西?又不是我坐,我值得为这个冒生死大险,在敌国介入皇权之争?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为的是一个母亲,为的是她的苦心孤诣能够获得回报,为的是她数年装疯隐忍终能得见天日,为的是她能和亲生女儿最终相认,而不是就此错身而过,遗恨一生。”
她手一抬,遥遥指向殿前,道:“密妃娘娘,来见见你的知晓吧。”
吕瑞身子震了震,众人霍然回首,便见两名男子扶持下,荏弱的女子,自斑驳的日光光影里,缓缓走来。
她似乎收拾过了,衣裳简单而干净,日光照着她的脸,是一张苍白的小小的脸,下巴尖尖,越发显得细长眼睛里瞳仁鸟黑,看人的时候像深井,她一开始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有点不适应这气氛场合,但当她跨进大仪殿高高的门槛的时候,步伐已经稳定,眼珠子偶而一转动,便有精芒一闪。
众人看看她,都有些恍惚,这位先帝宠妃,在场的重臣大多数都见过,后来听说她疯了,众人在心底都不禁为红颜薄命而哀叹过,如今三年后再见,都觉得似她又不似她,相似的是容貌,不似的是眼神里那种凌厉的决然。
不过看看她再看看座上的顾知晓,才发觉果然有七八分容貌相似,还有些更细心的人,从顾知晓分得比较开的双眉上,找到了先帝的影子。
密妃第一步跨进来,众人因为日光刺眼心中起伏,都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有凤知微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她的第一眼,看的竟然是吕瑞。
而吕瑞,早已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衣袖无风自动,似在微微颤抖。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一叹。
密妃抬脚跨过门槛,她从正式跨进殿内开始,目光便落在了宝座之上小小孩子身上,再也没移开过。
她就那么站在当地,微微仰头,看着顾知晓。
顾知晓抱着笼子,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居高临下看着密妃,她竟然也出奇的冷静,用一种完全陌生甚至带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密妃。
满殿的人都失了声,原以为这幕相见,会有当殿嚎啕泪雨倾盆相拥大哭之类的场景,不想这从出生便分离的母女,隔殿相望,竟然各自冷静陌生如对路人。
凤知微原本以为顾知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想该如何提醒她一句,却听她细细道:“这是我娘?”
凤知微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是。”
顾知晓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密妃却一直紧紧盯着她,将她从头发看到脚尖,目光甚至在凤知微按着顾知晓的手上着重落了落,随即眼神一闪,转过脸去。
她缓缓道:“我想大家都认识我是谁。”
几个老臣向她施礼,“密妃娘娘。”
“别这么叫我。”密妃冷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娘娘,我被董阮那贱人废了封号,囚于废宫,早已不是先帝的妃子了。”
众臣都有惶愧之色,密妃不理他们,回身一指顾知晓,道:“我虽然不再是先帝的妃子,但我的女儿,却实实在在是先帝的骨血,你们任不明来历的野种窃据皇位至今,到了今日,还要闭目塞听,指鹿为马,任我朝真正的皇裔,继续流落他国么?”
“你说是你先帝后裔就是先帝后裔?”一个摄政王亲信冷声道,“保不准是你和天盛的人串通的呢?”
“颠倒黑白的事只有你们会做。”密妃答得飞快,“你们还说我是疯子呢,我是吗?”
众人立即又哑了口,密妃冷然道:“熹安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我提前临产,宫中却请不来稳婆,随即董皇后赶到,说我冲撞宫神,要给我迁宫,并赶走我的大宫人绿芙,迁宫后我动了胎气,折腾到次日凌晨才产下孩子……”
这前面的事大家都隐约知道,但后来的关节便是连吕瑞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都凝神听,听她道:“我一产下孩子,便命人绊倒了稳婆,趁她跌倒,我躲藏在床下的大宫女绿芙趁势夺过孩子,抱着孩子滚进了地道!”
殿下一片哗然,密妃冷笑道:“我一怀孕,便知道董皇后不会放过我,也早知道她可能会赶走我的宫人给我迁宫,当时我在她身边安排了人,撺掇她把我迁到缪香殿,我事先在缪香殿便安排人挖了地道,我怀孕十个月,地道便挖了十个月!”
满殿有悚然之色,为这女子未雨绸缪的心机而震惊,凤知微深深看她一眼,她倒从来没小看过后宫女子,后宫生存学,比起朝堂来,向来只有更深更狠更复杂,密妃能成为宠妃并安然怀孕,这番心机怎么会没有?
她只是有些担心知晓,这么个隐忍狠辣的娘亲,又受了这几年的苦,心态想必会有变化,将来母女能相处好吗?
“绿芙连夜逃出,我自有人安排接应,这本是下策,但是陛下不在宫中,我只能将孩子先送出去,指望着等陛下回銮再找回来,不想后来陛下……”密妃闭上眼睛,半晌道,“后面的事,我不用多说了,董阮这贱人,没了孩子便李代桃僵,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贱种,冒充太子,做了我西凉皇帝三年!”
她忍不住心中恨毒,当着满殿朝臣和小皇帝的面,口口声声贱人贱种,众人都有尴尬之色,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心中有七八分信了,却又不敢当先应下,有人犹豫道:“娘娘……照您这说法,您的孩子生下来,您也没见过,如何就确定魏侯这义女,便是您的女儿,是我西凉唯一的皇裔呢?”
密妃望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容,她原本神态如常,此刻这一笑,越陡然生出几分阴森之气,衬着她苍白的脸颜深红的唇,像是午夜里浓雾里走出来的披发女子,落足于猩红曼陀罗花瓣,步步带血,煞气凌然。
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困惑的看着她那了然而神秘的阴森笑容,见她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凤知微也在打量着她,她知道知晓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和痣来验明正身,密妃要如何证明她也很好奇,还有,她笑这么恐怖做什么?
盒子似乎很紧,密妃一边慢慢打开,一边淡淡道:“不知道各位可还记得,皇帝大行,我去拜别时,我做了什么?”
众人皱起眉,几个当时在场的臣子恍然想起一事,脸上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却有一人静静道:“您扑在先帝龙体上,咬了他一口。”
说话的是吕瑞,他不知怎的,脸色也和密妃一般苍白。
密妃缓缓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一瞬间目光交接,其意难明,随即密妃转头,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对,我咬了先帝一口。”
众人这时都想起来,当时密妃已经“疯了”,她有什么狂态也不稀奇,她扑上去咬先帝遗体,随即就被拉开,但她那一口十分厉害,似乎将先帝一截手指都咬了下来,在场的侍卫要去夺,但是她当即就……吃下去了。
这一幕给人冲击极大,在场的人此时都清晰的想起,那时觉得密妃是个疯子,虽然恶心,但是做什么都不稀奇,如今知道她是装疯,又想起先帝遗体那漆黑半腐的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便露出欲呕之态。
连凤知微想着,都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她一生没有不敢为之事,但这样的事,她却也做不出来。
想到她马上要做什么,她心中也泛起寒意——早在三年前,这个女子,便想到了今天,早早的咬下了那截恶心的指骨!
密妃却若无其事,将那盒子从容打开,取出一截漆黑的东西,果然是一截指骨。
她淡淡道:“有疑问的,可以去亲自查验先帝遗体,看是不是这截指骨。”
众人都露出苦笑——去查先帝遗体,可能吗?
密妃举着那截指骨,缓步上殿,走到顾知晓身前,蹲下身,轻轻道:“女儿……我需要你的一滴血。”
她的语气并不温柔,顾知晓看她的眼光也不温情,她直直看着那截指骨,露出厌恶神色,慢慢的,奶声奶气却又坚决的道:“我叫顾、知、晓。”
密妃震了震,抿了抿唇,这回语气终于温柔了点,道:“知晓……”
顾知晓伸出手指,却是交给凤知微,有太监立即送上银针,凤知微一笑,抚抚她的发,道:“嗯……有点痛,不要怕哦……”手闪电一抬,一滴血已经落在密妃捧着的指骨上。
密妃半蹲在那里,仰着脸看凤知微安抚她的女儿,眼神里几分迷惑几分疼痛几分恼恨几分不安,十分复杂,半晌却垂下眼光,将那指骨静静捧了下殿去。
她将那指骨捧了绕殿一圈,所有人都亲眼看着那滴血,无声慢慢渗入了指骨中。
一片寂静。
有确认真相的寂静。
有被这终于尘埃落定的皇裔之争所震惊的寂静。
有被眼前这女子未雨绸缪坚忍细密心思所撼动的寂静。
西凉真正的皇子,到头来却是皇女,流落他国成为别人的孩子三年,而自己每日山呼舞拜,在高高御座上供奉着的,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却有几个老臣,已经捧着那方黑耀石金锁,颤颤巍巍的对着顾知晓跪了下去。
这一跪,渐渐更多的人,跪了下去。
最后站着的,便是摄政王那无主的半壁江山。那些人都看着吕瑞,等着他的指示,是决然反对还是不顾一切动手。
吕瑞却在发呆,突然叹了口气,和身后的兵部尚书道:“形势比人强,王爷不知怎的现在还不来,咱们要不……”
“大司马不可——”兵部尚书刚要阻止,吕瑞已经上前一步,当先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这一声震得摄政王党羽都呆在当地,有人刚要骂,便觉得背后刀剑一紧腰间一痛,骂声半路吞了回去。
这声一出,几位老臣立即一起磕下头去。
“恭迎我主回朝!”
呼声越来越响,满殿的人如草偃伏,原先站着的人渐渐再也站不住,在那些刀剑逼迫下腿一软也跪了下去,以头伙地,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凤知微半侧身,转到宝座之侧,她不看任何人,只担心的看着顾知晓。
密妃靠着丹墀,紧紧抓着那截恶心兮兮的指骨,仰脸望着女儿,露出凄凉而满足的笑容。
顾知晓坐在四面不靠的宝座上,也不看任何人,只牢牢抱着她的笼子,她的眼神越过满殿偃伏的人群,越过高大巍峨的殿门,越过千层玉阶越过洁白的汉白玉广场,看向遥远的方向。
那里有莽莽草原,有灼灼红日,有最清澈的泉水,有珍珠般的羊群,有扑实而美丽的布达拉第二宫。
有这个世上最开阔最自由最放纵最清新的一切。
她曾经短暂得到。
却在三岁那年生辰,一朝失去。
永不再回。
殿底下的呼声很响亮却又很遥远,她在那样的呼声里,隐约看见被扛在肩头的小小孩子,嬉笑在旷朗的蓝天下。
她唇角泛起一阵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寂寞的笑意。
在那样喧嚣的呼声里,于高高的金殿上,凤知微突然听见她清晰而缓慢的,道:
“爹。”
卷三 殿前欢 第四十四章 离
辰时三刻,大仪宝殿的山呼声里,那个孩子轻轻唤出了心底唯一的那个称呼。
除了凤知微,再没有人听见。
而在这声呼唤之前一刻钟,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鸟鸣,在花神庙上方树上那么一响,正搂着摄政王夸夸其谈的赫连铮,突然将手一松,笑道:“王爷,你看就是这样,如何?很可行吧?啊!刚才你说你要去参加贵国陛下寿诞?啊怎么不早说?不敢耽误,请,请。”
殷志恕看着笑得明朗毫无心机的草原大王,心想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过碰上这种地位尊贵的无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不敢说任何客气话,赶紧和赫连铮告别,匆匆上轿。
辰时三刻,他进了永康门,在永康门前,他问身侧护卫,“龙烈营那三万士兵现在何处?”
“已经进驻昌平宫。”
“拨一万五千人过来。”殷志恕遥遥望着如入云霄的玉阶,“就等在这永康门外,以本王旗花为号,旗花一出,立即给我包围大仪殿。”
护卫首领怔了怔,包围大仪正殿等同谋逆,但是也不敢多问一句,躬身道:“是!”
殷志恕目光在四面转了转,又问了一句,“今日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值戍侍卫换防是在哪一个门?”
护卫首领道:“下旬双日,应该是在德安门,至于宫中动静……请容属下前去问询。”
“你去太后的建熹宫看看“”殷志恕出了一会神,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护卫领命而去,殷志恕想了想,又道:“丙火,洛离,你们跟我上去。”
两名男子应声而出,一人短小精悍,行路咚咚有声,一人高而瘦,走起路来飘飘忽忽,两人面容都平常,只是眼珠子转动间精芒连闪,十分慑人。
众人又是愣了愣,按照规矩,四品以上大员才可以进永康门,而朝会这样的场合,更不允许带入随从,从永康门广场入,上玉阶进大仪殿,这大约数十丈的路途,向来是摄政王唯一独自一人行过的路程,每日如此,不过这段路也从来不会出事——视野开阔,广场和阶梯一片洁白,爬只蚂蚁都看得清楚,根本无处掩藏,而每隔三步便是侍卫岗哨,都是摄政王的亲军,要想在那里剌杀,比在万军中夺人首级还难。
但今日摄政王竟然违背规矩要带人进去,众人都有些惊异,殷志恕立在高大的永康门下,眯着眼睛,淡淡道:“总觉得今儿事情有点不对劲……另外,你们看。”
他指指地面,地上有一些落叶,被人踩得粉碎,按说这里时刻有太监打扫,不该有落叶,但是时值深秋,万木开始凋零,远处的树木树叶被风卷了来,扫也扫不尽,那些发黄枯脆的叶子,被人的脚踩碎,不起眼的落在牌楼下。
殷志恕指着那点碎叶,道:“太监的鞋子是软底,就算踩碎枯叶,也不容易踩到这么碎,何况太监如果看见碎叶,直接就会扫掉,不会留下来,看这些叶子碎的模样,倒像是被比较重的皮靴给踩碎,叶子四周还有些碾压痕迹——只有侍卫士兵,喜欢在触及脚下物体后,用脚跟将之碾碎,看这碎叶,永康门内外都有,说明侍卫人数不少,但是今天侍卫换班又不在永康门,那么,怎么会有大量侍卫出现在这里?”
他身后一众亲信随从仔细看了看,都心悦诚服的赞叹:“王爷心细如发!”
“这么多年步步惊心的日子过下来。”殷志恕一笑,“便得出一个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带人进去,陛下如果怪责下来,本王自会领罪。总比遇袭无措要来得好。”
他招招手,那两个高手沉默的跟了过来,穿永康门而过。
此时大殿内吕瑞也已经得了密报,听见说摄政王竟然带了高手入永康门,又调动了龙烈大营,心中不由一紧——哪里出了岔子?王爷的细密警惕,竟至如此!
他并不知道董太后已死,心中原本的计划是令众臣当殿认主,先把顾知晓的身份敲定,自己假做无奈,劝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将当年换皇子的罪行推在董太后身上,继续总揽大权,然后自己再在魏知等人帮助下,等殷志恕麻痹之后再寻找机会动手,这着虽险,但他自认为对摄政王很了解,以殷志恕的性子,只要能维持住他的权位,牺牲一个董太后应该可以接受,后宫没了董氏,以密妃的皇帝之母身份便可以上位,到那时,便又可以找到转机。
然而如今,看殷志恕的动静,竟然已经觉察了什么,先动了龙烈夫营!
只要那一万五的军队开进永康门,只要殷志恕不管不顾将大仪殿包围,只要他真的狠得下心杀一批人,今日就算认了顾知晓,他也可以一手遮天!
吕瑞心底越想越不安,连戏也顾不得做了,悄悄的给凤知微打了个手势,尾指指向后宫,意思是问董太后现在如何,怎么没有跟过来。
凤知微俯视着他,心想这位大司马毕竟还是文人出身,弯弯绕的复杂心思是有,但是喜欢将事情想得太温和太美好,总不敢孤注一掷做绝到底,想着还有转圆余地继续做他的两面派,却不知道,政治夺权这些事,温情面纱是迟早都会被撕下的,到最后,就是比谁的嘴脸更狰狞罢了。
她温和的笑笑,对着吕瑞,竖起手掌,做了个刀劈的姿势。
吕瑞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手势的意思,顿觉脑中轰然一声,冷汗刹那间便湿了背心。
她竟然杀了董太后!
吕瑞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劝说摄政王牺牲董太后和先杀了董太后,其性质和后果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还有回旋余地,后者等于直接杀气腾腾的和西凉第一人叫板,殷志恕只要头脑还清醒,便会认为对方来势不善,必然会倾巢以灭之!
吕瑞身子一直,正想着是不是赶紧保护顾知晓和密妃盘入后宫,然后发令去调驻扎在京郊西山的健锐营,健锐营主将是刚刚从边军换防,是自己的故旧之交,早就联络好了万一有事,便可以大军进驻京城,只要能赶在那一万五龙烈营之前到达宫中,那还来得及。
他腰刚一直,便接到了殿口侍卫的一个眼色——摄政王进入广场了!
大仪殿前阶下广场明亮开阔,日光照上去浩大如水面,汉白玉反射出一片茫茫的白光,从遥远的视角看每个人脚底,都似乎氤氲如云端。
殷志恕带着两名高手,一路看似自然实则审慎的行来。
大仪殿地势偏高,他看不见殿上情景,一路仔细观察两侧的侍卫岗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最近的侍卫离他也有三丈之远,而这个距离,他身后这两位,便足够应付天下一切变故。
他对他们很有信心。
广场安然行过,长长的玉阶矗立眼前,每级阶梯都相向而立一对侍卫,这回侍卫的距离和他短了点,但是他也没怎么担心,这是大内亲军,属吕瑞直管,对这位小舅子的细心沉稳,他一直很满意,前不久还暗示了,要是西凉联合长宁对天盛开战,便派他为主帅,挣了军功便可以封他一个公侯爵位,朝中那些老酸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拾阶而上,前面是丙火后面是洛离,丙火低头看地面,洛离眼光收四方,这是顶级的杀手也是顶级的保护者,懂得在任何环境下维护住主人的人身安全。
高天的风从殿顶掠下来,舒爽沁凉,殷志恕眯起眼,有点享受的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前方三丈外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侍卫装扮,站在三丈外的阶梯上,挤眉弄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虽然这人看起来像个疯子,但是殷志恕宁可把他当作一个剌客,在看见那人出现的那一瞬间,他霍然暴退。
一矮一瘦的丙火和洛离,已经行云流水般身形一错,各自将殷志恕护在中间,与此同时殷志恕探手入怀。
台阶上那人突然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他一把抓起那麻袋,抬手就对殷志恕三人掷了过来。
“小心火药暗器!”丙火洛离反应极快的一声低喝,一人飞快护着殷志恕后退,另一人手指轻轻一点,偌大的麻袋便被远远的推了出去。
麻袋在半空中一个旋转,突然脱落。
落下的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一具尸体——衣饰华贵,珠翠满头,下落时看不清脸,隐约间满脸的血洞一闪,十分可怖。
那种下落的垂手垂脚姿态,像殷志恕这些会武的人都知道必然不是活人,心中一紧,洛离手掌伸出,五指奇长,快速一排已经从尸体身上全部拂过,确定没有火药暗器,而丙火配合默契抢上一步,手掌立即凶猛的劈了上去,不想让这尸体挡住自己对敌的视线。
台阶上那人哈哈一笑,单掌一劈,半空里涌起一股气流,将那尸体翻了个个儿,直冲殷志恕。
“滚开!”洛离一声怒喝,手中黑光一闪掣出一对黑色的钩子,便要将那尸体一钩两段。
“别——”蓦然一声喊撕心裂肺,竟然是殷志恕发出的。
洛离一惊回首,便见殷志恕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半空中落向他的女子尸体,嘴角蠕动着,隐约间一个字,“阿……”
丙火伸手去拨那尸体,殷志恕手一甩将他甩开,接着砰然一声,那尸体撞入殷志恕怀中。
高处落下加上重力,殷志恕被撞得向后一栽,蹬蹬连退数步,他一低头,便看见怀中面目几乎完全不可辨的女子,一双唯一完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殷志恕刹那间脸色不似人色,忽然手一推,要将那尸体推开。
然而已经迟了。
他被那尸体慑住心神,撞入怀中撞下阶梯,洛离丙火的注意力全部在前面那个抛尸刺客,已经没有人替他总控后方状况。
他在这一瞬间乍逢绝大震惊,心神浮动,也失了方寸。
只是这短短一霎。
他退。
脚跟触及最底下一级阶梯。
“砰。”
脚下的汉白玉石板突然爆裂翻开,一人裹一道华光如练冲地而起,半空中光眩如虹,一层淡青一层微白,无边无垠的铺展于天际,虹影里隐约有血色宝塔惊鸿一瞥,随即湮没。
血色宝塔出现的那一瞬间,裹在光影里的那人,手中华光璨然一亮,如极光渡越刹那劈裂蒙昧空间,四面的风声忽紧,凶猛呼啸,呼啸声里,一溜深红血珠无声无息抹过,在那层淡青微白的底色中,鲜艳夺目,而那凤凰尾羽般的剑光竖劈之后,便是惊虹一般的横渡一抹,光芒乍亮又收,像苍穹刚刚睁眼厉光四射慑四海魂魄,一瞬之后安然阖目。
惊艳一剑。
阶梯上丙火洛离骇然回首。
阶梯上满殿大臣闻声抢出,然后在殿端僵成木偶。
阶梯上被围攻并负责吸引敌手的宁澄,眼底掠过淡淡佩服和妒意。
阶梯上自宁澄抛尸开始就没反应过来的大内亲军侍卫,呆呆看着那剑光,无一例外眯起了眼睛。
阶梯下摄政王怔怔的站在那里。
阶梯下那尸体落在他脚下。
阶梯下天水之青的少年,背对他淡定收剑。
他从容随意的站在那里,不住的掸身上的灰——藏身阶梯之下足足一天,他耐得住,却讨厌那不断落下的灰。
他终于将灰掸干净,慢吞吞走了过来,他经过一直站着的摄政王面前,大概嫌他挡路,很随意的推了推。
只那么轻轻一推。
一股血箭刹那冲上苍穹。
自殷志恕咽喉喷出,向高天朗日射去,半空里血光笔直,一线跃天!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却伤在人身最要紧的要害,薄薄窄窄一道豁口,便带走人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也带走了殿上群臣脸上所有的血色。
所有人都失去呼吸,脑中一片空白的怔怔望着底下,不敢相信这样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连这一幕到底代表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血光激射里,殷志恕竟然还保持清醒,他微微睁开眼,在一片桃花扇般铺开的血色里,隔着如在云端的玉阶金殿,看见殿顶上神色漠然,抱着小小女孩的少年。
看见他秋水濛濛的眸子,不被血色遮掩的平静而森凉。
看见他身侧吕瑞,眼底震惊之后的喜悦。
死亡之前人若有慧眼,看得见一切平日被蒙昧世事遮掩的真相,换得瞬间了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总以为坐拥天下,却原来四面楚歌。
随即他慢慢垂下眼,看着脚底那具尸体,她静静平躺,眸子里空无一物。
这多年苦心筹谋,翻云覆雨,原来到头来什么都不曾落下。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皇兄的妃子,在太尉府的花墙边,站在墙边的她仰脸对坐在墙上的他道:“明日我要进宫。”
他坐在墙上,折断了一支杏花,用断裂的茬口指着她,一字字的道:“你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但必须最后死在我身边。”
当年激愤之下无心之言,到头来才知不过是命运早已画押的谶语。
他嘴角,撇出一抹似讥嘲似冷淡的笑意。
轻轻的。
在一生的最后。
说完了刚才未能说完的那个字。
“……阮。”
风从殿顶过,旋舞至底阶,沾染一身淡淡血腥气,再飘过寂静无声的广场。
阶梯下,一代权倾天下的摄政王,静静的躺在同样权倾后宫的女子身边。
正如凤知微所说,大人物那也是一条命,只要你敢杀,真正死起来也很容易。
这唯一的,他不能带上千军万马的一小段路,是凤知微算计已久的死亡之路。
因为大仪殿前每隔六个时辰便要换防,由摄政王的亲卫和大内亲军交替守卫,每日换防前每个角落都会被仔细搜索过,每块石板都会被敲过,而摄政王但凡这种需要他单身上殿的情形,必然会先令自己的亲卫搜索布防,所以要想埋伏殿下,必须在昨日换防之后,今日换防之前,一旦藏身阶下,便不能有任何动作,毕竟摄政王党羽众多,一旦有人发现,计划便全无作用。
而长达六个时辰维持着缩骨藏身,普天之下能做到的,寥寥无几,顾南衣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有天下第一的耐性,当年把自己埋在雪堆里练功能把自己快憋死,,六个时辰当然不在话下。
吕瑞向凤知微询问顾南衣下落时,他早已趁昨夜换防搜索过后潜入阶下,凤知微怕吕瑞知道后控制不住情绪,会在经过那阶梯前神色有异被人发现,所以干脆连他也瞒着。
这一场袭杀,看似容易,出动的却全是天下顶级人物,无论实力武力都到了巅峰,数方强横势力介入其中,任什么人,在这般群起围杀里应外合明枪暗箭的算计下,想要不死,都不太容易。
吕瑞看着阶下摄政王尸体,半晌抖着手,抹了一把冷汗。
身后有人惶然的问:“大司马……这……这……”
是摄政王手下九城兵马司指挥使。
吕瑞缓缓回首,看着他,突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笑容的意思,吕瑞的手,突然在半空重重的落了下去。
“啊!”
刀出刀收,血光迸射,几声惨呼炸响寂静的大殿。
众臣惶然回首,便看见原先被刀剑顶着的摄政王党羽,除了吕瑞和几个文官,所有掌握一定兵权的武官,刹那间全部尸横就地。
百官震慑无声,凤知微唇角一抹淡淡笑意——杀了摄政王,老吕的决断和胆气,终于来了。
她扬起头,抱紧手中的顾知晓,两人什么都不看,只专注的看着阶下。
那里,顾南衣慢条斯理经过打得正欢的宁澄身边,顺手撕下他一截衣襟,一边擦着自己的剑,一边向她们走来。
西凉皇裔之争,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雷厉风行。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吕瑞长久的准备,不得不说他潜伏得很好——兄弟卖你,永远比敌人卖你更容易。
如果没有他长久的势力经营,没有他隐忍伪装获得了殷志恕的信任,没有他掌控了一部分宫禁,事变当日,凤知微不能那么容易在宫中出入,宁澄也不能在大仪殿前砸尸而不被数千大内亲军围攻。
擒贼擒王,摄政王一倒,党羽当殿除去大半,一万五龙烈营士兵本已到了永康门外,当即打道回府。
吕瑞既然动念要杀摄政王,自然对善后的事情做了完足的准备,他忙忙碌碌整顿朝务搜索摄政王党羽收归兵权官员分类甄别清洗……一大堆的事儿,凤知微也不去管,让他去折腾,她只要保护好知晓就够了。
在她看来,知晓这个西凉女皇要想安稳坐上,绝不是往龙座上一坐就能行的,首先她是女孩,已经有一部分循规蹈矩的老臣提出异议,指出西凉没有女子继承皇位的先例,但知晓作为西凉唯一皇裔,皇位她不坐却也没人有资格坐,那就必须修改西凉皇族关于继承这一章的礼法——作为天盛礼部尚书,凤知微清楚,修改关乎皇族承继的重大例法向来是一件最磨时间的事情,一堆快要成老古董的老头子开会,商讨,辩论,无果,再开会,商讨,辩论……不开上半年,是不会有结果的。
在知晓正式登基之前,她可不敢就这么把她撒手给吕瑞和密妃。
凤知微左思右想,干脆留了下来,先是传信给等在边境的姚扬宇淳于猛等人,表示自己曾被大越杀手掳走,受了点伤,不宜长途奔波,请求让其余使节先归国,自己原地养伤待伤愈后再回国云云,她特意将自己被掳后回来的时辰向后挪了挪,错开到摄政王被杀之后,姚扬宇将信传回去,天盛帝果然同意她暂缓归国,她便悠哉悠哉的呆了下来。
关于她的义女最后成为西凉皇裔一事,凤知微知道这事必然瞒不过天盛帝,干脆自己仔细斟酌了,将这来龙去脉,拣能说的说了,写了密折递上朝廷,没多久天盛帝批复,语气倒是很慈和,并无不满之意,对这个戏剧性的结果表示了乐见其成,并表示可以借助这一层关系督促两国修好,老皇帝对她诸多嘉奖之词,也赏了不少灵药珍品,却没有给她升官进爵,凤知微猜测,一方面是皇帝对她和顾知晓的关系多了一层担忧,不想再提高她的地位,另一方面皇帝还想用她——天盛惯例,一旦升为国公,便不可以在朝再领实职,得回家养老去。
所以这个结果倒让她松了口气,看样子皇帝暂时还想继续用她,也不知道这其中,宁弈有做什么动作没有。
她便在西凉暂时做起了客卿,趁着还没登基,经常把未来的女皇卷出去,打打猎划划船,赫连大王亲手做了一柄小猎弓,没事陪着他家活佛射兔子,按照魏知家的惯例,这弓必然也是淬毒的。
一个月后,修改礼法刚刚进入第一轮投票环节的时候,赫连铮接到牡丹大妃的信,勒令吉狗儿必须立刻现在马上速度给她滚回去,冬天快要到了,草原需要他这个大王回归安排一系列储粮及备冬事宜,赫连大王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女人,他妈和他大妃,当即就给他妈拽着他大妃踢着,挥泪回草原了。
走的那天天气正好转寒,龙江驿一片萧瑟,顾少爷抱着顾知晓来送,后面一长串的护卫,赫连铮不管顾知晓的抗拒和顾少爷的不满,抱住她狠狠啃了一口,完了抹抹嘴长叹道:“得抓紧机会了啊,抱一次少一次咯。”
顾知晓小脚踢在他肚子上,缩回她爹怀里去了,赫连铮哈哈一笑,拽了凤知微道:“你送我。”
两人在树林里慢慢行走,四面没有人,别说七彪避了出去,连顾南衣都没有跟来,似乎知道赫连铮远居草原,来一趟不容易,便成全这相送的独处和清静。
树林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人踩上去簌簌有声,西下的夕阳斜斜挂在树梢,照得赫连铮眉目朗烈,凤知微踮起脚,亲手替赫连铮束好披风束带,笑道:“巴巴的跑了大老远的,就这么回去了,你也不怕麻烦。”
赫连铮看着她,原本一句“只要能见到你便一点也不麻烦”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总觉得那是调笑,玩笑着说,她玩笑着回,而他突然不想就这么玩笑着到底,每说着一句真心话,却因为那些故作笑意的包裹,都落得戏谑的结局。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包住了凤知微的手。
一瞬间他感觉到指掌间的手似乎僵了僵,随即柔软下来,像一只受惊后又平静下来的鸽子,在他的掌心里无声温柔。
他心底也泛上一层淡淡的温柔,看着那女子云遮雾罩的眼神,轻轻道:“知微……”
凤知微没有动,抬眼看他。
“你累不累?”赫连铮真的要说什么,从来也不会犹豫,“我总觉得你很累……跟我回草原,让我一生保护你,可好?”
四面突然沉静了下来,听得见远处顾知晓的猫头鹰小七咕咕的低叫声。
半晌凤知微深吸一口气,抬眼正视着赫连铮,轻轻道:“赫连,这话我真欢喜……可是,不能。”
她也是第一次这么直接的应对赫连铮,赫连铮望着她,并没有失望之色,他努力过,在努力着,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只要她好。
“那你答应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需要,就召唤我。”赫连铮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不要像西凉这次一样,怕连累草原而撇开我。”
“那你也答应我,王帐里的十位美人,早日凑满。”凤知微很自然的抽出自己的手,将刚才没系好的披风系带给他系紧。
妇微微垂着头,雪白的手指轻巧的穿过紫金色的系带,从赫连铮的角度,看得见她浓密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着。
他定定凝视着,嘴角弯起一抹笑容,开阔明朗,而又隐藏几分凄凉。
他说:
“好。”
赫连铮走时的背影,踏碎了初冬的一地落叶,没多久,落叶上便积了一层薄雪——这一年的西凉,神奇的落了一场雪。
地处南疆的西凉是很难下雪的,朝野上下一片喜庆,说圣主降临天降祥瑞云云,连草席子都盖不住的一点薄雪,居然也煞有介事的举办了隆重的赏雪宴踏雪会等等,那雪一赏就化一踏就没,难得那些文人骚客还能对着那摊泥浆水大发诗兴,席间做赏雪诗一百八十首,统统给顾少爷拿去点了火炉。
顾少爷并没有住在宫里,他在皇宫附近买了宅子每天进宫,密妃最初似乎表示过一定的不满,但在凤知微某夜命人将她宫室里所有凳子都Сhā满刀之后,她就没有再表示过对此事的不赞成态度。
凤知微很了解密妃这种人,她活下来不容易,所以以后会活得更精心,谁的命也不会有她自己的重要,凤知微便用那种江湖泼皮一般的手段告诉她——你尽管使手段作梗,但是我这边有一点闪失,我都和你不死不休。
相信密妃想清楚之后,不会再为难顾少爷,毕竟她们要维护的对象,是同一个人。
那年大年夜,宗宸风尘仆仆赶到,看见凤知微想埋怨,但是看看巍巍皇城,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当晚年夜饭,原本凤知微想成全那对母女,让她们第一次一起过个年的,谁知到了晚上顾知晓派人接她和顾少爷宗宸进宫,宫门开启,顾知晓披着个长及脚背的小披风,裹成一团在寒风中等她们。
巨大的宫门拉开一片苍白的空旷,那孩子的影子立在当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凤知微遥遥看着,忽觉心中一酸。
顾少爷已经快步过去,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抱住女儿,在宫门前回身,遥遥看着凤知微,凤知微扶住宫门,抿抿唇,对他露出一个了解的笑容。
顾少爷垂下眼,一言不发的抱着顾知晓慢慢往宫内走。
三人的身影在白石地面上拉开长长的倒影,四面的宫墙,无声的巍巍罩下来。
那一夜四人围坐过年,密妃竟然知趣的没有打扰,因为顾知晓还没正式登基,也没有什么庆典,投票已经到了最后一轮环节,吕瑞已经在筹措正月登基。
顾知晓早已困了,却坚持要守岁,四人围着炉火默默的吃年夜饭,子时正的时候,困意朦胧的顾知晓一把抱住了顾少爷,低低道:“你答应陪着我。”
顾南衣轻轻拍着她,却在看凤知微,凤知微掉开眼光,抿着唇,半晌才勉强笑道:“爹爹会陪着你。”
顾南衣突然伸手,抓住了默立一边的宗宸,道:“保护好她。”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拿命。”
再想了想,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过分,又补充了一句:“我会补给你。”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既然要求宗宸拿命来护凤知微,假如有一日真的害宗宸丢了性命,他也会以命补偿。
凤知微咳嗽一声,勉强笑道:“大过年的,这是在说什么呢,咱们都要好好的。”
她逃也似的站起来,拉着宗宸进了房,道:“就等你来给我拔毒呢。”
晋思羽下的蛊毒,每年除夕必须要有解药,但是经过赫连铮找到盅源,宗宸研究了大半年,又根据凤知微体内那股遇强越强的奇特内力,找到了不需要晋思羽解药的好办法,就是在每年盅毒将发之时,利用毒发那一刻,金针渡|茓,可以一层层拔去那毒,并助凤知微真力更上层楼,之前宗宸一直用药物替凤知微打底,为的就是这一天可以替凤知微拔毒,一次是拔不尽的,按计划,大约三年可除清。
这也是凤知微没有要晋思羽解药的原因,她的身体已经为这种拔毒方式做好准备,要了晋思羽的解药,反而打乱了宗宸的安排,她宁可在宗宸手底冒险,也不要终生做他人傀儡。
这一夜顾少爷守在房门前寸步不离,他知道这种拔毒一定痛苦而危险,随时等着为凤知微护法,然而那间房内却静悄悄毫无声息,天快亮的时候,他踩听见一句低低的对话,是宗宸发问:“……为什么要选这个方式,拿晋思羽的解药,你会好受很多。”
室内一片寂静,顾南衣将脸贴在门板上,安安静静的等,很久之后,才听见凤知微疲倦的声音。
“因为这样我可以更强,他便不必再为我挂心。”
一句对话后,室内恢复静默,隐约听见凤知微低低咳嗽,顾南衣的脸,一直轻轻贴着门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有掠过他面纱的风,才能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底,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延祚四年正月初十,西凉朝廷在大司马主持下,修改皇室承继律法,确定女性可以继承皇位,正月十五,西凉女皇殷知晓继位,改元光朔,是年,为光朔元年。
正月二十五,天盛使臣魏知回国,女皇携满朝文武亲自相送,十里长亭人潮簇簇,潇洒倜傥的天盛魏侯揖让自如含笑若春风,然而她的眼神,一直都在人群里搜索,直至放空。
和她朝夕相处近四年,一朝离别的那个人,没有来。
将一丝落寞掩在眼底,凤知微拨马而行,龙江驿的春风如此柔软,心却在瞬间荒凉。
身后熙熙攘攘相送的人群渐渐远去,前路悠长而无垠的铺开眼前,凤知微抖起缰绳欲待放马,将西凉锦城快速抛至身后,却突然若有灵犀,侧回首看向远处树林。
那里,遥遥林端,日光之底,有人在细细枝头默然伫立,身姿轻盈似可随风卷入云霄,天水之青的衣袂,在风中悠悠如清澈流水。
凤知微一阵恍惚,仿佛突然看见那年青溟书院门口,默然伫立的少年。
一眨眼沧海桑田,昔年玉雕,终于鲜活圆润,活在了属于他的天地。
凤知微轻轻笑了起来,笑出了眼角一丝朦胧的水汽。
在那样的晶莹里,她看不清遥遥树端一瞬不瞬凝视她的男子,却依稀看见日光下,他掀起一角面纱,慢慢开口。
一个短暂而坚定的口型。
他说:
“等你。”
过西凉五郡,自天凤寨再过,半个月后,凤知微的队伍,终于到了西凉和天盛交界的天水关渭河。
河对面隐隐有军队来往,铁甲闪着凛冽的寒光,看起来分外森严,凤知微浅浅一笑,心想八成华琼等自己等急了。
她刚刚在渭河边站下,正准备登上西凉那边为自己准备的舟船,对面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已经悠悠的驶近。
船极精致,船舱四面垂淡色锦幄,她正在想华琼什么时候走这种低调而又奢华的路线了,突有一人,含笑掀帘而出。
凤知微一抬头,怔住了。
那人不急不慢的行来,姿态从容,浓丽的春光,都似因这从容而亮了亮,他在船头微微俯下身,先是仔仔细细看她一眼,随即一声叹息,伸出手,温存的去牵她。
“我明明去信说要接你,你怎么就忍心让我等这么久?”
凤知微半仰着脸,认真凝视着他,半晌,笑了。
(第三卷完)
卷四 朝天子 第一章 淡月梨花
她笑吟吟仰头望着那人,道:“你等得超过三天我就随你姓。”
“魏侯这下可冤枉殿下了。”有人带笑接道,“殿下明明等了三天另五个时辰带三刻。”
凤知微一转头,笑眯眯打招呼,“小姚!”
船舷上姚扬宇笑着给她施礼,黑了不少,看起来健朗明快,看来军旅生涯,着实将这纨绔子弟给打磨得清爽。
陡地一个大拳头冒了出来,揪住姚扬宇衣领便往一边拽,“没眼色!还不死开!”
“哎哎淳于你干什么?”姚扬宇莫名其妙的抓着船舷不肯走,“我好久没见魏侯了,你让我说几句话呀。”
“小姚你记性真好。”宁弈闲闲倚在船舷上,似笑非笑打量姚扬宇,“那正好顺便帮我算一下,你的陇北军上个月每人平均吃了多少粮食,其中谷类肉类蔬菜类各多少,折合成白银总数多少,闲时和战时的定额是否合适,如果要调整应该调整到多少,需要多少运粮队伍可以一次性保证三个月以上运粮……好吧先就这么多,半个时辰后本王要听你回报,就这样吧。”
“半个时辰!”姚扬宇哀嚎一声,被淳于猛呢的一下拽开,老远的还能听见淳于猛幸灾乐祸的声音,“傻货!叫你杵那里!算死你!”
船头上恢复了平静,宁弈伸手将凤知微一拉,凤知微原以为这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是象征性递个手,不想宁弈手上使力,凤知微被拉得向前一扑,重重扑入他怀中。
低低的砰一声她撞上某人胸膛,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见他低笑,胸膛震动间淡淡的华艳清凉气息传来,凤知微刹那间红了脸,抬手一推道:“你疯了?这什么地方?快让开啊。”
宁弈一笑不答,手臂一抬,凤知微眼前一黑,已经被他的披风当头罩下,宁弈将她裹在自己披风里,靠在船舷上,笑道:“前方是水,后方没人,谁要看谁看好了。”
凤知微难得看见他这么强势无所顾忌,头顶的披风密密罩下,身后便是船舷,宁弈紧紧压着她动弹不得,推推不开,打打不得,正考虑着要不要使出那经典一顶,眼前猛然一暗,宁弈的唇已经重重压了下来。
他落唇的姿势不如以往温柔,带了几分凶猛的力道,不容拒绝而来,只求慰藉才去,然而一旦触及她的唇,便化作潺潺春水,落羽飞花般轻轻辗转,一点一啄,细细密密的从唇边吻到唇辫,似要用这般细致轻柔的慢吻,一慰近半年相思之苦,凤知微伸手去推他,他却在她耳侧梦呓般的咕哝:“我嗅嗅那藤萝饼的香味还在不在……”凤知微听得这句想笑,哪有这么荒唐的借口,然而不知怎的心底便软了软,这一软又似软在了身体,她的脸色泛了微微的红,宁弈却趁机攻城掠地,叩开她齿关,近乎凶猛的吻了下去。
船身微微荡漾,大河波浪起伏似在远处,一副披风营造了一处狭小而温暖的独处天地,他在披风底用力吻她,舌尖在她唇齿内涤荡来回,像是要永久占领属于他的国土,又似乎希望自己化成暴雨将所有属于别人的印记冲刷而去,他压得她如此紧密,以至于凤知微渐渐觉得窒息,在呼吸最不继的时刻他突然微微一偏头,让开了一点空隙,凤知微赶紧抓紧时间探头出去,他却靠着她脸颊微微磨蹭,似乎咕哝着道:“……不喜欢有别的……”
这话没头没脑只说了半句,凤知微却立即听懂了,轰然一声烧着的同时就想找某个偷窥狂去揍一顿,宁弈却不放她走,将她紧紧锁在自己臂弯里,一点点的从她的唇边腻到脸颊腻到耳垂,细细的一路吻过去,轻轻道:“别动……让我好好想你……”
凤知微闭上眼,轻叹一声,突然伸手一抽,将宁弈披风系带解下,手腕一抖,披风落在她肘弯,与此同时宁弈也只好无可奈何的闪开。
他倒也不生气,在三步之外笑吟吟看她,道:“你刚才解我衣服,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
凤知微抬手就把披风扔了过去,打掉了他的后半句调笑。
宁弈一笑,就势穿好披风,凤知微从他身边过,叹息道:“你那龙阳之好,连西凉都知道了,你就不怕陛下有什么想法?”
“宁可他认为我龙阳之好,也胜于其他想法。”宁弈答话似有深意,扳住她的肩仔细看她,道:“似乎瘦了?”
凤知微摸摸脸,笑道:“哪里?我倒觉得我胖了一圈。”这才有空抬眼看看宁弈,觉得似乎他瘦了点才对。
“你在西凉多留了几个月。”宁弈牵着她的手笑道,“害我过了一个孤零零的年,你要怎么赔我?”
“说起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凤知微一笑,突然抬手一掀,掀掉船边一个不起眼的大菜瓮的盖子,道,“把这株大腌菜赔给你。”
“大腌菜”被打掉了头顶的伪装盖子,灰溜溜的站起来,讪笑着搓着手道:“主子……”
宁弈惊讶的看着对方,瞪大眼睛道:“咦,这不是文采盖世宁先生吗?怎么呆在这里,在腌菜缸里作诗吗?”
“是啊。”凤知微拍拍宁澄肩头,微笑道,“难为宁先生了,一路跟随到西凉,墙头梁上好诗做了无数,想必做上瘾,到了天盛也不忘记寻找诗兴,这回打算什么题目?《渭河船头之不可不说的事》?还是《楚王殿下及魏侯之披风事件》?”
她哈哈一笑,扬长而去,宁弈笑看她背影,心想这妮子果然还是生气了,一转头看着自己的宝贝护卫,那厮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正满脸愤懑委屈的望着他。
宁弈靠着船舷,对宁澄招招手,宁澄立即从靴筒子里摸出好几张纸,颠颠的捧过去,道:“主子,后来我忙,没空装订成册,不过该记的都在这里了……”
敢情这是《西凉梦华录》的散装版续集,宁弈瞟他一眼,翻开来看。
《昌平宫露台晋思羽之压身事件》
《合巹还是扑倒?且看凤知微之彪悍抉择》
《奸夫淫妇联手欺诈,恶男猛女海下暧昧!》
……
宁澄含泪卷起袖子,给主子看他几个月前和摄政王护卫打架留下的一点,点伤痕:“主子您瞧,他们诳我去打架,我这边还没打完他们就跑了,留我一对二还没人帮手,险些丢了小命……您这给我派的是什么差事啊,我宁可在府里倒马桶一个月也不要再和那女人打交道……”
“成。”宁弈含笑听着,将那卷《西凉梦华录》续集塞进衣袖里,温和的道,“你不用再和她打交道了,我刚刚决定了,送你去河内庄子里管马桶一年,所有的马桶都归你管,你看,这差事绝不会丢小命,你不用感谢我……嗯,就这样,洗洗睡吧。”
他和凤知微一样,拍拍宁澄的肩,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苦命的宁护卫,在初春的瑟瑟寒风里,望着他的背影,不胜凉风的颤抖……
晚间渡了河,华琼亲自来接,在她的府中吃了晚饭,凤知微才知道,宁弈是来南方视察移民修路事务的,闽南十万大山因为山势险峻道路不通,十万大山里的各族土著多不服教化,又因生活不便,时常出山骚扰民居,闽南将军上书请以修路穿山,辟县筑城,移居汉民与土著杂居,以求实现民族融合,这是大事,也是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天盛帝当即允准,因为闽南将军是宁弈举荐,又管着户工二部,这事便指给他主管,宁弈才能找了个理由迎到了这里。
凤知微扒着饭,心想不会是宁弈为了来这么一趟,授意闽南将军上书吧?那动静可闹得太大了。
吃完饭华琼拉她散步,言明不许男人跟来,宁弈不过一笑了之,看着两人的背影缓缓往花园而去,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奇怪的意味。
华琼带着凤知微,七转八转,在一个自己认为足够隐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什么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的道:“我已经找到了不少火凤旧部,并得到陛下同意,组建火凤军,这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地位低下,除了当年的老兵,其余愿意从军的女子竟然不少,十万大山一旦开山辟县,那里面不少异族女子都有绝艺,我估计还得有一批生力军,将来火凤的规模,可能会超过你我预想。”
凤知微默然不语,负手沉思,半晌道:“阿琼,我的心思,虽然一直没有明说,但是我想你心里清楚,这不是儿戏,这是倾家断头的大活计,我必须得提醒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咦,你去了西凉一趟,脑子糊涂了?”华琼嗤之以鼻的笑道,“你应该知道,早在上书请求重建火凤那一刻,就回不了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凤知微回首,水汽蒙蒙的眼波静静的凝注着自己唯一的同性知己。
“我没想这么多。”华琼跳上假山石,采了一枚野草,有滋有味的吮那草根,“大概这就是我的性子?我自小就野,不甘寂寞,我爹说我不该生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家里,我似乎连身体里都流的是喜欢奔腾的血液,我喜欢战场,喜欢冒险,喜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战斗,喜欢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喜欢为自己觉得所有应该做的事而不顾一切。”
她抬手,指指帝京方向,“我不喜欢那个坐在最上面的老爷子,他玩弄权术,放纵儿子逐鹿天下,在深宫里整日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却不管四海百姓是否在那些贪官污吏层层盘剥下哀号度日,那年你和宁弈在陇西一次性杀了三百多官儿,陇西官场几乎被你们杀干净,但是除此之外,江淮呢?陇南陇北山南山北南海河内那十几道呢?哪里没有敲骨吸髓的下作官儿?便是周希中号称清廉的南海布政使,每年还会收莫名其妙的‘吃茶税’!那个老爷子,政务松弛也罢了,还凉薄寡德,他靠一个女人挣来了天下奠定了万世根基,到头来,他选择亲乎逼死她——我看他不顺眼!”
将草根一口吐掉,她一挥手,总结性的道:“我宁可杀家劫舍劫富济贫被砍死在断头台,也不要满肚子窝囊气的有能力有机会却不敢试,抱着一腔遗憾老死家中,既然上天安排我遇见你,一步步走到如今,我为什么就不敢搬块石头,去试试砸破那压顶的天?”
她这番话,真正的大逆不道,换谁都要听出一身冷汗,却一个说得兴致盎然,一个听得笑容浅淡,半晌凤知微喟然道:“砸石向天,更有可能灭顶的是自己啊……”
“你今儿是怎么了?”华琼凑过身子盯着她眼睛,两手抓着她的脸好奇的晃来晃去,“你是凤知微吗?”
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啪的揍开她的手,笑道,“行,拼命华大娘,你不是为我,你是自己痛快,我不管你。”
“你管好那边两个就好。”华琼一指西凉方向,不知怎的脸色暗了一暗。
凤知微眼神一闪,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道:“阿琼,在西凉,我很多次想过放弃,此路不通我会想办法另走别路,我并不愿意他们这样的牺牲。”
“那你为什么还是助知晓夺了皇位,让小顾留在了那里?”华琼斜眼看她。
“有件事你们不知道,那年京郊小树林我葬了娘和弟弟。”凤知微轻轻道,“我对着娘的遗书发誓今生必报此仇,当时,南衣也发了个誓。”
华琼不说话了,不用问她也知道,顾南衣会发个什么样的誓言。
“他是什么性子,你知道。”凤知微转头,月光下眼角水光盈盈,“他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永无人可以阻止,就像他幼时发誓用一生来追随保护我,便永不更改,我如果拒绝,他会不顾一切偷偷去做,可是没有我帮助,不善阴谋的他,如何能达到他要的结果?”
华琼默然,她知道凤知微的顾虑是对的,顾南衣只要下了决心,就算凤知微拒绝,他也一定会去做,为了不让他一人冒险,凤知微只得全力出手。
知晓得了皇位,他才真正安全。
她静静看着凤知微,她坐在假山石后,似乎有点冷的抱住了双肩,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脸,那抱肩屈膝的姿势,看起来无她平日的纵横捭阖从容不惊气质,少见的荏弱和忧伤——为人生里无可奈何的抉择和失去,而忧伤。
华琼叹息一声,她知道凤知微一直也将顾知晓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还有顾南衣,朝夕相处近四年,她早已习惯那少年的静默存在,如今一朝离别,虽然面上她神色不动谈笑依旧,但眼神里的彷徨空寂,早已出卖了她。
华琼心底漾起柔软的情绪,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低低道:“知微……既然这样了,那就走下去吧……当一切开始,他们便都会回来……放心,我总陪着你……”
凤知微把脸埋在她肩上,半晌轻轻移开,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黑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几道古怪的线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华琼翻来覆去的看。
凤知微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华琼眼底爆出喜色,“真的?”
“不然我为什么在西凉呆那么久?”凤知微笑道,“我也是为等那边消息啊。”
华琼满脸喜色的将那东西收起,乐滋滋道:“胜算又大一成……你想怎么做?”
“总要等一个契机。”凤知微道,“我那支队伍是没有问题的,你这支却是依托朝廷组建的,没有合理理由,根本师出无名,不过……”她附耳在华琼耳边道,“长宁近期想必会有动作,你先好好战几场立下军功再说,等你根基稳固,咱们就……”
“魏侯。”华琼听完,突然一脸正色的拍她肩膀,“需要你做个乱国奸臣的时刻,到来了,请一定努力!”
凤知微:“……”
华参将府夜谈之后,凤知微随宁弈北上回京,姚扬宇等人一直送到陇北陇西接壤处才依依不舍回去,临别小姚将军抓着凤知微的手深情凝望,正欲发表长达数万字澎湃感言,被楚王殿下授意淳于将军一把栓在马后给拖了回去。
剩下宁弈和凤知微独处后,宁弈倒不急着赶路了,总说以前那回没能好好欣赏路上景致,这回可再不能错过,一路拉着她游山玩水,有时还绕过当地官府接待去风景名胜偷偷游玩,明明快马大半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凤知微忍无可忍,终于在江淮道附近,某日宁弈说要去看江淮名山梨花山的时候表示了抗议:“这一路上我陪你看过七座山游过十次湖,坚决不要再看了!”
宁弈执了杯茶笑吟吟看她,目光流转,突然举起杯,四下一敬,道:“你我虽都是天盛人,但这天盛大好河山,却难得有机会——见识,不好好看清楚,将来怎么盘算它?”
凤知微听得心中一震,抬眼看宁弈,他笑容如常,只是眼神波光明灭,和她自己的一样,看不清真实情绪。
“该费心赏玩见识这天下疆域的,似乎是殿下。”凤知微垂下眼,转了身,给自己斟了杯茶,“下官只是躬逢其盛而已。”
宁弈也不反驳,淡淡“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梨花山就不看了,不过有处地方你是必得要去的,这可是你早就答应的事。”
“哦?”
“洛县黎湖边的行宫已经快要竣工,陛下赐名集英。”宁弈俯身在她身边,玩笑般的吹着她散落的鬓发,“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凤知微伸手挽住鬓发,竖起手掌挡住他那不安分的唇,笑道:“成,成,说好了就看看这个,再耽搁下去,我怕陛下要发滚单来问了。”
“成。”宁弈学着她的语气,突然将唇往她雪白的掌心一印,凤知微只觉得掌心微热一湿,“啊”的一声赶紧缩手,勉强维持着脸色如常,耳根却泄露秘密的红了。
宁弈抱着茶杯,微笑打量她珊瑚珠一般的玲珑耳垂,心想着要是趁这机会去叼上一口,不知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想了想,觉得在这小狐狸面前,接连两次作案成功的可能性确实有限,只好遗憾的叹口气,道:“这里离黎湖已经不远,行宫也不方便大白天的带你去玩,咱们趁夜过去吧,你也不要再做魏知装扮,给人看见我和你半夜游行宫,保不准还以为咱们在这密谋造反。”
凤知微抬起眼,含笑看他,宁弈眼神依旧那般深而沉,虽然和她在一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却依旧是令人觉得远,像深黑苍穹里飞扬的幡,摇动在山海的那一端。
“我倒愿造了殿下的反,别再逼我玩那千篇一律的山水。”凤知微打个呵欠,转过身。
“你要造我的反么?”宁弈一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侧低低道,”欢迎之至。”
不等凤知微反抗,他已经轻轻放开,凤知微回眸一笑,进了房,取了面具,换了一身衣裙出来,宁弈看着她,蓦然眼前一亮。
这是一件淡银色的长裙,凤知微很少穿这种颜色。今日一穿,便令人觉得她真是什么颜色都能穿出不同的风致,裙子剪裁简单而精致,亭亭如莲,淡淡的银色高贵而神秘,让人想起浸润在月下的梨花。
宁弈的眼底,也似荡漾着那月色梨花,一天水影
他微笑着,轻轻牵迂凤知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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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手。
“走,咱们去夜游行宫。”
卷四 朝天子 第二章 星月神话
两人悄悄出了驿馆,宁弈把自己那匹越马牵出来,凤知微正要另找一匹马,不防身后蹄声一响黑影一闪,宁弈扬鞭策马风一般的过来,经过她身边时探腰兜臂一抄,轻轻巧巧便将她给掳上了马。
凤知微也不挣扎,老老实实坐在他身前,回眸笑道:“倒是第一次见你施展骑术,居然还不错。”
“仅仅是不错吗?”宁弈在她耳边轻笑,“你总是吝啬用溢美之词来赞我。”
“阁下这一生溢美之辞听得还少吗?”凤知微轻轻一笑,“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诤臣说点逆耳之言——比如我。”
“诤臣……”宁弈一声轻笑,突然道,“倒是有人说你是弄臣。”
“是吗?”凤知微懒洋洋道,“做弄臣也比做直臣来得好——古往今来,弄臣多半活得长。”
宁弈低下头,细细嗅她鬓边淡香,笑声轻轻浅浅,“你只要在我身边,我保证你只会死在我后面。”
凤知微默了一默,才道:“干什么呢,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也没个忌讳。”
宁弈笑了笑,两人都不再说话,夜风将衣袂和长发吹散,层层叠叠水波般漾开,彼此的气息也温存而缠绵的糅合在一起,一层层交织融合分不清你我,华艳清凉的王者之香里氤氲出淡淡月下兰花般的香气,纠缠在一起让人想起午夜里在深宫中寂寞徜佯的风。
月色下宁弈微微低头,凤知微的长发就掠在他颊侧,她难得肯改了女装和他同行,松松挽髻淡淡梨妆,耳后一片肌肤精致雪白如明月,因为长久不戴耳饰,耳洞已经消失,耳垂玲珑可爱洋圆若珠,月色淡淡照过来,看来晶莹透明如上好荔枝蜜,让人忍不住便想咬一口,尝尝那滋味是否真的甜蜜透心。
宁弈也便真的这么做了。
他轻轻一偏头,含住凤知微耳垂,凤知微“啊”的一声,不敢生拉硬扯,只觉得他含得虽轻,但随着马身颠簸,齿间在耳垂上起起落落,摩擦得心都似乎跟着一颤一颤,赶紧抬手护住耳朵笑道:“你省心点好不?这一起一伏的,你要害我变成豁耳?”
话说完才觉得不对劲,怎么听这话都带点暧昧,赶紧讪讪的笑几声,想找话岔开话题,宁弈却向来对这类话反应灵敏,立即低低一笑,道:“下次换个地方一起一伏……嗯……保证不会扯坏你耳朵……哎哟!”
凤知微一个肘拳捣在了他腰眼,捣住了某人的无耻调笑……
当然那力道很轻,宁弈的呼痛也带着笑意,恋恋不舍的又嗅了嗅她才放开,手滑下去揽住了始的腰,叹息道:“好歹今日没加几层棉花,总算知道了你的真正尺寸。”
“帝京传言,殿下阅遍花丛,看美人极其眼毒,”凤知微悠悠道,“据说隔着冬日棉衣,也能看出美人身形尺寸,难道以往传言,都是假的?”
宁弈突然一拍马笼头,十分扼腕的道:“哎呀,没带一篓好螃蟹来!”
凤知微愕然回首看他,心想这是哪跟哪啊,再说这春天哪来的好螃蟹?
宁弈笑吟吟盯着她眼睛,慢吞吞道:“醋是现成的了,只差好蟹啊……”
凤知微瞬间回神——这混账在拐弯抹角说自己吃醋!
她恼羞成怒直觉要反击,一看宁弈眼神,很明显不怀好意,沿着这话题再说下去八成要吃亏,她虽然自负伶牙俐齿,但是在这方面可没有某人皮厚心黑,这是女人天生的弱势,斗不得。
于是遇事一向喜欢考虑再三的凤姑娘,立即偃旗息鼓,一言不发唰的掉头,若无其事的望向前方,眼神很正经,表情很自然,宁弈笑吟吟微偏着头,饶有兴致的看她的耳后,那里微红一片,忠实的暴露了某个装淡定的人的内心思想,宁弈看得心情很好,眼神很荡漾,表情很舒爽。
然后某一刻那马自己停步,宁弈一抬头,有点遗憾的叹息:“这马跑得太熟了,该牵头驴来的。”
凤知微:“……”
随即她吸吸鼻子,翻身想迅速的下马,不想被宁弈用力捺住,他自己先跳了下来,手一伸道:“来,让我接凤小姐下马。”
凤知微高踞马上不动,斜眼睨他,问:“有必要这么矫情么?”
“有。”宁弈答得肯定,仰脸看她的眼神居然十分认真,“你曾说过,你想过最简单最普通的生活,但你我的身份,注定了常人能做的很多事,我们都做不成,今晚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你我便放下一回架子,忘记自己,做世间普通男女该做的事,比如,这个时候,都应该男人扶女人下马。”
凤知微低脸看着他,想起那年南海自己说过的那个愿望,想起临去西凉前那夜藤萝饼香气里他的告白,那段话当初说出是为了拒绝,然而他却始终记得请楚,并在自己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努力的接近。
做世间普通男女,可以纵情欢笑纵情哭。
多么美好。
她的脸隐在夜色暗影里,身后淡月梨花,斑驳零落,看不清眉目神情。
宁弈的手,平静而执拗的伸着,似乎要天长地久的等下去。
凤知微终于轻轻一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极其轻微的颤了颤。
一颤之后宁弈微微用力,凤知微从马上利落跳下,她银色的衣裙在半空中一闪,像天际倾泻下来一抹明光。
宁弈顺势揽了她的腰,两人静静看前方不远处的建筑,那是建在黎山脚下黎湖之畔的帝王行宫,并不大,和帝京宏伟壮阔的皇宫大相径庭,十分精致玲珑,远远望去,翠带离披花木葱郁间露出淡金浅碧飞檐一角,像落在青山水色之间的一颗明珠。
行宫背靠景致秀丽的黎山,面对烟波浩淼的黎湖,进可攻退可守,水陆交通都十分方便,凤知微从军事和游赏的角度仔细观察了一会,都觉得十分完美,不禁赞叹道:“真是绝妙好地。”
“内殿已成,外围还没完全竣工。”宁弈指了指宫殿外围的一堆堆砖瓦木料,“行宫自从开始建造,便迁走了附近所有住户,周围三十里以围墙圈起不允许外人进入窥看,对外只说是治理此处河道,马上内殿竣工,外面还要再做园林,这一块地,都会被圈起。”
“这行宫看来还挺机密。”凤知微笑道,“陛下是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宁弈摇摇头,“事实上我之所以带你来看,就是因为这殿确实不是寻常行宫,内殿可以说是密殿,一半都在地下的。”
凤知微怔了怔,内殿在地下?难道天盛帝真的想把这里作为一个避难所?他好端端的要建造这样的宫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宁弈揽着她走了几步,暗处立即有人喝问,在宁弈回答并出示腰牌之后便立即静默无声,凤知微看看四周寂静的黑暗,心想还在建造便这般森严,一旦落成,这其中用处,只怕还真不是简单的行宫。
一路过去,虽然宁弈并没怎么介绍,外围也只有雏形,但以凤知微的眼光,还是看出这处行宫的不凡之处,布局精妙,隐含阵法,有些地方设计得有些古怪,连她都看不出是拿来做什么用的,而整个行宫虽然靠山,却在后方挖了环水河,像护城河一样环住整个宫殿,其上覆以活动吊桥,避免有人从后山潜入包抄给行宫带来危险,而从地势来看,这处行宫虽在湖边,却是湖边最高的一块地,所以若有人想炸湖淹宫,那也是不可能的,整个行宫设计周密,看起来当真是极好的避难所。
一路看着一路想着,没留神一抬头,一方宫殿已经巍然矗立眼前。
淡金檐角,飞龙舞凤,十八廊柱新上明漆熠熠闪光,檐下金铃在风中清脆有声,四面梨树花开得正好,风过梨花落如轻霜,在一色淡青镂花地砖上轻盈起伏,满地里便似扬了碎雪,而月色皎洁,自玉阶前温柔铺下,如一卷洁白长缎,直到脚边。
“真美……”凤知微近乎着迷的看着月色下玲珑深殿,突然轻快的奔向前,银色裙裾沸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比月色更明更亮,因那轻盈步伐而旋起的大片灿银的衣角,似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她笑吟吟的奔上台阶,扶住那廊柱,随即睁大眼睛,惊喜的道:“双层暗雕?这是江淮那边绝顶匠人的技艺吧?每个角度看来的雕刻都不尽相同,却又绝不混乱繁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以指轻触那精致雕刻,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一瞬间梨花落鬓月色垂帘,她回眸的眼神温软,笑意恬然,也似一朵新绽的芬芳梨花。
宁弈在三步之外的阶下,微微仰首看着她,一瞬间他眼神如这夜风荡漾,华光明灭,那样的眼神开放在满院杏红梨白中,璀璨葳蕤群芳失色。
他轻轻的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凤知微轻笑着,绕着那十八廊柱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去,正看侧看上看下看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画面,宁弈步上阶来,很有耐心的含笑跟随着她的脚步,却不说什么。
凤知微也起了兴趣,把每个廊柱的各个角度都要试一试,有心想找出更多的画面来,当她突然将身子侧扭转头去看一个廊柱时,突然“咦?”了一声心
宁弈立定,靠着廊壁,泛起淡而神秘的笑意。
那些藏在最深处的玄机,等待她霍然回首发现,他永不会提前说破,破坏那一份乍然相逢的惊喜。
她果然还是发现了。
凤知微已经蹲下身去,用一种有点别扭的姿势,围着那十八廊柱,转了一圈。
她脸上的神色,从最初的惊讶,到疑惑,到了解,到渐渐沉静,等到看完那十八个廊柱,她脸上神情,已经难辨悲喜,化作淡淡的沉寂和微微的萧瑟。
那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度,不算大的一块地方,那层雕刻之下的线条,另外述说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和她的故事。
秋府冰湖初遇、雪夜孤桥共饮、兰香院花园对峙、青溟书院肃杀挽弓、落花楼头相望、暴雨废宫桥头、金殿赋诗掷杯、暨阳孤崖相援、南海船头戏官场、陇西府邸杀人头、燕家祠堂解围、海上击寇高舟……刑部大堂咆哮击案、谨身殿内红粉危局、漱玉山庄东池水暖、碧照崖下伸手相牵……
十八柱,十八画,将他和她这一路相交的历程如珠串起,历历在目,凤知微不自觉的伸手缓缓去抚那层雕刻,恍惚间想,原来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
宁弈在她身侧轻轻蹲了下来,也伸手去抚摸那层暗雕,他的语声悠长沉缓,让人想起静夜里无声翻开的发黄的旧书页,历历沉香。
“……知微,你看,这些过往,我让人仔仔细细的都刻在了这里,百千年后所有的人都老去,唯殿堂长在,不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更替、甚或人心游移,只有它们总在这里,历光阴不老,永不磨灭。”
凤知微回首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却道:“天下无不死的英雄,也没有不毁的殿堂,终有一日,它们还是会湮没于尘埃。”
“那便把它记在心里,化为灵瑰也意识不灭。”宁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回过头,指着中间的一根廊柱,道:“大部分我都看出了画的是什么,唯有这根,我没看懂。”
那根廊柱上的雕刻,很简单,是两座城门,两座牌坊,两座高台,两两相错,无声矗立在飘落的大雪中。
“那一年大雪,我从南海追着你的脚步赶回帝京,”宁弈的声音也像那画上微雪沉凉,“紧赶慢赶,终究是迟了一步,那天你从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而我,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回京。”
他的手指,缓缓沿着那两条相交相错的路线游移而过,画出一个不交集的圆弧,“你看,只差一步,只差一处,便成不了一个圆满的圆,生生错出了一个断层,却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修补完整……知微,我只但望,我们之间,不要再这般相遇而擦肩而错。”
凤知微的手指,也像他一般,无声顺着那条怅然的线路走过一遍,恍如那年,圣缨郡主远嫁的队伍,和南海钦差回京的队伍,近在咫尺而错身而过。
随即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环视这十八廊柱,一瞬间她闭上眼睛,似乎想在这夜月色梨花下,将这一幕深深铭记。
等到宁弈站起身时,她已经睁开眼睛,依旧是那样迷蒙而又清明的眼神,笑道:“看看内殿吧。”一转身,当先进了殿。
殿内自然是锦绣帐幔,熏笼宝鼎,极尽华丽之能事,凤知微得了提醒,并没有太注意这些,目光在墙面一扫,又回忆了一下外面的地面,果然发觉层高有异,只是被那阶梯遮掩,不是精通此道的大师,绝不容易发现。
她正在寻找下到下一层殿内的机关,忽然面前整幅的墙一分为二,下半截缓缓沉落,那样巨大的墙壁突然降落,声势惊人,她骇然回首,笑道:“险些以为地震。”
宁弈站在她身后,立在月色光影里,含笑相望,他身边四面不靠,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开机关的,凤知微也不问,只对墙面降落后的地下看了一眼,道:“真是别有洞天。”
“我带着你,不然只怕有机关。”宁弈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两人步下阶梯,阶梯不过短短数截,迎面就是一座深红色浮雕瑞兽的宽阔大门,宁弈轻轻推开,里面的装饰,竟然和上面一模一样,只是空旷些,还没放什么东西,巨大的绣着人物战争图景的深红明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殿壁,奇异的是四面的墙,上半截是镂空的,并不如想象中的黑暗,还有淡淡的光线透入。
“这殿虽然半掩地下,但设计的时候采取了转折取光的办法,可以收到外面的光线,听见外面的声音,如果不想被打扰,把那些暗窗关上就可以了。”宁弈指指上端的一些小窗。
凤知微看着这设计,心里又奇怪的掠过一个想法,觉得这殿说是避难所也不合适,倒有点像是……地宫。
这么一想忍不住笑起来,自己都觉得荒唐,天盛帝的陵寝是早已选好了,在临近山北道燕浒关外的燕浒山,数百位堪舆大师选中的最佳龙脉地,动工也有数年,怎么会改到这里,再说看着也不像啊。
宁弈偏头看着她,问:“笑什么?”凤知微摇摇头,绕过地毯走上前去,大殿空旷,只在尽头侧角垂着帐幔,她掀开帐幔,看见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什么珍奇古玩都没有,只在正中,放了一壶酒,那酒酒壶精致奇异,看得出来是名品。
“这是我的私心了。”宁弈走过来,笑道,“这殿虽说造好了,什么时候启用却还真是难说的事,我上次得了一壶好酒,先存在这地下,以后没酒喝了可以过来取。”
“你怎么会没酒喝?再说你那酒量我看还是算了吧。”凤知微笑笑,伸手去取那酒壶,宁弈笑道,“你馋了?那我们便现在喝了吧。”
“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喝醉了我还得背你回去。”凤知微手指触及那酒壶,又收了回去,她修长的手指在紫檀的多宝格架上拂过,道,“这里倒是干净,有人进来打扫么?”
“我们看过后,就要封闭了。”宁弈道,“本来应该奉请陛下前来看看的,但是陛下毕竟有了年纪,懒得动,只说知道了,这是皇家禁地,完全竣工后,除非陛下下令启用或专门派人来,否则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了。”
“看来我还算好运,好歹赶上趟看一眼。”凤知微笑笑,宁弈伸手抚抚她的发,道:“未必,以后启用,以你的身份,想要看机会多的是。”
他似乎有点累了,在地毯上顺势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凤知微,道:“我倒有点渴了,干脆咱们在这把酒给喝了吧。”
凤知微靠着多宝格架,笑着摇头,道:“怎么这么馋嘴?不行不行。”宁弈瞅着她,拍拍身侧地毯,道:“那来坐坐,走了那半天不累么?”
凤知微忍不住翻翻白眼,心想走什么路了?一路骑马,也不过看了这个密殿,这人真懒,找理由都在敷衍。
她在地毯上坐下,小心的离宁弈两尺安会距离,宁弈看她那一脸防备的神情,倒笑了,也不说破,双手枕头躺在台阶地毯上,道:“把西凉的事给我说说吧,宁澄那小子正事不管,尽说些有的没的,看着他那密信,真是令人火冒三丈。”
“得了吧。”凤知微靠着台阶,仰头看金碧辉煌的藻井,简单的将西凉杀王之事说了个大概,又道,“你那宝贝护卫,公然跟踪也就罢了,还偷我的画,哎,是不是在你那?还我还我。”
宁弈笑笑,悠悠道:“那画啊?魏侯墨宝举世难求,我给裱起来,挂我书房墙上了。”
凤知微“啊”的一声,愕然道:“不会吧?没有人取笑你眼光有问题?”
“怎么会?”宁弈伸手一刮她鼻子,“陛下上次到我书房,对着那画看了半天,完了问我,这是哪一种写意新流派,看着怪眼花的,辛子砚当时在,亏他一本正经的骗老爷子,说是三清山祖师老爷子丹阳子的墨宝,圈圈就是太极,一堆圈圈就是一堆太极,啥时候把圈圈太极都看懂了,也就证道成仙了。”
凤知微扑哧一笑,“辛院首好大胆子!也不怕欺君之罪?”
“陛下对他向来爱重,也知他性格放纵文人习气,并不和他计较。”宁弈道,“他在边疆监军一年多,很辛苦,回京来瘦了一圈,陛下的意思,等他手上的《天盛志》编完,就升他入内阁。”
凤知微静静听着,宁弈又道:“这次你出使西凉,不堕国威,朝中有批居心叵测的,趁势说要升你的爵位,我给拦了,我说出使他国扬我国威本就是使节应为,身为使节卷入他国内政却还算是罪,仔细算来应该降罪才是,当时朝堂上很是辩论了一阵,最后陛下折中了两边意思,说功过相抵,你才继续做你这个一等侯。”
凤知微目光闪动,听得仔细,半晌叹道:“还是你最懂陛下心思啊……以退为进,拿捏分寸毫无谬错,恭喜殿下,放眼朝中,你再无敌手。”
“你错了。”宁弈的回答让凤知微愕然回首,听得他带笑道,“配做我敌手的,还是有一个的。”
他似笑非笑,眼波流动,凤知微转开眼神,也没有装傻的去问是谁,轻描淡写转了话题,“这事算是殿下帮了我,我该怎么谢你?”
“谢我啊……”宁弈拖长声调,突然手一拍,惊声道,“什么东西!”
他手掌拍下的同时凤知微也觉得身下一阵震动,地板似乎一斜,她身子不由自主倾向宁弈那边,大惊之下她下意识去拔腰间的软剑,手刚到腰间却被一双手蓦然按住,随即身子一沉,砰的撞在了一人的怀中。
她一撞上去便知道上当,翻身要跃开,宁弈已经动作很快的将她紧紧揽住,笑道:“……怎么谢我?嗯……以身相许如何?”
他的手指掐在她腰间软麻|茓,凤知微努力抗拒着不让自己因为身体的软而化在他身上,一边用肘抵着他胸膛,一边脸色微红的恨恨道:“半年不见,越发无赖。”
宁弈突然叹了口气,道:“如果可以做君子便掳获芳心,哪个男人愿意做无赖?这不都是逼的么?”
凤知微气极反笑,点头道:“是,是,是我逼得你,真真是对不住。”
宁弈点点头,“无妨无妨。”
凤知微无可奈何就差以头抢地,只可惜身下是他的胸膛,撞上去他八成诬赖她投怀送抱,只好恨恨的挣扎,宁弈却不让,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扬眉笑道:“别气别气,其实我是为你好,你刚才坐错地方了,那地方有机关,你坐一会没关系,坐久了翻扳陷落,你会掉在陷阱里的。”
凤知微一回头,果然发现半边玉阶塌了下去,这下更添几分怒气,“敢情你算着时辰算计我的!”
宁弈还是在笑,抓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握在一起,凤知微愕然看着他动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见宁弈将她的手小心的握成一个拳头,然后往自己胸口一击,道:“喏,给你打。”
凤知微瞪着那拳头,哭笑不得,半晌道:“殿下今儿真有玩兴。”
宁弈却突然敛了笑容,握住她的拳头,淡淡道,“是吗,那是因为你没有玩兴,因为你永远那么理智克制,在刚才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如普通受骗女子一般,在被情人玩笑设计之后,含嗔带怒,轻飘飘打情骂俏的挥拳相揍。”
凤知微看着自己拳头,目中流露过一丝迷茫之色,宁弈看着她神情,眼底掠过淡淡叹息,“我但望你我今夜做一对普通男女,可惜你好像难以入戏。”
凤知微勉强笑了笑,道:“资质愚钝,不善做戏,奈何奈何。”
宁弈瞟她一眼,也不反驳,松了她拳头,却揽了她在身侧,道:“躺一会吧……有东西我想和你一起看。”
凤知微一仰头,便低低“咦”了一声山
此时她才发现,先前那个金碧辉煌,和上方一模一样九龙戏珠藻井,此刻已经变了模样,正中间那个硕大的“珠”,足有一丈方圆,此时都转成了透明,透过这枚“珠子”,可以看见上方的大殿的殿顶,不知何时也慢慢出现一大片透明的穹顶,似乎还在旋转着,月色星光被那旋转的轮盘一转,再透过双层透明穹顶洒下来,整个地下宫殿原本不起眼的墙壁突然闪起无数的碎光,仔细看才发现壁上镶嵌了无数同色宝石,和苍穹之光交织映射,整个大殿顿时星彩闪烁,月色沉浮,四面交织的光穿梭纵横,华彩氤氲,人在其中,如在天宫。
这一幕光彩流离,烁人眼目,连久阅江山国色的凤知微都一时震惊得愣住,她近乎痴迷的仰起头,细细看那光与光交错而营造的迷离幻境,在那些流动的彩色烟光里捕捉轨迹,连惊叹都忘记。
宁弈微笑着揽着她,并没有看那光怪陆离的人间天上奇景,只是含笑偏头看凤知微脸上神情,她一贯神情平静的容颜上,此刻终于如寻常女子一般,露出惊喜眩惑而至忘我的神色,斑娴的星月宝石之光照得她眉目华美,她的喜悦亦如这光华明亮。
宁弈的眼底,却涌出淡淡怜惜之色。
相遇数年,真正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惊喜这样的神情。
不枉他寻遍名匠大师,亲自下山北去请一位隐藏在山野的前辈高人,费时三月,趁夜加工,才成就这神话一般的星月大殿。
想要博她一喜,何其艰绝,便倾了江山,难换。
夜静,夜已深。
大殿亦深深,身在地下却揽星月之光浮沉其间,四面彩光如练,如浮波簇拥,光海之中,那对相拥而躺,仰首凝视这一暮奇景的人,在流动的静默里,各自笑意氤氲,如在云端。
卷四 朝天子 第三章 木瓜好礼
从西凉回来后,凤知微照旧做她的礼部尚书,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子,朝中都有传言,魏知在礼部尚书任上应该也不会再坐很久了——按照惯例,一任尚书后,再外放各道任封疆大吏,回来便可顺理成章入主内阁,魏知一路仕途,都在帝京转悠,还没有外放过,众人都观望着,看最后到底会任在哪地。
凤知微自己却无所谓放到何处,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希望去山北道,当初那个绿林啸聚案很多疑点,听说被打散的杭家首领逃窜在外,残余势力隐遁入深山,若是遇见,倒可以谈谈。
她回来好几个月,一直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皇庙近在咫尺,除了回来第一天按惯例拜望过,其余时间都避而不见,刚回来见过韶宁那次,她十分震惊,那少女沉默而萧索,再无当年鲜明之气,虽然看她的眼神时时仍显示几分热切,但也时不时心神不属,像是另有心思,凤知微心中想着庆妃,她出使西凉时庆妃刚刚怀孕,如今却不知怎样了?然而在韶宁那里,并没有发现庆妃的踪迹。
她也曾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去看过当初勒刻在井口青石上的“皇庙”二字,那里的宇已经消失,磨得光滑如初,看不出曾经有人写过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抹去的,宁弈到底看见没有。
眼看着一阵装模作样忙碌,瞬间又滑过几个月,初夏将至,赫连铮派人从草原送来了成筐的葡萄,用桑麻纸小心的包裹着,快马不分昼夜传递入京,葡萄运到时,居然还能看见皮上凝着的水汽白霜,至于滋味,更是甜得沁人肺脏,凤知微每每吃着,便失了神,恍惚间似乎看见少爷和知晓都在身侧,少爷慢条斯理剥葡萄,不够温柔的塞进知晓嘴里,偶尔也塞一只给她,而知晓靠着她爹的膝,却把手上汁水擦得凤知微满膝都是……凤知微总在葡萄汁水滴下膝盖的瞬间才突然惊醒,再在满室荧荧的灯光下,对着墙上自己孤独的影子悠悠叹息。
这么想着,寂寞的滋味噬心噬骨,再好的葡萄便失了滋味,她小心的包裹起来,准备送一部分去西凉,赫连铮却在某方面很细心,特地来信告诉她,西凉那边也送去了一份,凤知微便命人去买小胡桃送过去,西凉虽然也有小胡桃,但她总觉得,少爷最喜欢的,肯定还是帝京的胡桃。
少爷也有写信给她,很多很经常,但每次都像十分心疼笔墨纸张一样,俭省得令凤知微要哭——巴掌大的纸,十个手指数得清的字,高度浓缩概括性的用词,比如最近一封收到小胡桃之后的回信是这样写的:收到,好吃,想你。
基本上他的回信,最后这两个字是不动的,前面几个字根据凤知微来信的内容变化组合,春天的信那就是:桃花开,想你。杏花开,想你。梨花开,想你。到了夏天,不用问,想必是荷花开,想你。莲蓬熟,想你。等等。
凤知微有时实在有点可怜组织里负责传递西凉帝京这线信件的信使——几千里跑死马累断腿,就为这几个雷打不动的字。
凤知微给他的信做标记很好做:想你一、想你二、想你三、以此类推。
葡萄还没吃完,每日湃在井水里,顾少爷的信高高标记到了十七,她又收到一份奇特的礼物,礼物本身没啥稀奇,还是水果,产于南方的水果,但是送礼的人比较特殊——长宁小王爷路之彦。
路之彦自那日使计拦截摄政王后,便迅速离开了西凉,凤知微手中还有他打的两张欠条,倒也不担心他赖账,不过论起在西凉两人的交集,可实在算不上愉快,好端端的这是送什么礼物?莫不是裹着水果外衣的霹雳弹?凤知微盯着那也包裹得齐齐整整的水果,觉得这玩意似乎太大了些,打开一看,是一堆极其硕大的木瓜,个个浑圆饱满,木瓜间还附着一张纸条。
凤知微打开纸条,纸条上是路之彦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灵动飞扬,每个撇捺都似要飞出纸端,不过寥寥数字。
凤知微一眼之下,气歪了鼻子。
“美人赠我以琼琚,我当报之以木瓜,这是南方最好的木瓜,丰|乳有奇效,你那胸可怜见的,别再摧残了。”
……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将小王爷的纸条呢一下分尸万段。
完了她还想踩烂木瓜,想想干嘛和瓜过不去,便命人将木瓜也运到井边,准备湃一湃再吃,越仇恨,越要迅速灭之。
一边等木瓜湃凉,一边她就淡定的吩咐手下,没事多光顾广记杂食店,让九城兵马司经常去关心关心,顺便也关心下“双喜钱庄”的生意——广记杂食店不过是路之彦半隐半露的据点,后者才是他真正汇通天下的暗桩,凤知微收之以木瓜回之以警告——你潜伏的势力和生财来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木瓜在井边骨碌碌的滚动,香气浓郁,凤知微恨恨抓起一个往井里便投,却没听见预料中的噗通落水声,反而听见一声带笑的“哎哟。”
凤知微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最近某个频频钻井的家伙又来了,迅速站起便要收拾那一堆木瓜,却见宁弈已经笑吟吟冒出头来,嘴里叼着个葡萄,一手托一个木瓜,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道:“滋味不错,这瓜看起来也不错。”
凤知微一看他一手托一个木瓜的造型便面红过耳,赶紧伸手去夺,宁弈手一收将瓜藏到背后,偏头仔细打量她,道:“咦,我拿你两个木瓜你脸红什么?心疼了?不就两个瓜,你怎么越活越小气了?”
他将两个瓜摩挲来摩挲去,还仔细闻了闻,很赞赏的道:“南方来的吧,难得很新鲜,品种也好。”
凤知微看他一脸正经,想想这尊贵人也一直生长在帝京,应该不知道木瓜的所谓妙用,脸上稍微好看了点,清清嗓子笑道:“不是,这瓜还没洗,怕你吃了闹肚子。”
宁弈将木瓜放在一边,扬眉笑道:“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我也回报你一个。”说着拎起一串葡萄,亲手剥了皮,递到她唇边,道:“来。”
星光下他眉目都丽,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凤知微正面对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只觉得男色有时候果然也是种压迫,连忙转开眼,伸手要去接,宁弈却道:“你没洗手,嘴来。”
凤知微听着那句“嘴来”,又觉得不对劲,刚要瞪他,宁弈却已经将葡萄轻轻擦上她的唇,晶莹的葡萄汁水染了一唇,衬得唇色鲜艳,宁弈笑道:“不张嘴?行,那给我尝尝甜不甜。”说着便要凑近来。
凤知微吓了一跳,立即迅速张嘴,一口就将葡萄给吞了,险些噎着,宁弈手指在她唇上刮过,笑吟吟道:“这才乖。”一边就将沾染了她唇上葡萄汁的手指,递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吮。
他吮汁水也罢了,偏偏一边吮一边还要微微偏头,笑看凤知微,这一刻他笑容魅惑荡漾,和白日里清雅尊贵截然不同的气韵,便如午夜妖红绽放的曼陀罗,流丝曼长,摇曳生香。
凤知微遇上这样的笑容,瞬间丢盔弃甲,要不是夜色初降这里花木葱郁有所遮掩,她那火烧一般的脸定然遮掩不住。
只好赶紧一把抓过所有葡萄,避免这人再次调戏,宁弈也不和她抢,任她把葡萄都抢在手里,等她抓着一捧葡萄准备开吃了,才笑道,“刚才我剥给你吃了,礼尚往来,轮到你了。”
凤知微摸摸脸,瞟他一眼,曼声道:“好啊……”慢吞吞剥了个葡萄,晶莹的马奶子在她雪白的手指间汁水饱满的颤颤,她正坏心的撕下最后一点,皮,准备将这葡萄挤到某人脸上去,谁知身边坐在井口的宁弈,突然凑过脸来。
此时她正好手一挤,葡萄溅射而出,正正落在他唇间,宁弈一口含住,顺嘴就连她的手指也含了进去。
凤知微赶紧抽手指,那人却轻轻咬住不放,他的脸在她低一点的位置微微上扬,一双流波含笑的眼睛逼在近前,被那样的目光一看,凤知微再次不争气的红了脸,只觉得他含住自己手指也不老实,舌尖轻轻刷来刷去,牙齿翻来覆去的细细咬,热而痒,她的手忍不住颤了颤,不顾可能被咬伤便向外抽日
宁弈却已经立即松口放了她,凤知微抽出手指,眼角觑到清晰的一点齿印,红着脸,却还要勉强装着大尾巴狼,淡定的道:“抱歉,没洗手。”一边就手在井边洗手,想借那冰凉的井水,平息脸上的燥热。
宁弈也不说破,悠悠道:“你便是蓬头垢面,我也不介意。”看了她半天,突然将她的手一拉,道:“洗完没有?再洗你也不怕手洗脱皮?”
凤知微背对着他,抖抖手,宁弈已经抓了一方帕子,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替她擦干净了,他的动作专注温柔,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漾出一小片月色的光影,凤知微一眼掠过,立即转开眼光,只专注的看那堆木瓜。
宁弈替她擦干净手,将帕子收在怀里,笑道:“刚才我从皓昀轩才回来,陛下的意思,可能真的会将你外放,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凤知微想了想,道:“我自然是希望好地方,你也知道,我出去一任不过是个过渡,是为进内阁做准备,既然这样,就不要把什么穷山恶水拿来给我治理了,江淮我看就不错,离帝京也近。”
“你倒想得美。”宁弈失笑道,“那是天下第一富庶地,肥得流油的美差,你是要我打破头去替你争?”
“陛下不是打算治理漕运,开辟京淮运河么?”凤知微笑道,“你主管户工二部,这差事只怕要落在你身上,你想个法子给江淮道布政使找点麻烦,换我去了就是。”
“你这女人什么时候能不要以阴谋治人?”宁弈拍拍她的头,道,“知道了,尽力吧,依我的意思,何必一定要外放,反正你身上破例的事儿也不算少了,不妨再多件,我总希望你离我身边近些,免得哪天一不注意就飞了。”
“下官的翅膀尖儿栓在殿下手心里。”凤知微嫣然笑道,“您叫东绝不敢往西,您指北绝不敢头朝下栽。”
宁弈微微一笑,瞟她一眼,道:“我看倒过来才对。”也不再多说什么,道:“明儿还有事,我先回,你早些睡。”
凤知微“嗯”了一声,神情有些犹豫,却没有开口,宁弈向来是个机敏的,走出一步又回身,凝视着她,问:“你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没有什么。”凤知微下巴缓缓往隔壁不远一扬,“这次我回来后,韶宁似乎安静了许多,我想知道我不在期间,她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光下垂,落在那原先刻了字如今却很光滑的井口上,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两个字。
“韶宁是有些不对。”宁弈道,“但你出京后,她并没有一直呆在皇庙里,她以散心为名,出京下了山北道,去天下第一大寺德照寺,参拜禅宗七祖智圆大师的金身了,在那里呆了很久,你回来前不久才回京。”
凤知微怔了一怔,心中掠过一丝不安,随即笑了笑,道:“她要真的肯潜心佛理也便好了,我总是担心她那性子,钱彦当初给她那一刀伤得留下病根,至今还没好利索呢。”
“钱彦这次去西凉,给你整理文书办得不错,我准备和吏部打个招呼,给他授个实缺。”宁弈随口答了一句,他心里似乎还有事,很快的下了井口,就要去按机关,凤知微下意识起身相送,宁弈快要隐身入井的时候,突然凑过身子,附在她耳边,轻轻道:“嗯……木瓜是好东西,和雪蛤清蒸更有奇效……你知道的。”
凤知微:“……”
井口恢复了平静,凤知微在井边默默坐了一会,心底烦躁,胡乱啃了几口木瓜,突然飞身而起,越过高墙,自后巷去了隔壁皇庙。
她飞身而出时打了个手势,示意无需跟随,以免人跟多了,到皇庙那种地方反而容易被发现。
皇庙里一片安静,她隔窗看了看公主屋子,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动静,正要走近些看,忽听身后风声一响,来势极快,凤知微心中一惊,闪电后退,对方却比她更快几分,隐约间针尖般利锐的呼啸一响,什么东西已经袭击到后脑!
这人出手已经超乎想象,凤知微自顾南衣以下还未见过这等武功,也未历过如此迫在眉睫的生死之间,百忙中她霍然后仰,从墙头上倒栽下去。
这一栽对方落空,半空里隐约看见黑色衣袂里什么鲜红的光影一闪,凤知微刚要翻身,那呼啸的风声又至,凤知微有点狼狈的一退再退,她轻功本就极好,对方身法却也追电流光,呼啸风声不断里,两人一追一逃瞬间便出了皇庙范围,凤知微奔逃一阵子,在转过一条巷子时,身后那死追不休的风声突然停止,凤知微在黑暗中回首,来路空寂,微湿的地面上泛着水汽的青光,四面毫无人影,刚才那似乎要不死不休的追杀和生死俄倾的危机,似乎只不过惊梦一场。
她怔在那里,后背冷汗飕飕,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人突如其来而又刹那离去,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四面一望,才发现这一追一逃竟然远远的出了皇庙,看四面建筑,像是帝京南面笙歌夜舞的不夜花市,前方不远处,可不就是自己曾经在那喝过酒的胭脂河?
她愣在那里,四面冷风嘶嘶,寻常人在这种时刻,又刚刚惊魂一战,多半都会打道回府,她却向来是个遇事多疑的人,并不急着回去,慢慢踱了几步,走到当年自己坐在上面喝酒的那块石头,思索着坐下去,偶一抬头,正看见“兰香院”的牌子。
这院子是她当初出府后最初的掩身地,此时看来颇有几分亲切,她突然想去探望一下茵儿,或者还可以看看嫣红翠儿她们,看看她们现在如何了。
当然不能从正门进,兰香院那个很隐蔽的后门,她熟悉得很。
凤知微站起身来,收了魏知的面具,还是男子打扮,留了那张经典黄脸,到了兰香院后门前,正要敲门,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身子一闪躲到一边,便见茵儿扯着一个老婆子急步过来,初夏天气满脸大汗,神情十分紧张急切,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子,个个身姿窈窕容貌艳丽,凤知微缩在暗影里看着,心想兰香院的姑娘们什么时候档次这么高了?
一行人匆匆推门,门根本没关,刚才似乎也没人,但立即就有人从门后道:“来了?快点!”将一行人接了进去,随即门内人影连闪,将门关上。
隐约听见里面脚步匆匆,还有人咕哝:“这婆子有什么了不起,还能比……”
随即便听见茵儿的声音,截住那人的嘟嚷,冷声道:“少说几句!无论如何,主子性命要紧!”
凤知微听着她们的脚步声,忽然伏身地面,仔细倾听,果然,那些脚步声,竟然不像走在平地上,而是渐渐转入地下。
地道?
凤知微回想兰香院的布局,她对于机关之术的学习,是自从宗宸给了她那神秘册子之后才开始的,之后她便离开了兰香院,对这个地方,她还真的没注意过有什么蹊跷。
如今听着茵儿的说话腔调,那句“主子”,众人急切的神情,和那个所谓的地道,她心中忽然警兆一闪。
当初被逐出府很多事,看似寻常,其实事事都在别人计划控制中,宁弈那时已经将目标锁定了她们凤家姐弟,所以秋府初遇不是巧合,雪夜孤桥不是偶遇,兰香院,自然也不简单。
黑暗中凤知微听了一阵,直起身来,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又跃身上树,四处推算一下,过了一会,她身子一纵,无声无息从树端掠过,转过一条窄巷,在一处民房前落地。
这里,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地道的出口。
四面有些零零散散的乞丐,凤知微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些乞丐是真的,她落在一个单独睡觉的乞丐身边,看看他的衣服还可堪接受,捅了捅他,道:“喂,兄台,能否买你一件衣裳?”一边递过一枚碎银子。
那乞丐两眼发光,接过银子咬了咬,立即利索的脱下衣服,二话不说消失在黑暗里——这些经常在花楼酒肆附近乞讨的流浪人,会遇见各式古怪的人,早已学会处变不惊,有钱就赚。
凤知微这下倒省了事,捏了鼻子将那件发黑的破褂子穿上,又披散下头发档住脸,她今天没带面具出来,只好委屈自己装个乞丐,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这些长年在此乞讨的乞丐,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蹲在一口破缸后,悠然自得的捏着不存在的虱子,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还没有动静,外面却突然起了风声。
不仅有风声,还有亮光。
剑光。
这是一片寂静的黑巷,和不远处灯红酒绿的不夜区鲜明对比,那边的七彩光亮照过来,这里也时常闪过迷离的烟气,所以那些剑光出现时,像远处的烟花无意中爆射到此处,不过是浓郁的黑暗里雪光一闪,发出轻微的“哧”的一声。
以凤知微的武功,竟然也在对方出到第二剑的时候,嗅见了一阵血腥气,才霍然惊觉。
她借着那破缸的裂缝,小心翼翼看过去,这一条窄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扎束得利落的黑衣人,在巷内快速飞窜,出剑如泼风,无声无息将那些在巷内睡觉的乞丐全部刺死。
凤知微心中一震,此时她要走已经来不及,看这些人武功,她逃能逃掉,但是难免打草惊蛇,再说她心中始终还记得先前皇庙将自己逼下墙头的高手,万万不敢冒险,于是缩在缸后没有动。
她的身形比较掩蔽,但是那些人却似乎必须不留活口,不多时便有轻捷的脚步过来,看见缸后的她,眼中狰狞的微光一闪,长剑如灵蛇,“咻”一声,射入她心口。
这人对自己武功很有自信,一击得手再不犹豫,转身就走。
他倒提的剑尖在暗色中闪着微光,剑尖缓缓滴下鲜红的液体……
凤知微一动不动蜷缩在缸后,看起来就是个枉死的乞丐。
怀里的半个木瓜很香,她突然觉得有点饿……
那边似乎已经清理干净,随即听见马蹄声响,这些人立即恭谨的迎了上去。
凤知微偏过脸,隔着破缸的裂缝,看见一骑红马悠然而来,那马入眼她心中便一震——极品越马!
视线往上一抬,马上人正冷然俯身下望,星光下一张脸白玉玲珑,秀丽熟悉的脸型,眼睛却大而明亮有煞气。
韶宁!
她立马星光下,看着那地道出口的民房,慢条斯理的开口,晚风吹来零散的语音,隐约听见说:“……都清理干净了?”
黑衣人恭谨俯身。
韶宁满意的点点头,指指那民房,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地方我看谁也想不到,马上接了人立即走。”
“是。”
“这些尸体,”韶宁皱眉看看地上,道,“都清理掉,不然明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又要麻烦。”
那些人领命便去拖尸,凤知微暗暗叫苦——她可不想被拖走。
此时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庆妃今夜临产,不知怎的,她不回宫中生产,也不在皇庙生产,却选择了兰香院地下密道,而韶宁,现在就是算着她临产时辰来接她的。
凤知微算算日子,按说庆妃还该有个几天才临产,这是提前了几天,还是干脆催产了?
她心中还有个疑问,庆妃和宁弈有合作关系,那么庆妃和兰香院,是个什么关系?
此时已经有黑衣人走近,快要来拖她,凤知微心念电闪,思考着要不要先被拖走等下再回来——
突然一阵闷响!
这响声似乎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整个地面都晃了晃,破缸里残存的雨水突然溅了出来,泼了那要来拖她的黑衣人一靴子,那人骇然后退看着地面,连装死的凤知微都惊得睁开了眼睛——地震了?
随即她就觉得不对,地面只是这么一晃便恢复安静,四面房子都安好如初,她的耳朵紧贴着地面,此时隐约听见了哭喊和惊叫之声,从地下传来!
凤知微此时心中如雷霆滚过,刹那间明白一切!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随即她便想不顾一切先走再说,此刻是非之地,不宜再留,然而她还没动步,那边韶宁突然惊喝:“怎么回事?谁!”
随着她的喝声,四面突然出现幢幢人影,也是一群黑衣人,都戴着僵木的面具,手持各种武器,无声将韶宁带来的那批人包围。
双方面面相觑,凤知微还以为好歹要打个招呼说几句场面话,谁知铿然一声剑光一闪,韶宁那边的一个黑衣人已经无声倒下,这似乎便是一个序幕,刹那间两边的人便凶猛的战在了一起,那些后来的黑衣人,不仅完全不打招呼,而且招招杀手,着着致命,看那模样,比韶宁手下杀乞丐更为决心狠辣。
韶宁被护在当中,几个手下眼看对方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拼命扯着她的缰绳要护她先走,韶宁在马上挣扎,拼命回身低声嘶叫:“……不!我要带走我的……”一个属下低喝:“您得先顾好您自己的命!”狠狠在韶宁马ρi股上一扎,那马痛极长嘶,一抬腿便飞越三丈,生生越过鏖战的人群,远处灯红酒绿烟光里红色马身一闪,已经冲出了包围圈,韶宁手下的忠心武士吆喝一声,齐齐扑上去断后,双方再次战成一团,而那红马上黑影长发被风一扯,已经如旗帜般远顺在了街道的另一头。
黑巷子里人群混战厮杀,浓腻的血浆不住飞溅,凤知微趁正在混战,赶紧猫腰想溜走,忽觉腰后一紧,身子已经被人扯住。
她大惊扭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缸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塌陷,地面上陷下一个锅盖般的洞,灰烟弥漫的洞口里探出一个的半个身子,满面血迹和尘土,正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袂,一边将一个包袱拼命递过来。
星光下凤知微眼神落到那包袱,顿时一跳——那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再一看那满面血迹,哀恳望着她的女子,赫然是茵儿!
“求你……求你……”茵儿并没有认出她是谁,只当她是这巷子里的乞丐,眼中燃着一丝希望,挣扎着将那孩子往她手中塞,又抖抖索索递过手中一个锦囊,“……送他到皇庙……皇庙……有钱……”
凤知微一低头看着她,这女子眼神已将涣散,很明显刚才那一下爆炸,正是发生在那地道里,有人下手极狠,趁这众人最乱最没防备的时机炸了庆妃的最重要藏身地,临产孕妇和新生婴儿,还有挤在一起的人们,如何经得起这一炸?
这个人是谁,不问也知。
无双城府,惊人耐性,向来是他的专长,可笑她还在担心他不知皇庙暗藏皇子,他却早已将一切运筹惟幄在心,庆妃怀胎十月必然处处小心不给人可乘之机,他便也不急着打草惊蛇,只等到她最弱的那一刻,斩草除根!
内炸密室,外驱韶宁,此间便是他主宰!
茵儿的手仍旧递在半空,她仰首望着她神情哀恳悲凉,凤知微看着那眼神,突然想起那年她最孤寂最落魄的时刻,她敲开兰香院的门求做小厮,被嬷嬷劈头盖脸骂一顿要驱逐出去,是茵儿突然出现,款款将手搭在了嬷嬷肩头,笑吟吟看着她,软声道:“嬷嬷,咱们院子,不是正缺个小厮吗?”
没有茵儿的帮助,她不能留在兰香,就未必能遇见辛子砚,得了那田黄石的信物,最终借助青溟之力,飞跃龙门,煊赫至今。
而在兰香院那几个月,茵儿真心照拂过她,给过她十九年以来,未曾多得的普通人的关怀和温暖。
一瞬四年,四年后她递来的指尖已将失去生命的温度,那十指纤纤如玉如琢,染了玲珑的血珠,再不复当年的温暖柔美,她记得那时她搁在嬷嬷肩头的手指,染了的蔻丹也鲜红如血。
凤知微闭了闭眼睛。
有些事,矛盾犹豫试图避开,兜兜转转却依旧是那结果……是天意吗?
搭在她臂上的指尖,渐渐发出了最后的痉孪,茵儿呼吸急促,一双散光的眸瞳,紧紧的盯着她。
凤知微睁开眼,伸出手。
她平静的接过了那个孩子。
茵儿眼底爆出喜色,一瞬间眼光那般灿然一亮,随即寂灭,凤知微俯下身,听见她一丝声音细若游丝飘荡在喉间。
“主子……我报了你的……恩……”
凤知微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看着那女子含笑合上眼睫,才低头去看那孩子,小小婴儿似乎先前在地下已经哭号过,此时累极而眠,眼下还挂着泪球,混着血迹和尘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十分狼狈。
凤知微低头用手指轻轻拭去那些尘土,在心中悠悠一声叹息。
孩子,来这世上确实是要哭的,人生多苦,总无尽头。
她抱紧了那孩子,在心中思量了一下,她自然不会将这孩子送往皇庙,她的打算是远远送出京,送到天高皇帝远的草原,就让这个孩子,在赫连铮的羽翼下,做个永远不知道他真实身世的快乐牧民吧!
计议已定,前方战况似乎也渐渐平息,她从缸后悄悄直起腰,准备无声趁着夜色和灰尘弥漫,先行遁走。
然而她半直的腰突然顿住。
随即她缓缓转头,就以那种半弯着腰的古怪姿势,看向先前还没有人的巷子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了一个人影,月白锦袍,清雅绝俗,容颜气质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后深黑色披风却飞舞若妖,一朵硕大淡金色曼陀罗张扬一闪。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里,神情模糊斑驳,只露半张颠倒众生容颜,隐约一抹浅浅笑意。
两人在深巷对望,各自平静而森凉。
半晌他开了口,声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双手,向着她的方向。
“来,给我。”
卷四 朝天子 第四章 这么近,那么远
凤知微遥遥望着他,看着他带笑唇角和不带笑意的眼神,忽觉几个时辰前的井口吃葡萄的甜美调笑,遥远似在百年前。
这般对峙模样,倒更像那年静斋自己无意中救了韶宁,落花楼头一坠,他策马而来仰头冷冷相看的一幕。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伸来的手上,他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明明知道她未必肯递出那孩子,却一心想要知道,她肯不肯为他让步一回。
半晌她叹了口气。
“殿下,”她道,“我相信你看见了井口的字。”
宁弈缓缓收回手,有点失神的注视着自己掌心,笑了笑,道:“还没谢你提醒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凤知微平静的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当初我下决心提醒你,我自然明白,对你来说,这孩子不能留。”
宁弈目光闪了闪,并没有露出喜色,他的神情,明明是在等她说下一句话。
凤知微暗暗叹息——普天之下,最了解她的,确实还是宁弈。
“但有些事,计划中和真正面临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她诚恳的看着宁弈,“比如这个孩子,当我没有见过他,当他还只是庆妃腹中一个陌生而虚幻的存在的时候,我可以犹豫再三后决定提醒你,给你机会除去他,但是当这孩子真正抱在我手中,弱小无依的靠在我怀里时,我便不得不想起他的无辜,不得不想起对我有恩的茵儿临终托付时的眼神……殿下,我再狠再辣,那是对敌人,而我,毕竟是个女人。”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除非天性恶姜,否则所有女子,都无法亲手杀害一个无辜婴儿,何况说到底,她和庆妃并无仇恨,这样扼杀别人的新生儿,她做不到。
她也曾做过母亲——她曾把小小的顾知晓抱在怀里,看她长大到三岁。
她也曾满怀温柔和喜悦,细细嗅她的|乳香,而当她如今失去她,她也曾无数次在那些凄清的夜里寂寥而落寞。
知晓不过是她的养女,而庆妃是怀胎十月的亲生子。
她知道那种感觉。
宁弈在巷头暗影里静静沉默。
“我要提醒你一句。”她柔和的道,“事情做太绝也是不成的,你知道庆妃那人,不是简单角色,一旦活下来,知道失去了这个孩子,她会疯狂的对付你,你倒不如将这孩子钳制在手,只要她知道他还活着,便永远不会和你为敌。”
“我和她经此一事,已经注定为敌。”宁弈淡淡答。
“既然注定为敌,不如在手中多个可以制衡她的砝码。”凤知微打量着他的神情,突然道,“刚才在底下,没有找到庆妃?”
宁弈默然,不否认就是承认。
半晌他道:“你决定不交给我?”
凤知微默然不语。
深巷里恢复了寂静,那是一种沉重而萧瑟的寂静,仿若实质的墙,厚厚的横亘于两人之间。
半晌宁弈深深吸了口气。
凤知微还从未见过他有这种举动,印象中宁弈看似散漫疏离,其实杀伐决断,她和他相处这么久,就没见他真为什么事犹豫过。
随即她听见宁弈道:“你交给我,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
凤知微静静的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并没有表现出不信任,却有几分审视的意味,半晌她道,“为什么就不放心我?”
“你是想把他送到草原吧?”宁弈道,“就如你不放心把他交给我一样,我也不放心草原,太远,变数太多,赫连铮为人又疏旷,一旦被庆妃知道什么,以她狠辣细密的手腕,赫连铮未必防得住,实话说,普天之下,能够始终不为人所趁的,除了你我,我谁也不相信。”
凤知微默然,她不得不承认宁弈的顾虑有道理,草原天高皇帝远,真要出了什么事,连她也无法顾及。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孩子绝不能接触所有拥有权势和地位的地方。”宁弈断然道,“草原王庭也不能,你放心,我既答应你留他性命,必然不会反悔。”
凤知微扬起眸子,看着宁弈眼睛,他坦坦荡荡看着她,乌黑如墨玉的眸瞳里,找不着阴谋的光。
凤知微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孩子,他睡得香甜,轻轻的吧嗒着嘴,散发出清甜的|乳香,凤知微伸手轻轻逗了一下他粉嫩的脸颊,感觉到婴儿饱满而有弹性的肌肤,滑润柔软,心底也不禁泛起一丝温柔。
这种感觉刚刚泛起,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像电光一闪,来去刹那,等她凝眉想去思索到底刚才一瞬间想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无论如何捕捉不着了。
她只好将那念头放在一边,仔仔细细看那孩子,轻软的一小包,份量却重逾千钧,她眼中触及那包裹里明黄的一角,心中一震,忽然想起那年大雪,在宁安宫读娘的遗书,那遗书最终焚毁在火中,其中字字句句却深刻在她心底。
如果娘在,定然会让她保住这个孩子,以此钳制庆妃和宁弈……
这是天盛帝最后的子嗣,有这么一个皇子存在,天家的皇权承继才会有更大变数,只要稍微头脑请醒的人,都应该明白,如果是宁弈这样一个城府深沉翻云覆雨的成年皇子得登大位,对于她将来要做的事,阻力会增加很多。
她从来都明白。
否则不会有井口思索一夜之后,才悄然勒刻下的浅浅皇庙两字。
立过的誓言,千般的纠缠,人生里无数犹豫为难。
她一生的决断心狠,在这人面前,终究不得不悄然辗转。
凤知微闭上眼,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娘,原谅我。
我答应你,会努力实践那年在你坟前血写的誓言,但是请允许我,保留一点心的自由。
让我放弃这一次机会。
让我可以,再次尝试信他一回。
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的眼神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注视着宁弈,浅浅一笑,她什么都没说,便将怀里的孩子交了过来。
宁弈接过孩子时姿态平稳,但眼神里也有了淡淡震动。
只有他知道,这个简单动作对于凤知微的不简单。
只有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女子,她一生没有单纯的信任,她的过往和抉择,让她无法信任。
将那小小婴儿抱在怀里的瞬间,他的手颤了颤,扬起的笑意,却是如常宁静的,和她一样。
他想,也许她不知道他此刻的明白。
正如她想,也许他不知道她此刻的放手。
对他们来说。
此刻才是一生里,心最近的距离。
却都以为,对方不知。
将那孩子交给宁弈后,凤知微看着宁弈用自己披风小心的包裹住他,上马离开。
那队黑衣人已经将韶宁手下全歼,现在正动作利落的收拾尸体,两个一组,将尸体扔上一辆不知何时驶来的漆黑的马车,再悄无声息的驶走。
到了明日,韶宁那些手下,就会无声的消失于这个世间,无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亦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处。
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家兄妹的暗处博弈,凶猛而决断,真刀子出入的杀戮。
既有朝堂上潜伏暗藏的谋算,也有真刀真枪的鲜血飞溅。
人命不过是皇家牺牲品,毫无顾惜。
每个皇子手下都有一批豢养的死士,每个皇子成长至今,都经历过无数次暗杀。
凤知微心中有微微的凛然,觉得这初夏夜的风也很冷。
她在巷子里凝立不动,看宁弈背影远去,心中模模糊糊想着庆妃去了哪里,而先前那在皇庙墙头逼走自己,让自己“误打误撞”撞上这一场杀机的人,到底是谁?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宁弈手下极其熟练的填平地道,连那破缸都小心放回原处,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去睡觉。
她沿着老路回去,其实她和宁弈府邸是在一个方向,不过她估计宁弈此刻应该去安排那个孩子的去向,所以特意没有和宁弈一起走,让他自己安排,也有避嫌的意思。
她越过重重墙头屋脊,飞掠得风声虎虎,心中总有轻微的阴霾郁闷难散,她奔得近乎发泄。
然后她突然看见前方有黑影一闪。
那种飞掠的身姿,远远看来有几分熟悉,凤知微皱了皱眉,下意识的跟了过去。
那人轻功极好,她远远的跟着,眼看着前方一棵树遮挡着,也是一个隐蔽的巷角,随即那人突然不见了。
凤知微刚怔了怔,便听见一声轻微的“哧。”
这声音太熟悉了,平均每阵子她都会听上十七八遍,已经完全养成了敏感,一听见这声音就知道会死人。
不知怎的,听见这声音她的心便沉了沉,像是某种内心隐秘的希冀和美好,突然被利刃割断沉落。
这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停了下来,停在墙头,一瞬间不想再上前。
似乎只要一上前,有什么就会在眼前刹那崩毁,再也收拾不来。
她在墙头犹豫了那么一霎,随即她想转身。
远远的前方巷角,却已经转过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是宁弈。
凤知微的目光,第一眼就落在了他怀中的包袱上。
随即她晃了晃。
月光阴冷的落下来,惨惨的青色,那层千年土埋过的青玉般的色泽底,是一片殷殷的血色。
血色里明光一闪,属于金属利器的寒光。
一柄短刀,Сhā在那婴儿的当胸。
那孩子微微的张着嘴,似乎前一瞬间还在啼哭,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光泽已散,像是僵木的算盘珠子,泛着死死的黑色。
他脸颊还是那般薄嫩柔软,却已失了先前的红润,只剩一片凄凄的白,在月色里,白纸般的一晃。
小小的生命,结束在初生后不久的一刻。
不死于母腹,不死于催产婆子的手,死于那人的狠心。
死于她刚刚的放手。
月光下凤知微的脸色,和那死去的孩子一般的惨白。
她紧紧的盯着那小尸体,再将目光缓缓转向宁弈,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的不是这决然的杀戮,而是某种明知的欺骗。
宁弈也在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似乎也在打量那小小尸体,半晌长叹一声,将那血迹殷然的一团,交给了身后属下。
随即他似乎吩咐了一句话。
凤知微紧紧盯着他的嘴型。
他在说:
“别让她知道……”
凤知微闭上眼睛。
这一瞬间她凝定如木雕,当真失去了所有的呼吸和动作,寂然如死,以至于宁弈明明从她不远处墙角下走过,也没能发现她。
那三人的脚步声轻缓从深巷里走过,身后落下一滴淡红的血。
良久之后凤知微睁开眼,眼睛也鲜红如血。
她独立墙头月下,衣袂微凉的扬起,遮住了她的眼,她神容苍白如雪,眼神崩毁。
崩毁的不是死亡本身,崩毁的是人生里最后一次鼓足勇气付出的信任。
一次冒险的信任,她期盼并相信不曾托付错,然而现实那般森凉的告诉她,她再次错了,愚蠢的错了。
天知道经历过那年大雪,她这一次的选择,何其艰难。
那是决然的放弃,那是倾覆的抉择,那意味着她要付出更多的艰辛来能完成自己的血写的誓言,甚至意味着她内心深处的矛盾和犹豫,意味着终有一日,也许她真的会为心深处那块渐渐被打动的柔软,而中途撒手。
然而天意或是命运的黑手,容不得她退缩哪怕小小的一步。
现实如此严苛,总在她最沉溺温情的那一刻,给她狠狠一击,要让带着血色的醍醐灌顶,教会她,心软便是灭顶,退让如此讽剌。
凤知微在墙头,慢慢的坐了下来。
她以手抱膝,将脸深深埋在膝头,故意拨乱的发倾泻下来,在月光里泛出黑而冷的光。
她要好好想想这一场死亡。
她要好好想想前路的走向。
这个孩子的死,她不意外,却苍凉,苍凉的是那样的欺瞒,她宁可宁弈那般直接的告诉她,这个皇子必须要杀,她也许会无奈,但也会理解。
没有谁比她更懂皇家的倾轧和你死我活,懂得宁弈这一路的苦。
她选择将那孩子交给他,有信任,也有试探,想看这个曾口口声声对她说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是否在事到临头,愿意给她一点真诚。
然后她输了。
人不能在同一处错上两次。
她凤知微不能那么蠢。
因为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她自己,她此刻身后有更多的人,将命运系于她身,姒一个心软,一个抉择的错误,倾毁的将是无数生命。
到了此刻,她理解了宁弈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退后,为上位者,自有他的身不由己。
这是生死博弈场,她心软,他却决然,那最终换来的,就是全盘的输。
月下墙头,晚香玉幽然芬芳,她在氤氲的香气里,默默将自己凝成化石,再在很久很久之后,悄然站起,一步步,行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月光拉长背影,各自占领一处悠长的黑暗。
这是一生里最远的距离。
只可惜。
这一次。
他们都不知道。
长熙十六年十一月,朝廷下发明旨,原礼部尚书魏知,调任江淮道布政使。
圣旨一下,满朝恭贺,布政使固然是封疆大吏,但任哪个地方的布政使那区别也很大,江淮作为天盛第一道,地位举足轻重,天下十三道,只有江淮的布政使,是当朝一品,魏知第一次出任地方大员,便落在江淮道,这等荣宠,羡煞了满朝文武。
凤知微接了旨,速度很快的便准备出京,江淮离帝京很近,她却好像山高水远路途难及一样,把府邸里所有能带的都整理打包准备带了去,东西箱笼浩浩荡荡,让人以为她这么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临行前她去皇庙向公主辞行,韶宁开庙相迎,凤知微看她气色似乎不太好,有些枯瘦憔悴,脸侧竟然生着淡淡的斑,凤知微和宗宸久了,也通医理,虽然不方便把脉,但看她姿态气色,便觉得似乎韶宁有病在身,而且有点像是妇人疾病。
凤知微心底疑惑,以前韶宁十分光艳,又养尊处优的,按说再不可能有这类病症,莫非寺内苦寒,她补养不够所以得病?又想她无辜破身,心气郁结,是不是故意糟践了自己?但感觉韶宁也不是这种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现在她对韶宁,也有点摸不透了,现在的韶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娇蛮霸道任性的小公主,她恍惚而淡漠,似乎安于皇庙生涯,竟然也不吵着要嫁她了,倒是前不久她去见天盛帝,老皇帝还曾暗示,等修行满两年,就找个理由还俗,把韶宁赐给她,并警告了她,不可在江淮布政使任上另娶他人。
凤知微不过苦笑而已——这幸亏她是女子,万一是男子,韶宁又改变主意不肯嫁了,是不是就要独身一辈子?
韶宁在皇庙后院招待了她,挥退了所有下人,一方白石桌几样小菜两壶清酒,凤知微看着那小菜又苦笑——全是荤的。
这个发现倒让她放了点心,最起码韶宁个性中的放纵恣肆还在,没有完全变成一个陌生到底的人。
两人没说什么话,一直默默喝酒,凤知微觉得,大概那夜接庆妃却功败垂成让韶宁意气消沉,韶宁一向心高气傲,又对那个皇弟抱了极大希望,小心翼翼费尽心思等了十个月等到最后,在以为大功告成时却被宁弈横戈一击,也难怪这骄傲的皇家公主受不了。
凤知微心里还有一份不安,来自于庆妃——这个女人明明当晚地下密室产子,却能在宁弈眼皮子底下莫名失踪,然后,她居然又回了宫!还是天盛帝的宠妃,失去的孩子,对外说是意外流产,也不知皇帝知道几分真相,之后也没见庆妃对宁弈做出什么事来,是因为宁弈势力过于雄厚庆妃撼动不得,还是有别的原因,连凤知微也猜不透。
她在那就着酒慢慢想心事,对面韶宁也心神不属一杯接着一杯干喝酒,等到凤知微回过神来劝阻,韶宁已经喝多了,凤知微过来扶她,韶宁红晕上脸,软软依在她身上,很听话的任她扶回房,凤知微蹲下身给她除鞋袜,韶宁却突然扯住她的手,就势一倾身,便倒在了凤知微怀里。
她倒下来时还不忘记扯住她衣襟,双手攥得死紧。
凤知微一僵,心中暗暗叫苦,这位可别借酒装疯想要吃了自己,赶紧伸手去抹她的手,韶宁却不让,她不知何时已经乌发散开,满头青丝倾泻于枕上,原本有些憔悴的脸色因为酒气上涌,晕红如桃花,一双眼睛盈盈流波,往昔煞气都不见,只剩了此刻十分瑃情。
凤知微看着那样一张脸神情荡漾的晃在自己面前,心里就觉得崩溃,上次谨身殿里那一幕刺激已经够大了,再来这么一回,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甩手而去,只好加了几分力气,一边捋韶宁的手一边低声道:“公主……您喝多了,这是在清修之地……”
她这么一说,韶宁突然激愤起来,狠狠一偏头,呸了一声道:“什么清修之地,什么玉阙金宫……不过这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不过一个理由套着另一个理由!还是当年大哥说得对……永无自由皇家金玩偶!”
她将火热的脸靠着凤知微手臂,整个人柔若无骨的缠在了凤知微臂上,嘴里轻声低喃着什么,她说得太模糊,凤知微不敢倾下身子去听,以免她误会自己是要俯身相就,只顾着抽自己的手臂,韶宁却紧紧的抓住她,像溺水的人抓住可供攀援的浮木,凤知微给她拉得身子往下一歪,隐约听见一句“你给我一个……”
给她一个什么?凤知微皱起眉,这话有点奇怪,她小心的双手撑着膝盖,拉开点距离去听,韶宁却始终没有说清楚,只是反反复复在说:“你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这句话有个现成的答案可以填空,比如给她一个销魂旖旎之夜,但凤知微直觉不是这样的,以韶宁的身份,这样的话她不可能说出口。
眼看着韶宁脸颊带赤,酒醉之下拉扯得没个分寸,凤知微害怕路之彦袭胸之事重演,叹了口气,伸手在韶宁后颈一拍,韶宁应声软倒,凤知微将她放好,给她盖上被子,负手看了阵子,叹了口气离开。
她迈步出皇庙,看看天边阴霾的天色,要下雨了。
魏府后门边一排箱笼正在装车,她不打算大张旗鼓的出京赴任,按说应该明日出京,届时一定有大批人来相送,劳师动众的又惹人注意,还不如提前一天悄悄走的好。
当然她也有一份不可言说的心思——她怕宁弈相送,宁弈最近在江淮和帝京之间往来奔波,一直忙于京淮运河疏浚事宜,两人各有各的忙碌,相见的场合多半都在朝堂等公开场合,相见一笑并一揖,一切如常,这样的如常看在别人眼里最合适不过的事,每次却似乎沙砾一般磨着她的心,事到如今,当她已经下了某种决心,这种相见便成了折磨和不安。
省点心吧,别再沉溺于不该有的温情了,她在十一月初冬的蒙蒙细雨里扬起脸,只觉得触面的雨如此的凉。
一辆乌蓬青绸帘马车轻快的赶了来,车帘一掀,现出宗宸笑吟吟的脸,道:“咱们可以走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悄无声息上了车,一路出京,自京郊神风渡口弃车乘船,一路沿江下江淮。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雨,十一月的帝京已经有了冬的寒意,她披着油衣,看着箱笼上船,突然指了指不远处一叶自在漂流的小丹,道:“其实雨中乘这样的船,才叫有韵致。”
宗宸在她身后笑道:“那成,你去和那舟子商量下坐那船,我们的大船慢慢开着等你便是,反正你出来得早,不怕误了上任时期。”
“有这么无聊么?”凤知微笑了笑,上了船,她嫌船舱里闷气,一直呆在船头,看江水横波辽阔,在夕阳下闪烁粼粼金光。
行了一阵子,便注意到那一叶扁舟,一直都在自己大船附近,看那模样,似乎走的是一条道。
她心中存了一份警惕,便多注意了几分,那船看来普通,只是船头上栓着一截红布,仔细看却是一方手织的汗巾,绣着肥大的鱼儿,大红大绿,很有些渔家的拙扑味道,被风灌得鼓鼓的,很鲜亮显眼。
那披着蓑衣的舟子感觉十分灵敏,突然倾身回头对她看了看,拎起一串柳条鱼道:“下江淮么?这是本地有名的白条鱼,肉细味美,公子可要尝一尝?”
也不待她回答,随手便抛了上来,凤知微接了,道了谢,宗宸习惯性用银针去试,凤知微赶紧挡住,那舟子却很散漫的样子,把赤脚在江水里拍打,激荡起一簇一簇波浪,似乎心情愉悦,张开嘴便要唱,凤知微以为这人必然要唱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之类的歌儿,不想那人开口唱道:“过大江,翻白浪,浪里浪出个花姑娘……”
凤知微“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人天真拙扑,洒脱不羁,很有意思,她一路混迹官场,谨言慎行城府深藏,内心深处对奔放恣肆的人,却自有一份向往,含笑倚了船头听他唱歌。
那人唱得起劲,身子一仰一合,忽然江面上一阵大风,大船微微晃了晃,带动水面一阵动荡,那小舟此时离大船极近,水面一起波浪,小舟顿时不稳,而那唱得起劲的家伙正好一个幅度稍大的后仰身,只听“哎呀”一声,小舟头上顿时不见了人影。
凤知微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乐极忘形的家伙唱到水里去了。
她忍不住又是一笑,却也不担心,哪有舟子落水淹死的道理,凝目在水面上看了看,却没找到人影,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浮上来。
这下她有点发怔了,怎么回事?这人下水的时候抽筋了?
宗宸也一直在船头看着,本来和凤知微一样不急不忙,这下也有点愣,随即挥挥手,立即有精熟水性的属下跃入水中,过了阵子却都游上来,报说四面寻不着。
凤知微“啊”的一声道:“难不成真的抽筋了?玩水者死于水的事情也是有的,说到底这人落水还是咱们害的,我下去看看。”
“别去了。”宗宸阻止,“小心有诈。”
两人在船头又等了一阵,水下搜索的人却始终没有找到船夫,这下凤知微也有些心急了,忽然听见一阵呼喊,转头一看,远远的岸上似乎有个牵着孩子的妇人,对着那船挥手,似乎在叫那船快些回来,细雨蒙蒙里那妇人看不清容貌也听不清声音,只有头上一方红巾显眼,看来和那船头绑着的很像。
“糟了。”凤知微道,“这是人家的夫人吧?可不要真出了什么事。”
宗宸看她一眼,半晌苦笑道:“我不会水……不过我可以陪你下船看看。”
他并不担心凤知微安全,此时属下还在周围水域,船头很多护卫,那舟子很明显不会武功,那小船结构简单也不能有什么机关,以凤知微的武功和审慎,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被人所趁。
凤知微一笑,道:“今儿才知道你不会水,你不用下去了,在船头帮我看着,我下去看看。”说着身子一纵,白鸟一般掠下船身,横波渡越,落在了那船的船头。
她刚刚在船头站稳,俯身去看那船下水面,思考着要不要下水。
原本空荡荡的船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进了船舱!
卷四 朝天子 第五章 倾江
凤知微刹那间头也不回,另一只手立掌如刀,对那人腕脉毫不留情一劈一叼!
雪白的手指在黑暗中漾开层叠的光影,快得令人反应不及,那人的手腕却如游鱼,一滑便开,伴随一声低低的笑。
凤知微听见那声笑,心颤了颤,一瞬间她背对那人的眼睛里滑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便缩了手。
当她终于回首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有点嗔怪的笑道:“殿下为了骗我下来,真是费尽心机,值得么?”
乌篷船漏下丝丝缕缕的天光,宁弈在那样细碎的光影里微笑,“和你独处太难,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这有何难?”凤知微在他对面坐下来,一边探身对外面打个手势示意无妨,一边笑道,“您过来,只要通知一声,我必然亲自迎出,请在大船上品茗赏景,何必要窝在这小船,玩出诸般花招?”
“我就是不要你那些虚张声势的招待,所有人眼睛看着,你揖我让,做尽表面功夫。”宁弈悠悠道,“我要的是独处,独处。”
凤知微探头看看外面,道:“那个舟子呢?可不要为了诳我下来,你真的要了人家的命吧?”
“可不是么?”宁弈笑道,“我把他给推下去了。”
凤知微瞟他一眼,笑笑,偏头看外面的雨,她有点不敢回头,怕宁弈能在她眼神里看见更多东西,直到今日,她才惊心的发觉,宁弈对她的了解,只怕已经超过了她以为的程度,今天小舟上骗她下来这一场戏,完全就是针对她的性格和遇事处理习惯而来,先以洒脱放歌的舟子,引起她的注意,再令舟子无辜被大船震落,使她不能旁观,而岸上呣子相搀呼唤更是神来之笔,逼得她内心不安,亲自探看,而小舟始终摆出的阵势是无害而安全的,使多疑的她,终下大船。
看起来很简单近乎玩笑,却必须是对步步小心的她彻骨了解,才能做到。
而因此引发的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躲他?他知道如果正式相送她不会和他单独相处,不然何必花这么大的心思,只为孤舟相见?
凤知微自认为自那夜之后,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对来,然而宁弈那人,又有谁能完全摸清?
她对着雨幕沉思也不过一霎,随即伸手接了点雨水,缩回手来,笑道:“雨有点大了。”
一回身,却见宁弈变戏法似的端出一方小桌,桌上几个精致瓷碟,却用银丝镂雕盖子盖着,隐约间有清淡诱人的香气,从那些银丝缝隙间,袅袅散发出来。
“这是什么?”凤知微扬起眉,“哪来的?”
宁弈靠着船舱,笑而不语,只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凤知微笑吟吟掀开盖子,立即“哦——”的一声,尾音上扬,几分惊异。
雪白的碟子里,一方浅绿色的笋尖冻晶莹如碧玉,四面衬着腌过的淡紫色的姜芽,色彩漂亮和谐得简直可以直接入画。
“南阳冬笋。”宁弈取出两双银筷,用筷尖指了指那菜,有点遗憾的道,“可惜不是春天,不然直接用江淮第一场雨后的燕来笋,清脆鲜嫩,滋味更胜一筹。”
“南阳冬笋已经是笋中名品,冬天里一两银子一两。”凤知微啧啧赞叹,“你就不要要求太高了。”
“笋是好东西。”宁弈淡淡道,“千裹万卷,层层外壳,不费尽心思一层层剥去,谁又知道内里滋味无穷?”
凤知微心中一震,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抬眼笑道:“世人贪口腹之欲,总爱琢磨着振弄美食,你瞧那笋采下时足有手臂粗,最后剥完能用的,却只有指尖大一点,想起来着实可怜。”
宁弈一笑,筷子一划给她布了一块,道:“吃你的吧,连笋都可怜,那鸡鸭鱼肉你吃不吃?饿死算了。”
凤知微眼看着那漂亮如艺术品的菜给他这么横筷一划不复原样,连呼可惜,宁弈瞟她一眼,干脆把盖子都掀开,顿时吸引了凤知微的注意——一方浅红鱼形盘里盛着几条肉质细嫩的银白蒸鱼,搁着淡黄的姜丝和翠绿的葱,汤色透明如镜,宁弈道:“这叫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一盏天青琉璃盘里,烤得金黄的脆皮肘子团成一个圆满的圆,荷叶垫底,香气扑鼻,四面散着洁白的蛋白,云朵般环绕,宁弈又是一指,“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一方紫砂汤钵中,淡|乳色的汤汁里无数拇指大的丸子,洁白圆润,点缀着微碧的紫菜和浅红的虾仁,那些色彩鲜艳的配料在汤水中盈盈浮游,姿态曼妙,宁弈取过一个细瓷荷叶小碗,给凤知微舀汤,道:“这叫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哪里吃的是菜,我看吃的是诗。”凤知微听着那些菜名,垂下眼睫,并不多问,却岔开话题,“哪家大厨?手艺这么精美?”
宁弈笑而不答,凤知微看来看去,震惊道:“难道是你做的?”
“我哪有这样的手艺?”宁弈似在出神,随即取出一个精致酒壶,道,“古月山酒,江淮名酿,你尝尝。”
凤知微也不拒绝,却笑道:“今儿你若醉了,我是不会背你上大船的,你便在这舟上顺水漂流吧。”
“那也挺好。”宁弈酒盏搁在唇边,看她的眼神也如酒色荡漾闪烁,“若真能了无挂碍的随水漂流,也未见得不是好事。”
凤知微卷开船舱帘子,风顿时卷着细雨掠了进来,冬日江面微雨,四面一片蒙蒙的灰,远处连绵的山在淡色的苍穹里抹出一道道靛色的虚影,斜风细雨里,乌篷船悠悠漂流,青箬笠绿蓑衣在船头鼓荡,像一副静止在时间里的画。
恍惚中似乎喝了很多酒,宁弈早就醉了,用手撑着头,犹自一杯杯的饮,凤知微也不劝,比他喝得还多,和着那馥郁清甜的酒液下肚的,似乎有这夜江面的风,缠绵的雨,还有无数难以言说以为自己才知的心事,船舱里各自身后都堆了一小堆那种精致的小酒壶,到得后来不像是小舟伴雨对酌,倒像是在拼酒。
夜将深,雨夜无月,唯有船的影子被横波割碎,盈盈游荡,凤知微将最后一个酒壶拼命的摇了摇,直着眼睛喃喃道:“咦,怎么……就……没了?”
对面宁弈伏在桌上,胳膊肘都快撑到菜盘里了,菜其实没怎么动,酒倒灌了一肚子,这样空腹喝酒,好酒量的凤知微都快倒了,更别说本就没酒量,靠解酒丸撑酒场的宁弈。
他私下和凤知微喝酒,自然不会吃解酒丸,早已醉得天昏地暗,却强撑着继续陪凤知微灌酒,听见凤知微这一句,勉强半抬起头,道:,“……你……醉了……”
凤知微定定的瞅着他,笑了起来,用手指指着他,笑道:“你才……醉了……还说……我……”
宁弈以手撑额,看着她,凤知微常年微笑,但从未大笑,她的笑从来都是内敛而沉静的,唇角微微一扯,温和而敷衍的弧度,温和谁都看得出,敷衍却只有他明白,看着那样的笑总让他从心底痛起,细细密密,像谁的指尖不客气的在扯,扯住了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可奈何。
此刻她的笑,终于第一次放纵恣肆了一回,那眉是飞的,那眼角是微扬的,眸子微微的眯起来,光芒流荡,而唇微微张开,润红间贝齿洁白,眩人眼目,那样的笑容,在他模糊昏眩的视野里摇荡,如这江面上烟光水光雨色连波,飞旋倒转,扑入胸臆。
他在那样的飞旋中失却自己,恍惚中要伸出手,胳膊却一软,眼看着便要撞进汤碗里,凤知微却还保留着一分神智清明,伸手一架,将他胳膊架住,自己却也一软,快要一起栽倒桌子上时,她一脚把饭桌给踢飞,踢出了乌篷船。
砰一声饭桌入水,却没有人出来探看,乌篷船陷入了一阵动荡,先是有些剧烈,随即渐渐平静了下来,却也没有完全静止,一直那般微微的摇荡着,在午夜细雨里,和飘扬的雨幕一起轻颤。
四面很安静,小舟停在大船里暗影里,沉静的起伏,舟上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灭去,那一片蒙昧的黑暗里,渐渐有低低的声音响起。
属于凤知微的声音,微带几分喘息和柔腻,在某种间隔里,轻轻的问:“……那孩子……怎样了……”
一句问出,四面似乎又静了静,连小舟都不动了,似乎很久以后,才有宁弈的声音,在黑暗里悠悠飘荡。
“……没事……送出去了……”
恍惚中不知谁“嗯”了一声,雨声被再次搅碎,乌篷船微微的动荡却已经渐渐平息,换了一片黑暗的沉静,那暗处却突然有乌光一闪。
属于利器的沉敛的乌光,带着不动声色的寒气,像这夜的雨随风潜入,轻轻一闪。
像黑色闪电,穿越乌篷船里那一方飘荡着奇异气息的天地,要将某些刚刚维系的温情劈裂。
却最终凝在半空,闪电寂灭。
很久很久之后。
小舟又动了动,船头钻出了步履有点踉跄的凤知微,她在船头拢紧衣襟,默然凝立一刻,随即无声飞起,跃上大船。
大船也一片安静,她正想悄悄回船舱,一个白衣人影却缓缓自下方行了过来。
他看她的目光平静而了然,那般上下一转便似看尽一切,凤知微一触及他的眸子,却有些狼狈的转开眼光。
半晌她转过身,手扶船头,蒙蒙细雨里看着那静静漂流的乌篷船,衣袂猎猎拍打在船舷,声音单调而又悠长,她的眉梢湿漉漉的,眼神也泛着雨色一般的湿,像这夜江面上横织竖斜的雨,将天地涂抹得苍凉而凄清。
乌篷船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及,她的目光却很远,远到透过宁静雨幕,看见将来的那些横戈立马,江山血舞,猎猎火红里锐器交击铿然一响,击飞四射的灿烂的金光。
半晌她闭上眼睛,做了个开船的手势。
大船悄然横行于江面,将自己笨重的身影拔离那安静的乌篷船,那一片流离的影子里,水光盈盈的荡着,送大船越行越远,化为天际深色一点。
四面的风呼啸鼓荡,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宗宸在她身后静静问:“可是着了寒?给你熬点……汤药来可好?”
一阵沉默之后,凤知微缓缓答:“好,拜托了。”
长熙十七年初,在凤知微走马上任江淮道布政使之后不过数月,长宁藩联合西凉,对天盛探出了蓄势已久的利爪——长熙十七年三月,长宁在普州誓师,兵锋直下陇北闽南七州十三县,与此同时,西凉陈兵于边界,也做出了欲对闽南动兵的架势,天盛帝紧急调派南地大军应战,并以七皇子为监军,亲赴闽南陇北督战,几年前刚刚经历战火之劫的闽南,再次陷入血火之中。
其实长宁准备造反已有多年,长熙十五年和西凉结盟后,按计划在十六年初便要动手,但西凉那边因为政权更替,出现了延迟,这其实也是凤知微的意思,是她在离开西凉前和吕瑞达成的不付诸于纸面的协议,毕竟当初天盛帝曾经要求她在出使西凉时注意长宁动向,至关重要的长宁西凉结盟她并没有回报朝廷,如果在她回归之后长宁立即起事,她免不了要被问责,吕瑞和路之彦也是聪明人物,从凤知微知情不报的举动中便猜出她另有心思,乐得浑水摸鱼,一边安安稳稳的麻痹着天盛,长宁那边还在上表请求要让小王爷进京觐见天盛帝,一边悄悄扩军备战,等到时机成熟,一举动手。
战事一起,正当武将有为之时,任职闽南的华琼自然脱颖而出,这位女将勇猛不下男子,经常在战场上卸甲当先冲锋,她麾下的女兵被主将热血所激,杀起人来凶狠远超男兵,闽南一地本就民风彪悍,偏偏女子地位极低,从军的女子大多身世凄惨饱受践踏,在战场上便个个不要命的拼,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火凤军迅速名扬天下,华琼很快累积军功升为三品扬威将军。
而战事一起,原先在西凉的一批火凤散落老兵,纷纷偷越边境回国要求报效国家,闽南将军将此事报知朝廷,天盛帝十分欣慰,未曾想到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天盛士兵,在关键时刻依旧热血照丹心,当即允准这些火凤旧部不论人数多寡,全部划归华琼火凤麾下,并破格任命甫一上战场便屡立战功的火凤旧部后代齐少钧为参将,老皇帝只顾着开心,忘记问这些旧部到底有多少人——华琼麾下,不断有人投军,男女两营加起来,已过五万,还在不断壮大中,更重要的是,火凤军几乎人人彪悍异常,尤其后进的男兵,简直就像是天生的精兵,精战阵,善骑射,单兵战力和群体合作力都天下一流,根本不像是流亡他国多年丢下功夫很久的散失老兵,倒像是日日枕戈待旦时时拔营作战的久经训练的精英,这种彪悍的战力是很引人注意的,好在华琼并不爱抢功,火凤军毕竟以女子为主,容易受到男将的排挤,她也不生气,和当年的凤知微一样,在局部战场打野战游击战,捡些骚扰敌后诱敌入伏之类的不重要却也有功的活计,她悠然自得,倒憋得麾下那些猛男猛女嗷嗷叫,每当此时,华将军便会神秘的摇摇手指,道一声:“不急不急,总有你们用武之地。”然后背手呵呵一笑,看前方天际云卷云舒。
当南方战事如火如荼之时,凤知微依旧悠哉悠哉当她的江淮道布政使,上任头件大事就是京淮运河疏浚,因为战事方兴未艾,大量库银充做军费,富庶的江淮还承担了大部分军粮的征收任务,工程浩大的京淮运河顿时银子有些吃紧,这个时候是不能和国家伸手要钱的,凤知微今年的考功司报的是卓异还是优良,全看能否办好这差事了。
宁弈常常也下江淮,但是作为皇子,按照规矩,并不好直接Сhā手各府道事务,他也一直很忙,并没有住在江淮府,就近住在靠运河侧的柏州,和凤知微相隔约有百里地,偶尔来见一面,也是匆匆来去,他似乎很有些心事,却一直避而不谈,凤知微也不问,倒是跟屁虫护卫宁澄有次有意无意的咕哝道:“七皇子刚添了一个儿子,朝中又有老臣替咱殿下操心了,没道理到现在也不纳正侧妃,前几日辛先生还说了殿下,说再不娶妻生子,这大位哪里有他的份?人家一句‘楚王体弱,恐绝后嗣’,就能绝了他的太子位分……唉……皇帝不急太监急啊……”说着宁太监便悠悠的背着手走了,只留下凤知微立在前门暗影里,摆出一个相送的姿势,怔然良久。
但有些事,是操心不来的,宁弈不说,凤知微也只能当不知道,她忙于四处找钱,自己坐镇布政使衙门,手下参政参议发文各府州县,江淮富庶,大户云集,这些商家大户手指缝里漏点银子,加起来便是可观的数字,不过向来能发家的多半更能守财,“乐捐”名目下去,各府县知府知州知县频频请客喝茶,那些人满口报效国家慷慨解囊,到头来凑齐了不过几十万两,杯水车薪而已,数目报上来,凤知微笑了。
她一笑,别人还不怎么,几个早先听说过她名声的参政参议都缩了脖子——据说魏大人一笑,就有人要倒霉了。
“我上次叫你们拿我帖子去请他们,商量下乐捐的事,办了没有?”凤知微闲闲喝茶。
几位参议面面相觑,都露出尴尬神色,凤知微将茶碗一搁,“嗯?”了一声,立即有个参议赶紧道,“……请了……但是,李家首先就派人来说,李老爷老寒腿发了,动不得,谢了大人赏脸,之后首富刘家说刘老爷上京给吏部侍郎刘大人贺寿去了,也谢谢大人赏脸……之后各家都回了话……这个……那个……”
“回话的理由五花八门。”新做了她参政的钱彦突然冷笑一声,“有说发病了的,有说出塞采买的,还有个更稀奇的,说忙着娶小!还有那个李家,回绝就回绝,居然还递了正式回函,里面夹了三千两银票——打发叫花子么!”
“哦?是吗?”凤知微并不动气,眯着眼睛听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吩咐:“把整个江淮道数得上号的富户名单给我。”立即便有人递上来,看完后她笑了笑,道,“果然朝中无人不发家啊,排在前面的几位,似乎和朝中几位大佬都有关联啊。”
“江淮地广民丰物产丰富,水陆交通发达,上接北疆下连南域,最是生财的好地方。”钱彦道,“朝中很多大员,在江淮都有田庄,分支手弟多在江淮,江淮田地几乎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此地关系网最为紧密复杂,历来在江淮做布政使,肥也肥,烦也烦,单是处理好这各方关系,便够布政使们一任忙到头了。”
“排第二的,最先回绝的这个李家。”凤知微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怔了怔,“是德照殿李大学士的什么人?”
“就是李家的人,李家本就是江淮望族,世代居住在此,江淮一地到处可见的‘李记’绸缎庄便是他家的,目前是李家堂房侄子主事,不过李家那位大房嫡孙据说因为无心仕途,出门游历几年后也回了江淮,依照李大学士的意思,保不准下一代的李家主事人便是他。”
凤知微将手中名单一搁,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意——这位李家大房嫡孙,熟悉得很哪。
当年兰香院小厮后花园救美,一出手便让人家子蛋飞,还敲诈了白银三千两,逼人家出京游学,未曾想兜兜转转,竟然有朝一日又碰在了一起。
也难怪他无心仕途,是个男人遇见这种事,这辈子的雄心壮志都会烟消灰灭的。
凤知微突然又想起,似乎秋府二小姐,舅舅的小女儿秋玉落,结亲的便是这位李公子?算算时间,秋玉落应该早就嫁过去了吧?
她有些失神——秋府自从秋尚奇死于战场,秋夫人在长熙十三年年末突然中风失语,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偌大的钟鸣鼎食的秋府,败落起来也就是一夕间的事,凤知微对于秋府,无心照拂,却也没有死缠着追打的欲望,秋府那些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界中,此时才隐约想起秋玉落是在秋夫人病倒后的第二年嫁过去的,当时自己还在草原作战,赫连铮以顺义大妃的身份送过贺礼,之后随口提过一句,她事务繁杂也便忘记了,如今可不是遇上了?
她这里思潮起伏神色不定,那边钱彦盯着她十分奇怪——魏侯怎么表情这么奇怪,一会儿猥琐一会儿怅惘的?
凤知微回神,将帖子一拍,道:“不肯掏钱是么?你给我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我已经上书朝廷,要求废除士绅纳粮豁免制度,改为一体纳粮,摊丁入亩,按田地多寡而收纳赋税,请先在江淮施行,然后一体推广天下。”
“一体纳粮?”钱彦吓了一跳,倒不是惊讶于这制度本身,这本就是大成当年的赋税制度,但天盛建国后予以废除,改为人丁税,如今魏侯突然要把当年陛下否决的东西再翻出来,岂不是找骂?
“当初大成这一项赋税制度明明是良法美政嘛,偏偏后来被一群老头子搞坏了。”凤知微瞟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是好东西,就不要怕阻力和干扰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人臣子为国为民便抛却此身也是应当,你不要管,就这么先放出风去再说。”
钱彦看她神情,若有所悟,小心翼翼试探道:“那……折子要不要写?”
“等我斟酌好了再说。”凤知微一挥手。
钱彦顿时明白了魏侯的意思——所谓上书朝廷士绅一体纳粮,取消士绅特权都是虚幌子,魏侯是要逼一逼江淮铁公鸡了!
天盛等级森严,士绅享有多方特权,一旦有人说要取消,必然掀动他们的巨大利益,哪怕只是一个风声,这些铁公鸡也得惶惶不安,何况放出这风来的不是等闲布政使,是朝堂异数常胜大臣魏知,他要做什么,可从来没有做不成过。
江淮一瞬间便热闹了起来,各家大户交流频繁车马不息探听消息,布政使衙门自然是最受关注,可惜凤知微自放出那个消息后便闭门谢客,也严禁衙门里各级官吏和当地大户私下交往,她手段足暗桩多,有个参议偷偷收了一位大户一千两银子答应给他探听消息,第二天便被她打发到了下面一个小县里去做狱官,自此再无任何人敢于交联大户,那些人捧着银子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人还是老习惯,去信帝京自己的关系户请求打听消息给予阻挠,那边的回复却一律是:魏侯有密折专奏之权,他是否上书陛下提出改制,陛下是否采纳,等闲大员是干涉不得的,末了还要十分郑重提醒一句——静观其变,不可违拗,千万不要和那位新任布政使对着干,不然小心死得很惨。
江淮这边越发人心惶惶,此时才感觉到这位布政使果然不是以往可比,以往大户们抱成团,又有京中势力支持,向来只有布政使巴结他们的份儿,哪有如今的不安凄惶,一个似真似幻的消息,便炸翻了整个江淮!
等到众人的惶急到达最高峰,急于了解真实情况的情绪积累到顶点的时候,半个月后,布政使衙门发函,在江淮府郊外水月山庄,宴请以刘、李二家为首的诸江淮大户。
这回老寒腿不发了,贺寿的也回来了,娶小的也不娶了,接到帖子立即迅速出动,直奔水月山庄了。
五月初九,一大早,离江淮首府十五里的官府别业水月山庄门口,车马如龙,停了足足有数里长,一应士绅由江淮府和布政使衙门的各级主事接应着,早早的在前厅喝茶等候。
这些车轿中,有一顶颇为显眼——那是一顶翠盖绿呢金顶车,所经之处香风四散,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女眷用的车轿,平时倒也不稀奇,如今在这场合便显得突兀,来往车马经过,都有人忍不住掀帘看一眼。
有人认出车上有李家的标记,渐渐便有人指指点点,众人听说李家长房嫡孙媳妇,早先是五军都督府的小姐,后来秋府败落,嫁到江淮,这位秋小姐不愧是武将之后,作风很是泼辣,来了不多久,便得了李大学士的支持,架空了原先主事的堂叔老爷,接手了一大半的绸缎庄生意,听说她那位丈夫不成器,对生意没什么兴致,整日斗鸡走狗,李家这位新姑奶奶也不在意,由了丈夫四处玩,自己内整家务外夺财权,竟然摆出了要将江淮第二的李家全数夺在手里的意思,这原本是传言,如今这个场合,李家竟真的是她来参与,众人便更多了几分疑猜——难道传言是真的?
宴席定在中午,半上午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已经来齐,正等得焦急,忽听传报声悠悠响起。
“楚王殿下到——”
“一等侯,江淮布政使魏大人到——”
两声传报传来,众人一阵耸动,没听说在柏州督工的楚王殿下也会前来赴会啊,连忙赶出去参见,山庄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便见两顶八人抬大轿,在众人拥卫中,一前一后迤逦而来。
后面一顶轿子里的凤知微,此时正微微皱眉,她也不知道宁弈今天会来,她在出衙门的半路上遇见宁弈,宁弈听说了这场鸿门宴后,当即便说这事也算为他筹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一路相伴过来。
既然他来也没什么,有这位权势煊赫的皇子坐镇,想必要钱有事半功倍效果。
眼看着前方宁弈的轿子刚刚停下,忽然停在一旁车马队里的那顶翠盖车车帘一掀,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的那位李家姑奶奶,秋家三小姐秋玉落,直着腰背走出来。
她薄施脂粉,容颜精致,衣着华丽却不妖艳,显见得精心打扮过。
凤知微盯着她,眯起了眼睛。
秋玉落自然不知道后面轿子里的是她,她在众目睽睽下,泰然自若的行到宁弈轿前,盈盈施下礼去,微带羞涩而又落落大方的道:“民妇秋玉落,参见殿下,并谢殿下那日江上……援手之恩。”
卷四 朝天子 第六章 趁虚而入?
凤知微眉梢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江上?哪个江上?
是从京中直下京淮的黎江,还是这江淮境内某个黎江的分支河流?
她微微有些失神,脑海中掠过那雨夜江中的乌篷船……随即回神,想着秋玉落这话听来可着实有几分暧昧,援手?是援手就好好的说,干什么那语气一顿一顿怪怪的。
秋玉落出现的这个场合和这个举动,也似乎太大胆了些,这边楚王和自己刚到,众人还未及参拜,她一介妇人便抢先而出,看来当年在五军都督府娇纵出的大小姐习气,嫁人后还是没收敛啊。
她含了一抹淡淡的笑下轿,按说秋玉落这个身份随意和亲王搭讪,不用她去呵斥,自有人阻止。
不想她下轿后,四面竟然一片安静,她看见陪在宁弈身边的宁澄张了张嘴,看了她一眼后,突然闭嘴,把脸转了过去。
再一看,才知道安静从何而来,因为宁弈没发话,也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只是微微低头,看着秋玉落。
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他神情,只看到对面秋玉落神色却渐渐开始变化,并不是慌张或尴尬,而是渐渐忸怩不安,脸颊泛出淡淡的红。
女人只有在男人特定的一种目光下,才会脸红。
凤知微淡淡负手看着,不阻止也不说话,四面的士绅却都不安起来,不晓得这是玩得哪一出,李家这位姑奶奶什么时候和楚王殿下认识?听那口气,殿下还曾帮助过她?
良久之后宁弈才开口,说得很缓慢很简单:“免了。”
这么淡淡一句,听不出是承认还是否认,随即他不再说话,秋玉落赶紧又是一礼,退到一边,众人这才Сhā烛般向两人拜下去:“参见殿下,参见魏大人!”
宁弈只是随意抬了抬手便当先而行,一派亲王皇家尊贵风范,众人凛然退至两边,凤知微却完全是另一种做派,一边走一边微笑,随口道:“这位是陈家老爷吧?出塞这么快便回来了?塞外景致好啊,听说今年雪期到得早,不知道草原那边米价现在如何?”
“这位是刘大官人?呵呵在下离京前不久刚和令兄喝过酒,他还和我说吏部事务繁杂,想着早点致休……若是告老还乡,我看你那京西别业就不错……”
“这位是刀家少主吧?真是年少有为,您那出身山南的如夫人呢?怎么没带来?山南多美女,想必如夫人定然国色天香,不然刀大爷也不能连在下邀宴都不得不推却……你说是吧?”
“这位是杨家大少爷?长熙十五年捐了六品同知?一向造福桑梓遗恩地方,想来对于国家大业,定然也是不甘人后,在下在此提前多谢了……”
“这位是吴家老先生吧……”
“这位是……”
她一路行走一路随手便点了过去,谈笑风生飒然自若,却点出了所有士绅的汗,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惊骇的神色——这位少年成名的布政使大人果然厉害!明明面都没见过,却随手便将众人指了出来,不仅如此,连各人身份家世地产履历朝中关系等等都无一错漏,一番话似家常似慰问,随意说来絮絮温软,其间的锋刃却戳得人心尖直跳!
那哪里是家常?是警告是敲打是兜底是当面含笑给你一耳光你还不能发作只得也含笑受着!
士绅们半个月来本就给那个消息折磨得惶惶不安,如今这一番话终于当面见到了魏侯的颜色,果然不愧传说中的笑面虎。
笑面虎一路笑嘻嘻的过去,所有人都点到了,唯独漏过了最先拒绝布政使衙门邀约的李家,秋玉落明明就站在前面显眼的地方,一枝独秀的一个女子,她就像没看见。
这个举动看在众人眼底又是一番眼神官司——布政使大人好像对李家很有意见啊,他这种人是不可能无意中漏掉谁的,必然是故意的。
众人都不动声色向后退了退,顿时秋玉落身周就像退潮的海,留她孤零零成了孤岛。
她却像不甚在意,一直牢牢看着宁弈背影,根本看也没有看凤知微一眼。
众人此时都跟着两人进了设宴的前厅,宁弈首座,凤知微主位相陪,各家依照位次凛然坐下,此时都规规矩矩,一声咳嗽也不闻。
“本官来江淮也有数月,今日终有机会和各位当地士绅同聚一堂,实在难得,来,咱们先同饮一杯,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凤知微说完场面话,当先举杯。
底下竖起手臂的海洋,闹哄哄的一片“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却有女子声音清脆微尖,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清晰的道:“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诸事顺遂。”
这多出来的四个字,恰恰Сhā在了众人话音的尾端,便显得更加突兀刺耳,一时所有人都端着杯,愣住了。
室内顿时出现了真空的寂静,宁弈抬眼,瞟了说话的秋玉落一眼,含笑举杯对着所有人照了一照,道:“大家不必拘礼,李夫人这最后一句说得好,本王现在还真希望诸事顺遂万事如意,比如本王现在督造的河工,黎江分支凌河,原本是沟通京淮运河的必经要道,却因为今冬水旱冰冻,河流改道,形成沙洲,仅仅是这里加固河道引水便是大工程,河工上现今工银短缺,这么冷的天气,民夫们好歹要喝上二两烧酒才能下水,本王那日视察河工,看见民夫的腿上密密麻麻都是冰渣子割出来的血口,却也拿不出贴补银子,唉……”
他看似给秋玉落解围,其实话题一转,已经巧妙的转到了今日的主题,这般说话技巧,连凤知微都佩服的看了一眼,立即举杯笑道:“殿下忧国忧民之心,真是令我等由衷敬佩,不过殿下放心,在座的都是爱国之士开明士绅,历来和国家守望相助,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何况运河通航了,对各位商家有利无弊,说句大俗话,这是一家子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子一时捉襟见肘,做儿孙的要再吝啬荷包,小心将来分家产没你的汤喝哦,呵呵。”
众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好陪着一起干笑:“呵呵!”
在一边装正经的宁澄,突然转了头面对墙壁,拼命忍住想要爆出来的笑意——这女人和殿下,真是天生的一对坏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委婉迂回以情动人,一个连敲带打语带威胁,普天下真是再也找不出比这两人更会一搭一唱的搭档了!
满堂的人瞬间又出现真空的寂静,抓了个杯子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殿下和魏大人这么急这么狠,连个打哈哈的过渡都不要,直接就逼到脸前,此时只要这杯酒喝下去,就等于认了捐,认捐还是小事,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河工又那么浩大,一旦开了口,只怕便要不停的填无底洞,更何况认捐本子送上来,万一这位笑面虎填个可怕的数目,自己是认还是不认?
同时心中也有一份不甘——以往之类的事也有,随便打发个几千上万,哪任布政使也不敢说什么,江淮富庶,在哪里加个税也就罢了,在士绅头上动刀是行不得的,如今这位一来,就要乖乖掏钱,就这么被拿住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刘李二家的代表,秋玉落淡然一笑,站起道:“妾身叔叔因病卧床,夫君也有些小恙,无奈之下才由妾身抛头露面,这等事自然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自然唯各位叔叔伯伯马首是瞻。”
众人都暗骂,你现在说马首是瞻了,真要这么没说话余地,你跑来干嘛?
不想秋玉落眼波一转,绕着上座宁弈那么有意无意掠了一圈,话风也跟着转了一圈,“但我李家身为陛下座下子民,国家但有需要,便当戮力相助,只要殿下一句话,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她不说布政使大人一句话,偏偏说了宁弈,虽说宁弈主管河工,这事也是他挑头先说,但此刻这句话说出来,怎么都令人觉得怪异,毕竟这事的主办者,可是布政使衙门。
那语气,庄重中似乎还暗含几分挑逗,令人想起一些那啥场合那啥男女打情骂俏常会说的那种句式——只要你……我就……
如果说先前那多出来的四个字还可以理解为李夫人妇道人家第一次见王驾紧张失措,现在这对话很明显可以看出李夫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其中的意味就好玩了。
当众调情?
众人一时连这紧张的要钱大事都忘记了,眼神向着上方暧昧的溜来溜去,楚王风流满帝京,这些人和帝京联系紧密,如何不知?传说中这位王爷喜好花街柳巷,爱好男女通吃,只要是美人来者不拒,看这样子,又换口味了?转向良家妇女了?
还有些消息灵通人士,隐约听说过李家那位独苗少爷,似乎那方面不成?难不成这位出身帝京豪门的李夫人,之前就和楚王有一腿,如今独守空闺难耐寂寞,和殿下再拾旧情?
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一时间眉毛眼睛官司打得热闹,饱含兴味的眼神满天飞。
凤知微含笑低头喝酒,看也不看宁弈一眼,宁弈却也神色如常,执杯仔细听了,一笑道:“李夫人深明大义,当为江淮士绅楷模。”
他这么一句,还是和先前一样,看不出具体意思表达,扔过来的他都接着,接了便放到一边,谁也别想从他话中揣摩出一个定数,凤知微又佩服了一把——皇家历练出来的说话城府啊,用来对付女人居然也是这么高啊。
秋玉落却似因为宁弈这一句而十分满意,神采飞扬的喝干了杯中酒,红晕上脸的坐下,倒是江淮首富,最大盐商刘家,听见这句有些发急,想了想道:“殿下和魏大人开口,我等岂敢不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殿下和魏侯,您别听那不知情的人嚼舌头说盐商如何如何富裕,其实是有苦自己才知,每年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就是老大一笔,好容易掏了一年利润过半认了引窝,却经不起私盐贩子背后捣祟,如今南方战事一起,这边多了许多流民,蜂拥在那些私盐贩子底下,都做起这一本万利生意,这个样子,便是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掏摸——殿下明鉴!大人明鉴!”
“是啊,”立即有人接话,却是那位自称去草原卖米的陈家老爷,陈家垄断江南大豆桐油茶米等物,运往山南山北换取盐铁麦绵木材旱烟,再转销草原和西北等地,全国各地都有他家分号,此时皱着眉毛,捋着山羊胡子,豆大的三角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叹息道,“殿下,大人,您看着咱们外面光鲜,其实都是空架子!商号里跑南闯北一路上重重税关,来回一趟真正落到手里的不过是个小数儿,一大家子还有底下人嚼吃花用,年年也就维持个表面周转,朝廷里的事儿咱们也不是不上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年年伸手,去年南方水灾,咱们不是也捐米了嘛,前年北方雪灾,也认捐了一万两,大前年……”他掰着指头一一的数,末了砸吧着嘴叹息道,“不怕说句丢人的话,早就掏空喽,我陈家上下老小,每三日不过一荤,多了再没有的,我两天没吃肉了,不信,您剖开我肚子瞧瞧!”说着嘻嘻笑。
凤知微瞟他一眼,这位陈家老爷,江淮望族里排行不算太高,却最是凶狠啬刻的一个人,陈家欺行霸市的状子据说堆满了江淮首府衙门的签押房,多少年无人理会,前不久还有个状纸,告这位强掳民女致人于死的,只是陈家家大业大,据说脚踩黑白两道,手下有一批不要命的泼皮无赖,黑道势力横贯整个江淮,向来强龙也怕地头蛇,历任布政使虽然未必在乎陈家,却怕那些不要命的青头,保不准什么时候你看戏或者出门,就有一个人揣刀而来给你抽冷子一下子,那日子过得也太提心吊胆了些,所以这陈家横行江淮多年,竟然就一直没有人敢动。
这老家伙一句开口,后面便一窝蜂炸开了,一条声都是哭穷诉苦的。
“殿下明鉴,我那摊子日子也不好过,现今南方打仗道路不通,运费物价飞涨,咱们几十家商号关门……三姑娘出门,嫁妆不过三十六抬,平白被姑嫂妯娌笑了一顿……”
“农桑盐铁渔,各清吏司各衙门,哪里都要伸手……前儿我还当了拙荆的头面……地方上税重……”
“……老陈说三日一肉,我家七日一肉!”
“……我那一大家子,每日肥猪要杀十六头不够塞牙缝的肉丝!市面上大豆猪肉米面猛涨……吃不起喽……”
这些巨商们大抵平日装穷习惯,说得兴起,原本因为这场合而生的凛然之心,此刻都忘了干净,一个个摇头皱眉捋胡子拍桌子大摇其头,一串串的苦楚溜出来,听了直让人以为这是一场贫民赈灾会。
最先哭穷的陈家家主,斜着双三角眼,抖着腿剔着牙缝,眼神里几分轻蔑的看着上方的宁弈和凤知微,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既然你魏知将我们底细都打听得清楚,就应该知道,老爷子我的老虎脑袋,摸不得!
他盘算着,今日给了布政使难堪,也不能逼人太甚,事后给点好处便是了,一万两还是两万两呢?可不能多过三万!
上座宁弈和凤知微,同时在慢慢喝茶,两人今天都有点奇怪,除了一开始敬酒不得不用酒外,之后桌上的酒碰也不碰,都改喝茶了。
此时凤知微似乎在专注的喝着茶,眼角却对上座宁弈溜了溜,宁弈垂目看茶水的眼神顿了顿,让人几乎无法发现的点了点头。
两人虽然各自间有太多纠结,但一旦对外,却向来有默契,凤知微得了这个眼神,微微一笑转开眼,忽觉有异,好像有什么视线紧紧的粘在自己背上,她一转头,四面如常,凤知微神色不动,又低头喝茶,悄悄将茶水倾了一倾,借着水平面一个角度,看见看自己的,果然是秋玉落。
与其说她在看自己,倒不如说她在观察自己和宁弈之间的一举一动,凤知微盯着水波里那女子奇异的眼神,唇角浮现一丝冷笑——你想发现什么?
她无心理会那两人之间的问题,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随即她一笑,将茶杯一搁。
这一搁,很有些力度。
细瓷杯底接触同样质地的托盘发出的声响清越,那么铿然一声,闹哄哄菜市场一般的堂上顿时被震了一震,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眨巴着眼睛,看着刚才还笑容可掬,此刻茶杯一搁便沉下脸来的布政使大人。
只有陈老爷无动于衷,呸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牙签梗子。
凤知微双手据案,看着下方的巨商们,沉着的脸,慢慢的又绽出一个笑意,却不是先前的和煦如春风的笑意,而是微冷而森然的,雪白的牙齿在唇边微微露了一点,让人想起月夜里对着猎物里露出闪亮獠牙的狼。
众人看着那样的笑意,先前的那种凛然震惊的感觉才慢慢回来,这才想起这位年轻的二十岁布政使的辉煌经历,这不是鱼跃龙门一朝得幸的弄臣,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人倾过官场宰过重臣的天盛第一人魏知,是十五岁青云直上短短五年手头倾覆过无数达官贵族人命,连当年太子事败都有他手笔的少年煞星!
陈老爷的脸色也变了变,凤知微一言不发,气氛便立即显得肃杀凝重,那种久居上位者主控全局的气场,令他心里也砰砰的跳了起来,慢慢将一直跷着的二郎腿放下,坐正了身子。
凤知微等到所有人都坐正看过来,才慢慢放下手,缓缓一笑,慢条斯理的卷了卷袖子,眼角瞟着陈老爷,笑道:“陈先生,先前本官问你的问题,如何你一直不答?”
“啊?”陈老爷一愣,怎么也想不起来布政使大人刚才问了什么问题,身边一个同伴捣了捣他腰眼,小声提醒,“草原米价,米价……”
“啊,呃……”陈老爷这才想起来,立即直了眼,先前那句话他也听见,但他理解为警告,毕竟谁都知道所谓去了塞外运米那就是借口,是故意拿来涮布政使面子的,运米哪需要他亲自去?这么短时间又怎么可能来回?可如今布政使却当个正经问题来问,明摆着是故意要拿他开刀了。
心里明白是故意,陈老爷也没怎么怕,含糊了一阵子,见凤知微紧紧盯着,干脆双手一摊,嘻嘻一笑耍赖道:“您问米价?我给不出,这本就是下人办的事儿,不需要我亲自过问,您要真想知道,要么下了席我给您问去?”
“放肆!”
一声低喝如雷霆,霍然炸响,席上一个男子一惊手一软,“哐啷”一声将手中酒盏摔个粉碎。
但已经没有人注意他了,所有人都身子一缩,惊骇的盯着席上,突然变脸怒喝的凤知微。
“放肆!”凤知微一旦发作岂会给人反应之机,单手一拍桌案,咣啷一声杯盘跳跃之中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介下贱商户,在殿下驾前和本官面前,竟然敢推诿敷衍,还满口你你我我?江淮天下文教之首,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不遵教化不敬长官目无王法藐视礼制的混账?来人——”
她森然一笑,一手指定了给她这一番突然发作惊得僵住了的陈老爷,“本官素来与人为善,可也容不得当面欺瞒!他不是说三日一肉吗?他不是说要我剖了瞧瞧?那成——”她狞然一笑,“拖出去,剖了!”
“!”
满堂震成泥塑木雕,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脸色瞬间一片青惨,像刷了白涂了青的墙,都恍惚着瞪直了眼睛,看着发作完毕又开始微笑的凤知微。
她那笑容让人错觉以为是开玩笑,众人呼一下飞上去的心,刚想要慢慢拎下来,不想蓦然一声暴喝。
“是!”
几乎接着凤知微的话尾,立即上来两个软甲卫士,大步行到陈老爷座前,一拽一拖,将已经木住的陈老爷小鸡一般抓在掌心,拖了便走。
陈老爷给这么一拖才醒过神来,天崩地裂的恐惧之下一伸脚,死死勾住了桌脚,一边向上方狂喊:“殿下!大人!我……草民错了!草民认捐!别开玩笑!草民认捐!”
“是啊,别开玩笑。”座上宁弈对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容色生花耀得众人眼前一炫,随即心中一喜,正想松口气,忽听他淡淡对凤知微道:“这要剖了以后没有肉,你怎么说?”
“下官自当以命相抵!”凤知微答得语气铮铮。
宁弈满意的点点头,很诚恳的对陈老爷道:“你都听见了,放心,本王处事公正,本王代天子巡察督造河工,在本王驾前撒谎那就是欺君,魏大人要剖你查验也是合理,但只要你腹中无肉,不论谁剖了你,都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这叫处事公正!
陈老爷看着上方,宁弈闲闲喝茶,凤知微慢条斯理整理袖子,那两人都神情闲淡,好像刚才说的不是要人命的活计,不过是请客吃饭,但唯因如此,他心中才堕入一片黑暗的凉——只有真正杀人无算历经血火的人,才能在生死面前如此若无其事。
这才是真正的狠人。
到了此时,后悔已经不足以形容心情,身后的两个卫士一使力,连他带着脚勾住的桌案一起拖了便走,满桌子碗盏翻到,淋漓的菜汤倾泻下来,滚热的浇了他一腿,他也不觉得痛,挣扎着跳脚大喊:“你敢杀我,我手下数万儿郎一人一脚踩也踩死你,你敢杀我
”
“你敢动她。”喝茶的宁弈突然伸手一指陈老爷,寒声道,“我要你陈家老小,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凤知微则笑眯眯听而不闻,眼见着陈老爷骂声不绝的被拖了出去,直接就在廊下柱子上捆了,两个卫士手脚麻利的掏出刀子,寒光一闪,一勾一拽
冲天惨呼和爆飞血光里,她才微笑着,回答了刚才了那句话。
“我敢!”
堂下的人却已经没人再对她这句话发表意见了,凤知微当堂剖腹杀人,这些连杀鸡都很少亲眼看见的巨商大贾,哪里受得起这种刺激,早就昏了一半。
两个卫士大步上前来,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布垫了放到众目之下,用长刀拨着那鲜血淋漓的布面,大声道:“回殿下,回大人,犯人腹中,尚余糯米鸡半只,南|乳肉数块!“
凤知微瞟一眼那卫士,心想这家伙大概是江淮人,这个模样也能辨认出是南|乳肉,只可怜了江淮卖糯米鸡和南|乳肉的店家,大概从今日开始,这两样菜便没人会吃了。
她微微点点头,淡淡笑道:“给各位老爷看看清楚,不要让人说了是我官家冤人。”
底下各位老爷哪里还有坐得稳的?杀人时昏掉一半,那堆东西拿上来吐瘫了一半,此时只有一两个人脸青唇白的靠着案,拼命转头摇手拒绝递上来的东西,“……草民看清楚了,陈某无冤!无冤!”
“那便好。”凤知微手指敲了敲桌案,立即又上来一批人,迅速的收拾尸体擦地整理,瞬间尸体拖走桌案摆好地面血迹擦干一切恢复如常,众人直着眼看着这般高效率的动作,在震惊布政使大人从属雷厉风行同时,也终于恍恍惚惚的明白过来
布政使大人,是早就准备杀人的!
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势力横贯黑白两道的陈家一霸,人家也说杀就杀,有人这时才想起,这位魏侯,据说当年被人陷害下狱,在公堂上当着皇帝面暴抽主审的事儿也干过,还怕杀一个区区富商?
凤知微已经又恢复了她如春风的微笑,可惜这微笑此刻看在众人眼底,已经毫不可亲,她笑一笑,众人颤一颤。
众人的神情让凤知微很满意,手一挥,早已准备好的认捐本子递上来,这回签得踊跃,大户们下笔如龙蛇掏钱像撒花,一个个抖着手毫不犹豫,本子收上来,这回凤知微真笑了——三百多万!
真是一群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混账!
她挥挥手,后堂开始重新上菜,凤知微亲自下阶劝酒,笑吟吟道:“今日当真盛事美事一桩,各位为国家大业,不计个人私利,踊跃认捐三百万两,为历年认捐之最!本官定当立碑勒刻,并上报朝廷,陛下定有嘉奖,来,且尽此杯,为陛下贺,为殿下贺!为诸位贺!”
众人麻木的举杯……当真盛事,确实踊跃,单刀入腹,糯米鸡封口,认捐本子填好数目,你不掏——今天吃肉了没?剖开肚子看看?
“各位吃呀,吃呀……”凤知微此刻终于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了,殷勤的劝菜,劝了半天,发现众人都苦着脸打哈哈,没人动筷子,低头一看。
新上来的菜,是珍珠糯米鸡,和粉蒸南|乳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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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饭“尽欢而散”,当然尽欢的是凤知微,至于那些大佬,管他们怎么个阴影呢,凤知微只在酒席中间,召来钱彦交代了几句——陈家的黑道势力不可小觑,据说他家与这两年新近崛起的江淮第一大帮“灭龙帮”很有些瓜葛,凤知微敢杀陈家家主,却也不会对敌人掉以轻心。
席后按照惯例,她邀请各大巨商在园子里玩玩,水月山庄是布政使衙门的别业,作为天下第一富,这山庄自然也修建得美轮美奂,寻常人无缘游赏,如今也算是个机会,可惜今天那一场剖腹太煞风景,凤知微虽然殷勤挽留,但客人还是走了一多半。
在门口送客的凤知微正想也休息会,眼角无意中一掠,看见了那辆翠盖马车。
秋玉落还没走?
她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一瞬间她不想回去,但是此时客人还没走完,宁弈也没走,她是没法就这么自己离开,好歹也要找宁弈告辞一下。
她在前厅没找到宁弈,便转到后院,刚刚经过后院垂花门,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对话的声音。
一男一女,都很熟悉。
宁弈和秋玉落。
说话的是宁弈,隔着垂花门过去是一片竹林,冬天竹叶瑟瑟,斑驳的挡住了他的脸,隐约间语气似乎在道谢,“……那日江上,多谢夫人关照……”
凤知微怔了怔,这话好像先前秋玉落对他说过,难道真相不是他援手了秋玉落,而是秋玉落援手了他?所以秋玉落语气才那么怪异?
那日江上……哪日江上?宁弈出入侍从云集,就算有时和自己在一起,最起码也带个武功高绝的宁澄护卫,他会有什么情况,能让秋玉落援手他?
如果是那日黎江之上……虽然当时孤船水上,但离岸并不远,宁弈定然也有安排护卫,难道他那天竟然破了例,没有安排人?难道那天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心里翻腾着许多念头,不自觉的在垂花门前站住了,透过横斜的竹叶,她可以看见秋玉落的脸,她正用先前那种满含倾慕的眼神看着宁弈,听了这一句,两颊慢慢浮出晕红之色,忽然轻轻的低了头,犹豫半天,才近乎呢喃的低低道:
“……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您竟然忘了……忘了那日之事了吗?”
卷四 朝天子 第七章 针锋相对
竹林后一阵沉默,半晌宁弈还是用那种听不出喜怒的音调,淡淡答:“哦?”
这语调别说一直满含期待看着他的秋玉落脸色开始失去血色,连门后的凤知微都开始恨起来了——这人这样说话还叫人怎么继续呢?
秋玉落却向来是个执拗性子,她直直看着宁弈,脸上神色变幻,半晌凄然道:“那日江上……殿下酒醉……”
宁弈忽然回身,淡青微黄的竹叶底神容如雪,连看着秋玉落的眼光也是一片冰凉,秋玉落被这么一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本王也有些奇怪。”宁弈眼神奇特的看着她,“本王驻驾之处,哪怕那是空江孤舟,也容不得人随意靠近,李夫人你一介大家主母,那么半夜三更的,是怎么会在那江上和本王‘邂逅’呢?”
他最后邂逅两字咬得很重,听得秋玉落身子颤了一颤,忽然就跪了下去,伏在宁弈脚下,喃喃道:“殿下……殿下……我不知道……李家别业就在那岸边,那夜我心神烦乱临时起意泛舟水上,并没有看见什么人……殿下……殿下……您不能疑我……”
宁弈不再说话,袍角一动,就要绕过她离开。
“殿下!”秋玉落突然半直起腰,膝行一步,双手抱上他的腿,“我不信您真的忘记了!”
宁弈理也不理她,连低头俯视都不曾,宁澄已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瞪着眼睛道:“喂你这个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不知道纠缠王驾其醉当死吗?”
秋玉落看也不看宁澄,只仰头看着岿然不动的宁弈,眼神里慢慢涌现破釜沉舟的绝望和决然,突然放手,伸手往怀里便去掏什么东西。
她手指慢慢抽出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手绢巾帕一角,凤知微正在等她手全部抽出,却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身一看,几个留下的士绅正由钱彦陪同着往这个方向走来,看样子是找她来拉关系套近乎的。
此时她再站在这里被人看见难免尴尬,凤知微立即回身,迎着那几个人走去,笑道:“诸位,我这园子如何?其实西苑那边景致更好些,北方运来的几株三角梅大概也快开花了……”一边说一边便将人不着痕迹隐向西苑,将竹林里的人抛在身后。
等到她陪人在西苑逛了一圈,接受了几个人的示好,再回到前院时发现宁弈已经离去,她立在山庄门口,看着宁弈的车驾一路远去,亲王仪仗后面遥遥跟着那辆翠盖宝顶车,一片烟尘里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身后,宗宸也在看着那个方向,突然道:“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总觉得有点不对,要不要派人去查查。”
凤知微似在出神,良久唇角浮起一抹淡凉的笑意,道:“不必。”
当晚凤知微就赶回江淮首府潼州,一进布政使衙门便道:“人手安排好了么?”
得到肯定回答,她点点头,直入书房,夜深风冷竹敲窗,她在书房里独坐对灯,面前是摊开的一堆军报文书。
来自阂南、长宁、西凉和草原,有官方渠道消息也有她布下的暗线。
华琼的队伍已经在逐渐壮大,再扩大下去难免引起当朝注意,她必须要想法子将华琼势力隐藏,这似乎是个不可能的命题,要么脱离天盛钳制自立,要么在天盛麾下收缩队伍,但是现在还没到自立的时机,华琼来信问她应该如何处理。
长宁那边兵精粮足,一路和天盛交战败少胜多,但向来一一地之力对一国之兵,时间耗久了难有胜算,看长宁王进攻路线,似乎只想吞并闽南陇北,和天盛划江自治。
而西凉那边,现在虽说算凤知微半个自己人,但国家不能拿来儿戏,西凉能做的,也就是敲山震虎,围而不攻,牵制天盛南方兵力。
草原那边是赫连铮直接来信,字里行间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暗示,问她:万事俱备,东风可起?
凤知微手指敲着书桌,沉思半晌,请来宗宸,笑道:“咱们这么长时间的家业打理,向来是托付了你,也不知道现在我家产如何?”
“养一家可用百辈,养一国顶多一年。”宗宸回答得极其精炼到位。
这个结果已经出乎凤知微意料,她睁大眼睛,“哦?”了一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有钱。
“你进入仕途五年来,屡受封赏,数额不菲,我们都替你拿出去置产购田。”宗宸说得轻描淡写,“组织里本就有精于商事的高手,何况还有燕家一直鼎力相助,仅仅是在南海一地贩运丝绸瓷器的生意,就在京郊购了千亩地,这还不算全国各地都有的产业。”
“而且……”他突然笑了笑,“其实钱这个东西,咱们还多的是。”
“哦?难道你手中有前代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那也太传奇了吧?”
凤知微本来是开玩笑,不想宗宸竟然露出了“又给你猜中了”的表情,不由也怔了怔,宗宸已经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对,不是末世皇朝留下的宝藏。”
“那是谁……”
“严格说来不算宝藏。”宗宸道,“是历代大成皇朝积攒下来的钱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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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固定存放在某处,只有大成皇裔一脉在最危急时刻才可以动用,据说这是大成开国神焕皇后传下的规矩,要求每代帝王都必须在国力最充盈的年代,存放下一批钱物,以备后患,这一代代积攒下来,你算算,是个什么数字?”
“后患?”
“皇后曾经打了个比方,说一家子有个媳妇特别会过日子,每天吃饭都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存放在一边,久而久之积攒了几坛子,等到有一年荒年,家家都缺粮饿死,这媳妇把存的米拿出来,帮全家渡过荒年,皇后说,她就要做那个媳妇,居安思危,有事没事存碗米,省得国力强盛的时候,大手大脚这里那里漏一点的,浪费了也便浪费了。”
凤知微笑了笑,道:“神瑛皇后风标独具,心思深远,看似简单说笑,实则内涵哲理,其人其行,真是令人神往。”
“先皇祖承庆帝留下的敕书遗命里,对皇后也是……颇多赞誉之词,家祖一生闲淡骄傲,唯一夸过的人,也就皇后一人,可见其人不凡。”
凤知微知道宗宸的先祖便是当初五国大帝之一的轩辕中兴之主承庆帝,后世史书里对这位大帝也是颇多赞誉,都说若不是大帝幼年身体受了戕害以至于英年早逝,轩辕应当国力更盛许多,传说里那擅医清淡的白衣男子,最终没有医得了自己,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突然觉得宗宸说刚才那句话很有些古怪,笑问:“大帝对皇后是什么赞誉之词?怎么你表情那么奇怪的?”
宗宸难得的又呛了一下,半晌才犹豫道:“……他说她脑袋还是比正常人聪明一点的,有时候却又聪明太过近乎蠢,看得人憋气,所以他还是早点死的比较好,以免迟早有天被气得不行。”
凤知微正在喝茶,噗的一下险些喷了宗宸一身,半晌将茶碗一搁,道:“这是赞誉之词吗?”
“你不知道先祖大帝。”宗宸苦笑,诚恳的道,“这真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赞誉了。”
“承庆大帝,也是个奇人啊……”凤知微想着传说里那位被人夺国灭家,隐忍密谋,抛却此身,在光明和黑暗中游走十多年,最终报得大仇的传奇皇帝,心中也涌起淡淡怅惘。
一种近乎心灵相通的怅惘——只有肩负着同样重任的人们,才能理解的沉重和黑暗。
半晌她轻轻道:“一生虽短暂,但那般来过爱过活过轰轰烈烈走过,也算值得。”
宗宸默然不语,很久之后才道:“当年给你那个小册子,就是神瑛皇后所作。”
凤知微不出意料的笑了笑,道:“我早知道了。”
除了那位传说中特立独行,仿佛不同于那个时代的女子,除了承继长青神力绝慧天下的大成开国大帝,谁能窥见六百年后事,谁又能那般嬉笑玩闹般,便成就了六百年后无双国士?
当年大成开国皇后亲手写下的擢英卷,前两个题目的答案,可清清楚楚写在小册子中,除了皇后,还有谁能知道?
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女子啊,倒是牡丹太后有些像她。
六百年前无双帝侣,到底通过天道看见了后世怎样的结局,并为此做了怎样的安排,凤知微如今心中想起,便觉得凛然而森凉。
“不要多想。”宗宸道,“当初皇后的意思,也只是有备无患,这批钱物在当年曾经取用过一次,那里的钥匙一共四把,除了大成皇族直系后裔,天战世家、宗家、燕家都有一把,四把合一才能开启,燕家退位后,不愿涉足政治,后来将钥匙交还皇室,皇室便掌握了两把,大成崩毁时为了逃亡,开启过一次暗库,拿过部分钱物,之后……出了一些问题,现在缺了一把钥匙。”
“什么问题?”
“天战世家和我们交恶。”宗宸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是当年的一段旧事,那时我还没有主持血浮屠,还在宗家,血浮屠首领凭了皇族金册向我索要钥匙,我便给了,后来听说在最后一场逃亡里,血浮屠被人背叛,几近全军覆没,问题就出在这个‘几近’身上,当时天战世家三千里地一根独苗的战旭尧,自愿断后,据说也死了,战氏家族也没说什么,从旁系里过继了孩子承续香火,但是隔不到多久,有人说旭尧没死,你要知道,那种情形,活下来的人等于就是叛徒,组织首领,也就是南衣的伯父,为此天南海北的寻找,最后到底找到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是从那时开始,血浮屠和天战世家从此交恶,再无来往。”
“血浮屠……”这是凤知微第一次从宗宸口中明确听见他所属的组织的名字,之前在她态度不明时,宗宸也一直讳莫如深,到得如今,宗宸已经确定了她的心意,这是打算和她坦诚布公了。
她想起顾南衣的那柄玉剑,剑柄上正是一座血色宝塔,她想起自己幼年,养父经常外出,原来就是为了找那个叛徒。
从娘的口中,她知道养父是个特别刚烈执拗的人,以他的性子,确实会为追索一个叛徒不死不休,只是不知为何,直到临终,他似乎也没能确定那叛徒是谁。
血浮屠走到最后,留下的都是掌握大成皇族最高机密的几个人,这个叛徒不找出来,就像哽在喉中的鱼刺,不知道什么时候戳破了喉管,然而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养父都没能找出来,现在又要到哪里去寻?
又想起那年暨阳山废庙生死一线,明明天战世家来人相助,最后却因为宗宸的到来而避开,天战世家和血浮屠的关系,可真是微妙。
“我们现在互不干涉。”宗宸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南衣继承血浮屠后,以他和我的性子,都不会愿意和天战世家不死不休,战氏燕氏宗氏,早年祖先都发誓过守望相助,但是经过那么多代,又先后被吞并,也不能指望每个家族都还能守住誓言,世人记仇不记恩也是正常,燕氏早早退出,战氏交恶,现在剩下的只剩宗氏,你放心,三大家主各代都会在继承家业的时候发下毒誓,便不相助,也不相杀,战氏应该能保持中立。”
凤知微默然半晌,问:“当年血浮屠被追杀,最后剩下的是哪几个人?
“顾衡、顾衍、老石、三虎、小六。”宗宸道,“顾衡就是上代血浮屠宗主,顾衍是他的弟弟,南衣的亲生父亲,血浮屠第一高手,老石是血浮屠七号人物,善刀,平日掌管血浮屠武士武术操练,三虎是血浮屠最有资历的老人,掌握血浮屠信息传递,小六就是战旭尧,按照现矩三大家族的人一般并不直接加入血浮屠,小六是为了锻炼自己加入的,战氏后代在血浮屠里自有不同礼遇,大成崩毁时他进入血浮屠还没有多久。”
凤知微闭着眼,似在思考什么,从这些信息来看,确实战旭尧最可疑,但是她一向明白,有些事单看表面,往往和真相南辕北辙,当年的事,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参与者,仅靠猜测那是不成的。
她叹了口气,将这事先搁下,问:“那天战世家那边的钥匙,能拿到么?”
“现在的问题是,当时钥匙在战旭尧身上,天战世家说战旭尧已死,钥匙没有回归战氏,现在除非找到战旭尧,才有可能拿到钥匙,可谁知道他在哪里?”
凤知微出了一会神,笑了笑道:“风云卷动,自有沉渣泛起,有些事有些人,在该出现的时候,会出现的……”她不再询问,随手拖过一张地图,对宗宸道:“这边浮不出水面,那边我们的事情也不能因此搁浅,你派可靠的人,把我们这些年在全国慢慢收购的物资,发一批到这里,”她指着某个地点,那里,一片深青色的长长的阴影,代表着连绵的山脉,闽南十万大山。
“好……”宗宸一句答完,突然抬头,与此同时凤知微厉叱“什么人!”,手一扬,手中毛笔如飞箭,呼啸穿窗而出。
铿然一声屋瓦碎裂,瓦上有重物跌倒再爬起的声音,随即头顶和四面各处都有风声响起,凤知微的暗卫已经追了上去。
凤知微仰头看看梁上,突然不知哪里微光一闪,她目光一缩,飞身上梁,果然在梁上发现两面放得极其隐蔽的小镜子,都放在光线的转折处,正对着她的书案,而屋顶侧方也有一处圆圆的小洞,只要有人趴在上面,利用镜子反射,是可以看见下方动作的,目力比较好的,甚至能看见她在写什么,而且趴的位置也不用正在她们头顶容易被发现,这个镜子摆放经过精密计算,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出了动静,是因为看见了那一刻她手中地图指向的方向?
普天下能在凤知微身侧做到这样的手脚,必然是潜伏高手,凤知微和宗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两人眼神里都泛出杀气。
半晌宗宸道:“今夜陈家背后的灭龙帮必然要松手,你看会不会是……”
凤知微拢起袖子,看着冬夜里瑟瑟敲击着冷窗的枯竹,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半晌,慢慢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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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正凉,江淮的冬夜和别处的夜不同,渗着入骨的寒气,哪怕白日是个晴天,到了夜里,也到处飘荡着泛白的水雾,月色打过来,地面上反射着淡青的粼粼的光。
远处的梆子声响起,似乎也被夜拉得悠长苍凉,风里卷着隐隐的哭声,那是号称“震半城”的陈家正在为家主办丧事。
“呼呼。”
黑暗中隐约传来穿行的风声,几道身影,从布政使衙门各个方向无声无息射出,没入黑暗里,很有默契的往一个方向奔行,而在他们身后,跃出几条灰衣人影,鬼魅般紧紧缀在后面。
那些在前面逃窜的人虽然看起来慌不择路,其实却都向着城西的某个方向而去。
而此时,城西。
一处看起来分外沉雄的大院突然门户大开,涌出许多短打带刀的精悍男子,一式的褐色短装,扎红色腰带,胳膊上系一条黑色带子,人人面色肃穆,隐有杀气。
大院的门口一盏灯笼灯光阴沉,照着院门两侧的楹联,左侧是“刀舞八万里风雨”,右侧是“剑挑三千丈红尘”,对联简简单单,却写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灯光照耀下当真撇捺如刀。
这里看起来有点像武馆,但在江淮,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是灭龙帮的总坛所在地,江淮大户陈家的背后靠山,灭龙帮原先不叫灭龙,叫盛龙,也不过是个三流小帮派,据说两年前有人单剑闯山门,连挑盛龙帮帮主以下十三头目,换得盛龙上下归心,坐了那老大位置,短短两年迅速崛起,成为后来居上的江淮第一大帮,改名灭龙,这样大逆不道的帮派名,自然不会公然于世,所以总坛门前对联一直没变,灭龙帮勾连江淮大户,坐拥一地江湖霸权,这两年可着实威风。
有人搬出一个大筐,里面都是那种黑色的细布条,大多数人默默走过去,自己领了系在胳膊上,一名中年男子默然立在灯下,看着布政使衙门方向良久,神色变幻不定。
刘老爷在水月山庄当堂剖腹的事儿已经传来,刘家少爷当即跪到了灭龙帮总坛,布政使这一出手,不啻于在灭龙帮脸上煽了好大一个耳光!
灭龙帮要就此忍气吞声,以后还怎么在江淮道上混?
江淮历史上至今未有民与官斗者,如今便要这些混账官儿,尝尝厉害!
半晌那男子决然一挥手。
无数短打男子发出低低一声“嘿!”,声音低沉雄厚,数千人胸腔共鸣,震得地面都似在颤抖。
稳定有节奏的沙沙步伐声响起,快速摩擦着地面远去,人群不断从各个方向聚集,无声在门口领了布条,再像无数道黑色的泉水般,灌入江淮首府的各条巷道,最后汇聚到布政使衙门的方向。
没有热血誓师,没有激昂口号,气氛沉默而肃杀,一声咳嗽都不闻,唯有火光毕毕剥剥,照耀着夜色里晃动的无数身影。
唯因如此,这群灭龙帮众反而更超脱于一般江湖混混之上,似铁血军士一般拥有沉着而撼动的力量。
那些毒水般涌入大城血脉的黑色影子,眼看着便要从各个方向,注入江淮首府的心脏,布政使府。
到了明日,天下便会传开风云震动的消息。
灭龙总坛前的沉稳男子,眼底也难免闪烁着兴奋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经离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们虽然像军人更甚于像流氓,但毕竟人多,第一次执行这种冲击官府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激动,所以都没注意到,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队伍,接着又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跟了进来。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兽,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门前灯笼懒洋洋的在风中打着旋儿,两个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灯光下抱着长刀,眼睛半睁半闭的摇晃着,完全没有发现,危机已经无声逼近。
夜将三更时,布政使府外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渐渐都涌出更多的人,将整个偌大府邸都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灭龙帮二当家,抬头看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站岗官兵,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
他记着大当家的嘱咐,民不与官斗,所以这次来主要是个警告,只要对方识相,给足了灭龙帮台阶,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须要让对方看见灭龙帮的实力和决心!
历代江淮布政使,从来不会惹他们这些地头蛇,三年一任,不过求个平安,何必引发大事件,在自己考绩上扣上一笔?
所以他们来得很放心。
但被血践踏的耻辱,不妨先用这些喽啰的血来洗一洗!
他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嚓!”
手还没来得及挥落,半空里突然传来突兀一声,二当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又一阵熟悉的轧轧声响。
这声响听在他耳里顿时大惊失色,眼睛一转已经看见原本丝毫无异的墙头突然开了无数扇窗,探出无数机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灭龙帮二当家一瞬间心胆俱裂——满墙弓弩,对方早有准备,要赶尽杀绝!
刚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唰!”
黑暗里突然腾起一片黑云,黑云之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声,铺天盖地便到了头顶。
“啊!”
刹那间惨呼声起!
长刀短剑的正准备围攻布政使衙门的灭龙帮众,犹自得意于自己敢于冲击布政使衙门的豪气,不想对方比他们更有豪气——敢于招呼都不打便大杀特杀!
强劲的弩弓,刹那间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头的一大批,倒下的尸体喷血三丈,将布政使门前宽阔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但竟然还没有退,或者说前方的人想退,但由于人太多,后方的人才赶到还不知道前方情况,推挤着他们无法后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拨便没有再放,随即弩机轧轧一响,似乎在换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断游移着对向各个方向,这种被杀人利器扫视的感觉十分恐怖——每个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刹时汗透重衣,弩箭转动过去刚刚舒一口大气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转眼间另一架弩机又缓缓移动瞄准了自己……周而复始,无尽折磨,一遍遍在生死关头交换来去,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种一上一下忽紧忽松的极度心理折磨,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秩序,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踩着同伴尸体便回头钻入人群,这一下带了头,四面顿时陷入乱像,前面的人向后钻后面的人向前挤,吵闹声踩踏声惊叫声推搡声夹杂着满地的血花乱溅和被踏碎的尸体,布政使衙门前顿时就翻成了一锅泛着血色的粥。
那个主事的二当家跃上人群头顶想要控制队伍,但是他们带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一旦乱起,他那点声音早就淹没在震天的吵杂里,只留他近乎绝望的在人群上端挥舞着双手,火光里一个无力的姿势。
此时还没赶到的人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嘈杂,加快了脚步,这批人动作更精炼速度更快,但当他们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唰一下巷子两侧的墙面,忽然弹出巨大的刀网!
月色下刀网晃动也如冷月无数,冲得最快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错,翻身跃起想要跃过刀网,黑暗中不知谁一声“射!”
刹那间四面墙头都出现持弓人影,一轮猛射立即将人逼了回去。
刚在布政使衙门广场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终于挤了过来想从各个巷子里逃走,但被那刀网给拦住,那网就似一条分界线,将灭龙帮分割成两段,斩断所有肢体,使他们无法得到援助,然后,各自按住,揍!
各处巷子墙头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飞奔的脚步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会从哪个墙头冒出来给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终围而不射的转动的弩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来上那么一轮然后广场上再倒下一拨。
可以说布政使衙门还没有大开杀戒,灭龙帮众已经疯了——死并不可怕,不过眼前一黑就过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胁时刻压在你头顶,你知道要降临,并不知道会在哪刻降临!
宽阔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试图摆脱那弩机扫射,当他们躲到人后,被翻出来的那层人立即感觉到了危机,也拼命的向后挤……这样一层层的翻过去,所有人都搅动在一起,有些人以为自己挤到了后面,可是也许过不了一刻,就会骇然发觉,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乱,死亡的威压,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伤的,巷子里就更倒霉了,有人直接是被压在墙上压扁的。
黑暗里各式嚎叫直冲云霄,火光映着扭动的人影宛如鬼魅,无数百姓缩在被窝里瑟瑟颤抖,有人大着胆子推窗看了一眼,从此后凶神经常造访梦端。
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称为“灭龙之夜”,那位永成传说的魏侯,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搞成了传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门只杀了三十余人,便逼疯了帮众数万倾巢汹汹问罪而来的第一大帮灭龙。
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传很久,他们亲眼见证第一大帮历经两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间被打回原形从此覆没。
到得此刻,富庶优游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远记住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铮铮的少年。
而这一夜,凤知微不过捧茶含笑于楼头,静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风上雪白的绒毛柔柔的扫着她雪色的脸颊,她看起来长身玉立,不染尘埃如画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没有看广场前的惨状,却一直落在深巷的后头。
那里,先前在她梁上偷听的那群人,掩饰身份汇入了灭龙帮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浑水摸鱼就此遁去,不防凤知微早有准备关门打狗,她布置在各个巷内墙头的游走的弓箭手,其实并不是要杀那些灭龙帮众,这些人她从未想赶尽杀绝,不过杀杀他们的煞气威风以后还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听的人,也浑水摸鱼全数剿灭!
那些人从府中被发现撤出后,宗宸的暗卫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们盯着对方,在人群里指示对方行踪,可以说墙头弓箭手每一箭,都是冲偷听者去的,而困在巷子里的暗探,要么被射死杀死,要么冲出去被射死杀死,没有别的结局。
宗宸立在她身后,看她平静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要留一个活口,看看是谁主使来窥探她,这便说明,她知道是谁。
犹豫了半晌,他低低问:“真的……全杀?”
凤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霎气冲得她眼神更加湿漉漉的,倒映这夜惨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捧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热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气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辰,远处有人遥遥的打了个暗号,凤知微闭上眼睛,挥挥手。
弩机收回,刀网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灭龙帮众,刹那间如潮水奔流轰然而逃,留下数十具不成模样的尸体。
高楼上凤知微始终没下楼,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良久不语,身后宗宸问:“需要将那些巷子里的尸体,处理掉吗?”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听,然后被堵在巷子里,被凤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凤知微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唇角浅浅刻着一抹,近乎凄凉的笑容。
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尸体,摆在了柏州某处皇家庄院。
空地上一字排开五六具尸体,一色的狼狈淋漓,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都不甘。
那样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个警告。
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认真的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黑色团金曼陀罗花的披风长垂至地,衬得清雅容颜平增几分冷魅,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尸体收敛,有人想过来问什么,他默然背转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干净。
他默然立在院中,修长的身影淡淡镀在冬日细弱的阳光里。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轻轻道:
“知微,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人。”
卷四 朝天子 第八章 求婚
长熙十七年年末,上任江淮布政使刚刚一年的凤知微,再次在江淮道掀起了一股血色浪潮,盘踞江淮数年的最大黑道势力灭龙帮,在这位温柔铁血布政使手下,终于遇上了风云叱咤史上第一次折戟沉沙。
消息传到朝中,按说布政使衙门公然动用杀伤武器,在国家堂皇衙门前悍然制造血案,那些整日秉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与民为善刑戮有伤天和的御史们,一般都会赶紧上书弹劾,聒噪得厉害,这回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朝廷战事吃紧,陛下已经几次有意无意表示了对魏知的想念,眼看着这位魏侯弄不好一任布政使都不会干完就会入内阁甚至可能去带兵,谁还犯傻冲上去触霉头?
说到底人家也没做什么,并没有真的大开杀戒,围攻布政使衙门本就是杀头大罪,杀上几十人也没什么说的,灭龙帮主要还是自己崩溃的嘛,只是朝中说起这事时表情还是有那么点不自然——听说人家刀还没拔出来,魏知就下令齐射,这要细细追究起来,就不是自卫,是屠杀了。
凤知微自己也上了请罪折子,说得言辞恳切,表示黑道势力为害一方,身为臣子自当为民作主,区区虚名,毁誉由人罢了,倒换得老皇一番抚慰,又着令将一应后续事务交由凤知微全权处理。
这倒省了凤知微的事,对于灭龙帮,她确实有事需要处理。
广场杀戮夜之后第二天,便下了场雪,将那些血迹无声遮盖了去,一大早凤知微便起了身,便衣轻裘,坐了暖轿出门去。
她去的正是灭龙帮总坛方向,途中经过江淮府衙门,远远的还没到,便看见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挤得菜市场似的,还有许多抱着小筐箩的孩子兴奋的在人群中穿来船去,兴奋的大叫:“和离!和离!江淮第一起大户和离案!瓜子!瓜子!香喷喷新炒的瓜子!谁要瓜子——”
凤知微皱皱眉,这快过年的时节,谁家要和离?又竟然闹到官府,搞出这么大动静?男方还是女方?若是男方提出,都闹上官府说明决心已定,这女子为什么不趁早答应以免抛头露面?若是女方提出——这女子可真是烈性。
她无心管这些民事,这也不需要她亲自来管,仰头往背靠一靠,思索着等下要说的话,想了一阵突然睁开眼,脚底一顿轿子停下,她招手唤来自己的护卫首领,吩咐道:“回去看看刚才那起和离案,是哪家要和离。”
护卫首领领命而去,凤知微坐在轿中默然不语,日光从车帘透进来,因为反射了雪光而近乎刺眼,她眯起眼睛,眼神微微晦暗。
半晌护卫首领回来,道:“是江淮排第二的大户李家闹和离。”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问:“男方提出还是女方提出?”
“女方。”
“原因?”
护卫首领犹豫了一下,凑近来低低道:“回大人,李家少奶奶今日府门前公然击鼓要和离,江淮府事先得了李家关照,拒不准予,李家少奶奶逼得没法,在公堂之上公然说,夫君天阉,妻子难为!”
凤知微眉毛一挑,秋玉落当真是破釜沉舟!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堂之上说出这句话,李家颜面扫地,从此会和她不死不休吗?
护卫首领脸上也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叹息了一声道:“刚才属下过去,公堂上下一阵大哗,李家老爷已经气晕了,这女人……这女人……唉……”
“她敢那么做,必然有所仗恃吧。”凤知微淡淡道,挥手令他退下。
轿子再次前行,并没有回头看热闹,凤知微的脸掩在日光阴影里,没有表情。
不多时到了灭龙帮总坛,原以为必然冷冷清清垂头丧气,不想竟然热闹得很,门前足有七八十人围着,服色各异,都在指着门口叫骂。
“灭龙的混账们!滚出来受死!”
“上次你们折了我们老大的胳膊,今儿要你们老大还两条腿!”
“骂了一早上探个头的都没有,属乌龟的?”
“什么灭龙?不怕吹破肚皮?泥鳅吧?”
“哈哈,从今儿起改名泥鳅帮好了。”
“好主意,明天就送匾额来,泥鳅帮!”
“哈哈……”
一阵放肆讥嘲的笑声,凤知微终于听出来了,这叫龙游浅滩遭虾戏,灭龙失势,当初曾经折在他们手下的混混帮派们,趁机找场子来了。
世人从来便这么爬高踩低,没什么稀奇,谁要连这点趺宕都经不起,也不配在这世上混,不过凤知微听了一阵,倒也有点欣赏这位灭龙老大了——别人不清楚事件经过,以为灭龙必然在布政使手下全军覆没,却不知道灭龙被打伤的只是气势,本身损伤并不大,这点骂山门的喽啰,灭龙抬抬手就能碾死,之所以一直任由对方辱骂而不出来应对,就是这位老大终于明白了布政使的厉害,不敢在这多事之秋再出任何岔子,害怕因此被布政使衙门抓到把柄,再给予灭顶的打击。
这么看来,倒是位能屈能伸的汉子。
凤知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她很满意,这一趟亲自来得不算亏。
又听了一阵,眼看这些混混骂得越发不堪,而灭龙帮大门紧闭,她等得不耐,抬抬脚下了轿。
那些混混早就看见这一行,因为凤知微等人都是便服,也没在意,还以为也是哪位前来落井下石的同道中人,此时看见她下轿,雪白轻裘淡青锦袍,披风底一张脸眉目清俊,气质风神俨然高贵,都怔了怔。
凤知微含笑四面看了看,道:“哟。各位都在啊。”
这话说得众人又一愣,原本的怀疑打消,还以为真的是同道中人,当即就有一个黄衣人凑过来,笑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凤知微一抖手便将他扔出了三丈远!
砰一声那人撞在墙上嗷的一声惨叫,滑落下来的时候喷了一口血,满场色变里凤知微冷笑道:“你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竖子猖狂!敢伤我大护法!”同样着黄衣红带的一个男子,呛一声拔出刀便气势汹汹劈过来,“铁血帮的儿郎们,给我宰了这狂妄小子!”
“呸,什么铁血,猪血!”凤知微的护卫首领早已拔刀蹿了上去,两刀相击铿然一溜火花里,凤知微已经负手施施然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道,“铁血帮,灵剑盟、大旗十八结义、长刀派……”她一气将在场的所有大小帮派名字点完,才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就凭你们这些只会捡剩骨头的狗子,不配在这里吠,荆齐,半刻钟,我不要再看见这些人。”
“是!”她的护卫首领高声答应,被顾南衣亲自调教过的护卫们持刀而上,这些人本就是当初顾南衣给她选拔,百里挑一的人才,跟着她走南闯北,经过战阵见过鲜血,又经天下第一高手指点,哪里是这些江湖混混能比,眨眼间嗷嗷连声,满地里牙齿鲜血乱飞,瞬间灭龙帮总坛前那块平地,除了凤知微这一群,便没有站着的人了。
满地翻滚着捂脸捂腿哀嚎的混混,不知谁一声“滚!”,这些人赶紧瘸着腿抱着胳膊狼狈鼠窜而去,连头也没敢回。
凤知微也连头也没回,眼角都没扫一下,她看着灭龙帮总坛大门,此刻正轰然中开,一个汉子领着两队人急急迎出。
他目光在场上一扫,立即就对凤知微施礼,“多蒙兄台相助,不敢请教姓名。”
这人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感激中有着警惕,毕竟凤知微怎么看都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清贵王族,这些人对官场中人,有着天生的防备。
凤知微心中满意,看来灭龙老大手底下确实还是有点人才的,她用那种老大看属下的眼光看了看对方,才抬手笑道:“不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在下是帮主故交,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请转报帮主,就说山北故人,别来无恙?”
这最后八个字一出,那人神色立即一紧,赶紧弯身一躬,带人匆匆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这回带的人更多,立在门前长身一礼,道:“帮主有请!”
凤知微颔首,从容步入,她的护卫跟着要进入,那人抬臂一拦,凤知微身后护卫眉毛一竖,呛一声刀剑半出鞘,四面的灭龙帮众立即目光灼灼看过来,双方气氛立时剑拔弩张。
凤知微头也不回,手抬了抬,淡淡道:“既见故交,何必从人如云?退下吧。”
她的护卫不敢违拗,铿然齐齐收刀,却也不走,钉子似的钉在大门口,站得笔直的面对着正门,眼睛一眨不眨。
这种做派看在灭龙帮众眼底,又有一番震惊,原先看这人像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儿,但哪家公子哥能调教出这种令行禁止的护卫?更重要的是,这些护卫身上都有种铁血杀戮之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官儿的脓包护卫,是真正杀过人见过风浪的,这人的来路,就越发摸不清了。
凤知微却若无其事,含笑跟着引路的人坦然而入,灭龙帮总坛大院并不如想象中肃杀黑暗,相反,布置得极为精雅有法度,看起来更像是达官贵人的宅邸而不像江湖汉子的盘踞地,凤知微看在眼底,微微点头,一抬眼,已经到了正厅,台阶上站着宝蓝长袍黑大氅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修饰整洁,神情平静中带着几分倨傲,看起来不像个黑帮头子,倒像是出身良好养尊处优的富家子。
凤知微一看见他就热情的伸出手,老远的打招呼:“兄台一别久矣,精神可健旺?愚弟真是十足想念,十足想念!”
她一边自说自话“十足想念”,一边自然而然上阶而行,手一拉便拉住那灭龙帮老大,反客为主的搀着他便往厅内走,那人神色一冷,袖底手指一弹,一股劲风射出,凤知微却在此时中指一扣,正将那劲风压下,面上若无其事,笑吟吟道,“请,请。”
两人袖底只一招,那灭龙帮老大脸色又变了变,一个眼色阻住了底下的人,脸上已经换了笑,道:“未曾想兄台突然造访,有失远迎,请,请。”一边顺手一挥,正厅半掩的大门轰然中开。
满厅的人正襟危坐,正目光灼灼的看着阶上两人,人人脸色不善。
凤知微倒怔了怔,对方似乎正在举行重要会议,却被自己不请自来的扰了,看这正堂坐得满满模样,八成还是讨论全帮日后生死存亡的重要命题。
真是来得正好。
“各位来得很齐啊。”她哈哈一笑,漫步过去,在堂中看了一圈,自己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一厅的人看着她的潇洒自如劲儿,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灭龙帮的老大阴沉着脸看了一会,唇角撇出一抹冷笑,手一挥,命人给凤知微送上茶来。
“未敢请教阁下大名?”他也是好耐性,等凤知微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问。
凤知微掀起眼皮,茶盏袅袅热气上方笑吟吟看他,半晌轻描淡写的道:“魏知。”
“!”
满堂静默,人人反应不及的愣在当地,无数人张大了口,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冬日冰凝的空气里,瞬间腾出一大片白雾。
“哐啷。”
有人震惊太过,失手碎了手中茶盏。
魏知!
无双国士,一等侯爵,灭常家除海寇攻大越震西凉、名动天下的天盛第一传奇名臣,更是昨夜一手翻覆风云,悍然对灭龙帮下杀手,一夜之间便将江淮第一大帮打得几近残废的铁血布政使!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这里!
他竟然敢单身一人,直入敌营!
“魏知!”脾气暴烈的已经不管不顾的站了起来,“你这满手血腥的狗官,还我兄弟命来!”
“你是魏知?”老成持重的反应过来则在冷笑,“年轻人,劝你一句,想要哗众取宠,还得看冒充谁,不要冤枉丢了性命!“
更多人则是一声不出,各自掣了武器身形闪动,刹那间将整个厅堂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很好,很有章法。”凤知微端坐不动,赞赏的看看四周,“看来这几年诸位老本行还没有完全丢下,很有昔年……军伍风范。”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大部分人都没听见,倒是一直负手立在厅堂前的灭龙帮老大,眉头一皱。
“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真的假的,爷爷现在听见魏知两个字就冒火,劈死你活该!”蓦然一声大吼,平地上卷起呼啸的风,风声里一道人影挥舞着金光灿烂的金刚杵转眼冲近,二话不说向凤知微当头罩下。
“我在说话,你Сhā什么嘴?”凤知微抬手就将手中的茶盏砸了出去,茶盏在空中飞出一道碧绿的弧线,滴溜溜一转便转到了旋舞的金光上方,鬼魅般穿越光帘,擦过大汉手腕脉门,那大汉只觉得手腕一麻,飞舞的金刚杵轰然落地,要不是他身边一个老者眼疾手快将他往旁边一拽,那沉重的金刚杵就能捣烂他的脚背,饶是如此那人也怔了一怔,茶盏铿然落下躲避不及,哗啦啦泼了一脚茶水。
凤知微有点遗憾的拍拍手,道:“我还没喝够呢。”
满堂又恢复了先前那一刻的寂静——凤知微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眼力腕力都已经妙到毫巅,何况这大汉也不是寻常武夫,那一手八方风雨韦陀杵,整个堂口能制服他的人不超过三个,如今在这位看来都有些文弱的布政使手下,不过轻描淡写一抬手便打发了。
有人按捺不住还要冲上来,凤知微眉一轩,递给灭龙帮老大一个轻蔑的眼炮
“慢着!”
一直负手看着堂内的灭龙帮老大终于开口,他看也不看四周,手一挥,道:“都退下,我和魏大人谈谈。”
“大哥!”
那人决然一挥手,满厅的人也只好退下,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端坐不动。
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走出,对方将门关上,回身目光灼灼注视着她,沉声道:“魏大人,你昨夜手下留情,别人不知,在下却清楚得很,今日你亲自登门,是要在下有所回报吗?”
凤知微一笑颔首,“您真是聪明人……杭将军。”
最后三个字出口,那人浑身一震霍然抬头,一瞬间眼中光芒一闪,杀气逼人。
“不要这样看着我。”凤知微若无其事向后一仰,“我若真要因为你的身份对你不利,昨夜你们灭龙帮就会全军覆没,杭铭杭将军,休要急躁,你不妨静下心来想想,我,魏知,一直以来,对你是恩是仇?”
杭铭神色一紧,凤知微已经悠然而起,笑道,“当初你为长宁藩所逼,在山北揭竿而起,被长宁和当地官府联合围剿,在二皇子主使下,长宁联合山南按察使许明林等人,生生炮制了山南绿林啸聚案,逼得你们在山南山北无法藏身,最终流落至江淮,沦落成一堆收保护费的青皮混混……”她越说杭铭脸色越难看,凤知微一笑住口,话风一转,道,“然则最后,谁掀开了啸聚案的真相,谁帮你们报了仇?”
杭铭瞟了她一眼,半晌道:“你那也不过是打击政敌,并不是全心帮我。”
“话不是这么说。”凤知微诚恳的道,“男儿行事恩怨分明,无论我动机如何,你们杭家这支军队欠我情那是事实对不?”
杭铭哭笑不得瞅她一眼,这世上只有施恩不望报,哪有颠颠的数着自己的那点恩情逼人承认的?这位“国士”,可一点名士风骨都没有,无耻得很。
但话说到这地步,再赖账也不过是扯嘴皮子,他哼了一声,道:“阁下有什么来意,尽管直说便是,在下这流亡之师,在大人手下,还不是任大人揉圆搓扁?”
“杭将军说得好生委屈,若是寻常人,只怕还真以为昨夜一役,已经葬了阁下的英雄志向。”凤知微轻轻一笑,她一笑杭铭便是一呆,一怔间凤知微突然飞身跃起!
她飞跃三丈,攀上大厅横梁,单手在大厅上方,一个黑漆漆的匾额上一撕!
她突然出手,杭铭阻拦不及,眼看她手势面色一变,凤知微唰的一撕,匾额上那层黑布已经被她顺手撕下。
一层黑布悠悠飘落,两个金光灿灿大字灼人眼目。
“灭龙!”
“阁下何其憋屈乃尔!”凤知微落下,指着那方匾额,大声道,“身负满门血仇,更兼饱受欺凌,携残军流亡天下,不得不寄身江湖草莽,明明志在灭龙,却连堂皇光明出口都不敢,要这么偷偷摸摸,永藏于一层黑幕之下!”
“你!”杭铭霍然掷杯而起!
“嗤!”凤知微给了他一个针锋相对无比鄙视的语气词。
杭铭抬头注视着那方匾额,脸色青白,浑身颤抖,凤知微犹自不罢休,再次奔了上去,抬脚便要去踩,“既然面对都不敢,要它何用?取了做棺材板!”
“你给我滚!“一道人影抢了上来,凤知微回手就拍,半空里掌风呼啸,砰砰砰砰几声,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随即各自一个翻身落地,在厅堂各一角面面相对。
杭铭气得胸膛起伏,脸色铁青,凤知微闲闲挽袖,唇角挂一丝冷笑。
她一边若无其事挽着袖子,一边赶紧偷偷在袖子里揉着手指……唉唉这混账的手劲真了得……
日光的光影在浮沉的灰絮里翻腾,将杭铭的脸色照得阴晴不定,半晌他气息微微平复了点,有点嘶哑的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是朝廷命官吗?”
凤知微垂下眼睫,淡淡道:“杭兄,我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方便和你讲,但是我对贵属绝无恶意,今日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若想这匾额上两字成真,若想你杭家当年的冤案洗雪大仇得报,你就必须和我合作。”
“如果我不呢?”杭铭一声冷笑。
“那你就继续换个地方流亡,永远把你这个灭龙的匾额用黑布裹着当摆设吧。”凤知微无所谓的一笑,“我不会再动用官府力量逼你,事实上我已经不需要逼你,经过昨日一役,你灭龙帮气势一落千丈,你们黑道行事,势力固然重要,面子却也比天大,从今日起,你们已经无法稳执江淮黑道牛耳,只要江淮原有的帮众合成一气和你做对,你必然无法立足,灭龙帮原先的帮众也会和你分崩离析——你就算想善终,这里也再摆放不下你一具薄皮棺材!”
杭铭神色变幻,末了咬牙森然道:“这都拜你所赐!”
“你错了。”凤知微漠然道,“你可打听过我的行事风格?如果不是爱才,如果不是想保留杭家军的实力,昨夜我杀的就绝不是三十多人!”
杭铭沉默了下去,他当然知道凤知微说的都是实情,他就算不愿和凤知微合作,逞一腔意气再走天涯重新开始,也要考虑天下之大,是否还有第二个江淮供他的兄弟们藏身,凤知微能够发现他的出身,别人未必不能发现。
“我现在不逼你,我只给你指一条路。”凤知微负手窗前,淡淡道,“你按照我的嘱咐,离开江淮,去我指给你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供应你粮食车马武器,供你发展壮大,将来你是要靠那些盘踞一地继续做你的黑道大王也好,还是等待时机有所作为也好,我都不会干涉你,我只要求你对我给你的一切保密。”
杭铭默然不语,这条件听来过于优厚像是陷阱,可是正因为如此,他倒信了几分,以魏知的能力和身份,真要灭了他们不过抬手的事,没必要赔钱赔物大费周章,他想了想,若有所悟抬起头,道:“难道……不久以后……会有战事?”
凤知微只是浅淡的,笑了笑。
她回身,注视杭铭,拍了拍他的肩,向着南方方向一指,一笑间意味深长
“杭兄,飞龙在天,遮疆蔽土,天下豪杰,谁当射之?”
长熙十七年年末,灭龙帮被布政使衙门打垮,早两年带着部下打下灭龙江山的龙头老大,自称羞于再领袖同侪,带着自己的原班人马再次远走他乡,灭龙便再次成了盛龙帮,从此一蹶不振,同样一蹶不振的还有整个江淮黑道,在布政使铁腕治理下,所有帮派都俯首帖耳,比良民还安分。
长熙十七年的除夕,因为这群混混不再敢敲骨吸髓的收取各类保护费用,大小商贩都过了个肥年,很多商贩因此自发组织起来,在布政使衙门口放了一日一夜的鞭炮,方圆数十丈地面,到处都是大红的鞭炮碎屑。
外面热闹得厉害,布政使衙门内却没什么过年气氛,凤知微想着那些山南海北的知己们,心情便不好,勉强招呼了宗宸和所有护卫吃了顿年夜饭,嘱咐宗宸不要忘记派人将江淮这边集市搜罗的新鲜玩意儿给西凉那边送去,还关照了两份,顾少爷也别漏了,这才回到自己的后院。
除夕之夜是她例行的拔毒之夜,折腾到后半夜,宗宸才疲倦的出来,道:“你好好休息,再有一年,咱们这毒也便驱除了。”
凤知微笑了笑,看着宗宸离开,慢慢从床上坐起,府外的鞭炮喧闹得厉害,越发显得四面凄清,屋内没有点灯,所有物事都沉默在窗外透进来的雪光里,半面灰暗半面惨白。
凤知微拥着被子,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无法被那些遥远的喧闹塞满。
却有箫声突然响起。
依稀是那年空灵清越的箫声,只是多了一层苍凉凄切,幽幽沉沉自天际传来,吹裂这热闹而又萧瑟的雪夜。
凤知微怔怔坐在床上,明明窗户近在咫尺抬手可开,她却将手拢在被里,似乎不胜寒冷般始终没有动。
箫声并不因此停息,依旧不知疲倦无休无止的吹下去,像那年刑部地底大牢,一夜不休。
雪光渐渐的淡了下去,越过窗棂照见床上静坐不动的人,那散落的一头乌发发顶闪耀着冷光,远远看去竟如青丝成雪。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外面起了一阵狂风,砰然一声吹开未曾栓好的窗棂,窗户大开间,她一抬眼便看见了他。
前方院外一株柏树褐色的树枝上,那人持箫而坐,月白色的衣袂垂落如飞雪,远处一轮半残的琥珀色月亮,悠悠挂在臧蓝色浮云游戈的苍穹,残叶枯枝色彩暗淡的背景里,他身后深红的披风倒卷而起,金色的曼陀罗花葳蕤一绽。
如此鲜明,如此,凉。
一柄垂紫缨的玉萧持在他手中,箫声呜咽,惊破秦楼月。
窗户开启,他转头看来,一坐一卧,隔窗对视。
她眼底有这除夕雪夜溶溶月,月色里斯人一曲断肠。
他眼底有这静室孤窗拥被人,迎面相对而两处心思。
目光流转,雪落无声。
不知道多久之后,凤知微才勉强笑了笑,轻声道:“天冷……进来暖和暖和吧……”
宁弈手中玉箫一转,眼神那般淡淡一掠,她的话便立刻中断,有点尴尬的看看四周——好像自己忘记起火盆了。
“你那里不比我暖和。”宁弈依旧是那种语带双关的回答。
凤知微沉默,宁弈仰头看月,两人这是那次水月山庄宴请之后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是各自有各自的忙碌,但忙碌的到底是人还是心,却是只有自己清楚。
良久宁弈轻轻道:“我来通知你一下,年后你可能会提前离任,姚大学士致休,陛下可能会直接选你入内阁。”
凤知微不出所料的笑了笑。
宁弈又道:“另外……知微……今年除夕过后……我就必须要纳妃了。”
凤知微扬起眼睫,深深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笑,道:“是吗……恭喜。”
宁弈始终紧紧注视着她,两人今晚的目光都没有回避,各自看进对方的眼神里,像是最后一次注视,要贪婪的将记忆里的目光摄取。
最终他却闭了闭眼睛,手指缓缓在玉萧上抚过,半晌决然道:“知微,让我问你最后一次。”
凤知微缓缓抱起了肩,像是不胜这夜的寒凉,勉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你愿意做我的正妃吗?”
卷四 朝天子 第九章 做媒
凤知微闭上眼。
一瞬间心中滚滚流过两个字,带着五年来时光锋利的光影,掠过一生里遍染的血色胭脂,反反复复,如咏唱,不休。
那是当年南海海浪前,十六岁少女的回答,在心底回旋往复无数次,终未出口。
到得今日,再要诉诸语言,已经成了讽刺。
她微微俯低的脸,被散落的长发遮掩住,于无人看见的角度,有隐约的晶莹一闪。
宁弈在冷月枯树枝头默然不语,衣袂似流水飘荡风中。
很久之后凤知微抬起头,神情如常,还对着宁弈笑了笑,道:“夜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宁弈注视着她,眼神里没有失望也没有郁愤,只有深深的哀凉。
这一路走到如今,费尽心思,费尽心思终不能挽命运狂澜之即倒。
他努力想推她向前,她却坚持立在原地,守着那年大雪的清晨。
都是命,都是命。
“我的心,永在它该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换得它倾倒翻覆。”
既然有些誓言决心无法以人力抹杀,那便不如顺着她要的轨迹,一路相随着走下去吧。
他浅浅的笑起来,伸出手,道:“知微,让我最后再陪你一晚。”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又道:“我们相识五年,从未在一起过年。”
凤知微闭上眼,拢着被子,缓缓的睡了下去,面朝着墙壁。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关上了窗子,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充盈室内,恍惚那年,冬日冰湖前,白梅花掠过月白衣襟。
床榻微微一沉,他修长的身影倒映在墙面,按住了她的肩,凤知微没有回头,只轻轻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身后宁弈一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半晌短促的笑了一下,道:“知微,我便杀尽天下人,终不愿杀你。”
“但是从今日后,”凤知微依旧闭着眼睛,“我但望你以我为敌人。”
身后没有动静,半晌,他的手指细细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冰凉。
冰凉的指尖慢慢的在脸颊游移,指下却有一道湿润的水迹,比指尖更凉,在这除夕之夜低吟的风中,慢慢冷却。
谁也不再拥有温暖的温度,来焐热那一片彻骨的寒。
月光慢慢走过长窗,墙面上倒影斜长,像这一路的羁绊,拉得再远,终有尽头。
很久很久以后,墙面上的身影微微仰起了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他的声音微微暗哑,答:
“好。”
那一夜风声萧索,卷起落雪千层,覆了一身还满。
那一夜月光辗转,照亮无人相倚的阑干,窗台下一株白梅悄然萎谢,满地里不知是雪花还是梅花。
累极的凤知微最终维持着那个姿势睡去,最后模糊的睡意里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入睡梦境依旧朦胧,梦中满是华艳清凉的气息,梦里谁撑了一把纸伞过了废桥,迎面一座水晶墙,忽然水晶无声破碎,看见冷月空风下的古寺废庙,废庙前谁笑颜宛宛,递过来一朵芦花,海潮里芦花摇曳,弥漫一股藤萝香,她含笑一口咬下,咬碎的却是暨阳山微涩的松子,一转眼山崖绝壁俯冲而来,绝壁上谁与谁相拥而立对阔大山海,而四面星月之辉缓缓旋转,多宝格里一壶酒氤氲暗香,忽而谁一拂袖将酒壶砸碎于帝京望都桥,她在一地淋漓的水迹里嚎啕大哭。
是耶,非耶,这一夜迷离混乱的梦境。
她在那样的回溯飞旋里一步步走过,朦胧里有谁一直倚在身边,将手搁在她的脸颊,那样一遍遍珍重万端的抚过,朦胧里谁的气息靠近,却在最终不得不叹息离开,天快亮的时候有谁缓缓俯身,将一个微凉的吻印在她额头,在彼此最近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感觉到眼间氤氲开一片湿漉漉的水汽,却不知道是自己的,或者,还是他的。
日光淡淡的升起,室内那熟悉的气息,一缕缕散去,像玻璃上的霜花,一点点化为流水,无踪。
她慢慢坐起身来,听见外院有传报的声音,朝廷宣她回京的圣旨到了。
她紧紧的握着锦被,将那一夜微湿的被端抚平。
这一年除夕,也便这么过了,长熙十八年悄然而又悍然的,叩响这天地之门。
正月十五,她启程回京,临行前书案上放着最后一封需要她处决的公事——秋氏女请与其夫和离。
秋玉落洋洋洒洒万字自辩状,与官府文书一起递上她的案头,其间大书特书夫君天阉,个性怪诞,因此所致的种种苦楚,当真万般委屈千种艰难。
她和李家已经决裂,如今一人搬离李家独居寺庙,作为第一个敢于在公堂上言及夫妻床第隐私之事的和离女子,她被讥为伤风败俗荡妇淫娃,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李家更扬言谁若判她和离必不死不休,江淮府不敢承接这案子,一直拖到年后,最后呈上她的案前。
凤知微对着那厚厚的官司文书默然良久,想着表妹娇纵尊贵的性子,她能顶着世间讥嘲做到这个程度,内心里执着的爱恋,想必早已灼烈如火吧。
那年常贵妃寿宴,她便已经看出秋玉落对宁弈的心思,原以为她嫁人会有所收敛,不想一个废了的夫君,终让她死灰复燃。
而李家少爷,是废在自己手上的。
天命注定,循环不爽。
多年前兰香院内激于义愤一朝出手让子蛋飞,多年后那溅射的鲜血终于落在自己脚前。
凤知微浅浅的,近乎苍凉的笑起。
随即提笔,在那厚厚卷宗的末端,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准。”
长熙十八年二月,凤知微回京,三月,因江淮道布政使任上,对京淮运河河工有大功,入内阁为永寿殿大学士。
所谓大功不过是个说法,谁都知道,内阁大学士的位置,是早已为魏知准备好的,只看时间长短而已。
这是史上最为年轻的二十一岁大学士,没有之一。
目前天盛最高决事机构里,有大学士五位,中书学士十一位,后者不过负责文书抄录整理传递事务,只有前者,才是这个国家的大脑,真正的国家高层,随着天盛帝年纪的老迈,内阁对朝务的掌控力更强,因为前任首辅姚英告老致休,原先的次辅胡圣山升为首辅,他是大学士中资格最老的一位,众望所归,而魏知这个新进的名字,在内阁大学士名单中,却是排在第二位的,还在先进内阁的辛子砚之前。
换句话说,凤知微一入内阁便是次辅。
踏进皓昀轩的那一刻,连凤知微都有些恍惚,恍惚还是当年,她还只是姚英手下一个负责写奏章节略的中书学士,不过是又一次旁听朝务。
大学士们到得齐,正在议事,上首主位宁弈低头喝茶,她进来时并没有抬头。
凤知微给宁弈施完礼,在主位宁弈座下右首第一位坐下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胡圣山对她点头笑了笑,随即回到自己被打断的话题,“……殿下,陛下昨日龙颜震怒,已经将折子给退了回来,您看……”
宁弈神情不分喜怒,点了点头,将茶盏一搁,目光一转,突然点了凤知微的名。
“魏大学士,这事你怎么看?”
凤知微一怔,这没头没脑的问的是什么?揣摩刚才的话意,大概说的是南方战事,长宁已经打下陇北北部七县,逼近贯穿天盛中部的恒江,陛下因此震怒也是正常,想了想,斟酌着道:“长宁虽然兵锋凶猛,但以我来看,未必有吞并天下之心,陛下大可不必为一时一地之失而忧心,假以时日……”
她还没说完,几个大学士都笑了起来。
胡圣山捋着胡须,转头对辛子砚道:“你瞧瞧,难怪这人升得快,果然满脑子国家大业。”
凤知微满头雾水,愕然瞪大眼睛,道:“有什么不对么?”
她很少有这种发傻的表情,众人都看得愉快,还要取笑,一转眼看见上座宁弈没有笑,赶紧都敛了笑容。
宁弈眼神淡淡落在她身上,道:“魏大学士,你走神了,刚才胡大学士说的,是本王的婚事。”
凤知微怔了怔,脸色一红,再一白,随即恢复了平静,笑道:“殿下恕罪,下官实在是没想到,入内阁参与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您纳妃一事。”
“殿下的事便是国事。”胡圣山道,“只是……殿下想纳的这位,身份上有些不妥,陛下现在不同意,魏大人素来妙计无双,不知可有什么好法子?”
另一位大学士韩松中笑道:“这事别人管不得,魏大人可一定要管,说起来殿下要纳的那位闺秀,还是魏大人您成全和离的呢。”
凤知微端起手边的茶,慢慢的喝了一口,笑道:“我可只判过一起和离案子,难道是原五军都督府家的那位小姐?说起来秋家是我的长辈故旧之交,这点忙还是应该帮的。”她转向宁弈,道,“秋小姐身世堪怜,后又遇人不淑,如今能被殿下选中,也是她的福分,只要殿下开口,下官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既如此。”宁弈立即道,“陛下正怒着,他素来爱重你,你有闲进宫慢慢解劝着吧,小王这点琐碎事情,便拜托魏大学士了。”
他直直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在茶水袅袅的雾气里有点恍惚的笑了笑,慢慢的欠了欠身。
“殿下抬爱,敢不从命。”
过了数日,天盛帝宣凤知微进宫,没有在御书房接见她,却在御花园设了宴席,凤知微到的时候,居然看见了韶宁和庆妃。
这下她也意外了,她是外臣,怎么可以和宫眷公主共饮,天盛帝却一派自如,笑着拉了她的手,道:“魏知,你不必拘束,说到底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今儿都不要拘束,随意些。”说着瞟了一眼韶宁。
凤知微明白他的意思,老皇帝一方面是拉拢她,一方面也是暗示本来就是一家人,她赶紧给韶宁和庆妃施礼,又亲自执壶给天盛帝斟酒。
天盛帝心情不错,酒到杯干,只是执杯的手时不时发抖,凤知微冷眼看着,并不说什么,只含笑频频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双柔荑轻轻的按住了天盛帝的手。
众人都抬起头,便见庆妃对着天盛帝展开一脸温柔笑意,轻声道:“陛下,太医说您最多只能喝二两,可别再喝了。”说着便将酒壶拿开,拿开的时候,不动声色用衣袖拭净了天盛帝唇边不自觉流出来的一点酒涎。
天盛帝呵呵笑道:“好,好,你就是管得多,依你,依你。”又随意的对凤知微道,“女人就是事多,你自己好好喝,让韶宁陪你。”
“微臣不敢,陛下请以龙体为重。”凤知微一笑,眼角瞄过正对她微笑的庆妃,这个女子此刻脱尽往日烟视媚行之气,显得温婉而贤淑,真不知道这是她本来面目,还是随着需要挂上的又一张面具,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对天盛帝的影响力,让她心生警惕,一个怀孕却又失子的宫妃,更可能的下场是就此失宠,她却盛宠不衰,这可不符合老皇凉薄的个性。
天盛帝吃了几口菜,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韶宁,搁下筷子,老眼昏花的注视了她一会儿,长叹道:“昭儿,你最近越发瘦了,有什么心事么?说出来父皇替你做主。”
凤知微心中一跳,庆妃已经捂嘴笑道,“女儿家大了,能有什么心事?陛下真是明知故问。”
凤知微瞥她一眼——这女人聪明得很,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这时候说这个话,明摆着是和自己做对了。
“女儿好得很。”韶宁却没有接庆妃的话,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曾经发下大愿,要亲笔抄了华严经给父皇上寿,还差一卷没抄完,所以失神了。”
“昭儿还真对佛法上了心?”天盛帝转头,凝视了韶宁一会,点点头,道:“女儿家学些佛法,修心养性,也好,只是不要沉溺太过了。”
韶宁含笑应了,凤知微心中苦笑,修行的人不要沉溺佛法太过,不就是为了还俗?老家伙越来越直白,看样子就算庆妃不推波助澜,他也从未放弃要把自己和韶宁送做堆。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天盛帝却似来了谈兴,指了韶宁对庆妃道,“昭儿……这样,老六更好,这个年纪还没正经立妃,先前是说身子不佳不能误了人家女儿,如今太医说身子大好,完全无妨了,他又提了那样一个女人!说什么此女对他有恩,说什么心仪已久非她不娶,真叫朕……真叫朕……”说着逆气上涌,频频咳嗽,凤知微赶紧过去给他捶背,不防庆妃也伸手过去,两人手在天盛帝背上一触赶紧各自让开,惊鸿一瞥间凤知微看见她宽袍大袖下的手洗尽铅华,不仅没有任何蔻丹胭脂,甚至原先故意蓄得长长好作武器的晶莹指甲也给绞了,指甲边角磨圆,修剪得洁净,似平常持家妇人一般装扮得朴素内敛。
凤知微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发现不仅是指甲有变化,她身上衣料柔软,脂粉清淡,往日妆容浓艳,今日只是素淡浅妆,之前她当着天盛帝的面不敢多打量她,如今在老皇背后终于将这变化看得清楚,这目光一触也便收回,随即她款款给天盛帝捶背,絮絮道:“陛下切莫动气,那秋家小姐您也是见过的,出身不低,听说其人也是德容言工,也算是帝京数得上的大家闺秀……”
“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么不说她二嫁被弃之身!”
“陛下!”凤知微就势在他膝前跪了,“话虽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却是知道其中实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秋小姐最后是和离,也不是被弃,我朝律法,女子和离后视同未嫁自由之身,何况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还真算是……未嫁之身。”
“宁弈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这么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视着她,眼神锋利。
凤知微毫不畏惧,往他膝前跪了跪,叹道:“陛下,殿下未曾为此事许给臣任何好处,臣只是因两个原因,才出言进谏。”
“你说来。”天盛帝并不叫起,转身端了茶,慢慢饮茶,淡淡道,“你的理由联听着合适,便依你。”
“其一,”凤知微恳切的道,“臣是触景伤情,想当初五军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贵,如今一朝败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领闲散小职,秋小姐零落无依,臣看着偌大钟鸣鼎食豪贵之家沦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为秋小姐,不是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道,“继续。”
凤知微心中叹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当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宁弈看样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势大,再来个强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担心一觉睡醒龙榻换了主人?哪怕明日就传位太子,今天这事也绝不会允许。
秋府已然衰微,子孙不旺,这点担忧便绝不会再有。
“第二个原因。”凤知微默然了一会,才低低如叹息一般道,“臣可怜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却因世间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们。”
她俯在天盛帝脚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脸颊接触冰冷的地面,瞬间一抹湿凉,微微濡染了身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着伏跪的少年瘦弱的双肩,微微动容,他自然听得出凤知微这句是有感而发,有自伤之意,不由转头看看韶宁,韶宁却已经两眼微红偏过头去,天盛帝自认为明白了这句的双关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间的情路,也着实坎坷,默然良久,叹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软了……也罢……起来吧。”
凤知微磕了头,默默站起,立在一边,天盛帝捧着茶想了一会,道:“终究有伤皇族尊严,就这么迎进门难免天下非议,这样吧,让那个秋氏也进皇庙,随公主修行一阵子,再以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赐给老六做侧妃……也只能做侧妃了,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再说。”
“微臣代殿下……谢陛下隆恩。”凤知微躬身下去,天盛帝望着她,忽展颜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儿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别谢朕,倒是该让老六好好谢你。”
凤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对面庆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的谈话,只顾含笑布菜给韶宁,韶宁似乎在谦让,两人手臂一架。
凤知微目光一闪。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不过一笑,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由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宁弈近乎梦呓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过?”
他有点怔忪的轻轻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远盈着微微的水汽,让人辨不清什么时候流过泪。
凤知微震了震,她半个时辰前的一滴泪,他要如何才能发现?
她睁大眼,不敢让自己闭上眼睛落下微微水汽,一片清亮里她微微偏头,让过那手指,在靠得极近的那人耳边,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宁弈的手指霍然僵住。
“记住那夜的话,殿下。”凤知微笑得凄然,“也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为上位者不可心软,您若心软,赔的是千万性命,您想清楚了。”
宁弈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鬓边,他退后一步,又一步,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半晌,抬袖对她一指。
“你放心。”
他转身决然而去。
“既然你不手软……我自不敢心软。”
卷四 朝天子 第十章 暗斗
宁弈的背影消失在千层宫阙尽头,凤知微默然良久,慢慢整理了衣物,站直了身体,背后被假山石上的水汽濡湿,贴在后心,冰凉。
她没有去皓昀轩议事,直接回府,派了几名手下潜伏在皇庙附近,等到夜上三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
她挥挥手,有黑影在墙头一闪便逝,随即她换了紧身衣出来,直奔皇庙。
这回她很小心,远远的绕了路才慢慢接近皇庙,上次在皇庙遇见的那个逼她下墙头的人,一直如阴影盘桓在她心头,行动便越发的谨慎。
绕过墙头掩身墙后大树,斜对着韶宁的屋子,油灯上映着韶宁的身影,似乎有点急躁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四面却很安静,没有人马接近的声音,凤知微刚眨了眨眼睛,考虑着是不是等会再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屋内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那人一身男装,身形纤细,凤知微刚在想怎么突然来个男人,随即醒悟是庆妃男装出宫了。
韶宁一看见她便似十分激动,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凤知微无声无息慢慢挪到了离对方屋檐很近的地方。
韶宁控制不住情绪的声音隐约的传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公主何出此言?”庆妃似是十分惊讶,“我能有什么骗你的?”
“我的……我的……”韶宁胸脯起伏语不成声,激动得脸都变形了,“……这几天我总在噩梦,脑子里不断回想……总觉得……总觉得那天没有……没有……”
“公主。”庆妃双手按住了她的肩,目光直视着韶宁,语声平静,渐渐将她控制不住的情绪按捺下来,“你是太累了,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多想,你看我,你看着我——”她声音里似也有了几分痛苦,“我和你也一样啊!”
韶宁扬起脸,怔怔的看着庆妃,似是被她平静中蕴藏痛苦的目光所惊,突然身子向前一扑,扎入她怀中,片刻,有恸极的呜咽响起。
庆妃轻轻揽住她,慢慢抚她的背,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只听见她慢而温柔的道:“……乖,别哭了,都是命,都是命,其实你当初也说过,你不想要……”
“那是之前,后来,后来……”韶宁霍然抬起头,泪光盈盈的嚷,“……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感受!”
“我知道。”庆妃取出手帕,亲自替她擦去泪水,轻轻道,“我们皇家女子,既困在这四方宫墙内,谁没经历过阴谋倾轧生死离别?到头来能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韶宁夺了手帕自己擦,已经恢复了平静,半晌冷冷道,“我只要你别害我别骗我!你以前的那些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和宁弈怎么个同盟合纵也好,不要算计到我头上就行!”
庆妃似乎默了一默,随即一笑,语气中几分惊讶,“公主说的哪里话来?你知道的呀,我和楚王,从来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真正说得上患难知己真心托付,除了公主你,还有谁?”
韶宁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庆妃突然又幽幽叹了一声,道:“公主,恕我说句放肆的话,你们宁氏皇族的人,有几个是能信的?真正心地无私磊落敢为的,也就是公主你,你就是太光明了,才处处被动挨打。”
她这话温柔而又体贴,满含为韶宁不平的味道,韶宁听得眼圈又是一红,勉强撑着道:“他也莫得意太久,总有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空口白牙在这里诅咒能有什么用?”庆妃悠悠道,“对楚王那种人,你便是取了他生辰八字做魇镇,保不准那八字还是假的咒在你自己身上呢!”
“那是。”韶宁冷笑,“我大哥不就那么被他阴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满朝上下,现在能动他的人已经不多。”庆妃道,“大概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谁?”韶宁立即问。
庆妃的下巴,往隔墙魏府的方向点了点。
韶宁沉默下来,半晌勉强道:“你又在说胡话,谁都知道魏知和宁弈关系不坏,暗地里守望相助,好端端的魏知怎么会和他做对。”
“我们先不说会不会做对,但公主你说,魏知这小子心思不下楚王,真要动起真格来,未必不能给宁弈下点猛药,是不?”
韶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公主了。”庆妃娇笑,“你明知魏知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嫁过去,有事没事也好吹点枕头风?就算你不能说动魏知帮你和楚王做对,有你在身边,通过魏知,你也可以更好的掌握宁弈的动向啊。”
油灯光影下,韶宁的影子似乎在轻轻晃动,犹疑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面对,什么面对?”庆妃突然轻轻一笑,“你是天潢贵胄天盛公主,你看上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过往种种他明明知道却始终不露声色,说明他心里对你也是眷顾爱惜,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当真要这么个皎皎少年郎,被别人给抢了去?”
“真的?”韶宁张大眼睛,讷讷道,“可我总觉得,他不喜欢我……”
“公主你多虑了,”庆妃双手按在她肩膀,笑吟吟看着她眼睛,“这事你听我没错的,男人呀,嘴上一套背后一套,面上道貌岸然不假辞色,其实骨子里……嘻嘻。”
韶宁脸上慢慢浮出红晕,低下头不语,窗外凤知微抿着唇,将一片树皮无声的在指间碾成粉碎。
韶宁娇羞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皱眉道:“你好好的这么撺掇我嫁魏知和宁弈做对干什么?你好歹和宁弈表面关系不错,他得罪你了?”
庆妃静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仰高了下巴,道:“公主问起我也不瞒你,是,他骗了我,明明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要被他骗得以为远在天边,若不是我心中存疑慢慢访查,只怕还要被他长长久久骗下去。”
她语气里恨意明显,韶宁听得快意,想问被骗的是什么事,却也知道庆妃不会再回答,想了想,拉住庆妃的手,道:“姐姐……你得帮我……”
“今儿我就是想帮你,结果一个大好的机会却被你给浪费了。”庆妃嗔怪而又亲昵的一点韶宁额头,亲亲热热拉了她坐到一边,道:“咱们以后再想个机会,早点把这事给敲定了,你看……”
两个人头靠头在油灯下商量着如何早点占据魏府女主人的床榻去了,屋檐下凤知微无声苦笑,这种听着别人算计自己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很明显庆妃和韶宁之间有共享的秘密,韶宁甚至对此存疑,但却被滑溜如狐狸的庆妃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还顺手把话题引到了宁弈和自己身上,凤知微对庆妃的做法并不稀奇,她第一眼见这女人她就在偷藏宁弈给她的避孕药丸,她只是对庆妃和宁弈当初的协议很有些好奇——听庆妃口气,当初帮助宁弈,是因为宁弈也承诺过在某事上帮助她,结果宁弈好像不仅没帮,还狠狠耍了她一道,所以这女人现在是要报复了。
凤知微在黑暗中沉思一会,随即看见庆妃告辞而出翩然而去,这女人轻功果然很好,凤知微看着她那个身法路数,心想改日去信西凉,想办法查查这女人身世。
身后人影一闪,却是宗宸,他看着庆妃远去的方向,突然道:“那人是谁?”
“庆妃。”凤知微看着他,“有什么不对么?”
宗宸似在出神,半晌道:“这身法有点熟悉的……我记得你说过这女子是西凉人?”
“是。”
宗宸又沉默了一会,半晌展颜一笑,道:“没事。”
凤知微也没有追问,她于夜风中负手,遥遥看那女子身影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没入黑暗,眼神里掠过一丝森冷的光。
长熙十八年年中,朝廷连出两件大事。
其一是带兵转战闽南的华琼所领的火凤军,某日奉闽南将军令,联络闽南和陇北交界处的巴州县守军,却不防巴州县已经被长宁的先锋军策反,城中守官投降长宁军,长宁小王爷令城中守军不换,旗帜不换,试图将火凤军诱入城中关门屠杀,幸亏城中有位忠义的城门领,在最后关头点燃烟花示警,华琼临时城门勒马回军,但长宁军从城门后杀出,火凤孤军被一路追杀逼入最为神秘广袤的闽南十万大山,自此消失无踪,有人说火凤是被十万大山里的异族打散,有人说火凤军陷入大山深处的毒谷全军覆没,更多的人则是说闽南将军嫉贤妒能,明明收到巴州县有异动的消息却没有及时通报火凤军,以至于火凤军中计被追杀,但不管是什么说法,总之,号称绵延万里的十万大山内,一时半刻是找不着火凤军了。
朝廷收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天盛帝当天就上了火,一面责成闽南将军继续寻找,一面还要安抚天下因此引发的种种流言和情绪,天盛这几年久陷于战火,为支撑强大的军费,税收极重,百姓渐渐不堪重负,如今在天下名声极好的火凤军出了这事,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非议朝廷,茶馆酒肆里“嫉贤妒能大将设陷,忠义火凤含屈远走”说得热闹,太学国子监同文馆的学生们还冲击帝京各文司衙门,贡院静坐,礼部示威,要求彻查巴州县反水事件,彻查闽南将领,最后出动了金羽卫抓了好几个激进文人,才勉强将这股风潮给压了下来。
这件事震动朝野,人人焦头烂额,凤知微也很忙就是了,不过某日她下朝之后,却收到某人的一封信,某人在信中表示了她提的要求一次比一次难搞,假戏一次比一次难做,又要达到送火凤进入十万大山的目标,又要妥善保存彼此实力,还得看起来逼真,实在是件考验脑筋的活计,凤知微对某人的牢骚不过一笑而已,有点怅然的抚着那信,心想三次承诺已去其二,下一次得好好利用了。
满朝都在为火凤军下落不明而焦虑的时候,宁弈似乎也很是为此操心,这日凤知微散朝后去皓昀轩议事,刚跨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同往常,众人头碰头似乎在研究什么,首辅胡大学士看见她进来,连忙笑着招手,道:“小魏快来,就差你一个了。”
凤知微瞟了瞟上座宁弈,他气定神闲的在喝茶,看也不看她一眼,凤知微过去,笑道:“什么好事儿叫上我?”
“说不上是好事儿,倒要担些风险。”众人纷纷让开,才显出桌上一副地图,凤知微一眼掠过目光一跳——那是闽南十万大山的详细地图。
“哪里来的这个?”她惊喜道,“不是说十万大山至今少有人深入,没有完整的地形图吗?”随即拿起图细看,啧啧赞叹,“诸般地势标注清楚,看来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魏大人忘记当年二殿下曾经去过十万大山了么?”胡圣山笑眯眯的道,“二殿下受命去十万大山安抚当地土著,后来便留了几位助手在当地做了官,专门负责土著绥靖事务,其中有一位精通地理人士,耗时数年,绘制了这副图,进京送给二殿下,殿下却束之高阁没有理会,殿下薨后,陛下曾令楚王殿下查看家产,楚王殿下慧眼识珠,当即留下了这幅图,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当初老二之死,是她和宁弈的手笔,事后查看家产是有这么一出,但她当时没有资格Сhā手,也没听宁弈提起过,不想他未雨绸缪,竟然早早留下了这副图。
十万大山之所以是她内定的藏身发展之地,就是因为那里广阔而神秘,久居土著异族,又道路不通,天盛疏于管理,而十万大山北起瀚岭南接恒江,最远可及呼伦草原最南端,可以和呼卓部呼应连接,战马水草不虞供奉,西面是物产丰富乌江平原,各类谷粮盛产,十万大山本身群山连绵,壁立千仞,森林处处形势险要,抛了武器往林子里一钻谁也找不着,易守难攻,很适合军事割据,这是块天盛忽略的宝地,却早已纳入了她的未来蓝图里。
如今看来,难道还有一个人,在她之前,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算算时辰,那时华琼已经前往闽南做参将,难道那时宁弈已经推算出了华琼和她下一步的走向,事先已经做了准备,她不动则已,一动,这副图便可以堵了她的路!
如果真是这样,宁弈心思之深准备之久,和自己也不相上下了。
诸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笑得坦然而愉悦,“有了这副图,找到火凤军的希望便又多三成!”
“我看是五成!”另一位大学士兴奋接口。
座上宁弈笑而不语,看她的眼神波光潋滟,不辨阴晴。
“也未必这么简单。”胡圣山低头在写折子,将笔递给凤知微,“十万大山地形险要范围广袤,光有地图也不是那么容易,殿下说趁着十万大山正在辟县杂居,干脆发动当地人,以各山头为划分,设立山官,起驿站和村里正的作用,战时就是驿站和信息传递点,闲时传达朝廷各类国政,收税放粮军事屯镇等等,比以往生硬的划给各道结果各自不管要来得好,他们自己自治,朝廷去人做个主官就成,我们觉得殿下这个办法极好,正商量着联名上书呢,来,你也来签个名。”
狼毫笔不由分说塞进了凤知微手中,掂在手中也似乎微微有了分量,辟县、自治、交融、山官……宁弈之前就对十万大山展开的动作,到如今终于一步步清晰,是的,她想藏着发展,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能挖出你。
座上那人微微笑着,笑意有点凉,闲闲的俯看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样落笔,会不会使出别的法子来避免这违心一签。
凤知微浅浅的笑起来。
他还是没让她失望啊,这样的对手。
激得她沉郁的心都似起了热血,越有难度越被逼迫,越想试试底限——他的,或她的。
“殿下真是高屋建瓴,草灰蛇线。”凤知微由衷的赞一声,大笔一挥,爽快的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墨迹吹干,双手呈上。
“祝殿下此本奏上,定马到成功。”
宁弈望了她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接过了折本。
两人的手指刹那相触,凤知微飞快让开,转过头去。
屋外盛夏的日光近乎喧嚣的冲进来,一片耀眼的光影里,两人各自深深凝视,随即,一笑。
关于十万大山的折本递上去了,还没得到天盛帝的批复,在闽南监军的七皇子突然上书朝廷,就火凤军失散一事,要求撤换闽南将军,却被宁弈拦了,他的理由是阵前换将大不祥,不如由闽南将军戴罪立功,天盛帝采纳了他的意见。
然而这边刚刚按捺下去,那边又出了大事——辛子砚主持编纂的《天盛志》,被指出有违禁大逆文字!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一章 出手
长熙十八年的夏,夹着南方战事阴霾的浓云逼近,一连很多天天气沉闷欲雨,却又始终没有痛快的下一场,天盛帝的脸色也和这天色一般压抑沉滞,进出的宫人都蹑手蹑足,生怕呼吸声大一点也会引起一场暴风雨。
好在还有魏大学士作为他们的救星——天盛帝时常召凤知微入宫,未必谈及国家大事,更多时候不过下下棋喝喝茶聊点闲话,凤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寻常朝臣那样畏缩谨慎大气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砚那种文学近臣过于脱略不拘形迹,她温和有度,谦恭而不拘谨,说话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下棋还能每隔几盘就赢上一回,再时常和天盛帝谈谈讲讲,南海风物啊,草原壮美啊,西凉人情啊,天盛帝渐渐便觉得,一天不和她聊几句,便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事儿。
这天早早的凤知微又应召去了天盛帝办公休憩的寿安殿西阁,天热,四面的雕花连幅长窗细竹帘都已卷起,宫人们小心的用凉水洒在地面上降温,凤知微踩着水啪嗒啪嗒过去,隔着门便听见天盛帝愉悦的声音:“魏知来了?把这里撤出去,小心滑了脚。”
凤知微一脚迈进去,笑道:“微臣府里已经用冰了,陛下还在用凉水洗地?内务府可真不上心,明儿微臣去吵他们要冰去。”说着便给天盛帝行礼。
“是我让内务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话加进来让凤知微一怔,回头才看见下首坐着宁弈,她从亮处入暗处,眼里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没注意到他也在,两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边天盛帝没注意两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这湿漉漉的跪什么跪呢。”又道,“老六说了,朕年纪大了,用冰怕伤了根本,他不准,朕也不敢要咯。”说着摇头,眉眼间都是笑意。
“殿下说的对,是微臣未加考虑。”凤知微转身笑吟吟给宁弈施礼,“殿下今天倒有闲,是来陪陛下手谈的吗?”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谈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艺。”宁弈笑容在暗处越发显得神光离合,带几分沉潜的意味,“有些细务需要陛下御批,不过也已谈完。”说着对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儿臣便带了去皓昀轩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声,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间还有几分犹豫,凤知微一眼瞄见了最上面的就是那个十万大山联名书,这项提议在上呈御览时留中不发,想必天盛帝没有能揣摩出其中宁弈的深意,觉得在此刻对十万大山劳师动众的改制有点不是时候,便搁在了那里,宁弈这是特地再次催促来了。
看样子,皇帝同意了?
凤知微眼角掠过神色不动,自提了茶壶给天盛帝斟茶,手刚刚一抖,身侧宁弈突然一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学士小心些,可莫要洒了水出来脏了折子。”
凤知微的眼风,从茶壶上端飞出去,和宁弈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觉得有金星迸射,随即各自迅速让开。
她意图将十万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面前再出现一次,引得皇帝询问她意见,他却一抬手,就灭了她的算盘。
“怎么会?”凤知微抿唇一笑,给天盛帝斟了茶,宁弈已经收好奏本站起,很明显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担心天盛帝心血来潮,随口就十万大山奏本一事问上凤知微一句,那个女人巧舌如簧来上几句,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便有可能从头翻起。
凤知微神色悠然,含笑看着宁弈匆匆便要离开,一边顺着皇帝的意摆开棋局,一边随手将一个锦盒放在天盛帝膝侧,笑道,“陛下,《天盛志》中册三卷微臣给您带来了,这都是未刊行天下的版本,辛大学士每章亲阅,微臣以前一直事务繁忙未及细读,昨夜竟看了通宵,今天就巴巴的给您送来了。”
“你上次给朕的还没来得及看。”天盛帝道,“老了,看不了几行眼睛便发花。朕的意思,还是你们几个看过了,便刊行天下吧。”
“微臣不敢损伤龙体,自当谨遵圣命,不过由来文章天下教化,一旦刊行天下便是万世楷模,微臣自衬才薄德鲜,不敢当此重任,还是请翰林院众位硕儒一起参详才好。”凤知微一笑道,“如果陛下是眼力不足,那微臣读给您听便是。”
天盛帝本来专心的在码棋子,听见她那句“万世楷模”,手顿了顿,笑道:“既如此,等会儿来上两局,你再读给朕听。”
凤知微笑应了,一抬眼,看见宁弈正待跨出去的脚步已经停在了那里,不由诧然道:“咦,殿下你——”
宁弈缓缓转过身来,神色如常,笑道:“儿臣突然有点饿了,想在父皇这里讨点点心吃,不然怕走不到皓昀轩。”
“馋嘴猴儿!”天盛帝指了他笑道,“不就是看朕这里新送了些点心来么,朕还没尝,你倒惦记上了……”
“哎呀好香。”凤知微突然吸了吸鼻子,贼兮兮的笑道,“陛下,微臣嗅见牛|乳香了。”
“你这鼻子真尖。”天盛帝笑着转头,吩咐内侍,“那就把先前送上来的酥酪,给楚王和魏大学士各上一份。”
宁弈听见那句酥酪,脸色僵了僵,随即含笑谢恩。
“微臣今儿可是沾了殿下的光了,酥酪哎,真香。”凤知微笑眯眯的看着宁弈,秋水谍谍的眼眸眯得像个狐狸。
据她所知,殿下最讨厌吃酥酪了……
宁弈一掀衣袍在她身侧坐下,内侍已经将酥酪送了上来,天青瓷碗里是冰过的洁白酥酪,点缀着细碎的芝麻和核桃碎,色泽鲜明,淡淡的奶香溢开,宁弈的脸色又变了变。
“殿下不吃么?”凤知微一边用银匙慢慢的搅动自己的那份,尽力让|乳香更浓烈点,一边笑吟吟探过头来看宁弈那一点没动的酥酪。
“老六今天害羞了?”天盛帝听见这句抬起头来,用勺尖指了他笑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各类奶制品,有时整日不吃主食就吃那些,难不成现在不喜欢了?”
天盛帝这句话一出口,坐在宁弈身侧的凤知微很明显的感觉到他身子震了一震,她微微侧头,看见宁弈长长的捷毛垂了垂,一瞬间眼中掠过一抹晦暗阴沉的情绪,随即便恢复了朗然,笑道:“多谢父皇还记得儿臣幼时喜好,儿臣近年来诸事小忙,这些零食还真是少用,儿臣谢父皇赏。”说完眼一闭,喝毒药似的将酥酪一饮而尽。
凤知微转开眼神,注视碗中那些细碎浮游的果仁……皇帝老了,记错了,爱吃酥酪的那个人,不是宁弈。
或者,他从来就没好好记得过这个儿子的喜好和憎厌。
宁弈一碗酥酪下肚,脸色就白了白,凤知微知道他嗅见这种带|乳香的东西都会恶心,更别说吃了,她等着他忍不住赶紧离开,谁知道宁弈脸色虽然不好看,但竟然就那么稳稳的坐着,摆出一副“我很饱所以需要消食你们下你们的棋我看着不碍你们的事”的模样。
凤知微在心中叹息一声。
她本不想害人太甚,奈何殿下太不合作。
“微臣吃过的酥酪可算很多了,不过哪次也不及这次细嫩幼滑,甜美醇厚。”凤知微凑过身去,将那酥酪碗往宁弈面前一递,用银勺笑吟吟一挑,挑出长长一道洁白的|乳线,“您瞧,这挂壁的浓厚,这香气的浓烈……”
“父皇儿臣突然想起还有急务须得立即办理不敢打扰您慢慢用儿臣就此告退。”宁弈突然站起,快速而稳定的讲完一串话,干脆利落的一个躬便转身。
“微臣送殿下!”凤知微立即起身,眼疾手快的唰一下捞起他未及拿起的折子,宁弈伸手要去拿已经慢了一步。
他扶着桌案,身子微倾,脸色有点发白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抱着那堆奏章,手指轻轻在最上面那本十万大山联名奏折上轻轻的摩挲着。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森然一个寒凉。
交汇不过是刹那间。
身后天盛帝看不见这两人相对的眼神,犹自带笑招呼,“魏知,咱们君臣来开一局……”
在老皇有点含糊的语音里,在宁弈近乎森然的目光注视下,凤知微直直迎着他目光,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然后,不急不忙,手指慢慢一撇。
“啪嗒。”
一本折子掉落在两人之间。
《十万大山请设山官折》。
蓝底黑字奏本,她当着他的面,决然截留。
“哎呀!”凤知微那声惊呼早已等在喉咙口,出口自然要比任何人快,随即一个俯身,便将折子捡起,连吹带拍的要弄干净上面的水迹,一边连连向宁弈请罪,“殿下恕罪……微臣手指上沾了酥酪,手滑……”
宁弈静静看着她,没有动作,他无法弯腰,只要他一弯腰,只怕就会将那酥酪全部吐出来,一个君前失仪还是小事,要是被人挑拨,欺君之罪也是有的。
身后天盛帝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什么折子弄脏了?过来用墩布擦擦便是。”
凤知微将手中折子扬了扬,字迹的一面对着天盛帝,“陛下,是十万大山的折子。”
“那个啊……”天盛帝沉吟了一下,道,“那你拿过来,这事儿等下你也参详参详。”
“是!”
宁弈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最后关头她横戈一击,还是拦了下来。
以她的巧舌才智和最近的盛宠,不过寥寥几句,就能将本就决心不大的皇帝说动,再次推翻原先的批复。
他之前的一番口舌,至此全部白费。
对面女子含笑看着他,笑容温软而眼神决然,并没有丝毫的惭悔歉意。
他明白她的意思。
逐鹿场,你和我,都容不得心软。
你若不肯横刀立斩,那便我先绝情出手,等你以命相博。
他有点恍惚的笑了下,以命相博以命相博,他若真想要她的命,抬手便可将她覆灭,可是他那么贪心,想要这承平天下,还想要这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
那便这么斗下去吧,胜负分晓,看谁最终先放下。
他无声吁出一口气,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宫阙深深,天盛帝正在问她十万大山事务该如何处置。
她含笑而言,委婉而中肯,“……臣自认为了解华将军,她必有良策出十万大山,朝廷的办法是好的,臣也赞同一体施行,只是此时似非最好时机,不如再向后推推,等南方战事稍定再说……”
宁弈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快速走开。
在某个隐蔽的宫墙拐角,他扶着墙吐了个痛快,随即叫过一个亲信太监,道:“速速通知辛大学士,今晚到我府中一叙。”
那太监飞快的去了,他转身回望寿安殿方向,想着那套《天盛志》,眼底亦如这天色,风雨欲来,阴霾沉沉。
长熙十八年七月,“河内书案”爆发。
起因是一个来自于边远地区的河内士子,在进京应秋闱时,一次酒后,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学士的同乡,又吹嘘自己有新版的《天盛志》,此言一出顿时惹起同伴嘲笑,谁都知道《天盛志》是皇家历时五年,以辛大学士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绝版图书之大成的大典之书,不过刚刚付梓,还没刊行天下,他一个边远小县的书生,怎么可能有这本书?
那书生出口后便觉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过了,不想别人却放不过,几番讥笑,那人受嘲不过,当即搬出一个书匣来,打开来看,蓝底丝绸封面鎏金大字《天盛志》,内容翔实,节录分明,看来竟然不像是假。
众人啧啧称奇,大多人看过也就罢了,但是在场有几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这河内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为自己竞争对手,当即回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亲便是御史,当即一本奏上去,弹劾《天盛志》总裁辛大学士擅自流传未经御批刊行天下的国家典籍,顺带还参了次辅魏知一本,说魏知担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也挂名《天盛志》副总裁,此事难辞其咎云云。
奏章递上去,天盛帝当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志》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
“混账!”老皇帝一抬手,便将那本册子砸下了金殿,“这个是什么版本的《天盛志》?为什么还有《大成之殆》这一卷?朕手中那卷,为什么没有?”
满殿肃然无声,《天盛志》两大总裁,辛子砚凤知微当即出列免冠请罪。
但谁都知道魏知不过是顺带责一下,很明显这书来自河内,是出身河内的辛大学士赠给自己的同乡的,但为什么和上呈御览是两个版本,就没有人知道了。
天盛夺国于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为人臣子和夺国过程中难免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来不容人有一言一语非议,当初天盛刚立国,一批大成遗老作诗讥刺皇帝得位,当即被族诛,有些已经死了的,也被从坟墓里拖出来戮尸枭首示众。
文人祸国,天下思想必须一统,这都是历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砚之前已经得了宁弈关照,对此事心里有准备,此时听见《大成之殆》四个字,脑中也轰然一声。
当初他主持修纂《天盛志》,按照史学惯例,必然要有大成简述,《大成之殆》这一卷初稿出来后,是时任副总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务必慎重,这一卷有些东西忠于史实,只怕便不忠于陛下了,他想想也对,便将已经编好的这一部分撤出,修纂处的各类书籍堆放成山,之后扔到了哪里也不记得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另一本《天盛志》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砚!当初朕听说你将《大成荣兴史》收于私房,还私藏有大逆的《讨乱臣贼子书》,朕还不信,说你不是这等丧心病狂辜负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让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说完便冷笑,“听说你们河内那里,给你立了生祠?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一乡父老这么对你感恩戴德?是许以荣华富贵,还是未来的从龙之功?”
他语气辛辣讽刺,近年来众臣都习惯他的老迈昏聩之态,不想遇上这种触犯底线的事情,还是老而弥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辛子砚这样一个纯文人,竟然也连谋逆罪名都按上了。
众人想着前几年皇帝对辛大学士的宠爱,一瞬间心中都掠过天家无情,伴君如伴虎几个字。
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来人啊,给我查看辛府家产,凡涉及违禁书籍言语者,一体上呈!”
金殿上轰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砚手按在地面,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嘱咐“速速将身边所有字纸文书销毁,连带你日常和人交往书信,但凡付诸于纸面之物,全部收回处理干净,片纸只言,皆不可留。”,当时还觉得殿下小题大作,但看着殿下肃然神情,也立即派人处理了,殿下还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关系,最好连老家都查问处理一番,他见殿下难得那么慎重,心里还好笑了一阵,他是疏狂文人习性,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值得紧张如此,不想千防万防,还是防不得对方来势千钧出手狠辣,竟然布局千里之外,真的迂回绕到了他的老家,他离家多年,和家乡不通音信,哪里想得到对方从那里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么来得及?
是谁?是谁?是谁?
是谁这般手笔,这般心机,这般狠辣?不动声色于前,雷霆万钧于后?
突然想起《大成荣兴史》《讨乱臣贼子书》,是几年前最初搜集天下图书时归纳来的,就是为了编大成卷所用,后来因为大成卷撤出,他将这两部书放在自己在青溟书院的书房内,之后一直没有动过,准备最后全书修纂完成再销毁,其实按照规定,这类书缴上之后就应该立即销毁,是他爱才,看这书写得文理华美,不虚美隐恶,那《讨乱臣贼子书》更是酣畅淋漓文笔妙绝,一时心软便留下了,文人对于好书从来都有几分爱惜之心,不想却留下了这个祸患。
《天盛志》编纂五年,其间编书者来来去去,所历人员繁杂,此时再要去寻当初是谁漏出这些事,已经无迹可寻。
而书一编成,便出了这事,很明显,有人等着这一天,准备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辛子砚一想到有人在暗处等了数年,只为等到书成那一刻给自己致命一击,便觉得背上肌肤生栗,浑身都透出冰凉的汗来。
殿上皇帝咆哮未绝,他有点茫然的抬起头,却看见众臣之首宁弈半回首,半边脸掩映在大殿的阴暗光影里,露出的眸子黑而凉,正在盯着一个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侧,坦然从容而又决然,迎着宁弈的目光,未曾有丝毫退缩。
魏知。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二章 回击
辛子砚瞬间恍然大悟,心头似有冰水流过,冻得浑身颤了颤。
原来是他!
他怔怔的看着对视的那两人,一个眼神森寒警告,一个目光似悲似喜,同样复杂难述,电光石火,角力不让。
不过刹那眼底官司,已将一切说尽。
是了,除了同样编纂《天盛志》,同样掌控青溟书院,同样为天子近臣的魏知,还有谁能比他更方便对自己下手?
除了出得战场入得朝堂手底覆过无数王公将相的魏知,还有谁能这么把准文人软肋,轻轻松松便将他掀翻在地?
辛子砚清醒不过一刻,随即生出无限的迷茫——当年若非他爱才以信物相赠魏知,他又怎能借助青溟鱼跃龙门?多年来魏知平步青云,却从来都称他为终生之师,他自认为和他从无过节,只有恩义,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这样的杀手?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望向宁弈,然而令他心中一震的是,宁弈竟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抿着唇,视线下垂,将脸沉在大殿昏暗的光影里,无人看清他的神情。
“朕多年来视你为国家股肱,恩宠无尽,奈何你丧心病狂辜恩如此——”殿上天盛帝一番咆哮已经失了力气,目光失望的看了辛子砚半晌,决然一挥手。
众人心中一紧。
“陛下!”宁弈突然抢上一步,一个头重重磕下,“此事尚有蹊跷,辛大学士忠心为国,怎会行此妄为之事?河内士子所得之《天盛志》,是否真的自辛大学士手中流出?《大成之殆》卷儿臣曾听辛大学士说予以作废,却又是何人将其找出编订入书?河内离帝京迢迢千里,生祠是否确实属实?有无其他隐情?《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按例由编纂处统一收集销毁,并不是辛大学士作为总裁应该操持的事,如今书籍尚在,是否应先寻编纂处所有人等问责?”
他这番话清楚明快,句句都在要害,众人不管是不是他阵营,都目光一闪——陛下雷霆震怒来得突然,朝臣被这番霹雳打得都没反应过来,不想楚王头脑如此犀利清醒!
“你的意思是朕偏听偏信,胡乱入人以罪了?”天盛帝眯起眼睛,森冷的注视宁弈。
“儿臣不敢!”宁弈并无畏怯之色,以手拄地,清晰的道,“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宜当慢慢查办为要,时当国家多事之秋,又事关当朝一品重臣,为天下民心安定计,此时也不宜骤兴大狱,望陛下明察。”
众臣又是一阵眼光乱闪——慢慢查办四个字说得,真是精妙啊。
大案乍发,最怕皇帝当庭震怒决然处置,一旦慢慢查办,就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
“陛下,辛大学士文人疏旷习气是有的,行事荒诞无心之下不敬之举也是有的,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辛大学士绝无谋逆犯上不臣之心!”胡圣山反应极快,立即跪到了辛子砚身侧。
“臣附议!”
“臣附议!”
满殿里跪下了一小半人,还有一部分准备跪但是给宁弈用眼神勒令住了不许跪——一旦附议的人超过一半,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很容易给皇帝看成是群起反对威胁,还会引起对宁弈雄厚势力的警惕,那就得不偿失了。
天盛帝盛怒已过,此时看着沉默悲愤的辛子砚,看着跪下的那一小半朝臣,想着宁弈那句“为天下民心安定计”,随即想起辛子砚在士林中的魁首地位,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犹豫。
“臣附议!”
蓦然一声惊得所有人都直起身子看过去——开口附议的,是凤知微。
“臣附议!”凤知微磕了一个头,在胡圣山辛子砚灼灼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朗朗道,“正如楚王殿下所言,此事极有蹊跷,《天盛志》在帝京尚未刊行,如何能千里迢迢流入河内?《大成之殆》历时三个月编纂而成,臣亲眼看见辛大学士将之作废,又怎么会再次出现?生祠我朝虽未有,但大成历代名臣将相,惠泽家乡父老者,都有各地为之建造生祠,乡党爱戴本乡杰出人士,并以之为自豪,这也是常情,和那些心怀叵测沽名钓誉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请陛下予以甄别,《大成荣兴史》和《乱臣贼子书》陛下曾下令统一销毁,但至今尚有留存,这不是辛大学士一人之过,微臣身为副总裁也难辞其咎,请陛下一并处罚。”
殿中群臣听得这番话,处处都在附和楚王之言,堂皇漂亮,诚恳真挚,都频频点头。
辛子砚胡圣山和宁弈,却面色惨变。
这真是一番看似维护实则火上浇油的“求情”!
字字凶狠!
一句“帝京尚未刊行”,便坐实了辛子砚“私自流传”,一句“历时三月编纂而成”,便暗示天盛帝,辛子砚“为大成编史不惜耗时三个月”,一句“生祠我朝未有,大成层出不穷”,便隐隐把辛子砚的心思往“大成余孽作风”上靠拢,明着说“和那些心怀叵测以博民间声望者不同”,实际上就是在说“同”,最后那句“陛下明令销毁,至今尚有留存”,当真是最后一壶猛油,浇在了已经给她一步步挑得旺起来的天盛帝的明火上!
心思之深,言语之巧,把握帝王喜怒之准,登峰造极。
辛子砚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脸色惨青,却只盯着凤知微一言不发,他也是随侍天盛帝多年的臣子,清楚皇帝的性格,盛怒之下他越为自己辩解,天盛帝会更愤怒,但是只要有楚王等人委婉压压皇帝的火气,那阵子怒气过去,还有很大回旋余地。
如今眼看着那点回旋余地,都被这人一手葬送。
到底什么样的仇恨,要这样不死不休?
殿上天盛帝的脸色,一寸寸的冷了下来。
“陛下。”宁弈在他即将再次变脸,人人噤若寒蝉的时刻,居然再次又开了口。
他一直跪在凤知微身边,却一眼也没有看她,眼看着自己开口天盛帝脸色更冷几分,却也神色不变,只从容道,“正如魏大学士所言,此事大有蹊跷,《天盛志》正副总裁及各书办不下数十人,其中的收书编纂整理销毁各有环节,万非辛大学士一人可以总揽,真要让辛大学士担负全责,只怕难服天下之心,也不合我朝立国以来赏罚分明不枉不纵的宗旨,儿臣以为,既然此案中,收书编纂整理销毁乃至最后的刊行环节都出了事,那就应所有参与编纂《天盛志》人等,一体彻查,谁当首罪,谁有胁从,各自处置,也好显示我皇大公至明之意。”说完便磕头。
他这番话出来,群臣又愣了——刚刚还在一力将事态化小,试图平息陛下怒气,转眼间口风全变,竟然连揪带扯要大动干戈,殿下这是怎么了?
胡圣山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殿下真智人也,看出陛下此刻看似平静,其实怒气已经不容撩拨,再求情只会弄巧成拙,所以干脆不再求情,顺着魏知的口气,将重重栽在辛子砚头上的一堆罪名,平摊到整个编纂处,所有人一起拽下水,人多了,关系就多,牵丝绊藤,到时候很容易就能办成一团扯不开的乱案。
看似穷追猛打置之死地,实则分散目标混淆事端。
他眼珠一转,立即一掀袍袂也跪了下去,“非也!殿下此言,老臣第一个不敢附议!”
满殿群臣唰一下都露出痴呆表情。
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都知道老胡老辛都是楚王一系,一向守望相助唯命是从,今天在金殿之上,怎么一个个唱起了反调?
“哦?”宁弈斜眼看胡圣山。
“《天盛志》编纂阵容,本就庞大,辛大人固然以文章魁首主持盛典,但其间青溟各司业,翰林院各翰林,各中书学士都有份参与,老臣当时也有挂名,便是魏大学士,”胡圣山顿了顿,眼角掠过凤知微,“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魏大学士作为副总裁,也出力良多,照殿下这般言论,内阁五大学士,待罪便有二人,老臣身为首辅总裁,自不敢推卸罪责,但魏大学士万万与此事无干,请殿下不可一概而论。”说着便跪前一步,免冠请罪。
宁弈沉默了一下。
胡圣山精光四射的老眼紧紧盯着他。
跪在三人中间的凤知微一动不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她为了尽快整倒辛子砚,老太太打乱拳似的罗织一堆要命罪名,以求迅速奏功,这样固然出手最有力,却也容易被人分散目标,本来这满朝文武都已经被这暴风骤雨的控诉所震住,只要他们反应不及,天盛帝勃然下旨,一切便成定局,不想宁弈果然比她想象得更清醒,转眼间就抓住了这个唯一弱点,反攻自己来了。
而老胡也不愧历经朝堂风浪的官场老油子,立即便抓住机会挤兑她了,用的法子居然和她的一样——看似维护,实则挑拨,一句“早期搜集天下图书以及初期编纂事务”,便暗示《大成之殆》编纂三月,她也有份。
半晌她听见宁弈淡淡道:“魏大学士岂可一概而论?他也只是早期曾有参与编纂,后来出使南海转战草原,在编纂处不过挂名而已,不过……”
他又顿了一顿。
胡圣山辛子砚望着他目光灼灼。
宁弈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暗潮汹涌的眼神,那眼神里翻覆着过往种种,倒映一路繁花,眨眼间花落一地,只待他轻轻一步,便从此零落成泥。
有多少事潜心深藏,却不愿有朝一日开启,那一寸天光一旦被命运手指掀动,再来的便是无可挽回的爱恨雷霆。
金砖地上她的影子,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
然而他最终没有停下手,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上面盖着刑部火漆大印,他抽出其中一张,静静道:“陛下,儿臣来上朝之前,正命刑部各主事整理积年各类案卷,其中有长熙十三年,刑部为追索杀人逃匿者姜晓,曾奉命搜查青溟书院的一份记录,儿臣带了来,请陛下一览。”
天盛帝狐疑的盯着他,不知道他这时候拿出这文书来是要做什么用,半晌命内侍递上去,拿在手里快速翻了几页,漫不经心抬手便要往御案上丢,忽然想起什么,又拿了回去,翻开其中一页,仔细看了几眼,渐渐皱眉沉吟不语。
胡圣山一直紧张的盯着天盛帝神情,他不知道楚王拿出来的是什么,但肯定对辛子砚有利,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宽慰神情。
凤知微目光却一闪。
她知道宁弈拿出来的是什么了。
那年宁弈以捉拿犯人为名,指令刑部主事前来青溟书院搜查,意图掀动她在青溟的根基,当时她设计陷害那刑部主事误搜辛子砚和皇子公主的房间,其中就在辛子砚的房内放了《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刑部惯例,所有搜查事务都有备细详述,想必都白纸黑字的记载了下来,按照时间推算,当时辛子砚并不在青溟,所有事务由她主持,而她明知辛子砚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却没有立即销毁,也没有提醒辛子砚处理,更没有上报皇帝,却在五年后的今天扯出此事,这番心思,落在生性多疑的天盛帝眼里,必然要多想上几回。
宁弈虽然一言不发,但着实此时无声胜有声,辛子砚固然私藏有罪,但身为副总裁,又最早发现私藏的禁书,却不声张,那也是罪。
凤知微眼睛盯着地面,金砖光洁明亮,映得人影影绰绰,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漂浮在地面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虚幻着森冷……这么久,这么久,他细密着心思,留着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她不动他不动,她一动,他也并不失措,她出手有多雷霆,他回击便有多有力。
如果说她潜藏准备了许久,他是不是比她更久?
宁弈始终没有看她,像是怕多看一眼,自己的动作便会因此犹豫一样,慢慢的从袖子里又掏出几封书简,也是什么都没说,令内侍无声递了上去。
底下人探头探脑,却也看不见那是什么,凤知微眼尖,觉得那些似乎像是自己在青溟书院做司业的时候的一些窗课本子,还有些像是书信。
她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很注意与人信件来往,轻易不肯动笔,一些人攀附关系索要墨宝诗词什么的也不理会,但是长熙十三年之前,在青溟书院做学生和后来做司业,那时全无心事,倒有一腔欲待出人头地的野心郁愤,若是有些文字稍不注意,被人有心留存,拿去牵强附会,也不是没可能的。
文字这种东西,向来意思多变,单看怎么解释罢了。
东西递上去,天盛帝胡乱翻了翻,皱起眉毛,宁弈这一番动作,倒将他原本坚定不移要彻办辛子砚的心思步调打乱,一时他也有些犹豫,
底下窃议纷纷,胡圣山辛子砚却已经明白了宁弈的意思,眼底爆出喜色。
魏知如果置身事外,那么自己将永为他刀俎上的鱼肉,谁也不知道这位对天子影响力极大的重臣,会在什么时候再给出灭顶一刀,现在殿下釜底抽薪,直接将魏知卷成同罪,他一旦入狱,没人暗中搞事,殿下总有机会令陛下回心。
还是殿下高瞻远瞩,心思深远!
大殿上一片寂静,天盛帝怔怔扶案不语,他老迈的脑筋此时也有些混乱,今日朝堂上这些争辩,听起来个个有理,却又个个似是而非,而且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最后怎么却将魏知也卷了进去?
看看手中那些东西,他犹疑了一下,沉声道:“魏知,你——”
凤知微眼望着地面,唇角渐渐露出一丝近乎诡秘的笑容,她慢慢的,伏下身去。
“臣,有罪。”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三章 爱恨如狱
朝堂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没料到素来伶牙俐齿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开口认罪,连胡圣山都皱起了眉。
“臣有罪。”凤知微静静伏身道,“臣于长熙十三年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发现他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后,为免给他带来祸患,有意为其隐瞒掩藏,不曾上报朝廷,这是臣为一己私意和个人恩惠,而对陛下、对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学士此言差矣。”辛子砚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举报,五年后怎么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凤知微诧异的扭头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诸臣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河内士子私自持有《天盛志》,以及所谓生祠一事啊。”说着便对天盛帝磕头,“只是在听到《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一事后,微臣心中惶愧,隐瞒五年已是不该,到现在还试图将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当殿欺君,微臣万万不敢。”说完又回头,诚恳的对辛子砚道:“和忠君大义相比,魏某不得不割舍个人情义,请大学士恕罪。”
辛子砚一口冷气窒在了咽喉里——他是因为宁弈那一个眼色认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说他背后捣鬼,谁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以他行事作风的细密和阴诡,保不准并没有在天盛帝面前亲自出手,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慢慢渗入,连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捣鬼。
宁弈则无声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戏。
“魏大学士只怕不是听见辛大学士私藏禁书后心中惶愧自认其罪的吧?”胡圣山凉凉道,“只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书,魏大学士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够了!”殿上一直阴着脸色沉默的天盛帝蓦然一声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声,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顾君恩的混账东西!”天盛帝一把将案上书卷掀翻在地,“欺上瞒下,无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愿与辛大学士一同领罪!微臣负陛下君恩于前,不能相救知己师友于后,微臣早已无颜芶活天地间!”凤知微立即朗声接道,“请陛下恩允微臣与辛大学士同赴刑场,以会臣忠义之心!”
满朝哗然,辛子砚晃了晃,宁弈脸色变了变,天盛帝皱起眉,神色阴晴不定。
“魏大学士一心要忠义两全,不惜与辛大学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宁弈突然淡淡道,“本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魏大学士。”
“哦?”凤知微偏头,作侧耳倾听状。
宁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学士成名极早,早年在青溟就读的一些诗文,便有人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册,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记得魏大学士有首五言诗,”他轻轻吟哦道,“寄语江南道,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曾许燕归来。魏大学士,本王记得,江南是大成旧称,自我朝定都帝京后,已将江南改为江淮,昔日大成旧称,如何还会在你诗文中出现?纵观全诗之意,难道魏大学士对昔日大成,还有眷恋怀旧之心?”
他说完轻轻一笑,笑意凉如刀锋,和他这番话一般,看似淡,实则狠。
凤知微微侧着脸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瞬间浪潮一涌——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后遗作,书中有些风土人情叙述,自然用的是大成旧称,她受了影响,诗文中有时便不注意带了出来,后来事务繁忙,长时间不在帝京,等到长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回自己的旧作,早已因为名声大震流传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听说过坊间有自己的文集,还是说,这文集,从来就只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学士。”宁弈开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回答又道,“本王还记得大学士有首七绝,其中有句,杀尽敌虏未肯归,还将铁骑入金徽,此句意气铮铮,有杀伐之气,本王很喜欢,想魏大学士作此诗时,还只是青溟一普通学子,并无后来的对越作战一事,便有这般的铁血男儿壮志胸怀,真是我辈不及,不过那最后金徽两字很费人疑猜,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我宁氏皇族得大成旧都,将望都改名帝京,而当初望都城门之上,有黄金龙凤徽记,只是后来被铲去了——魏大学士,你是要率铁骑,入昔年大成旧都金徽门下吗?”
满朝里抽气声响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诗句摘抄。
“魏大学士在书院做学生的时日虽然不久,不过还是有不少诗文传世啊。”宁弈的清雅笑意,在幽黯的大殿里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阳亭游记》,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学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宽厚仁治,待臣下向来只有恩遇没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飞黄腾达便知道了,这样的仁厚天子,一代圣君,你何以出此怨愤之言?”
说完,对凤知微轻轻一笑。
满殿臣子都被这一笑笑得浑身颤了一颤,寻思着下朝后赶紧回家烧掉所有有字的纸。
胡圣山低着头,数着地下金砖,觉得老骨头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气,他自始自终都没弄明白今天这诡异的朝争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间的关系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这是怎么了?还有,看殿下今日抛出的这些东西,很明显早就有备,而那时他们关系明明还不好……老胡也打了个寒战,想着回头看看自己有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没有。
满殿震慑里,宁弈平静如常,只是迎着凤知微,他抛出这般狠手,不惜令亲信寒心,只想看她暴怒或崩溃,用最决裂的方式迅速了结这般的敌对,好逃过心底绵绵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这不过才是开始。
她不会放弃。
也从不会这么容易输。
果然,半晌后,凤知微眼角斜飞,对着宁弈笑了笑。
她笑容镇定而又微带凛冽之意,连辛子砚看见那样的笑意都觉得心中一震,唯有宁弈面不改色,也没有躲闪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凤知微不过淡淡一句,随即她扭过头,简单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谈忠君忠国?”
天盛帝阴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闪。
“还将铁骑入金徽,殿下为何只摘抄那一句?全诗诗名殿下为何不报出来?《辛酉年逢雪夜谈前贤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谈,说起当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诸多英雄前辈沙场喋血英怀壮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这一句正是说当年天盛大将率兵攻占望都城门之事,铁骑入金徽门,遂成我天盛大业——如此,而已。”
她的笑容淡淡讥诮,一副“殿下您断章取义小题大做居心何为?”神情。
宁弈闭上眼,默然不语。
“至于那句江南道。”凤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笔误,无话可说。”
她这句一出,原本等着她最后的精彩有力驳斥的群臣一阵哗然,宁弈却挑了挑眉——凤知微还是精明无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面两个最要紧的控诉已经驳斥得很到位,这个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给人‘此人太善于狡辩’的感觉,所以她以退为进,不说,直认。
陛下多疑,她拿准了他的性格,做什么都只到七分,恰到好处。
“殿下学究天人,渊博多智。”凤知微淡淡道,“于文字一道,自然想怎么解都由得你,微臣却觉得,殿下太费神了,反正微臣都已准备和辛大学士同罪共死,您还硬要捏上这几句,是打算将斩首加成凌迟呢,还是为了将来将臣的棺材拖出来戮尸?”
宁弈脸色,白了白。
诛心之言从她口中说出,当真锋锐如刀。
一瞬间手指动了动,却终究罢手。
“朕听得够了,也倦了。”殿上天盛帝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底下宁弈和凤知微一眼,他今日也有些摸不清这两人怎么回事,“党争”二字从心头流过,先前起伏的怒气渐渐收敛,老皇的眼神眯了眯,审视的看了看底下,露出一丝冷笑,道,“一个个舌灿莲花,朕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么好口才!来人——”
所有人的心都立刻提起。
“带下去!各自关押京卫卫所,待有司查明之后再予定谳!”天盛帝指定了辛子砚和凤知微,辛子砚脸色发白,凤知微一抹淡笑,视死如归模样。
“但有乱国背君之心,便是内阁五大学士全体卷入,朕也定斩不饶!”天盛帝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底下一眼,拂袖而去。
群臣凛然。
宁弈轻轻出了口长气。
京西铁马桥,是帝京百姓很少去的一个地方,这里早年是乱葬岗,后来岗头上又修了座铁黑色的建筑,一色灰黑墙砖,深红檐角,那种斑驳似带着铁锈的红,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不洁而阴冷的物质,而这座建筑自从落成之后,四邻住户便常常听见有瘆人惨叫半夜传出,听得人毛骨悚然,没多久,仅有的几处住户便搬了个干净,在当地百姓的传说里,这里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地下住所,那灰黑大院的墙角底下,都埋着无数血迹殷殷的白骨。
一大早,夏季白得发亮的日光刺目的打在深红的檐角之下,映出无数步履匆匆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灰黑的大院前快速来去,占据了大院的各个防卫地点,透出点警备森严的气氛,不多时,两辆马车辘辘驶来,四周无数护卫默然跟随,马车停在大院前,有面目肃然的卫士迎上前来,先是接下了一个青布衣的男子,那人四面看看,冷笑一声,昂然而入。
随即第二辆马车停下,下来白衣清素的少年,不过弱冠年纪,唇角含笑,也四面看看,若无其事对等在门口的卫士挥挥手,上级视察一般亲切的道:“诸位辛苦了。”
卫士们咳嗽几声,对那少年躬了躬,道:“委屈魏大学士。”
凤知微含笑点点头,抬头望望那大院院门,“京所”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一点不起眼的挂在上面。
京卫卫所。
这是别说百姓不知道,连很多朝臣都不清楚的秘密所在,是直属于金羽卫的一级密牢之一,金羽卫承办所有谋逆大案,一些不适宜交给刑部的案件,多半都在这些地方秘密解决了。
而京西这座卫所,便是除了皇宫西侧那座天牢之外,警卫最森严,关押重犯级别最高的一座。
她微笑对远处一堆悄悄跟来的人挥挥手,闲庭信步般跟着一大队卫士走了进去。
以钱彦为首的一批青溟出身的官员,等两人身影消失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辛院首和魏司业同时入狱,据说还是因为在朝中互相攻击?这叫他们这群青溟学子如何是好?
“河内书案”一爆发,势力雄厚的青溟学子们消息灵通,早已联络了朝中所有出身青溟的官员,在读的书院学生,还有住在京中准备应今年秋闱的士子们,准备联名作保,冲击文司衙门,还有不少人四处奔走,请托同年前辈拉关系,就打算等陛下降罪下来,好好闹一场再说,不想风云突变,朝堂之上互相揪扯,竟然连魏司业也扯了进来,此刻再保辛院首,魏司业便将受到打压,要想保两人,先别说成功不成功,单就此刻青溟学生就分成了两派,保辛保魏,这种事不齐心,能有什么用?
论起对青溟的影响力,辛子砚和凤知微各据半边江山,没有辛子砚,很多寒门学子根本无法借青溟入得朝堂,没有凤知微,很多青溟学子仕途也没那么顺利,此刻众人哗然生变,竟是谁也说不动谁。
“没有辛院首,你连青溟门都进不了,有资格说什么营救谁不营救谁?”
“没有魏司业,就你那手裹脚布一样的臭文章,进得了三甲?我呸!”
“辛院首文章魁首,天下大儒!”
“魏司业无双国士,国家功臣!”
“辛院首!”
“魏司业!”
吵嚷声惊动飞鸟,扑扇着翅膀穿越后方一座树林,林中有两人默然伫立,负手不语。
半晌花白胡子核桃脸的老头叹息道:“文人果然一盘散沙,老辛一生经营青溟,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半路Сhā来的魏知。”
“不,不是这样。”宁弈脸色有点苍白,在林间的斑驳光影里神情沉郁,“辛先生虽然多年来有恩于青溟,但他是文人疏狂习性,对那些结党营私,私蓄势力的事,总觉得心地不够光明,不屑为之,而魏知,少年成名,无双国士,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年轻士子都是热血青年,对这类文武双全传奇人物会更多几分仰慕,再加上她亲切随和,到处施恩,短短数年便揽尽人心,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殿下剖析人心,老朽不及。”胡圣山转头看他,神情很有几分奇异,“只是听殿下口气,您似乎很早就对魏知有所警惕,那为何……”
宁弈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有些人,不是你警惕,就可以完全遏制的。”
胡圣山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指指那座牢狱,道:“您瞧魏知这一手借力打力,多漂亮。他这一入狱,最有势力的青溟便无法营救辛大人,而朝中上下不知内情,还得夸他恩义两全,好,好,我算是服了这小子!早知道咱们就不该在朝堂上,拉他下水,如今还落得个千夫所指!”
“胡老你错了,魏知当时,应该已经打算要陪辛先生入狱。”宁弈摇了摇头,“此人心思缜密,行事之前已经考虑过后果,入狱还是不入狱,她都一定有两手准备,与其让她留在外面做手脚,不如关起来省心些,何况陛下心中只要被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将来总有发作那一日,你看着好了。”
“但望如殿下所言。”胡圣山出神半晌,突然道,“那日殿上之事,其实谁也没有看出来是魏知手笔,殿下因何立刻认定就是他呢?”
林间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胡大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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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转过来的眼神微微眯起,狡黠如狐。
宁弈仰头看着叶间透过的日色金光,精致的下颌弧线坚定,薄唇紧闭,也是一个坚定的不愿开口的姿势。
在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前,他不想撒谎,只能沉默以对。
胡圣山突然退后一步,掀起袍袂,端端正正对他跪了下去。
宁弈眯了眯眼,没有惊讶,也没有动。
“老臣不知道殿下的心思,也无意探究。”胡圣山仰望着宁弈,声音有点嘶哑的道,“只是小辛现今只怕便是生死之难,老臣只求殿下,看在小辛自幼追随忠心不替的份上……莫要弃他。”
他深深磕下头去。
宁弈俯首,看着老者花白的头发在细碎的日光下光芒刺眼。
他闭了闭眼睛。
这宦海打滚一生的老臣,还是敏锐的嗅出了他和知微之间的异常。
他猜出了他手中定还有杀手锏,只是不愿抛出而已。
一阵风悠悠的卷了来,远处有鸽哨的声音,湛蓝的天空一角有森黑的光芒一闪,那是京卫卫所岗楼顶上日夜旋转的机弩。
良久宁弈轻轻道:
“好。”
小树林里密谈随风卷去,卫所暗牢里对话却铮铮如钉子抛出来。
“你为什么要害我?”辛子砚盘膝坐在牢门前,仔仔细细看着对面的凤知微,像是今天才认识她一般。
凤知微转开眼光,四面望望,苦笑,这是谁的安排?竟然让两人的牢房面对面,相隔不过一丈许,再加上老辛那么认真的眼光,真是连她这么见过风浪的人,都因此有点坐立不安。
渗水的牢壁上油灯光芒昏暗,她突然发现对面辛子砚的鬓角已经微微探出一丝白发。
这个发现让她有点愣神,恍惚间想起那年兰香院后墙下月白色的臀,树顶上的吟哦清晰若在耳侧,而当年他摔落尘埃于她脚下,抬起的容颜眉目如花。
一晃,经年。
有些相遇初始是缘,到头来却是劫。
她手按在膝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辛子砚半晌,这是她的恩人,这是她的仇人。
半晌她很突兀的道:“院首,你一生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没有。”辛子砚答得快而干脆。
凤知微倒怔了怔,心中涌起微微的怒气,冷笑,“原来阁下还是完人。”
辛子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瞧着她,道:“难道你就因为我是完人要对付我?那也成,我自认不是伟男子大丈夫,却也从未行过魑魅魉魉之事,若是因这个原因被你嫉妒暗害,我倒也死得光荣。”
凤知微被他那种文人习性气得一乐,半晌道:“完人?天下谁敢自称完人?难道你一生从不出错?没有牵连过任何无辜?”
辛子砚沉默了下去,凤知微冷笑抱膝看灯光,半晌听见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还是有件事的……
凤知微转头看他。
“当年我曾代楚王殿下管金羽卫,那时你和他一起出使南海。”辛子砚悠悠道,“我处理过一起大成余孽案,那一案也许你听说过,火凤女帅私下将大成末代皇族抚养十年,案发后,大成余孽被毒死,火凤女帅……自尽。”
凤知微的眉宇,在油灯光芒下透出微微的冷青色,漠然道:“是的,听说过,有什么不对吗?你作为金羽总管,剿灭大成余孽本就是你的职责,亏心什么?”
“这事本身我并不亏心。”辛子砚站起身,有些激愤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链,快步走来走去,“那个时候我不动手自有其他人动手,殿下早已掌握了凤家的秘密,却一直因为凤家女儿而不肯下手,一旦这事被陛下知道,殿下便大祸临头,殿下素来决断,却要因女色误事,我自他十岁时便宣誓为他效忠,此事怎能置身事外?”
“那你还说什么亏心?”凤知微冷笑,“阁下忠义两全,于国于己于楚王,都是有功之臣,再正确不过的事!”
辛子砚听着她辛辣语气,怔怔半晌,突然颓然向墙上一靠,低低道:“是,这事我没错在开始,却错在结果,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里,秋帅无辜,她并不知道那是大成余孽,她……原可以不必死的。”
凤知微闭上眼睛,在一怀心潮涌动里轻轻道:“是吗?”
“还有凤家那丫头。”辛子砚怔怔道,“她也算因此无辜丧母,远嫁草原,我那年去北疆监军见了她,和我印象里金殿赋诗的凤知微有了很大不同,那女子虽不秀外,却慧中,她原可以不必远嫁,说不定还可以和殿下……一桩大好姻缘……”他有点惨淡的笑了下,住了口。
凤知微没有睁开眼睛,双手按膝,还是轻轻那句,“是吗?”
“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辛子砚思绪从旧事中拔离出来,冷冷看着凤知微,道,“计我一生,也就这件事留下遗憾,就算真要有人因此报仇,也是凤知微……”他突然目光一闪,试探的问,“我知道你和秋府有旧,难道你是凤家亲人?”
“院首何必妄自猜测。”凤知微睁开眼,平静的笑了笑,“反正你我现在都在这里了,生或死,操于陛下之手,你管那么多来龙去脉呢?”
“反正你是一定要我死也不能死个明白了!”辛子砚愤然对她一指,突然道,“魏知,你莫得意,我也不是治不了你,只不过殿下的意思未明,我先等他的动作而已,你莫要逼急了我——”
凤知微对他笑笑,闭目养神。
辛子砚给她油盐不进的神态气得一个倒仰,干脆一ρi股坐下,赌气的背转身不理她,自己对着墙角想了半天,突然猛地站起身,用手上锁链大力敲墙壁。
当当的巨响震耳欲聋,远远传开去,凤知微愕然看着他,以为他气得失心疯了。
四周刚才还一个狱卒不见,眨眼间便冒出一堆黑衣人,鬼魅般过来,对辛子砚躬身道:“大学士有何吩咐。”
“赶紧去通知我夫人和我的小姨子们。”辛子砚快速的道,“就说我要出远差,出门得急,来不及回家先走了,让她不要发怒,等我回来。”想了想又关照道,“务必命人遮掩好我入狱的消息,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一个都不可以,千万千万!”
“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辛子砚吸吸鼻子,四面看了看,脸突然一红,半晌对那金羽卫招招手,示意那人靠近来。
那人莫名其妙凑近,辛子砚鬼鬼祟祟靠上去,在他耳边低低道:“喂,你帮我告诉她,不要发火,火气上来对身子不好,等我回来,要揍左边就揍左边,要揍右边……就揍右边……咳咳。”
那卫士抿着个嘴,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半晌也咳嗽道:“是,一定带到!”
辛子砚直起身,大大咧喇挥挥手,正色道:“去吧!”
卫士走开,辛子砚偷偷看看凤知微,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放心的舒一口长气,正要坐下去,忽听凤知微好奇的问:“什么左边右边?”
“……”
半晌辛子砚恼羞成怒的道:“关你屁事!”
凤知微笑笑,突然道:“当年青溟书院有一大景。”
辛子砚本想不理她,此刻听见这句倒起了好奇心,问:“一大景?”
“群美持刀追夫之景也。”凤知微悠然道。
辛子砚脸顿时红了红,不说话了,凤知微叹息一声,道:“当年第一第二次见院首,院首都在被夫人持菜刀追杀,当时别说是我,全青溟学生都以为尊夫人河东母狮……抱歉,无意冒犯。”
“她本来就是河东母狮。”辛子砚不以为然的道,“你不用假惺惺客气。”
凤知微凝注他半晌,笑道,“都以为院首这么多年因夫人颜面扫地,一定心中深恨,原来……”
“深恨?”辛子砚扬起女子般的娥眉,笑了笑,一笑间如画眉目神情温柔,“我恨她做什么?如果没有她,当年的辛子砚早就沦落乞丐横尸街头,哪有今日登堂拜相权柄风光?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不过爱吃点闲醋,计较什么?”
凤知微倒愣了愣,半晌道:“原来大人夫妻如此恩爱,想来当年妓院不过是逢场作戏……”
“妓院那也是真的。”不想辛子砚正色摇头道,“我对我夫人那是此心天日可表必定同生共死的,我对其余美人那也是此情地久天长绝对句句真诚的,你不要随意侮辱我真挚的感情。”
凤知微:“……”
她刚被特立独行的风流又忠诚的老辛给呛着,对面老辛突然咕咚一声栽了下去。
凤知微一惊,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脸上乱七八糟的扎着蒙面巾,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甚不安分。
凤知微只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心想殿下果真不愧掌管过金羽卫,手下人来来去去进卫所就和自家门一样。
“宁澄,下次记得面巾要挡住眼睛。”她懒懒的向后一靠。
宁澄愤然撕下面巾,往她脚前一扔,凤知微瞥他一眼,道:“来杀我的?”
“我很想!”宁澄大声道。
凤知微微笑看他。
宁澄烦躁的在地上走了几步,指了指被他点倒的辛子砚,道:“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有什么错?他这样……他这样的……”他翻着眼睛想形容词,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赤子之心。”
“对,赤子之心。”宁澄恍然大悟的道,“这样赤子之心的好人,你干嘛抓着那点旧事不放的要打要杀?”
“那点旧事。”凤知微淡淡道,“两条人命。”
“死都死了做人要朝前看嘛——”宁澄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吃吃道,“辛子砚……辛子砚……你为什么要对付辛子砚?我听说过你被封了记忆,你的记忆里,应该是金羽卫总管杀了你娘和你弟弟,不是老辛!”
凤知微抬眼望着他,近乎酸楚的笑了起来。
这小子反应不算慢啊。
“你根本没有丧失记忆!”宁澄大惊失色的搓着手,转身就要走,“我得回去通知殿下,你骗他!”
“不用了。”
“他知道。”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却不出于一人之口。
宁澄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中,半晌向前看看,再向后望望,自己觉得来错了地方,被夹在了两片馍馍中间做了肉馅。
牢门口炽烈的阳光剪影了宁弈修长的身形,他俯首看来的表情十分幽凉,带着宿命般的了悟和苍茫。
凤知微却淡淡的笑起来,有点嘲讽的道,“只怕陛下也没想到,这京卫卫所,真的不过是楚王殿下家的后门口。”
宁弈不答,半晌挥挥手,宁澄做贼般的躲开去,宁弈缓缓迈步下阶,道:“不过一个来去的自由,却也换不得辛先生的出狱,你大可以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凤知微仰靠在潮湿的牢壁上,坦然道,“进,或者出,没那么重要。”
宁弈在她牢门前一步停下,蹲下身,仔仔细细摸了摸她身下的草垫。
凤知微不说话。
宁澄眨巴着眼睛,听着两人若无其事的对答,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可不可以说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不用了?什么叫他知道?”
“就是他知道的意思。”凤知微淡淡一笑,“我的记忆根本没被封锁,而他知道我的记忆没被封锁,但他故意让我以为他不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而我知道他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却也故意装作以为他不知道……哎你别昏呀。”
宁澄的脑袋,重重的撞在墙壁上……
“我若不提出让宗先生封你记忆,你又怎肯再接近我?”宁弈俯首看凤知微,眼神温柔,“你我之间,隔着那年的雪,在彼此都不忘却的情形下,你要以什么理由接近我?那年我追逐你的脚步从帝京到草原到大越,你越走越远,最后我终于明白,只有你‘失忆’了,你才有理由回到帝京,和我从头开始,不是吗?”
哪怕那开始是复仇的开端,也胜于默然远避。
“殿下用心良苦。”凤知微沉默半晌,短促的笑了下,“我怎敢不成会?”
“我宁可你坦然接近我暗算我,在时机成熟后给我雷霆一击,也不要你因为那段仇恨存在,不得不避开我远去天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然老去,或者多年后才突然出现给我一刀。”宁弈探手于牢狱变幻的光影里,向着那女子凝定的身影,轻声若梦幻的道,“知微,我宁可你一直在我身侧,在最近的距离里,杀我。”
卷四 朝天子 第十四章 白月光
阴暗的金羽卫牢狱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水汽,混杂着积年青苔和掺杂了鲜血的泥土的气息,暗色里所有人都影影绰绰,像一个个迷离飘忽的梦境。
凤知微也如一道虚影混沌于黑暗,在模糊与分明的边境里游移,日光变幻照上她的眉宇,她迎着那光轻轻闭上眼睛。
合上眼帘,拒绝光,如那年雪后四季递嬗,心却拒绝了所有的春。
时光麻木的过,梨花永不再开。
恍惚间突然铁壁森严矗立于前,高仰于头顶一线天……是那年暨阳山壁上,他抱着杀手飞身越过她的头顶,巨大的风声和坠落声重重响在崖底,她一霎间觉得心也被撞碎成齑粉。
那一刻她曾落泪。
那一刻终知绝望。
那一刻才恍然惊觉,一腔心事,此刻抛掷。
同归于尽的不是他和杀手,是彼此的心。
然后落在空处,从此飘飘荡荡,寻不到安憩的红尘。
……
她微微的笑起来,不是平日那种雍容而又闲淡的笑容,带三分苦意,三分悲凉。
对面宁弈的呼吸近在耳侧,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那般存在,然而纵这般近在咫尺又如何?终不能真正靠近。
“殿下。”很久以后她终于睁开眼,望定他,柔声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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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足音听起来总有几分空空荡荡,凤知微淡淡看着宁弈的袍角转过高高的阶梯。
匆匆来去,剖心对答,将最后一层暗处心思彻底揭去,只为了告诉彼此——我决心已定。
他决心要救辛子砚,无论她以何种手段阻扰。
她必将走完誓言之路,无论他在前方如何操刀。
“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一直就没能搞明白的宁澄抱着拳头在地上乱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看离去的宁弈背影,再看看始终闭目盘坐不动的凤知微,突然将拳头一击掌心,大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这事我管定了,你——”他一指凤知微,突然冷笑道,“殿下不过疼怜你,不肯置你于死地,我可没这份慈悲心肠。”
“哦?”
“你得意什么?你不就仗着殿下对你的情意?”宁澄冷笑着凑近牢门口,低声道,“你可别忘记,这天下除了殿下,我也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你敢再对老辛下手,我立刻就去面圣,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告诉陛下,你是凤知微……嘿嘿!”
他得意的咧开嘴,用一种“其实你一击就溃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天知道你还得意什么”的表情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慢吞吞瞅着他,摇了摇头,突然伸手对他招了招。
宁澄愕然的凑过来,凤知微衣袖一动,袖底滑落一堆东西,正摊开在宁澄面前。
一块薄薄的水晶片,隐约上面还有起伏的线条,像是某个水晶浮雕的一部分,只是已经看不出原状。
一个小锦囊,里面一枚药丸,散发着浓郁的气味。
一封竹筒,用火漆封得好好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宁澄将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的看,满脸诧异。
“有些东西我看你也未必清楚,但是你家殿下来就一定明白。”凤知微浅浅一笑,指着那竹筒道,“我且给你解释一下这东西你就知道了,长熙十三年太子逆案,你还记得当时在静斋楼上,长缨卫人群中突然飞出一支火箭,射中了太子?”
“那又怎样?”宁澄呆呆的问。
“当时人多混乱,到底谁射的那箭无法追查,事后不了了之,因为找不到出箭的人,对上只说误射,你家主子因此既除了太子,又维护了名声,从此得陛下青眼,一路煊赫。”凤知微淡淡道,“但是你我都清楚,那可不是误射,不是吗?”
“你……”宁澄似是想到了什么,牙疼般的歪了腮帮子。
“谁说找不到凶手?根本不用去找嘛。”凤知微闲闲的将那竹简一掂,“只要事后注意长缨卫中,有哪些人被远调,再注意下,这些远调的人中,有谁没多久突然死了,那不就呼之欲出?”
“你——”宁澄只剩倒抽气了。
凤知微没有笑意的一笑,将竹筒收起,道:“忠心为你家殿下办事,得了他飞黄腾达外任肥缺的承诺,最后却被杀人灭口,这换谁,都要不甘的吧?而且既然接了这差事,多少心里也会有几分防备,留下点证言什么的,也很正常,不是吗?”
她拍拍竹筒,“你说,这临死遗言,送到陛下案头,陛下会怎么想?太子自蹈死路没关系,但太子如果是被人暗害,陛下肯轻饶?”
“你这女人——”宁澄瞪着她,想骂又骂不出来,想骂,突然就不敢痛快骂了。
有些人太可怕,他觉得蛇蝎也不足以形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
“很抱歉,我和你家殿下的相遇,其实并不美好,在早期,我因为窥见他秘密太多,他想杀我,我也一直很胆战心惊。”凤知微眼角也没瞄他一眼,淡淡道,“为了我的性命,我不得不未雨绸缪。”
“那……那这些是什么……”半晌宁澄指着那几件东西,吃吃的问。
凤知微低头看着那几件东西,那药丸,是宁弈给庆妃的避孕药丸,她那晚在竹床之下,将那捏碎的药粉收集了起来,后来想办法联络上了宁弈府中的医官,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得了这一丸药,装药丸的锦囊,是楚王府的专用锦囊。
而那片水晶,则是那座被宁弈劈碎的他母妃的水晶像中的一片。
宁弈母妃逝去多年,那地道早已被天盛帝遗忘,但是如果有人将这一片被劈裂的水晶送上他案头,他定然知道自己当年的荒唐无耻旧事被人发现,而且还是被自己儿子发现的,这对于爱面子一心求十全圣君名声的天盛帝来说,绝对无法接受。
这才是最狠的一招。
宁澄呆了半晌,他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用,但也知道凤知微拿出来的,必然是杀手锏,他突然向前一冲,抬脚就去踩那些东西,“我叫你拿,我叫你拿——”
“你踩吧。”凤知微根本不拦,笑吟吟手一摊,“这种证据我多的是。”
宁澄的脚顿在半空。
凤知微慢条斯理将东西整理好收回袖子,才淡淡道:“我拿出来给你看,只是告诉你,别以为你手中捏有我杀手锏,一动我就死,我敢对谁动手,我就不怕谁掐住我脖子,你看,还是你家殿下聪明,他就从来不和我说这种蠢话,因为他知道,要和我斗,就老老实实各逞心计,谁输谁赢光棍漂亮,玩这种暗地花招?你家殿下这些年做的亏心事,可不比我少呵呵。”
“你——”宁澄的脚啪的放下来,在地上重重顿了顿,恨恨一个转身,旋风般的转到对面,先卷到对面辛子砚那里,一抬手解了他|茓道,再一转身,已经呼啸着卷出去了。
“呃……我怎么睡着了?”对面辛子砚大梦初醒的揉了揉眼睛,爬起身,看见对面凤知微,立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凤知微若无其事,躺下来准备睡觉,对面辛子砚抓了抓头发,烦躁的哼了一声,突然目光一直,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飞快奔到牢房前,抓住栏杆,踮起脚,拼命探头向外看,大叫:“阿花!阿花!”
凤知微一怔,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异常,辛子砚这是在发什么疯?
“阿花!阿花!”辛子砚却越来越急躁,脸色发白,抓起自己锁链便开始拼命的当当敲。
卫兵应声而至,辛子砚指着外面,急匆匆道:“我夫人来了,我夫人来了,快点给我拦住,快点快点。”
“大学士在说笑吧。!,那卫士怔了一怔,“附近没有人啊。”
“她来了她来了,我知道我知道。”辛子砚急得跳脚,“快去快去,这女人性子暴,啥也不懂,做事没头脑,快去给我拦着。”
“大人莫不是怕夫人来揍……”那卫士还想开玩笑,看见辛子砚脸色不敢再说,急匆匆出去了。
凤知微看得好笑,心想老辛畏妻是真,爱妻也是真,这般灵犀相通,可不是寻常夫妻能有,患难夫妻一路扶持相濡以沫,那情分原就不同。
她眯着眼,想着当年青溟书院里带着一帮浓妆艳抹小姨子持菜刀追杀夫君的胖大妇人,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笑意。
哪怕那是别人的故事,看着也是美好的。
然而此刻,连她也没想到。
有些美好。
毁在命运森凉的手里。
一瞬间。
==
“这大门怎么这么严实呢?”就在宁澄和凤知微对话的那段时辰,紧靠着京卫卫所旁边一个小山包上,正叉腰站着个胖大妇人,对着卫所大门喃喃自语。
她鬓边一朵红花绿叶的牡丹花,硕大的在风中招摇。
“大姐哎,听说这不是寻常地方,咱们还是回去吧,保不准过几天,姐夫就回来了。”一个比她小上两号的红衣女子,看着警卫森严的卫所,怯怯过来牵她的衣角。
“呸!”胖大妇人抬手就拍掉她的手,“没出息!没脑袋!没见识!既然这不是寻常地方,你姐夫关进来了,还能那么容易出去?没听说过那个什么……”她偏头翻着白眼,想了半天,兴高采烈一拍手,“……高处不胜寒!”
其余几个花花绿绿女子一起点头,齐声赞:“大姐好文采!”
“跟着你姐夫久了,好歹也得些才学。”胖大妇人甚是得意,虎踞龙盘的四处张望一阵,突然正色道,“我跟你们说,往日里你们姐夫风流,咱们骂也骂了揍也揍了,但无论如何他是我夫君,是你们姐夫,你们姐夫虽然有个好色毛病,但对得起咱们,没了他,你们没今儿这锦衣玉食,没了他,我也做不得一品夫人,你看黄侍郎家,刘尚书家,”她掰着萝卜似的手指头一五一十的数,“也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黄侍郎还没做官时,他前头那夫人卖了女儿供他读书,他好,当了翰林就休了妻!和这些混账比起来,你们姐夫,好人!”
“那是!”七朵金花齐齐道。
“所以平日里揍归揍,他遭了难,咱们可不能学那些薄情娘们卷了包袱走路。”胖阿花立马岗头威风凛凛的四面张望,“我寻思着,得把你们姐夫给弄出来。”
“怎么弄?”七朵金花齐齐问。
“看见那个岗子没?”胖阿花一指金羽卫看起来没有任何守卫的岗楼,“四面都有人,就那里没人,我刚看见那边有棵树,能爬过去,沿着那里往下不就进去了?等下你们七个给我掩护,我得把老家伙偷出来。”
她拍拍ρi股上左右各一个沉重的袋子,道:“左边是菜刀,右边是黄金!你们姐夫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真要给拦住,我用黄金砸死他!等我背他出来,出来后咱们就走,回老家去!老家要是回不成,随便哪个山坳子里扎个窝过下半辈子。老实说我早就厌了这帝京,地面都没个泥土气,人脸子和石头一样硬梆梆的,那些贵妇人头油熏得人晕,现在敢情好,我拖了他回家种地!”
“好主意。”七朵金花齐齐赞,突然又反应过来,齐齐捂住嘴,“啊呀,大姐,那个叫劫狱——”
“你们姐夫老骂我女强盗,今儿我便强了他!”胖阿花气吞山河的道,“三花,你去那头树下守着给我望风,四花五花,你们去大门口撒泼,把人都给卷过去,大花二花,你们去爬墙头,慢慢爬,别真爬进去了,守卫来了你们就投降,六花七花,你两个身子轻巧,瘦,还学过几天把式,跟我进去偷人。”
“大姐好计策!”七朵金花齐齐点头。
“少废话,该干嘛干嘛!”胖阿花威风凛凛一摆手,金花们呼啦一下散开。
“大姐啊,做了这么多年夫人,还爬得动不?”七花问。
胖阿花得意一笑,道:“没事儿,你忘啦,你们姐夫读书时,家里断粮了,大雪天我背了筐跑出三十里找吃的,咱们家老大那时还没死,我怕他饿了哭闹吵你们姐夫读书,也一起背了出去,路上遇上个松林,我背了老大爬树掏松子上上下下几十回,现在背他个一百多斤算啥?”说完紧紧脸皮,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搓手,蹭蹭的便上了树。
“大姐哎,慢点哎——”六花七花年纪小,苦日子过得短,爬树不熟练,跟在后面仰着脖子唤。
胖阿花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蹭蹭的爬着树,恍惚间还是多年前,大雪封山她背着老大,用冻僵的手去掏那些老鼠洞,那时候真苦,可是也真快活,那时候老大还在,那家伙天天就在她眼前读书,摇头晃脑的看着可笑,现在什么都有了,可也什么都没有了,孩子再没能生下来,那家伙官越来越大越来越人模狗样却越来越不着家,东西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吃得越来越好,睡得越来越不香。
老家伙,我来了,咱不侍候那些达官贵人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戏文里唱得再没错,咱们走,山野乡下的快活去!
她蹭蹭的爬着树,向着那个没有人的地方——岗楼。
岗楼无声,隐藏在墙角里的弩机无声。
底下却起了骚动。
此时。
辛子砚感觉到夫人来临,正急不可耐的催促去拦。
卫士们刚刚出了地牢准备去门口看看。
大门口四花五花开始擂门哭闹,挥舞着万年菜刀。
大花二花将菜刀Сhā在腰后,束起裙子慢腾腾爬墙头。
大部分卫士被大门口人声吸引过去。
没人想到去抬头看一看,也没人觉得有必要,机器从来就比人力更准确更有用。
岗楼那里的树,本就是一个陷阱,吸引人贸然爬入。
胖阿花颤颤悠悠爬到树尽头,前方树梢虽然靠近岗楼,但其实还有一点、距离,换个有武功的身子轻便的也许能一纵而过,但胖阿花绝对不可以。
她也不敢再贸然前进,分量太重,压断树枝不是玩的。
胖阿花并没有露出苦恼神色,她有点得意的一笑,自认为智计无双的掏出ρi股后面的专用菜刀,菜刀长年劈在辛子砚身边的桌子啊椅子啊茶壶啊之类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无数的豁口,胖阿花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换,这要换成太锋利的刀,一不小心真劈上了那家伙怎么办?
胖阿花爱怜的抚了抚菜刀,菜刀后面还拖着个长长的绳子。
戏文上高来高去的贼,就是这么霍霍一舞,夺的一声把三爪钩定在墙头的。
胖阿花相信以自己的腕力,也可以。
“躲开点。”她回头吩咐了六花七花,怕自己舞得没有准头砸着了妹妹
金花们听话的向后缩了缩。
“唰。”
菜刀在半空中舞出个漂亮的刀花,霍霍飞过树顶的天空,极其准确的夺的一声,砍在了岗楼一角木质的挡板上。
“准!”
胖阿花露出得意的笑,眼睛光芒闪闪。
“咻!”
岗楼上乌光一闪,黑色的机弩受震一翻,一大片箭出如一声,在半空中卷过一道铺天盖地的乌云!
万千血泉在惊呼声里溅射。
“砰。”
树梢上胖阿花翻滚坠落。
最后的笑容凝结。
树梢上庞大的身躯带着万千血眼坠落的时候,暗牢里一直焦躁走来走去的辛子砚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嘶嘶的吸着气,竖起耳朵凝神听。
四面有呼呼的风声,隐约还有点细微的嘈杂,实在听不出什么,他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突然又趴到地上,撅起ρi股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那姿势着实难看,一个月白的ρi股顶天立地的晃在眼前,凤知微皱皱眉,又想起初见辛子砚的那一幕,心里觉得作为一个男人,美人辛大叔的ρi股也确实大了点。
辛子砚听了半晌无果,突然恨恨抬起头,盯着对面凤知微道:“都是你,忘恩负义的小子,出去后我要你声名扫地遗臭万年——”
“大学士或者可以等夫人来了一起收拾包袱去琼岛散心。”凤知微淡淡道。
琼岛是天盛流放要犯的地方,依凤知微估计,老辛这案子,给宁弈他们揪扯勾缠到了最后,只怕未必是死罪,以老辛身份,最大可能就是流放,这样也便罢了,她发过誓要报仇,出手绝不容情,但如果一击不杀,也不必再来第二次。
出手,是因为仇,不出第二次,是因为恩。
如此了结也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嗅见微微的血腥气。
随即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乱,急,虚浮无武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叫。
凤知微霍然抬头。
上方牢门口光影一暗,呼啦涌进来一大群人,男女都有,女子嚎啕痛哭,男子都是金羽卫士,却是一脸仓皇,最前面一群人抬着一个什么东西,所经之处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凤知微一眼看过去,如雷击怔在当地。
那群人直奔辛子砚的牢房,那几个女子看见辛子砚,哭叫声立即炸了开来,”
“姐夫呀——”
“姐姐呀——”
她们乱七八糟哭成一团,一个最小的花衣服女子,满脸泥泞,身上还沾着碎叶青苔,张着尖尖十指便扑了过去,手指在栅栏上狠命抓挠,“……姐夫,大姐呀——”
辛子砚早已定在了那里。
他没有看那群痛哭的小姨子,没有看神色无措的金羽卫,只直直盯着正在被人轻轻放在他牢门前的胖大妇人——她浑身箭扎如刺猾,细小的血泉像水一般源源不绝的淌,遍身血染已经没有一块完整肌肤,让人惊讶一个人的身体内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的血液,经得起这般永无止境的流。
像是被流出的血带走了那些体肤一般,胖阿花硕大的身躯像是缩小的不少,辛子砚眼神发直的看着地上那人,用一种陌生的、不敢相信的、因为噩梦太恐怖所以拼了命的想唤醒自己或者拼了命的不愿醒来的奇异神情,居然向后退了一步。
胖阿花竟然还没有死,她当时那位置,所有的箭都没有对准头脸要害,但是那样的万箭穿身,也万万不能活,她似是撑着一口气,强撑到了这里,突然颤巍巍的挪了挪脖子,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辛子砚。
辛子砚看见她的眼神,不退了,梦游般的直着膝盖过去,他好像忘记了面前是栅栏,砰一声撞了上去,也不知道揉,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把自己直直的堵在了那里。
金羽卫士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为难神色,半晌一个领头打扮的人噗通一跪,低声道:“大人……没有陛下御令,擅开牢门者死罪……”
辛子砚听而不闻,将手从牢门里颤巍巍伸出去去够胖阿花。
“咻。”
暗色里一点寒光飞射,掠过那个跪在地上一脸惶愧的金羽卫头领喉侧,带出一溜血珠,夺的一声钉在牢门上。
“开门。”凤知微冷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不然你现在就死。”
那头领骇然的摸摸自己的咽喉,手指上一点血迹让他脸色大变,霍然回身看凤知微,凤知微垂着眼,手指紧紧握着地面草梗。
那头领犹豫半晌,掏出钥匙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他正要将辛子砚扶出来,辛子砚突然啪的打开他的手,发疯般夺过钥匙扔出去,砰一声重重关上牢门。
他不出去。
所有人怔在那里,凤知微颤了一颤,掌心冰凉。
辛子砚,死也不会再承她一分情。
胖阿花不管四周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定定的看着辛子砚,辛子砚吸一口气,他做完刚才那些动作后,神智终于恢复了些,跪着爬过去,隔着牢门,紧紧握住了胖阿花的手。
“阿花。”他柔声道,“我在这里。”
远处油灯青惨的光芒打过来,幢幢的人影映在将死者的脸上,现出一种青灰色的死气,四面风声突然细密了起来,悠悠。
胖阿花脸上现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哑声道:“这下你可……快活了……”
辛子砚扯了扯嘴角,不知道那是笑还是哭,半晌咬咬牙道:“是,我快活了,你前头死了,后脚我就去兰花院听雨楼栖情阁醉月居……你敢死?你舍得死?你做鬼不也得急死?”
“……你……敢……”胖阿花似乎想撇撇嘴,却只是在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苍凉的弧度,她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花……们……”
七朵金花抽噎着扑上来。
“……选一个……娶了……”胖阿花握着辛子砚的手,将妹妹们仔仔细细也看了一遍,警告似的道,“……只能……她们……”
金花们大放悲声,辛子砚咽喉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音,只咬着牙摇头,他够不着胖阿花的脸,就反反复复摩挲她的手心,低低道:“……娶你那天我发过誓,一辈子不要第二个,你也不要急,日子还长着,前不久我和太医院要了个方儿,他们说保我一举得子,等回去咱们就用……”
“……老……不羞……”许是回光返照,又或者觉得大庭广众下辛子砚说这个太羞人,胖阿花惨白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红晕,她定定看着辛子砚,突然抬起手来,一个挥掌要拍的姿势。
辛子砚急忙把脸凑过去,挤在栅栏间,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挤得扁扁。
胖阿花沾血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
似乎要像多年来一样想拍就拍,落下时却只剩了轻轻的一抚。
一生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温柔的相触。
“……老了……”
一声轻轻叹息逸出喉间。
沾血的手指,无力的落了下去。
日色在这一刻收尽,只留一抹枯黄的光在灰黑墙壁间辗转,空气里有薄而凉的气息,传说里这是人一生最后一口气,游移不休。
胖阿花安静了下来。
她死在丈夫身前,隔着牢门。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在忧心他的老去。
牢房里沉寂下来,连哭声都不渐闻,有一种气氛沉凝肃杀,逼得人不敢放声,金花们怔怔望着跪在那里的姐夫,眼泪无助的落在尘埃里。
辛子砚长久的跪在那里,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肩拱起,脸挤在栅栏间,乱了的长发垂下来,纷披在肩头,牢房上方小窗里白月光落下来,他的背影像一只受伤的鹤。
半晌有沉闷的声音从那拱着的方向传出来,飘忽游离,像个沉沉罩下来的黑色噩梦。
“……我不该宠她太过,害她什么都不懂……”
金花们怔了怔,一头撞在牢门上,眼泪滚滚湿了一地。
他和她相遇于微时,饥荒岁月她养活了他放弃了孩子,等到他功成名就她已不能生育,从乡下到帝京,锦衣玉食买不来内心安宁,他只觉得欠她,一生一世报不清,便用一生一世的迁就来赔,她要乱吃飞醋,由她,她要持刀追夫,由她,她不爱和官宦夫人交际,由她,她固守着学士府种自己的地不见外人不问世事坚持做自己的农妇,由她。
他以为回报就是宠就是让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却不知朝堂险恶她做了他的妻就该学着正确应对风浪。
没有谁能够保护谁一辈午,这道理到今日他才懂,后果却太惨痛。
这一刻的夜色风凉,这一刻的白月光。
不知道多久之后,辛子砚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一直怔怔沉默于黑暗中的凤知微。
他泪痕已去,但眼色血红,满目里纷乱着燃烧的妖火,势必要将眼前的人烧尽,为此不惜将自己架为柴薪。
“魏知——”
“我和你——不死不休!”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五章 合谋
牢狱里辛子砚的恸呼震动整个卫所,撞在铁壁之上回旋激射,射到哪里都是带血的钢刀,那样的万刀攒射里凤知微闭上眼,一瞬间眼角莹光一闪。
冤冤相报,冤冤相报……
胖阿花的尸体就横陈在她眼前,五年前,她的夫君做出了一个对凤知微影响深远的决定,五年后,仿若命运轮回,那个决定携来的深黑的死亡阴影,照射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凤知微的手指,在暗处紧紧绞扭,冰凉至毫无温度……她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因此亏心,然而此刻她终究不能睁眼,去面对那样绝然的无辜。
“砰嗵。”一声,痛极攻心的辛子砚晕过去了。
七朵金花多年来在姐姐姐夫照拂下不问世事,此刻大变之下反而突然成熟了许多,看见辛子砚晕倒也没张嘴傻哭,大花当即就对那头领跪下了,呜咽道:“……拜托大人,照顾我们姐夫,我们要回去……收殓姐姐了……”
那头领扶起她,瞟一眼凤知微,点头不语,金花们默默将胖阿花尸体抬起,没有直接出门,却绕到了凤知微牢前。
她们什么也没说,带泪而平静的,抬着姐姐尸体,一个个走过牢门前。
“呸!”大花突然一偏头,一口唾沫凶狠的吐在了凤知微袍角。
“呸!”二花跟上,浓痰落在凤知微袖口。
“呸!”三花劲大,呸到了凤知微脸前。
……
等到七花都走过,凤知微已经浑身狼藉。
她始终没有动。
事情发生便得面对,她永不惧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承担任何罪责。
包括这些痛失长姐的乡女们,用她们最直接的方式所表达的憎与恶。
杂沓的脚步声远去,金羽卫们在默默收拾地上的血迹,地面被冲干净,淡淡的血腥气却还在鼻端存留,更多的是内心里永裂的伤痕,无法愈合,直等着再次扩大,直达死亡。
辛子砚晕着,似乎不想再醒来面对那样的噩梦,金羽卫们对视一眼,没有试图去救醒他,却里里外外留下了很多人看守。
今日之事,两大学士已成死仇,他们害怕之后还会出什么事,不敢再掉以轻心。
刚才还凄清的牢狱里,现在钉子般站满了卫士,在暗处雕像般沉默无声,那些纷沓的呼吸声里,凤知微缓缓睁开眼来。
她的牢狱斜对面的小窗,在不为人所察觉的角度,突然有光芒一闪。
那是潜伏在暗处的她的护卫的暗号,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凤知微久久沉默着,慢慢擦干净身上脸上的痰迹,最终缓缓竖起手掌。
她的手掌影子被油灯照射在墙上,一个直直的竖立的符号,属于她和她的暗卫的密语。
“停止。”
随即她慢慢的躺了下去,小窗上那点光芒不见,暗卫已经撤走。
她却不知道。
有一个人,在黑暗而又四处警卫的卫所内自在穿行,在几处不起眼的拐角里,他都停了停,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随即他一路向外走,一直到离卫所不远的稀疏的树林间,俯身背手看着地面,又跃上树梢,四面看了看方向,在树梢奔走了一阵,在某棵树上停了下来。
他在树梢的树桠里找了找,找到了点细微的布丝,又在树身上看了看,看见了一些熟悉的痕迹。
然后他站在树梢顶上,转了转身午,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对着某个方向,慢慢的做了个手势。
经过巧妙反复折射的光芒射出。
远处暗牢里凤知微斜对面的那扇小窗,光芒一闪。
和先前暗卫和她打的暗号,一模一样。
只是凤知微因为暗卫已经撤走,没有再抬头看小窗,她闭着眼睛,不知沉思还是熟睡。
远处,那人却已经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抬起脸来,白月光照在半边脸上,眉目并不出奇,但目光偶一掠过,像风过了稻田青光一闪,锋芒慑人,却又瞬间隐藏。
金羽卫指挥使。
长熙十八年震惊天下、牵动两位大学士的“河内书案”,因了一场意外的死亡,最终的结局却是戏剧化的。
辛大学士夫人得知夫君被押,误闯卫所大牢而身死,这事传到天盛帝耳中,老皇帝也怔了半晌。
宁弈等人趁势在驾前说了许多辛氏夫妻恩深义重的情形,言语唏嘘,辛氏夫妻本就是帝京最奇特最有争议的一对,天盛帝以前也对这对夫妻的轶事有所耳闻,还曾开玩笑问过辛子砚,要不要帮他把他家那河东母狮给休了,另赐良配,结果原本哭着喊着要休妻的辛子砚立即脸都白了,一个劲的谢恩请辞,天盛帝当时还引为笑料,好好取笑过他一阵。
虽然取笑,但是众人心里都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功成名就易变心,糟糠之妻不下堂几个男人能做到?何况还是这么不相配的一对夫妻。
老皇抚膝沉默良久,最后叹道,“由来夫妻琴瑟相谐容易,生死相随却难,子砚不幸,却也大幸,这等夫妻情义,我辈不如。”
皇帝如此评价,可谓难得,众人唏嘘落泪,气氛感伤。
据说当时楚王殿下便有一句话“辛先生能对令其颜面扫地的糟糠之妻犹不离不弃,何况恩情深厚的陛下?”当即令天盛帝动容。
随即便有恩旨,着“河内书案”押后再审,辛大学士暂且还家操办丧事,当然金羽卫全程跟随,虽说押后再审,但天盛帝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已经显露了出来,因为在辛子砚丧事即将操办完毕的时候,一道旨意释放了凤知微,以“行文妄诞,但系无心之失,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一年”,作为了对宁弈指控魏知“心怀谋逆,眷念前朝”的终结处理。
凤知微出狱那天,正逢辛夫人下葬,半城纸钱飘洒,一路哀哭凄凉,辛子砚麻衣戴孝,神情麻木,被众人扶在前头,他不过短短几天,便瘦了许多,半鬓白发怵目惊心,送葬队伍一路过去,百姓无不动容。
辛氏夫妻以滑稽搞怪闻名帝京,最后却给帝京留下了最为凄凉和动人的恩义传说。
送葬队伍和迎接凤知微出狱的大学士仪仗,在南市街头迎面相遇。
盛夏清晨阴霾欲雨,云层压得很低,檐角下黑色蝴蝶和苍白纸钱一同飞舞,扇起的气流也是窒息灼热的。
长街尽头麻衣如雪,长街路口黑马上凤知微一身黑衣,白与黑,同样肃杀。
马上的凤知微,和队伍前步行的辛子砚,几乎无可避免的第一眼看见对方。
她在他眼底看见无尽的空洞和荒漠,不是什么都不存在,而是因为太满,干脆一起丢了出去,和命一起,等命来换。
他在她眼底看见无尽的黑和深邃,因为留存了太多东西而成了空寂,那样的黑无惧却又哀凉,像在等着宿命最后的绝唱。
默默对视,于长街的两端。
中间是飞舞的雪般的纸钱。
凤知微的视线,最终缓缓落在迎面而来的棺材上,脸色白而平静,勒缰,下马,避到道旁,躬身。
四面百姓啧啧赞叹魏大学士的风度,赞叹着魏大学士对辛大学士的恩义。
民间传说里,魏大学士是自愿陪恩师一同下狱的。
所幸好人平安。
金花们听着那样的赞叹,苍白脸色转红,浑身发抖。
辛子砚却还是那个模样,痴痴立在八月的风中。
然后他一脸空洞的继续向前。
他伴着棺材,在万众目光下,在七位姨妹屏紧的呼吸里,在金羽卫紧张的按刀注视下,一步步向凤知微走过去。
走至凤知微身前。
凤知微默然伫立。
辛子砚空茫漠然的抬头。
然后。
擦肩。
而过。
四面的风悠悠的荡,搅动着黑蝴蝶和白纸钱,辛家人就那么直直的过去了,擦着她的肩,仿若那一角躬身的人,从不存在。
最大的恨,不是戟指当街口沫横飞的怒骂,能骂出来的恨,都还不够深刻。
最大的恨,是来自内心深处强大而勃然的力量,唯有用力度压抑的沉默来表达。
言语杀不了人,无需浪费。
但有一分力气,都留着报仇。
凤知微默然于街角,那些人再也一言不发,她却仿佛听见,那些走动的人们,连骨骼都在拼命挤压,发出格格的欲待碎裂的声响。
等到队伍全部过去,她直起腰,上马,前行,面容宁静如初。
他们见到仇人,用全身力气来挤压恨意。
她当年见到仇人,用全身力气,对他下跪,流泪,谢恩。
没有谁比谁更苦,苦的只有这天道循环不休。
她在马上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跟随在她身后的宗宸看着辛家人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凤知微看似恒静,其实心神终究有些恍惚,宗宸却感觉到了辛子砚对凤知微强大的杀气。
他皱着眉,心想凤知微再三关照帝京里发生的一应事务不得给草原和西凉知道也就罢了,有些事却不能放任。
血浮屠忠于本主,但并不是唯命是从,在大成密档的血浮屠铁规里,大成开国帝后曾经有令,只要对本主有利,或有血浮屠所认为危及本主性命之事,血浮屠有自决之权。
她不能做,不想做的事,他来便是。
宗宸仰头,思考了一下,做了个手势,立即有几个面目普通的护卫,很自然的落后了几步,随即无声无息消失在街角。
出城十里落蕉山,风景幽美,地势也好,京城很多达官贵人都圈了地作为家族葬地。
辛子砚买下了一座山头,把胖阿花高高的葬在峰顶上,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远,辛子砚觉得阿花会喜欢那里,她喜欢爬高,总说爬得高点,说不定可以看见河内乡下的旧宅子。
河内乡下旧宅子其实早已残破,去年辛子砚悄悄派人回去修葺了屋子,准备过上几年,等殿下登基后便带阿花告老还乡,给她一个惊喜,他还在山后找了块风水宝地,打算着将来和阿花合葬在那里。
惊喜此生再不会有,他也没有扶棺归葬河内,一方面他还不得自由,另一方面,他在帝京还有事要做,等到做完,也许他这条命也就送了,到时候让金花们一起送回去合葬便是。
这话他淡淡和金花们说了,小姨子们哭成一团,他听着烦,将她们赶走了。
坟头上最后一捧土落下,他仔仔细细用手培好,一摊身子在坟前躺了下来,挥挥手,让送葬队伍都回去。
辛家那些下人不敢不从老爷之命,何况还有金羽卫的卫士在场。
一队卫士远远的站在三丈外,不想去打搅大学士,辛子砚靠着坟头,呆呆的想了半晌,掏出一壶酒,仰头咕咕的喝起来。
他酒量并不太好,又心气郁结,泼泼洒洒大半壶下去便醉了,手一抬,酒壶旋转着落下,落入半山云雾间。
山间潮湿,丝丝缕缕白色雾气缭绕上来,辛子砚痴痴伸出手,傻笑道:“阿花,你来了?咦,你怎么穿白衣服?我记得你最讨厌白衣服的。”
他跌跌撞撞伸手要去搂,搂了个空,噗通一声栽在坟头上,千脆抱住坟头蹭了蹭,咕哝道:“别打脸,明儿不好见人……”
忽又醉眼惺忪的道:“你脸好凉……哭了么?……我叫你把那糠馍馍给老大吃……别给我……我不饿……”
四面雾气越来越重,远处金羽卫看他那醉态有些不放心,怕他失足落崖,想走近看看,刚刚走到那团雾气边缘,便都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辛子砚浑然不觉,抱着那坟头唧唧哝哝说些旧事。
白雾里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颀长清俊,腰间一杆紫玉箫,翠绿的缨子在风中悠悠的荡着。
他平平静静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辛子砚,眼神里也闪过一丝犹豫,最终缓缓叹息一声。
“我答应过他,拿命来护,不管是谁的命。”
随即他伸出手去。
辛子砚紧紧抱着坟头,闭着眼,专注的和胖阿花在一起。
雾气突然一阵波动。
一片浓郁的白色里突然人影一闪,现出一方黑色的袍角,隐约还有深红衣领火焰般一亮,四面立刻噼啪一声空气起了爆音,集山风如攥拳,劈头盖脸向宗宸罩下。
宗宸霍然收手向后一退,雾气一散,黑色长袍红色深衣的男子,容貌僵木的出现在他对面。
赫然是当年常伴于辛子砚身侧出入于青溟书院的黑袍男子。
宗宸怔了怔,目光从他全身上下扫过,皱了皱眉,想起凤知微提过的辛子砚身边的那个护卫,道:“是你?”
那人不答,衣袍与山风同舞。
辛子砚被这声响动惊醒,懒懒翻了个身,看见那男子,眯眼认了半天,突然傻笑道:“是老许啊……你不是说要游历天下的嘛?游历回来了啊?”
那黑袍人看他一眼,过去便要将他拎离崖边,宗宸手一抬,玉箫一横。
黑袍人看也不看,五指一蜷如鹰喙,反手便敲玉箫。
宗宸玉箫在手中滴溜溜一转,光影一晃里奇异一倾,反敲对方虎口。
那人袍袖一甩身子一转,及腰之处忽起破空之声,满地落叶簌簌惊飞,一枚黑色短刀鬼魅般从落叶中闪现,电射宗宸双目。
宗宸身子一仰脚尖一踢,半空中踢飞那刀,身子巳经借着那刀势跟着转了一圈,那刀直冲长空,却突然一个转折刺向宗宸背心,这一着来势突然,宗宸却像早有准备一样,很自然的腰背往前一倾,唰一声刀锋贴着他背掠过,落入黑袍人手中。
这几招兔起鹘落,方寸距离之间虽手段小巧却各自凶险,但看起来总有那么几分怪异,两人的动作都太熟练自然,像是不经考虑便知道下一步来路,像是在很久以前,便已经喂过招。
宗宸站定,神色已经一变,注视着对方缓缓出了口长气,道:“是你!”
明明一模一样两个字,出口语气截然不同,黑袍人冷冷看了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再次伸手去拎辛子砚。
宗宸神色变幻,却立即再次阻拦,口中冷笑道:“以前的事,我不管,但是这人,你带不走!”
黑袍人冷哼一声,突然将辛子砚扔到一边,手一抬便对着宗宸劈了过去。
宗宸眉间凝霜,似乎也动了真怒,冷笑一声迎上,两人瞬间战在一起,山间上气流涌动,人影闪烁如穿花,大团大团白色的雾气被搅动再散开,不住聚了散散了又聚,远远望去便如一锅将要沸腾的汤。
黑袍人掌势沉雄飞刀如电,宗宸身形轻灵玉箫流丽,一团团逐对成毬的羽毛般的雾气里,白光紫光穿Сhā如匹练,夹杂着宗宸不时的低声喝问。
“你什么时候转用飞刀了?”
“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当年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但从头到尾,对方都只出招,不出声。
这边正斗得起劲,蓦然山崖下一声长笑,一人兴致勃勃窜上来,目光发亮的嚷:“咋了咋了?打架了打架了?哎呀加我一个。”不由分说便挤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对黑袍人踢出一脚,随即又对宗宸拍出一掌。
这人打架全没章法,出手却快得惊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宁大护卫到了。
黑袍人和宗宸都认识他,一看他就大为头痛,有这人搅合,什么事都办不成,两人对望一眼,齐齐撤手,后退三丈。
宁澄孤零零站在当中,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委屈的撇撇嘴,骂:“小家子气!”
随即他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边拍袍子上的灰一边骂:“这见鬼的山岔路真多!跑错了山头!哎呀老辛你没事吧,我来接你了。”
宗宸叹了口气,看来宁澄是得了宁弈的嘱咐,前来护卫辛子砚,结果粗心跑错了路,无论如何,宁澄和那人在,他今天是没法将辛子砚给处理了。
看了一眼沉默的黑衣人,他意兴索然准备赶紧离开,目光一转忽然一怔。
于此同时宁澄也嚷了出来:“老辛呢?”
黑袍人霍然回首,这才看见刚刚自己扔出辛子砚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三人同时怔在那里,在崖顶寂寂空风中面面相觑。
辛子砚却觉得此时甚舒服。
身下温软,四面香风,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正用散发着同样香气的绸巾,慢慢拭净他脸上的泥土。
辛子砚眯着眼睛,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喃喃道:“阿花是你么?”
那人轻轻一笑,笑声柔腻婉转。
辛子砚如被火烫,赶紧放开那手,嫌弃的一拍,道:“我是昏了,阿花有这么温柔,你是谁?”
他勉力睁开眼,发现这里似乎是个山洞,只是不知怎的自己视线似乎有点问题,怎么都看不清眼前人,只隐约感觉到一个黑衣女子从自己身前走开,衣袍明明很宽大,却神奇的令人感觉到她近乎妖艳的腰线,那般袅袅的行过去,风姿尤物。
换成以前,他会立即两眼放光的欣赏,此时却毫无兴趣,只听见那女子一路向洞里走,一路笑道:“看不出这风流浪荡大学士,骨子里竟然是个情种,哎,今儿要代众家往日瞧不起他的姐妹们,给他赔罪了。”
洞里唧唧哝哝一阵笑,却也有唏嘘之声,洞深处一人缓缓转过身来,摆了摆手,那些女子立即不再说笑,躬身隐入黑暗中。
辛子砚有点茫然的坐起身来,喃喃道:“我这是入了鬼狐窟了么……”
“你这么说也未为不可。”洞深处那人浅浅一笑,她声音并不清脆,略有沙哑,每个字尾音似乎还有点不准,带点微微上挑,但却因此令人更觉风情诱惑,仅凭声音,便让人觉得,这是个能把自己缺点都化为魅惑的绝顶尤物。
辛子砚却只觉这声音熟悉。
“辛大人受苦了。”黑暗里那人眼波凝注,语气柔柔。
辛子砚默然不语,半晌道:“有什么事,说吧。”
“大人不想报仇么?”那女子也很直接,一笑道,“今日长街之上,大人可有五内俱摧?无耻奸贼害你家破人亡,却还要欺瞒天下坐享百姓尊崇,何其不公?纲常颠倒是非混淆,悲愤凄惨莫过于此,因了那奸贼,青溟书院不再属于你,因了那奸贼,相濡以沫的爱妻惨死万箭之下,他害你身夺你势倾你家杀你妻,你……”
“与你何干?”辛手砚还是那个冷漠模样。
“这等欺世盗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女子微笑道,“先生难道不知,您如今已是天下女子倾心之人了么?倾的不是您的风采地位,而是您对糟糠之妻的义重恩深,天下女子,皆盼能得夫君如此,天下女子,皆敬先生。
“那也不是你。”辛子砚酒醉,心底却依旧清明,没来由的对这女子的语调厌恶,淡淡道,“报仇,自然,我自己去做,不劳费心。”
女子并不动气,妙目凝注着他,悠然道:“先生只怕有心无力吧,先生是要仗匹夫之勇,持剑刺杀奸贼于闹市呢,还是于朝堂之上,再用三寸之舌内阁地位打击政敌?论前者,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对方却有护卫千军,何况对方本人就是武学高手,先生只怕未近人三尺之地,便已血肉成泥,论后者,先生难道以为经历河内书案,还能在内阁占据一席之地?魏知既然降级留任,陛下又怎么会再留下你和他作对?陛下已经有了旨意,先生大概马上就会赴山南,做一个逍遥知府了。”
“你怎么知道——”辛子砚话说了一半突然倒抽一口气,恍然道,“原来是你——”
对方笑而不语。
“原来你也和他有过节?”辛子砚怔怔半晌,冷笑一声,“既如此,我更不愿和你合作,你们宫闱妇人的浑水,谁能掺和得?”
“那先生以为你能和谁合作呢?”女子浅笑,“胡大人只听从楚王之命,而楚王……他是不会帮你报仇的。”
“别在那挑拨离间。”辛子砚挥挥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倒觉得先生一厢情愿。”女子笑道,“实话告诉你罢,你原本是可以不入狱的,殿下其实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助你脱罪整倒魏知,他却没有出手,导致你夫人因此惨死,他既然当初没舍得对魏知出手,以后自然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辛子砚身子颤了颤,抬眼看她。
“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只告诉你,千真万确。”
辛子砚又安静了下来,怔了一会,摇摇头道:“那我自己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势微,他势大,怕就怕你想十年蛰伏以报仇,他会给你活十年?”女子悠然笑,“先生不知道么,今天要不是我及时救走你,刚才他身边那个姓宗的,已经要了你的命。”
她看着神情动摇的辛子砚,又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陷身危险无人理会,最后救你的却是我,你仔细想想,我说得有错?”
辛子砚别过脸去,半晌吸了吸鼻子,道:“……我是有个办法,可以动到魏知……但我不确定有没有用……”
“先生之智,加上我的人力。”女子和婉一笑,“定能马到功成。”
辛子砚转头,痴痴的望着不远处,那里隐约就是葬了他的胖阿花的崖端,从此后她在山风间永久沉睡,留他在世间行走孤独。
“好吧。”很久以后,他轻轻道,“我跟你说……”
卷四 朝天子 第十六章 百密一疏
北疆的秋末冬初,早早的就有了寒意,前不久下了一场雪,远处连绵的山头上薄薄的那一层白便再也不曾退去,但地气稍微温暖的城里,柏树却还青黄着叶子,从那些黄绿枝栖看过去远方的草原雪山,便有种色彩清凉的美。
这是十月的禹州,最靠近胡伦草原的边疆重城,因长年驻扎重兵,发展商贸,加上对越战事胜利后推行魏大学士当初的“平越二策”,禹州的经济相当发达,有“北疆帝京”之称。
禹州东城,向来是驻北疆各大将领府邸集中地,往年大战前来的朝廷监军也在那里配有院子,比如东城三二巷那一户没门匾的,就是前两年对越战争中,做了近两年监军的辛大学士的临时府邸。
随着辛监军回京,这院子也就空置了下来,官府却也没有收回,因为辛大学士为人疏狂好义,在北疆当监军期间,收留了不少战乱难民,都安置在府里做点杂事,辛监军临走的时候,特意和当地官府请托不要收回宅子,给这些可怜人一个安身之地,辛子砚国家大臣亲口要求,官府也不在意这一栋院子,自然乐得讨好,平日里有些事还会将这些人喊过去,帮忙杂务给点小钱什么的,这些人也便住了下来。
一大早,那间院子的门便开了,一个青布衣裙的妇人挎着篮子,步履有点蹒跚的走出来,身后隐约还听见有人粗声大气的嘱咐:“……梅婶,昨天青菜不新鲜,别买那家的了!”
那妇人低低应了一声,声音粗哑,有人大步过来,骂骂咧咧的道:“蠢得要死的女人,到现在连饭都烧不好!”
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了,震得墙壁都嗡嗡作响。
那妇人立在台阶上,在寒风中拢了拢有点单薄的衣襟,她头发纷乱,似乎故意没有好好打理,透过那些有点油腻的乱发,可以看见她的脸色十分斑驳。
乍一看像是阳光打碎在脸上造成的不同色彩的光影,再一看才会倒抽口气发现,那妇人脸上生满了发白发褐的斑,不现则的分布在脸颊鼻翼,使她的脸看起来像是掉尽了墙皮的黄土旧墙。
那眉眼仔细看还是秀丽的,然而被那样恐怖的疯痕一盖,什么样的秀丽也荡然无存。
她在台阶上痴痴怔了半晌,抬脸望着草原的方向。
那片广袤而博大的土地,目光可及近在咫尺,这一生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就像她的青春、美丽、二十多年尊享富贵的前半生,刹那星火,消失不见。
“梅婶去买菜啊?”一个街坊路过,匆匆招呼一声,似是不想抬头看她脸,贴着墙边走过,都没打算等她回应。
她一声“嗯”,寂寞的飘荡在初冬禹州的风里。
梅婶。
三二巷和监军院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没人关心过她到底多大,全名叫什么。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今年她还三十不到。
也只有她自己记得,她曾有和她本人一般秀丽的名字。
梅朵。
昔日草原上,连草原王都要尊称一声姨的公主般的女子,如今是禹州监军院里的烧饭大婶。
那年和克烈合谋私通大越,害了八彪中的大鹏,险些破坏了白头崖夜袭,之后克烈重伤,她仗着没有去现场,又对草原熟悉,仓皇逃奔,最初还想留在草原,但是八彪剩下的那七个,整日挎刀背箭在草原驰骋游荡,一副不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不罢休的架势,她惊弓之乌般东躲西藏,最终不敢再留在草原,又腆着脸想回当初她嫁的那家德州马场场主家,谁知道那家因为在粮草中放毒,早就被愤怒的姚扬宇报上朝廷满门抄斩,她无处可去,流落禹州,衣食无着生活环境恶劣,身上当初被克烈搞出来的伤渐渐恶化,最后蔓延到了全身,行走之处恶臭袭人,人人躲避,最后当某一日她在街角盖着破麻袋瑟缩等死之时,她遇见了辛子砚。
疏狂随性同情穷苦的辛院首,从来不会介意对人伸出援手,从此监军院里多了个梅婶。
梅婶却不甘于做梅婶,某夜她跪于辛子砚膝下,哭诉了自己的来历,请求辛大人帮忙助她回到草原,当然,她隐去了自己出卖草原的事情。
辛子砚却并不是一个盲目多事的人,只对她说到的赫连铮亲自为魏知运送粮草的事很感兴趣,问了她许多魏知和赫连铮的事情,最后却要她安心在监军院待下来,他找人给她治病,负责她下半生,至于草原,还是不要回了。
她从此绝望的在草原边缘呆了下来,注定永远卑贱的走完全程。
十月寒风从草原奔过来,割在脸上刀般锋利,梅朵并没有避让,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草尖气息的风,思念起奶糕糍粑和酥油茶。
然而这一生永远也吃不着了,那些人,那个她爱过的草原最尊贵的少年,那个被她救过命的人,到头来却抛弃她,冷落她,由人践踏她,留她一人在世间辗转挣扎,还要永生挣扎下去。
当年的爱有多炽烈,如今的恨便有多阴刻。
她默然怔立半晌,挎着菜篮子去买菜,不管心中有多少难平的意气,菜还是必须得做的。
买了菜回来,路过禹州府衙门,一个衙役探出头来,看见她目光一亮,连连招手道:“梅婶梅婶,你来得正好,来来,帮我们打扫下老爷书房,上峰紧急要来视察,偏偏乡下出了案子,大人带不少人下乡了,府里没人干活,你来搭个手。”
禹州府知府老爷小气,平日里府衙不用下人,所有杂活都由衙役承担,忙不过来时便抽调她们这些平日受到官府照拂,还领着朝廷救济银的人,梅朵也习惯了,放下菜篮便往后宅走。
她熟门熟路进了书房洒扫揩抹整理收拾,将散落在书案上的各类书简归类,突然手一停。
随即她的手缓缓抽出来,掌心里一封普通的公文笺,白色封面,已经被剪开看过,看起来没什么出奇。
但是她的眼色却很奇怪,紧紧盯着那白色封面里透出的一点淡褐颜色,这种颜色和式样,她很熟悉。
生长于草原王庭,她当然认得这是王庭密卫专用的密信纸,麻质,坚韧,不易毁坏,便于骑乘男儿携带。
草原王庭的密信,怎么会出现在禹州官府的案头?
想了想她也明白了,朝廷对草原,向来也是既尊重又防备,作为离草原最近的边疆之城,禹州必然有专门的斥侯线用来勘察草原情况,这大概是哪个密探无意中截获的王庭密信,但是王庭传递密信,从来都是用呼卓部所独有的古老字体,禹州府的官吏怎么可能认得?大概当成了什么不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扔在这里。
掂着那信,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了几下。
仿佛突然间轰然声响,面前永恒的黑暗里开了一线透出微光的门。
门后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然而此刻叫她不推开这扇门,她绝不甘心。
梅朵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抽出了那封信。
果然是呼卓古语,那种字体看上去更像小儿涂鸦,很能迷惑不认得这种字的人,所以就算被截获,也不必紧张。
谁也不知道,世间事机缘巧合,该死的人没有死,辗转周折,靠近命运森凉的安排。
梅朵匆匆看完,皱起了眉头。
信里说,前一批马匹已经运到,交易愉快,马上天将冷了,草原要储粮备荒,可再运一批来,前次马屿关守门官这次已经换掉了,将军现在又不在,没人从中掩饰,建议换条道,哪怕周折点,安会为上云云。
末了还有一句,说国父因为近期收到的消息太风平浪静,深不以为然,觉得某人定然有欺瞒,问大王在国内可听到什么动静,及时转给他知道。
两段话梅朵都没看懂,只隐约觉得事关重大,尤其国父那个称呼,更让她觉得一阵激动的颤栗——很明显这信是给赫连铮的,除了他没人有这个级别的交往,其中提到国内,说明那国父是他国国父,那是谁?
她霍然转身,看向墙上挂着的天盛舆图,顺着草原向下一阵仔细搜索,在陇北闽南边境,发现了那个地名“马屿关”。
那里相隔草原已经跨省,什么样的马匹交易,远到那里?
梅朵想了一阵,她终究不够聪明,又是久病之躯头脑不太清醒,没能得到正确结果,如果换成凤知微,立刻便可以触摸到惊天真相,但是她只是怔怔看着那地名,想了半天认为这大概是大王每年备冬荒的茶马交易。
于是也便丢开,只想到后面一段话,此时突然听见远处有喧哗声,大概视察的人来了,赶紧将东西放回,从侧门出去。
她回到监军院,正要和同伴们小心解释迟回的原因,监军院留下的一个主事却对她扬扬手中的一封信,道:“梅婶,大学士从京中捎了信来,说是向太医院求了一个治你病的方子,叫给你看看。”说着又指了指门外等着的一辆马车,道,“大学士调到山南任职了,说那里也有名医,你要是怕自己抓药吃不好,也可以跟车过去。”
在众人啧啧羡慕赞叹声中,梅朵接了信,回到自己房中,信中确实有个方子,但在信的末尾,却还有几句话。
“前年你曾和我说过,魏知曾替赫连铮以秘法训练呼卓铁骑,这秘法为何,你可还记得?若有闲暇,接你到山南,将此法备细详述于我,呼卓铁骑经此秘法训练,战力彪悍独步天下,若能将此法用于朝廷军队,则国家无忧矣。”
话说得简单,辛子砚当然不可能和梅朵这种人说太多,这个理由也合情合理,梅朵也没有想到,既然她早就和辛子砚提过这事,为什么当初辛子砚没有立即提出要这个秘法?
那年辛子砚听说这件事时,便已经心中一动,魏知身为天子近臣,帮助草原训练铁骑,却没有向朝廷献出练兵妙法,这事若传到天盛帝耳中,轻则一个“不忠朝廷”,重则便可指控谋逆之心,但当时魏知态度未明,在辛子砚眼底,那是个必须防备,却可以尽量拉拢到楚王阵营的有力助手,所以只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所以他下狱时,暴怒对凤知微宣言:别以为我没法治你。
所以当胖阿花死在他眼前,几年前压在心底的事,立即浮出水面。
梅朵偏头想了想,露出点茫然神情,她一介女子,对武事本就不太熟悉,何况虽然之前凤知微就已经对呼卓骑兵进行点拨,但是梅朵的心思都在赫连铮身上,哪里注意过这个,当凤知微开始大批量训练草原骑兵时,梅朵又已经被她打发出草原嫁往德州,后来她被克烈偷偷接回来,还是从克烈口中,才知道有个叫魏知的汉人少年训练骑兵很有一套,但要论起具体办法,哪里说得出所以然?
她怔在那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门外的马车已经在催促,她心中突然一亮,冷笑一声站起来,收拾了自己简单的包袱,匆匆跨出门去。
冬日的草原天光暗得很早,未时许太阳便收了山,牧民们早早的喂了马钻进自己的帐篷,不多时有羊奶和肉类混合的气息袅袅的笼罩了整个草原。
布达拉第二宫静静矗立在暮色里,在夕阳的余晖里黑白分明的沉默着。
“今年冬天粮草备得可足。”王庭后殿,聒噪的布达拉第二宫主人牡丹花儿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望着外头的炊烟,“看来可以过个饱年。”
赫连铮坐在灯下,默不作声的翻看着一堆信笺,抬头对七彪们嘱咐道:“明天把最后那批马赶出栏,之后便收手,咱们自己的马也要备着。”
“我说你还要和西凉交易什么?”牡丹花儿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粮食咱们自己吃足够了,这条路太远,变数太多,一旦出事了不是玩的。”
“得多备些粮草。”赫连铮专心看天盛西南的军报,头也不抬随口答。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失言,屋子里沉静下来,赫连铮将军报一拢抬起头,便看见他老娘用一种母豹子一般警惕的目光盯着他。
“你这样看我干嘛?因为我越来越英俊了吗?”赫连铮笑嘻嘻看着他老娘,突然眼睛一瞪,大惊小怪的去摸她的脸,“哎呀妈呀,不得了了,你抬头纹都出来了!”
换成以往,爱美如命的牡丹花儿肯定被转移注意力先去抚平那所谓的抬头纹,此刻她却根本不为所动,乌黑的目光灼灼盯着赫连铮,沉声道,“我说,吉狗儿,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赫连铮不自然的转开目光,左顾右盼,“没什么啊。”
“混账小子!”牡丹花勃然跳起来,抬脚就踢飞了军报,“你关心西南军情,一直借道长宁和西凉千里迢迢的进行马市交易,明明粮食已经够了你还在储备储备,你拖了最精锐的顺义铁骑没日没夜操练不住扩编队伍,你还偷偷派人去采那处乌金矿——你当我不知道?为族人储粮备荒早已够数了,你还这么疯狂聚敛干什么?粮草粮草,辎重辎重,大军未动,先备后勤,你不要以为在你爹身边几十年,老娘蠢到连这个都不知道!”
赫连铮站在屋子当中,手一挥,七彪大气不敢出的悄悄溜了,屋子里全然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宝石般的眼眸盯住了他娘,半晌道:“知道又怎样?”
“你这混账吉狗儿!”被儿子顶得险些胸部下垂的牡丹太后勃然大怒,“怎样?怎样?草原才安定了多长时间?内斗完了外斗,族人不停的被消耗,好容易这几年有个起色,你还想折腾谁去擦刀上马?你爹死之前,和我说草原需要安宁,老娘拼了全力,护了完整的草原给你,要的也是我呼卓十二部休养生息,不起战端,族民相信你跟随你,也不是为了给你一股脑拖了去送上战场当死鬼——你你你——你你你——”牡丹太后汹涌起伏,话到半截愣是气得打结了。
赫连铮手操在袖子里,无动于衷的听着,他知道老娘必然是这个反应,当初连发兵助天盛攻打大越她都阻拦,何况现在他这个想法?他家牡丹花儿,从来都是个和平爱好者。
“你想多了。”顺义大王今天十分言简意赅,但每句话都像炮弹一样堵住了他娘的嘴。
“我想多了吗?”牡丹花儿撒开手,有点茫然的看着儿子,半晌摇头,“吉狗儿,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翘一翘尾巴我都知道你撒的什么尿,你在备战,而且,你在为凤知微备战。”
赫连铮翻翻白眼,坐下来,干脆不理她,自己倒了杯酥油茶有滋有味的喝。
“乖儿子。”牡丹花怒骂不成便换攻心,挤挤挨挨的靠过来,“我知道你中意知微,我知道知微对咱草原有恩,可是有恩也不能赔上整个草原来还啊,你还想做那个……”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爱德华几世的?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问题是,人家需要吗?”
赫连铮偏着头大口喝茶,不去理他老娘的怪话,他长长眼睫垂下,遮住流光变幻的七彩眼眸,这样的阻扰在意料之中,牡丹花深爱草原,不容任何人践踏染指,也不容任何人给草原带来危机,知微对草原的恩,不会让她舍得将草原投入战火。
事实上,知微也没这个打算,从她一直以来只报喜不报忧便可以看出来,但是知微不要,他却得给。
华琼不过因为一个救夫之恩,便可以为凤知微甘冒大险,他赫连铮喊了那么多年凤知微大妃,得她恩泽草原,难不成最后连个女人都不如?
她要做什么,他便准备什么,赫连铮一生没有宏图大志,也不稀罕宏图大志,赫连铮唯一想做的,就是他小姨的英雄!
当然,这宏图大志就不必和牡丹花儿说了,她会半夜拿她的沾满奶汁酥油茶的那个怪里怪气的肚兜兜堵住自己的嘴,然后一顿暴打的。
“乖。”顺义大王喝完茶将碗一放,一把搂住了他娘,“我说你想多就是想多,对,我是在备战,但谁告诉你我是为知微备战的?你看啊,现在天盛局势不稳,虽说打仗是在西南,但是国家动荡,边境首先就会遭难,咱们作为天下几大有限的割据势力之一,难道不应该早做点准备?我们是不打别人,这万一别人欺到我们头上来呢?这万一大越看见天盛陷入战火想来趁火打劫呢?这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大越一来,必经胡伦草原,你总不能让咱们的儿郎,拖着生锈的刀骑着肚子掉在地上的马迎战吧?”
牡丹花半信半疑的瞅着他,指着他鼻子,“你真的没撒谎?”
“骗你我就是刘牡丹!”赫连铮指天誓日,“还是奶子下垂的!”
“呸!”牡丹花一巴掌扇开赫连铮,站起身来转了几圈,叹口气道,“狗儿,别怪你娘薄情,娘是怕你做傻事,知微的情分娘明白,一直记得,只要她愿意,无论她落魄到什么地步,咱草原都敢收留她保护她一辈子,但是咱们没权力拿整个草原儿郎的生死来还……那些孩子娘眼看着长大,娘舍不得。”
“知道啦,都和你说了和知微无关。”赫连铮笑嘻嘻摸摸他娘的脸,“我的老美人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知微不是那种挟恩求报的人,你舍不得草原儿郎,她舍得?她要舍得当初就不会那么帮咱们,她来信什么的你都看过,可提过这事一个字?没有的事,你放心。”
“美人儿就美人儿,干嘛加个老字?”牡丹太后眉毛一竖,虚虚踢了儿子一脚,“察木图五岁了,明天我带他去呼音庙灌顶,你老实点。”
“恭送太后!”赫连铮一弯腰,笑嘻嘻送走他娘,太后的身影一消失在屋外,他脸上的笑容便如星光隐在了云层后。
他拍了拍手,七彪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上次你们说信使丢掉了一封信。”赫连铮负手出神半晌,沉声道,“我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大王放心,王庭的信件文字都是用古语写的,认识的人有限,除了因吉尔王庭的人,谁会?”四豹满不在乎的答,“我可想不出那些汉人里谁能认得那种文字,咱们从来就没将这种文字对天盛那边使用过。”
“所有会这种文字的人,都在控制中吧?”
“是。”
“你们大妃曾经说过。”赫连铮唇角扬起淡淡笑容,七彩宝石眼眸光芒璀璨,“百密终有一疏,要想不输,先得不疏。”
七彪面面相觑,觉得大妃的话果然非一般人能懂,齐齐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们大王。
“我想过了,”赫连铮转身道,“咱们趁着西南战事和长宁放水,冒险走的这一条道,应该见好就收,最起码在明春之前,不能再用,上次丢掉的那封信不知道写的什么,西凉那边消息还没过来,本来依我意思,既然出了这事,就应该先断了这条路,免得给知微带来后患,但是你们也看见了,牡丹大妃已经发现了异常,咱们后面再想准备就有难度,所以这次我亲自带队,走最后一趟。”
“大王。”三隼立即阻止,“您是草原最尊贵的雄鹰,怎么可以为了这样的小事……”
“这不是小事。”赫连铮截断他的话,“你们大妃说过,要想不输,先得不疏,你们大妃也说过,世事危机起伏,任何事如果心存不安,一定要去亲自查探,拜托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七彪们翻着白眼不说话,脚尖在地上擦啊擦,心想这未必是大妃说的,八成是你想念大妃了找借口去内地,你到时要是西凉跑完了不偷偷去帝京看一眼,咱们不叫七彪,叫七狗子!
“就这么决定了。”赫连铮容光焕发,豪气干云一挥手,“最后一趟马市,咱亲自去,换一批好武器来!”
“是!”
次日,当晨曦的第一线光芒照亮苍黄的冬日草原,布达拉第二宫前,骑了马的牡丹花儿带着幼子去呼音庙灌顶。
她走后不过一刻钟,披了大斗篷的鬼鬼祟祟的草原大王,蒙面遮脸窜出宫门,带着他的七彪,赶出了栏里最后一批健马,踏上了遥远的路途。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七章 我的大妃
“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路似乎太安静了些?”马上的赫连铮以手搭檐,望了望远处,不过他也望不出什么来,身前是山,身后也是山。
这是靠近陇北和长宁边境的濠山,淡青的山体掩在四面蒙蒙的雾气里,沉郁连绵。
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从草原到西凉,要经过山北陇北长宁和闽南,按说就算后两道有路之彦华琼掩护,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山北陇北虽然天高皇帝远,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偏偏在宗宸的手里,一直都有整个天下疆域最精密的地图,据说是当年大成皇家密档里的绝品,这也是当初凤知微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给晋思羽指出了长青山脉里的秘密小道的原因,而在山北和陇北,几百年前还是扶风国的疆域,早年原大瀚国七将军跨国和扶风巫女作战时,就曾经大军通山,在山间开出小道偷袭,事后也留下地图,草原运输队在经过第一次的开拓之后,便是充分利用了这些山间小道行走,遇上实在不得不过城的情形,便将马匹分批,充作马商,一路走了过来。
“安静有什么不对的?”五雕早已走过两趟这路,从来都风平浪静,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大王,这路从来都很安静。”
赫连铮沉默不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鞍鞘上,他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更多的是直觉,但就因为是直觉,而越发警惕,他自幼生长生死翻覆的草原王庭,对危险,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反应。
赫连铮抬起眼,望着茫茫远山,突然道:“我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什么?”
“猎户!”赫连铮道,“咱们进山已经有很多天,却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猎户,虽说咱们走的是山间小道,外人不清楚,但是满山游走的猎户应该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户山民?”
“也许是凑巧吧……”六狐摸了摸光头,有点犹疑的吸了吸鼻子。
“你就不配叫狐!”赫连铮骂一声,催马四处看了看,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能为这么个理由便打道回府,犹疑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夜了,先睡吧。”
一行人连带卫士熟练的扎营休息,赫连铮双手枕头躺在帐篷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一忽儿想到这次走完就立即收手,一忽儿想不知道知微什么时候动手,一旦动起手顺义骑兵应该先挑哪座城,从哪条路线南下,一忽儿又想大妃混到大学士了,快二十二岁的人了,往日那个小桃子有没有长成那什么木瓜?想着想着便觉得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糊合眼。
仿佛只是眼睛刚刚一闭,天便亮了,外面人喊马嘶的热闹,赫连铮骂一声爬起身来,看看撑得饱满的裤子,爱怜委屈的叹息一声,叉着腿出了帐篷。
一掀帐篷便看见三隼站得远远的和一个人说话,听见他动静回头笑道:“主子,你昨儿还说没遇见该遇见的,这不就遇上了?”
赫连铮眼眸一眯,看见对方是个妇人,山间妇人打扮,戴着斗笠,背着采药的篓子,打着绑腿穿着草鞋,浑身上下透着利落气息,一张被山风吹得发黑发红的脸圆润健康,见他看过来,落落大方的笑道:“老爷们是从山外过来的吧?可要买点草药?山里毒物多,不备药是不成的,咱这里有上好的蛇药。”一口流利的陇北土话。
赫连铮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连手指间的老茧都看过了,随即挥挥手,示意三隼去和她谈,三隼过了阵子,捧着一堆草药回来,欢喜的道:“这妇人不懂价,十文钱给这么多!”
“眼皮子浅!一点便宜乐得这样?还是男人不?”赫连铮心不在焉骂一声,看着那妇人背着筐子下山,经过他身边,突然被地上木桩一绊,一个趔趄,赫连铮袖子操在手里,看着她,没有扶的打算,三隼愕然看了自己大王一眼,下意识伸手,赫连铮却突然闪电般伸出手,扶住了那妇人。
那妇人手按在他手背,立即站稳,随即红了脸,笨口拙舌的连连道谢,赫连铮挥挥手,看着她离开,三隼挠挠头,愕然道:“大王你刚才没扶,怎么后来又……”
“蠢!”赫连铮怒瞪他一眼,一甩手进了帐篷,仔细看了看自己手背,倒也没什么异常,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不安,实在搞得有点杯弓蛇影。
这不过算是个平淡无奇的小Сhā曲,一行人驱马继续赶路,过了几天出了山,直入长宁境内,这回速度就快了许多,长宁各城各关卡早已得了小王爷关照,一路放行,也不需要再在山里躲藏,不几日顺利出了长宁境,直奔闽南。
这一日一抬头,前方关卡城门金字灼灼在目“马屿关”。
“这守门官老游是咱华将军亲信啊。”四狼笑道,“上次俺送马过来,还和他拼过酒,好酒量!”
“还是老灿巨,晚上进关。”赫连铮一挥手,“不要大白天浩浩荡荡的让人难做。”
因为要等到夜间,一行人先将马藏在附近一个山坳里,七彪们看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有不少马贩子,笑道:“闽南不是说穷山恶水,现在看起来,会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啊。”
“蠢货,闽南人不懂做生意,外地客商懂啊,”赫连铮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边湿热,矿多,染料铁器什么的都不错,自然有人前来互市。”
他原本是随口教训三隼,却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刚才哪句话触动了心底一直隐隐的不安,然而那念头像星火转瞬即逝,再要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身后七彪们不甘寂寞的开始拼酒。
“留点肚子,不然给老游灌倒,你也别回草原了!”
“呸!可能不?”
身后一阵闹哄哄,赫连铮突然也觉得内心烦躁,心火一拱一拱的,却也不想破坏七彪们的兴致,眼看天色将黑,爬上岗头对关卡城门望着。
那里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关卡没什么两样,星星点点的灯火浮游在门楼上空,等会他只要拿了通关腰牌过去,自然会被人放过关卡,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他转了个方向,看向帝京,知微一直都有信来,很规律,不间断,说些帝京杂事,偶尔也告诉他谁谁又玩阴谋诡计了,并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自然一如往常,他却始终觉得,越是这样正常,就越不正常——凤知微天生招祸体质,她身边惊涛骇浪不断,根本没可能平静这么久。
她又有什么事瞒着他了?
眼前山峦重重,不见王都不见她,她把名分放在了他这里,自己飞在了草原那头。
赫连铮扬起脸,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在星光下碎光闪烁。
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事像是奔涌的海遇上了圆月,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掀起潮汐,那翻翻涌涌层层迭波的浪头,都写着那样几个字——想念她,想见她。
两年时光,长生天说,那是两万一千九百须臾,四十三万八千罗预,八百七十六万弹指,一千七百五十二万瞬。
这么久,这么久。
草原王久立于山林沉黑的岗头,发出了长达几百瞬的叹息,远处臧蓝天幕上,无名的星光柔和一闪。
“主子,我去叫门了。”四狼无声走过来,酒气微微,笑意微微。
七彪里他这条路最熟,自然该他去。
赫连铮转脸看看自己的兄弟和属下一眼,点点头。
四狼转身走了几步,赫连铮心中忽然一动,叫住他。
四狼转过身来,月色星光下笑容挚朗。
“……没事……”赫连铮有点茫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怔了怔才道,“……小心点。”
那汉子咧开嘴,以为赫连铮怕他忘记了腰牌,拍拍腰间放腰牌的草囊,“您放心。”
四狼大步的过去,直入城门之前,按照约定在城门上敲击几声,上方很快有了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很了然的望了望,随即点了灯火下去。
趁夜过关却没有引起骚动,点灯下城楼的只有一个人,说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有默契,赫连铮微徵松口气,草原汉子们则想都没想过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聚拢来,将马匹聚在一起。
城门开了一条缝,四狼将腰牌递过去,一边笑道:“老游睡了?出来喝酒嘛。”一边不待人招呼,随随便便把开了一条缝的大门推开。
他推开城门的那一刻。
城门后的黑暗里,忽然有铁青色光芒一闪!
夜色里一声极细的沉闷的钝响,被游荡呼啸的风声湮没。
四狼的背影极其轻微的僵了僵,随即城门里的人一声轻笑,道:“那你就先进来嘛。”伸手便去拉他进门。
赫连铮等人已经跟了过来。
已经半个身子进入城门内的四狼霍然回首,一瞬间星光下整张脸五官似被人大力扯扁,歪斜狰狞!
他似乎想狂吼,但张开嘴只有鲜血淋漓飞溅,而身后还有什么在将他大力向后拽,他死命向外一纵,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后,他蹦了出来。
月光下他左肩只剩下半个,左手已经连根扯去!
“蓬”一声鲜血喷溅,夜空里划过一道深红的弧,喷在最近的赫连铮半身。
“退——”四狼终于拼尽会力喊了出来,他宁可扯断肩膀死在城门外,而不肯被隐藏在门后的敌人拖入城门,为的就是这一声示警。
赫连铮早已开始退。
当四狼拼命扯裂自己蹦出,血花溅在一丈外的他身上时,他就开始退。
“退!”草原之王一个转身,四狼喊出那一声时他的身形已经掠起,一手一个扯住身后最近的三隼五雕,不顾他们要扑近四狼的挣扎,悍然将他们拾起,各自抛在一匹马上,随即自己腾身上马,一声呼哨,大部分马闻声立即撒蹄向四野跑去,赫连铮大喝,“各带几匹!”单手已经牵住了身侧两匹马的缰绳,一阵风的向后便驰。
他这番动作快得无法形容,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七彪能够下意识的跟上反应外,大部分卫士还怔在那里看着四狼,一些人跑上去要去扶他。
“嚓!”
一簇乌云箭雨,自城门后爆射而出,嗡一声便到了众人头顶,黑暗中青光一闪,像天阴山那边来了雨,雨落处,大片鲜血瞬间如烟花爆射,奔上前的卫士们如割稻子般倒下一半。
轰然一声城门大开,飘出一队手持弩箭的黑衣劲装人,身姿利落动作敏捷,人还没落地,半空里便是又一轮箭雨。
大多数人连惨呼都来不及便跌落尘埃,血色如利剑冲上云霄,一霎间马屿关城门前血肉成泥尸体如山。
赫连铮却已经头也不回带着七彪等人狂驰离去,二豹三隼五雕六狐七鹰八獾在被扯上马的那一瞬都有个奋然回身伸手的动作,然而当他们看见赫连铮绝然一骑当先离去的时候,所有人又硬生生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伸出的手奋力回收,打在夜色血色冰凉的空风中,痛至无声。
草原汉子生死与共,从不让兄弟死于外乡白骨零落,曾有人乞讨千里背回亲人遗骨,曾有人断却双腿拖着木板拉回兄弟尸首。
然而今日,马屿关前,他们选择背转身,弃四狼和众兄弟而去。
六彪瞪大眼睛,不看前方不看后面不看身边人,不看跑在最前面的大王背影,他们害怕自己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和不解,再在别人的失望和不解中痛彻心扉。
赫连铮跑在最前面。
一生里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敌人前,自己的兄弟面前,抛下所有人,转身就跑。
猛烈的夜风打在脸上,一掠便是一抹血丝,他驱驰得如此凶猛,一路向前。
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的灵魂还留在马屿关前。
他的灵魂从激烈挣扎的内心里跃出,奔向后方,遥遥看见死不瞑目被践踏成泥的四狼,看见弩箭之下成排倒下的兄弟,看见那些沉默而轻捷的追兵。
如果可以,他希望灵魂化为实体,留在兄弟身边同死,一同化为马蹄下带血的泥土,将每一寸血肉伴大地长眠,就像愿意将心献给魔鬼的长生天弃徒,接受背叛信仰的一切惩罚。
可是不能。
顺义王如果被俘或死在马屿关前,最后遭受祸患的会是凤知微。
这很明显是一个阴谋,最后的指向是知微,所以他要死,也得死在草原,只有草原王死在草原,朝廷才没有办法牵连到知微身上。
赫连铮仰起头,唇角紧抿,七彩宝石的眼眸黯淡如此刻天际星光。
眼角的液体被夜风凝结,坠在坚硬的泥地,鲜红一闪,铮然有声。
第一日。
逃亡的第一日。
“先在这里歇歇吧。”赫连铮停了马,注视着前方的一座残破的旧镇,这里是闽南边境,马上要进入长宁境。
这座镇子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偏僻的小村,石头旧牌坊上灰色的蛛丝在风中寂寥飘荡,村头的青石碑上记载了这个小村消寂的原因——一场大水后的瘟疫。
六彪默默下马,没人说话,各自去干该干的事。
赫连铮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几天,从那夜转身逃奔开始,六彪虽然还忠于他们的王,心却已经留在了马屿关前的血场。
过了一会六彪从村子的四面八方走来,各自摇摇头,随即二豹道:“大王,村东有间大户旧屋还算结实……”
“去找有地窖的屋子。”赫连铮截断他,“外面穷破点没关系。”
六彪怔了怔,脸上现出愤愤之色,三隼忍不住嚷道:“死就死,干嘛要拱地窖——”
“住嘴!”
四面一阵沉寂,汉子们扭过头去,赫连铮无声下马,也不理他们,自己牵了马,将几匹马先喂饱,长途驱驰,必须要保证马力,不然他们也不能暂时甩掉追兵,一天便奔到了闽南边境。
随即他顺着村庄走了一阵,一间间的看,最终很仔细的选了间地窖两面有门的屋子,将马牵进了屋子,自己钻进地窖。
他进去,六彪也只好跟着,五雕默默抱了一捆稻草来铺了,三隼掏出一块肉干放在草铺上。
赫连铮拿起肉干,又停下,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一圈,道:“你们也吃。”
“吃过了。”三隼眼珠子四处乱飞,他撒谎的时候都这样。
赫连铮垂下眼,知道干粮想必不够,干粮袋子原本就在四狼和众卫士身上,其余人只带了少量食物和水,反正有钱随时可以补充,但是现在是在逃亡,一路避着人烟走,到哪去买干粮?
他将肉干放下,想了一阵道:“我不饿。”
七鹰突然向外走,赫连铮喝道:“站住!”
七鹰站住,赫连铮道:“任何人不许离开我。这是王令。”
六彪面面相觑,原想今夜趁夜休息到附近山里去打点野物的,这下直接被大王看破了。
赫连铮说完便不再说话,盘腿调息,也不知道是地窖里光线暗淡还是什么原因,他眉宇间微微发青,望上去有几分诡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七个人木雕一般坐在地窖里休息,再也不复当初在一起嬉笑不断的融洽热烈。
六狐突然站了起来,赫连铮立即睁开眼,六狐无辜的摊开手,道:“我去撒尿。”
赫连铮无奈的挥挥手,六狐动作轻快的出去,他是众人中轻功最好的一个。
夜色沉寂,远处不知名的鸟在咕咕啼叫,音调幽幽。
赫连铮突然睁开眼,道:“六狐怎么去了这么久?”
众人都怔了怔,大家都在想心事出神,没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觉得五狐去了很久,赫连铮这么一说,才有些不安。
几人刚站起来,外面突然风声一响,随即一样黑乌乌的东西砸了进来。
赫连铮身边的八獾立即往他身上一扑,其余人唰地四散而开,嚓一声各式武器出手,黑暗中青白亮光连闪,那东西已经在众人刀剑下四分五裂。
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二豹脚下,他一脚踏住低头一看,月光下一张齿牙暴突的猫脸,青色的眼珠子凝定的瞪着虚空。
寻常人难免要吓上一跳,二貂却出一口长气,笑道:“山猫!一定是老六偷偷打猎回来了,这个时候玩闹什么?出来!”
众人都松一口气,五雕便去捡自己脚下那截山猫身子,道:“剥了皮吃一顿……”
他的话突然顿住。
肥大的山猫身子一捡起,一样东西圆滚滚的从山猫肚子里掉出来。
远处月光透过山峦小村的小窗,灰暗的照亮那双大睁的眼睛。
六狐。
“老六——”五雕的一声惨呼还没出口。
“唰!”地窖入口处突然亮起一蓬刀光。
刀光极亮极艳,像是地狱尽头突然冒出一簇壮丽的火焰,凶猛的撞入眼底,让人连心都瞬间收紧。
火焰一亮,血光一射。
砰一声一个黑衣人无声的倒在地窖入口,落下的头颅骨碌碌滚去和六狐堆在一起,被五雕抬脚踩碎。
刀光又是一亮,黑暗里斜斜一挑,一道流丽如流星的弧线,又一个试图冲进来的黑衣人被一刀剖腹。
刀光照亮黑暗的地窖,照亮出刀人冷而稳定的容颜。
赫连铮。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挣脱八獾的保护,潜到了门边,并给了敌人致命的一击。
连杀两人,外面的人似乎受了震慑,一时没有人再冲近,赫连铮匆匆蹲下身,将被自己杀死的尸体翻转,面巾掉落,赫然是一张容貌姣好的女子容颜。
几人瞪大了眼睛,再想不到埋伏马屿关,一路追杀自己的是一群女子。
赫连铮也皱起了眉,怎么也想不出凤知微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群敌人,随即他便冷哼一声,一脚将那尸体踢了出去,随即他矮身飞窜,藏在了尸体之下。
尸体携着风声而出,外面等着的人立即挥刀相向,发现是同伴尸体,赶紧收刀。
“嘶。”
两刀便如一刀,在黑暗中拉开一道丝绸飘带般的弧,像是黑夜被割裂,翻出泛白的伤口,随即涌出鲜红的血液。
属于敌人的血液。
赫连铮那一刀左右横掠,在对方收刀的刹那间,便将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刺死,按说他此时应该再进一步趁机再杀几个,他却一脚将尸体踢出,自己身子一扭,反身又扑回了地窖。
外面一阵闹腾,他已经回到地窖,低喝:“走!”一脚踹开地窖另一侧的门,那边出来就是厅堂,赫连铮割断系马的绳,翻身上马,马声长嘶里已经冲了出去。
身后一阵响动,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看着几骑绝尘而去,当先者冷哼一声,面巾下目光闪烁,随即冷冷道:“报知主子,对方扎手,请求调集所有支援。”
逃亡第二日。
长宁境。
自那夜荒村遇敌之后,又是一阵策马狂奔,进入长宁境后五彪以为大王会松口气,但是赫连铮的脸色依旧还是那么泛着青灰。
他不怎么吃东西,将干粮坚持给了五彪,自己只大量喝水,不过两天他便瘦了下去,颧骨都微微突起,但眼睛却越发的亮,熠熠逼人。
这里是长宁青木县,刚进入长宁不久,那守门官见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很惊讶。
这回赫连铮住在客栈。
五彪们心中其实是有疑问的,既然追兵在后不死不休,为什么不昼夜不休尽快回到草原,好调集重兵将对方灭掉?何必要停下来休息?
赫连铮对此并无解释,他越发沉默,似乎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想省下了,好用来对付源源不断的追兵。
“都睡吧。”他道,“还有硬仗要打。”
六个人包了一座院子,却住了一间房,三隼犹疑良久,问赫连铮:“王,为什么不想办法通知长宁小王爷?”
赫连铮沉默半晌,他下巴上长出青青的胡茬,神色有点憔悴。
“不能。”良久后他简单的道,“路之彦知道,知微也就知道,我不想。”
凤知微知道,必然不顾一切出京,可是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出京?别人正等着逮她和草原的私下勾连的证据呢!
赫连铮闭上眼睛,默默的数着时间。
天光有长短,人命有寿天,凡事尽力就好。
“咻!”一阵灿烂的烟光亮起,惊弓之鸟的五彪抓着武器就跳起来,结果发现不过是临街一家娶媳妇在放烟花。
几人互视一眼,自嘲的笑笑,英武勇猛的草原汉子,如今成了草皮下在洞中探头探脑的仓鼠。
隔壁那家和客栈一墙之隔,这间院子也对着人家后院,隐约听见喧哗笑语,似乎新娘子已经拜过堂,被送入洞房。
四面语声穿墙而过,都是对那新娘美色的赞叹,五彪们听着,其中五雕便有些坐立不安吗,看着赫连铮脸色却不敢动。
兄弟们看在眼底,虽然心情惨淡,却也露出一丝笑意——老五英雄一世,好色却是改不掉的毛病。
院外传来敲门声,大概是小二送吃的来,五雕唰的站起,道:“我去接。”大步走了出去。
从房内到门口只有一小截路,倒也不怕出事,众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含笑看他出去。
五雕在门口接了小二送来的饭,眼睛鬼鬼祟祟瞄过墙头,这墙边有一截是镂空的花墙,他心痒痒的想多看一眼。
这一看,眼睛便直了。
……
屋子里众人看见五雕在门口似乎磨蹭了一会,随即转身,一步步的走了回来,很不甘愿的样子,都笑,道:“这样子能看个什么?还不赶紧回来?
说话时五雕的脚已经迈进了屋内。
他逆光进来,脸孔模糊不清,众人都不在意,唯有一直闭目养神的赫连铮突然眼睛一睁。
他眼睛睁开的同时。
“啪。”
五雕手里的食盒突然掉落,饭菜泼洒了一地,坐在最前面的二豹险些被烫着,赶紧跳起来一让,笑骂:“你小子看见什么了魂都飞了——”
他的话被堵在了咽喉里——饭盒落地的同时,五雕向前一栽,正栽在他怀里,张开嘴荷荷几声,却说不出话,随即七窍都缓缓流出血来。
黑色的血。
鲜血流出的那一刻,赫连铮已经跃起,却并没有去接五雕,而是抬手一掌,劈在了墙上。
轰然一声整面墙倒塌,烟尘弥漫里墙后一个手拿着怪异吹筒的红衣女子愕然抬起头来。
长刀如闪电一亮,直接刺入她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中!
自口入,自颈后出!
烟尘尚未散尽,血花已经喷开!
几道黑影扑了出来。
一声冷笑,赫连铮并没有着急抽刀,直直拖刀向前一步,长刀生生穿裂那假新娘头颅,横拍向袭来的黑衣人们。
他的刀横拍若飓风海浪,凶猛呼啸,穿过一人的躯体,必将再捣另一人的胸膛。
他不管后背,后背有剩下的四人在亦步亦趋守护。
烟尘缓缓散落又腾腾而起,被刀风剑光搅动如黄|色纱幕,那层黄|色纱幕里不时有深红血珠成扇成串掠过,泼辣辣洒开如桃花。
自己和敌人的血,烟尘里一场酣战绝杀。
当人数减少,烟尘将散的那一刻,赫连铮忽然发出一声唿哨,没有系缰绳散在院中的马们立即撒蹄而来,赫连铮与四彪半空扭身落于马上,毫不犹豫拍马直奔院门。
大门还关着,赫连铮那匹彪悍的坐骑抬蹄猛踹,轰然一声大门倒塌,一阵乱尘里五人再次长驰而去。
黑影一闪,几个黑衣人追了出来,脸色难看的看着一地尸体,半晌打头的人跺跺脚,道:“我还不信这个邪,所有人继续追!一定不能让他回到草原!”
……
第六日。
山北。
“马累了,先喂马。”赫连铮停了马,下来的时候晃了晃。
两双手伸过来,将他扶住。
手的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涩。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于长宁和陇北边界的清风镇,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鹰在赫连铮有次对战失足时抢先垫在了他的身下,将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对方的剑。
就连大王的马,也在一次渡河时受伤,被赫连铮狠心推进了河里。
相伴多年的爱马沉入河水中时,赫连铮连表情都没有。
和兄弟们死的时候一样,他不浪费时间哀伤或收尸,他只在杀人。
到了现在,剩下的二彪对赫连铮也没了怨气,只有他们最清楚,这一路大王何其艰难。
他几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杀人杀人,大部分的敌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击接在他手里,这一路他的伤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时候他们以为他会倒下,结果最后倒下的还是别人。
追兵很明显也被激得疯狂或者说无奈了,一心想将他们留在内陆,但是无论怎样的手段,暗杀、包围、设陷、他都有办法脱身而出,那是暗夜里的雄狮黑山中的猛虎,平日里不展露利爪,却在最要紧的时刻,探出掌来,嚓一声,五指中锋芒一闪。
“还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面前是一条河,赫连铮靠在马身,低低道。
二彪同时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黄|色灯火,牛油蜡烛散发着微徵的膻味,帐篷里亲友们围坐,掀开热腾腾的汤锅。
三隼和八獾同时咽了口唾沫。
两人也同时转身看向后面,一队破衣烂衫的黑衣人,步子拖沓的远远跟在后面。
看那模样,也是精疲力尽,支着剑的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不像是来追杀,倒像是来送行。
追杀追成了这样,很滑稽,但是当事双方没有谁觉得滑稽,也再没有力气去滑稽。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设陷围杀,也顾不得掩藏行迹,就像一对拼死烂打的敌人,一个抱着对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个拖着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们的组织也一定很严明。”赫连铮轻笑一声,“到了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畏怯离开,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
三隼八獾无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这样吗?你不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将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后消灭吗。
你要斩断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线索,就像她们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这条路上一样,你也想把她们全部留在草原之前。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并不拼命回赶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为饵,吸引对方倾巢出动,你一路洒下的血,只为遮掩掉这条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气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头顶的星空,星子烂漫遥远,不知可会照在草原兄弟们此刻的眼眸。
他们都是孤儿,自幼被库库老王收养,和札答阑一起长大,他是他们的王,他是他们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对着长生天发过的誓一样,身体和血肉,都属于草原的王,宁愿葬在雄鹰的腹,不在眠床上无聊老去。
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来,虽然也累,但是胜在人多。举起的刀剑映着河水,光芒粼粼。
赫连铮一翻身,无数个伤口在洒血,他的刀光却比血水更快,抛在鲜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无声的倒下,半身将河水染红。
赫连铮战入敌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战,过了明天,山北的太阳将会照射到草原的边界。
奇怪的是,一向随时护卫在他背后的三隼和八獾,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他们在互相凝视。
然后有了一段奇怪的对答。
“我去。”
“我去。”
“我小。该我。”
“我大,该我。”
又一阵沉默。
八獾还是个少年,脸上有道狰狞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于狼群,狼们在他脸上也挠了一把,出门狩猎的库库老王带着幼子经过,以为他死了,叹息着要将他葬了,骑着小马的札答阑不肯,坚持用羊奶喂了他一夜,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从自己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个包袱,系在身上,抬头对三隼一笑,“后面可能还有更艰难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捡个轻松点的。”
被狼爪抓伤的脸笑容可怖,但神情温暖。
三隼仰起头,也没说什么,拍拍他的肩。
“下辈子还做兄弟。”
“好。”
说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没有拥抱没有落泪,像在谈天气。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抽出刀,随着赫连铮的背影冲出去。
他们赶到时,赫连铮长刀正横出膝端,刀光如雪,卷叶碎泥,无声而凛冽的和对方长剑碰撞,铿然一响里金芒大现,像无数星星迸在了视野里。
没有人看见,一抹无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转,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处。
铿然大响里,双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过一丝冷诮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动的首领,带领这一群组织里千挑万选的精英,远赴这天盛边疆一路,执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杀,要将赫连铮留在内陆,此刻,她终于觉得,虽然任务超乎想象的艰难牺牲超乎想象的大,但是看来,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刚刚眯起。
随即瞪大。
对面,三隼和八獾扑近,两人并没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连铮肩头,死命将他拽开,随即八獾扑了过来。
少年扑近的那一刻,赫连铮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过。
八獾扑过来,扑向黑衣首领的怀里。
“找死!”
女子在这种形体动作下会有的反应显露无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见势都围过来,刀剑齐出。
八獾不避不让,扑哧一声一瞬间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却连痛苦的神色都没有,在鲜血流出来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领的腰。
然后他低低道:“死吧。”
“轰!”
震动声惊天动地,天地间腾开深红的火焰和黑色烟,地面刹那间陷下一个巨大的坑,隐约有白的红的在腾腾的烟气里被巨大的气浪抛掷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划过深红的弧线。
河水一阵猛力动荡,落了一层带着血色的灰。
一刻钟后。
硝烟散尽,满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还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谁和谁。
远处,河水尽头,有人拼命拖着另一个人划水而去,即使巨响震得人几乎耳聋,他也头都没回。
惨青的月色凉凉的照亮河水,半边黑红半边白,河中拼命游着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脸上水迹,却似永远也抹不尽那水一般,湿漉漉流个不尽。
河水悠悠,微红。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边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静静矗立在草原边界,说是界碑,其实只是当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脚下时,天盛为表彰功绩,由当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记载天盛和草原共御强敌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尽头,摇摇晃晃行来两骑,马上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见那方碑石前,两人都停了马。
“大王。”三隼蹒跚的下马,走到另一匹马前,低低道,“咱们……到了。”
伏在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见远远那草原界碑时,眼睛却亮了一下。
像是天际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惊人。
“到了啊……”他咕哝一声,似乎想起来,但是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起来,三隼扶住了他,顶住他的肩,慢慢的将他挪了下来。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着前方,一抹笑意苍凉而欣慰,“我去联络最近的帐篷,通知王军来接。”
赫连铮抹抹脸,抹去脸上的尘土和血沫,无声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动,便几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还想说什么,赫连铮甩开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后。
几十丈的距离,走了足足一刻钟,赫连铮几乎是一路跌趺撞撞的过去的,三隼咬牙偏着头,不让自己伸手去扶。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青石界碑已经在目,赫连铮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纯净,天一般的高远而明亮。
然后他上前最后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过了界碑。
“大王!”
三隼扑过去,将赫连铮翻过来扶坐而起,眼光触及赫连铮的脸时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连铮眉宇间泛出一层青气,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那种近乎透明无血色的白,将他平日的健朗肤色都遮没,显出几分死气来。
三隼的视线,慢慢落下去。
赫连铮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开,他才看见,在赫连铮靠近心口的位置,Сhā着一枚短剑。
短剑直没至柄,因为一直没有拔出,四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然而三隼看见那位置,便觉得眼前一黑。
一瞬间光影缭乱,掠过昨晚拉开大王前的一幕,隐约也曾看见白光一闪,却因为慌急着赶紧将大王拉开而忽略。
王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坚持了这最后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泪,咽喉里堵着腥甜的血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赫连铮却慢慢睁开眼,还笑了一下。
他笑得并无遗憾,灿亮而不惨淡,轻轻道:“……好兄弟,别哭,其实就没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着身子,愕然看着他。
赫连铮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为,早已被下毒了。
当日山上那个妇人,也是对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层毒,然后杀四狼的剑上也布了一层,前面那层毒平日不会发作,只有遇上后面那层毒,才会汹涌的发出来。
当日他在马屿关前心中一动却没想出结果,中毒的那一刻却立即明白——山民淳扑,一点草药肯定随手送了,怎么还和生意人一样知道要钱?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对方敢于一直追缀不休,因为她们以为可以随时收他的尸,并因为他一直不倒而无限震惊。
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草原,回来也救不了自己的命,倒不如趁她们以为自己必定倒毙半路,一路将所有人除尽,一路追杀,他可以确定对方只是单独的群体,被远距离操纵,在掳获或者杀死他之前不想惊动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赠送的药物,解不了这绝毒,却可以续命。
那就够了。
赫连铮快意的笑,笑出鲜血。
三隼流泪着要去拔刀,赫连铮按住了他的手。
“给我留点力气吧……”他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三隼跪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看浩浩无际的草原尽头,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蓬勃升起。
万丈金光利剑般的射过来,镀在苍白的脸颊上,宝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动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连铮沐浴在金光里,轻轻道,“三儿,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草原边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担心还是会被朝中人利用了针对知微。
三隼轻轻的“嗯”了一声。
赫连铮吃力的转动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视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个,和他来说这最后一件事,他觉得不那么艰难。
“……所以,委屈你了。”
赫连铮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对于一个草原男儿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还得遗臭万年被千夫所指。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来背。
三隼还是痴痴的看着太阳,那般直视,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见这世间黑暗。
随即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骄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连铮“嗯”了一声道:“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这一段对话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两人依偎着看太阳,身后是空茫无人迹的冬日草原。
日光里有一只麋鹿轻巧的跃过,灰黄的皮毛溅开金色微红的光芒。
那只美丽的麋鹿未曾引起两人任何的注意,他们只是痴痴的看太阳,今日这般升起,便再见不着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连铮倚着三隼的肩头,轻轻道:“……换个方向。”
三隼没有再问,将他的身子转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连铮望着没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渐渐泛起一抹飘忽的笑,恍惚里多年前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他大笑着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轿手里她飞速偏转脸,发黄的脸色,惊心精致的侧面。
一眨眼又换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着她,一骑腾云飞马而落,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赫连铮笑意越浓。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草原的风刮过来,带着呼卓雪山的雪沫,带走人身所有的热气,却没能抹去他唇边那抹笑容。
最后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静静的坐着,扶着他的王,从太阳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来时,他轻轻放下了赫连铮,将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该做咱们最后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赐给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顺义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远离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亲信护卫手里。
三隼轻轻拔出那柄匕首,没流出太多血,赫连铮这一路的血,已经几乎耗尽了。
随即他将自己的佩刀,刺入那个伤口。
然后他将地面做出凌乱搏斗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开了些,躺在一边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平静的,将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刀起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来。
长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顺义王薨。
他死于草原界碑前,死前流尽鲜血。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
卷四 朝天子 第十八章 等着我!
帝京今年的冬天特别萧瑟,密云不雨,阴霾不雪,天似苍灰的锅盖底沉沉的扣在人的头顶,看一眼都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大早,一骑穿越城门,风驰电掣贯穿皇城正中的九仪大道,直奔宫城而去,来者拍马如惊风,一线黄尘笔直滚滚而去,展现了常人难有的精绝骑术,路两边百姓一抬头只觉得风如利刃割面,眼角只能掠到马上骑士腰带上黄金狮子标记,但奇怪的是,腰带是白色的。
看那人驰去的方向,正是皇城西侧礼部所在地。
与此同时,也有一骑自另一个城门,快马奔向魏学士府。
魏大学士正在上朝,来者直入府中,将一封密信交给了宗宸。
宗宸刚刚打开便面色大变霍然站起。
“这是……真的?”
来者低下头去。
宗宸怔然半晌,这个素来温和的人一瞬间气色十分难看,近乎失态的一ρi股坐下去。
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一声。
“苍天不佑,丧我英雄!”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疾声道:“三件事。”
派驻在草原的血浮屠手下,立即躬身敛眉仔细倾听。
“第一,立即查清赫连大王马屿关遇袭真相,是谁走漏了消息,一路上是谁在追杀他。”
“是!”
“第二,立即掐断那条草原到西凉交易密道所有的联系,并通知西凉做好准备。”
“是!”
“第三,”宗宸突然顿了顿,随即决然道,“从今天开始,分布全国的所有人等,立即进入警戒战备,以生意为伪装的,盘点转让铺子,以帮派掩饰的,脱离帮派,每个人务必保持自由之身,随时候命!”
“……”属下终于震惊的抬头,“总令大人,不是说时机未到……”
“老天有时候容不得你慢慢的等时机。”宗宸苦笑一声,“出了这事,谁也不知道姑娘会是什么反应,我们必须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收拢,先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
“可是……”
宗宸一挥手阻止了他的话,慢慢走到窗边,负手看天际浮云,想起那个七彩宝石眼眸的男子。
他是草原之王,却比草原更胸怀旷朗,他去了天际尽头巍巍雪山,从此后留姑娘面对这尘世无尽哀凉。
“你不了解姑娘……”良久之后他道,“她不算好人,但她十分重视亲人友朋,赫连铮在她心中,是不可割舍的知己,我无法想象她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样的……”
他住了口,眼神投向阴霾沉沉的天空,仿佛看见云端之上,黄金狮子王一笑回身,七彩眼眸笼罩天际,而身后层云怒卷,血火燎原。
宗宸在府中第一时间下达三个命令的时候,宫中一处宫室里,有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什么?”平日里沙哑诱惑的嗓音因为太过惊异而变得尖利,“全死了?”
一个嬷嬷打扮的宫人低声答了几句,小心的退到一边。
庆妃怔立当堂,满头珠翠无风自动,宽大的袍袖底隐隐攥出纵横的皱褶,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数百组织里最优秀的精英,千里追杀,极尽手段,到头来没有留下身边根本没有大军守护的赫连铮?还全军覆灭?
怎么可能?
“啪。”
再也难以抑制内心愤怒,她重重一掌拍在窗棂上,窗棂无声无息化为粉末,烟尘飘散开来,人人忍着,不敢咳嗽。
“主子……”那嬷嬷呐呐道,“其实也算得手了……”
“你懂什么!”庆妃霍然转身怒斥,“这叫得手?这叫一败涂地!赫连铮的死,必须要牵扯上魏知才有用!现在他死在草原,我的人全部死光,我哪里还能动得了魏知!”
没人敢说话,都无声向后再退了退。
“巡察草原边境时遭遇贴身侍卫背叛暗算而死?”庆妃抓起案上密报,额头上迸出青筋,“好!好理由!好你个赫连铮!死也死得滴水不漏!娘娘我低估你了!”
“是属下们的错……”那嬷嬷道,“想留着赫连铮性命活捉,将来更好治魏知的罪,要是一开始就下了死手,他未必能跑回草原……”
庆妃怔了半晌,无力的挥挥手,示意除了那嬷嬷,其余人都下去,室内安静了下来,她才又开口,语气已经淡了下来,“……算了,这命令是我下的,你们只是执行而已,只是可惜了我‘肉蒲团’训练十年的所有最优秀精是……想起来我都……”
她突然哀哀转身,抓住那嬷嬷的手,道:“黄妈妈……想报仇,为什么就那么难……”
“小姐……”那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像以前那样,慢慢的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却是一触即放,轻轻道,“其实您也不必太苦了自己,老爷他未必……”
“你又来了。”庆妃霍然抬头,一把推开她,竖眉道,“爹爹愚忠,他是死得心甘情愿,可是我不甘!我不甘!”
她腾地站起,激愤的张开双臂,快速在室内走来走去,“血浮屠!血浮屠!他一生为之骄傲为之奉献为之死的血浮屠!夺了我爹爹害了我娘亲毁了我一生的血浮屠!”
嬷嬷有点惊惶的扑过来,瑟缩着道:“小姐,别,别,您轻点声,轻点声……”
庆妃转过脸来,眼睛里纵横全是血丝,素日的阴沉冷静,都换了此刻重大失败后的颓丧疯狂,积压在心十余年的愤懑,铺天盖地冲来,刹那间要将一切淹没。
“别,别……”她凶狠的笑起来,手指紧紧抓住身边的帘幕,“多少年了,我总在听这个字,别!”
“别吵你爹爹,他有任务!”
“别找你爹爹,他忙!”
“别去和你爹爹要银子,他借给兄弟了!”
“别骂你爹爹,他要娶二房也正常,我只生了你一个女儿,你爹爹想要个儿子……”
“你看。”庆妃撇嘴笑着,“我娘就是这么忍气吞声的一个女子,她骄傲着我爹皇家秘卫的身份,这秘卫却将自己的一切只给了血浮屠,他重视兄弟甚于我们母女,重视那些见鬼的任务超过家小和一切,到得最后,他终于杀身成仁了,为那见鬼皇朝的见鬼末代皇裔送了性命,死后尸首还被他的好兄弟拿去炸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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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是好兄弟!真是对得起他的血浮屠!”
“老爷是忠义汉子……”那嬷嬷嗫嚅着道。
“忠义屁用!”庆妃勃然呸了一声,“忠义换回什么?我爹死了,血浮屠散了,我娘那时却突然怀了孕,她伤心又欢喜,一心要生下这个遗腹子,结果呢?结果呢?她难产,我们却没钱没药,我自己给她接生,一尸两命!”
嬷嬷开始啜泣,道:“小姐,别说了……”
“那天我跪在她床前,满手的血满手的血,弟弟出来一半,被活活憋死……”庆妃的声音低了下来,茫然道,“那血好热,那血好冷,那一刻我就想,血浮屠,也沾了我一家三口的血!”
嬷嬷捂脸向后退去,庆妃斜着眼睛看她,“你也记得的,不是么,我们当时借住的人家屋子,娘和弟弟死在那里,人家嫌不吉利赶我们走,当时天盛军到处追捕大成余孽,我们不敢呆下去,一路乞讨,偷偷去了西凉,两个女人,在别国也活不下去,若不是我被西凉第一歌舞行看中,选了做舞娘,我和你,早就死在西凉的大街上!”
“小姐……”嬷嬷颤声道,“……老奴知道您苦,可是……”
“我不是要为我爹报仇,他不配我报仇。”庆妃冷冷的道,“我只是恨,恨大成,恨血浮屠,恨那个所谓的皇嗣,他何德何能,让我爹为他出生入死,尸首不全?让我因为他丧失所有亲人,流落异国?”她咬着细碎的牙齿,一指宫外云天,厉声道:“血浮屠是吧?那我就建肉蒲团!大成皇嗣需要延续是吧?那我就不让你好好活!”
“小姐,您确定真的是那个……”
庆妃冷笑起来。
“宁弈个混账无耻东西!和我结盟,答应帮我找出大成皇嗣,骗得我为他效力,到头来大成皇嗣就在眼底,他居然想蒙我到底!骗我!骗我!都在骗我!”
“您既然知道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和陛下说?”嬷嬷小心翼翼的问。
“你知道这世上对人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庆妃不答反问。
嬷嬷茫然的摇摇头,半晌试探的道,“杀了他?”
“错。”庆妃摇摇手指,“杀人不过痛快一刀,瞬间了结痛苦,有什么意思?要想将一个人打入地狱,就是应该让他失去他所在乎的一切,毁掉他所有的为之付出努力的梦想,扯裂他所有连心连肺的羁绊,然后在他以为他就要接近成功和胜利的一刻,给他当头一棒,推他沉沦入地狱。”她眼波流转,绝艳生香的一笑,“那才叫痛快。”
嬷嬷打了个寒噤,闭口不语。
“我喜欢亲手报仇,更有意思,不过赫连铮这事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啊……如果不能那样惩罚,也只好直接点了。”庆妃悠悠叹息一声,又道,“现在时机还没到……再等等……”她缓缓伸出五指,在空中,做了个狠狠一抓的姿势。
“你等把柄,在我掌中,且莫得意太早,等着我!”
庆妃五指抓裂假想敌的一刻,宫中礼部尚书带着一个人,正在皓昀轩外求见楚王。
皓昀轩正在开会商讨国事,宁弈正中上座正对着门,学士们分坐两侧。
他一眼看见远远过来两个人,原本不在意,随即后面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上,眼神立即又滞了滞。
底下正好是凤知微在说话,询问他今冬北地干旱救灾赈荒事宜,蓦然看见宁弈眼神一直,她很少看见他这种神情,立即警惕的转头对外看去,宁弈却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立在阶前,看清楚礼部尚书身后那人装束,看清楚那使者白色的腰带,深深吸了口气。
“殿下。”礼部尚书迎上前来,低声道,“这是呼卓部前来报丧的使者,顺义……”
宁弈一摆手打断了他,那使者上前一步磕头,正要悲声说话,宁弈一伸手挽住了他,和声道:“本王已经知晓,使者远来辛苦,王大人,请安排使者去驿馆休息。此事我会转报陛下,一应追隘褒奖,之后自有恩旨。”
他不由分说,便接过报丧文书,一手将那莫名其妙的两人送了出去,礼部尚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楚王殿下为什么不拦住话头,只好带了使者再匆匆出去。
宁弈接了文书,慢慢向回走,厅内诸学士都注意到外面那一幕,不是大事,礼部尚书不可能在这时候前来请见,都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凤知微刚才也探头对外看了,偏偏那使者被宁弈挡住,没看出究竟,宁弈和那两人站在门外低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那细细低低的语音听在耳中,沉闷而模糊,心没来由的砰砰跳起来,像是突然降临了一个噩梦,沉沉压在心头,想要破破不开,想要破,怕挣出来遇见血色结果。
身侧一个大学士突然凑过头来,问:“魏大学士你怎么了?”
凤知微这才发觉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有点手抖,赶紧掩饰的一笑,道:“着了风寒,有点冷。”端了茶盏焐手。
此时宁弈已经走了回来,面对满厅重臣疑问的眼光,很平静的点点头,一边展开手中的文书,一边向凤知微方向走,身子挡在她身前,一边道:“告知各位大人,刚才收到的是来自呼卓部的报丧消息……”
“嚓——”
凤知微手中的茶盏突然掉落,茶盏盖子半空中微微倾斜扑出滚热的茶水。
宁弈早就防备着她当众失态,文书一遮手掌一抬已经接住了茶盏,手指一拨,杯盖复位,随即不动声色将茶盏往桌上一放。
他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又一直靠在凤知微身边小几上挡住众人视线,没有人看见凤知微掉茶一幕。
凤知微却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她只是霍然抬首,看着宁弈手中白底黑边的报丧文书。
一瞬间脸色雪白,眼瞳里无尽的黑!
卷四 朝天子 第十九章 黄金台上一席酒
“砰——”
窗外突然起了风,咆哮着撞击在窗棂上,将未关好的窗扇撞得重重关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跳,只有凤知微还是那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直勾勾的盯着宁弈手上那封白底黑边文书,眼珠子像是定在那里,毫无活气。
宁弈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丧报一动,凤知微眼珠子跟着晃了晃,才像稍微醒了点神,慢慢的伸出手,去拿丧报。
她伸出的手姿势僵硬,像个木偶。
她伸手的同时也在张嘴说话,似乎在说“我看下”,但是嘴张开,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她手指触到丧报时,宁弈似乎想向后缩手,然而立即停住,无声的叹息一声,主动将丧报递到她手里。
凤知微低头去撕信封封口,抖着手,撕了几次才撕开。
轻飘飘的纸张落在掌心,白纸黑字寥寥几十,凤知微盯了足足一刻钟,似乎在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些字眼入了眼,似乎进不去心,乱糟糟黑乌乌霾云一般在眼前漂浮乱舞,撞在哪里哪里生痛,撞在哪里哪里激血。
“……巡视草原……遭遇亲信卫士背叛……薨于边境……”
明明每个字都看得懂,此刻组合在一起突然便失去了它们的联合意义,一刻钟,足足一刻钟,凤知微都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去关窗的大学士们纷纷坐回,凤知微一撒手,信笺飘落。
随即她白着脸色,不看任何人,扶桌缓缓站起。
宁弈立即道:“魏大学士你脸色不好,可是有恙?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凤知微似听非听的一点头,游魂般的晃了出去,走不了两步,险些撞在厅柱上,宁弈立即招呼门外侍候的内侍将她扶出去。
走出门口冷风一激,凤知微似乎清醒了些,雪白的脸上泛起一阵怪异的潮红,随即立即一推,将那内侍推了个踉跄,看也不看大步向外行去,她走得极快,一阵风般掠过,迎面打招呼的官员连她的脸都没看清,都半躬着腰留在原地愕然看着她背影。
凤知微一直到了永宁门外,那里停着所有等候皓昀轩接见的各地大员的车马,大员们看见魏大学士出来,一窝蜂的要上来请安,凤知微直直的从人群穿过,她所经之处,明明还没靠近,但人人不由自主倒退三步,眼看着凤知微一言不发,极快的上了自己的马车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冬日阳光透过车帘照着凤知微脸颊,白得不似人色,她端坐车中,闭着眼睛,马车微微摇晃,一缕被冷汗湿了的乌发,鲜明的垂落在脸颊上。
“恢律律——”健马一声长嘶,马车一震,魏府到了。
马车一震,凤知微身子往前一倾。
“哇。”
一口紫黑色的,憋到现在的淤血,喷在紫底金边的车门帘上!
冬日的天光沉没得很快,刚才还遍地昏黄,一眨眼便换了黑暗人间。
凤知微睁开眼时,听见窗外风声游荡,像一个人衣袍飞卷洒然离去的脚步声。
在刚才,在阴阳与生死之间游走的梦里,似乎有个人也曾来过,用温暖如初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梦中似乎还闻见淡淡的青草和阳光的气息,伴着呼卓雪山上雪沫的清朗,睁开眼的那一霎,四面悠悠长笛声响,大片金色的云雾弥漫而开,浅浅的人影飘然转身,朦胧中回眸一笑。
凤知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努力的抓挠,喃喃道:“赫连……”
她只抓着了寂寥的空风。
惟愿一切如一梦,到头来破碎虚空。
她闭上眼,半晌,有细细的水流,从眼角缓缓的流下来。
无声无息,无休无止,也似要和那七日里赫连铮的血一般,直至耗尽一切的流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门声微响,宗宸端了药进来,凤知微没有睁开眼睛,就那么任自己流着泪,问他:“都准备好了?”
这是她接到噩耗之后的第一句话。
没有任何哭诉和愤怒,当噩梦降临,一切的自责和怨愤,都是浪费。
唯报仇耳。
“嗯。”
凤知微坐起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顺便还从怀中摸出几颗补药吃了。
从现在开始,她的身体就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了,她必须要比谁都健康长寿的活下去,最起码得活到报仇之后。
喝完药她盘腿坐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泻下来,将巴掌大的苍白的脸掩了大半,一双深黑不见底的幽幽眸瞳,看起来越发慑人。
“已经派人去查真相。”宗宸道,“此事能以这种方式报上朝廷,而没有其余声音,很可能赫连……灭掉了对方的口。”
凤知微闭上眼睛。
以一己和七彪之力,在千里追杀长路上,留下了所有敌人的命,用最决绝干脆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秘密泄露的可能。
赫连,这是你用命换来的。
“辛子砚必定有份。”半晌她轻轻道。
那日卫所牢狱里,那暴怒的男子对她道,魏知你别得意,我有法子治你,当时以为不过是文人意气。
如今想来,却原来一语成谶。
那日胖阿花之死,她也曾惊于冤冤相报的无奈,也曾想过违背誓言就此收手,只取了皇帝性命,不必管人家帝国倾覆。
然而所有的恩怨,只有旁观者以为可以轻易放手,陷身仇恨当局者,谁也不甘轻轻放下,你退了,必有人再进一步,拦路当头,霍霍操刀。
深仇之局,退便代表着被人攻城掠地,杀入中军。
从今日起,她再不退。
“辛子砚一人,绝无这等能力。”宗宸淡淡道。
凤知微沉默。
确实,虽然他有份,但绝不可能动如此手笔,千里追杀不死不休,将一代黄金狮子王逼至绝路。
真正的主使是谁?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像一座巨石,梗在胸臆当中,无法吐出。
纵观天下,有这般狠辣这般实力的人,也许很多,但是有这能力,而又和她敌对的,却也只有那一个。
凤知微努力的思索她还有什么仇人,然而她一直人缘极好,做事也干净,她处理过的那些人,太子,二皇子,五皇子,南海常家,所有可能的仇人,都在这几年步步高升的过程中,不动声色的解决了。
她的敌人,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
足足半刻钟心海翻腾,到得最后近乎绝塑,她比任何时刻都希望此时自己的敌人很多很多,好让仇人的目标不那么别无选择。
室内沉默如磐石,压得人无法言语,很久很久之后,她却还是近乎艰难的道:“我总觉得……宁弈虽和我敌对,但不至于要如此……激怒我……”
宗宸静静看着她,问:“那你说是谁?”
凤知微偏转脸。
“知微,我以为你从来不会自欺欺人。”半晌宗宸淡淡道。
凤知微默然半晌,凄然一笑。
“这事是他或不是他,有那么重要么?”她披衣起身,看着窗外无月的深黑苍穹,“所有加诸赫连一刀一剑的人,我绝不放过,敌对早已注定,仇恨越来越深,最终都会是你剑来我刀往的结果,没有区别。”
宗宸沉默下来,良久叹息一声。
四面空寂,晚来风急。
却有急速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一路直冲向这座隐秘的书房,隐约有人阻拦,还有低低的啜泣之声。
凤知微怔了怔,随即听见扮作管事的血浮屠手下轻轻敲门之声,满是为难的道:“主子……佳容姑娘……”
佳容?
凤知微脸色白了白,佳容是上次赫连铮带回来硬塞在她这里的,当时她不肯要,佳容也不肯跟着她,但赫连铮硬梆梆丢下话来,她要是敢再偷偷回去,他就立即把她嫁了,赫连大王说到做到,这一句直接吓住了佳容。
后来她把这姑娘带回帝京,心里其实也很头痛对她的安排,只想着等时间久了佳容的心思淡了,想办法给她找门好婆家,不想那丫头虽然不哭泣,却也不再见人,自己找了个屋子把门一关,竟然是一副心如死灰在家修行的模样了。
凤知微有时候也觉得莫名其妙,她听赫连铮隐约说过这女子是宁弈带出府的,也曾怀疑过她对宁弈别有用处,不想宁弈带她出府之后竟然就这么把她扔开,从此不闻不问,也没有接管她的打算,宁弈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并不知道当日宁弈和佳容同睡一床的事,赫连铮是铮铮汉子,从来光明正大,不屑于背后说人是非,越是情敌,越不说。
此时佳容失态,想必是已经得了赫连铮死讯。
“魏知——”不等那管事禀报完,砰一声门被撞开,佳容披头散发扑了进来,眼珠子一转看见凤知微,扑过去就抓她的肩,“大王,大王他——”
她脸色惨白,满脸泪水,一头乱发乱七八糟的粘在脸上,在乱发间哀哀瞪着眼睛,眼神里满是无尽的祈求和希望。
祈求刚才听见的消息,不过是个梦,噩梦。
凤知微闭上眼睛。
是她疏忽,应该关照府中人封锁消息,佳容不出府,可以长长久久的瞒下去,然而现在顺义大王薨了的消息已经传遍帝京,就算自己骗了她,只要她出府打听,立即就会得知真相。
与其让她出府打听在府外出事,不如就在这里,将那高悬的刀,劈下吧。
“是。”她手按在心口,靠着桌案,一字字道,“赫连,没了。”
佳容还抓着她的襟口,维持着那个姿势瞪着她,她像是没听明白那几个字,又像是突然失聪失语,她就那么僵硬着,眼神里的祈求和希望,却渐渐换成了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那也是一片带着死气的黑,像极地之海涌起的黑潮,所经之处,生灵涂炭。
半晌她松开手,缓缓抬起手掌,似乎想掴一下凤知微,好怒斥她在胡说她在骗人,然而手刚抬起,她便眼睛一翻,软软的倒在一边。
她晕过去了。
凤知微靠着桌案,偏着头,闭着眼,月光斜斜照在她侧脸,脸色比月色更白。
宗宸无声的将佳容抱起,放在床上给她把脉,半晌道:“急痛攻心,没事。”
突然又“咦”了一声,本将松开的手又搭了上去,半晌道:“她这脉象……”
他正想说什么,床上佳容突然翻了个身。
她姿势很有点诡异——侧身而躺,双手伸直,乍一看不像在睡觉,倒像在做什么仪式。
这古怪姿势顿时将两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随即凤知微和宗宸,听见佳容开始说话。
先是一段古怪的音节,似是一种特别的语言,随即她停了停,换了汉话。
“……落日之裔,皇朝之宠,得天下则覆天下,得天下则覆帝嗣……”
这段话反复重复了三遍,随即又换了几句,其中有句,“……假夫孽缘,血尽草荒……”
凤知微听着,脸色一变。
假夫……佳容和赫连铮曾经在大越结亲,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可不是假夫?
而后一句,不正是应了赫连最后的结局?
佳容这梦话,是有感而发,还是……早已预见,只是自己不知?
心中突然滚滚流过一段话。
“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预言能力,能预见和自身或亲友相关的未来,仿若得宠于天神,得见来日。”
长熙十二年,宁弈母妃废宫内,宁弈曾如是说。
他那母妃,便是传说中天帝之宠的落日族公主,于大雪青松之下从天而降,唱着无人能懂的歌。
那无人能懂的古怪音节,是不是刚才佳容最先说出的那些?
“……落日之裔,皇朝之后,得天下则覆天下,得天下则覆帝嗣……”
宁弈,是落日族的后代。
虽然最后一句凤知微还不明白,但最起码,前面三句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
最关键的那句——得天下,则覆天下。
凤知微手扶着桌案,掌心冰凉,一瞬间似看见命运铁青的脸孔,面无表情的逼近。
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很多。
明白了宁弈为什么一直不受宠,为什么展露才华后愈发被打压,为什么明明才干超于众兄弟之上,却始终不得立为太子。
老皇年迈,有心无力,看着他渐渐掌握朝政,却还守着最要紧的那个位置不给,就是因为这句“得天下,覆天下。”
他害怕皇位交给宁弈而自己被害,他害怕宁弈得了天下而覆了天下。他害怕被这个儿子威胁,失去一切。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宁弈对皇位志在必得,却从不肯轻举妄动,在很多有机会的时刻都主动放弃,那是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父皇信任的儿子,他说不定时刻处于无处不在的警惕防范之下,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多无数分谨慎。
他费尽心思找到佳容,就是为了她的落日族后代身份,就是为了找到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预言。
知道了预言,佳容自然对他便没有了用处,万万不能带在身边招来怀疑。
凤知微想通这其中关节,脸色却越来越白,她在此刻触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却依旧没想明白——儿子已经凋零几尽,如果不能立宁弈,那天盛帝到底还在等什么?
纷乱的谜从心里掠讨,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个决然的念头。
身后宗宸并没有明白佳容说了什么,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异,他在问:“血浮屠所有成员已经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万大山和华琼联络?”
“是了。”凤知微仰起的下颌镀着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了,赫连……薨了,凤知微作为他的大妃,会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暂时做不得了。但在走之前,我还要最后以魏知的身份,做两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凉。
竖起两指如刀:
“谏!杀!”
长熙十八年年末,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家准备着普通的年饭,普通官宦忙着办理普通的公务,一切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在平静的大地之上,却有一股暗涌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无声注入皇朝的经脉。
十二月,山北。
一家铺子的老板,指挥着伙计取下悬在门上十多年的匾额,团团脸富家翁似的老板,接过匾额,有点爱怜的吹了吹上面的灰。
“林老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歇业了?”街坊拥挤着看热闹,眼见开了十几年的老铺子就这么关门,眼神里流露不舍。
好人缘的老扳呵呵的四面拱着手,“是咯,是咯,京中的侄子接我去养老,这些年承蒙大家照顾,在这里谢谢咯。”
“林老板好福气。”众人呵呵笑着,羡墓的看着那些特别精干的伙计收拾了细软,一辆马车辘辘而去,车子走出好远,还有人啧啧赞叹:“享福去了啊……”
十二月,河内。
宏伟的庄院里走出一群汉子,这么冷的天气还敞着胸,露出深深浅浅的刀疤。
当先一人潇洒的背着个包袱,大步走在人前,一群人依依不舍跟着,那人突然止步,朗然一抱拳,大声道:“兄弟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二当家,你要去哪里,怎么都不肯和兄弟们说?”一群人怔怔看着他决然而去,突然一个少年飞奔过去,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啊……”那汉子回过头,笑容温暖,抚了抚他的头,“我去干杀头卖命的买卖,可不能和你们说,好好在帮里呆着吧,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带我一起!”那少年仰着头,突然大声道。
一声出而众人应。
“带我们一起!”
“杀头卖命算什么,咱们哪天干的不是刀头舔血的活计?”
“就是,这些年不是二当家,咱们早被城南帮那群地沟老鼠给玩死,你走了,以后谁来罩咱们?”
“跟着就是,你去哪我去哪!”
“走!”
那汉子立在夕阳里,看着一群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良久,慢慢的笑了。
“好,一起!”
山南、山北、陇南、陇西、江淮……
全天盛十三道,各州各县,都发生着这样的事,无数人默默取下铺板关闭店门,无数人背着包袱走出帮工的店面,无数人拱手和官宦府邸的管事朋友们告别,无数师爷搁下毛笔潇洒痛快辞了东家。
他们走出不同的大门,走向同样的方向,如一道道细微却执著的河流,历经丘壑,流向同一个大海。
十八年蛰伏,一朝躁动,长空里刀锋横曳,将要拖断何人咽喉?
而此时,帝京。
躁动的是天盛大地,京都依旧歌舞升平,京西神水街官宦别院聚集地,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里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似乎正在宴客。
不时有一辆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车中人满面春风的走下来,再被殷勤的门政管事接了进去。
虽然此间主人没有亲自迎客,但是每个来客都已经觉得很有面子——这里是魏大学士新建的别院,今日新屋落成,以乔迁之喜广邀来客。
魏知国家重臣,饱受帝宠,为人却低调谦和,并不和任何人过多交往,这也是相臣城府洁身自好的标志,不然皇帝也难免疑心他结党勾连,但不交往不代表别人不向往他的路子,如今好容易他开金口宴客,别说接到请柬的立刻驱驰而来,就是没请柬的,托关系找路子的,也巴巴的跟了来。
一时不大的宅院花厅,竟然挤得满满,各部堂各府司翰林院都有来客,原本只是堂中开十席,如今不得不临时在庭院中增加席面,还有很多人没地方坐,厚颜和熟人挤在一起。
好在魏府下人都很有素养,人多得超乎意料,他们却不意外,一应安排井井有条,也没有说等主人来开席,直接就流水般上菜上酒。
接着便听见有人笑道:“在下失礼,不曾迎得诸位佳客,先自罚三杯——”
这声一出,刚才还热锅似的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下来,人人扭头,便见白衫少年,持杯含笑而来。
彼时满堂梅花开得正好,红梅如火,枝干劲褐,斜刽曳于青瓦粉墙,而穿花而来的少年,似乎瘦了一些,看起来越发清逸,轻衣薄裘俱皆雪色,连发带都是素白,一头乌发流水般披在肩头,在跳跃火焰般的梅花中神容如雪,他一路持杯前行步伐轻快,拂落的梅花扑入他袖襟,盈盈。
这一幕清而艳,鲜明而肃杀,所有人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也有些大员,一霎惊艳之后便是惊讶——魏大学士竟然浑身缟素,美则美矣,却于礼不合。
也有人立即释然,少年爱俏,大学士想必也不免,这样私下会客场合穿随便一些,也没什么。
凤知微一路含笑点头过去,她看人眼神极其亲切,态度令人如沐春风,不管是不是邀请的客人,是大员还是部堂小吏,都一视同仁,等到一圈走下来,人人眼光都带上几分敬慕。
“兄弟先陪三杯。”站在阶前,她伸手一引,痛快连饮三盏,酒杯一翻,底下有人忘形叫好,满堂立即热闹起来。
凤知微带了钱彦等几个青溟在朝任职的学生下阶劝酒,这些青溟学生都是官场历练的子弟,言笑晏晏态度亲切,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不多时众人皆半醉。
“前些日子兄弟惹了点麻烦事,多亏众位大人奔走游说鼎力相助,兄弟借此机会,一并谢了。”上席凤知微又是痛快一杯。
众人都知道她是指前段时间的河内书案,其实那场案子涉及两大学士,众人也没敢说什么,但此时大学士承情,自然没人说破,都连连举杯说些“大学士逢凶化吉”的吉祥话儿。
“近些日子我常进宫,陪陛下说些话。”凤知微随意转着酒杯,闲谈般开了头。
众人都凝神听着,最近陛下身体有恙,朝会改成三日一朝,还时常不到,宫中隐约有消息说陛下今年冬旧疾复发,身子越发不好,这消息让众人心底猫抓似的,却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满朝上下,只有寥寥几位重臣可以随时见驾,魏大学士就是其中一位,众人今日来得齐全,也有几分听内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静,凤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长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儿,说那时不需如此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年纪越大操劳越多,身子骨儿有些吃不消。”
众人都默了一默,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长熙十二年前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有人想了起来,脸色一白。
长熙十二年之前,有太子!
那时天盛帝为了锻炼太子,使他早日熟悉国务,一年中有半年是太子监国,太子带着几位兄弟掌管六部和国内大小事务,重大国务才由陛下亲裁。
陛下终于要立太子了?
众人立即都有些呼吸急促,眼光发直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却不说话,随意把玩着手中一盏玉壶。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她的酒壶和众人不同,整块青玉,雕成牡丹花形,龙脊把手,精致无伦,而光线照过来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把手上凸雕“楚”字。
楚,楚王府。
这想必是楚王赠给魏大学士的爱物?
官们都是很敏感的,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魏大学士提出这样一个话题,又有意无意展示了这样一件东西,其间代表的意思,立即令无数人陷入深思。
陛下既然和魏大学士深谈到这个话题,必然也暗示了心中属意人选,如果不是楚王,魏大学士一定会将所有能表现和楚王关系良好的物件都束之高阁,而不是这样公然展示两人的好交情。
也是,除了楚王,还有谁呢。
有人四面望望,发现虽然簪缨云集,但偏偏就没有那些最旗帜鲜明的楚王阵营大员,很明显,魏大学士替楚王鼓吹来了,其余人是在避嫌避开,以免被攻击为结党谋位。
“可惜七殿下不在,他往日最喜欢我府里的古月清雪茶。”凤知微又淡淡道。
众人神色又是一闪——陛下老迈,皇储择选在即,十殿下资质普通,最有竞争力的七殿下却还在南方监军,岂不说明陛下心意所在,只有楚王?
“明人不说暗话,和众位大人也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凤知微敲敲酒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父,宗庙承继当务之急,如今这情形,为人臣子者绝不可明哲保身不顾国政,兄弟是要上折子的,便是陛下震怒治我妄议朝政,也顾不得了。”
众人都低头喝酒,心想你都知道陛下想立谁做太子了,上个表章不是正投陛下所好,哪来的震怒?既迎合了老主子,又讨好了新主子,只怕是首立有功,再上层楼吧?
众人眼珠子在酒盏里骨碌碌转,心里已经开始在打请立太子奏章的腹稿。
谁要是第一个上请立楚王为太子的表章,谁就可保未来几十年富贵荣华,
满堂有一瞬间的沉寂,随即又故作热闹起来,渐渐的有人开始告辞,这些人开了头,便越来越有人坐不住,以各种理由辞去。
凤知微高踞上座,含笑看着那些人揣着兴奋的神色离去,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今日出了这门,就会立即策马狂奔,奔向自己以为的荣宠终生。
这是她以魏知的影响力,做的最后一件事。
明日请立楚王为太子奏章将高高堆满陛下案头,换得疑心病第一的老皇全部的警惕和不安。
明日将有很多人被贬斥,很多人被查办,很多人被牵连,明日皇帝会惊觉到楚王阵营力量的强大,惊觉到楚王对大位急不可耐的野心,惊觉到皇权之前有人的步步紧逼,他会终于下定决心,全力出手,打击那个假想敌。
而她,将首当其冲,因为替楚王殿下鼓吹呐喊请立太子,贬出京师。
她要去向那海阔天空草黄处,将仇人鲜血遍洒。
等到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另一个她。
凤知微淡淡的笑着,笑意远离眼眸,清冽的酒液晃动,倒映她一身缟素,身后的天空,被横斜的梅枝割裂。
去吧。
看今日黄金台上一席酒。
覆一怀雄心于明朝。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章 复仇之血
长熙十八年末,祥和的新年前夕,在各官衙即将封印休假之时,一场纷纷扬扬的“请立太子”风波,迅速席卷了整个朝廷。
一夕之间,御书房案头堆满了来自各部堂各司院大小官员的奏章,长短不一,语气不一,内容却都惊人一致——请立楚王为太子。
大员的奏章多少还有点顾忌,只说储君国家重器不可久悬,请陛下早日圣心默运择定为要,大多数官员的奏章则直接坦率,对楚王充满褒奖推崇之词,就差没说没殿下国家就得灭了。
最早上奏章的是一位斡林学士,此人素善钻营,号称墙头学士,得了魏大学士一言提示,回府彻夜疾书,生花妙笔,满腹文章,都用来雕饰了未来天子的才德功勋,只求陛下眼前一亮,楚王心中感激。
朝堂之上这位学士一本奏上,天盛帝眼睛亮没亮,隔得远看不清,半晌。皇帝只沉沉说了一句:“众爱卿有本,下朝后投皓昀轩,内阁稍后统计报朕。”
当时楚王免冠跪前,连连逊谢,当时老皇脸孔掩在阴影里,对这儿子温和抚慰。
好一副皇家敦睦父慈子孝景象,众臣看在眼底,更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很对。
一句有本奏来,奏章便成雪片,胡大学士数得手软,连连苦笑。
事后皓昀轩统计,计有奏章一百七十八份,涉及各司院部堂,三品到六品都有,份量虽不太足,胜在人数够多,看起来令人颇惊心。
更糟糕的是,一些外围的楚王阵营官员,平日里得不到核心消息的那些人,也卷进了这场请立太子风潮,宁弈因此便更加说不清。
老胡一边数一边哀怨一边哀怨一边庆幸——多亏殿下消息灵通,那晚魏大学士设宴,事先没有风声,请客速度很快,楚王阵营的大员都没得到邀请,但殿下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宴散后直接命人拜访了当日所有参加魏府宴的三品以上大员。
当时时机紧急,光是打听名单派出人手便费了时辰,已经无法将所有人都拦住,所幸三品上大员最后都没参与,好歹没让陛下觉得楚王势力已经足可控制中枢。
当时他连夜得知后又惊又怒,表示要上奏章弹劾魏知煽动众臣妄议国政,然而不过换了殿下淡淡摇头。
“你错了。”他负手窗前,仰望云天之外,神情淡淡沧桑,“你弹劾她什么?从头到尾,她什么实在话也没说,重臣上表请立太子,也是操心国事一怀好心,这事历朝都有,不算重罪,再说……”他凉凉的笑了下,“你弹劾,只怕正中她下怀。”
老胡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当他翻到某个奏本时,眼瞳突然缩了缩。
告病在家的魏大学士,终于上了本章,虽然没有明说要请立谁为太子,却将楚王狠狠的夸了一顿。
这一下便如火上浇油,刹那燎原。
当日老皇坐镇皓昀轩,亲自数那些奏章,当胡圣山战战兢兢将这份奏章捧过去的时候,原本数着那些雪片早已面色阴沉的皇帝,终于被那重臣的名字撩拨出了压抑已久的火气。
他将奏本重重掼在桌上,哗啦啦散了一地。
“好,你好——”
然后他拂袖而去。
皓昀轩沉寂如死。
宁弈端坐如故,眼帘垂下,遮掩了眼底翻覆沉冷的神情。
你终究是要回去一趟的。
我,且等着你回来。
十八年年末,很多人没能过上好年,天盛帝以“阴谋结党,妄议朝政”之名,贬斥了一大批官员,大部分逐出帝京,发往边远州县,楚王也受到了“不安本位,窥伺储君尊位”的斥责,卸去所领六部事务,回府潜心修心养性,连魏大学士都受了牵连,贬出帝京,任山北道提刑按察使。
最倒霉的是那个首议请立太子的斡林——他被打发到河内临近南摩国的一个小城当城门领,连贬五级,河内那块地方荒凉贫穷,食物奇缺,据说主食是糠皮,米价贵如珍珠,这位大人想来很快就可以减去多余的一百八十斤。
这一番动作,等于鲜明表达了天盛帝的态度,众臣一时都陷入了茫然,夹起了尾巴做人。
那段时间天天有人出京,俱都含泪相送抱头痛哭,也有平静的,比如凤知微。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请回吧。”凤知微在京郊秋晚亭前团团一揖,含笑向前来相送的青溟学子们告别。
这次请立大潮,青溟学子们并没有卷入,于是在朝中官员连遭贬斥之后,空出来的职位自然被这些原本家世出身就很优秀的学生们递补,几乎人人都升了一级。
学生们想着大人自己被贬,却将他们保护得很好,不由更加热泪盈眶依依不舍,凤知微费了好大口舌,才将人都劝走。
一转身却看见还有一个人站在原地,却是钱彦。
“学生已经辞官。”那男子微笑一揖,“司业带我去做个幕僚吧。”
凤知微默默看着他,同富贵易共患难难,飞黄腾达在眼前,犹能决然放弃,非大定力者不能为。
“学生这条命是司业的,司业往何方走,学生自然跟着。”钱彦笑容若有深意,凤知微心中一动,瞟他一眼,这人极其精明,莫不是猜着什么了?
一瞬间她有些犹豫,然而眼角突然又瞥到一个人,顿时将要讲的话忘了。
不远处秋晚河边,一人黑色轻裘月白长袍,悠悠临水而立,朝霞粼粼如金,他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修长。
钱彦早已无声无息退了开去。
凤知微立在原地沉默一刻,随即坦然行了过去。
那人没有回头。
“秋晚河临秋看晚,最有景致。”他道,“这四面枫林,深秋之时红叶纷落,于碧水之上悠游,是帝京十大景之一,你这些年奔波忙碌,从来没有好好观赏过这里,但望明年深秋,你能来看一看。”
“我也但望可以。”凤知微含笑和他并肩而立,“殿下此刻来送我,不怕引人非议吗?”
宁弈低头看河水,波光粼粼里当真是俪影双双,可惜瞬间便要拆分了天各一方,再见时就算能站在一起,那也只怕是对面持刀相向。
“能令我陷身最大非议的,向来只有你一个。”他笑了笑。
凤知微也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殿下那是在怪我了之类的废话,她和他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恩与怨,若只是个人之间的仇恨,彼此都未必不能后退一步,然而对立的是血脉,是生死,是家国,是所有巍巍沉厚山石难撼的一切。
那一年宁安宫娘亲榻前,她在娘最后目光逼视下,在她耳边发了最毒的誓。
“若不能复国复仇,则娘和弟弟灵魂永不解脱,日日受地狱赤火焚身之苦。”
娘是何其的了解她,知道只有拿她自己死后灵魂来发毒誓,才能令她在这条艰难苦痛的路上咬牙走下去。
若只应了她自己生死,她早就轻易抛掷。
却不能想象娘的灵魂永久沉沦,不能想象为自己死的弟弟,死后依旧不得解脱。
她欠了她们的,不能从生到死,都永无止境的欠下去。
“忘记我吧……”很久很久以后,她一声低语如叹息,在河面上落蝶般轻飘飘吹开去。
“我忘记不忘记你,是我的事。”宁弈淡淡道,“但我不要你忘记我,知微,哪怕恨也好。”
“你是为了让我恨着你,才对赫连下手?”凤知微一句话轻若草芥,份量却千钧般重。
有怀疑,就问,就算是敌对立场,她也不要隐藏的误会拨乱了既定的步伐。
“不。”宁弈答得也极干脆,“知微,你不该问这句话。”
凤知微扭过头去,眯眼注视着燃烧着红霞的天空,半晌轻轻道:“可是抱歉,有辛子砚。”
是了,终究是敌对的。
她必杀辛子砚,他却也不能放弃,要紧的不仅是那一条命,还有楚王阵营对主子的信心和忠心,如果他连一个忠心属下都保护不了,如何令那许多人归心?
彼此都已箭在弦上,不发,便首先要勒伤了自己,就像无论宁弈有没有对赫连下手,她都必须在离开前杯酒动群臣,只有他暂退中枢被皇帝猜忌,那个十万大山挖华琼的计划才能被安然搁浅。
凤知微蹲下身,掬起一捧河水,对着宁弈张开五指。
清冽的河水飞速的从她指缝间泻去,像刹那溜走的时光。
“往事悠悠如逝水。”她道,“去者不可回,来者不可追,仅以此,临别相赠于殿下。”
水流溅落,一去不回,她离去的背影清瘦而决然。
无人知转身那一刻,溅落的晶莹里,有她那一滴。
而他默然伫立,如前向水悠悠。
日光忽然收去,不一刻天色转阴,竟然下起了雪,碎雪落在黑色狐裘,刹那间薄薄一层,像鸟眉勃发的少年男子,因尘世积了满身的风霜。
恍惚间突然想起。
明日,除夕。
这一年的春节,便在路上奔波的过了。
路,是向着山南的路,并不是山北。
正月初七的时候,热闹的乐亭府城门口,辘辘驶进来一队马车。
马车很朴素,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行商队伍,一路进城无人注意,打听着到了乐亭府衙门口。
因为过年,府衙不办公,大门紧闭,那群马车停下了,也没有人出来询问接待。
“辛子砚就住在这里?”凤知微掀开车帘看着后宅方向,神色冷而静。
“你打算怎么处理?”宗宸道,“就这么直接走进门去?”
“有何不可?”凤知微淡淡道,“老辛值得最堂堂正正的死法,我要和他说个清楚再做了结。”
她下了车,看看天色,道:“呼卓风俗,大王薨,停灵四十九日后下葬,我要尽快赶过去,在朝廷来使到来之前回到草原,不然就算凤知微大妃一直抱病深居简出,也没道理不出现在大王葬礼上。”
随即她平平常常向府衙门口走去,很客气的给门政塞了银子,说是远客来访辛老爷,那门政也没有多问,老爷客人多,平常总有人来往,老爷也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并不难侍候,收了银子,并没有多问便让她进去了。
凤知微有点疑惑,她是摆明要找辛子砚算账,宁弈摆明要救他,原以为从进城开始便会铜墙铁壁步步陷阱,不想居然就这么轻松的进了府衙。
她直奔府衙后宅,时当年节,一府的人都在偷懒,空荡荡的没个人,凤知微长驱直入,在连接府衙和后宅的大红门前停下,将一直裹着的大氅脱下,交给身后宗宸。
大氅一脱,露出她一身黑色劲装,和身后三把刀!
肩后左右各一柄,腰后一柄,都是草原弯刀。
然后她抬手一敲。
她敲的姿势看起来轻而平静,然而那一敲之下,轰隆一声,整个大红门破了一大块,大片厚木板轰然砸落,溅起满地尘烟。
烟尘里几柄刀剑闪电般自大洞中递了出来!
凤知微偏头一让,刀剑擦着她脸颊掠过,同时抬脚一踢,砰一下整座门飞了起来,撞向门后的护卫。
护卫们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已经被门当头砸下。
砸下的刹那,凤知微拔刀!
泼雪般的刀光,铺天盖地自山那头呼啸而来,像那年长街之上鲜衣怒马的呼卓王世子,率八彪呼啸而过,
……久闻帝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截然不同草原女儿的娇弱美丽,好容易遇见一个,我瞧瞧。
“啪!”一指之下,马车玻璃碎裂。
“啪!”凤知微刀柄反转,弧光一射,拍碎了一人持刀的手腕。
……赫连,赫连,这一瞧便误了终生。
长刀跨越,漫空剑气如网,呼啦啦院子中涌来一群人,长剑相搭成剑阵巨网,冬日阳光下光彩流动,逼人眼目。
凤知微双手一错,铿然两声肩后双刀出鞘,迎着对方刺来的剑网飞身而起,半空中脚尖一踢剑尖,腾腾翻转如风车,落下时双刀横铺,像一层淡白的雾霭,无声无息延展开去。
……金宫玉阙弥漫晨间淡白雾霭,他深青长衣,白玉抹额,双手捧尸,昂然而来。
“不许带苦主尸首上殿是吗?”
“嚓。”
他一手探出坚硬如刚,Сhā心一剖,掷肝入殿!
“嚓。”
凤知微双刀交击,轻烟般掠过剑网,雪光一闪血光一亮,越过对面剑光,将刀光抢先剖入对方咽喉。
刀尖入肉声音细微惊心,似那年殿上,铮铮如铁的男子,每句话都似刀锋切入金铁躯干。
“臣只见过她一面,此女无貌,却有才,臣喜欢。”
……赫连,赫连,别人轻描淡写一句话,于你却是一生。
剑阵破了一道口子,更多的人递补上来,战阵却已经被逼到台阶之下,凤知微双刀团转如一朵满身是刺的花,落在哪里,哪里便溅出玛瑙般的血色。
漫天里剑气森寒,四面的落叶瞬间被瑟瑟绞碎,细盐一般飘飘洒洒。
……一场求亲比武,折了草原世子,认了冤枉姨妈,吃了一嘴盐巴。
“铿。”顾南衣的玉剑穿过三隼的金锤,贯穿了草原雄鹰的骄傲。
“铿。”凤知微连刀带人扑出,鬼魅般穿过对方剑网之下细微空隙,在自己撞上对方剑锋之间,将自己的刀穿过对方胸臆。
“草原男儿,今儿真是让小姨我刮目相看!”
“忘记告诉你……我们草原,小姨也可以娶。”
……赫连,赫连,那一年的盐巴,如今吃在了我心里,真涩,真苦。
日光迎着剑光,交剪着碎了的风,四面都是嘶嘶流动的冷气,台阶已经碎裂,满地横流鲜血,廊柱上印下斑驳的刀痕,黑衣护卫们倒卷起黑色的披风。
……王庭之争,河谷之盟,瓦解在他和她携手之中,呼卓的子民载歌载舞等待他的归来,少年的王,笑意凌然眉梢。
“唰。”
他一骑飒然霹雳穿越长草,自高岗奔下,他的银色披风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
“唰。”
凤知微转肘、移步、运刀横拍,刀光如匹练,狂猛霹雳,拍碎三柄长剑,碎裂的剑尖如星丸弹掷,射入敌阵中心。
恍惚中听见他大笑于云端之上。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边,我好快活!”
……赫连,赫连,那个此刻,如此短,如此短。
剑阵在收缩,从门口到院中到阶下到廊上,她双刀如练,步步紧逼,护卫们慑于她的凶猛,不住游走,有两个褐衣人,电射而来。
……你是潜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你是札答阑的劫数和陷阱,他挽着你,就像挽着行走的骷髅。
“啪!”
带刺的荆条打在背上,肌肤拉开深深沟壑,鲜血喷溅出沉默的力量。呼卓大王判自己忤逆鞭刑,所有人默默看着他血染金色王袍。
“啪!”
两名褐衣人电射而来立足未稳,凤知微于剑阵之中一个大弯身,两刀激射撞翻最后两个黑衣护卫,带着他们的身体穿入室内撞倒屏风。
她手中已无武器,对方眼底露出喜色,凤知微却一声冷笑,黑发飘散落在唇边,惊心的厉与狠,对方剑势当头时她暮然一个俯身滑跪,反手一拔腰后长刀终于出鞘,草原弯刀弧光一闪,半空弹射,日贯长虹!
刚要扑下的人,鲜血滚滚栽跌开去。皮开肉绽血色一闪。
恍惚间是那年他皮开肉绽怵目惊心的背。
“知微,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赫连,赫连,你总想着给,却没想过得,你一生给我的唯一一个给的机会,是给你报仇。
四面的风突然紧了紧,掺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满地里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青石地面汪着一泊一泊的血痕。
只剩下一个褐衣人,持剑颤然相对,露在面巾外的双眼有骇然之色,却不肯离开,凤知微冷然看着他,将双刀交于右手,左手单刀拖在地上,上阶、入廊、穿堂、逼近屏风……鲜血一滴滴浓稠的从刀尖滴下,她步步前逼,他步步后退。
从门口到院内到阶下到廊前,不长的距离,像是她和赫连相识这不长的一生,长街碎窗初遇……金殿剖心陈冤……秋府求娶败北……书院墙头相戏……南海一路相呃……草原携手御放……大越潜敌相救……西凉巧诈摄政王……他陪她经历了大多风雨,二十四年生命浓缩所有炽烈,只献给她一人。
最后一面他答应她早日凑满王帐十位美人,一生里唯一一次食言。
鲜血涔涔滴落,洗不尽她眸中杀机,是非对错此刻不管,她欠的要还!
长刀斜斜挑起,染血刀尖森然指着那勇气可嘉的最后的褐衣人,那人挡在屏风之前,屏风之后,想必就是一直没有露面的辛子砚。
“饶命——”最后一步刚要迈出,后堂里突然涌出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仆人仆妇装扮,看见这一地尸首都惊得一声喊,乱糟糟四面逃开。
凤知微没有动。
冤有头债有主,她再怒火填胸,也不枉杀无辜。
四面的仆人如流水一般从她身侧逃过,没有人敢多看满身溅血凶神恶煞般的凤知微一眼。
却有一人,在抱着包袱经过她身边时,极快的一抬头,惊惶畏怯的目光一闪,随即赶紧低下,要从她身边溜过去。
凤知微一直紧盯着对面褐衣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下人,然而眼角余光那么一瞥,突然就看见了那个包袱。
包袱看起来就很沉,露出些棱角,像是金银元宝之物。
大乱在即,逃命尚且仓皇,一个仆妇还记得收拾金银?
一个仆妇,又怎么会有大锭金银?
凤知微眼光一沉,落在妇人双腿,虽然穿着裙子,依旧看得出她走路姿势微微有点外八。
此时那妇人已将溜过去。
凤知微突然闪电般一抬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那人似乎想惊呼,随即想起什么不敢发声,只闷声挣扎,凤知微越发怀疑,一抬手,劈掉了她的风帽。
风帽掉落,露出一张满是黑白斑的妇人的脸。
凤知微怔了怔,一瞬间以为自己怀疑错了人,正想道歉,那妇人眼中流露出的无限惊惶,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仔细打量起这人眉眼,这妇人似乎已经简单的化过妆,但易容手法烂得可以,将一张脸搞得色彩斑斓,她不敢迎接凤知微目光,将脸晃来晃去,眼光慌乱的四处射在地面上。
凤知微看着看着,却慢慢眯起了眼。
半晌她突然笑了。
满堂鲜血,一身肃杀,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却在笑,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那妇人也忘记躲闪了,看着她的眸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极慢极慢的,以一种奇怪的音调道:“好久不见,梅朵。”
那妇人正是梅朵,趁乱想装仆妇逃走,此刻听见这一句,眼睛翻了翻,便要在凤知微手中晕倒。
凤知微立即手指一扼,扼在她颈后痛筋,梅朵啊的一声尖叫,涕泪横流,再也晕不过去。
“我说,你怎么在这里呢。”凤知微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她,在手中悠悠的晃,“哎,你知道吗,赫连薨了,怎么,你是要去奔丧么?”
梅朵直直的瞪着她,“啊啊”几声,眼泪滚滚的落下来。
“当初马屿关守门官明明已经换掉,赫连却没有接到消息,一封王庭文书丢失,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凤知微逼近她耳侧,轻轻道,“按说王庭文书丢失也没关系,没有人能认得,不过,梅朵姨,曾被王庭如公主般对待的你,懂不懂呢?”
“我我我……我我我……”梅朵在她手中颤抖着,嘴唇一开一合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谁被凤知微这样满脸鲜血又满脸笑容的看着的时候,只怕都不容易说出完整的字眼来。
凤知微静静看着梅朵的眼神,那眼神里的怯懦畏惧仇恨疼痛种种般般复杂的情绪此刻都在她的眼底,不需要拷问,不需要探查,一切潮过沙滩般鲜明在了这里——是梅朵。
是梅朵,竟然是梅朵。
以为早已死去的人,犹自活着作祟。
天娇啸傲的赫连,竟然间接死在曾经爱过他的女子手里。
女人的嫉恨心如此可怕,而天意如此薄凉。
“草原用奶水养了你这头狼。”凤知微在她耳边轻轻的道,“你回报了满身的毒汁。”
“你才是草原里连血都带毒的母狼!”梅朵到了此时也不再存侥幸之心,霍然抬头,厉声道,“达玛阿拉说过的!你才是札答阑的劫数和陷阱!”
凤知微闭上眼睛。
似在听着风中传来的主宰者高远而苍凉的声音。
随即她还是闭着眼睛,用一种淡淡的语调,道:“是吗……也许。”
第一个字出来的时候,她的手,落在了梅朵上臂,手指轻轻一紧。
“啊——”
骨裂声起,伴着梅朵凄厉直入云霄的惨呼!
咔咔咔咔。
四字说完,四声骨裂。
来自四肢的骨裂声。
凤知微始终闭着眼,懒得去看那张她厌恶至深的脸,一松手,梅朵如一团烂麻袋般瘫软在她脚下。
“我不杀你……”凤知微冷笑着,俯脸看在她脚下抖成一团,已经痛得说不出话的梅朵,后者在剧痛中听见这一句,正惊喜的勉力抬起头,感激的要去拉她袍角。
凤知微一闪身嫌恶的避开,一脚将她踢入尘埃,在梅朵凄厉的惨呼声里,她淡淡道:“对一个人最严厉的惩罚并不是死,是死也不给你痛快的死,梅朵,你不过一个草原婢女,是仁厚的牡丹大妃呣子感念你的恩情,给了你公主般的供奉,养大你成|人,你如果有一点良知,都不该对札答阑下手,你的虚荣骄傲和贪念害了札答阑,现在,你就用自己的血,去洗掉草原子民的愤怒吧!”
她转身,对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掠阵的宗宸道:“麻烦先生,吊着她的命,我们带她到草原。”
梅朵的身子,蓦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惊恐的瞪大眼,拼尽最后力气嘶喊起来,“不!不!我不回草原!不——”
此刻她被凤知微拖回草原,面对愤怒的牡丹大妃和草原子民,那下场必然比死还痛苦一百倍。
“把札答阑还给我。”凤知微怆然大笑,对着她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我就放过你!”
梅朵眼睛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凤知微毫无表情转过头去,道:“看好她,在到达草原之前,让她活着!”
“是!”
梅朵被拖走,凤知微转过头去,冷冷盯着对面那个一直后退却一直不走的褐衣人。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鄙弃——辛子砚虽是仇人,但素来磊落,今日到现在都躲在屏风后,任护卫被杀得血流成河,任她步步紧逼,却连面也不露,有点不够汉子。
在死亡危机之前,是不是人人都会这么怯弱?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也自私一回,为什么要选择含笑赴死?
“你回去吧。”对面褐衣人突然开口,“我们不会给你杀了辛大人,你往前一步,我们会有更多的人拦阻你。”
他的口音有点奇怪,像是故意压得低沉。
凤知微皱起眉——宁弈选择这样硬磕的方式来保护辛子砚?这似乎不像他的风格。
她微微笑起来,道:“是吗——”
依然是悠长的一声,声音未落,她移步一转,霍然扭腰!
“铿!”
一道黑色的刀光,从她胁下一个诡异的角度突然射了出来,像黑色流星一抹刹那跨越,地面上未凝结的鲜血被这一刀的刀锋激得四散而起,晶莹鲜红桃花扇般散开,扇面刚刚那么妖艳一绽,“哧”的一声黑色刀光已经蛇般穿堂过阶,劈入对方胸骨!
噗的一声鲜血迸射遍染屏风如血色江山!
咔嚓一声,那刀似乎被机簧弹出般劲道十足,瞬间扭动自那褐衣人胸骨处钻出,破屏风血色江山图直贯而入,咻一声射入屏风之后。
一声沉闷的钝响,屏风后有人重重跌落的声音,半晌,有浓稠的鲜血,粘腻的自倾倒的屏风后,流出来。
凤知微半跪于堂前,黑发披散,满面鲜血,拄着自己三把刀,看着自己的,第四把刀!
冬日寒风将雪沫和血沫吹起,她眼神冷漠面容如雪,掠起的乌发之梢凝着血珠。
堂上堂下,尸首数十,她孤身执刀,一路行来,十步杀一人。
四面沉寂如死,静到听见鲜血凝结的声音。
寂静里铿然一声,凤知微弃刀于地,仰首大笑。
笑出眼泪。
赫连!
我用你最喜欢的痛快方式,为你报仇!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一章 袭心
冬日风冷,屏风后流出的鲜血已经凝结。
凤知微怔怔注视着倾倒的屏风,那里只露出一方浅色的衣角,侵染在血泊中。
重重护卫,从门口杀到室内,她藏着的第四把刀终于杀了辛子砚,不知道为何,心中却会无痛快之意。
半晌她抬步上前,绕过屏风。
屏风后的人背对她侧卧,手肘弯曲遮在脸前,长发披散,看不见脸。
凤知微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去抬辛子砚的手肘。
对方双手交叠,弯曲在脸前,一个重伤将死之人痉挛的姿势,要想看见对方的脸,就必须把手伸进弯曲的双臂之间拉开。
凤知微手指伸出。
手指将要触着对方肘间。
那双弯曲的手肘突然一弹一压,闪电般将她手腕压在双臂间,凤知微空着的那只手立即一抬,对方速度更快,一手燎起似临风抚琴般一掠,指光一闪,已经看似绵软如云,实则刚硬如铁般,叼住了她的腕脉。
这人出手快得难以言述,几乎凤知微手指刚递过去,他已经制住了凤知微要害,而宗宸和凤知微护卫还在三尺之外,根本援救不及。
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等到一眨眼过去,尘埃落定。
屏风后,血泊前,一卧一蹲的两人姿势凝定,一眨不眨的看着对方。
他的手指叼住了她的腕脉,只要内劲一吐,她周身经脉尽毁,不死也成废人。
她的手指按在他双眼,只要向前一送,他一双眼睛固然要瞎,再进一步还可以捅穿他的前额。
交手不过一招,各掌对方生死。
宗宸已经在刚才一霎掠上前来,此时看见这一幕,反而停住,叹息一声,退出屏风。
带着血腥气的风悠悠的吹了进来,将她额上乱发吹落,和他的发交织在一起。
如这一生难断的纠缠。
良久凤知微轻轻叹息一声。
“殿下……”她半跪着,一眨不眨看着他,手指毫不犹豫的点在他眼帘,“辛子砚呢?”
宁弈叼着她的腕脉,斜斜倚在屏风后的薄墙上,淡淡道:“我在这里,还不够你满意么?”
“殿下是要拿自己的命来换辛院首的命?”凤知微没有笑意的笑起来,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她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按在宁弈眼睛上的手指都没有颤动一丝,宁弈也是一样。
“我本来希望能拿你的命去换辛先生一命。”宁弈笑了笑,“不过你的警惕和反应,从来都是这么无可挑剔。”
凤知微也笑了笑,宁弈确实够了解她,知道她为赫连报仇,必然亲自出手,知道这一路攻杀,她会疲惫反应变慢,他等在屏风后亲自出手,等着和她讨价还价。
“现在殿下可没法要挟我的命要我放过辛子砚了。”凤知微轻轻的将手指向前顶了顶,“或者殿下可以尝试和我死在一起,那么辛先生也就得救了。”
宁弈并无惧色,低低的笑起来,道:“是。”
然后他突然松手,放开了凤知微的腕脉。
凤知微怔了怔。
“我若能杀你,何必等到现在?”宁弈淡淡撒手,闭上眼睛,“辛先生已经被我转移走,我留在这里等你,冤有头债有主,辛先生欠你的,说到底都是为了我,既如此,何不一次清算干净?”
他含笑向后一靠,垂眉闭目不语,竟然当真一副你要下手尽管来的模样。
凤知微的手指,按在他的双眸上。
只要轻轻一送,这诸般恩怨,焚心为难,似乎便可了结。
指下双眸因了那压迫微微颤动,触及的肌肤温软,眼睛……眼睛……
“从现在开始,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一句话似飓风突然撞入脑海。
暨阳山崖上十六岁少女,扬起脸,神情温暖而诚恳。
一盲一伤,共御追杀,当年相携走过的那段路途,一瞬间光影重来。
凤知微手指颤了颤。
她微微俯低脸,看那人长发垂落神情静谧,心缓缓的绞扭而紧,似一股浸了水迎了风的井绳,微微颤抖里攥出一怀苦涩的汁来。
他丢开她手腕脉搏,却把了她心的脉象,那一场主动放弃,看似示弱,实则攻心。
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手指无力的垂落下去。
宁弈没有立即睁眼,唇角却露出淡淡一丝笑意。
“知微。”他轻轻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杀我。”
凤知微默然闭上眼,半晌扭过头,“殿下主动放我,我又怎能趁机置殿下于死地?凤知微还卑鄙不到这个地步。”
她一句话说得悠长沉冷,随即心灰意冷起身,做出要离开的姿态,但身子刚转一半,突然一个大扭身,手臂已经狠狠抡了出去!
“轰!”
黑光一闪,巨响一声,宁弈身后那面暗色涂绘黑色瑞兽图腾壁画的墙壁轰然碎裂。
薄薄层砖滚落一地,墙后的人惶然抬起头来。
三个人。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者,一个十余岁的少女,还有一个五花大绑堵住嘴的辛子砚。
墙壁突然碎裂,墙后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少女惊得往辛子砚身上一扑,但那姿势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保护,那老者被烟尘呤得咳嗽,却也颤颤巍巍的横起手中拐杖,挡在辛子砚身前。
凤知微目光缓缓在三人身上掠过,笑了笑道:“各位早,人挺多的啊。
刚才宁弈试图吸引她心神,她心乱之下确实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只是对宁弈所说的已经转移了辛子砚有些怀疑,因为她为了赶时间,来得极快,还走的近路,宁弈顶多比她早来一刻,未必能及时转走辛子砚。
心中一起疑,随即便听见墙后似乎隐约有些动静,像是一个人挣扎的声音,她这才诈做离开,骤然出手,果然发现了辛子砚。
只是辛子砚以这样一个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倒有点出乎意料。
宁弈苦笑回首,道:“辛先生,你何必——”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必如此芶且偷生?还要连累殿下你用尽心思?”辛子砚用眼神逼视自己的小姨子取出堵口布,朗声道,“殿下,你无需为难,我已经去信京中诸同僚,言及我得了严重的背疽小命难保,将来我要有什么不测,谁也怪不得殿下你。”
辛子砚话说得透彻,宁弈却默然不语,半晌道:“先生看差我了,我要救你,岂是仅仅因为怕从属离心?当年我最艰难竭蹶之时,是先生危难之时伸出援手,若非先生,我早死于众兄弟之手,先生是我恩人,我对先生有愧于心,于公于似,先生性命,我必保。”
凤知微静静负手听着,此时漠然接道:“赫连大王也于我有恩,他的仇,我必报。”
“别争了!”辛子砚一捋衣袖,冷笑道,“魏知,我不怕死,但也不愿顶着误会去死,顺义王之死确实和我有关,但我本意根本不是要对他下手,我只想抓住你私下交联草原藩王的罪证,我想动的人是你!至于顺义王,坐拥草原,就算被抓住和你私下勾连的证据,只要他不出草原,朝廷也不能拿他怎样,就像当初二皇子勾结长宁,二皇子死了,长宁不也安然无事?我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顺义王竟然丢了性命!到现在我也没明白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愿意为此负责——顺义王是英雄!顺义铁骑当初在对越大战中曾和我并肩作战护过我性命,我钦佩重义明断的顺义王!魏知,生死在即,我不屑说一句假话,无论如何顺义王因我而死,你要杀我,不枉!”他突然从身后榻底抽出一把刀,看样子是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磨得铮亮,在手中笨拙的舞了个刀花,道:“我要杀你,也天经地义,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再阴来阴去弄巧成拙,干脆今日就做一回血流五步的江湖匹夫,兵刀相见,做个了断吧!”
他唰叻的舞着刀向凤知微冲了过去,凤知微长刀一抬,啪的一下便压下了他的刀,手腕一抖,辛子砚立刻翻滚着跌了开去,砰一声重重撞在凤知微脚下。
他也硬气,推开扑过来要护的老者女子,抬起头便要对凤知微垂下的刀锋撞去,宁弈突然掠了过来,闪电似的将他狠狠拽开,辛子砚爬起来还要操刀再上,老者和女子立即死死上前拽住了他,两人一边一个扯着他衣襟,哀哀望着他泪落如雨。
辛子砚并不回头,仰首一叹,也早已泪流满面,直着脖子哽咽道,“殿下今日保我又如何?难道要我一生在殿下庇护下战战兢兢缩头老鼠似的活?阿花死了,我也生无可恋,想报仇,仇人未死,却误杀无辜,苍天戏我如此,我有何颜面芶活?”
“姐夫!姐夫!”最小的七花尖声哭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子砚,你要丢下老父我,令白发人送黑发人么……”那老者枯树般的手指紧紧抓着辛子砚袍角,老泪纵横,堂中哭声一片,远处隐隐也传来哀哭之声,一时四面泪水挥洒,凤知微脸色白了白。
“魏知。”宁弈突然静静开口,“辛先生没有说谎,他确实无心相害赫连,不过仇恨激心,被人利用,阴差阳错铸此苦果,我知道你但凡决心要杀谁,一次不成必有下次,绝不放弃,但是你看看——”他一指辛子砚老夫和姨妹,“辛老伯何辜?金花们何辜?辛先生一死,你要他们如何活下去?你要辛老伯年近七十丧唯一亲子?你要金花们失去最后的亲人?你已经害了辛老伯的媳妇害了金花们的姐姐,你还要夺了他们的命?”
凤知微持刀的手指,颤了颤。
“你杀他,先杀了我!”七花奔过来,张开双手拦在辛子砚身前,“姐姐们在后堂,一人手中三尺白绫!你杀了姐夫,大家便都在你面前吊死!让你杀,让你杀,让你杀个痛快!”
凤知微低头,看着那女子燃烧着愤怒的眼眸,想起那日卫所大牢里,胖阿花满是血窟窿的尸体,想起抬尸而过的金花们,恨恨吐来的唾沫。
世间恩怨,最难解。
此时她已经知道宁弈的用意,他不打算和她硬碰硬为此事纠缠不休,也不打算从此铜墙铁壁护着辛子砚永远不敢露头,他要一次性了结,让恩怨面对面摊个明白,他似乎一直在让,却招招攻心,直击她内心软肋,不容喘息。
而她,明知他的心思,却当真被窒住了呼吸。
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的仇人,是不得不成为仇人的,曾经的,爱人。
身后堂门口,她听见宗宸一声悠悠长叹。
“辛子砚。”半晌她沉声道,“你说你为人所利用,误害赫连大王,那人是谁?不要告诉我是梅朵,她还不配。”
宁弈立即也回头看他,看样子也很想知道。
辛子砚白着脸,半晌却缓缓摇头,“不,她是帮我报仇,也许也有利用我的心思,但我承她的情,不能说。”
“你真是冥顽不灵。”凤知微没想到他此时还这么固执,语气森然。
“辛先生。”宁弈语气也有些不豫,“你聪明一世,为何在此事上如此糊涂?那人根本不是助你报仇,不过想利用你下手魏知和赫连铮,你既然知道被人利用,还替他保守什么秘密?你可想过,如今下手未成,对方可能杀你灭口?”
“何来杀我灭口?”辛子砚伸手一指外堂横七竖八的尸首,“他们不是特地来拼死保护我的吗?这许多人为我牺牲,我怎能卖了她?”
凤知微一怔,刚才那群黑衣护卫和褐衣人,不是宁弈手下?
“保护你?”宁弈冷笑一声,“我刚刚赶到,带护卫直接从后门进的后堂,将你捆了藏在这夹墙里,这群人进来时持刀带剑鬼鬼祟祟,正想跟进后堂时魏知到了,他们迫于无奈才转身迎敌——我看他们未必是想救你,八成是想来灭口,却发现我的护卫保护着你,无法灭口,便转而为你御敌,指望你因此感激守口如瓶,人心诡谲,你莫要想得太简单!”
辛子砚怔在那里,目光变幻,似乎也想到了一点疑惑之处,半晌长叹一声,凤知微以为他终于要说了,不想他居然还是摇了摇头,道:“不,不能。”
凤知微长刀一指,刀锋如一泓秋水逼人眼目,辛子砚苦涩的闭上眼,道:“上次落蕉山山洞里我对她发了誓,如果泄露她的身份,则阿花……地下尸骨不宁……”
凤知微和宁弈同时眼睛一亮。
这句话看似还是拒绝,其实该说的,已经说了。
落蕉山山洞里,想必曾经留下过一些痕迹。
宁弈转过脸,看着凤知微。
金花们抓着白绫奔来,挤在夹墙里,围成一圈护在辛子砚身前,都哭得双眼红肿。
辛家老父默默抹泪,含糊不清的和儿子说:“辞官吧辞官吧……”
辛子砚闭目不语,眼角缓缓流下长长的水迹。
凤知微没有接宁弈的目光。
闭上眼睛。
缓缓抬起持刀的手。
“嚓!”
昏暗的内堂里雪光一闪,长刀凛冽劈下!
远处一抹夕阳静静跌落呼卓雪山山巅,反射出千里之外的晶光,不知道哪里吹起了悠长雄浑的调子,将最后一抹余晖吹落。
草原的冬萧瑟而壮丽,一望无际在远归者的视野里。
“今夜趁夜回归王庭。”宗宸看看前方不远处布达拉第二宫的影子,“朝廷来使就在我们身后十里处,我们正赶得及在他们前一晚到。”
凤知微默默点点头,她已经恢复了黄脸的装扮,比之前又瘦了点,下巴尖削,倒符合“久病”的凤知微大妃的形象。
“有没有遗憾?”宗宸突然问她。
凤知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默然半晌道:“他的命先寄在那里,我想赫连也一定认为,杀了正主,才是真正的报仇。”
北风呼呼的吹过来,她将狐裘的领子竖高了点,只露出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
那日辛府里长刀一劈,斩过辛子砚衣角,裂石数十,深如沟壑。
她用尽全身力气,昭告彼此恩怨止于这一刀,再有动作,决不轻饶。
随即弃刀而去,直奔草原,山北那边另有一队去接任按察使,宗宸妙手擅易容,弄个身材相貌和魏知相似的人不是难事,据传当年他祖先承庆大帝能将一个人的脸对着自己的脸慢慢改得一模一样,经过六百多年,宗家在易容手段上,只有更进一层,何况魏知这张脸本来就是假的。
夜色里一队王军默默的出现在前方,将她迎入布达拉第二宫。
夜深,布达拉第二宫犹未眠,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凤知微知道,这是呼卓风俗,在下葬的前一夜,给即将远行的人照亮另一个世界的路。
她拢着大氅,沉默无声的走向后殿,远处牛油灯的光芒射过来,她的身影长而孤独。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曾和赫连一起走过,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从那年离开草原,同行的足迹便成绝响。
五年后她回来,他已不在。
“媳妇儿!”披着黑色大头巾的牡丹花站在门口,看见她便张开双手扑了过来,“札答阑被我给害死了!”
这句话像是重锤,砸得凤知微晃了晃。
牡丹花重重扑上凤知微肩头,嚎啕痛哭,大片大片的眼泪在黑色狐裘上洇染开一片薄凉的亮色,油灯下光芒幽幽。
凤知微缓缓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肩,眼神透过她的肩头,看着那个站在牡丹花身边的小小孩子。
今年五岁的察木图。
那孩子靠着门边,戴着黑色的孝帽,看见母亲哭,也跟着哭,泪水朦胧的大眼睛,却还不忘好奇的对凤知微望着。
凤知微拍着刘牡丹肩膀的手,在半空顿了顿。
再落下时,她的语气痛而微凉。
“不,他是给我害死的。”
是谁不信宿命,看不见五年后的终局,徒劳的恻隐,抵不过天命的轮盘辗转。
牡丹花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只在她肩头拼命哭泣,从接到赫连铮死讯开始,这个坚强的女人就没哭过,和当年库库老王暴毙之时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草原的安定和自己的责任,只有在看见那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女人到来时,她的泪水,才终于一泄而出。
她脸狠狠埋在凤知微肩头,一遍遍嘟囔,“不该和他吵那一场的……不该和他吵那一场的……”
凤知微刚想问她怎么回事,牡丹花却已经似乎发泄够了,抹抹眼泪,道:“去看看他吧,札答阑一定很想见你最后一面。”
凤知微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进门,有人无声的给她打起了帘子。
她一眼就看见了厅堂正中的黑金大棺。
仁厚光明的顺义大王,永久的睡在了族人用乌金为他打制的棺中。
凤知微立在门口,一瞬间只觉得面对天涯之远,天上,人间。
以为人生还有很长,以为以后将有很多见面机会,然而所有以为都只是以为,到得最后,最终面对最决绝的这一种。
她伫立阶前,在午夜草原寒风中痴痴看着那巍巍巨棺,那是另一个世界,沉厚,黑暗,永在彼岸,即使她立即死亡,也无法准确抵达。
就是这层厚厚的屏障,隔住了她的一生知己草原英雄,隔住了那个会眉飞色舞喊她小姨的札答阑,从此后留她面对此心长久痛悔。
冷风从卷起的帘中吹过,室内渗着冰块幽幽的凉气,烛架上长明灯闪了两闪,似催促的笑颜,凤知微缓缓挪动步子,一步步,过去。
短短三丈,长长一生。
当她终于走到那几乎要仰头去看的黑金大棺之前时,蓦然腿一软,靠着棺便滑跪下去。
手指顺着黑金之上凶晴怒目的神兽图腾缓缓的滑过,草原粗砺风格的雕刻磨痛手指,痛不过此刻的心。
她生平第一次无力站起,无力去看他最后一眼。
“知微,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不过来,不让我过去,那么我就在这里,你且记得,累了的时候,退后一步,回头看,我在这里。”
恍惚间谁在耳侧低喃,穿透深冬草原广袤的天际。
赫连,你在这里,我却又该在哪里?我曾承诺守护你的草原,我一心想保护你所爱的土地,我选择将京中风云封锁不让你卷入皇朝风雨,却没想到那样的消息封锁到头来害了你。
如果你知道我已出手,知道我和辛子砚的争斗,你是不是会警醒一点,不走那最后的死亡之路?
是不是无论怎样兜兜转转,命运最终都会给我一个当头棒喝的结局?
长明灯幽幽在头顶飘摇,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响,像是谁在穹顶之上遥遥叹息。
凤知微扶着棺壁,挣扎着站起来,将没有钉死的棺盖推开,黑金大棺有一层是特制寒玉,四面填塞了呼音庙喇嘛们秘法专制的不腐香料,赫连铮王袍金冠,静卧于黑金二色七层锦褥之上,除了看起来王袍有些过于宽大脸色过于苍白,容颜竟然依旧如生。
凤知微静静看着他,恍惚间似看见他突然坐起,猛地张开双臂抱住她脖子,朗朗的笑,“小姨,吓你玩的!”
她含泪伸出手,等着狠狠拍他的头,却拍着空空幻影。
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烛光里微微痉挛。
凤知微缓缓低下头,看见那抹至死不灭的笑容。
她怔怔的望着那笑容很久很久,今夜过后,这人这笑,此生永别,从此后便遇见千千万万人,却也再没有那个立马草原等她回来的赫连。
凤知微突然俯下身去。
她冰凉的唇,轻轻印在了赫连铮的眼睛上。
赫连。
这一吻封住你此生所见的记忆,下一辈子,你不要再看见不祥的我。
眼泪终于落下,和他的脸,一般,凉。
身后的门帘轻轻落下,天地在凤知微黝黑的眼波间静默。
牡丹花平静的等在院子中,看见她出来,轻轻指了指隔壁一小间,道:“那里是八彪的灵位,他们的衣冠,将和他一起下葬,他们发过誓要和他共死,我成全他们这一世和下一生的兄弟。”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哀凉,“只是对不起三隼……他的灵位,只能偷偷藏着。”
凤知微转头看她,牡丹花道:“三隼用王庭文字蘸血写了遗书藏在腰带里,说清楚了这一路发生的事,他只写到八獾的死,后面就没了,但是我相信他,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杀札答阑。”
凤知微欣慰的闭上眼,英雄终不至于枉死,朗阔的草原王庭,相信它的忠诚子民。
只有这样的草原,才能养育这样的铮铮男儿。
“我现在只想知道……谁是主使?”
凤知微拍拍手,宗宸扔过来一个人,一落地便麻袋般软绵绵的瘫在地上。
“梅朵——”牡丹花声音尖利。
几乎立刻她便明白梅朵做了什么,下一句来得凶猛而决然。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马后,在每个帐篷前示众!告诉他们,是这个女人,出卖了大王的行踪,害大王丧命!”
“大妃饶——”昏昏沉沉的梅朵一句求饶还没来得及出口,已经被几个草原壮汉揪着头发拖了出去,惨呼声里一路蜿蜒斑斑血迹。
“主使不是她,但是我已经有了头绪。”凤知微按住浑身颤抖的牡丹花肩头,“牡丹花,相信我,我会为赫连报仇。”
“草原儿子的仇,草原来报。”牡丹花拂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朝廷中人?”
凤知微一怀苦涩,抿着唇不说话,牡丹花却已经点点头,拢着袖子,望着天,淡淡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真正要做的事,不畏生死,那天要不是我和札答阑吵上那一场,他未必会是这个选择,是我害了他……知微,草原从此,交给你了。”
她直着脖子走开,背影孤凉,察木图对她张开双手,牡丹花蹲下身将他抱起,缓缓离去。
那些爱过的人,来了又去,只留她长久的在呼卓雪山之巅,将寂寞而哀凉的光辉,笼罩草原。
次日朝廷来使赶到,呼卓部为他们的王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久病休养”的凤知微大妃终于出现在大王的葬礼上,当黑金大棺沉沉吊入地下十丈的墓|茓,大妃跪下洒了第一把土。
永别的悲凉,笼罩在女子的眉尖,大放悲声的草原,令朝廷来使也不住唏嘘。
“大妃。”那位中书学士似是害怕她悲伤过度随时晕倒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隔着三尺距离,道,“陛下听闻顺义大王噩耗,十分担心大妃安康,曾命在下问候大妃,并希望大妃早日回帝京荣养。”
果然来了,凤知微心中冷笑一声,天盛帝的记忆力也就这样,平日里断然想不起凤知微,但是这边她成了寡妇,老皇便想起,她是他亲封的圣缨郡主,是他曾亲口答应过凤夫人要照顾的人。
她捂着心口,靠在侍女身上,弱不胜衣的谢恩,表示待身子好些之后,一定立即回京陛见谢恩。
打发走了朝廷来使,她痴痴的看着草原男儿们在封棺走马,将地面踏平,之后将圈出极大的一块地修建陵园,但具体墓|茓的位置,没有人再知道。
远山的阴影涂抹在那块渐渐平整的土地,她坐在冰凉的地上,怔怔的描画着那片阴影的轮廓,在心底恍恍惚惚的想让自己记住,那一片山尖的影子尽头,就是赫连长眠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片阴影,无声的罩在了她身后,那身影不算沉厚,却将她的影子遮得刚刚好。
随即有一双温暖的手,有点迟疑却又不曾改变方向的,落在了她的肩头。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二章 天上之心
凤知微有点迟钝的回首,便自仰起的模糊视角里,看见一角白色的纱幕和一方精致的下颌。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泪眼昏花再次出现幻觉,有点不敢相信,然而那人有点笨拙的拍了拍她的肩,掌心里传来的温暖和那种独特的别扭姿势,熟悉到让人惊心。
凤知微又眨了眨眼,这一眨,眼里盈满的液体终于掉落,随即她无声反身,将那人一抱。
那人一瞬间抬起手,似乎下意识的要扔人出去,但是凤知微那样不管不顾的靠过来,他刚举起的手很快不动了,有点僵硬的被凤知微抱着,直挺挺的。
凤知微将脸在他特别柔软舒服的布料上靠了靠,贴着那微湿的布面,叹息道:“虽然觉得你不该来,但是这一刻看见你来,我真的好欢喜……”
“南定……”她近乎做梦般的低低道,“我好欢喜,欢喜你还在。”
顾南衣垂下脸,看着抱着自己腰的女子,从他的角度,只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笼着水雾,阳光下看来像点缀了无数的晶钻,那光芒刺得他有点不舒服,仿佛心口也落满了无数棱角分明的晶钻,随着脉动而不断磨砺血肉,隐隐生痛。
这是……凤知微的泪水吗?
这种因那泪水而连心扯肺的疼痛感觉,是曾听说过的,心痛吗?
顾南衣怔怔的看着日光下那细碎光芒流转,他和她相遇这么久,分分离离,从没亲眼看见过她落泪,而当他终于看见,突然就懂得了心痛的滋味。
继因她而懂的寂寞、迷惑、萌动、思念……等等情绪之后,他懂了心痛。
半个月前接到消息,赫连铮死了,他怔了良久,空茫的心里涌起不安,没有理由的突然觉得,她需要他。
他认为她需要他,他便来,山在遥远天那边,他便赶到天边。
丢下一切,半月驱驰,在茫茫草原地平线上看见她独坐凄凉的黑色剪影时,便觉得天地如此孤凉,只剩了她一个。
不,不可以。
顾南衣用力揽她在怀,想用这样的动作给她多一些再一些温暖,并有点恨自己不是那种温热体质,不能将冰凉的她瞬间焐热。
那种力度却让凤知微惊觉两人此刻的动作有点惊世骇俗,赶紧轻轻挣脱开来,顾南衣没有坚持,皱皱眉,掰着她的脸看看,嫌弃的哼了一声,立刻用衣袖乱七八糟的给她揩脸,动作殊不温柔,将她脸上的大妃妆容擦得一塌糊涂,完了还仔细摸了摸袖子,很心疼他的衣服被弄脏了的样子。
凤知微看着洁癖的顾少爷这一连串动作,只觉得熟悉而亲切,忍不住就想和他做对,抓过他刚刚拂平整的衣袖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
少爷撒着手,一副想扯回衣袖又咬牙忍住的样子,凤知微估计他面纱后的脸一定也和衣袖一样皱成一团。
这一抱一抹,黯然的心情才平复了些,她站起身,四面望了望,道:“知晓呢?”
顾南衣默然不语,凤知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句也是白问,西凉女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自己想见都能见到的顾家小小姐了。
知晓还是呼卓部供奉的活佛,可惜这个假活佛的光辉再也笼罩不了草原,好在呼卓部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第十一代呼克图活佛,就转世在朝廷勋爵家族,是那家唯一的继承人,后来继承了家族爵位,也没有一直呆在草原。
“我向她请假了。”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想了想又补充,“等她再大一点,就不管她了。”
“这话你可不要给她听见。”凤知微笑了笑,顾南衣突然一拖她的手,道:“我以前看见过一个地方,挺好,去看看。”
也不由她拒绝,呼的一下拎着她便跑,远远绕过人群风一般的掠向远处雪山,凤知微只来得及给赶过来的牡丹大妃打个没事离开一下的手势。
原先以为顾南衣也就带她到附近的地方散散心,不想顾南衣跑了半天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凤知微看着眼帘里越来越近的格达木雪山,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少爷你不会想跑上山吧——”
话音未落顾少爷拎着她上了山路,一上山气温便冷了许多,风刀割似的迎面而来,窒得凤知微的疑问都被逼回了肚子里。
格达木雪山是大越长青山脉的一个分支,终年飞雪气候寒冷,山脉起伏地势险峻,又因为常有神泽出现,在呼卓子民心目中如同圣山,后来雪山渐渐被一些邪异教派所占据,上山的人便越来越少,终年积雪遍地碎冰的山巅,更是人迹罕至。
顾南衣便牵着凤知微一路上行,在行到中途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凤知微披上,凤知微却摇头拒绝,眼睛闪亮的道:“南衣,我到了这里很舒服,体内也不那么热了,像是感觉很熟悉的地方,奇怪,以前从没来过啊。”
她深深吸一口气,满地冰雪碎琼沁凉的气息扑入胸臆,在丹田内一个回旋,只觉得身子轻盈若舞。
眼看着顾南衣直直往某个方向而去,熟门熟路得很,不由惊异,“你不是个路痴么?怎么记得路的?”
顾南衣指了指路边,凤知微这才发现,只有这条路的路边,冰雪中还生着一丛丛鲜红的小果子,在一色洁白里鲜亮的招摇,一路都有,这么鲜明的记号,叫人想忘记都难。
“那年追克烈。”顾南衣简单的道,“追到了这里。”
凤知微这才明白,何以从没离开过她单独行动的顾南衣会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当初他在草原,唯一离开她那次,不就是王庭大会后去追克烈?之后他回来神情有异,当时她还以为他是追丢了克烈懊恼,现在看来,另有玄机?
两人一路上行,后面的路越来越不好走,断崖处处,冰雪溜滑,寻常人是绝对上不来,以两人的武功也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处断崖,跃过一处平台,凤知微一抬头,“啊——”的一声。
雪山之巅,足有一座大院那么大的地方,是整整一面湖水,这是雪山之上最清澈无垢的雪水,一碧深湛,清可见底,水色表面淡绿如翡翠,中间深绿如碧玉,到了湖底,却是深深幽蓝如青金石,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四面雪峰如笔架,神池浩渺,天镜凌空,群山与碧水,于莽莽高山之上浩浩长天之下,沉默千年相对。
这般浩瀚阔大而又极致纯净的景色,令每个立于它面前的人,都如对仙境,自觉污浊。
凤知微也算走遍天下看遍美景,此时也不禁痴迷许久,轻轻道:“若死后能葬在这里,此生也算不枉……”
顾南衣突然道:“你看。”
他一拉凤知微的手,示意她低头,凤知微一低头,便见湖中身影双双,纤毫必现,正是自己和顾南衣。
“很配。”顾南衣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俩。”
凤知微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顾南衣又抬臂一指,道:“你和我。”
凤知微顺着他手指一抬头,又是一怔,这才看见湖水对面是一座矮山般的玉屏,整面玉屏硕大无伦,中间却是镂空的,那镂空的形状,似是一个……心。
而自己和顾南衣的影子,越过湖面,正投射在那心的正中,映在镂空玉屏后的洁白山壁上。
“真是巧夺天工……”凤知微近乎惊叹的道,“这是自然还是人工?若是自然,造化可谓神奇,若是人工,这绝巅之上,又有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和在何时何地都喜欢先观察地形的凤知微不同,顾南衣只是很单纯的欣赏这一幕,他很满意那巨大石心中的人影,道:“上次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少了你。”
上次来也看见了这个巨大的心,当时他也站在这个位置,影子投射过去,只觉得空落落的,如今才明白,那是要两个人才能站满的,多不得,少不得。
他噙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着迷的看着那两个影子,突然伸出手,在凤知微身后虚虚揽了个半圆。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紧紧的揽着女子。
他将手指虚空向上抬了抬,在凤知微鬓边三寸处停住。
石心中的影子,便是男子温存的在抚女子发鬓。
凤知微正在观察湖底,并没有发现顾少爷自娱自乐的小动作,突然侧了侧身。
石心中女子的影子,因这一侧变成半侧身,半边窈窕身影显现,前胸一处美妙的起伏。
顾南衣正虚虚揽向她的肩,影子一动,石心上他指尖的倒影,突然便落在那点起伏的最高处,轻轻一覆——
顾南衣火烧似的缩手。
失声道:“莲花——”
话刚出口脸已经红了。
凤知微愕然转头,“莲花?”她左顾右盼,“哪来的莲花?”
顾少爷:“……”
凤知微却也心不在焉,突然煞风景的蹲了下去。
顾南衣有些恼怒的低头,便看见凤知微正半蹲下身子,看着湖底。
“这是人工湖。”她突然道,指了指湖底,道,“不是细沙,而是平整的大石,果然是后期修建。”
随即她直起身,四面看了看,道:“这里寒气极重,寻常人来不得,四面也没什么机关暗道,只有那个石心特别点,却也不像什么神坛之类,我感觉……”她笑了笑,自己也有点不相信的道,“……我感觉,这像是某对爱侣,喜欢这里的景色,于是开山辟湖,为他们自己造了一方秘密胜景,什么都不为,只为携手游玩。”
说完自己都摇摇头,觉得只为两个人游玩赏景,便这么大手笔,又选址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两个人只怕要有倾国之能,还得要有潇洒优游的性子,但是身居高位者,谁又能有这般的朗阔自在?
顾南衣无所谓的听着,这是什么地方,主人是谁,他半点都不关心,他只是觉得,风光如此美好,她又在身边,为什么要干站着说这些不相干的话?这里,现在,就应该是他揽着她,慢慢坐下来,对着湖光山色,指点含笑的。
于是他也便这么做了。
他揽住凤知微的肩,轻轻拉着她向后一坐,后面正是一方靠背似的方石,凤知微不防他突然把她拉坐下来,身子一倾,坐是坐下了,后背却重重撞在山石上。
随即便听一阵轧轧声响,自湖心传出!
两人相携经过无数风浪,一听这声音便知是机关被惊动,一瞬间条件反射——同时扑向对方。
“砰。”
两人的额头重重相撞。
“哎哟”一声凤知微撞得眼前金星四冒,却不忘记伸手将顾南衣拼命往自己身下压。
她使力要压,肩膀却抬不起来,双肩早已被顾南衣抢先按住,他也在拼命把她往自己怀里塞。
一时山石前两人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紧紧扑抱在一起,各自试图压倒对方。
压了好一阵子后两人都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一点暗器风声都没有,两人搭着臂慢慢抬起头来,又是齐齐“啊”的一声。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湖水之中,突然升起一朵朵纯金莲花,每隔一丈便是一朵,一直延伸到对岸玉璧石心处。
碧波涟漪,步步生莲。
碧湖、金莲、玉璧、石心,华光与冰雪之辉交织一起,氤氲升腾如蓬莱。
凤知微连惊叹也忘记了,只喃喃道:“倾国手笔……”
顾南衣却已经牵着她跃上莲花。
他天水之青的衣袂和她洁如羽翼的白衣猎猎飞舞在风中,横波飞越,步步莲花,四面碧水如镜,似天河倒挂,人如虚空蹈舞,步在云端。
数百年来静谧如初的神池之水,倒映素衣男女飞仙般的身形。
迎面的风吹起长发,凤知微轻轻闭起眼,心中忽然模模糊糊掠过一道影子,恍惚数百年前,也有人这样飞越而过,在湖面上洒下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玉璧石心前,到了面前才发觉那面玉璧出奇的大,而那镂空的心形之后的冰雪山壁上,隐约雕刻成门户模样,却根本就没有开启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很整齐很整洁,但是玉壁后不远处却有一处凌乱,地面有一道道的擦痕,像是一个人挣扎而过的痕迹,痕迹的尽头,堆满了碎石冰雪,凤知微疑惑的过去,拨开那堆碎石。
她蓦然怔住。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三章 旧情
碎石堆后,赫然竟是一具干尸,干尸看起来是个老年男子,保存完好,连至死的神情都栩栩如生。
但凤知微惊异的并不是这个。
干尸脚下,还有一具小小的尸体,已经干缩成男子巴掌般大,竟然是个婴儿。
这里地气寒冷,遍地冰雪,大小两具尸身都没有腐烂,依稀还可以看见那男子脸上愧悔神情,还有那孩子张着的小小的嘴,似乎至死还在大哭。
凤知微直直盯着这两具诡异的尸体,心底蓦然涌上一阵寒意,这人迹罕至绝峰之巅,如果有武功高强猎户误闯死在这里,倒也没什么稀奇,但是这样的一老一少,就绝不是巧合。
更令人吃惊的是,那裹着孩子的包袱也没有腐烂,冰雪中透出明黄的一角,凤知微蹲下身翻了翻,明黄锦缎上绣着五爪金龙。
她的手指顿在那里,只觉得凉意直到心底。
顾南衣也在看着那两具尸体,突然用脚拨了拨地面的乱石。
乱石之下,露出一片字迹来,显然是那老人以指写就,很明显老人写这些字的时候已经油尽灯枯,前面的字迹还刚劲有力入石三分,到了后面,模糊潦草,几乎不可辨认。
“末帝十三年,暴雨之夜,旧人携丹书而来,托以此子,遂即应诺弃谷而去,往雪山帝侣洞而行,行至半途,此子气息渐微,余日夜驱驰终不可救,憾甚!然突觉内息不畅,不知何时竟已剧毒入体……”
这一段字迹还算清晰,后面便笔意模糊,隐约看出来是在叙述暴雨之夜发生的事。
“……原意抚养此子,承继衣钵,不意遭此横祸,圣灵一脉,竟至老夫而绝,愧见师门于地下矣……旧人送来此子后听闻亦遭追杀而亡,惜此铁血忠义一脉,绝于王朝崩毁之时,与国同亡……”
凤知微将这段话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已经明白了这说的是什么事。
二十多年前的暴雨之夜,血浮屠千里携皇嗣寻救星,最终却因叛徒背叛,折戟沉沙于密谷,所以有了之后背负沉重的自己,有了失去父亲伯父飘零江湖的顾南衣,这段旧事她听宗宸说过,但是这段故事里,有两个关键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那个世代居住深谷,时刻等待援救末代皇嗣的谷主,和那个被伪装成皇嗣,骗得谷主在真正的皇嗣到来之前便离开,导致后来的一系列变故的孩子。
原来答案在这里。
谷主带走了孩子,那孩子有病(或者有毒?)在身,没多久便一命呜呼,而此时谷主发现自己也中了毒,上得雪山便油尽灯枯,临死前还在愧悔自己没能完成世代嘱托的任务。
一直到死,他都没发觉自己堕入他人的陷阱。
凤知微蹲在那片字迹前,将那段话仔仔细细一遍遍看,心底渐渐浮上一些疑问。
“旧人携丹书而来。”这里的旧人,理解成为世代承诺中的大成血浮屠旧人,是说得通,但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个解释——这里的旧人,确实就是旧人,是谷主曾经见过的人?
如果不是可靠信任的人,谷主怎么会那么轻易的便接过了包袱,随即立即远走?对皇嗣身份坚信不疑?
如果不是曾经见过的信任的人,怎么会在皇嗣莫名死亡,自己也身中剧毒之后,依旧没有怀疑那个送孩子来的人?
之所以没怀疑,是因为“旧人送来此子后听闻亦遭追杀而亡。”这句话很有些奇异,血浮屠那夜,在首领送来皇嗣前,所有人已经或者死去,或者陷身敌阵将要死去,按说谷主能听见的死亡消息,应该就是后来送来真皇嗣却被围杀的血浮屠首领的死讯,那么旧人指的是血浮屠首领?自己的养父和南衣的伯父?如果是他,谷主的深信不疑便可以解释,但事实上,养父那晚不可能有分身术,一前一后送来两个孩子。
凤知微推敲着那段话,自己也觉得迷茫不清,当初血浮屠回头阻截追兵的顺序是老石、三虎、顾衍、战旭尧,最后只剩下首领顾衡一人,他孤身带着皇嗣,在山林间奔行一个时辰不到,找到了山谷,然后人去楼空,遭遇伏击。
如果叛徒出在前面四个人身上,那必然只能在顾衡独自前行的那段时间内,利用小道抢先将已经下了毒的孩子送去。
那是谁?
可惜老人留下的描述那夜发生的事的关键内容模糊不清,凤知微叹口气,道:“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就地在坚硬的冰雪间掘了个坑,将两人葬了,捧着那孩子葬进坟坑时,凤知微闭着眼睛,默默说了声对不起。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夺来做了这皇朝阴谋的牺牲品,他也曾被辛苦的母亲历经艰难生下,他也曾被满怀喜悦的父母抱在怀中逗哄,然而幼小的生命如此短暂,他代她去死。
冰雪默默的落下,将一段悬案里两个缺失的人物就此结局。
凤知微在坟前三拜,回身默默看着那石心后的门户,这里应该就是谷主所说的帝侣洞,这人是圣灵一脉,也就是六百多年前名动天下的十强第二的圣灵,传说中大成神瑛皇后师门,只要找到这门户的开启办法,强绝天下的圣灵武功,便唾手可得。
然而她久久凝视之后,不过淡淡笑一声。
“南衣。”她转头问一直若有所思的顾南衣,“你想要学更高深的武功吗?”
顾南衣决然摇摇头,告诉她,“我天下第一。”
凤知微“嗯”了一声,负手风中,良久淡淡道:“练得武功强绝又如何,这世上最强大的,永远都只是命。”
随即她决然转身,拉着顾南衣,背对那门,穿过石心回到湖边。
两人没有再说话,靠着湖边山石,静静看这一刻天光倒影湖水山色,看日光下的雪山冰湖晶芒灿烂,到了晚间,月亮悠悠的浮起来,水际一片冰清的琉璃之色,深蓝素白里,藏青的天沉猛的压下来。
一片寂静里,顾南衣突然道:“……华琼有信来……”
“嘘,别说,别说。”凤知微一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别让那些浊世血腥之事,污了这世间最后一块净土……”
四面重新沉寂下去,听见彼此高高低低的呼吸,此刻尘世很远天地很宽,而血火远在群山之外。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一片冰雪和万丈苍穹之下,他们听见云天深处天涯尽头,谁的声音阔大而空灵,唱响永恒不灭的长音。
从雪山下来后,凤知微的生活暂时恢复了正常,派去落蕉山查探的暗卫已经有了回报,在当日辛子砚呆过的洞中,发现了一些被土埋过的灰堆,灰堆里,有没烧尽的女子香帕。
当日庆妃匆匆回宫,手下女子们处理一切痕迹,女人们零零碎碎的东西多,讲究也多,用自己手绢给辛子砚擦脸的那位,脏了的手绢自然不肯再用,随手抛在火堆里烧了,却又没烧尽,遗留的一点布料被作风精细的血浮屠暗卫找了出来,将布料一比对,认出那是青楼女子那段时间最流行的江淮碧罗丝绢,消息报过来,凤知微立即想到兰香院,想到将庆妃孩子递到自己怀中的茵儿,想到庆妃。
这个出身舞娘的天盛宠妃,她的地下势力,是青楼女子?
凤知微不得不佩服庆妃,谁也想不到金尊玉贵的皇家宠妃,私下领导着一群烟视媚行的妓汝,但是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青楼更复杂接待官员更多更能接触各种有用消息?
哪个官员不逛窑子?哪个官员没在青楼应酬?哪家高官府邸里,没有出身青楼的小妾?
凤知微把玩着那点丝帕烟灰,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
她已经看过华琼的信,和赫连铮交情极好的华琼,一封信写得简单而杀气腾腾。
“诸事已备,可斩!”
短短六字,道尽决心。
天盛等级制度森严,赋税极重,百姓本就不堪重负,这些年又一直困于战事,穷兵黩武,为支应大军粮草,临近战事省份被盘剥压榨得极重,华琼一方面在十万大山里,和齐少钧的火凤旧部,杭铭的杭家军,血浮屠从会国各地聚拢的手下一起,加紧练兵,一方面听从杭铭的建议,创立‘青阳教’,供奉青阳老祖,号称“青阳之下,诸生皆有可养”,又悄悄在南地几道传言“青阳老祖说了,天盛立国时机不祥,破军照运,一代而亡,真龙天子起于南地,终将泽被天下。”短短数月,教徒便至十万。
越是不安定的年代,越是人心浮动,最需要神权以慰藉,好在不堪重负的生活中寻找一点救赎和希望。
至于那些传教的手段,不用愁,血浮屠有的是人才,江湖骗子这种有前途的职业自然更不少,血浮屠有感于当年大成崩毁时,组织一直在上层活动,最后逃亡时反而处处不顺的教训,自天盛建国后,化整为零,散入民间,操持各业融进底层百姓之中,可以说经过这么些年,负责民间消息传递的那一批,几乎各种行业都有涉猎,别说装神弄鬼道士,高僧也能凑合出来的。
凤知微现在做的,就是和顾南衣一起训练顺义铁骑,朝廷来使回京之后,关于顺义大王的死因已经被牡丹大妃有意无意的传出去了一部分,草原现在燃烧着一股愤怒的情绪,要不是凤知微按捺着,勇武好战的王军早就铁骑南下踏破禹州城门了。
每天早晨顾南衣牵着马等在凤知微院子门口,两人骑马直奔训练铁骑的山谷,和士兵同吃同休息,到了夜间才策马而回,星光月色下并辔而行,马蹄上沾着初春草原苜蓿花上的夜露,一路清香。
晚上顾南衣和以前一样,睡在她隔壁,但是凤知微从来不知道,顾少爷将席地的床铺挪了位置,紧紧靠在她的床铺,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板壁,每天晚上他会用掌心轻轻的靠在板壁下端,想着她如果面对这边,他就正按着她的肩,如果侧对这边,他就按着她的背,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觉得冰冷的板壁其实很温暖,那暖意直透过掌心,传到心底,在这样的温暖里,他细细听着她的呼吸,确定那呼吸匀净起伏平稳才肯入睡。
每天晚上星光透过窗棂,照在放心安睡的顾南衣唇角,照亮他安心而喜悦的笑容。
因为她在,近在咫尺,用掌心能感觉得到的距离。
他不要听见她辗转反侧,他喜欢看见她晨起时和日光一样明朗的神情。
他知道她在他身边会安静下来,一起抱膝静静看云海草原时,她的眼神宁静而沉着,他便不说话,不让一点多余的声音,惊扰她难得的安宁。
他总觉得自己能为她做的太少太少,那么,多给她一点安静和陪伴,也是好的。
他和她都并没有再去格达木雪山之巅,都觉得那样的地方多去是一种亵渎,有一种美好留在心底,比日日相见更有回旋余味。
很快过了春便是夏,草木繁盛的草原上,青草香日日淹没马蹄。这一日,凤知微和顾南衣按例巡察草原和大越边境,刚刚站下,突然看见大越那边重兵把手的关卡远远地城门大开,涌出一群颜色不一的马。
马都是好马,不多,也没骑士,看起来像是哪里的马群被惊了,无意中冲撞过来,这边边境草原守军顿时紧张起来,各自持了武器在手,仔细观察着马背马腹,害怕哪里钻出敌军来。
然而马群直到冲到近前,在两国之间一道壕沟之前停住,原地乱转打着响鼻,那边远远的毫无动静,城门已经关上了。
草原守军面面相觑,马群里明显看出确实没人,按说应该不由分说一顿乱箭射死,但是草原儿郎都爱马,看见这么一群好马哪里下得了手,眼看着马群冲过边境界碑,都无措的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默默注视着隔了一条上了铁蒺藜的长围的大越边城,那边城门紧闭,连守军也不出来走动,摆明了毫无敌意,她的目光又落在长围壕沟之外,半晌道:“放下吊板,把马牵过来。”
草原守军露出喜色,当下派人下去牵马,本来还想多派些人以防有诈,凤知微淡淡道:“不必。”
马牵过来,确实大多好马,众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其中一匹上。
那是一匹纯白的马,一根杂色也无,并不算高大,却身形流逸神骏无伦,四周的马虽然都是骏马,但和那匹马比起来,都顿觉暗淡,那些马也似乎自惭形秽,和那白马都拉开一截距离,留那白马在正中神情高傲,不屑于它马并肩。
“这是……骊马吗?”一个小队长紧张得抓住了身侧手下的肩,“喂,看看是不是骊马?”
“呸,哪可能呢!”那汉子不耐烦的一扭肩,“万金难换的骊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他仔细看了两眼之后,却也结巴起来,“不过……不过……”
凤知微已经走了过去。
她眼尖,看见白马背上有个小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小瓶和一封信。信封上写:字呈呼卓因尔吉氏王庭。
那字迹她认得,属于晋思羽。
凤知微捏着信,怔了半晌,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还套着信,抬头上居然写着“芍药亲启。”这信竟然是写给她的。
“一别两载君安否?”
“顺义王薨逝的消息已经传到京都,我想,以你和他的交情,定然要回草原,不管你以哪个身份回来,我越边边境你必定要来探看,但凡你来探看越边边境,你也多半要行你心中之事了,遂将小白赠你,你若能驯服,将来逃命时总用得着。”
“随信附上双生盅解药,想来你既然去年没来大越,应该是不需要了,便算我多此一举,原想留着这东西,骗你来大越一次,带你去看看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然而终究知道不过是妄想,此生此世,你我大抵无法再见,留着这东西也没用处,次次见着还堵心,都给你吧,扔了好玩了好,由你。”
“我很好,那年一别,一切顺遂,我知你未必挂记我,但总得说上这一句,便当你确实挂记我了,反正你便是真的不挂记我,也必然不好意思承认的。”
“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你的心思,永远不给人捉摸着,但是我只和你说一句,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止笔,望安。”
信写得简略,凤知微却看了很多遍,良久叹息一声,将信收起,仰头看着那匹绝世骏马,怔怔不语。
他隐约猜到了她即将要做的事,用这种方法送来了小白,一匹绝世骊马,必要的时候足可救人性命。
他从当年自己沦陷浦园,赫连铮亲自来救,以及后来的一系列推断中,大概也隐约得出了魏知的真实身份,猜出她必然要回到草原,便命人在这边境之城里,等着她巡视边境的那一天,千里赠马,以纪旧情。
当然这种法子很有些冒险,虽然忠义的草原汉子看见信的抬头肯定会送往王庭,但万一来的不是她,万一这封信落在朝廷探子手里,连同那匹马,会带来很大麻烦,不过她估计晋思羽也不在意——他本来和她之间关系微妙,半敌半友,给她添点麻烦他不介意,若是她因此在天盛呆不下去被迫流亡大越那更好。
他在信的最后那样说——大越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只要你来,大越永远庇护你。
凤知微捏着信纸,遥望着城关那边,她知道两年来晋思羽严格的执行了当初船上她的献策,稳扎稳打,步步逼近京都,她也知道就在前不久,大越九公主阴谋篡夺权位,被晋思羽杀死在宫门前,那是大越这一代最后一个皇族子女,她还知道,京都已经被晋思羽掌控,一帮老臣正在忙着起草新帝即位诏书。
百忙之中的晋思羽,想必给搞得有点烦躁,维持不住他虚假的温和风度,或者说,在她面前,他不想维持。
凤知微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转头看那匹骊马,这种马传说中是大成开国帝后的坐骑后代,承大越长青山脉中最优秀的良驹血脉,尊贵骄傲,十分难以驯服,甚至据说非皇族血统天生高贵的人,很难驾驭住这种自命为“帝驹”的名马。
这匹小白,形貌上并不神似骊马,比寻常骊马要小一些,但眸子里的神采,却还超过了当初晋思羽的那一匹,凤知微相信这是最好的一匹骊马,正因为不是太像骊马晋思羽才送给她,以免过于惊世骇俗。
她轻轻走过去,小白用一种探索的眼神看着她,并没有暴躁的模样,她抱着马脖子揉了揉它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话,小白转过头,温柔的触了触她的脸。
这一幕假如给晋思羽看见,只怕要惊掉眼珠,当初他驯服这匹骄傲异常的马,用了整整三个月。
“这不是骊马,不过是好马不要白不要。”凤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幸运,随随便便拍拍马头,和草原汉手们简单解释一句。收起解药,掏出怀里一个瓶子,又要纸笔,可这草原边城,一群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哪有纸笔,只好烧了炭条,马马虎虎给未来的大越皇帝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和那瓶子一并放在包袱里,系在另一匹马的背上,“选最好的几匹留下,其余原样给我送回去。”
呼卓汉子们将剩下的马赶回了对面,那匹带着凤知微回赠的马也在其中。
看着马群再次过了壕沟,凤知微一声轻笑翻身上马,伸手一递,顾南衣飘然上了马,在她身后简单而高兴的道:“好!”
凤知微于马上回首,看见远处大越边城里薄暮里沉静矗立着,晚霞里气质巍然,像是那年浦园里,抱着她慢慢走过长廊的那个人。
那年的长廊永无尽头,却也没有终点,多年后九龙冠冕隔开尘世的纠葛,他在山海那头。
凤知微轻轻扭头,扬鞭,脆亮的鞭声,打亮草原绚丽烂漫的暮色。
一骑烟尘滚滚驰去,蹄声答答,写了她给他的回答。
“风起四海,各自珍重!”
仿佛只是起了一阵风,季节便由夏过了秋到了冬,路旁的树上黄叶打了几个滚,天地便剩了一地萧瑟。
这是前往帝京的道路,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缓慢的前行。
队伍是顺义大妃的仪仗,年前顺义王薨了之后,年迈的皇帝挂记这个义女,便说要大妃早日回到帝京,想安慰这个苦命的女子,给她点天伦之乐,大妃却因为悲伤过度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次年十月,才在当地官府奉命频频催促下,从草原启程回京。
“这天黑得早,离驿站还有十里。”护卫队长驰到一辆镂着草原王族标志的马车前,大声请示,“大妃,是前行还是寻找宿处,请示下。”
车帘微微掀开一线,凤知微淡定无波的声音传来,“就地扎营吧,趁夜赶路不安会。”
护卫队长领命而去,凤知微静静坐在车里,听外面有条不紊的安排。
前不久她应命回帝京,顾南衣改装陪她走到陇北后,分道扬镳,一方面他要回去照看知晓,坐镇西凉,传递那边的情况,必要的时候予以呼应,另一方面,顾南衣是魏知的代表物,当她以凤知微的身份回京,他已经不适合出现在她身边。
此地在陇北靠近江淮的边界,再有三四天行程便可到帝京,凤知微并不急躁,朝中局势现在波谲云诡,早不如迟。
宁弈自从被她请立太子狠狠害了一回后,很受皇帝猜忌,剥夺了他的随时入宫请见之权,大半年父子都没有私下见面,七皇子派系由此势力高涨,早已被压制得不敢动弹的七皇子派系在他失势后,立即跳出来,“贤王”之说再次充斥朝野,相比之下,宁弈韬光养晦不言不动,便显得楚王风雨飘摇十分势弱,七皇子阵营由此得意,撺掇在前方监军的七皇子,干脆请缨带兵,用实打实的军功,再锦上添花一笔,七皇子稳重,还在犹豫间,在朝中的他的派系已经连连上表为他鼓吹,天盛帝当即下旨由七皇子领伐南大军,和已经据江自立为帝的长宁藩短兵交接,七皇子初战告捷,报大胜,斩敌三千,朝中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却在此时爆出七皇子纵容属下,以寻常百姓人头冒充敌寇首级,连屠三村,致使百里之内人烟俱无,消息传出之后,陇北百姓愤极冲撞军营官衙,“青阳教”趁机传教,直指朝廷倒行逆施天命不永,短短数日聚拢数万人众,消息传到朝中,陛下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后续一直还在保密,到底是谁前往陇北查办此案,连凤知微也得不到消息,但很明显,这事八成有宁弈手笔,她从此事一波三折的起伏里看出宁弈的风格——先示弱让对方昏头,让你爬得更高更更高,然后抽掉你的梯子,等你栽得更重更更重,所以七皇子大胜后,才有那么多拼命鼓吹的,吹得皇帝心花怒放不停赏赐,吹得皇帝赞七皇子为国家楷模嘉奖令传遍全国,吹得七皇子晕晕乎乎丧失警惕,然后在热闹红火的顶峰,人人皆知无法收回的时刻,浇下冰雪一落千丈。
到那时,颜面大失的皇帝怎能不震怒?
凤知微轻轻叹口气,想着青阳教传教一直很低调很秘密,从不惊动官府,除了卷入战火信息不通的南地几道,在其余地区传教都很小心,但很明显,还是被宁弈知道了,利用这次陇北屠村案,将青阳教的事情,掀了出来。
她相信青阳教在南地之外的传教应该没可能那么嚣张,但是宁弈说嚣张那就是嚣张,在短期之内,青阳教是别想在南地之外迅速发展了。
凤知微手指搭着手指,想着以后的事情,如今她已经不是单独的一个人,她身系天下太多人的生死祸福,却将一身秘密系于宁弈之手,生死取决于他的心意——这太可怕。
虽然他一直隐含不发,虽然他一直表示不愿和她为敌,但事到如今,已成敌我,指望着谁的不忍来维持生存,太幼稚也太可笑。他也算是枭雄人物,怎能坐视别人试图撬动他家江山?何况那江山,在他眼里,就算是他的。
就算他不愿又如何?自有人替他操心,日日鼓吹,辛子砚就是前例!
凤知微叹口气,想着这几日收到的杭铭齐少钧等人的密信,有意无意,都在说楚王阴鸷,暗示她趁回京之机极早铲除,否则大事难成。
凤知微闭着眼,心潮翻涌,忽觉脸上一凉,手指一拈,却是一朵雪花,穿过刚才没掩好的车帘缝隙,落在脸上。
下雪了。
她将雪花轻轻的拈下来,放在掌心,棱角分明的雪花在掌心中晶莹闪烁,她慢慢的数着雪花花辫。
“杀、不杀、杀、不杀、杀……”
还没数完,雪花已经化在掌心,冰凉的洇染在肌肤里。
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凤知微蜷起掌心,将那一掌的凉意,紧紧握住。
她数得那么慢,是不是自己也不想面对数完的结果?
她闭着眼,四面的苍穹沉沉压下来,头顶寒风呼啸盘旋不休,阴森狞厉,听来如无数冤魂哀哭。
长熙十九年初雪的夜里,陇北。
离凤知微马车队伍一里之外,就是传说中被七皇子属下冒充敌寇屠尽的三个小村。
离小村一里之外,也有一队马车,朴素低调,辘辘行走在前往死村的路上。
离马车一里之外,密林里无数蒙面人蹲伏在飞雪中,眼神炯炯守望着不远处的死村,等着那辆马车的到来,掌中刀剑都涂了黑漆,夜色里没有反光。
这是天盛十九年末陇北舆图上的三个点,呈三角形各据一点,极近极慢的互相靠近。
而在三个点的中心,凤知微的车队,正沉默矗立于风雪中。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四章 羊入虎口
一夜北风紧,雪花逐对飞舞,先疏后密,渐渐地面覆了一层白。
这种天气已经不适合露宿,护卫队长派人去找可以居住的人家或祠堂庙宇,得到的消息是没有。
“怎么可能?”护卫队长焦躁的道,“这又不是穷乡僻野,离江淮也不远了,怎么会没有人家?”
一个护卫犹豫了一下,才道:“大人,其实本来是有的,但是听说前不久这里出了惨案,闹鬼,附近村落的人都搬走了。”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村,在护卫队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队长脸色立即变了变。
“既然附近有村,那就住过去。”车帘一掀,却是凤知微发话了。
“大妃……”
凤知微已经不由分说的放下了车帘。
护卫队长咬咬牙,一挥手,车队向那方向而去,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小村,找了几间干净些的民居,便来请凤知微。
“果然荒凉。”凤知微下了车,正想往民居而去,鼻端突然嗅到了一点奇异的气味。
她停了下来,目光变幻,突然道:“不住了,我们走。”
“啊?”护卫队长给她反反复复的命令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凤知微已经转身又回到了车上。
护卫队长还愣在那里,凤知微已经在车上催促,“还不走?”
护卫们无奈,心想贵人就是难侍候,只好再次收束队伍穿村而过,凤知微不住催促车队快行,只是落雪后的地面泥泞,总是陷住了车轮子,但凤知微也不开口说停下,众人忙得一头大汗,好容易行出几里地,凤知微回头看看那村落,叹口气道:“看样子也走不远了,附近有个林子,就地在马车上歇息吧。”
护卫们如蒙大赦,赶紧将车马往林子里驱赶,而走了几步,忽听远处“咻”的一声,一簇金色的烟花射上天空,烟花照亮方圆数里,隐约刚才呆过的那个小村,人影闪动,厮杀不绝。
烟花亮起处,鲜明的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持刀乱舞,然后被无数柄刀剑砍倒。
像是一幕无声的皮影戏,却透出血淋淋的杀戮森然。
众人怔怔看着那个方向,都保持着扭身的姿势僵住不动,想着要不是这簇烟花亮起,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暗杀,要不是大妃警惕不肯在小村留宿,只怕现在自己这些人也卷入了这场厮杀中。
此时此刻,在离官道不远的内陆城镇,几乎无所忌惮的发生这样的暗杀,就说明对方来头极大,这样的事卷进去,哪有好活?
烟花一亮即灭,众人在黑暗中慢慢扭过头来,都觉得冷汗刹那间湿透了背心。
“大妃……”护卫队长又惭愧又感激的低低喊了凤知微一声,凤知微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我们可能并没有脱离对方埋伏的范围。”
这话一出众人又紧张起来,护卫队长咽了口唾沫,道:“看来被偷袭的那边地位也不低,那金色烟花只有王公贵族可以用,附近官府看见那烟花,会赶来驰援的……”
“是吗?”凤知微冷笑一声,俯下的眼神清清冷冷,“有人既然敢在这里埋伏偷袭,还怕什么当地官府?你看着吧,没有人会来的。”
怎么会有人来?如果没猜错,这里就是七皇子属下屠村的地方了,既然在地方上屠村冒领军功,必然瞒不过当地官府,报功之时当地官府必定得了不小好处,可谓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今很明显是朝廷来使试图在周围查案,七皇子却想将对方阴死在死村,到时候随便推给流匪百姓甚至青阳教,一了百了。所以别说官府不会理,保不准还是官府通风报信。
凤知微靠着车厢,静静听远处喊杀声,混沌的北风很容易将那些临死的呼叫卷没混淆,但是她还是听出了埋伏的人手不少,七皇子想必下了血本。
刚才她在进村时,闻见了一点点药物的气息,不是毒药,倒像是某种极其寒凉的药材,宗宸曾经说过,有些药物用来做引子,对患有暗疾的人来说,比毒药更有效。
所以她立即退出,向埋伏在暗处的人表示,不想卷入浑水。
看样子草原大妃的马车标记,让对方也有所忌惮,至今还没有动作。
前方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些。
是那些人已经得手了?还是……
凤知微突然睁开眼,眉梢一挑。
从另一个方向,有不少武功高强之士,正在迅速接近!
是过去收拾小村的战场,还是终究不放心,来收拾自己?
凤知微稳稳的坐着,手伸出车帘,对着外面打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那些朝廷护卫看不懂,属于她的暗卫却明白,立即无声的移动,占据了各类应敌地形,单膝跪地,手伸在背后,握住肩后露出的刀柄。
朝廷护卫虽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隐约知道将有事发生,那队长白着脸挥挥手,一队护卫快速猫腰过来蹲下,半跪在马车前,弓箭上弦,瞪大眼睛警惕的盯着浓郁的夜色。
“咻咻。”一连串衣袂带风声掠过,朝廷护卫只觉得眼前一花,四面已经多了无数的蒙面人。
护卫队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喝道:“来者何人!速速通名!这是呼卓大妃、圣缨郡主的……”
“杀!”
“杀!”
两声命令同时截断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一声出自蒙面杀手,一声出自凤知微!
杀字出口,黑影灰影连闪,穿越乱雪飞雨,刹那间相遇在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嚓!”
蒙面人半空掣刀,雪亮的刀光惊虹般亮起,直劈对方头颅!
“啪!”
血浮屠暗卫不避刀光半空抬膝!一声闷响膝盖撞上对方腹部,血洞爆现,鲜血喷射里刀光去势立即转弱,被撞入敌怀的暗卫接了在手,顺手一砍,一旋!
十余颗大好头颅飞起落下,半空里淅沥沥下了一场血雨!
一招,杀十人!
凶猛!隼利!决断!冷血!
血雨腥臭,落在朝廷护卫脑袋上,每个人都泥塑木雕僵在那里不知道擦,刚才一幕眨眼之间惊心动魄,他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杀人法?一时间心跳神昏,直堕噩梦之中。
砰一声,一个小侍卫抬手抹了一脸血,眼一翻昏倒了。
唰唰几声,血浮屠暗卫落地,随随便便将那些脑袋踢开,很满意的抬了抬膝盖。
黑暗中白光一闪——他们的膝盖上,竟然都装着满是倒刺的精钢护膝,顶到哪里,哪里便是巨大血洞!
那些蒙面人武功其实不弱,却亏在轻敌,再没想到不起眼的队伍中,还有这样一群杀神。
凤知微抓着轿帘,也愣在那里,这批暗卫她也不太熟悉,是临走时宗宸特地调拨过来的,宗宸告诉她,和以前那批负责消息搜集隐匿身形的暗卫不同,这是真正的血浮屠铁卫,从来学的是杀人术,干的是刀头活,凶猛天下第一。
这也太……凶猛了些。
一时林中寂静无声,血雨落在薄雪上地面一片微红,头颅骨碌碌到处滚动直如修罗场,对方也似被这绝杀手段震惊,还剩下的人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
“各位。”一片沉寂中,女子柔和而又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车厢内传出,“今晚之事,是个误会,你等重手伤人,我等自保而已,我们路过这里,只求安稳一宿,不打算招惹是非,今夜过后,各走各路,再无瓜葛,何必你死我活,苦苦相逼?”
包围林子的蒙面人目光闪动,他们听明白了凤知微的意思,都露出了点、犹豫之色。
凤知微的目光,隔帘落在地上的尸体上,其中一具尸体掀开的衣袂间,隐隐露出皮肤上的烙印,那是大牢里死囚的标记,还有一具尸体,刀鞘上有一块磨痕,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刀是军刀,磨掉的是军中标记。
死囚和军人同时行动——意味着官府和军队都已经参合进去这场暗杀,规模非同小可,自己这点护卫,仗着刚才出其不意才震住了对方,真要死耗在这里,也只有被人一锅端了的份。
所以她赶紧表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仇不今管,你放心。
对方明显出现了犹豫,血浮屠这一手太震撼,震撼的不是武功,而是那种漠视生命的决然的冷静,和这种人对仗,谁都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小命。
随即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挥了挥手,黑暗中无声无息涌来的人开始慢慢收束后退。
凤知微刚刚松口气。
小村的方向突然飞快奔来一个人!
那人轻功着实了得,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人,跑得却流星赶月似的看花人眼,身后断断续续追着一大串,却还能一边跑一边跳脚大骂:“我xx你家祖宗十八代!我xx你妈你姐你三岁丫头!什么玩意!真刀明枪的玩不来,阴老子!我呸,我呸呸呸!”
黑夜里破锣嗓子飘了老远,声嘶力竭的都破了音,那人一边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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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一边就看见了这边,他似乎眼力很好,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的对峙之势,此时有人对峙就说明有救星,那人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往这边奔了来。
凤知微暗叫不好,正想说几句话挽回,那些蒙面人已经再度紧张起来,后退的脚步停住,其中有人低声道:“是他们——”人群顿时骚动不安,领头的蒙面人冷笑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给我杀——”
凤知微功亏一篑心中恼怒,也一指那跑来坏事的家伙,大喝:“给我杀——”
这两声也出自一声,蒙面人犹自愣在那里,血浮屠已经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风雷一般向那家伙卷去。
那家伙看见竟然凤知微这边先动手,大惊之下先是啊啊几声,大骂道:“你们这些落井下石的混账……”骂到一半,他背上那人突然勉力抬头,似乎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那家伙立即改口,一边在血浮屠的刀光里灵活的窜来窜去,一边哈哈一笑,道:“兄弟,原来你们赶到这里接应了啊?那咱们假打一阵,混战之中快走,快走!”
他似乎捏着嗓子压着声音,却将声音送进了对方蒙面人耳中,对方听在耳中再无怀疑,冷然竖刀,哑声道:“全杀了!”一群蒙面人立即挥刀杀入战团,一时三方人手打成一团,沸水似的好一番混战。
“啪!”气得脸色铁青的凤知微,捏断了车窗扶手。
哪里来的混账,一门心思要拖她下水!
尤其对方背上那个,厉害得很,半死不活的,只教了一句话,便把自己拖了进去。
看现在这样子,想要明哲保身,已经万万不能,对方连军队都已经动用,这必杀之局,如何脱身?
她正在皱眉沉思,蓦然马车重重一震,眼前一黑,哗啦一声劲风扑面,什么东西被扔进了车厢,她一惊之下下意识要拔刀,眼角却瞥到那似乎是个人,赶紧收手,那人砰一声落在她膝上。
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呼啦一声车窗帘子一掀,现出一张圆圆的脸,乌漆抹黑又是血又是灰的居然还在笑,哑着声音道:“喂,做个交易,带他走,我帮你解决掉这些混账。”
凤知微看着这张脸,心中一震。
那人却没看见她是谁,车厢黑暗,他还要分神对敌,别说没注意她的长相,连她的马车规制也没看,一心只想让主子逃生,说完之后便立即出刀,重重在拉车的马ρi股上便是一刀!
“恢律律”,那马痛极长嘶,疯狂的向前一纵,凤知微身子一栽,车帘落下马车飙出!那些惊马瞬间踏断几个守在车前的护卫的肋骨,横冲直撞的冲出树林!
“律——”又是一声长嘶,单独栓在队伍后方的小白,突然挣断缰绳,也跟着追了过去。
群马狂奔而过,气势惊人,人们纷纷闪避,车子拖得东倒西歪,车帘被晃得倒飞而起,凤知微在其中无法稳住身形,百忙中她低头一看膝上人,脸色瞬间一变。
宁弈!
马车下护卫们踉跄着要追,大喊:“大妃——大妃——”
明明拖了人家帮他打架偏偏还要说自己帮人家解决敌人的,自然是活宝护卫宁澄,他正高兴把主子送走,打得欢快,听见这一声蓦然一呆,百忙中迅速回头,问:“啊?什么大妃?”
护卫队长正在捶胸顿足,忧心自己这趟任务要砸锅,听见这句没好气的说:“那是呼卓上代顺义王大妃,圣缨郡主!”
“啊?!,宁澄又怔了怔,险些被敌人砍了一刀,呆呆的躲过去,随即醒过神来,惨呼一声撒丫子就追。
“我的妈呀——主子我害了你呀——”
宁澄哭着喊着懊恼着自己送羊入虎口,想要把主子给追回来,但是他马ρi股拍得太狠,疯狂的马车转瞬间便冲出树林冲入黑暗找不到影子了。
宁澄呆呆的站在原地,咬着手指看着那点烟尘消失在地平线上,恍惚中觉得刚才车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好像看见某张经典黄脸在帘子后一闪而过意味深长的冲他笑过。
当时不以为然,此刻毛骨悚然。
身后数把刀不依不饶的砍下来,宁澄怒气勃发,一回身便是发泄的怒吼:“奶奶的蠢货我宰了你——”
铿然声响,倒霉的宁澄留在原地杀人,黑暗里乱跑的马车却已经冲出了数里。
马车颠簸得厉害,膝上宁弈始终昏迷,被撞得几次要从她膝上滚落,凤知微一霎犹豫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她的掌心滚热手指冰凉,然而他的身子似乎比她手指还冷,凤知微触上去,激灵灵打个寒战。
马车经过一处山坳时,凤知微突然掀开帘子看了看,觉得那山崖之上的布置似乎有点特别。
马车经过时,山崖上一片黑压压的树摇了摇,竟然是逆风的方向,不知道是风,还是她的
幻觉?
然而马车还没能完全控制住,就那么冲过山坳继续向前,将那个疑问留在身后,等到马车在凤知微控制下渐渐平稳,已经到了一处矮山之下。
四面都很安静,风卷着雪花悠悠起舞,刚才的短兵相接似乎远在千里之外。
凤知微垂下头,静静看着膝上的人。
他身上并无伤痕血迹,只是脸色苍白,眉宇和嘴唇都隐隐浮现淡青之色,和当年他母亲废宫里的气色一模一样,凤知微一眼就看出,他是旧伤复发了。
原来小村里那弥漫的奇怪药物气味,是用来引动他的旧伤,那东西想必十分厉害,似乎是某种近乎绝迹的寒凉奇药,七皇子这回为了掩饰大罪,真下了血本。
但是……到底谁陷了谁的局呢?凤知微想着刚才经过的山坳感觉到的异常,淡淡的笑了一声。
不过宁弈虽然以自身为饵,引得敌人出手,但似乎也没料到老七的手笔和决心,以至于被药物引动旧伤,险些把自己也陷了进去。
凤知微想通其中关节,眼色微微沉郁了点,她把了把宁弈的脉,确定他确实旧伤复发来势汹汹,必须极早处理。
膝上人安静如沉睡,凤知微俯下脸注视他,也有一年不见,他似乎又瘦了些,睫毛下浅浅阴影,一弯上弦月般静谧而微凉。
他的脉门此刻在她掌下,脉象洪沉,她的内力盘桓在指尖,或者行向丹田,或者,走向心脉。
前者,是救;后者,是杀。
风忽然大了些,呼啸凶猛,卷得车帘啪啪一阵乱舞,“啪嗒”一声,头顶存放杂物的格子里,突然落下一叠信笺,落在她手边。
呼啦啦信封乱飞,她伸手按住,手突然停住。
最上面的,赫然是齐少钧和杭铭给她的密信。
“……楚王阴鸷,终将不利于大业,请姑娘为千万从属生死存亡计,必杀之。”
凤知微眼神颤了颤。
按在他脉门的冰凉的手指,缓缓一动。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五章 恩仇
手指轻轻一动。
恍惚间宁弈的睫毛似乎颤了颤。
这一颤极其细微,似乎真的发生,又似乎只是凤知微的幻觉,她手指又是一震,即将涌出的内力,霍地收了回去。
再低头仔细看时,宁弈还是深度昏迷的样子。
北风狂猛的吹开车帘,劈头盖脸的打进来大片碎雪,凤知微没有动也没有避,更没有试图为宁弈遮挡风雪,任那些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自己和宁弈脸上。
雪花遇热化水,沁骨的凉,顺脸颊流下如泪水。
凤知微没有去擦,只是盯着宁弈,希望他被雪水凉醒,好让自己不要那么一次次面对为难的抉择。
然而除了先前那似幻似真的眼睫一颤,宁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连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都没能冰醒他。
凤知微看着他脸上几乎没有融化的雪花,皱了皱眉。
宁弈的旧伤疤,她曾经看见过,很狰狞的伤口,当时并不知道什么,后来整理娘亲遗物,知道了血浮屠最后一夜遭遇的一切,其中那个七岁的孩子,以成|人也难及的心机和手笔,调换皇嗣,埋伏树洞,守株待兔,险些逼死养父和自己,最后要不是养父以三虎尸体炸伤他,伪作跳崖,也许自己早已不在。
那个七岁孩子是谁,养父只告诉娘是个皇子,也不知道是哪位。
她知道。
宁弈比她大七岁。
七岁之前的宁弈,神童之名惊动天下。
七岁之后的宁弈,一场大病险死还生,之后光彩尽失,韬光养晦,一养便是很多年。
长熙十三年的雪后,当她归葬娘和弟弟,在小院地下找出娘的一些早已埋好的遗嘱时,再回想当初废宫里看见的那道伤疤,便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是她的敌人,从一开始就是。
便没有娘和弟弟两条命,也有养父和她的旧债。
这样的旧事这样的局,想起便凛然森凉,怎敢抛却一份心,怎能抛却一份心?
然而那片心,纵一日日Ъ着变冷变硬,想做那金刚琉璃石切割不动,终究经不得时日慢慢烘烤,生出只有自己知道的遍身裂口。
有些事,想做和能做,相隔甚远。
一生决断,只为一件事为难,痛彻。
凤知微闭上眼,轻轻叹息一声。
膝上的那个人,冰冷得毫无热气,凤知微不知道当初那炸伤如何就造成寒毒旧伤,不过从他以往口气听来,很可能是众兄弟做的手脚,而辛子砚,便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刻救了他。
此刻他寒凉旧伤被引动复发,正逢天气转寒,忽降大雪,自己未必要亲手杀他,只要将他抛在这马车上,将车窗打开,把车子赶在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便也难保活命。
凤知微沉思了很久,手指轻轻在他脸上拂过,将那些雪花拂去。
然后她站起身,将宁弈轻轻放在马车上,自己下车。
她在雪地里,将茫茫来路去路都看了阵,将白色大氅紧了紧,离开。
风雪茫茫,转眼掩去她的身影,而马车静静沉默在雪中。
……
过了半晌,大雪中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向马车靠近,小白扬头看看,欢快的长嘶起来。
来人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小白立即缩缩头,闭嘴。
白色大氅上银色的银狐毛扫着那人脸颊,黄脸垂眉,一副恹恹的模样,脸上还有几道擦伤,只一双秋水谍谍的眸子,透着柔软的坚定。
赫然还是凤知微。
她爬上马车,宁弈还没有醒,凤知微从怀中掏出几根紫红色的植物根茎。
她体质内热,身上带的除了金创药便是寒性药物,不能拿来给宁弈用,只好上山去采点可用的药物,她记得宗宸提过,陇北等地山中有种红叶紫根的药物,性温,对寒症有极大的补益。她在山中转了好一阵子,才在悬崖石缝里找到几根。
凤知微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沾满雪泥,质地精良的皮靴裂了道口子,沾着一道长长的泥痕,——刚才下悬崖摘药的时候,雪天石滑,无处攀援借力,皮靴底又沾了冰雪,脚下一滑,险些落崖。
幸亏她反应机变,落下一丈后看见一块突出的山石,赶紧伸手抓住,这才免了一场祸事,当时情形之险,连她如今想起都觉得有几分后怕。
将掌心简单包扎一下,她拿着药又犯了难,宁弈昏迷,无法吞咽,断不能就这么塞进口中,倒有可能将他梗死。
犹豫了一下,凤知微脸上泛起淡淡红晕,随即无可奈何的将根茎在口中嚼碎,俯下身,轻轻撬开他齿关,将汁液哺入他口中,又在他胸口一拍一顺。
宁弈喉间发出轻微的格的一声,有了吞咽反应,他吞下药物后,似乎恢复了点意识,下意识双唇一合,正和凤知微的唇腻在一起。
凤知微以为他醒了,赶紧起身,唇边擦过他的唇,两人都颤了颤,凤知微脸上红潮微微一涌,之后脸色却又白了白。
睡着的宁弈身手动了动,随即凤知微掌中一痛,那只包扎过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他的手中。
凤知微皱皱眉,想要挣脱自己的手,宁弈明明没醒,却下意识抓住不放,风知微抬脚,一瞬间很有想踢出去的架势,脚落在半空却最终顿住,半晌慢慢放下,叹口气,就势蹲下身,手臂一转,把宁弈移到了自己背上。
马车刚才已经撞裂,四面透风,留在这里也受罪,刚才她找药途中看见不远处有个猎人住过的山洞,不如带他去那里避避风。
她将大氅覆在宁弈身上,背着他一路上山,风雪里远远看来像个移动的巨大的雪团。
跋涉半山,到了洞中,这个洞地势高,似乎经常有人住,地上铺着干草,壁上还有兽皮,甚至还挂着半壶酒。
凤知微将宁弈安置在草铺上,生起火,将大氅盖在宁弈身上,宁弈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毫不犹豫将他的手捋开。
火光映着宁弈的脸,看起来气色好了些。
凤知微取下壁上的酒闻了闻,山间猎户的酒自然粗劣,却烈,她操劳半夜,闻着这酒不禁馋虫大动,然而回头看看宁弈,又忍住了。
随即她拿着酒回到草铺前,用大氅和兽皮将宁弈盖得严严实实,半跪在铺前,手伸入大氅下。
披风、袍子、裤子、亵衣……被她唰唰地一件件扔出来。
仿佛还是那年暴雨中的夷澜宫,她也曾在废宫火盆前,在被底剥过人家衣服,不过这次比那次利落多了,果然有经验就是好。
确定衣服差不多了,她抓过酒壶,拆去包扎的布,将烈酒倒在掌心,烈酒刺激着伤口,她痛得嘶嘶的吸着气。
张开带伤带酒的手掌,再次探入大氅下。
掌心触及大氅下光滑而有弹性的肌肤时,她的脸不可抑制的又红了红,一瞬间有些犹豫,然而那身体上不正常的温度让她很快收拾了心神,掌心平贴,轻轻揉搓下去。
山洞火光熊熊,渐渐温暖起来,照耀着火堆旁的男女,他乌发披散安然静卧,苍白铁青的唇色渐渐泛出微红,她半跪他身前,眼睛微垂,看不见她的动作,只看见大氅在微微的起伏,四周安静得厉害,只听见风雪呼啸若吟,她的额上渐渐起了汗,火光里细碎晶莹。
好半晌,凤知微才吐出一口长气。
她按照宗宸教过的疏通血脉的办法,将他全身经脉都仔仔细细揉搓按摩了一遍,着重在旧伤附近多按摩了一阵,直到半壶酒即将用尽,掌心下的身体开始发热,心脏也恢复了有序有力的跳动,她才终于确定,危险已过。
“没事了。”她喃喃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举起自己掌心看看,伤口被这顿摩擦,磨得卷起泛白,一阵阵沾心的痛,她苦笑了下,自言自语道:“便当酒水消毒好了……”慢吞吞爬起来,将衣服又一件件给他穿好。
手掌下的躯体温暖光滑,不复先前的冰凉僵木,感觉得到肌骨的匀停肌肤的饱满,感觉得到心脏的有力血脉的流通,感觉得到一切属于生命不属于死亡的跃动。
她微微垂着眼睫,复杂的叹息一声。
再把脉时,果然脉象已经稳定,再多不过一个时辰,他应该便可以醒来,后面的事,只需要好好调养了。
凤知微探头看看天色,天快亮了,很快就会有人找来,再呆在这里反而误事。
再次负起他,大雪团般挪下山,回到马车上,凤知微将门窗关好,穿好自己的大氅,将宁弈安置在座位上。
她坐在他身旁,俯脸看着他,眼神里波光明灭,半晌,轻轻给他拉了拉衣角。
“我走了,宁弈,等下你接应的人,应该就来了。”
“我不要你记我的情,我们的纠缠已经如此牵扯不休,实在没必要再添上这一笔。”她淡淡的笑着,无意识的抚了抚他的脸,“恨我吧,下决心做我的敌人吧,不要再给我任何温情吧,也好让我学着恨你,让我不要再次犯傻救你,让我在再有机会时——能够不放过你。”
宁弈没有醒来,呼吸却似乎急促了些,脸上泛起微微的红,他的手指在虚空处微微抓挠,似乎想再次抓住她的手。
凤知微慢慢将自己的手挪开。
她转头。
转头的刹那,有一滴湿润的液体,落在宁弈徒劳张开的掌心。
宁弈下意识的收拢手指,那滴液体,却慢慢洇在肌肤里,瞬间消失不见。
凤知微拢紧大氅,挺直背脊,下了马车,一声呼哨,小白欢喜的跑来。
凤知微爱怜的摸了摸它的头,翻身上马,背对马车的方向,扬鞭而去。
白衣白马的身影,飞电一般跨越旷野,消失在一团灰白的飞雪天地间,如一道穿裂风云的闪电,将那辆静默的马车,再次留在风雪里。
马上的女子,乌发飞掠,静而冷如雕像,眼神如一块深海的晶石。
恍惚间多年前,青溟书院讲文堂里,当他的手指离开她的咽喉要害,她曾这么说:
“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承诺今日毕。
当初你以为那是一句笑言,唯有我知,不虚妄。
她在风雪尽头远去,而身后,一骑也在风雪尽头迎向那辆孤寂的马车。
马上人满头满脸都是雪,搭手于檐焦急的东张西望,霍地看见马车,顿时眼前一亮,从马上跃下,跌跌撞撞奔向马车,因为步子太急,绊着雪下的石头,狠狠跌了一跤,掌心顿时流出鲜血。
她咬牙爬起,胡乱撕下一截袖子裹了裹掌心,再次连滚带爬的过去,一把拉开车门,随即发出一声喜极的欢呼。
“殿下在这里!”
车厢里,沉睡的人终于被这声尖叫惊醒,缓缓睁开了眼。
他点漆般的眸子,在一瞬间的晃动和迷茫之后,落在了那女子被布包住的掌心。
随即眼神掠过一丝疑惑。
之前昏迷中记忆不分明,偶尔清醒也是短暂的一片恍惚,只隐约记得有人来了又去,记得手指触及过那人布条包扎的掌心。
他支着额头,沉声问那喜极而泣的女子。
“……是你救了我?”
女子直直的望着他,看着幽黯马车里容色莹然生光的他,看着自己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的他。
良久,决然答:
“是。”
长熙十九年末,七皇子卷入陇北屠村案,陛下密令楚王宁弈前往陇北查探,却遭遇杀手埋伏,事后杀手被擒,押解皇宫由陛下亲审,审查结果没人知道,只隐约传出消息说陛下险些气得中风。
这只是表面消息,寥寥几字,没有人明白那个风雪之夜的埋伏与袭杀,没有人知道那夜皇子们的陷人与被陷,也没有人敢于去推敲,既然有人胆大包天暗杀亲王,为什么就不能做得利落点,反而会被抓了把柄。
也许除了局中人,只有那夜疯狂的马车驰过那山头的凤知微明白,在七皇子破釜沉舟以死囚和大军围杀宁弈的同时,看似单枪匹马的宁弈也调动了军队,等在不远不近的山坳,螳螂捕蝉,蝉飞到了螳螂身后。
这件事的处理,同样被捂了下来,除了暗中的一系列处置,表面上的唯一变动,是在前方监军的七皇子被火速召回京,他将面对皇帝暴怒的质询,或者还有一些别的处罚。
和这件引起窃窃密议的大案比起来,有个消息显得微不足道。
圣缨郡主、顺义大妃应召回京。
这个丧母丧弟又丧夫的女子,帝京早已忘记,此时想起,也不过一句“苦命”的评价。
也正是这句评价,让对儿子们一个都不满意的老皇难得的起了怜惜之心,人对于命途多舛的女子总有一份哀怜,他对凤知微优加恩赏,好言抚慰,数次为她举办宫宴,并许她随意出入宫禁之权。
凤知微扮演的凤知微,温婉乖巧,标准的大家闺秀,她并不敢过多的出现在老皇面前,以免他联想到魏知,但却碍不过皇帝的关切,回京不久,进宫倒有好几次。
这次她又陪皇帝说话,天盛帝心情似乎不错,突然问她:“朕昨天听说,你上次回京,经过陇北,曾经路遇楚王?”
凤知微心中一震,揣摩了一下才答道:“是有的,还遭遇了杀手导致惊马。”
“京中流传你不肯救楚王,弃他于漏风洒雪马车之中,险些致他于死,可是有的?”天盛帝盯着她,语气很慢,眼神很重。
凤知微一矮身,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她俯首于地,轻声道,“臣妇当时正在车中假寐,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楚王突然被掷入奴婢马车,马儿受惊一路狂奔,臣妇惊惶无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殿下昏迷不醒,臣妇一介弱质女流能做什么?何况臣妇孀居寡妇,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独处,也于礼不合,无奈之下,臣妇只得弃车而去,想着遇见官府再指点他们去救殿下,只是臣妇不识道路,迷了方向,等到臣妇找到官府,那边已有消息说殿下得救,万幸殿下吉人天相,安然无事……臣妇怯弱私心,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做什么。”天盛帝听见那句“什么都不知道”,眼神缓了缓,呵呵一笑,示意她起来,“你一介女流,那种情形早已吓坏,也怪不得你什么,下次遇见楚王,记得赔个罪。”
“是。”凤知微低眉垂目。
“老六确实吉人天相。”天盛帝话中听不出什么喜意,“幸亏有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朕原本还不乐意来着……现在看来……也好。”
他说得含糊,凤知微听得一头雾水,随即便见天盛帝取过一本大红烫金册子翻了翻,对身后屏风后笑道:“躲在那里不做声做什么?莫不是谈着你的喜事便脸皮薄了?出来吧。”
“父皇尽取笑儿臣。”一人笑着从屏风后转出来,凤知微听着那声音,已经飞快的低下了头,饶是低头低得飞快,依然感觉到宁弈眼神近乎钉子般,在自己身上狠狠的钉了一下。
“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天盛帝和蔼的指着凤知微,对宁弈道,“大妃有难处,你不要记恨,说起来她也算帮了你,不是她的马车带你去了陇北山下,也不能成就你和玉落一番雪中相救的佳话,听说京中都拿这编成故事,什么贤王落难飞雪中,秋氏女相救成佳缘,朕听着,说得还挺好听的。”说完便笑。
“父皇取笑了。”宁弈半侧身向天盛帝行礼,始终眼角都没瞄凤知微,“儿臣自然不敢记恨顺义大妃。”
凤知微垂下眼,缓缓上前一礼,诚恳的道:“殿下,当时臣妇又惊又怕,失了方寸,未能及时相救殿下,罪该万死……”
“大妃何出此言?”宁弈虚虚一扶,眼神深深,“本王当时只是旧疾小恙,留在那马车里,被冷风吹吹也不至于丢命,还能提神醒脑,您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孀居寡妇,戴孝不祥之身,孤男寡女私下独处,确实于礼不合,弃我而去,再合情合理不过,本王何敢怪你?万万不必赔罪了。”
凤知微抿了抿唇,只觉得喉间干哑,半晌轻咳一声,道:“殿下宽涵雅量,知微钦服。”默默坐回一边。
宁弈却已经转身,躬身接过天盛帝递来的大红烫金册子,天盛帝笑道:“好歹等到你操办喜事,叫礼部好好准备,务必热热闹闹,也好不辜负人家的一番恩情。”
宁弈笑应了,天盛帝又道:“到时候赐字给你,总要给新妇一份体面……知微。”
他突然唤凤知微,凤知微却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没个反应,宁弈静静看着她,也不提醒,天盛帝叫到第三声,凤知微才“啊”的惊了一声,连忙请罪,“陛下……臣妇有点头晕……”
“那就早点回去歇着。”天盛帝和蔼的看着她,道,“后日便是楚王纳妃吉典,朕想着,你还年轻,不要总在府里闷着,也该多走动走动,沾点人家的喜气,何况新妇还是你的表妹,你理当去贺一杯酒的。”
凤知微抬起头,秋水濛濛的眸子掠过天盛帝和宁弈的脸,后者正微微弯腰,亲自双手奉上一份烫金喜帖。
喜帖艳红,如那夜雪里的血。
凤知微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喜帖。
微笑道:
“好。”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六章 冲突
“咨尔前五军都督秋尚奇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特进为楚亲王侧妃,望袛勤夙夜,衍庆家邦。钦赐。”
凤知微的大轿在张灯结彩的楚王府门前停下时,正听见太监传旨的尖细嗓音,悠长的传出来。
她静静听着,仰脸笑了笑。
楚王府门前车水马龙,门政家丁忙得满头大汗的在安排车轿停放,整个巷子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百官们都具有灵敏嗅觉,从上次的屠村案和这次楚王纳妃陛下的态度,嗅见了风向的转变,沉寂了一年的楚王府,再次被踏破了门槛。
凤知微的轿子被堵在正门外三丈之地,门政明明看见,却没有人理会,只顾着慢腾腾的帮忙贺客搬贺礼,每辆车轿到时,都有人前来接轿,并安排车马有序停放,但她的轿子孤零零的矗在来去人潮中,自始至终没有人前来安排。
轿夫为难的轻磕轿门,想要听她指示,凤知微淡淡道:“停轿就是。”
轿子停下,她坦然出来,手刚掀开轿帘一线,就感觉到四面投来的怪异目光。
如今全京中在知道贤王落难风雪侧妃相救佳话的同时,也知道了楚王最先遇见的是顺义大妃,却被大妃弃于风雪马车之中,险些丧命,人们对于见死不救的人自有几分鄙弃,眼下见她居然还敢来,眼神里都颇怪异。
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在主人家面前表示点声援和不齿,却被凤知微身后那群彪悍无伦的草原卫士的气势给震住,只好用潮水般的后退,来表达不屑的态度。
一眨眼熙熙攘攘的王府门前,刹那间就水退了沙滩,留凤知微成为孤岛。
凤知微无所谓的笑了笑,绕过面前那堆杂七杂八的礼物向内走,还没走两步,听见门政在大声训自己的轿夫,“喂!轿子别乱停,那里是留给胡大学士的位置!”
轿夫惶然的将轿子挪个方向,还没过去又遭到另一批人呵斥,“这是男客的地方,女客车驾那边去!”
“女客这边没地方了!别把草原膻味传过来!”
“这边没位置了!”
“让开——”
凤知微的轿夫在人流中被赶来赶去,一脸无措,大冬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不住的呵腰赔罪,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停脚的位置,看起来十分狼狈。
官员女眷们看见这一幕,都不急着进去,掩嘴在一边唧唧格格的笑,指指点点。
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
明明刚才还在痛快的笑,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四面似乎弥漫开一股压抑而森凉的气氛,逼得人笑不欢畅。
众人纷纷转头,便看见那批草原卫士面无表情,钉子般钉在那里,在他们中间,本应该愤怒或难堪的顺义大妃,正负手门前,也一样平静的看着。
她那目光柔和而迷蒙,似乎毫无威慑力,但就那么平平淡淡望过来,人们突然都觉得心中一跳,不自觉的收了嬉笑之容。
寂静也会传染,偌大的楚王府门前空地上,渐渐鸦雀无声。
人全部静下来了,凤知微才淡淡一笑。
道:“轿子没地方停么?”
她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随即转头四处看看,很随意的挥挥手,道:“既然没地方停我一辆轿子,那就劈了吧。”
“是!”
满场官员女眷们还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便听见那批铁似的卫士一声暴吼,声音雄壮刚硬如数十匹雄狮咆哮,惊得有的女眷一个踉跄。
“嚓!”
数十卫士齐齐拔刀,草原弯刀在日光下剑出整齐的流丽弧线。
“砍!”
数十柄刀呼啸着齐齐戳入那辆精致的大轿,直没入柄。
“起!”
数十卫士齐齐抡臂一挑,数十刀锋破开轿身的声音哧哧如一声,刹那间将轿子四分五裂!
轰然声响里,整个轿子垮塌下来,木板锦诿宝顶翠幄碎了一地,卫士们毫不停留,将之砍成几十大块。
这些人下刀狠,落刀快,砍起轿子表情狰狞像在砍人,任谁看了都觉得,如果刚才那个命令是劈人,一定还是这个分成无数段的下场。
官员们脸青了,几个女眷眼睛一翻,娇弱的晕过去了。
凤知微一直淡淡看着轿子成了碎片,才手一举,卫士们唰的停刀。
“轿子拆了,这下不占地方了吧?”凤知微回身,笑眯眯问最先赶开自己车驾的那个门政。
那人脸色如土,两腿筛糠,结结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这么大的楚王府门口,容不下我一辆轿子,我也不好为难主人家。”凤知微温和的道,“如今我轿子拆散了,想必可以塞得下了?”
数十个家丁泥塑木雕般呆着,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接。
凤知微好客气的笑着,挥挥手,那群彪悍卫士抱着那些碎木头破锦褥半个轿顶一截翠幄,塞在每辆马车轿子之间的缝隙里。
一堆官员开始咳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塞,等下他们的车马就无法顺利的前行,就像先前凤知微被堵住一样,马上就换他们被堵了。
“抱歉,挤挤,挤挤。”凤知微笑眯眯给那些脸色跟鬼一样的官儿们打招呼。
满场官员都成了锯嘴葫芦,直勾勾瞪着眼睛,不敢说话。
这位女帅之后,草原大妃,未嫁前十分低调,又在帝京消失这么多年,大家多半都没什么印象,以为寡妇好欺,不想这一回,当真领教。
“轿子坏了,是因为殿下家门口太小不得不损坏的。”凤知微正色对自己跟过来的管事道,“殿下一向宽仁厚德,必不会令我损失,这样吧,咱们的礼单收起来,就当殿下赔了我车子,省得来来去去的麻烦。”
门政本来已经去收礼单,听见这句手僵在半空,脸上神情抽搐,凤知微已经轻描淡写的将礼单拿了过来,顺手撕了。
大红礼单化为碎片,悠悠飘落,满场无声。
凤知微手一撒,笑笑,觉得找到个借口撕了礼单果然痛快。
罪名既然已经担上,今日她若畏怯忍耐,以后必然还有更多人来踩她,那不成,她不同意。
慢条斯理挥挥手,卫士们将杵在那里的门政家丁搡开,她闲庭漫步,悠然而入,留满地官员,痴痴望着她的背影。
凤知微一进门,便被府里的婆子接到后院,女眷是不在前堂吃酒观礼的,都在后院摆开酒席,门口发生的事,自然不会传到后院,她一路进来,还是人人侧目。
天盛礼法,嫡庶区别很大,哪怕是侧妃,也是不能和亲王拜堂的,说到底也就是个高级妾而已,秋玉落先前在前堂领了册封旨意,直接被扶入洞房,她也算是体面了,天盛帝看在她相救宁弈的份上,特地下了册妃旨意,这在亲王侧妃中也是难得的恩荣。
侧妃父母是不能受亲王跪拜的,秋府现在也没什么主事的直系尊亲,秋夫人中风失语,根本出不得府,秋家远支兄弟都在江淮,因为秋玉落与李家和离闹得颜面无光,也早断绝了来往,此次看在嫁的是楚王份上,江淮秋家才来了几个人,不过秋玉落的亲兄嫂倒是早早来了——秋府的几位少爷,这些年被凤知微压得死死的,始终在六部里混个微末小吏不得抬头,如今好容易攀龙附凤,都来得齐全。
酒席还没开始,按例先去洞房看新人,凤知微随着侍女一路过去,刚刚转过新房前的回廊,就见一人迎出来,双手一拍尖声笑道:“哟,这来的不是咱们的嫡亲凤表妹?哦不,失礼了,是前代顺义大妃娘娘——我说,玉落你真有面子!娘娘亲自来贺了哟。”
话音刚落,涌出一群女子,各各笑着,堵在门口,意味深长的站在廊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凤知微。
“哟,名传帝京的顺义大妃啊,果然既顺,且义!”
“帝京第一无耻女子,还敢站在这里,奇哉怪也!”
“她好意思来?见死不救险些害了殿下,要不是玉落不放心殿下偷偷跟着,保不准殿下就死在她手上……”
“这是喜房,寡妇怎能踏入,没的沾了晦气,王府没个女主人,行事也就没了章法,好在如今终于有了侧妃……”
“大妃容貌也和人品一样惊世骇俗啊……瞧这黄脸!就是丧门星模样!”
“这眉毛丧气得,难怪亲长死绝!”
“哎,别说,除了脸色和眉毛,人家别的倒不错……还有几分媚色,顺义大王,别不是给她……给她……那啥才薨的吧哈哈……”
“……”
四面又静了静,众人虽然讥笑嘲讽落井下石,但还自重着身份,最后两句话明显过了尺度,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唯一没变脸色的,是凤知微。
她只是慢慢抬起眼来,将众人都扫了一眼,目光着重在说了最后两句的人身上落了落。
被她目光扫过的人,都觉得那眸子凉浸浸的像落在井水里的月亮,寒得惨人。
妇人们脸色变了变,她们不懂什么叫杀气,却懂此时最好不要再开口,因为凤知微身边站着的健美高大草原女子装扮的女护卫,已经森然将手指搭上了刀柄。
一个王府嬷嬷急急赶过来,壮着胆子对她福了福,低声道:“大妃,您是王府贵客,不和这些没见识的妇人见识,请花厅奉茶……”
“刚才有句话说对了。”凤知微似听非听,看也不看她一眼,等她说完才悠悠道,“这王府行事很没章法,我也希望,有了侧妃,能像样点。”
随即她负手立于原地,高声唤:“秋玉落!”
这一声唤得众人都惊了惊——就从没见过在洞房前唤新娘出来的!
四周唰的一下鸦雀无声,凤知微的声音便显得十分清晰。
“既然楚王府现在有了女主人,有些事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凤知微冷冷道,“有人在王府公然诅咒圣上,诋毁朝廷藩王,污言秽语,有伤国体,你这个王府女主人却等闲坐视,不理不睬,你是要给她们撑腰,与她们同罪吗?”
四面响起了倒抽气的声音,隐约新房里有点骚动。
“什么诅咒圣上,你胡说——”刚才说凤知微亲长死绝的女子正是秋玉落的二嫂,白着脸指着凤知微,“殿下和娘娘的大喜日子,不是给你跑来含血喷人胡言乱语的——”
“将死之人,不要和我说话,没得沾了晦气。”凤知微看也不看她一眼,“秋侧妃,这就是你的态度?很好,很好。”
她微笑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护卫跨上前来。
“娘娘,娘娘,您现在不能出去——”
“拦住娘娘,拦住娘娘——”
新房里骚动更烈,蓦然深红珠帘一掀,珠光晃动里一人一身艳红的冲出来,头上盖头未掀,戴了琉璃珐琅甲套的手指,恶狠狠拍在廊前栏杆上,尖声道:“凤知微!”
凤知微仰起头,地势较低神情却凌然于人之上,淡淡看着她,道:“秋侧妃。”
廊上秋玉落颤了颤,转了转脸,她的盖头是无数细珠缀成,隐约看得见凤知微身影,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冷冷的射过来。
她手指抠在廊边,突然便渗出一层潮热的汗。
凤知微……
满京都在传说她救郎佳话,都在鄙弃着顺义大妃见死不救,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日顺义大妃马车上,她“救”下的是已经基本恢复的宁弈。
眼前这个自己嫉恨讨厌了很多年的女人,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秋玉落每每想到这个,心底便生出一股惶恐和愤恨,惶恐假如这女人不甘心闹上门来,自己要如何收场,愤恨她为什么要救殿下,等到她来,自然也能救得殿下,那就不必像现在这么提心吊胆!
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是要来闹,来要回自己的名誉,或者来要回殿下吗?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
“大妃。”秋玉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今日是殿下和我的好日子,你却公然破坏仪礼,强唤新人出门,你什么意思?是要和楚王府作对吗?”
“甘冒大不韪,不怕得罪楚王府的,向来不是我。”凤知微似笑非笑看着她,看见秋玉落的身子颤了颤,才道,“我只是请侧妃主持公道而已。”
“什么公道?”秋玉落冷然反驳,“她们哪句说错你了?”
“哦?”凤知微望着她,慢慢笑了,笑意看似温和,却几多鄙薄。
“各位真是贵人多忘事。”她平静的道,“忘记我除了大妃封号之外,还有一个圣缨郡主封号,长熙十三年,陛下认我为义女。”
众人这才想起,脸色都变了变,那个骂凤知微“亲人死绝”的秋玉落二嫂,身子一软。
“承蒙陛下抬爱。”凤知微慢吞吞向皇宫方向一拱手,“陛下算是我的父亲,楚王殿下也勉强算是我兄长,这算不算亲长?”
那嫂子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人人面色铁青,大气也不敢出,秋玉落怔立廊上,指甲深深嵌入软木阑干里。
“呼卓部是天盛屏障,忠心王事的不替藩属,顺义大王更是功勋彪炳国家柱石,英年早逝,连陛下也痛惜叹惋,称他‘为国尽瘁,操劳早丧。’”凤知微盯着最后说话的那个女子,似是个三品诰命,盯到她手足无措,连连后退,才道:“你这样一个下贱女子,敢于当着草原人的面诋毁大王和大妃,你不怕呼卓部百万儿郎不答应?不怕向来爱护臣民的陛下不答应?”
“你少在这大放厥词!”廊上秋玉落大怒,狠狠拍着栏杆,道,“不过随口一句玩笑,你就居心叵测扣上各种耸人听闻的罪名,意图陷人于重罪,意图中伤牵连楚王府,天下女人有你这么恶毒的心肠?陛下深仁厚德,怎么会听你一面之词?”
“哦?一面之词?”凤知微眯着眼睛望着她,微笑,“很多时候,某些人一面之词,便可令千夫所指。”
秋玉落有点狼狈的转了转头,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像你这种命硬畸零之人,自伤身世,难免心术不正,我也不计较你,你还是安静些的好,在我这里,我还能包容你,若是惊动殿下,没你的好处!”
“命硬畸零,心术不正。”凤知微还是那个淡淡语气,“也比欺世盗名,无耻偷窃要好。”
“你——”
凤知微对她微笑。
秋玉落一口气噎在胸中,看着凤知微浮波浩淼的眼神,突然惊觉不能在这里和她为这个斗口,她并不笨,猜出凤知微不肯说出救命真相肯定有她的原因,既然当事人不说,她乐得也掩住,哪有自己傻兮兮的逼出真话来的?
吸了口长气,将满腔怒火压下去,她眼珠一转,四面看了看,看见四周除了楚王府的下人,全是来给自己庆贺的熟人亲戚,一个主意冒出来,心中更定,冷笑道,“什么诅咒圣上?什么诋毁藩王?谁听见?我只听说有人说你克母克夫,这可是全天盛都知道的事儿,不是吗?”
她眼光扫过去,众人都有所悟,都赶紧频频点头,连声道,“是呀是呀……”
“大妃性子太烈,也不听个清楚就随意发作。”有人掩袖低笑。
“咱们是不好,不该说大妃克父克母克弟克夫的,”先前那个脸都吓白的三品诰命,此刻终于活过来,飞着眼风,装模作样上来给凤知微赔礼,“虽说是事实,但您听不得也是正常,姐姐这厢给妹妹赔礼了。”
“这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刚给救醒的那嫂子听见后面几句,立刻来了精神,爬起来就一口呸了出去,“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亲长死绝?别不是她自己要诅咒圣上吧?”
“我看是!这女人见不得别人新婚燕尔,失心疯了!”
秋玉落一番耍赖,让一众女眷顿时都活了,院子里讥笑嘲讽吵骂成顿时乱成一团,劈头盖脸向凤知微喷来,除了几个先前在门口见过凤知微劈马车的女眷,大多人都急着讨好楚王府新任女主人,纷纷展现自己牙尖嘴利。
一片纷乱里秋玉落越发得意,只觉得心中怨气也散了好些,她左顾右盼,看着众人神情,眼底掠过一丝阴狠。
今日不能由这女人指摘,否则楚王府和自己名声也受影响,不如趁这人多势众时机,羞辱她到底,让她以后再也没脸出现在她面前!
“大妃新寡不久,伤心疯了,难免失了分寸。”她突然换了语气,居高临下抬高下巴看着凤知微,语气里几多怜悯和轻蔑,“说到底也是可怜人,换成平日,咱们还是亲戚,这点事不当计较,但今日不同,今日是殿下的喜日子,朝中百官来贺,府中簪缨云集,传出一言半语的去,引出误会谁担当得起?大妃啊,你逼我这新娘子出新房大不祥我不和你计较,但我既然是府中唯一女主人,自不能让王府尊严声誉由人随意践踏。”她语气突然转厉,森然道,“大妃你既然搬出郡主身份,咱们就论这个——今日之事,你不给个交代,咱们不妨内务府里,请出天家律条,好好分辨个明白!”
凤知微负手冷冷看着她——李家媳妇当了一两年,长进了,泼皮耍赖避重就轻用得熟练,最后还能想到避开她的大妃身份走内务府惩戒,有胆有识,难怪冒领功劳脸不改色,连宁弈也敢欺瞒。
“做事要凭良心。”秋玉落噙一抹冷笑,缓缓下阶,“争执之事,从来各执一词,你说有人诅咒圣上诋毁藩王,我是没听见,咱们楚王府也不仗势欺人,现就当面将所有人问上一问,只要有人给你作证,说听见那两句话,今日我们就饶了你,否则——”她狠狠一笑,“也只好不客气了!”
凤知微眼角向后瞥了瞥,淡淡道:“哦?”
秋玉落一提衣裙,缓缓下阶来,一个个问过去。
“你听见吗?”
“没有!”她的嫂子决然摇头。
“你听见吗?”
三品诰命冷笑,“大家的耳朵都在呢,真的假不了!楚王府这么好欺负的?”说完眼角威棱四射的扫过去,人人接收到她目光都低下头。
“你听见吗?”
“……我站得这……”
“你听见吗?”
“……我刚来……”
秋玉落脸上得意神色越来越浓,凤知微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冷笑。
世人从来如此,爬高踩低,怯弱自私。
秋玉落心情大好,提着裙子绕场一圈,眼看一株矮树后露出一幅红色袍角,以为是谁家诰命躲在树后,轻快的过去。
“你听见——”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
随即那人转了出来,乌黑幽邃的眸瞳深深盯着她,淡淡道:
“本王听见了。”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七章 大结局(上)
秋玉落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还维持着提裙子的姿势,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后,满堂喧闹立即化作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滩一般瞬间消逝。
宁弈抬目看了看,对满堂命妇笑了笑,众人急忙陪着扯开一脸僵硬的笑容。
“前厅已经开席,各位夫人却流连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赏脸?”宁弈语气柔和,笑意微微,说的话却不太好听,女人们听着,急忙“哪里哪里”的一阵告罪,赶紧蹲了蹲身匆匆走开。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诰命混在人群后头也想溜掉,宁弈含笑立于原地不说话,等到那两个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错身而过时,突然道:“两位请留步。”
那两个女人激灵灵一颤,站在当地,僵着肩膀,紧张的转过头来。
“今日宾客云集,宫中也有贺客。”宁弈慢吞吞道,“刚才两位的话,我这新妾妃耳朵不好没听见,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没听见,可惜该听见的,还是会听见,不是泼皮耍赖便能赖掉的,这也从来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风,宁弈虽然不才,绝无欺瞒圣上之心,也不敢将这等荒唐言语私自帮人遮掩——”他转头,点漆般的眸子笑意凉凉的看着那两个脸色大变的女人,“两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认罪呢?还是本王委托大妃送你们去认罪呢?”
“乐意效劳。”凤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两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里只觉得瘆人,两个女人腿一软,噗通一声已经栽跪在地,秋玉落惊呼,“殿下——”
“秋侧妃。”宁弈一个称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为你出身大家,担当得起这王府女主人之职,如今看来,本王看错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帘后脸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为王府声名作想啊……”
“王府声名?”宁弈微微俯前,仔细看她深红珠帘后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以为这府中只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够聪明,在大妃指出这两个女人的不是时,就应该撇清关系公允处置,那才是维护楚王府名声,你做了什么?泼皮、无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两还要赖账的市井泼妇!”
他声音很低,语气也不厉,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听来耳中,就像耳边炸开一个个闷雷,轰得她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伤心愤怒绝望……种种般般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她呼吸困难,眼前金星四冒,宁弈的脸近在咫尺,那般绝艳京华的脸,此刻看起来却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后一步,抓住了身边一棵树的树身。
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四面侍女嬷嬷没一个敢去扶她,宁弈也没打算就这么饶了她,漠然退开几步,遥遥看着她,道:“犯了错,就要去弥补,这两个女人,我交给你处理,你打算怎么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听见这一句,慌忙扑了上来,“我是无心的,我是无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亲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诰命涕泪横流的拉着秋玉落的衣角,“我猪油蒙了心!我一张狗嘴胡言乱语!您千万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着,任她们把她晃得风中灯笼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脸上摇晃的深红珠帘后,隐约看见蜿蜒的水光一闪。
那两个女人紧张的瞪着她,宁弈似笑非笑负手看天,凤知微百无聊赖准备溜,却发现宁弈正堵在她要离开的路上。
随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气。
“两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乱语,诅咒圣上及侮辱已薨藩王,这等荒谬大逆言语,我们不敢听,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个字声音还在抖颤,慢慢便平静了下来,字字森冷,“来人——”
楚王府护卫应声而至。
“送往大理寺,请大理寺卿处置。”
“是。”
“救命——救命啊——”两个女人杀猪般的声音还没冲出咽喉,已经被护卫手脚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团布,拖了便走,宁弈淡淡道:“知会她们的夫君一声,稍后以管教不力,纵妻生祸一并处置。”
“是。”
秋玉落颤了颤,咬牙不语,宁弈转头对沾满廊下呆若木鸡的婆子侍女们道:“你们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们无声退去,秋玉落这才“呜”的发出一声悲泣,提着裙子疯也似的跑过宁弈身边,撞开凤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随即,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
满院子恢复了寂静,凤知微漠然的听着那哭声,心想场面上交代够了,私底下也该让人家新婚夫妇好好赔礼软语哄劝破涕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觉。
她对着宁弈扯开一脸假笑,马马虎虎施了个礼,道:“多谢殿下仗义执言,很抱歉扰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领,告辞,告……你干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双手,某人闪电般的一把将她拖起,拽着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干什么——”凤知微再没想到一向行事稳沉的宁弈今日作风竟然大异往常,想挣扎又顾忌着场合,一犹豫间她的护卫已经对着宁弈呛然拔刀,刀光一闪便向他后心搠来,宁弈却理也不理只向前走,凤知微一转头看见他侧面,紧抿的唇透着点微微的怒气,心中叹息一声,只好对护卫做了个“没事放开”的手势。
护卫收刀,宁弈就像不知道这一霎间的官司,两步上廊,拖着凤知微掀开房门,手腕一转,将凤知微压在门后墙上,很熟练的臂肘一横,横在她咽喉前,一个完全不给逃开的姿势。
房内大声痛哭等着宁弈来安慰的秋玉落抬起头来,登时“啊”的一声呆了。
宁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只盯着凤知微秋水迷蒙的眼睛,突然一低头就去抓她掌心。
凤知微立即让开,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你干什么?”
宁弈缓缓缩手,眯起眼睛看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大妃,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解释过了,在陛下面前。”凤知微掉开眼睛,不看他,“我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宁弈盯着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丢我在马车,任我自生自灭,就这个解释?”
凤知微望着他,一身红衣的宁弈,乌发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种平日难见的清美风情,鲜亮得有点刺眼,他的眸子里倒映花团锦簇的洞房,眸瞳的虚影里,秋玉落正惊惶而又愤怒的抬起头来。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着便是。”
宁弈短促的笑一声。
随即他用肘压着眼睛,偏着头,声音从肘下闷闷的传出来,“知微,知微,你永远这么倔强。”
凤知微闭上眼睛,轻声淡淡道:“我只遗憾那日我没能下狠手杀了你。”
“那很好。”宁弈放开手肘,冷冷的盯着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凤知微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着你眼睛重复一遍吗?”
宁弈仰起头,低低一笑,笑声微有些停顿,像含了苦涩的果,“算了,你愿意自找折磨,我不愿。”
凤知微默然不语。
秋玉落本来趴在妆台上哭泣,宁弈拽着凤知微进来时她怔在了那里,用一种别扭地姿势半转着身子将两人望着,她听不清两人对话,却看得见两人的姿势和神情,看得见宁弈眉梢淡淡苦涩,看得见凤知微深凉而又无限隐藏的目光。
这样的两个人。
令人觉得,天地只在他们之间,无人可以Сhā入。
秋玉落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一把梳子,梳子并不尖利的齿戳进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传到凤知微耳中,她淡淡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无声叹息,拨开宁弈的手,道:“殿下,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开吧。”
“这确实不是你呆的地方。”宁弈轻轻道,“我费尽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却是……天下。”
最后两个字轻轻说出来,两个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转,彼此心事都明,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接捅破了那层纸。
凤知微突然吸一口气,推开他便走。
宁弈抓着她手腕一带,凤知微刚迈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带了回来,宁弈头一低,毫不犹豫压上她的唇。
他吻下的力道如此坚决而凶狠,以至于两人险些齿关相撞,各自一声闷哼。
“殿下——”忍无可忍的秋玉落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喊,在宁弈低头的那一刻,啪的抛开梳子冲了过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
宁弈一转头,盯住了她。
他盯过来的眼神并不狞厉,墨玉般的眸子沉渊一般的深,秋玉落被那样的眼光一盯,身子一僵。
“我置你于何地?”宁弈看了她一阵,慢慢的笑了,“你又何曾将本王看在眼里过?”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秋玉落颤着声音,满头珠光都在晃动,“我救了你呀……”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因为宁弈这一刻的笑意更加奇异,那样的眼神,怜悯、讥笑、嘲弄、讽刺、不屑……看得她浑身颤抖,心若落在深渊。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宁弈将恩人那两字咬得很重,“所以,我用侧妃的位置,来谢你了啊。”
秋玉落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开始一步步后退,踉跄着退到墙角。
宁弈却已经不再多看她一眼,扭过头淡淡道:“秋侧妃,聪明人都知道安守位置,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若是有谁不聪明,没个分寸越过了界,”他指指秋玉落脚下,“你看,这三尺之地,可做眠床,自然也可以做墓|茓。”
他还比了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仿佛便是墓|茓规制,秋玉落直着眼睛看着他手指漫不经心那么一画,眼光飘了几飘,蓦然一口气抽不上来,便晕了过去。
她咕咚一声栽倒墙角,凤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宁弈瞄也不瞄一眼,只盯着她,道:“大妃,这几日我左思右想,你这么大方,这么雅量,一心为我张罗婚事,想来你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和我共眠床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荣幸,可以和你共墓|茓?”
凤知微莞尔,那一笑轻飘飘挂在唇角,“生既不能同寝,死又如何同陵?”
“华琼已经准备出十万大山了吧?”宁弈突然转了话题,在她耳边轻飘飘的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凤知微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哦?”
宁弈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道:“当初你在卫所暗牢里说,如我所愿,如今我也对你说,如你所愿。”
凤知微避开他的眼光,一笑颔首,“谢殿下成全。”
她轻轻侧身,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宁弈默然不动,衣袖下的手指一动又收。
凤知微走到门边,听见他低低道:“我不甘,我终究不甘……”
凤知微的背影顿了顿,随即掀帘,头也不回而去。
我们以为我们抵得过天意的无情。
却不知道强大的是命运。
长熙二十年春,在十万大山失踪将近两年的华琼,突然率着火凤军出现在山脉南端,乍一在世人面前出现的华琼,立刻展现了她身为天盛皇朝第一女将的生猛,直指当初朝中有奸臣,唆使闽南将军故意隐瞒军情,使火凤军险些全军覆没于巴州县城下,又称闽南将军嫉贤妒能,与长宁藩勾结,图谋倾覆火凤,顺手还揭出了当初火凤被军方大佬打压,被迫流亡他国的旧事,以及火凤女帅的死,称皇帝昏庸,迫害忠良,屠杀功臣,难令将士归心,随即打起“灭群奸巨蠢,还朗朗青天”旗号,直扑闽南和陇北边界马屿关,杀马屿关所有守将,败当地守军,当天就占领了马屿关,之后兵锋直下,连克数州。
她反了。
华琼出现得突然,杀来得凶猛,造反得干脆,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按说华琼一反,首当其冲的便是楚王派系的闽南将军,偏偏那时本应在陇北边界和长宁做一次交战的闽南将军,突然犯了点小错,被临阵换将,去南海驻守了,结果新任闽南将军,便直面上了来势汹汹的火凤大军。
实在是大军,如果说当初华琼在巴州县城下狼狈而逃时,火凤还只是五六万的编制,那么这次新任闽南将军在闽南首府肴城城墙上,看见黑压压推进而来的火凤军时,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潮水般涌来的火凤军,哪里还是五万人?三倍也不止!
更要命的是,那些士兵铁甲贯日,刀枪铮亮,骑兵如风,步兵彪悍,连斥候都神出鬼没来去如飞,还有人人都有的悍然杀气——用脚指头也可以看出,绝对的一流精兵。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看见过刚出大山的火凤军,确实人人兽皮树叶的十分狼狈,但是洗劫过马屿关,打开马屿城的军械库后,火凤军神奇的立刻乌枪换炮,装备严整,有人算了算,觉得马屿以及临近的几个州县的军械库加起来,只怕也不够火凤军三分之一装备齐整。
他们的刀枪军械哪来的?这个问题盘桓在人人心头,却也无法和已成敌人的华琼询问了,杀气腾腾的华琼,长枪一指,麾下铁骑只一个照面,便冲翻了肴城严阵以待的步兵方阵!
那些火凤骑兵,个个骑术精绝,到哪里都尖刀阵型,锋锐逼人,像一柄柄百炼牛角匕首,将敌阵撕裂、戳破、剖开,而随后而来的步兵,人人都有精妙的刀法和扎实的底盘功夫,凶狠呼啸,来去如电,杀人就像砍瓜切菜,寻常天盛士兵一个照面便倒,十个打一个人家还游刃有余,平日里那些也算百炼战场的老兵,和人家比起来,纸糊的一样。
城下杀得一面倒,城上看得腿软,这样的军队,以一当十,天下谁能阻挡?
三月十一,肴城下。
三月十二,伏州下。
三月十四,稽县下。
……
短短半月,闽南全线落入华琼之手!朝廷大军被打散,被逼退入临江一线,正夹在闽南和长宁之间,腹背受敌!
军报雪片似飞往朝中,老迈多病的天盛帝不堪此噩耗,当即病倒。
楚王宁弈监国。
天盛南部风起云涌,朝中一片惊惶不安,凤知微作为“孀居寡妇”,自然没她什么事,不过冷眼旁观而已。
不过照她预计,也许很快就要有她的事了。
这天果然接到旨意,宣她进宫,皇帝正生着病,突然想起来要她进宫,可未必是什么好事,凤知微噙一抹冷峻的笑意,坐了轿进宫。
在到天盛帝寝宫之前,经过一处偏僻宫室时,忽然看见一个锦袍青年,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过,那青年她认得,是十皇子宁霁,已经封了康王,一直不涉朝政,只总掌着内务府和宫中事务,这位皇子最是淡泊低调,深居简出,连凤知微这个喜欢将重要人物资料收集齐全的人,也常常想不起他来。
今日宫中难得一见,当年那个圆脸大眼睛的温和少年,如今也是个俊秀青年,只是性子还是内敛羞怯,看见女眷过来,赶紧拉了那孩子换条路走。
凤知微此刻的身份倒也不方便和他打招呼,带点好笑的看他匆匆离去,问身边内侍,“康王殿下身边那个孩子,是他的世子吗?”
“是啊。”那内侍笑道,“殿下长熙十四年纳了一妃两妾,十五年便添了一子一女,这是他的次子。”
宁霁都有两个孩子了,凤知微恍然一笑,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一痛。
“他们刚才去哪里?”凤知微看着他们来的方向,正是从陛下寝宫出来,宁霁总管内务府,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的皇子,按说看见他带着儿子出入内宫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凤知微没来由的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怕是带世子来看各位娘娘的吧。”内侍笑道,“娘娘们都有年纪了,膝下……空虚,现在三代皇孙,只有康王小世子最玲珑可爱,很得陛下和众娘娘喜欢呢。”
凤知微“哦”的一声,心想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不在内宫,又不常在帝京,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听着那句娘娘们膝下空虚,不由有些出神——说到底,娘娘们之所以空虚,是因为儿子们都几乎被自己给整死了。
随即便想到庆妃,这个阴毒的女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宁弈的,原以为自己在草原一年,宁弈早已将庆妃这个祸害解决,不想她居然还是活得好好的,她回京后不信邪,也多次派人试图进宫查探,发现庆妃果然足够厉害——她以陛下老迈需要人照顾为名,不顾辛苦,早已搬进了陛下寝宫,像个普通侍女一样日夜侍候,寸步不离,因此不仅获得了和皇帝一样十二个时辰的保护,还因此帝宠隆重倍受赞誉,她和皇帝同吃同睡,所有入口饮食都经过层层关卡,有专人试吃三次,每晚睡觉的寝殿,也随时改变,天盛帝本来就是个疑心病第一的皇帝,由于不相信任何儿子,便将自己的个人安危保护上升到一个恐怖的级别,到哪里都重重护卫,庆妃跟在他身侧一步不离,谁能下手?
当然,硬攻进皇宫,自然便可以下手,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凤知微起先并不清楚庆妃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她派人到西凉查过庆妃的来历,一直查到她进入西凉的天下第一歌舞行的经历,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有些遭遇连她见了都忍不住唏嘘,但是在歌舞行之前的经历,却无处查寻,只知道似乎不是西凉本地人氏,凤知微怀疑她还是天盛人,但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直到那日庆妃和韶宁私会于皇庙,离开时的身形被宗宸看见,宗宸从她的身法里,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
属于血浮屠的独特轻功法门。
大成未灭前,按照规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会去战氏宗氏拜访,求教两大家族的武学指点,宗宸曾经在宗家见过那一代血浮屠的几位精英,对血浮屠的武功有所了解。
庆妃是血浮屠之后,这个推测让宗宸和凤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后,为何不认?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凤知微隐隐觉得,可能和庆妃幼时苦难遭遇有点关系。
猜到了庆妃身世,另一个疑问随即而来,庆妃如果是因为她是大成后裔而怨恨寻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轻松除掉凤知微,岂不省事?
这些想不通的问题,连同这个谜一般的女子,像阴影一般在凤知微眼前盘桓,以至于她跨进殿的时候,也有点恍惚。
寝殿里药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浓郁而古怪,层层叠叠的帐幔垂落遮挡住皇帝厌恶的日光,纱幕尽头有人呢喃软语,声音不清晰,听来便如一个沉滞的梦。
皇帝怕吵,内侍踮脚去低声通报,凤知微跟在他身后,脚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无声息。
隐约听得帐幕后低低哭泣,女子声气。
“……陛下,使不得……”
“现在还能怎样……”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为朕没用心过……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过……但是他们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来到朕也不得不处置……你说背后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争气的……现在还能怎样……终究是朕无福无德不得佳儿……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声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后面那句话给撩拨得动了心,又似下了什么决心,帐幕后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实……”
凤知微心中一紧,直觉将会听见一个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几步,一转眼看见内侍已经走到屏风边准备开口传报,心中一急便冲过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回——”一个字在内侍口边生生被凤知微堵住,发出的气流音皇帝没有听见,庆妃却立即住口,随即站起就去掀帘幕。
“什么人!”
凤知微心中叹息一声,赶紧放开捂住内侍嘴的手,退开三步,并没有听清楚里面对话的内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回陛下,回娘娘,顺义大妃到。”
帐幕后映出庆妃绰约身姿,她听见这个称呼,仰脸笑了笑,也不问皇帝,道:“宣。”
随即她柔声向皇帝道:“陛下请注意龙体,不可过多说话,臣妾暂时告退。”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满对这个知分寸懂进退的妃子的满意,轻轻点点头。
内侍掀起帐幕,庆妃出,凤知微进。
两人迎面而来,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里暗藏凌厉。
两个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这是在揭示彼此对立关系之后的第一次正面相对。
庆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与凤知微擦肩而过,两肩相撞时她突然一侧头,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谁。”
凤知微微笑,答得也飞快清晰,“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眼神阴冷,随即凤知微进,她出。
一瞬间凤知微明白了庆妃没有对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顾忌——庆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后代,她害怕凤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关证据,也害怕抛出凤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问她怎么知道的,那她一个“来历清白,久居深宫”的妃子,应该如何解释?
庆妃这种人,谨慎阴毒,是不会为了整倒敌人而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的。
她掀开重重帘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头,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来。
半晌后,内侍掀起帘幕,凤知微浅笑退出,一边走一边道:“陛下放心,臣妇虽人微言轻。但一定会为皇朝尽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点嘶哑的笑声传出来,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帘幕再度落下,凤知微退出寝殿,转过身时,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几分。
果然没猜错,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头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龙水关一线出击长宁藩,好让腹背受敌的朝廷大军,能专心对付火凤叛军。
凤知微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出寝殿,一路走过宫室,在路过宁安宫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紧闭深红宫门,深青一线檐角,墙角下青苔鲜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却只是那年,只是那年大雪中的宁安宫。
是那年染了娘亲一地鲜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里并排的两具棺材,是那年不灭的长明灯,是那年宁安宫后院里的桃树,褐色枝干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迹被她冰凉的手焐化。
她静静望着宫檐一角,刚才皇帝寝殿的对话,悠悠飘过脑海。
“……知微,火凤军竟然以为女帅报仇之名起兵,夺取闽南,荒谬,实在荒谬!”
“陛下不必动气,不过是逆军妖言惑众,家母因何而死……臣妇最清楚不过,陛下对家母仁至义尽,对知微关爱有加,深仁厚德,古今圣君难有也,逆军妄言污蔑我皇,真是罪该万死!”
……天盛帝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眼神掠过一丝欣慰。
“这些逆军一旦作乱,不过随便寻个由头而已,朕问心无愧,何惧宵小中伤?只是想起朕对火凤对华琼如此恩重,她们居然还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妇以女帅遗孤身份,去向火凤军晓以大义?”
“不必了,大军如铁,未必听你一个女子的话,要你孤身犯险,朕……舍不得。”
是舍不得,还是不敢?怕放虎归山?
皇帝心中,还是有几分怀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对她的试探,看她有几分忠诚之心。
凤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宫廷。
回到府里,现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连铮当初在帝京做质子时就有堂皇府邸,她顺理成章的住进去。
在府中写了给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将天盛帝的话复述一遍给牡丹花,然后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经由朝廷驿站快马传递。
这封信,是天盛帝等着的表态,与其让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线。
至于还需不需要写封密信再做别的叮嘱。
不必了。
牡丹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凤知微扬起脸,看着北疆的方向,隐约天际有人策马而来,笑脸明亮。
送了信,她回到府中,这府里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保留着赫连在世时的粗扩随意风格,她没打算换,哪怕见了那些他用过的弓使过的刀会痛彻心扉,她也会强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么清醒而不放过的看着,像那些在天际,始终也睁眼看着她一举一动的亲人们。
她不是一个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献祭了的魂。
晚风起了,吹破枝头桃花,庭院里一地落红,她在春夜荼靡里默然不语,等待一个消息
有人轻轻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独有的频率。
宗宸留在草原,现在她身边主事的血浮屠中人,只以编号命名,每人各司其职,互不统属,这是宗宸吸取当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训,而采取的新的规制,这位“阿三”,就是负责皇宫那一片信息收集和传递,目前专司对庆妃的监视。
“主子。”身后声音轻轻,“她出宫了。”
凤知微霍然转身。
庆妃不是藏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吗?怎么会在此刻出宫?
“往哪里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两大官宦贵族聚居地,庆妃这是要找谁?
凤知微神色沉吟,按说庆妃此时出宫,很有疑问,但是她出宫的机会太难得,就这么放过,她也不甘心。
庆妃是赫连之死的罪魁祸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寝食难安。
“带路。”
几条人影,无声的出了顺义王府邸,掠过夜空。
庆妃的身形很好辨认,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当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动得别具风情,远远的,凤知微就看见以那种奇异的韵律掠过桃花树梢的庆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轻功又有精进,皇宫锦衣玉食生活,也没让她搁下功夫。
这样的女人,岂会只满足于一个妃子的身份?
凤知微远远的缀着她,看见她越过重重屋脊,越走越偏远,最后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远处的灯光照过来,照见颓败的大门,蛛网尘结,隐约半斜的匾额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面一个金字已经敲掉。
这似乎是哪个王府,但是凤知微认识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这里,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庆妃来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蒙着脸,目光炯炯,看着庆妃推开满是尘灰的门,直接进了院落后三进,在早已颓败的花园里走来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谁。
随即她像是听见什么声音,闪身一躲。
“吱呀”一声,积满尘灰的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一个锦袍男子,牵着个孩童走进来,他挥了挥手,几个护卫恭谨的留在门外。
趴在三进院落屋瓦上的凤知微,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一缩。
赫然是白天遇见的宁霁父子。
这大晚上的,这废弃的王府,来得人倒一个比一个奇怪!
宁霁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约,他搀着手中的孩子,手中还拎着个盒子,慢慢的向里走,一直到了内三进的花园,在一个白石桌边停了下来,从盒子里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点燃了三炷香。
他双手合十,对着香炷拜了拜,转头吩咐那孩子,道:“淇儿,你也来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来,包着小拳头拜了拜,宁霁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又从盒子里取出些纸钱,默默在地上烧了。
屋瓦上的凤知微迷惑的看着,很明显宁霁是在祭奠亡人,但这亡人是谁,他不敢公然祭拜,却偷偷摸摸的在这里烧纸,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银色的烟气,那孩子蹲下来,奶声奶气的问:“爹爹,是给奶奶娘娘烧纸吗?”
“不。”宁霁慢慢的添纸,“这是给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对这个“三伯”完全的没有概念。
“其实我也是代人来烧纸,我对你这个三伯,也不熟悉。”宁霁苦笑,“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
那孩子拎起纸钱,玩乐似的扔进火里,格格直笑,宁霁温和的看着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自言自语的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是他当初保护了六哥,六哥赖他帮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后六哥又保护了我,没有他,就没有六哥,自然也没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张张的烧着纸钱,语气轻缓,“……三哥,你别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别人不同,一举一动无数人盯着,这些年过来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来祭拜你,我来,我代他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天上,费神多保佑些他。”
凤知微至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是当年兵变被杀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与其说是死于兵败被杀,倒不如说死于兄弟倾轧陷害之手,而当年那个被逼在桥边亲眼看着唯一爱护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少年,多年后虽然帮他报了仇,却也只能隐而不发,连每年忌日,都只能由毫不相干的幼弟来代为祭祀。
说起来,宁霁和宁弈,倒有点像当年的三皇子和宁弈,皇家难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怅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烧纸的宁霁也转过头去。
淡灰色的烟气袅袅散开,廊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她独特的步姿丰韵天成,便是一身夜行衣出现在烟光里,也让人觉得绰约如洛神凌波。
宁霁怔了一怔,认出了她,有点惊讶,却又不太惊讶的样子,低声道:“……娘娘您怎么现在在这里……”
庆妃目光在他脸上掠过,随即落在了那个孩子脸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温婉的笑道:“……先前我见着他,觉得脸色有点不对,想着不要着凉了,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今夜是这个日子,你可能会出来,就先在这里等着了。”
宁霁垂头对那孩子看看,含糊的道:“没事,不然我也不能带他出来……放心……”随即把那孩子向前推了推,轻轻道,“去见见庆妃娘娘。”
庆妃蹲下身,对着那孩子张开双臂,她脸上神情再无白日里的尊贵高傲,眼神里急切如潮,要将对面的孩子淹没。
那孩子想必经常被他带进宫,也不认生,笑嘻嘻地冲庆妃请了个安,奶声奶气地道:“请娘娘安——”
他还没说完,便被庆妃一把抱进怀中,她抱得力道如此猛,以至于那孩子吓了一跳,惶然的回头看宁霁,扁扁嘴要哭,宁霁对他做了个不要紧的笑容。
屋瓦上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蹲着的庆妃,正面对着她,她清清楚楚看见庆妃抱住那孩子那一霎间的神情震动,看见她揽紧他小小的身子,眼神里的温暖和沉溺。
凤知微突然将蒙面巾向上拉了拉,随即毫不犹豫的纵身掠了下去!
她随风柳叶般轻盈的飘落,手一伸就去抓那孩子!
庆妃大惊,抱起那孩子向后便退,宁霁已经慌乱的赶了过来,厉喝:“你是谁?住手!”
凤知微手一挥,示意跟随自己来的血浮屠困住宁霁不要伤其性命,自己盯紧了庆妃,庆妃抱着那孩子慌乱的向前院跑去,凤知微紧追不休,鬼魅般跟在她身后,招招杀手,尽向着她怀中的孩子。
今夜她心中有个疑问,一定要逼出来!
果然庆妃着紧那孩子超过她自己性命,凤知微杀手一出,她便拼命去挡,她武功本就逊凤知微一筹,再一分心,越发左支右绌,不出几招,“嗤啦”一声,她的衣袖被凤知微掌风撕破,雪白的肌肤上立时出现长长血痕。
那孩子见了血,吓得嚎啕大哭,庆妃不顾伤口惶然回望,头发披散十分狼狈。
凤知微眼神一闪,心中猜想已经定了七八成,干脆来最后一招狠的落定乾坤,突然冷笑一声,五指成爪,落向那孩子天灵!
五指探出,庆妃突然扭头!
那一瞬她的眼神不是看向孩子也不是看向杀手,竟然诡异的看向大门方向。
随即她放下那孩子!身子一闪便已越过回廊不见!
那孩子跌落,凤知微收势不住,五指直直向他头顶Сhā落!
身后传来宁霁嘶声大呼:“别杀他——”
凤知微此时心中震惊,万万想不到庆妃竟然抛下这孩子面对她的杀手,百忙中顾不得去追庆妃,拼命收势。
眼前突然人影一闪,一道青影飞电似的掠过来,看见这一幕顿时眼光一冷,二话不说,抬掌直拍向凤知微胸口。
凤知微此刻全部心神都在收回自己的内力上,旧力刚撤新力未生,最是丹田空虚时刻,这人盛怒而来掌力凶猛,怒涛般一卷,凤知微只觉得气息一窒胸口一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踉跄连退几步,手下的孩子也被那人劈手夺过护在怀里。
凤知微立在原地,看着庆妃消失的方向,单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救人的人没什么怨恨,若不是他出手得快,她就算收势得及,也难免损伤那孩子,这人想必是宁霁亲友,愤怒之下对她出手也正常,她只是怨恨庆妃,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那么放下了孩子,趁乱溜了!
她先是做出着紧这孩子的模样,再突然放手,想必是看见已经来了援兵,生生害她受伤。
她凤知微行走江湖纵横朝堂,还从未吃过这么大亏。
凤知微咬牙冷笑,抹去唇边的血,这一刻她心中也有些犹疑了,原本看庆妃拼死护那孩子,心中一个猜想几乎已经证实,不想她竟然敢在那时刻放下孩子,又似乎全不在乎那孩子安危——那之前的着急是做戏,还是后来的放手,是做戏?
喉间腥甜,头晕目眩,她轻咳几声,知道伤得不轻,不敢再多呆,转身就要走。
她要走,对方却不放过,宁霁大怒着对赶来的侍卫道:“抓住这谋害世子的刺客!”
凤知微冷笑一声,飞身掠起。
身后风声一响,后发而先至,却是先前那青衣蒙面人,也照样低低冷笑一声,劈手就来撕她的蒙面巾。
凤知微回臂一架,那人贴身一顶手臂灵活一转,已经从诡异的角度脱离了她的攻击,自她肘底翻出手掌,指节弯起如鹰喙,叩向她的下巴!
这一叩疾如闪电,这么近的距离也起了风声,显见真力贯注,如被敲上,下巴非得给叩穿不可,凤知微无奈仰头。一个铁板桥便要倒翻。
她身后便是宁霁,见她倒仰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巾!
与此同时,那青衣人呼啸的掌力再次对着她面门攻来,劲风巍巍如山压下,凤知微眼前一黑,勉力一翻,手指半空中掠过,也一把抓下了对方的面巾。
随即听见宁霁欢喜的叫声:“六哥是你——”
凤知微抓着面巾正要抬头,听见这句僵在那里。
那人一掌拍出一半,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呆了一呆。
百忙中慌乱一扭身,轰然一声那掌拍在身侧假山石上,碎石烟灰落了他一身。
他收回那掌后却只怔在那里。
两人一倾身一站立,一瞬间都木雕似的凝住了,场间气氛顿时凝固肃杀,连欢喜高叫要报仇的宁霁也怔住,呆呆的看着凤知微的脸,不明白这个刺客为什么是顺义大妃。
一片静默间,凤知微脸色一白,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直溅在对面宁弈脸上。
血色溅出,宁弈脸色也一白,伸手便要扶她,凤知微却已经惨笑一声,推开他撒手就走。
宁弈伸手,紧紧握住身侧假山石,看着她背影,突然哑声道,“……知微,你为了逼我成仇,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凤知微顿了顿,心知他是误会了,他刚才并没有看见庆妃,很明显,宁霁也没有告诉宁弈,他和庆妃的关系,所以宁弈刚才过来时,只真真切切的看见,她对着宁霁的世子,下了杀手。
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他以为,为了逼他狠心成仇,她不惜去杀他爱弟的独子,或者还准备杀他的爱弟。
凤知微闭上眼,压下涌到喉间的一口淤血,正想说话,听见身后宁弈问宁霁,“老十你们怎么在这里,你带淇儿来做什么?刚才这里还有别人吗?到底怎么回事?”
他城府深沉,遇事喜欢自己去想,今天一反常态连问四个问题,显然心中急迫焦灼已到顶点。
宁霁静了静,随即低低道:“今天是三哥忌日,我来祭拜他,淇儿没见过三哥,我带他来见见……刚才就我们父子,然后……她便来了……”
凤知微默默的笑了下。
不用解释了。
宁霁是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她是他的敌人。
和宁霁相比,他肯定是信他多一点的。
何况她现在也没证据证实心中的那个疑惑,有这夹缠不清解释的时辰,不如派人去追庆妃。
上次不希望他承自己的情,也是为了彼此敌对得更痛快些,既然如此,误会就误会吧。
恨,总比爱来得决断。
这是天意。
也许因为我们只能是敌人,天生的敌人,所以兜兜转转,怎么都绕不过天意的黑手。
她拭去唇角一抹新绽的血色,微笑转头,扶着假山,指指宁霁,向着宁弈。
“原来殿下还是有真心在乎的人,那么……”
她大笑转身而去,笑声伴唇边血色,淹没在夜色里。
“麻烦您,把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
长熙二十年三月十六,南海安澜峪。
一艘快船,无声在那一片平静的海域航行,锋锐的船头如利刃,割破这夜的黑暗和浪的暗涌。
夜深人静,船头上有人未眠。
那人手扶船头,怅望天涯,衣袍被海风掀起的波涛微湿。
他望向的方向,是被一个女子搅动得风起云涌的天盛之南,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月光照上他面颊,照亮燕怀石清秀眉宇,这位南海船舶司司主,第一世家的家主,独立中宵,听天风夜露,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淡淡阴霾和苦涩。
苦涩他的妻子,永远不走常规,行出人意料之举。
华琼“失踪”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华琼真的兵败,不想面对闽南军内的倾轧,避祸入深山,内心里还对华琼急流勇退不惹是非的决定十分赞成,哪知道……哪知道她竟然要干的是杀头的主意!
早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华琼的消息,简简单单一封文书——和离文书。
他若晴天霹雳,还没来得及去信问缘由,又接到她第二封密信。
信里她什么都对他说了,还说第一封信寄过来的时候,顺便也寄了南海布政使衙门一份,那封和离文书里,她表示了对燕家和他的不满,坚决要求和离。
她道,和离在先,是为了给他个借口频频出海,将燕家的财产人脉转移,然后立即便走,不可再留在天盛。
他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从长熙十六年开始,她便极力劝说,说南海此地商脉已满,大小商家林立,燕氏在这里已经雄踞老大,再无发展余地,倒不如趁着总掌燕家和船舶事务司的便利,向外扩展,好好打下海外一片天地,并为他选了和天盛隔海的沃罗国,那里气候适宜,物产丰富,百姓却还尚未开化,也没有强有力的军事政权,正是大好男儿开疆拓土之机,想他燕氏也是皇族之后,一代帝王遗脉,为何甘于屈居人下,一代代的受那官府夹磨的气?
他听了便也心动,燕氏受官府打压多年,他受燕氏欺辱多年,直到幸运遇见了魏知,才有了今日,魏知官越做越大,风险也越来越大,倒不如早点,给他谋个退路,也给燕家谋个退路,所以从长熙十六年开始,燕氏出海越发频繁,慢慢将财产人脉转移,已经在沃罗发展成最大势力,前不久,他将娘也送了过去。
然后便是和离,但他还不想走,总想着去闽南,见华琼一面便走,或者可以带她一起走,一直拖啊拖,直到前两天,他到上野船舶事务司分部视察时,一群黑衣人鬼魅般出现在船舶事务司,确实是鬼魅般——从地道出来的,然后大白天将他劫走,连燕长天都干脆利落从燕家抱了出来,当夜便上了船,七绕八绕,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路线,直到现在,扬帆出海,往沃罗的方向而行。
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对方也不理睬他,只管保护他一路逃亡,他估计不是华琼派来的就是魏知的人,不用说,这里面一定有魏知的手笔。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管是华琼或魏知,都已经未雨绸缪的最大保全了他和燕家,他不满的是这么大的事,很明显早就开始准备,这两人竟然一直将他蒙在鼓里,魏知也罢了,相臣城府,轻易不说,华琼却是他的枕边人,也瞒得死紧,成婚以来聚少离多,如今还要去干这杀头差事,却又置他这夫君于何地?
夜已深,燕怀石思来想去却毫无睡意,拍遍栏杆,唏嘘长叹,一会儿担忧华琼安危,一会儿想这女子怎么就有天大的胆,一会儿恨不得奔去闽南,将她拉回来再说。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
他怔了怔——这不是常规出海路线,怎么会突然出现大船?
那灯光出现得突然,像鬼火瞬间飘落于茫茫海上,很明显这船原先是全熄灯火静候于前,等到自己的船接近时,才点亮灯火。
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那群隐没于各处的黑衣人,此刻都及时鬼魅般冒出来,手一翻各自都持弓在手,警惕的盯着前方大船。
茫茫大海无处躲避,燕怀石盯着那没有任何旗号的大船,手心里渐渐出了汗。
两船渐近,对方船头空荡荡的无人,燕怀石正在诧异,对方船舱舱门一开,掠出一条人影,手里似乎抓着一把东西,二话不说对着这边船身一撒。
“轰。”
几道流光,一声巨响,海面上腾起浓浓烟霎,燕怀石的大船立即船身一歪。
船被炸破底舱了!
“疯子!”燕怀石怒骂,哪有这样的人,一照面二话不说就炸人船的?
几个黑衣人扑过来,一声不吭架着他便走,看来这些人也训练有素,对任何突发状况都有准备,船被炸,连个去查看的人都没有,一批人抱来燕长天,一批人架走燕怀石,迅速放下小舟将人送了上去。
然而对面船头一声有点熟悉的桀桀怪笑,火弹子造成的烟雾散去,四面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不下数十小舟,每舟上都有无数士兵,半跪搭箭,虎视眈眈盯着这边,弓弦上微光闪烁,用的竟然是火箭。
大海之上,孤舟飘荡,前有大船,后无退路,四面还有火箭围成铁桶,燕怀石闭目长叹,心道今日竟然毙命于此,只恨临死前终见不得华琼一面。
他身侧一个戴了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急不忙,手一挥,那些黑衣人手一翻,各自掌心也是一把黑乌乌的东西,竟然也是火弹子!
看样子对方只要射火箭,他们必也毫不客气扔过去,这大海之上激流震荡,所有的小舟必然立即倾覆,燕怀石眼看身边几个黑衣人已经开始脱外袍,露出一身水靠,又在给燕长天套水靠,隐约猜出了他们想要造成混乱,然后凫水逃走,不用说,自己这边也是有准备的,肯定附近还有船。
月下海上,两边的人各自半跪相对,火箭对火弹,双方都眼神凝重,长长的凝定的身影,拖在波涛起伙的黑色海面上,风声呼啸得烈了点,杀气腾腾。
却有一个嬉笑不拘的声音,惊破这一刻的紧张沉凝。
“喂,我说,这么你死我活的干嘛?”船头上那个最先撒出一把火弹子炸沉燕怀石大船的人,正笑嘻嘻的冲下面挥手,“我说燕老兄,不要这么紧张,你的老相好来接你而已,来,放下手,乖。”
燕怀石听得那声音熟悉,抬头一看,一张圆圆的笑眯眯的脸,赫然竟是楚王身边第一护卫宁澄。
看见他,燕怀石脸色变了变,宁澄是熟人,但此刻却不是友人,华琼现在干的勾当,所有天盛皇家子弟都容不下。
他默然不语,宁澄笑嘻嘻看着他,心想老子风餐露宿好久,找到你可真不容易,这群见鬼的护卫,带着你东奔西走绕圈子,狗跟着都能跟丢,可没把老子累死,要不是殿下英明天纵,猜到你们竟然舍近求远,绕道到安澜峪出海,这任务老子就又办砸了。
想起殿下的嘱咐,他有些烦躁,又要带走人,又不能伤人,这事儿咋这么麻烦呢。
抓抓头发,他对着燕怀石摊开手,“老兄,你不要用这种被逼奸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可不是来害你的,你我之间有话好好说,犯不着这么火箭对火弹的,炸起来火弹子可没长眼睛,万一你儿子有个好歹,你以后怎么向华将军交代?”
燕怀石脸色变了变,担忧的回头看一眼神情惊惶的燕长天,身旁的黑衣人沉声道:“燕家主放心,我等领了死命令,定有办法保你父子平安。”
燕怀石沉吟着,脸色苍白犹豫未决,船头上宁澄却已经不耐烦,叹了口气道:“看来凭宁大爷的三寸不烂之舌果然不能奏效,还是得祭出咱殿下的杀手锏啊……”手一挥,一封信笺自掌心飞出。
那薄薄的信笺宛如长眼睛般,飞渡大海直向燕怀石飞来,燕怀石身边的护卫害怕有诈,早已站起铿然拔剑,长剑在半空白光一闪,已经将信笺平平挑在剑尖上,随即长剑一振,信笺封套掉落,露出里面写满字的纸,海风猛烈,这一系列剑尖动作,却没能将信吹落海中。
“好内功!”船头上宁澄大喝,眼睛发亮,这一手看似简单,但技巧妙到毫巅,内力更是超卓,竟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护卫却神色不动,将剑尖反复查看,确认没有问题,才取下信交给瞪大眼睛的燕怀石,淡淡道:“燕家主,你应该相信,我能保护你们。”
他语气很淡,话里的意思却钢铁般铮铮,令人觉得完全不必怀疑。
在血浮屠里,他是铁卫首领,排行“阿一”。
凤知微派出了蓄养多年最精英的手下,来护卫燕氏父子的出逃。
燕怀石点点头,仔仔细细的看信,半晌将信折起,出神的思考一阵,长叹一声,道:“我跟他们去吧。”
那护卫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楚王信中写了什么,不过几句话,竟然就令燕怀石心甘情愿放弃出逃。
“你要想清楚,”他做最后的努力,“一旦回去,落入朝廷之手,就是死路一条。”
燕怀石默默的坐着,想着信上的话,楚王并没有长篇犬论的劝说,只告诉了他凤知微的身世,告诉了他华琼起兵的缘由。
他是在警告他——我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华琼所谓的兵锋如火,其实早已在我掌握。
既然什么都知道,身为皇朝亲王,又怎么会允许有人真将皇朝倾覆?
华琼必败,此去便是死别。
不,不能。
他要回去,殿下既然没有下死手,必然有他的打算,想必不想赶尽杀绝,指望着他劝回华琼。
天下迟早是殿下的,他如今已经给出了一个机会,他要帮她抓住。
华琼要帮魏知复国,是为了报当初魏知对他夫妻的恩情,但是这么多年来,燕氏对魏知的支持和华琼的付出,已经足够回报,不应再拿最后的性命来陪。
人总是自私的,他燕怀石,没有野心壮志,只望能和妻儿海外安闲到老,只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离多,只望华琼回到他身边,给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而不是这样,天涯相望,越行越远,然后某一日在海的那头,听见延迟了很久传来的她的死讯。
不,不。
燕怀石吸一口气,将信纸抛入海中,站起身来,道:“我跟你们走,但是让我儿子安全离开。”
宁澄笑得很开心——殿下交信给他时,就说一定会是这个结果,交代过他,只要带走燕怀石即可。
殿下说,燕怀石出身商家,自幼受燕氏欺负,那种生存环境,灵活谨慎有余,血性忠诚不足,且燕怀石秉性柔弱,不然也不会被燕氏欺负那么多年而步步退让,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回去,劝回华琼。
殿下看人,果然从来就没有错的。
殿下堵燕怀石,果然路线也是极准的。
“好。”他答得干脆,并挥手示意属下放开缺口,让燕怀石过去。
铁卫首领皱眉看着燕怀石,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满,为了护持他父子逃走,血浮屠出动的岂只是他这一路?还另有三路疑乓,至今还吸引着官兵到处乱绕,在追捕中也有伤亡,更不要说一路制定计划花费的心力人力和物力,眼下虽然看起来在海上僵持,但也不是没有后手,这人却被人一封信就说动放弃,当真怯弱得很。
他不知道,武力并不能给人心灵上的保障,世间最强的杀招,永远都是攻心。
“燕家主……”
燕怀石霍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我本就不想走,我和华琼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不见她一面就走,我死也不甘!”
铁卫首领眼神缩起,冷冷看着那柄匕首,随即摇摇头,道:“如您所愿。”
他一挥手,对方一艘小舟缓缓划了过来,燕怀石上舟前,摸了摸燕长天的头,道:“别哭,爹爹去接你娘回来。”又转头诚恳的道,“拜托先生。”
铁卫首领淡淡道:“你放心。”
他看着燕怀石登舟而去,长叹一声,对身侧属下道:“回报主子,事情果然有变,请酌情准备第二套应对计划。”
长熙二十年三月二十一,闽南周城。
这是闽南周边最后一个没有被攻克的城池,只要周城打下,已经在陇北境内率领“青阳教”教众起义的杭铭,便可以和华琼打下的势力范围相接,将陇北大部和整个闽南收入囊中,并借助最靠近内陆的周城,向内陆进军。
华琼的大军已经扩充至二十万,南境百姓久驻大军,早已受够苛捐重税之苦,战争中大量百姓被充作民夫拉作壮丁,家家户无余粮衣不蔽体,还时常被兵匪掠夺,早已民不聊生,血性男儿又对火凤受到的不公待遇而义愤填膺,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华琼和杭铭分兵之后,各自的队伍人数不仅没减少,还在滚雪球般不住壮大,不过真正的实力精兵还是她自己的火凤嫡系,助她一路势如破竹,直至闽南最后的周城。
周城只能算闽南一个中等城池,守军两万,不是火凤一合之敌。然而当华将军率大军如铁,拍马提枪而来,准备像以往一样,连阵法都不必摆一阵猛攻上城墙时,突然在城下停马勒缰。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扬起的前蹄将一抹阳光灿烂的踢飞开去,阳光下女将眯起眼睛望着城楼,眼神冷峻而又充满不可置信。
那里,严阵以待的士兵之前,一人面色苍白,五花大绑于旗下,正激动的看着她。
她的夫君,燕怀石。
华琼的脸色,一瞬间也白了白——不是早早的叫他离开了吗?不是派出血浮屠最精英的卫士来送他父子走的吗?身在危险帝京的凤知微,不惜将自己最精锐的手下派出去送他,怎么还会被俘入敌手?
城墙上燕怀石激动的盯着华琼,夫妻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他思念她彻夜难安,如果不是殿下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她再见?
为了表示诚意,他自愿被缚上城楼,相信这副模样也能令妻子心疼,下决心弃暗投明。
“琼……”他颤颤巍巍的喊,难抑语气里的激动,城头上风大,将他没有中气的语音吹散。
身后宁澄偷偷摸摸冒出来,听着这声音细弱如蚊子叫,皱起眉头——这样子怎么劝降?单手伸出按在燕怀石后心,一股内力送了过去。
“琼!”燕怀石这回声音终于洪亮了许多,直入城下华琼和万军耳中,“救我——”
华琼攥着金枪的手指,不被人察觉的紧了一紧。
就像她刚才看见城楼上被缚的燕怀石时,心也那般紧了一紧一样。
她身侧来自西凉的齐维齐少钧父子并不认识燕怀石,但看见她神情,脸色也变了变。
这位铁石一样的女将军,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
如果说早先刚刚加入火凤的齐氏父子还对主将是华琼有些不满,随着时日推移,这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毅和超乎常人的决断,早已令他们心服。
而此刻华琼的表情也让他们不安——华琼一直都是火凤的核心,是整个起义大军的灵魂人物,她一手重建火凤,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极得士兵爱戴,可以说只要她一动摇,整个起义大军就会四分五裂,所有战绩都会功亏一篑。
齐氏父子对望一眼,将马身微微向后移了移,一左一右夹住了华琼。
华琼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动静,她直直盯着城楼之上,最初的激动已经平复下来,忽然金枪一摆,厉喝道:“你是谁?”
“!”
城楼上燕怀石一呆,他背后的宁澄一跳,唰的又缩了回去。
华琼隐约看见城墙上有张脸一晃即逝,露出的一半眉目有点眼熟,可惜转眼不见,而燕怀石一呆之下,听得华琼不认他,立时便露出激动神色,大声道:“琼儿!我是怀石!你的夫君!我和长天都被抓住了,救我们!”
火凤军轰然一声,齐齐看向自己的主帅。
“救我——”燕怀石倾身向着妻子,声泪俱下,倒不是做作,而是见久别的妻子,心情激越,想着一别经年,险些就此天涯不见,好容易见了,居然还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连相认都不敢,这又是何苦来,何苦来?
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非要做这刀头舔血的活计,欠了的情,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式来还,为什么偏偏要用不惜倾家灭门的这种?
他神情激动,苍白的脸色泛出微微的红,伴随着他的喊声,不知道哪里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似有似无,飘荡在城池上空,明明轻弱,却比那狂声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内心深处。
马上华琼身子晃了晃,金枪险些落手,霍然仰头看向城楼深处。
她蜷指抓紧枪,手心里满是汗水,那哭声细小,却明明是孩子哭叫,是长天,是长天吗?
呣子连心,她可以在燕怀石呼唤时勉强把持住自己冷语相向,却无法在儿子的哭叫中依旧岿然如山。
更要命的是,城楼上人头层叠,她便是站在马上也不能看见长天到底在哪里,怎样了,而她也断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来。
她只要有一点不妥动作,整个大军就会骚动。
“琼儿!救我!你弃槭投诚!殿下不会罪你!咱们田园逍遥去,从此不管这世间战火,琼儿,你当真一意孤行,要将我父子葬于此地?”
华琼的手指微微颤抖,铁甲发出细微的碰撞,掩在披风下无人听见,她盯着城头求救的燕怀石,并无怨怪,也没觉得他给自己这个主帅丢了颜面,有的,只是怜惜。
她怜惜他,从一开始,到现在。
她从来都明白他的心性柔弱寡断,灵活的处事方式来自于自幼受到的欺压,小小年纪便学会察言观色,在羞辱讥嘲底求生存。
她也知道他并没有勃勃野心,还有几分随波逐流的个性,到帝京是因为被家族放逐,做家主是因为被逼到死角,连娶她,也是因为当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
这样的怀石,要的是娇妻爱子一家团圆,要的是天涯相伴厮守不离。谁也不该要求他溅血三丈斥敌自杀。
可同样,谁也不能要求她为自己的男人孩子,便抛却知己义气,抛却这数十万跟从她相信她的火凤军。
她相信,只要她此刻抛下长枪,对方也许真的会赦免她一家,但是这身后火凤军怎么办?她们跟着她转战闽南,不是为了此刻被出卖背叛的。
远在帝京的知微怎么办?她将所有属下和生死命运毫不犹豫的交在她手,不是为了给她在周城之下烟消云散的。
她一旦放下金枪,枪尖就会戳破知微最后的凭仗,身后是万丈悬崖。
她不能。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做。
做了,便违背这一生做人的理由,活着也是一种羞辱。
华琼攥紧长枪,手背因为用力绷得雪白,青筋根根绽出。
城楼上燕怀石还在声声呼唤,声音哀切,孩子的哭声始终未曾断绝,因为不能见其人,而令人越发抓心挠肝的担忧,火凤军不少女兵脸上已经出现恻隐茫然之色,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华琼。
华琼这么长时间默立不动,众人已经开始疑虑,大军出现了慌乱情绪。
“琼儿——”燕怀石倾着身子,只盯着华琼。
城楼下沉默如雕像的华琼,突然将长枪一挥!
金色的枪尖在日光下划过灿亮的弧线,城上城下,所有人屏住呼吸。
华琼的枪尖,落下时打在马耳上,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就奔。
城楼上燕怀石激动的向前一步。
城楼下万军发出一声长长的吸气声,听来像平地里卷起风雷。
华琼却并没有奔向城楼的方向。
她的马,向前一纵之后便被她轻巧的一提,马身流畅的一转,背对城门,绕着她的步兵方阵一周。
日光明丽,万军铁甲光寒,黑马上的红袍女子高举金枪,策马奔行于肃然军阵之前,蹄声答答,踏破岑寂的风声。
“儿郎们!姑娘们!”华琼的声音高亢,一片寂静里远远的传开去,“刚才我撒了谎,城楼上的,是我的夫君,我的爱子!”
大军轰然一声鼓噪,齐氏父子对视一眼,脸色阴沉。
“我原以为他们已经安全离开,但是他们还是被缚上了城楼!”华琼举枪越跑越快,“你们也看见了,朝廷要用他们父子的性命,来换我的归降。”
“大帅,你要怎么做!”有胆大的士兵,忍不住高声大喊。
“很多年前,我曾对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过,”华琼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策马绕大军而行,越跑越快,脸色通红,额头渗出微微的汗,“他是我的良人,是我华琼,从八岁便开始爱着的男人,我曾对南海永不干涸的波浪发誓,终有一日我要他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城楼上燕怀石身子一僵,蓦然热泪盈眶。
城楼下万军扬起脸,看着他们神一般的主帅,在万众之前,公然袒露心声。
没有人觉得荒唐放纵或难堪,只觉得日光下擎金枪飞驰的女子,灿烂美丽,当真如神。
“他们捆在城头,我心里也五内熬煎。”华琼并不回头,也不停息,“但是要我就此放下刀枪,为一家人的安危弃战友不顾——那我华琼,不如死,去!”
“琼——”城楼上燕怀石霍然惊呼。
“世事难会,但也不是不能全,只要你舍得!”华琼已经奔到军阵正中,头也不回一指,准准指的是燕怀石方向,”你们看着!城楼上有我的男人和我的孩儿,你们给我杀上去,救下他们,如果这点事你们都做不到,将来下了地府,莫要怪我在孟婆桥前等着,骂你们一声窝囊废!”
她哈哈大笑,手中金枪一顿,嚓的一声,金枪中突然弹出一截明光闪亮的刀锋,她背对城楼,面对大军,毫不犹豫,举刀向颈!
“琼儿——”燕怀石惊骇欲绝,嘶声大叫。
“慢——”躲在他身后的宁澄瞪大眼睛,险些一头撞上城墙。
“大帅——”火凤军齐齐大吼,悲愤若狂。
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压下来,因为一个女子的决断和勇气,城上城下,数十万人惊震欲绝。
宁澄越过高墙,齐氏父子拍马冲前,无数人冲出军阵,欲图救下他们的主帅。
然而华琼一番奔跑,早已一人远在城门和大军之间,她说做就做,决断干脆,谁也没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视生死等闲的女子,一时间谁也援救不及。
长刀映日,寒光如雪。
刀光在众人绝望震惊的眼神中横抹而过咽喉。
“铿。”
突有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石子,快至无法描述的射来,如黑线一抹,精准的弹射在华琼的刀背上,铿然一声,刀在险险碰上咽喉的那一霎,突然断裂!
断裂的刀落下,被赶来的齐氏父子一人一半赶紧抢了过去。
华琼睁开眼睛,眼神愕然。
宁澄正落在半空,看见这石子脸色一变,突然向火凤军阵中扑去,然而人还没扑到,嚓的一声万矛齐出,斜斜向上,大地上刹那展开一朵巨大的黑色花辫的花朵。
宁澄无奈,半空中一个筋斗翻回去,却没有落回城墙,而是落在城门前,落地后眼神犹自在不甘的搜寻。
华琼镇定得很快,石子从火凤军中射出,说明那位高手隐藏在军中,她也不去寻找,一转头看见宁澄,霍然变色。
再一看燕怀石——他因为惊怖太过,扑向城墙,在他身后假装持刀逼住他的士兵自然不敢拦,而惊惶之下,那装模作样虚虚绑着的绳索也已经被他挣脱,松松的挂在肩上,衬着他惊骇的眼神苍白的眼神,滑稽中几分哀凉。
华琼盯着他,面色惨变。
燕怀石却还没发觉,犹自用手拍着城墙,痛心疾首的喊:“琼儿,别吓我,别吓我……”
他忽然顿了顿,觉得底下眼光古怪,四周气氛不对劲,再一低头看见自己肩上挂着的绳子,脸色瞬间也变了。
华琼慢慢扬起脸,目光从他身上的绳子缓缓流过,再看向一脸尴尬的笑的宁澄,再看看左顾右盼的守军,眼中的神情,一寸寸泛起青气,一寸寸的慢慢,结了冰。
城上城下数十万人,突然出现了一瞬寂静的真空,这样的寂静里满是无奈和尴尬,是骗局被戳破后的凄凉。
良久,华琼古怪的,笑了一下。
“燕怀石。”她轻轻道,“你好聪明。”
燕怀石双手抓着墙,怔怔的看着华琼,他听不见华琼说什么,却已经读出了口型。
粗糙的石墙磨砺着掌心,不觉得痛只觉得凉,他的心也似在这样冰水般泛出的森凉里,慢慢沉底。
他知道,他要失去他的华琼了。
他犯了个最愚蠢的错误——不是芶且求生,不是城楼呼救,而是当面欺骗,而是将一个虽然无用但是善良的夫君,从深爱他的那个女子心中,刹那毁去。
他可以弱,可以被俘,可以成为她的负担,可以不豪气干云笑对生死,但是却不可以,和敌人合作,利用她对他的爱,用这种近乎卑鄙的伎俩,骗她面对人生最大的煎熬和为难。
一刻前她的忧心如焚难捱煎熬,一刻前她情义难全无奈自尽,因了他,都成为莫大讽刺。
她可以为他死,却定不愿看见此刻他肩挂绳索,追悔莫及。
她爱他比山海阔大,他爱她却令她万众之前蒙羞。
燕怀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脸色和华琼的目光一般,一寸寸凉下去,一寸寸白起来。
一截绳索摇摇晃晃于他颈侧,他也不知道去拂开。
华琼却已经扭开头去。
她突然拍马,转身,振臂,哈哈大笑。
笑声激越悲愤,也像无数黑色的矛尖,刺破这天空的高旷与遥远。
“儿郎们!”她笑道,“幸亏我没死错,不然到了地府,我找谁喊冤去?到时候就不是我骂你们窝囊废,是你们笑我白痴了!”
没有人笑,一些年轻女兵看着她,突然失声痛哭。
“哭什么。”华琼森然道,“看错人固然悲哀,但是看错人知道转身,就来得及!”
她抬手,挥刀,白光一闪,一截黑发在阵前飘落,如黑色孝布,覆盖于城门黄土。
“燕家主。”她不回头,声音清越,“华琼早已是燕氏和离弃妇,今日城门之下,便以此作别,发断难续,覆水难收,你我之间,再不回头!”
随即她缰绳一抖,便要驰回阵中。
城楼上燕怀石痴痴看着她背影,看着那截断发悠悠飘落,那截柔软的黑色如一柄钢刀,落下那一霎狠狠绞进了他的胸膛,一瞬间心也崩裂,炸出永恒的空洞。
她素来言语铮铮,刚傲胜铁血男儿,这一转身,便当真永世再不会回头。
他一念自私,遭了天意最严酷的惩罚。
从此后何颜芶活于天地间,将来又如何面对失去她的漫长一生。
燕怀石蓦然惨笑一声。
“华琼!”他突然高喊一声。
华琼停住,没有回头。
“你的夫君,他懦弱,自私,无耻,卑鄙,他为了能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为了能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为了想要一个完整的家,选择了背弃和欺骗。”燕怀石盯着她背影,觉得胸中热血浩浩澎湃起来,却又冰凉的冲刷着跳动的心,那种冷热相激的感觉,令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但是,我可以给你证明,他站在这里,从来不是因为怕死!”
他说到“但是”的时候,已经靠近一个较矮的蹀垛,说到“怕死!”蓦然一个利落的倒翻,仰天自高高城墙上栽下!
火凤军惊呼,华琼霍然回首。
宁澄电射而起去接,大骂:“他妈的一个个自杀成瘾,跳城墙也要学!”
他接得快,有人却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轻烟般自火凤军前列掠出,和射出的宁澄正是相对的方向,却比他稍稍快了一点,身形正在宁澄上方,来者毫不客气对宁澄头顶一踩,借他脑袋踏足之力身形向上一窜,已经接了燕怀石在手,因为上方冲力太大,他抱着燕怀石在城墙之上连转三圈,黑衣飘起如团团翻花,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乱,下一眼他和燕怀石已经安然落地。
火凤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
华琼绷紧的身子一软。
被一脚蹬下去的宁澄摸着头皮破口大骂。
救人的人却在忙不迭将燕怀石扔给华琼,一边掸衣服一边不满的嘟囔。
“每次都我接人。”
他似乎对那身火凤军装十分不满,不住的揪扯,想将那衣服扯得宽大点舒服点。
华琼怔怔接着燕怀石,他没受伤,巨大的冲力却也将他逼晕过去,华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瘦削的脸颊,想着这段时日他的担忧煎熬,心中一软,手上也一软,总算没把燕怀石给扔在地上。
长叹一声,华琼将燕怀石交给自己的近卫,下马向那人抱拳,“多谢顾兄。”
戴着面具的顾南衣抬起头来,还是那种干巴巴的语气,“你为她做的,也不会白帮的。”
他说得没头没脑,华琼却明白,那年她赴任闽南,魏府送别宴,顾南衣破天荒夹了一筷菜给她,而她当时接受了这旷世难逢的美意,答他:“放心,不会白吃你这一口菜。”
如今顾南衣回答了她这句话。
她微微的笑起来,抚抚自己齐整的短发,眯眼看着帝京的方向,低低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顾南衣和她并肩而立,转过脸,认真的看着天际层云,像是打算从那厚厚云层里,看见暗潮涌动的帝京,看见帝京里,从容而又肃杀的她。
被千里之外的战友牵记着的那个人,最近正在凄惨的养伤。
宁弈那一掌含怒而至,下手毫不容情,凤知微受伤不轻,要不是身上灵丹妙药多,怕不得在床上躺半年。
她不能进宫,向宫中报了个偶染时疾,天盛帝赐了不少药材给她,大加抚慰,皇帝的恩宠,便是朝臣的风向标,一时她访客不绝,虽然碍于寡妇府邸不好直接探望,但送来的补品药物堆满了整整三个厅堂。
别人的药也罢了,楚王府送来的却与众不同,小小一个锦盒,锦盒内一个黑色瓶子,颜色诡异,不像良药倒像毒药,宁弈命人直闯顺义王府一直送到她的窗下,像是生怕她会拒绝,凤知微身边所有护卫都劝她不要轻易用药,凤知微拿着药瓶看看,一笑。
她为什么不用?宁弈要杀她,从来不用这么麻烦。
她这有用之身,可不能拿来赌气。
二话不说用了药,对症就是好,当晚她呕出两口淤血,身上轻快好多。
她却不知道,那夜有人在远远的屋檐上,看着她屋内灯光熄灭,看着她的侍女端出呕了淤血的漱盂,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撩起染了夜露的袍角,悄然离去。
那里月白的背影融入暗色里,这里凤知微辗转反侧睡不着,起来看密报。
安澜峪和周城之下发生的事情,已经到了她的案头,凤知微仔仔细细看着那两封密报,良久一声轻轻叹息。
不过是她和宁弈在千里之外的又一场斗而已。
宁弈要挟燕怀石以制华琼,进而打击火凤士气,不得不说宁弈把握人心向来极准,安澜海上一封信,便让燕怀石心甘情愿的跟他走。
她对此也有预料,宁弈了解燕怀石,她又何尝不了解?海上不可强留,她便避让,周城之下,才是另一场真正的解救。
她了解华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义难两全之下,她更可能走绝路以激励士气,所以早早请出了顾南衣。
饶是如此,看着那备细详述的密报,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时之险,命悬一线,若是一着不慎,便恨海难填。
如今看起来她占了上风,其实宁弈也没亏,燕怀石城头欺骗那一招,多少对火凤有影响,被鼓起的士气受到打击,对上的又是早有准备的周城,火凤一战未能下周城,这是火凤一路势如破竹的兵锋第一次遭阻,目前双方还在僵持之中。
凤知微手指轻敲军报边缘,眼神复杂。
宁弈掌握了她太多秘密,甚至也掌握了她最重要的战友的太多秘密,她放过宁弈,其实也就是将自己的战友置于危险之地。
虽然宁弈一直的态度是不愿和她决裂到底,宁可互相牵制,但战场凶危,变数极多,谁能保证不会一个失手,酿成恶果?
比如周城上下的燕怀石和华琼。
她心软,软掉的不仅可能是自己的性命,还有可能是亲友的,当真要优柔寡断,等到大错铸成再后悔莫及?
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
又是这个永恒难解的命题……
“我帮你杀了他。”
像是知道她心底疑问,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窗下!
凤知微大惊坐起,霍然喝问:“谁!”
四面衣袂带风声起,刹那间便将她的屋子团团围住,效率极高,但凤知微已经皱起眉头。
自己在病中耳目不灵也就罢了,以血浮屠训练多年的隐匿守御能力,怎么会任人潜到这么近的距离才发觉?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慢慢推开,一人平平静静走了进来。
他穿普通青袍,戴普通面具,个子颀长,行走之间利落而轻捷,却毫无声息,凤知微那样看他走过来,明明对方装扮普通,感觉却像是天边飘来了一团黑色的雾气,看不清辨不明的隐匿气质。
凤知微坐着没动,对方既然能欺近她身侧,她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
那人沉沉看着她,他站在那里,四面空气都似乎冷了点,有种隐隐的压迫气息降落弥漫,逼得人无法动弹。
“你不错。”半晌他开了口,还是那有点做作的嘶哑声音,“够稳,确实配。”
这话没头没脑,凤知微笑笑,道:“贵客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不妨坐下细谈。”
“你的凳子怕是不能随便坐。”那人漠然道,“我来就是和你做个交易。”
“哦?”
“你想杀却不能杀的那个人。”他道,“我来。”
凤知微又笑笑,道:“理由?”
那人扬起脸,似在沉思,星光洒进他眼睛,那是一双灰色的死气沉沉的眼,像是被尘封的岁月早已晒化晾干,不带一点人生鲜活的气息。
他慢慢道:“我想了很久,总得做点什么,不算弥补也不算帮忙,只要你将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他摇摇头,“总之,你放心,于你,于任何人,都没有害处。”
凤知微默然不语,良久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只要他在。”男子淡淡道,“你大业休想得成,你的亲朋好友,你所有在乎的人,都得死。”
“那是我的事,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男子默然不语,不答了。
“这件事我自己可以做。”凤知微向床上一靠,转脸道,“多谢阁下好意,请回吧。”
那人不说话,还是那样沉沉看着她,窗户半开着,露出包围了屋子的血浮屠卫士沉凝肃杀紧张的脸,在他们身后,一枝斜斜逸出的杏花上的白色蝴蝶,突然无声坠落。
“刚才我还说你不错。”蝴蝶落地的那一刻,那男子淡淡道,“现在我觉得你必败无疑。”
“我只是不喜欢将攸关生死的大事,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凤知微冷笑。
她虽然在冷笑,心底却一阵阵的凉,因为直到此刻,她才确定,真正的天下第一,不是顾南衣。
是眼前这个人。
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似敌似友的人,将会预示着怎样的变数?
那男子似乎笑了笑,面具微微的动了动,随即手指突然向前一弹。
他一动,窗外的血浮屠卫士立即便动了,“嚓”的一声,几根长枪毫无预兆的自墙中闪电穿出,直刺男子后心!
手指弹出枪尖戳出那一刻,凤知微一拍床板,床头突然一折,竖起一面横板,随即她身子掩在那横板之后向后退去。
一连串动作同时发生快如闪电,男子却像早已知道血浮屠会做什么,手指一弹的同时,左腿虚虚一抬悬空一跨,右腿无声横踢。
左腿跨在了那些枪尖之上,然后也不见他用力,那些精钢枪尖便好像蜡做的一般,突然无声掉落。
右腿同时一踢,横板粉碎。
木屑烟尘里,他探出的手指如几道流光虚影,分毫不差的,已经指在了凤知微的咽喉。
而枪尖此时才落地。
几个动作平平无奇,却极快极准极及时,不像是人的应急反应,更像是久经锤炼的直觉。
凤知微端坐床上不动。
明明相隔还有三尺,对方指力虚虚一收,她咽喉一紧,气息顿时窒住。
她被制,血浮屠立即不敢再动,她的卫士首领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不解,自认为守卫防御天下无双,可眼前这人,熟悉他们的招数就像熟悉自家的大白菜。
窗户半开着,男子隔床站在一角远远伸着手指虚捏凤知微咽喉,从窗外的角度,不容易看见他的身形。
这人似乎也习惯隐匿,并且习惯不靠近他人身侧,尤其是诡计多端的凤知微身侧。
他虚捏着凤知微咽喉,眼角慢慢的将床边上下搜索,突然目光一凝,指风一弹,凤知微枕头突然炸开。
咻咻几声,炸开的枕头突然飞出几枚黑色小箭,眼看就要射入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凤知微背心,那男子依旧是似乎早有准备的一样,手指拨弦般连弹,将小箭弹飞。
几样东西从炸开的枕头里落了出来,那人微微一笑,却还是不自己去取,而是衣袖一拂。
那几样东西,被他拂到了凤知微掌心,凤知微脸色变了变。
这家伙太小心了!躲了飞箭,还担心这些东西上有毒!
那人衣袖微动,凤知微的手便如被人牵线控制着一般,慢慢的将掌心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人俯下脸,仔细看了下她掌心,确定没有毒,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将东西揣进袖中。
那些东西,零零碎碎,锦囊,竹筒,水晶碎片。
如果宁澄在这里,大概就能立刻认出,这是当初在京卫卫所牢里,凤知微给他看过的东西。
那人收了东西,点点头,道:“多谢你的合作。”
随即四面看了看,一抬脚,自后窗跨了出去,后窗明明很窄,他偌大的身躯就那么自然而然的穿了出去,连窗纸都没挤破,守在窄窗边的血浮屠卫士挥刀横拍,这是守住窄窗不让人出入的妙法,那人又是先快一步,衣袖里什么硬物狠狠一迎,铿然一声里刀落,他人已经出窗,眨眼就在十丈之外。
床上凤知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身法,转头注视自己炸开的枕头,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在远远的屋檐上,一直趴着注视这边窗内情景的几个男子,正转头急速的吩咐属下,“速速回报殿下,刚才有人闯入顺义王府内室,大妃将一些物件交给此人,有竹筒……”他仔细思考了一下从千里眼里看见的东西,犹豫不定的道,“锦囊、还有水晶或玻璃碎片,那人离开前,似乎说,多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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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半个时辰后传入楚王府,书房里刚刚回来不久刚准备睡一会的宁弈,立即坐起。
他怔然在黑暗中良久,拒绝了属下点灯的提议,又冷冷将人都赶了出去,书房岑寂下来,一片浓郁得无法划开的黑。
黑暗里有什么在闪烁微光。
黑暗里有谁的呼吸轻细而急促,像哪里发生了撕裂般的疼痛。
很久很久之后,黑暗里飘开如梦呓一般沉而颤的声音。
“知微……知微……”
凤知微没有听见这声比黑暗还要黑暗的低唤,却也沉在来客去后的震惊里,没有闭眼。
她沉在夜的寂静里,目光炯炯,似乎在听皇城深处,那些风云掀动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血浮屠负责查探信息的卫士来报:“主子,刚才有一队没挂腰牌的卫士,带着虎威大营的兵,去了楚王府。”
凤知微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随即道:“备轿。”
血浮屠卫士有点诧异她伤势未愈怎么就要出门,但也不会说什么,转身吩咐人备轿去了。
凤知微起身整妆,认认真真描眉点唇,虽然还是黄脸垂眉,却也难得化得这么认真。
铜镜里女子乍一看貌不惊人,仔细看眉目惊艳,只是黛眉间淡淡灰白气色,有几分凄伤之相,凤知微皱皱眉,以胭脂轻染,晕开一片薄薄的红。
被点亮的眉间,锁不住晦暗深沉的眼神,窗外杏花开得娇艳,深红荼篇。
随即她出门上轿,道:“楚王府。”
轿夫怔了怔,以为她不知道,好心的提醒道:“大妃,楚王府那边听说出事了,一大早便被围了,封锁了三条街不许出入,您……”
“楚王府。”
轿夫哑口,这才知道温和的人执拗起来也很可怕。
轿子一路前行,经过最热闹的九龙大街时,便见茶楼酒肆爆满,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窜来窜去,诡秘神情间流动着今晨最惊人的皇室翻覆。
她隐隐约约听见几句。
“……我府里老爷昨夜在宫中值夜,半夜回来的,好像是陛下连夜下旨……”
“一大早虎威那边就出动了……”
“三条街都是兵,不给进!”
凤知微放下垂帘,日光淡淡,穿越帘幕疏影,模糊她眉间神情。
那人动作好快。
竟然丝毫没给宁弈反应时间。
是不是也是不想给她犹豫反复的时间?
她闭上眼睛,轻轻靠在板壁上,轿子突然一震,有人喝问的声音传来,已经到了楚王府三条街外。
她探出头去,指了指轿子上的标记。
顺义王府黄金狮子标记熠熠生辉,为示荣宠,顺义王府的车驾可以通行京城除了皇宫之外的任何道路。
把守街道的是虎威营的士兵,见状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去请示上峰,不多时一个头目匆匆赶来,立在轿旁低声劝说:“大妃,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楚王府……”一边想着眼看祸起顷刻大树将倾,这位平日里也没听说和楚王有什么交情的大妃,怎么一定要巴巴的进去。
“我有个亲戚,在楚王府。”凤知微一抬下巴,骑马跟着的管事立即往对方手里塞了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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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额银票,“好歹让我进去关照一声。”
那个头目一愣,心里知道这些帝京贵族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想必楚王祸事临头,大妃怕是有什么牵扯,要来提前处理,这么一想,便自以为了解其中关节,将银票不动声色一收,侧身让开,却又关照道,“请大妃速去速来,陛下的后续旨意,只怕便要到了。”
凤知微点点头,放下轿帘,轿子穿街而过,四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都是金羽和虎威的士兵,宁弈掌控的长缨卫御林军九城兵马司士兵一个也不在。
轿子在楚王府门前停下,王府大门紧闭,前不久喜事的痕迹还在,一点,残留的红缨在黑漆大门头飘扬,不觉得喜气而觉得颓败。
凤知微默然下轿,示意轿夫管事留在门外,此时的楚王府应该也没有人再有心思来接待,她在四面士兵警惕的目光里,直接伸手推门。
门却自己开了。
楚王府的管事,垂手站在门后。
凤知微笑笑,一路进门,楚王府里并没有慌乱之态,沿途婢仆见她也没有惊异神情,她转过垂花门,走过长廊,突然停住了脚步。
远远的,宁弈负手立在正厅前。
四面一个仆人也无,他衣衫如雪独立,春光里眼眸漆黑,那一抹永夜般的黑色底,却又有什么在灼烈的跳动,像火山之上的沉渊,黑色的岩浆底翻涌着深红的火星。
那样的目光看过来,凤知微也觉得心似被灼热的铁棒给戳了一下。
随即她吸一口气,平静的过去。
宁弈深深看着她,目光在她眉间掠过,点了胭脂的人看不出气色如何,连唇色也是鲜艳的,像那夜喷出的血色还停留在唇边。
他眼前浮光掠影过那夜的血,心中也是被烙了般一痛,想要说什么,却如血块般堵在心口不得出。
凤知微却已经擦着他的肩,进了正厅。
布置清素的正厅对门供桌上,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中,白色的瓷壶十分刺目。
凤知微停下脚步,看着那酒壶,明明早已预料到,心中却猛然一沉。
一瞬间她有种不可置信感受——皇帝当真愤怒到这种程度?而宁弈,当真就这么措手不及等着这样的命运降临?
她停在门边,遥遥看着那酒壶,衣袖底手指不自觉的扣紧,掌心一片湿润滑腻。
心神有些混乱,连身后脚步声都没听见。等到感觉到熟悉的繁花落雪般的华艳清凉气息时,脸侧一暖,他的颊已经靠了过来。
“知微。”他的呼吸清淡,轻轻拂在她脸侧,“心愿得偿,是不是很愉快?”
凤知微不动,不说话,宁弈也不再开口,用脸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颈侧,渐渐上移,移到唇边,他灼热的呼吸靠着她微凉的肌肤,所经之处起了细细的颤栗,像风过了碧水惊起涟漪,然而这风不是春风,是秋末冬初的季风,那一阵风过,碧水便要凝冰。
她的鬓发被他的呼吸吹乱,茸茸的落在他唇侧,镀着日头金光,像断了的琴弦,他低低的笑,用齿尖咬住那发,微微偏头一拽,她伸手去护,他却又放开,含住了她珍珠般的耳垂。
耳鬓厮磨。
于一壶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的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意图要了他命倾了他势的毒酒之前。
日光里相拥的人影如此旖旎,看来便如一对情深难以自抑的情侣,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肩窝,那一倾微斜的坡度是世间最美的弧,直教人愿死于其中。
“……你这狠心的女人……”模糊不清的呢喃从身后发出,随即凤知微觉得肩膀一痛,她低呼一声,侧肩一晃,宁弈已经让开,笑意盈盈。
凤知微手指慢慢按上肩,触手凸凹不平,一个深深的齿印。
“我以为你是铁做的心钢做的身。”宁弈似笑非笑看着她,手指点在自己的唇,“不想还是肉体凡胎,想来钢铁做的,只是你的心罢了。”
“殿下难道直到今日才知道知微的心是什么做的?”凤知微一回首笑意宛然,“大概是殿下以前不肯认清,既如此,今日便让殿下看个明白吧。”
她缓步上前,取了那酒壶,斟了酒。
酒味浓烈,她嗅出其中毒药的腥气。
厅堂寂静,酒液落杯声听来便惊心。
“贱妾敬献此杯,贺楚王府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转身,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凤知微敬酒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晌缓缓挑眉。
“新王妃?”
宁弈唇角笑意更浓,却不说话,手指一振,袖间落下一卷黄|色软绢。
凤知微一看便知道那是圣旨。
宁弈点点下巴,示意她自己打开,轻轻道:“你总是给我惊喜,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个。”
凤知微盯着那圣旨,半晌手指一撩,软绢在案上铺开。
她目光扫过,脸色瞬间白了白,随即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殿下真是有心……”她轻轻道,“连死也一定要拖我一起。”
“昨夜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宁弈手指在软绢上轻轻拂过,“于是我趁夜进宫,向陛下求了这道旨意。”
凤知微吸一口气,垂目不语——昨夜消息灵通的宁弈,想必得知了她和人“勾结”以图谋害他的消息,时间紧迫,他也不试图掩饰或应对,干脆直接进了宫,抢在对方发难之前,向天盛帝求娶她为妻。
大祸临头,他什么都不做,就把她栓在自己的绳上,她要想自救,自然就等于救他。
“昨夜父皇精神尚好,接见了我。”宁弈笑道,“我和他说,趁夜入宫,实是有不请之请,儿臣为一个女子辗转反侧病入膏肓,和她实在两情相许万不能离,父皇务必救儿臣一救。”
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父皇一开始自然是觉得荒唐的,可是再荒唐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既然能娶一个和离女子做侧妃,为什么不能娶一个对皇朝有大用的寡妇做正妃呢?”宁弈笑得温柔,“知微,你知道的,父皇正满心盘算着顺义铁骑,愁着你会有二心,一旦你成了皇家媳妇,草原自然也就是皇朝的,他当然乐意得很。”
“然后。”他手一摊,舒舒服服在凤知微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二更的时候我进宫求了陛下,当即让皓昀轩出了旨意,四更的时候有人进宫告密,陛下大怒之下下旨鸩我——他年纪大了,睡得糊里糊涂的被人叫起来,又在暴怒之中,哪里还记得二个时辰前本王刚添了个新王妃,这位王妃说起来实在命不好,还没过门,就要冤枉的陪本王一起死了。”
他含笑擎着酒杯,递到凤知微唇边,眉眼生春,容色如花。
凤知微看着杯中碧绿酒液,清澈酒水之中倒映彼此容颜,那眉目神情,都随波晃动,模糊难辨,谁也看不清谁。
“原来殿下不怕死,怕的只是不能和我一起死。”她笑起来,接过酒杯。
“是了。”宁弈拿起另一杯酒,“几年前我对你说,我们一个热,一个冷,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便不热也不冷了,现在想来皇陵是没有了,墓|茓也是一样,只要和你睡在一起,我不介意到底睡在哪里。”
随即他一偏头,大声呼唤:“准备好了没?”
“是!”
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霍霍几声,横梁上突然垂下几匹大幅深红锦缎,上面都缀着喜字,顿时将四周映得鲜红明艳,几个家丁快步过来,抱着深红的地毯快手快脚往地上一铺,一群家丁在正厅外挂起大红镶喜字灯笼,一队仆妇流水般进来,一一摆放果品烛台应时花卉,都贴了喜字,而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了一个棚子,一群乐工坐了下来,按弦吹管,开始吹奏喜乐融融的《喜临门》。
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快捷利落,凤知微只不过眨几下眼睛,这刚才还白惨惨的正厅就被布置成了一个喜堂。
她怔在那里,瞪着那一片鲜艳的红,被今天宁弈的连出奇招也给震住。
宁弈却一直从容不迫,似乎心愿得偿生死早已不再挂怀,笑吟吟端了酒杯,道:“爱妃,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实在简慢了你,只是你夫君大难在即,生死俄顷,也做不得那些虚礼文章了,好在你我此心一同,生有名分,死可同|茓,这些世间繁文缛节,马上就要和你我再也无关,来,且尽这一杯,便当是你我合卺酒吧!”
说完含笑拉了她手,执了她杯,穿臂而过,便要将酒入口。
凤知微最初的震惊一过,便恢复了淡淡的笑意,此时犹自没有惊慌之色,她从不认为宁弈会当真肯喝毒酒,他要的不过是逼出她的底牌,逼她主动救他而已。”
然而随即她脸色就变了。
宁弈手一翻,杯中酒毫不犹豫倒进口中!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八章 大结局(中)
“慢!”
“慢!”
两声呼叫同时响起,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音质柔和一个声音微哑。
惊叫声里凤知微劈手就去夺酒杯,啪的一声酒杯落地粉碎,几滴冰凉的酒液徒劳的落在她指尖。
宁弈却已经惨笑着放开她手,踉跄后退,头一仰向后便倒,凤知微扑过去一把抱住,抖着手要去试他呼吸,一时却又不敢。
手指悬在半空,酒液这时才缓缓滴下,“啪”的一声,像落下惊心的泪。
一片鲜艳深红里凤知微脸色惨白,霍然抬头。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许多人,天盛帝,扶着他的庆妃,几位内阁重臣,还有韶宁,除了庆妃和韶宁在微微的笑,其余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堂内发生的一幕。
天盛帝靠在庆妃的手臂上,深深的看了宁弈一眼,又看了凤知微一眼,眼神里并没有太多惋惜伤心愤怒,却有点释然的味道。
“殿下!”胡大学士一声惊呼,欲待冲过来,冲到半路发觉失仪,赶紧转身,噗通冲天盛帝面前一跪,“陛下!不可误信小人谗言啊……”
“哦?”天盛帝斜睨着他,“何来小人?”
胡大学士怔了怔,他只知道昨夜有人密告楚王罪状,陛下雷霆大怒,连夜下旨处置楚王,他大惊之下邀集楚王派系重臣前来求情,陛下却不置可否,只说要来楚王府亲眼看那逆子授首,他跟了过来,一路想着怎么求情,不想一进府,就看见这么诡异的喜堂,接着又见到这么天崩地裂的一幕。
老胡想着一路走来艰难,苦心苍天终负,瞬间老泪纵横,梗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倒对老六忠心。”天盛帝忽然轻叹一声,胡大学士一惊,刚惶然抬起头想要解释,天盛帝却已经摆摆手,他并无怒色,看着凤知微怀里脸色惨白的宁弈,那种释然安心的神色又微微浮现。
随即他道:“哭什么,人又没死。”
众人齐齐“啊?”的一声,凤知微没有说话,压在宁弈身下的手,狠狠捏了一把他腰间软肉,再一扭。
下手很狠,宁弈却没动静,也不知道是太能忍,还是那酒中还是有药暂时昏过去了,不过等到醒来,一定可以看见腰间一大片淤紫的。
刚才凤知微惊得心脏几乎停跳,连呼吸都不敢去试,然而抱他在怀,宁弈的手腕压在她手上,她立即便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
一颗心从高处放落,那时才回胸腔,安放原处依然觉得疼痛,都是因为刚才那一瞬惊动心神,未愈的旧伤被牵动,她拼命才将一口腥甜的血咽了下去。
内阁重臣们此时也又惊又喜,都回头去看宁弈,天盛帝咳嗽几声,道:“老六还是忠心的,朕也算试出他来了,酒里虽然有药,但解药就在壶嘴里,倒酒的时候自然解去,昏一会就没事了。”
随即他踱了几步,沉声道:“昨夜是有人前来密告楚王,朕当时很怒,但是回头一查,却发觉根本不是那回事,朕想着,将计就计,看看那人心肠,也看看楚王忠心,如今,联可算是见着了。”
凤知微垂下眼帘,隐去眼底复杂神情。
昨夜,神秘人从她那里抢去的所谓证物,其中有假。
她既然当初将那东西在京卫大牢里拿给宁澄看过,怎么会不防备有人打这主意?枕头里的竹筒,锦囊,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东西,其实早已调换过,其实竹筒里是一封普通的谢恩遗折,写遗折的人也不是当初杀太子的凶手,锦囊里的药就是人参大补丸,至于碎片——三样东西里只有碎片是真的,是当初宁弈母妃的水晶雕像碎片,她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代替品,还没来得及换。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皇帝下的旨意没有把握,那枚水晶碎片如果被认出来,宁弈一样可能会被皇帝憎恨。
但是她心中也有疑惑,如果仅凭那碎片,皇帝应该会暗中生怒,暗地处置这个儿子,万万不好意思勃然大怒明告天下——这大怒的理由,怎么写?
所以她来,想看个究竟。
却被这手段翻覆的人,吓得个半死。
看皇帝神情,那碎片也没给宁弈带来麻烦——要么宁弈想办法换过了,要么就是宁弈在听宁澄转述那几件东西之后,立即做了应对,派人重新做了他母妃的水晶雕像放回原处,所以皇帝派人查看过后,才确认都是栽赃陷害。
凤知微算算时间,换碎片不可能,必然是后一种。
怀中宁弈呼吸渐渐平静,凤知微看着他微白的脸色,心中涌出一丝寒意——皇帝是想试试这个儿子的忠心,故意将计就计下旨赐死的吧?宁弈是猜到父皇一直未去的猜忌之心,也顺势将计就计慷慨赴死,借这一次机会彻底打消皇帝的疑忌的吧?
这对心思深沉的多疑父子!
而宁弈拽着她来这一招,心底也是恨她的吧——他并不知道那证物有的已经被她换去,也并不知道昨夜她的被迫,在他看来,是他自己早有防范,才避过今日灾祸,而她当然还是居心叵测图谋杀他的那个。
“有人一直心怀叵测。”天盛帝突然开了口,神色阴冷,“七年前的大成遗孤案,朕当时心中就有怀疑,辛子砚很快便能查到的事,金羽卫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动静?为什么唯一一次指挥使出远差将金羽卫交给楚王暂代,久悬多年的大成遗孤案便立即得以解决?直到昨夜他来诬告,朕才确定,朕身边果然藏了宵小,辜负了联多年来的信任!”
众人都露出震惊之色——原来昨夜针对楚王的告密者,竟然是最受陛下信重的金羽卫指挥使!
凤知微低着头,心中也在飞快的盘算,昨夜神秘人是金羽卫指挥使?他为什么要参合进杀宁弈的事情里?天盛帝说的他对大成遗孤的回护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和大成,或者说和血浮屠,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个枉顾君恩的小人!”天盛帝衣袖一挥,忍不住愤怒的咆哮,“你便跑到天涯海角,朕也必杀你!”
跑了?
凤知微皱起眉。
天盛帝似是难耐怒气,发作之后不住咳嗽,众臣急忙一阵请罪宽慰,人人知道一场大祸消弭,都有轻松喜悦神态,只有庆妃和韶宁,木立当地,神色阴沉。
昨夜金羽卫指挥使密告,提及避孕药丸,天盛帝自然要问庆妃,庆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当下哭倒在他怀,说自己如何迫于楚王威逼,进宫后一直被迫服用避孕药丸,又是如何心中畏惧度日如年,哭闹了半夜,哀哀婉转梨花带雨,势必要将宁弈这一大罪板上钉钉,天盛帝自然暴怒,庆妃正欢喜宁弈这下无法翻身,谁知去验药的太医院回转来,却说那药,不过是人参大补丸。
当下情势颠倒,庆妃先前一口咬定宁弈给她的就是金羽卫拿来的那药,此时再想反口也是来不及,当时天盛帝神色阴沉盯着她半晌,却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她厚颜跟着,皇帝也不理她,这还是庆妃进宫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冷遇,心下不由惴惴。
她知道天盛帝虽然好色,但心中却有个不可动摇的原则,便是后宫不可干政,宁氏早年便是外戚出身,他怎么会让别人沿着自己的称帝之路前行?所以一直对后宫管束很紧,再受宠的妃子,也不可妄议朝臣朝政,所以她明明深恨宁弈,却在没有十足把握之时,一直不敢轻易动他。
好容易以为找到机会,不想却是个陷阱!
庆妃怔怔的立着,眼神翻涌,皇帝虽然还靠在她臂上,她却以女人的敏感感觉到,他心底那种信任的宠爱已经消减,从今以后,只怕她万难再获得皇帝无微不至的庇护了。
这么一想,心中便微微一凉,再看看跪坐的凤知微和昏迷的宁弈,两人都容貌清美,看似无害,然而只有她最清楚他们的虎狼之性,做这两人的共同敌人,天下谁人能活?
她已失去皇帝庇护,今日他们若不死,来日便是她死!
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等待时机,不过是破釜沉丹孤注一掷!
庆妃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捏起,眼神里狞厉之色一闪而过。
“今日闹了半天,也罢了。”天盛帝疲乏的挥挥手,“外面的兵撤了,来人,送楚王进内室好好休息,还有你,知微……”他注视着凤知微,带着微微笑意,“老六说和你情投意合,如今看来也没骗联,今日这喜宴有点荒唐,改日朕再给你们隆重操办吧。”
宁弈被喜气洋洋的仆人们送进内室,凤知微“啊”的一声抬起头,张了张嘴,风波即过,此时才想起,这个黑心王爷,一箭数雕,竟然还趁着这件事,让自己成了他的王妃!
圣旨已下,名分已定,此时当着众臣的面抗旨,实在不是好时机,更何况还有心怀叵测庆妃在侧。
她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天盛帝含笑摆摆手,转身就走。
“陛下!不能嫁!”
一瞬间凤知微险些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开口拒绝,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声是庆妃的。
天盛帝愕然回首,庆妃已经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
“陛下……”她微微喘息,抓着天盛帝的衣角,满脸惊惶畏怯,却一时并不开口说话,只将眼神里无限惊恐向天盛帝传递。
天盛帝本要发怒,然而看她这畏怯娇弱神情,心中一动,语气出口时便软了些,却还是有几分不耐烦,“什么事?”
“陛下……”庆妃呜咽,在天盛帝耐性的巅峰时刻恰到好处的开口,“……大妃不能嫁楚王!大妃是大成余孽!”
“什么?”
一片低低惊呼里,天盛帝眉毛抖了抖,怔了一刻却怒道:“你胡说什么,是不是又拿以前的事来说了?当年凤夫人已经证明了知微是她的女儿,你还想翻旧账!”
凤知微目光闪了闪,盯着庆妃,心中急速的思考着对策,只有她知道此刻庆妃不是翻旧帐,而是真正的图穷匕见了。
“臣妾岂敢翻旧账……”庆妃抱着天盛帝的腿,涕泪连连,“……陛下,臣妾昨夜确实一时糊涂,做了伪证,却也不是为了自己,昨夜金羽卫指挥使曾经偷偷找过臣妾,说怀疑凤大妃才是真正的大成余孽,但殿下因为对大妃心有所属,一直袒护大妃,指挥使每次要对大妃进行查探,都被殿下有意无意所阻,指挥使担忧殿下为女色所迷不顾江山社稷,便要先困住殿下,求臣妾相助一臂之力……陛下,臣妾担心有人不顾大局有人狼子野心,私下密谋危害我天盛江山,危害我贤德圣皇……所以才……臣妾有错,但错在……太爱陛下啊……”
满堂寂静,人人瞪着眼睛听着庆妃哭诉,哭声细微娇弱幽幽寂寂,既不让人觉得吵闹心烦,又让人从心底生出怜悯,觉得我见犹怜,字字泣血。
凤知微倒抽了一口凉气,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这女子,反应之快和做戏功夫都炉火纯青,这么快便感觉到自己情势不利,先下手为强,一番为自己翻案的说辞,仓促之间竟是天衣无缝!
换谁都要被打动的吧?
她抬眼瞄向天盛帝,果然皇帝脸色有些发沉,颊上肌肉细微的抽搐着,似在急速的思考,却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听着最后那句话,眼神一暖,明显已经被感动。
半晌他沉声问:“既有苦衷,指挥使怎么不向朕辨明,又要逃脱?”
“臣妾不知……”庆妃抽噎,“……许是他其实也有私心,只是蒙骗臣妾也未可知……”
“那么他说大妃是大成余孽,也有可能是蒙骗你!”
“陛下!”庆妃抬头,“他给了臣妾证据!”
凤知微眉梢一跳——证据?哪来的证据?长熙十三年大成余孪案,血浮屠和娘李代桃僵虚虚实实,早已将所有的证据都引向了凤皓身上,现在连他们手里都没有自己身世的证据,庆妃有?
“哦?”天盛帝眼神一凝,“拿来!”
庆妃抬起头,一霎间从皇帝眼底也看见了警惕和怀疑,心中凉了一凉——今天这证据只要掏出来,她自己便也染上怀疑,作为一个内宫妃子,知道这么多事也会被天盛帝所忌,但是她的敌人就是眼前这两个,只要今日必死一击杀了他们,将来她还是有机会慢慢挽回陛下的心。
不破不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她当然知道万一这杀手锏治不死凤知微,自己就真的没了退路,但她对自己有信心,对手中的东西有信心!
“陛下。”她咬牙,一丝狞笑浮上唇角,斜眼瞥着凤知微,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方杏黄的小包,小包有点陈旧,看上去像是搁了很多年,但是质地很好,隐约可见细密的暗龙纹,边角有点暗色的痕迹,有点像陈旧的鲜血。
凤知微的心,跳了跳。
“陛下请看。”庆妃将那锦缎小包解开,抹平,众人目光一凝,原以为是小包里有东西,此时才发觉,那小包本身,是一方锦帕。
杏黄锦缎,边角凤纹,锦帕右下角有“月宸宫制”字样,绣工精致。
“月宸宫是大成末帝淑妃的宫殿,也就是传说中,诞下大成末代皇子的那一位妃子,皇宫被攻破之日,这位妃子吊死宫中。”庆妃轻轻道。
“那又如何?”天盛帝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皱眉问她。
庆妃唇角噙一抹冷笑,将手中锦帕一翻,斜着一个角度拿起,迎着阳光,道:“陛下再看。”
天盛帝凑前一步,眯着老眼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锦帕中间若隐若现的一排银线小字。
“辛辰、……庚午、丙子,爱女芳辰,月宸宫庆。”
生辰八字的月份,被血污所染,已经看不见了。
“陛下……”庆妃阴恻恻的声音飘入天盛帝耳中,“大成遗孤,其实是个女儿哪!”
凤知微心中一震,天盛帝霍然回首,众臣脸色大变。
内阁重臣们隐约知道当初的大成遗孤案,当年大成淑妃生产,无人知道男女,起先金羽卫的目标就是这位凤大妃,但是后来多方查探,找到当年月宸宫的奶娘和凤皓的生辰八字金锁,才确认被人故布疑阵,误导了方向,皇嗣是个皇子,最后着落在凤皓身上赐死。
难道真真假假,迂回曲折,其实还是被人牵着鼻子堕入迷魂阵?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凤知微,凤夫人只一子一女,也直承了庇护大成遗孤的罪名,如果凤皓不是皇嗣,那岂不是……
“陛下!”凤知微面不改色,坦然跪前一步,“臣妇什么都不知道,但臣妇只想问庆妃娘娘一句,这锦帕从何而来?当真是当初大成宫廷遗物?这锦帕内藏暗字的绣法,似乎是传说中的‘隐线乱潺’绣法,据我所知,这绣法可是西凉歌舞技行独擅的技艺,西凉舞女名动天下,穿上以这种针法制作的舞衣,会更添神秘虚幻之美——娘娘出身西凉,想必也十分擅长?”
“西凉歌舞行分舞、技、术、艺四种,每种各不统属。”庆妃冷笑,“本宫当初在西凉,是最尊贵的清倌舞娘,专心学舞,再无闲暇学技,大妃你还是别枉费心思,意图栽赃了。”
“臣妇不知意图栽赃的是谁。”凤知微淡淡道,“娘娘当初入宫,从西凉也带来不少旧日姐妹,她们都未曾学舞,想必技、术、艺也有精通者?哦,说句闲话,听说‘众芳楼’头牌闲云姑娘,也是西凉出身,除舞之外,绣工也是一绝,经常有绣品送呈后宫,娘娘用过她的东西吗?”
庆妃脸色变了变,闲云自然不是简单的头牌,“肉蒲团”势力就在青楼,那不过是她的暗探而已,不想凤知微连这个也知道,这是在威胁她——我也知道你的老底。
“闲云的绣品各宫都有使用。”庆妃冷然道,“但是这和大成余孽案有什么关系,大妃你东拉西扯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是想……”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两人的唇枪舌剑,天盛帝终于发怒,老皇脸色阴沉,咻咻喘气,目光阴沉的在两人间扫来扫去,充满愤怒和怀疑。
愤怒今日才发现这个妃子的厉害和心机,怀疑当初那场惊动自己心扉的宁安宫一幕,不过是个多年的骗局。
凤知微闭上嘴,心中紧张的思量接下来的应对,庆妃手中有这东西是她也未曾想到的,她狗急跳墙,她却不能乱了阵脚,所以她并不自辩,只一味将庆妃卷入浑水,与其急急的找不存在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大成后代,不如攻人先攻心,只要皇帝对庆妃也起了疑心,那么这个妃子的指控,自然不成立。
她心中盘算着如何拖庆妃下水,蓦然听见一声细细的传音。
“撞庆妃。”
这声音听来极熟悉,凤知微眼前一亮。
天盛帝冷冷注视着两人,开口道:“来人——”
“庆妃娘娘你真是蛇蝎之心臣妇不过是当初没有应你之请帮你联络外臣你便怀恨在心时时处处想要抓臣妇把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到底是要怎地当真要了我这条命陪你就是——”凤知微蓦然跳起,一大串话轰得众人晕了晕,轰得赶上来的卫士停住脚步,众人呆滞里她蹦得飞快,一个箭步飞窜,当头就对庆妃胸前撞过去。
庆妃再想不到深沉多智的凤知微竟突然如泼妇般发作,一惊之下下意识便要使用武功拍向凤知微天灵,突然想起自己武功可不能随意展露,可不要上了凤知微的当,赶紧缩手。
这本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她一犹豫,顿时反应不及,砰一声凤知微已经撞上她胸口,撞得她咚咚连退三步,手一撒,手中锦帕顿时离手。
锦帕离手的那一霎,厅堂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来得怪异,贴地而来,卷起一阵气流,将落地的锦帕卷过,唰的一下掠过厅堂,飘飘滚滚直到阶下。
阶下正站着卫士随从以及庆妃和韶宁的随身嬷嬷们。
那锦帕一阵翻滚,飘落在一人脚前。
“抓住那帕子,给我捡回来——”堂内庆妃的尖叫声传来,那人蹲下身,快速将帕子捡起。
“送上来送上来!”
那人赶紧迈步上阶送帕子,刚到堂前,目光有意无意往帕子上一落,突然惊讶的“咦”了一声。
随即失口道:“啊,这不是公主以前失落的帕子吗?”
这一声听得众人又是一惊,回头看去,日光下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嬷嬷一脸惊讶,正是将韶宁公主从小带到大的随身嬷嬷陈嬷嬷。
这位是宫中老人,为人平和从不多事,多年来服侍公主忠心耿耿,连天盛帝对她都客气有加,人人都认识,此时听得这一声,都怔住了。
“你说什么?”天盛帝霍然回首。
韶宁瞪大眼睛,完会反应不过来,惊诧的看着陈嬷嬷,连庆妃都怔住了
“陛下。”陈嬷嬷反应过来自己失口,急忙跪下,“老奴失仪,老奴是看见多年前公主失落的帕子,心中惊呀……”
“公主失落的帕子?”天盛帝打断她的话,连声音都变了,“快点给我仔细说,怎么回事?”
“陛下。”陈嬷嬷磕头,“老奴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记得见过这帕子,您应该记得,老奴是当年在您立国之前便在您龙潜的府邸里侍候的,那时公主刚刚诞生,您领兵在外,前皇后生下公主之后大出血,府中一片忙乱人手不够,老奴便是那时被召入府中侍候公主的,来府不久后陛下便立国,老奴陪公主上京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锦帕,当时顺手收在箱子里,后来却不见了,老奴以为路途遥远人多手杂,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去,事后查找没找到也就罢了,不想今日竟然在这里看见……”
天盛帝怔在那里,喃喃道:“怎么回事……”
别说他糊涂,连庆妃和凤知微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凤知微隐隐觉得,似乎有个酝酿已久的惊天计划,就在此刻要启动,自己是局中人,却被安排得全然不知。
几个内阁重臣嗅觉敏锐,也觉得现在已经不是大成余孽案的范畴,似乎将要牵扯到皇朝隐秘,想走又不敢走,都对视一眼,脸色苦涩。
“这个帕子为什么会在公主那里……”天盛帝犹自茫然,他并不怀疑陈嬷嬷——这是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跟随的奴才,再说这嬷嬷也没必要撒谎。
“陛下……”陈嬷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天盛帝看在眼底,一挥衣袖道:“胡大学士你们先退下,庆妃韶宁和大妃都避入内堂,朕有话要问陈嬷嬷。”
众臣如蒙大赦赶紧离开,庆妃不甘心跪着不动,天盛帝烦躁的在她膝前一踢,她只好站起,拉着愣在那里不肯走的韶宁,匆匆避入内室。
凤知微走慢一步,转过屏风时,隐约听见陈嬷嬷低低道:“陛下……老奴突然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摸摸自己的脸,看了看韶宁的脸,心砰砰的跳起来。
这两张极其相似的脸的秘密,今日终于要揭开了吗?
此时她心中感受极为怪异,像是看见一个巨大的铺陈久远的局,带着浓密的雾气,遥遥笼罩着自己,却不容自己亲手揭开,她一生掌控局势,翻云覆雨,却第一次有了被人所控的感觉。
这感觉不好受。
内堂里卫兵站满四角,她和韶宁庆妃面面相对,庆妃眼神凛冽,韶宁一片茫然。
随即她便看见凛冽的有点涣散,茫然的渐渐空茫。
四面的卫兵,很多人慢慢闭上眼睛,犹自站在那里。
凤知微一惊,霍然回首,宁弈轻袍缓带,负手从内室转了出来。
凤知微运运气,没什么异样,想来宁弈放的药物对她现在的体质没有用。
只是宁弈为什么要现在迷昏这些人?他在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内堂做了什么布置,怎么能轻易就将这些人迷昏还不自知?难道他要现在杀掉庆妃?不怕惹麻烦?
凤知微突然觉得这屋子中有什么异样,她四面看了看,眼光落在屋顶的横梁上,那木质透出的光华有点奇异,她隐约想起宗宸的一本奇书里提过的一种极为少见的雪山翎木,想起传说中这种木质的用处,心中突然跳了跳。
“不用担心,她们马上就醒,甚至不会觉得被迷昏过。”宁弈看见她的神情,也没什么不安,淡淡道,“我要杀庆妃也不会选在现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站在她对面,深深的看她的脸,他以前也喜欢仔细的看她的脸,然而今日凤知微却觉得,他看得特别用力,似乎想要透过脸上这一层伪装,看进她的皮肉乃至灵魂里去。
内室很安静,半卷的窗帘外一枝海棠暗香浮动,外堂里喁喁低语声传来,细碎零落,像飘在帘外的碎花,不知道下一瞬便卷入谁家风浪未歇的池塘。
“知微……”宁弈的叹息像是响在很远的地方,“我真愿这辈子只看见你这张黄脸。”
凤知微摸了摸脸,宁弈是第一个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人,这么多年,他没有对此做出解答,也没有表示疑问,难道,他也猜出什么了?
外堂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点,是天盛帝的声气,“什么?你是说在望都桥上,公主大哭时出现混乱,随即你发现锦帕,之后锦帕又突然不见……然后你便觉得公主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早说?”
随即便听见陈嬷嬷的哭泣,低低辩解,“……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同,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原先公主的眼睛水汽濛濛,烟遮雾罩似地,后来突然没了那层水汽,特别明亮有神采……但公主那时太小,孩童成长时变化很大,老奴也不敢认定……当时公主大哭时,老奴就在公主车驾边,人多混乱,只觉得有风掠过,突然便跌了一跤,心里觉得古怪,混乱过后老奴爬上公主车子看她,在她身下发现了这帕子,没多久却又不见……但是这等事哪敢乱说……求陛下责罚……”
哭泣断断续续传来,室内两个人静静听着,一个脸色越来越白,一个眼神越来越暗。
那些早已安排在命运里的藩篱,不断撕裂他和她一生的牵扯。
但有一分希望,立即便被扑灭,如暗夜里烛火飘摇,经不起尘世风雨。
是怎样的天神之手,隔了遥遥年月,隔了无限时空,搬弄这一世纠缠来去,直至今日,裂下永难逾越的鸿沟。
天色渐渐的暗了,没人掌灯,窗外落花岑寂。
低低哭声渐止,天盛帝却久久没说话,显然他也被陈嬷嬷所说的话冲击得反应不及。
此时出去,最佳时机。
凤知微手指在袖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心不要走这样一条路,却最终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良久后她挺直腰背,轻轻迈出一步。
衣袖被人牵住。
“知微,好容易得了你……”宁弈闭上眼睛,低语喃喃。
费尽心思,好容易得了她,得了这不可更替的名分,转眼间便要看着这名分成镜花水月,流水般从指掌间逝去,挽不及。
“殿下。”凤知微腰背笔直,眉宇间的苍白被胭脂掩去,不留痕迹,“是戳破,还是成会,都由你,”她回头古怪一笑,“我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
宁弈沉默着,长长眼睫在眼下打出淡淡弧影,几分疲倦几分哀凉。
因了庆妃的指控,他和知微现在竟然生死命运栓在一起,如果不由知微走这条路,那就再没有路。
然而他随即便淡淡笑了。
当真便没有路吗?
只是未到时机而已。
她想和他相拥滚向悬崖,他宁可半途抽身弃她,先在崖下结网。
她满怀恩仇决裂之心,他却渴望跨越生死拥有更多。
他要这承平天下,更要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他不敢在她之前先死,只因为他要眼见着她自步步危机里走过,走到他面前。
他若不在,这风雨江山,谁给她最后一分退路?
带那抹浅浅笑意,他慢慢放开手指。
去吧。
你要翻覆天下,我便等着兜住它。
凤知微不回头,穿屏风而出,正堂里陈嬷嬷犹自跪着,一脸惊惶,凤知微看进她的眼睛,几分谢意几分微凉。
几十年蛰伏等待,只为今日准备,那么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负。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来做什么?”天盛帝心气正烦躁,看见她怔了怔。
“陛下。”凤知微在他膝下缓缓跪了,抬头,细细的看着天盛帝,她眼神里云涛雾涌,暗潮翻卷,仿佛藏了无尽难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间想起当年宁安宫,将死的凤夫人榻前,这女子也用这样的神情看过他,抿着唇,姿态有点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样,眼光里无限孺慕,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陛下……”凤知微伏在他脚前,轻轻道,“还记得长熙十三年的宁安宫吗?”
“朕记得……”天盛帝茫然看着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顾你,朕应了她自然不会忘记,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凤知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是那个轻轻的语气,“我也记得……并不是记得这句话,是记得当时娘叫我低下头去,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她将自称换成“我”,天盛帝也没发觉,他疑惑的盯着凤知微,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她和我说……不要轻易露出这张脸,但是若有机会,也一定要让陛下亲眼看看这张脸,她说……”她轻轻抽泣,“到那时,陛下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么脸……”天盛帝退后一步,手扶着桌案盯着她,老迈的皇帝此时依旧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心中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惊天的变故就要在眼前发生。
凤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些水,濡湿手帕,慢慢在脸上擦拭。
她脸上的姜黄妆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间已经夹了化去易容药物的药。
姜黄慢慢洗去,一点点现出皎洁晶莹如明月的肌肤,长长的假眉毛摘去,露出来的眉形平直黛青,边缘微微挑起,像长天展翅的雁,故意垫得过高一点的鼻恢复原状,令人觉得这个高度才是真正的精致美好,明明只是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张原先令人憎厌不愿多看的丧气黄脸,突然便温雅秀美,清丽无伦。
但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不是那尘尽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颜本身代表的意义。
天盛帝蓦然向后一退,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喉间古怪的咕哝了一声,脸色一红,凤知微连忙上前轻拍他背,天盛帝挣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浓痰,凤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给他擦嘴,一举一动十分自然,那张脸凑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着,眼神迷乱,眼看就快要晕了。
凤知微怎么肯给他在这时候晕,手指有意无意搭在他脉门,一触即收,天盛帝脸上红潮退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脸……你的脸……”
“公主——”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突然嘶声惊呼,浑身发抖,“你……你……”
她似乎震惊太过,竟然忘记自己是在御前,梦游一般站起,直直向凤知微走来,怔怔注视她的脸半晌,突然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脸,凤知微苦笑一声,伸手一挡,两人手指相交,陈嬷嬷一副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惶然后退。
凤知微掩脸叹息,天盛帝失魂落魄的一ρi股坐下来,发怔了半晌,蓦然拍桌低吼,“怎么回事!说清楚!不然今日一起死!”
“陛下!”凤知微啪的跪下,水汽濛濛的眼眸哀哀盯住了天盛帝,“您英明天纵,还猜不出吗?知微并不知情,也不敢妄自猜测,但是知微只能告诉您,娘说过,她做的一切,是为了保住知微的性命,而所谓的大成余孽案,她从未参与!”
“你是说,你是说……”天盛帝眼神直勾勾的盯住她,吐字艰难。
“陛下,当年大成余孽是有,但是,换进了您的宫中!”凤知微扬起脸,热泪纵横,“那年定都帝京,您接妻儿进京,望都桥上公主大哭,引发混乱,之后钦天监卜卦说不祥,望都桥因此废弃——您现在应该明白了,那场大哭和混乱,只是有心人的安排!只是为了,换人!”
“大隐隐于朝,还有什么比留在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凤知微蓦然伏地,放声大哭,“那个被换出的孩子,被扔在荒野……被我娘无意中救下,因为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有人在宫中暗中策划,在那人浮出水面之前,她不敢再让我抛头露面,多少年来费尽苦心,只为保我一命……到头来,到头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呜咽不能成声。
天盛帝看看她的脸,再看看陈嬷嬷惊恐的神情,半晌梦游般的轻声道:“……那她为什么到死都不告诉我……”
“有人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凤知微低泣,“……她怀疑当年就是金羽卫指挥使下手调包,当她关进金羽卫的暗牢,更加不敢多说,怕贸然揭露,还在外面的我会遭到毒手,她费尽心思,为我求得您的庇护,远嫁草原,想让我远离帝京,想让草原保护我……她畏惧宫廷,不敢让我回到诡谲宫廷,怕我死在那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地方,她想让我海阔天空的活下去……她让我在有机会的时候对您说——她爱您,也爱知微,她想让知微自由安全的过这一辈子……请您原谅她……一生就这么自私一回……”
她哀哀哭泣,娓娓低诉,似乎什么都没说清,然而千言万语都在其中,这种留白的欲语还休,比一切急切的证明都管用,天盛帝看着她那铁证一般的脸,眼中的怀疑已经淡了。
然而他疼爱了韶宁二十多年,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个女儿,此时要他接受凤知微是他女儿,而韶宁才是被人偷偷换过来的大成皇嗣,一时也实在无法接受。
凤知微和跪在地下的陈嬷嬷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却都安了安,无论如何,只要能种下怀疑的种子,从此后大成皇嗣这个阴影,就再也不容易栽到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轻轻偏头,两人目光一碰,随即转开。
各自眼底有对对方的佩服。
凤知微佩服陈嬷嬷几十年甘做奴仆潜伏韶宁身侧,只为今日为她铺就逃生之路。
陈嬷嬷佩服凤知微明明之前对这个安排并不清楚,却能瞬间将所有事贯穿起来,将一番谎言,编得近乎天衣无缝,连凤夫人的心思,都编得打动人心。
中年嬷嬷垂下眼,眼底掠过诡谲神情。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另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大成开国帝后,锦囊三计,最后一计。
六百年前通天之能的开国大帝,早早预见了大成皇嗣在六百年后的生死危机,是以备下锦囊三计,助皇嗣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三计,一计助人平步青云,来自于神瑛皇后之手,“擢英卷”。
擢英,擢英,三道近乎荒唐的题目,成就凤知微无双国士之名,助她进入天盛官场,一路青云。
另两计,则为保命,出自于开国大帝之手,和喜好玩闹的皇后不同,以深沉多智著称的长孙无极,行事从无任何顾忌。
所以凤皓早早被安排替死的命运。
所以韶宁以公主之尊,都能被拿来做替身。
凤皓在长熙十三年发挥了作用,韶宁则是凤知微的最后一关。
为了这一天,有人准备了二十一年。
厅堂里寂静如死,天盛帝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脸色,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颠覆,一生见惯风浪的帝王,也混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内堂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慌乱的冲了出来,三人回头,便看见韶宁披头散发,苍白着脸色,扶着屏风,直着眼睛看着厅中的人。
她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看着多年来朝夕相伴视之如母的陈嬷嬷。
“你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她声音嘶哑,开口第一个字竟然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里浮着铁青的惊恐,像无数呼啸的箭,四面八方的向厅中三个人扎来,三个人都把脸转开。
“什么换人?什么……调包?”韶宁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在凤知微脸上。
除了一双迥异的眼睛,就像另一个韶宁,站在面前。
两人站在一起,更让人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双胞胎。
天盛帝怔怔盯着这两张脸,仔细看去,那两人五官并不是完会的一模一样,但是,就是令人感觉像,像到一瞬间他在想,会不会其实这调包也是个误会,会不会当初皇后生下的其实是双胞女儿。
“不对!”他突然道,“就算被调包,大成皇嗣怎么会和韶宁如此相像?”
凤知微悄悄皱眉,这正是一个最大的破绽,但是她也明白当初血浮屠的安排——不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到时候揭出来的时候,如何有这般大的冲击力?又要如何让皇帝相信,凤知微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有那张他看惯了二十多年的脸,才能让他最快的接受凤知微。
但是她没有开口试图解释,说到底,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这其间的安排,真正的主使人,是陈嬷嬷。
“陛下——”陈嬷嬷果然开了口,“您忘记了,前朝那位淑妃,和先皇后娘娘,原就是双胞姐妹!老奴曾听先皇后说过,她们家族,世代都出双胞孩子,有时表姐妹之间,也长相相似……”
天盛帝脸色一变。
先皇后去得早,他早已将这事忘记,此时才想起好像是有这回事。
八成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长得像,才有了当日大胆调包!
“但是……”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疑惑未解,只觉得一切似是而非如笼迷雾,而底下,韶宁用那样天崩地裂的眼神将他望着,面对这个一直疼爱的女儿,老皇多疑铁硬的心,也不禁软了软。
有些事,他也不希望发生。
他默然半晌,突然狠狠一拍桌案!
“大胆刁奴!”他怒视陈嬷嬷,神色勃然,“你竟敢以奴欺主,谎言欺君!”
凤知微心中一惊——哪里不对了?
陈嬷嬷也吓得浑身一颤,惶然抬头看天盛帝,头刚抬起立即又飞快俯下身去,“陛下明鉴!老奴万万不敢欺君!老奴之言,句句属实!老奴只是看见那锦帕,才……”
“你们的意思,是大成余孽和朕的公主长相相似,因此被调包,公主流落在外,大成余孽被当作公主养在朕的身侧。”天盛帝阴恻恻道,“但是,谁又知道,会不会根本没有调包这回事,就是因为大成余孽和韶宁公主太像,所以你们敢瞒天过海,公然指认公主是假呢?”
凤知微瞥一眼天盛帝,心想皇帝看似又病又老脑筋不济,逢上最疼爱的女儿的事,竟然还是惊人的犀利清醒。
这是在诈陈嬷嬷了!
“陛下……”陈嬷嬷还是那副怯懦模样,连连磕头呜咽,“……老奴只是将当初老奴看见的事说出来,什么大成余孽,什么皇嗣,老奴在宁氏皇族服侍二十多年,从先皇后跟到公主,从来也不明白这些事的……”
天盛帝看向凤知微。
凤知微跪前一步,平平静静的道:“陛下,知微也是娘亲去世,才隐约知道一些当年的事,知微从未奢望认回陛下,也不希图这公主之位,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知微不过为求自保。”
她磕下头去,“当初秋府我娘小院堂屋底下,有我娘给陛下的遗书,娘嘱咐知微在这事出来后告知陛下,知微没有看过那封信,还请陛下派可靠的人去起出。”
天盛帝默然不语,偏偏头,头顶立即响起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远去,凤知微听着那步声,暗暗心惊,心想难怪宁弈一直不敢动皇帝,他身边明里暗里高手太多,谁也没把握一击必杀。
不多时瓦上又有轻微声音,一道灰影掠过,将一个木盒递给天盛帝,天盛帝匆匆取信翻阅,将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语。
他的沉默带来更大的压力,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的呼吸声,细密而紧张,空气里的安静犹如拉紧的弦,轻轻一弹,便要断了。
此刻,是两个人再加一个灵魂,对天盛帝意志信任和亲情的挑战,胜,则彻底翻身,败,则万劫不复。
凤知微平静垂头,心中思考着万一天盛帝还是没能相信,自己那些在外围的血浮屠能否第一时间杀掉屋檐四角上那八个绝顶高手,杀掉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逃出帝京。
陈嬷嬷慢慢的移动手指,在衣袖里攥住了一把金针。
韶宁瞪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天盛帝,眼里泪痕未干。
良久天盛帝将信笺对桌上重重一拍!
凤知微眼神一闪,肩头微耸。
陈嬷嬷金针一滑便到指尖!
韶宁眼睛里爆出喜色!
“来人——”天盛帝这一声拖得长长,拖得三人的心都吊得奇高,悬在那里放不下来。
“取银碗!匕首!”
凤知微肩头一松。
陈嬷嬷金针收回。
韶宁愕然张大眼睛,想了想,随即脸色惨白。
天盛帝还是半信半疑,所以最后还是动用了千古以来的老法子,滴血认亲。
把最后的取决,交给古老的验证方法。
内侍小心翼翼送上几样东西,谁也不敢看转身便走。
这里不是皇宫,没那么多规矩,别说要随时侍候的他们,连阶下等候的重臣们也听个七七八八,此时眼见着建国以来的最离奇的大案就要在眼前发生,都在担忧自己的小命,哪里还敢出声。
几位重臣也白着脸色,直恨今日怎么就跟到了楚王府。
“你们都进来吧。”天盛帝在座上不胜疲倦的叹息一声,“这么大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你们,朕心里乱得很,你们来给联出个主意。”
几位重臣垂头而入,胡圣山等人都是楚王派系,知道此刻因为庆妃的首告,凤知微的命运其实已经和殿下联系在一起,不管这事真假,从利益得失角度来说,也要混过这一关再说。
“陛下。”老胡看了看那两张脸,也觉得有点混乱,躬身道,“微臣们确实也听见了些……说起来此事各执一词,而事过境迁,双方都没有当事人证,实在无法追索,所以微臣以为……还是滴血认亲,让血脉来证明吧。”
“不!”一声尖吼刺破寂静,众人都颤了颤,一回头看见韶宁踉跄扑来,扑在天盛帝脚下,死死抱住了他的膝盖。
“父皇!爹爹!为什么要滴血认亲?为什么?就凭那两个人随便说说,你就不相信我了吗?你就不相信昭儿了吗?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啊!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她脸色雪白,眼神散乱,死死抓紧天盛帝衣袍,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陛下莫轻信小人之言——”又是一声凄越的呼唤,这回扑出来的是庆妃,扒住了天盛帝另一边膝盖,“公主和您血脉相连,多年父女亲情,怎能被这等低贱之人荒谬之言侮辱?公主怎么会是大成余孽?您看看清楚,她是您的女儿,您的女儿啊!”
满室里都是她们的哭泣尖叫之声,天盛帝被她们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涨红,看着伏在膝上又哭又闹的两个女人,心中像塞了一团点燃的茅草,又热又疼又堵心的难受。
“够了!”
蓦然的咆哮惊住了两人,天盛帝铁青着脸一手一个推开,冷冷道:“朕还没下定论,哭什么!既然认为是朕的女儿,为什么连个滴血认亲都不敢?‘
两人都怔了怔,庆妃脸色一变,忙拭了泪强笑道:“是,是臣妾糊涂。”一手拉起韶宁,对她使个眼色,韶宁满脸悲愤,却终于不再哭泣,咬唇想了一下,冷笑一声,大步走到银碗之前。
天盛帝冷着脸,用匕首割破指尖,在两个碗里都滴了一滴血。
庆妃亲自替韶宁挽袖,她背对天盛帝,有意无意遮住他的视线,手指一动,将一抹淡黄|色的药粉抹在韶宁指尖。
凤知微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但是从庆妃的动作也能猜出一些。
她身侧陈嬷嬷安静的跪着,低垂的唇角一抹冷笑。
韶宁和凤知微各自在银碗里滴了血,众人同时都屏住了呼吸,那种细细的游丝般的气息被拉得长长,越是若有若无,越让人忍不住去寻找,偶一捕捉到,便像利针戳在了心尖。
两个银碗,摆放在天盛帝面前,所有人都垂着头,斜过来的眼角却目光灼灼。
皇朝第一奇案在眼前突然发生,随即要在此刻见证结局,屏息凝神的安静里,人人心跳如鼓。
银碗里的血,开始缓缓游动,左边是凤知微的,右边是韶宁的。
庆妃好整以暇的看着,唇角一丝冷笑。
她并不畏惧。
她手中本就备有一批奇药,其中也有一种凝血散,能令天下所有的血液凝合,这本就是她重金搜罗得来,以备将来需要时用的,不想此刻先用在了韶宁这里。
这种奇药,除了医圣世家宗家的人在这里,谁还能解?医圣世家在外的传人宗宸,现在可不在帝京!
此时一阵低低惊呼响起,天盛帝的眼珠子定住了——凤知微滴血的那个碗里,鲜血慢慢游动,缓缓结合,最后无声无息团成一枚大大的血珠,再也分不出界限。
庆妃脸色一变,却也没有太惊慌,她也料到凤知微既然敢验血,想必也有办法过关,但只要韶宁也能过关,今日凤知微和陈嬷嬷的说法就依旧存疑,以天盛帝多疑的性子,她就还有转机!
众人此时都倒抽着气,又惊又疑的转向韶宁那个碗。
宁弈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来,立在屏风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银碗里鲜血游动,虽然比凤知微的慢,但是很明显,也有融合的趋势。
天盛帝神情比刚才更加紧张——从内心深处,他当然更希望韶宁是他的女儿。
那鲜血流动缓慢,却在不断靠拢,眼看着将要靠在一起,两滴鲜血之间,只剩下发丝一般细的缝隙。
庆妃唇角微微挑起。
韶宁吁出一口长气,一偏头,狠狠的盯住了凤知微。
天盛帝露出一点释然之色,然而这点释然之色,很快又被浓重的迷惑所淹没。
大臣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有人已经开始抹汗。
就在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又放心又迷惑又不安的时候。
游动的血滴突然停住!
停在细细的缝隙之前!
那细得几乎看不清的一丝银白,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立即就会被淹没,然而那点银色,就那么分明的分割着,将两滴血,分成了楚河汉界!
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鲜血再进一分,只要一分就好,然而无论眼光多么用力,那细线便如沧海,隔开人们的希望,岿然不动。
天盛帝身子一软。
韶宁张开嘴,似乎想要尖叫,声音却突然没了,她失魂落魄瞪着银碗半晌,突然身子一软,坐倒地下。
陈嬷嬷垂着眼,只有她,一直没有抬眼看两盏银碗,似乎结局早在心中。
庆妃脸色瞬间惨白,然而眼神里立即闪过一丝不甘的光,她靠着桌案,手指自衣袖内伸出,无声无息的按向桌底。
只要暗劲涌出,银碗底部一震,这两滴血还是会靠在一起!
指尖刚刚触及桌底。
一人突然漫步上前,很自然的走过她身边,经过时衣袖一排,庆妃立即觉得肘间一麻,手指无力垂下。
她一侧头,便看见宁弈的眼光,淡淡的掠过来。
似乎带着笑意,然而笑意底寒凉如刀。
庆妃心中一寒,一霎间觉得危险,自己小命要紧,赶紧退开三步。
宁弈已经平静的走了过去,向天盛帝行礼,低低道:“恭喜父皇,真相今日终得大白……”
天盛帝震了震,有点茫然的抬起头来,宁弈扶着他的臂,神情唏嘘,道:“父皇,人心鬼域,手段层出不穷,竟然连这等调换皇嗣之事也敢做,想必是有心人蛰伏准备二十多年,只为在这多事之秋,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离间我皇家父子亲情,所幸圣天子百灵护佑,自有天日昭昭之时。”
天盛帝听着那句“断您血脉,覆我朝纲”,神色微微一变,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容儿臣大胆猜测一句——您爱重韶宁天下皆知,前朝也不是没有女皇之例,如果儿臣今日死在奸谋之下,十弟无心皇位,七弟再有什么好歹……那您万年之后,众臣还能推举谁呢?韶宁真要是您的血脉也罢了,可要不是的话……那我宁氏万年基业,可就真的兵不血刃的又交回了大成手里……这可真是个绝妙好计……”
他这番话轻声细语,天盛帝却听得脸色连变,宁弈这话,当真说到了他最害怕的内心深处,到了此时,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信与不信,都不能再轻轻放过了。
他咬咬牙,抬起头来。
“来人——”他指定韶宁,嘶声道,“带公主……不,韶宁……不,宁昭……”他张张嘴,自己也混乱了,愣了愣才狠狠心道,“带回宫中!先看押在静斋!未得圣旨,不得外出一步!”
“不!父皇!不!不!”韶宁仿佛自噩梦中惊醒,听见这一句立即发狂的跳起来,挣开前来搀扶的侍卫便要向天盛帝方向扑来,“父皇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呀——”
她嘶声呼喊,泪流满面,散乱的发被汗水泪水湿透了粘在颊上,眼神疯狂孱弱如将死的小兽,张开双手近乎绝望的想要扑进父亲的怀抱,仿佛只要那样给她抱住,就在无所希望中得救。
天盛帝手一摆。
“嚓。”
赶来的侍卫在他面前横枪一架,生生将韶宁架在交叉的双枪外。
这个绝情而生冷的动作,令韶宁整个人的动作都被凝固住,她就那么张着双手,瞪着眼睛,流着泪,扑在枪尖前,直直的看着前方。
她目光毫无生气的慢慢转了一圈,看闭目转头的天盛帝,看跪在天盛帝膝前漠然看着她的宁弈,看自顾不暇脸色铁青的庆妃,看所有眼神躲闪的大臣,看一直垂头不和她眼神接触的陈嬷嬷,看神色复杂眼神遥远的凤知微。
她看完了所有人,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帮助,这堂上熙熙攘攘,这厅中聚集号令天下人物,这屋里很多她的亲人,可临到头来,她被所有人抛弃。
“啊——”
韶宁突然一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与其说那是叫,不如说是绝望的悲嚎,充满被遗弃的愤怒,听得所有人心头一撞,只觉得全身的血,也似被那叫声刺得飞了出去。
叫声未毕,韶宁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天盛帝长叹一声,挥挥手,侍卫飞快的将韶宁带了下去。
室内恢复了死寂,良久,天盛帝疲倦的站起身来,他看看凤知微,一时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犹疑半晌,才道:“你……有空多进宫来吧。”
凤知微垂头应是,她知道今日的信息太过复杂冲击,老皇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处置只凭直觉,看他没有对韶宁下狠手就知道了,他还在怀疑,还过不了感情这一关,而她,还在考验期。
宁弈扶着皇帝的臂,小心的送他出去,天盛帝看看他,再看看凤知微,突然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艰难的指了指凤知微,对宁弈道:“弈儿……你……”
宁弈抬起眼,看着凤知微。
他眼神深深,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什么都包括了。
从那年秋府冰湖初遇,湖水里那女子抬起脸,一个谜便存在心底,他也曾试图打探过真相,然而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会是他妹妹。
没有理由,只是直觉。
然而那团阴影始终罩在心头,一日不来临,一日拂不去,可真到了来临的这一日,才发觉那不仅仅是阴影,那是横亘亍彼此的山。
他吸一口气,觉得胸臆疼痛,好像那山不知何时压落在心间,碎石纷落,磨得人鲜血淋漓。
然而他在微笑,和对面女子一般,笑意宛宛。
她对着他行礼,温婉美好,长长眼睫垂落,遮住本就朦胧难解的眼神,“楚王哥哥。”
他望定她。
慢慢一揖。
微笑。
“……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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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再怎么翻天覆地辗转周折,到了夜里,依旧是平静的。
平静的夜,多了点不平静的东西——天盛帝派了很多侍卫来,美其名曰保护凤知微,因为她现在身份不同了。
凤知微觉得——只怕监视的可能更大些吧?
已近三更,她犹自未睡,书房灯火幽幽,她在等人。
三更刚到的时候,头顶上风声一响,随即簌簌落下一些胡桃碎屑。
凤知微接了一瓣桃屑,嗅嗅,觉得这胡桃香气似乎不怎么浓烈,难道西凉胡桃质量不好?不禁皱皱眉头。
胡桃屑纷落中,天水之青的少爷飘然而落,姿态很飘逸,风采很优美,可惜背景是胡桃屑不是桃花。
凤知微的笑容亮了一半,霍然一收。
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陈嬷嬷。
这位嬷嬷此刻已经全然不见了白日里奴仆的畏怯小心,神态从容的笑看着她,神情雍容高贵,双目神采温润,凤知微突然觉得,她那张脸八成也是易容的,面具之下,一定有张绝俗容颜。
看见这人她心情复杂,却依旧恭谨的施礼,“见过嬷嬷。”
“不用这么叫我了。”陈嬷嬷笑,“从今日起,陈嬷嬷已经死了。你唤我宗夫人便好。”
凤知微心中一跳,猜测变成事实,果然是宗家人,听这口气,在宗家身份还不低。
“知微何德何能,得宗夫人委身敌营,操持贱役二十年,只为今日相救……”她感慨的看着宗夫人,轻声叹息。
“我来,倒不是因为宗家和血浮屠的关系,而是多年前我曾经欠过淑妃娘娘的情。”宗夫人微微一笑,“今天所有在楚王府的下人,今夜都被灭口,陈嬷嬷终于死了,我也自由了。”
凤知微深深躬身,却忍不住疑问:“夫人,韶宁其实还是天盛帝的女儿是吗?我和韶宁的相似,真的是因为……淑妃和天盛皇后是双生女儿?”
“她们即使是双胞女儿,也没可能生下孩子像到这个地步。”宗夫人一笑,“所谓她们家族代代姐妹相似,也是我胡说的,天盛皇后逝去多年,娘家式微,皇帝哪里还记得这些事。”
“那么……”
“你听过承庆大帝的复仇旧事吗?”宗夫人眼波流转,一笑,“当初承庆大帝为了报仇,在民间寻找了一个和自己相像的人,让他伴随自己长大,在长久的年月里,用绝妙的容颜修改术,对照着自己的脸,将那人的脸,一点点改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烛火幽幽,这女子语气诡秘说起六百年前皇家旧事,听得人心中发瘆,凤知微却已经反应过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韶宁的脸……”
宗夫人语气淡得就像在说天气,“我们在民间找了个和你相似的婴儿,因为孩子变化大,每年你娘都偷偷送一张你的画像给我,我在韶宁身边,以我们宗家的手段,做这个容易得很,连痛都不会让她发觉。”
凤知微只觉得指尖到心尖都有些发凉,想起那些深宫之夜,深垂的帘幕后,熟睡中的韶宁被迷倒,幽幽铜镜里有人对照着自己画像,利用超绝医术和无上妙手,一点点的改动她的容貌,忽然便想起画皮那样的鬼故事,阴凉,森森。
又想起那年景深殿,韶宁在自己床上失身,紧急中正是陈嬷嬷宗夫人赶到,当场给韶宁易容,当时那手段绝妙惊人,自己那时就怀疑她是宗家的人,没想到事实比自己想到的更惊悚。
“所谓望都桥上公主大哭,那么也不是真的?”
“当然。”宗夫人笑,“哪有什么人来?哪有什么调包?要调包也不在那时候,那场骚动就是我搞出来的,公主大哭也是假的,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场谎,撒起来更天衣无缝。”她眼波嫣然,“倒是钦天监后来算出的不祥,倒真的是很准,可不就是不祥?”
“民间相似的婴儿……”凤知微突然想起她先前说的那句话,此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难道真正的韶宁……”
“死了。”宗夫人漠然道,“我一进府,她就死了,初生的婴儿还没长开,容貌很难辨别,那时候换人最合适。”
凤知微退后一步,坐倒椅上,此刻连她也反应不过来——原以为血浮屠使了手段,把自己容貌和韶宁搞成一样,以备在身份揭穿的关头,胆大包天的和公主调换,不想连真正的公主,都已经早已被杀!
“真正的公主,不可能和你相似。”宗夫人道,“承庆大帝传下来的奇绝修容术,虽然经过六百年更有精进,但是还是要建立在容貌轮廓有所相似的基础上,真正的公主虽然是你姨表姐妹,却继承父亲容貌,一点也不相似,所以我们当机立断的杀了,找了个和你轮廓眉眼像的孩子来。”
“费这么大周章……为什么当初不干脆就把我换进宫廷?”凤知微痴痴道,“那不是更省事?”
“你若在宫廷,我们保护你不方便,而且还有个原因。”宗夫人道,“你必须在外面历练,不能娇养成皇室的花朵,你体内的大成九霄神功遗脉,是要在世间闯荡经历生死之劫才能大成的,那功力十分霸道,如果不历练发散,不过二十岁你就要爆体而亡,你要换进深宫,到哪里去经受生死之劫?”
“所以你们宁可一点点改韶宁容貌,只为某一日好给我替换了去……”凤知微捧住头,觉得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不是太心黑了点,脑子也太复杂了点?
“本来没必要费事非要一模一样,但是有人喜欢完美。”宗夫人无奈的道,“长孙大帝留下锦囊三计时说,有人搞假莲花被识破,他也来个虚虚实实的真假公主,假做真来真亦假,看看谁能识破?也好好磨磨敢抢他家江山的小子的脑袋。”
凤知微申吟一声——何止是真假公主?根本两个公主都是假的!
“今天的验血……”
“既然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输在验血这一关上?”宗夫人笑容隐含骄傲,“天下还有我宗家用不得的药?还有谁能在我宗家面前拿药做手脚?”
凤知微看着她,心里知道要感谢她,可始终忍不住一阵阵发寒,这个女子,行事全凭自己好恶,为报情分可以不顾尊贵身份操持贱役多年,但和韶宁母女般相处多年,竟然也能说下手就下手,其隐忍无情,也已经到了巅峰。
“今天庆妃指控你的时候我听着,正在想办法,好在顾先生到了,我让他卷出了锦帕,趁机将这事发作出来。”宗夫人道,“但是我也没想到这锦帕会被庆妃突然拿出来,这确实是当年包裹你的锦帕,血浮屠抱你逃亡那夜这锦帕不见了,也不知道怎么便会出现在庆妃这里,我怀疑和血浮屠当年的叛徒有关,你小心查访。”
凤知微躬身应是,随即道:“如今看来,金羽卫那位指挥使很有些可疑。”
“是。”宗夫人道,“如今想来,当年那个叛徒,只有做了这个暗夜首领,才有可能躲开血浮屠的追索,难怪我们一直寻他不着。”
凤知微心中疑惑,不明白既然做了叛徒,又了解血浮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继续下手,还想着帮自己?一时想不明白,听见宗夫人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便要回山南宗家,你气候已成,宗宸也要慢慢退出血浮屠,此后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了。”
凤知微躬身相送,看着那女子的背影从容没入黑暗,一时心头潮涌,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后突然一暖,顾南衣青荇般洁净的气味笼罩下来,闻着令人安适,凤知微心神还有些恍惚,心不在焉轻轻一让,道:“别闹。”
顾少爷才不理她,八爪鱼般将她抱着,细细嗅她淡淡香气,道:“我出力了,要求奖赏。”
凤知微愕然,少爷什么时候也会讨赏了?忍不住想转头看看这人还是不是顾南衣,无奈被抱得死紧,身后热力逼人而来,她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手脚没轻重的家伙活活勒死,只好悻悻道:“行,奖赏,你想要什么?你先放开我。”
“不。”顾少爷一向以口头拒绝她为乐,依旧紧抱她不放,“给你热热。”
凤知微哭笑不得,这都快进夏了,还需要热热?这么近的,倒是真瞬间起了一身汗,想要挣脱叫他别闹,顾少爷却突然指了指她的心口,道:“这里很冷。”
凤知微停住了。
心冷,他在说她心冷。
这世上有一个人,明明遮着眼睛,却永远能看进她一人内心深处,知她喜乐悲伤。
身后顾少爷抱着她,突然微微晃了起来,摇啊摇,摇啊摇,像在晃着个娃娃,凤知微先是给他摇得很舒服,随即便反应过来,知晓小的时候哭闹,似乎也这般让他给摇过,敢情他也像哄孩子一般哄她了。
这么一想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酸感动,转过身来拍拍他的脸,柔声道:“我没事……”
谁知顾少爷也正倾身下来,似乎想靠近点说话,凤知微的脸这么一迎,正迎向他的脸。
半掩的窗户里好巧不巧的吹来一阵风,微微掀起两人之间那层纱幕,凤知微只觉得白纱一拂唇上一热,有什么温软的东西瞬间擦过唇瓣。
一擦之间,她身子颤了颤,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赶紧要退,唇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顾少爷咬住了唇边。”
顾少爷可不管什么男女之防,凤知微的唇擦过来的时候,瞬间芳香柔软里恍如惊电劈下,劈得他沉静的天地都整个摇晃,像春色葳蕤里掠过白电,慑人魂魄的惊艳,他脑中一空,突然就涌进了那年西凉的海水,月圆之夜碧海之下,他也曾那般销魂一刻。
不遇见,不思念,一邂逅,便失心。
他不肯再放过,抓住她的肩,深深俯身吻下去。
是阴电遇见阳电,是冰海遇上火山,刹那融化成潺潺流水,汇入她的芬芳天地,天地里柔软的舌如精灵,惊慌的要逃开去,他笨拙而又执着的要捕捉,一退一进间感觉到她的颊上火热,温暖滑润,烫到了心底。
恒静的血液突然奔涌起来,如海潮冲击,层波叠浪,冲得他竟然似乎要晕眩,飞上云端,他在那样的晕眩里近乎幸福的想,沸腾……这叫沸腾。
他微微的喘息起来,绝世的武功,手竟然一软。
凤知微慌不迭挣脱开去,一退三尺到窗边,微微侧脸想遮去脸上的红潮,她和顾南衣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接触,但她刚才明显觉得,和上次西凉海里的比起来,今天的顾南衣没了那次的懵懂和试探,更加热烈而坚定,她甚至感觉到那一刻他的奔涌如沸,似也要将她燃着。
暗暗心惊,她偏过头去,勉强笑道:“顾兄,这个,男女授受……”
顾南衣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定定的瞧着她,突然伸出双手,道:“知微,奖赏……”
凤知微心中一跳,一瞬间已经预见了他会要什么,下意识就想岔开话题。
顾南衣已经说了出来。
“我只想要你……”他伸出的手揽向天地,天地里只有一个她,“幸福。”
凤知微怔在那里。
她怔怔的看着对面终于张开双臂揽住一切,却不愿走出她的藩篱的男子,相伴守候已有八年,他还要用无数个八年,等着她的幸福。
良久,她眼眸里永不消散的雾气慢慢聚集,盈成饱满的弧度。
啪一声,落下泪来。
卷四 朝天子 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
顺义王府里凤知微落泪这一刻,静斋里韶宁公主也在落泪。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无声无息的流,落在襟袖间,青衣渐成黑色。
侍候她的宫人依旧在,却不敢靠近,害怕她的脾气,也怜悯她的遭遇,她们并不清楚白天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公主失势,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韶宁也不理会,她已经失去一切,哪里还在乎这些冷遇。
却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韶宁眼睛一亮,不等宫女迎门,挣扎着扑过去打开门,一边叫道:“父皇你还是来了——”
她的话突然顿住。
夜色里携着孩子走来的,是宁霁。
刚刚涌上的激动的红晕慢慢褪去,换了带青的惨白,韶宁怔怔扶着门框站着,良久才嘶哑的道:“……十哥。”
宁霁怜悯的看着她,携着手中的孩子进了门,挥退宫女,扶着她的肩,轻轻道:“昭儿,我来看看你。”
韶宁仰头望着他,她和这位哥哥一同求学青溟,交情最好,看着他温和的眼神,她眼泪瞬间滚滚而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十哥……你帮我去和父皇说,我被人害了,我被人害了啊,我怎么会不是他的女儿?不会不会不会的!”
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着了那孩子,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宁霁赶紧想蹲下身去安抚,却被韶宁死拽住不动,只得用了点力气,将她的手先掰开,道:“昭儿,你先别激动,慢慢来……”抱起那孩子轻轻哄着。
韶宁被他推开,向后退了两步,凄然道:“十哥,你也不信我了么?”
宁霁为难的看着她,他倒没有想那么多,什么大成余孽真假公主的,一时半刻谁也无法接受,他相信陛下也只是要沉下心来先想想,二十多年情分,总不至于一朝就抹杀了去,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上前轻轻给她擦干眼泪,道:“妹子,别想太多,等着,父皇会有恩旨的……”
“十哥。”韶宁一动不动任他擦着眼泪,突然古怪的道,“你不觉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吗?这些年,父皇爱重的子女,一个个都凋零了,现在,不过是轮到我……十哥,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但是你不觉得,是他在一个个的亲手杀掉他的兄弟姐妹,直到只剩下他自己吗?”
宁霁不说话了,慢慢收回手,他脸上神色瞬间也有点古怪,却不像是愤怒,倒像是内疚羞愧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
韶宁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偏头看着窗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一个是老七,再下一个是你……直到最后,天盛皇朝的皇子,就他一人。”
“不会的!”宁霁的反驳冲口而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韶宁冷笑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十哥,救我出去!我们联手,我助你登上皇位!”
宁霁如被火烫般甩开她的手,瞪着眼道:“你说什么昏话!”
“老七是没指望了,除了他还有你!”韶宁热切的盯着他眼睛,“帮我脱罪,我有办法帮你!”
“我不需要!”宁霁退后一步,语气坚决,“还有你,韶宁,父皇不喜欢生事的子女,我劝你有什么不该想头,也趁早收起!”
韶宁抿着唇,恶狠狠的看着他,宁霁并不避让,目光直视,韶宁知道这个小哥哥外柔内刚,半晌颓然向后一退,坐倒琦上啜泣不语。
她收了煞气,宁霁倒有些不忍,想了半晌,按住她的肩,柔声道:“其实你也别灰心,只要你没什么乱七八糟想头,我会帮你的,兄弟们渐渐凋零,我心里也不好受,别说你,便是别人我也帮了……”
他突然发觉说漏嘴,赶紧收住,韶宁却已经警惕的抬起头,问他:“什么别人你也帮了?”
宁霁犹豫了一下,叹息道:“你和她交情不错,告诉你也不妨……”他垂头看了看膝边的孩子,凑到韶宁的身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韶宁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白,那种苍白先是震惊,随即像是突然被牵引出了某些事,泛出惊心的惶恐来。
她僵在那里,眼珠子木木的从宁霁身上转到那孩子身上,她仔仔细细看他眉眼,指尖突然开始轻轻发抖。
宁霁却没发现她的异常,他看看天色,喃喃道:“要下雨了,我得先回去,昭儿,总之你放心。”拍了拍韶宁的肩,便牵着孩子告辞。
韶宁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她坐在那里,从听见那句话开始,便失去了所有动作。
午夜惨青的月色泛上来,她的脸色比月色更青。
他说,“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那晚有个孩子死在宁弈手里……她去问她,她声泪俱下的扑在她怀里,哭诉说孩子被杀了……还带她去看了那尸体,小小的一团……
如果她的孩子没死,那么那晚杀掉的孩子,是谁的……
韶宁突然蜷缩起来,仿佛不胜疼痛的捂住了腹部。
……那夜好痛……在远离帝京的寺庙深处……她辗转呼号,呼号声被山林的风所掩盖……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稳婆是她帮忙找来的……那婆子按着她的腿,满头大汗的说用力用力再用力……她听见那一声啼哭才累极晕去,醒来时稳婆却说……出来之后哭了两声……就断气了……已经埋了……
不过半月……她赶回帝京……为了保下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她的希望在另一个孩子那里……然而那夜宁弈出现……她救人没成,后来还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然而今天,该死在宁弈手中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韶宁僵木的坐着,心中缓缓流过这一路的种种,到了此刻,一切轰然洞开,噩梦般的真相用一只诡秘的眼睛,森冷的盯住了她。
她的孩子并非死于母腹,而是被那人抱去,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
那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还要千里迢迢拼了一身病赶回帝京,为了保护那人的孩子!
多么傻,多么傻!
韶宁一仰头,疯狂的大笑起来。
好,你好!
她霍然从椅子上跳起,瞪着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可以拿来杀人的东西,眼角瞥到一个黑色瓷美人觚,抓起来对着桌角一砸,啪的一声美人觚碎成两截,裂口参差不齐,锋利如刀。
她抓着美人觚的底端,一脚踢开椅子向外走。
什么身世之谜,什么父皇抛弃,什么|乳母欺骗,到了此刻统统扔在一边,她现在要,报杀子之仇!
她大步向前走,眼睛里半是黑暗半是血红,黑暗的是灵魂,红的是血。
手冈触到门,门突然自动打开,几个在外院看守的大脚婆子走了进来,一人直接走到她面前,两人进门后立即将门关死。
被悲愤冲昏头脑的韶宁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动作,挥舞着碎了的觚厉叫:“让开——”
她的声音被前面一个婆子用力掩住!
那婆子用一块手帕挡在韶宁嘴上,淡淡的奇异香气传来,韶宁瞪大眼睛望着她,在帕子底拼命挣扎,脸上却渐渐泛出红晕,身子也不可控制的软了下去。
那婆子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光,回头低声对身后人笑道:“咱们的软香散就是好用,别说楼子里的姑娘,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也得倒!”
“少废话!娘娘嘱咐干正事!”
韶宁突然扑腾了一下,她心中一腔悲愤不灭,竟撑着动了动,另两人猛地扑过去,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一人用力按在她的肩胛,当先那婆子拿开帕子,狞笑道:“公主,说到底您运气不好,庆妃娘娘叫我们在这里守着呢,您安分守己便好,您要闹事大家一起死?那就请您先死吧!”
“噗——”韶宁喷出一口鲜血,被那婆子死命堵住。
“啪!”
天际突然一个明闪,穿越重重堆积的黑色浓云,白光一道罩下,伴随一声霹雳炸响,炸得桌上的美人觚碎片簌簌掉落,再被几个人凌乱杂沓的脚步无声碾碎……灯火突然熄了,一闪一灭的电光里,几个人在低低喘息,满头满脸的汗。
“碎片都收拾了,把血擦干净。”当先的婆子吩咐另两个,不急不忙的将美人觚的碎片扫进袖子里,又把地上的血擦尽。
“还有一口气,趁热吊上去。”一个婆子利索的将韶宁腰带抽出,绕在脖子上套出一个活结,一头甩上房梁,“嘿”的一声双臂使力,韶宁咽喉里发出低低的“格”的一声,已经晃晃悠悠的被吊起。
几个婆子将一张倾倒的凳子放在韶宁脚下,抬头看看,当先的婆子双手合十,闭目喃喃道:“公主,小人们也是听命行事……您芳魂有知,该找谁找谁……”
“轰。”一声闷雷凶猛的打在屋顶,惊得几人都颤了颤。
“别叨叨了,怪怕人的……”一个婆子拉拉同伴衣襟,有点畏怯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悬起的韶宁,她长长的发披散,遮住了脸,白丝裙在空中飘舞,电光明灭里,有幽冷的气息散开来。
几个婆子鱼贯出去,吱呀一声门关上,静斋恢复了宁静的黑暗。
“哗啦!”
便在这一瞬间,倾盆大雨,狂暴的泼下来。
长熙二十年四月初一,韶宁公主于静斋自尽,七年前,她的太子兄长自静斋楼端坠落,七年后,她安静的吊死在静斋的梁上。
她这一死,天盛帝震惊之余反多了几分疑惑——难道这个女儿,真的是调换过来的大成余孽,心知没有活路,所以畏罪自杀?
因为存了这份疑惑,韶宁最终没能以公主之礼下葬,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号在皇庙修行,如今便以佛门居士之礼,停灵皇家开善寺,三日法事后下葬,葬于京郊落蕉山。
连番事故,老皇终于力不能支,再次病倒,这回病势凶猛,眼见着内廷外朝大臣频频应召,太医来来去去,人们的神情间,渐渐笼上一层紧张的气氛。
凤知微最近应召频频入宫,病得不轻的皇帝,有时竟然把她当成韶宁,搀着她的手和她说些韶宁小时候的事,凤知微总是含笑答应,温柔的替他掖掖被角。
宁弈就坐在对面,给老皇读折子,两人相见,斯斯文文,自从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称皇帝没有反对,从此后两人见面相对一礼,一个称“皇兄。”,一个呼“妹妹。”都客气温柔,都淡定有礼,都在这一礼之后,垂下眼睛,绝不再看对方。
四月中,天盛帝突然要迁入洛县行宫,封闭多年的行宫被紧急启用,皇帝銮驾浩浩荡荡的前往洛县,宁弈留在帝京监国,凤知微随驾去了洛县。
当晚皇帝入住行宫,他并没有启用地下一层的密殿,只是住在了上面一层的主殿,主殿后是临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阁于其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灯影花影,皇帝看见了很有兴致,晚间便在水榭用饭。
凤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饭,皇帝靠着软椅惬意的看着远处湖光山色,凤知微小心的给他披上毯子,笑道:“陛下可别着凉。”
天盛帝微微偏转头,用有点朦胧的眼神看着凤知微,道:“怎么不叫父皇了?”
凤知微怔了怔,这一瞬间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还是又犯了糊涂将她当成韶宁,随即一笑,轻轻唤道,“父皇。”
这一声出口时,她眼前飘飞的大雪一闪。
天盛帝却只满意的笑着,握着她的手,眼神虚虚的在半空掠过,悠悠道:“你们想必都不明白,朕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要跑这里来……其实啊……他有点模糊也有点狡黠的笑,“朕就是想死在这里。”
凤知微轻轻道:“您说什么呢,您春秋鼎盛,如今不过是偶有小恙……”
天盛帝摆摆手,凤知微住了口,天盛帝淡淡笑道:“朕都这个年纪了,有什么不明白的?洛县这里,是个好地方,当初老六的母妃在时,曾经来过一次,她很喜欢这里,她不会无缘无故的喜欢什么的……后来朕让九阳宗张真人给朕看过,也说这里是山势极佳,若以龙气滋养,将成众星耀月之地,对我宁氏皇朝永固有极大好处,所以朕必然是要来这里的,帝京皇宫怨气太重……朕这些时日一闭目就如见鬼神,想来大限将至……还是这里清静……”
他语气低微,眼眸半闭,神情半明半暗,言语间幽幽深深,凤知微看着他的脸,心中一紧,心想要是此刻他驾崩……
“知微。”手指突然一冷,却是天盛帝冰凉的手指抓了来,“朕万年之后,你觉得,皇位该当给谁。”
凤知微立即跪下,“陛下,事关社稷,知微不敢妄言……”
“左不过老六老七……”天盛帝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喃喃道,“……但是……”他的手指在虚空里乱抓,突然直着眼道,“去!去看看我的金匣——去看看!拿来——拿来——”
凤知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边伺候的大太监贾公公却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碎步上来低声问:“陛下……是密殿里的金匣吗?是让大妃随着去吗?”
天盛帝脸色潮红,瞪着半空中,手指乱挥,胡乱的道:“你来了?你现在来干什么?张真人说你是祸国妖姬,说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宁氏有怨,你落雪降于青松,是要‘血送’我宁氏,需得将你妖气禁锢方得禳解……可这妖道又说诸子居中者当为帝……这妖道胡言乱语,我剐了他……你莫怪我,莫怪我……”
他神情迷乱,说的话渐渐涉及内宫隐秘,凤知微和贾公公都觉得不能听下去,贾公公将她一拉,道:“大妃,陛下刚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请随我来。”
凤知微“嗯”了一声,也没问什么金匣,贾公公不会说的。
她的心思还在刚才那段话上,天盛帝说的似乎是宁弈的母妃,那女子后来的一段凄惨遭遇,原来和那张真人的推算有关,但张真人那句诸子居中者当为帝,天盛帝儿女中序谱共十一位,宁弈排第六,正是居中,可不指的正是宁弈?
听皇帝口气,当初对张真人的道术还是相信的,凤知微此刻才有点明白,为什么皇帝对宁弈的态度一直很古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时时提防,既时时提防,却也总在给他机会——原来他纠缠在当初宁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谣和张真人预言之间,自己也不知道该信哪个,心意浮沉,竟然没有定数。
如今呢?皇帝到底心中怎么想的?他病成这样,还是没召回在南部监军的七皇子,这皇位,最终还得给宁弈吧?
“大妃,请进去吧。”贾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一抬头,竟然就在密殿前方,却不是进入下层密殿的那个门户,而是边侧的一扇小门。
她记得那年宁弈带她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扇门,想必是后来添的,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有点遗憾天盛帝这次竟然没有去那地下一层。
随即她见贾公公打开那密室的门,垂手立在门边,更远处门外,御林军侍卫总管按刀守着。
“奴才不能进去。”贾公公恭谨的道,“请大妃进去将金匣取出立即出来,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凤知微一眼。
凤知微颔首表示明白,缓步进入,刚进去就眯起眼睛——四面都是镜子,明光耀目,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反射在镜子中,门口贾公公直勾勾的盯着,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会被看在眼里。
她按着贾公公的指示,在墙面上浮雕的“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十六个字中,先后按了“日、辰、经、允”四个字,随即一阵轧轧连响,一个黄金小抽屉慢慢从墙面里弹了出来。
凤知微眼角一瞥,心中一颤,最先看见抽屉左边的黄金令箭。
如天子亲临的御用令箭,代表着在任何时候的帝京都畅通无阻,并有对邻近军队的指挥之权。
帝京因为皇帝的病重,已经戒严,她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出入宫禁,每天御林军军容严整相随,其实这正代表着不被信任,不过是为了将她看紧一点罢了,她这个假公主假大妃,实在不稳当得很。
就算皇帝打消了对她的戒备和怀疑,还有宁弈呢?皇帝拦不住她,宁弈可不会放虎归山。
她最近看似悠闲陪皇帝看山看水,其实心中焦灼难以言表,草原已经按照朝廷命令出兵,但只有她知道,顺义铁骑进关之后一定会改变路线,她必须在草原铁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顾南衣匆匆来了一趟见过她,立即被她赶出帝京到华琼那里去了,她害怕再耽搁下去,连顾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可想了很多走的办法,却始终没有万全之策。
心中念头急速闪过,她并没有多看令箭,视线多停留一眼,贾公公都可能会怀疑。
令箭旁边是一个密封的金色匣子,三层火漆密封,她从镜子里贾公公的眼神中知道这是要拿的东西,取在手中,按贾公公的指点又关上机关。
关上机关的那一霎她手指动了动,有点动手的冲动,然而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见贾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却下盘稳健的姿势,最终放弃。
将匣子捧在手中,在贾公公,御林军总管以及一大队御林军的陪同下回到水阁,一路上她将四周仔细看了又看,不得不暗骂宁弈建造个宫殿也造得这么精心,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环节相扣布置精妙,想要在这样的宫里做什么,是不容易的。
匣子捧到水阁,天盛帝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混乱状态中清醒过来,正疲倦的靠在软椅上,看见凤知微捧过来金匣,怔了怔,道:“你们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凤知微和贾公公相视苦笑,知道果然刚才皇帝不太清醒,天盛帝也反应过来,赶紧挥手道:“拿回去拿回去,放好放好。”
贾公公无奈,只得带着凤知微往回走,凤知微心中暗喜——机会来了!
她手指用力一弹,掌心里先前偷偷剥下的一片树皮被唰地弹射出去,树皮掠过水波,带起一大片潋滟光影,放养在湖心岛的水鸟被惊起,扑扇着翅膀冲上天空,四面顿时黑影乱闪。
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顿时受惊,水鸟乱飞的影子看起来也如鬼影幢幢,顿时大声惊呼:“刺客!刺客!有鬼!有鬼!给我捉住他们!捉住!”
四面御林军侍卫疾奔而来,皇帝喊刺客,侍卫首领自然不能离开,立在水阁上指挥众侍卫“抓刺客捉鬼。”跟着皇帝胡乱的指点喊声跑得满头大汗,回去送金匣的,只剩下贾公公和凤知微。
凤知微进了内殿,她这回进去的路线和先前有点不同,略微走了点弯路,贾公公多年奴仆,习惯跟在别人脚步后走路,毫无察觉的亦步亦趋,当两人站在密门前的时候,方位已经和上次不同。
这次贾公公还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着,凤知微打开密门,走上两步忽然回头,叱道:“谁!”
她神色震惊,贾公公下意识回头,学武之人条件反射脚步一错。
轰然一声,大殿半幅墙突然降落,整个大殿回声沉闷微微颤抖,贾公公以为是地震,低声惊呼向后便退。
他一分神,凤知微手指一动,金箭已经进了袖管,透过镜子看见贾公公已经退出监视范围,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金匣缝隙处一划,她指甲上装有打薄的金刚石片,最是坚韧锋利,一划之下金匣破开,她手指飞速探进,将里面一个薄薄金袋子抽出来也塞进袖管。
做完这一切不过刹那,随即她关闭密门抢身而出,惊呼道:“怎么回事!”
贾公公此时才回神,震惊的瞪着露出的地下密殿,呐呐道:“……不知怎的这个出来了……”
凤知微指指他脚下一处轻微的凹陷,道:“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机关,再踩一下试试。”
贾公公又踩了一下,墙壁缓缓合拢,贾公公抹了一把汗,神色惊惶,凤知微笑道:“今儿个咱们可什么都没看见,走吧。”
她这么说,就是告诉贾公公不会泄露他误启机关的事,贾公公心下感激,看了一眼密门已经关闭,赶紧带着凤知微又出去。
凤知微离开大殿前,回身看了一眼那地面,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当年宁弈带她来密殿,开启机关时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她早已看在眼底,如今可算派上用场。
外面的“刺客”已经惊走,天盛帝也十分疲倦回去休息了,凤知微回到自己住处,先拆开了金袋子,里面是一封薄薄的圣旨,她看完,眼神一闪,然后小心收起。
拿着令箭,她思考着如何离开帝京,很明显,天盛帝的大限就在这一两日,帝京和洛县行宫都将陷入大乱,宁弈此时也一定是最忙的时候,要走,就得趁现在!
皇帝掌握着帝京周围绝大部分兵力,位于帝京和洛县之间的虎威大营前日已经出动,一半进入帝京一半拱卫行宫,内阁大臣就在行宫外殿办公,朝夕不离,天盛帝不选择皇宫作为最后的驾归之地,大概就是怕自己连遗诏都出不来便暴死吧。
现在不能打草惊蛇,还得等!
凤知微一夜没睡,守着灯火静静的听,黑暗里风声寥落,远处湖泊里芦苇荡唰唰作响,像是垂死者断续悠长的呼吸,那呼吸牵动着整个天下,起落之间,山河崩塌。
这一夜,多少人彻夜不眠?
天快亮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现在召集行宫所有随驾大臣见驾!
凤知微霍然起身,将身上收拾停当出门,贾公公已经在门外等着,见她低低道:“大妃去见驾吧……”
普天之下,只有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监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间殿室,凤知微跟着他到了后殿沁云阁,穿过神色紧瑕惶急的大臣群,发现宁弈宁霁兄弟还没来。
她进入内室,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间似乎又枯干了许多,看来昨晚的惊魂对他伤害很大,真正到了油尽灯枯之地,看见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的道:“昭儿……来……”
凤知微听着他呼唤女儿的名字,心中一痛,想起当年唤着自己的娘,现在在哪里?
眼前人已将弥留,对娘发的誓言还没完成,当真就这么轻轻放过,让逼死娘的这个凉薄男人,寿终正寝的死?
她静静的望着天盛帝,突然冒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她走过去,跪在天盛帝榻前,四面的太医臣子因为皇帝召唤她,都无声跪到一边,远远让开。
天盛帝喉间呼呼喘息,伸手来握她的手。
他大限将至,神智已糊,换成往日,他绝不会主动让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说肢体接触。
凤知微顺从的任他握住手。
天盛帝蠕动着嘴唇,此时在他眼底,凤知微就是那个从小在他膝头玩耍的娇惯女儿,最最贴心的那个,后来虽然因对她失望而冷落,但是临终之前,他还是想要靠近女儿的芳香柔软。
不得不说凤知微和韶宁相似的那张脸,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不然也换不来老皇临终神智糊涂之后的顺利移情。
他声音极低,凤知微偏头将耳朵凑过去,似在认真聆听。
皇帝的说话已经含糊,只有几个勉强辨清的字眼,“……昭儿……朕把你赐给……魏……”
他到这时候,竟突然想起来女儿的婚事,想着要在驾崩前成全,可惜那个女子,终究无福等到这一天。
凤知微心中却一动。
这等关键时刻,皇帝不急着宣示谁是新皇,却在操心这些小事,是不是因为,新皇早已定下?
眼角一瞥,发现以胡大学士为首的几个老臣并不在场,心中便有了数。
她跪着,听得极其认真,随即道:“是,您要见楚王康王,女儿立即去传。”
天盛帝一口气顿在咽喉里,瞪大眼睛看着她,凤知微望着他,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
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门边,榻前就两人对视,浑浊迷惑的老眼,对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
那抹笑意,像从地府深处万丈寒冰窟里浸润千年,明光闪烁,寒气迫人。
天盛帝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咕哝。
凤知微却已经轻轻凑过头去,她的脸微微偏着,含着泪,神情柔和而哀伤,刚才的寒意已经不见,看上去就是一个悲伤着父亲即将死去的孝女。
她附在天盛帝耳边,轻轻道:“陛下,我是凤知微,却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凤夫人的亲生女,我的父亲是大成末帝,我的母亲,是月宸宫淑妃。”
……
天盛帝身子蓦然一抽,一瞬间眼睛瞪大,张口欲呼——
“我来,是要抢你家的……江山。”凤知微浅笑,手指一紧,一股暗劲进入,先封了他的哑|茓,随即便要毁了他的经脉。
“陛下——”
蓦然一声尖呼,一道人影闪电般撞了进来,声未到人已到,斜肩一撞便撞开了凤知微最后的杀手。
她撞过来的时候,手肘弯起,掩在手肘下的手指蓝芒闪烁,凤知微要是不管不顾动手,立即便要被她戳中。
凤知微缩手,身子一让,来人抬起头,眼角胭脂深红斜飞,目光隼利,正是庆妃。
她自从“诬告”凤知微和宁弈之后,便被天盛帝罚禁足深宫,凤知微被迫伴驾洛县,宁弈最近正是最忙的时候,两人都派出杀手暗杀过庆妃,可这个女人就是像百足之虫一样死而不僵,她趁皇帝不在宫中,将自己所有势力都布置在身侧,拼着死了无数手下,保自己活得好好的,那种狠劲儿,就像是无论如何也要活到宁弈凤知微之后一样。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闯进来的。
两人目光相撞,似有火花一闪,凤知微眼看她已经扑在皇帝身上,再想动手已经不可能,反正已经用独门手法封了皇帝哑|茓,一时半刻也解不开,反正她已经将要说的话痛快的说了,现在,她得走了。
这个女人,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先留她多活一刻,牵制住宁弈吧,省得他太闲来阻拦自己。
她说走就走,拍拍衣裙站起,一边道:“是,父皇,女儿亲自去传楚王康王。”一边对庆妃一笑,转身就走。
庆妃恨恨瞪着她,有心要说什么,但是此时她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好不容易过来,万万不能再浪费在和凤知微争斗上面。
“陛下……”她抱住天盛帝,哀哀哭泣,之前有些话她不敢说,掩着藏着,怕说早了被人灭口,费尽苦心,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来说,“您听我说,您还有……”
凤知微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陛下令我去传楚王康王。”她很平静的吩咐御林军,没有人怀疑,立即有人为她牵来马。
一队御林军跟随她回帝京,行出行宫范围时,凤知微突然吹了个唿哨。
一声马嘶白影一闪,等在官道旁树林的小白,扬蹄奔了出来。
凤知微一笑,飞身上了小白,道:“你们的马太慢,耽误时辰,我先走一步。”
脚一踢马腹,小白憋了几天早已耐不住,欢快扬蹄飞奔,侍卫们只看见白光一闪,凤知微就远在十丈外。
侍卫们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追也追不及,半晌愣愣道:“这是马吗?”
……
从洛县到帝京,凤知微只用了一刻钟,因为令箭在手,一路畅通无阻的回京,京中气氛果然更加紧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隐约还听说在外监军的七皇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突然回京,在京外被拦住了,四面充满风雨欲来的气氛,连街边都摊贩都感觉到不安,纷纷提早收摊。
凤知微当然不会去宣楚王康王,她回到府中,先命血浮屠卫士全部换装,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长缨卫军装,光明正大直奔城门。
城门口盘查严格,许进不许出,凤知微鲜衣怒马驰到,金箭一扬,道:“楚王康王马上要应召去洛县行宫,我先行一步向陛下报信,让路!”
守门官看着令箭,怔了怔,随即也大声道:“楚王殿下刚刚出城!什么叫马上应召去行宫?”
凤知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好,她原本算着宁弈此刻必得坐镇帝京,内镇七皇子党的臣子,外阻偷偷回京的七皇子,不想他居然能抽空在此时出城,这下说漏了嘴,可怎么办?
“你耳朵有问题啊?”她身侧一座软轿里突然一个人探头出来道,“明明顺义大妃说的是楚王之弟康王马上应召要去行宫!”
凤知微一转头,发现那人竟然是钱彦。
钱彦是她做魏知时候的得力助手,后来魏知“被贬”外放做按察使,她那时已经打算给钱彦安排个京中肥缺,不想钱彦还是坚持跟去山北,她又不好拒绝,只好让他稍后一步去了,心知那个假魏知必然瞒不过钱彦,果然没多久钱彦便活动回了帝京,现在在都察院做御史。
钱彦突然出声帮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当初离开帝京时宴请群臣推举宁弈为太子,钱彦也有参与,前后仔细想想,只怕猜出什么也未可知。
钱彦这么一说,守门官果然怔了怔,想了一会儿,讪讪一笑让开。
凤知微一阵风出了城门,钱彦也跟了出来,一路跟到人少僻静的地方,凤知微回身一礼,“多谢钱大人解围。”
钱彦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也一笑,道:“多谢大妃一直以来没有拆穿。”
凤知微哂然一笑。
钱彦是宁弈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
当初黄金台上一席酒,杯酒便释了宁弈王权,她做得那么隐秘那么雷厉风行,但当晚宁弈便极快的得了消息,约束住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使影响减小到最小范围。
事后她分析,身边定然有宁弈暗探,还得是能参与机密的那种。
除了钱彦还有谁?这位本就出身帝京官宦之家,在青溟书院时就和姚扬宇他们一样跟从宁弈浪荡帝京,小姚他们都是宁弈亲信,钱彦凭什么不是?
知道,也没拆穿,没有钱彦,还有王彦刘彦李彦,宁弈有的是手段,何必还要再费事。
“钱大人既然等在这里。”凤知微一笑,“想必楚王殿下命你拦截我,你为何不拦?”
“下官这条性命,是大妃救的。大妃救了钱彦一命,还苦心为钱彦操持前程。”钱彦肃然一揖,“彦首鼠两端,愧对大妃,但也不至于天良尽泯,拼着受殿下责怪,救命之恩,也要报还。”
“如此,多谢。”凤知微点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一拨马转身便走,身后钱彦突然唤住她,犹豫一阵道:“大妃,莫走水路,江淮水军已经被殿下调来,这路走不通。”
“好,多谢。”凤知微很干脆的答应,突然扬手将令箭抛了过来,道,“出了帝京城门,令箭便无用处,送你吧!”
钱彦神色一震,躬身接下令箭,凤知微一笑,率众扬长而去。
钱彦久久注视她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半晌,他身后有人接近,一人策马前来问:“钱大人如何在这里?可拦截到人?”
钱彦回身,笑道:“等了一天了,没人,请报知殿下,大妃并没有从这里出城。”
“好。”来人拍马而去。
这人离开之后,身旁树林里,也有黑影无声一闪不见。
只留钱彦在原地,掂量着手心令箭,喃喃道:“果然不愧天盛第一能臣,真神人也……”
钱彦在原地感叹,凤知微却也并没有赶路,勒马在三里外等候。
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了出来,负责侦听钱彦举动的血浮屠卫士报道:“主子,钱彦果然没有撒谎,他对楚王部属说,您并没有出城。”
凤知微笑了笑。
“那么他的建议应当可行。”一名护卫道,“不能走水路,我们走陆路。”
“错。”
凤知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笑,道:“这世上的事,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耳听?你们以为钱彦助我出城门,就是真的要报我的恩?你们以为听见钱彦对楚王部属撒谎,他就是真心帮我?要真这么以为,便上了楚王的当了!”
“那我们……”
“走陆路。”
众人又露出呆滞表情——还是走陆路不走水路,那你怀疑钱彦做啥?
“你们不明白。”凤知微一笑,“这是我和楚王才明白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知道我必不信钱彦,定会命人侦听钱彦,所以让钱彦装作对我忠诚的模样,但他也知道,即使钱彦装作对我忠诚,我还是未必会信,还是会走水路——所以他水路定有埋伏。”
血浮屠卫士露出心悦诚服表情。
“但是我最终还是要走水路的。”凤知微又抛出一枚炸弹,炸得众人又是一晕。
“您的意思是……”
“陆路又何尝安全?”凤知微道,“从洛县往下,江淮守军必然密布于道路,七皇子带了私军回来,如果遗诏不是他接位,虎威大营必将分兵去阻,重重关卡,我要想全身而过,谈何容易?”
“那现在……”
“是不容易,但是当我把令箭扔给钱彦之后,一切就不同了。”凤知微仰起脸,眯着眼睛,想着现在,是自己和宁弈又一次的不对面的无声博弈,唇角一抹淡淡笑意,“马上宁弈要继位,令箭我带着毫无用处,还是追捕我的线索,但是当我把令箭给他,他就可以借此号令邻县所有守军,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七皇子的私军正在江淮和帝京之间,他只要抽调江淮水军顺水而下,配合本地守军左右夹攻,到时候七皇子左右被围,正面迎上虎威大营,怎会不败?宁弈最大的缺陷就是军力不足,控制了京畿便顾及不了京外,如今令箭在手,大军必动,而江淮水军一被抽调,水路埋伏便不存在,所以我先陆路,再水路。你们放心,对于宁弈来说,拿到大位比什么都要紧,自然没空抓我。”
“有没有可能殿下还是要先抓住主子您……”
凤知微哈哈一笑,笑声里却没什么欢愉之意,淡淡道:“不,他不会,如果他舍本逐末,放弃大位也要困住我,他就不是宁弈。”
她垂下眼,手指轻轻抚着马鞭,有句话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就像我也不会为了他,去放弃我的誓言。
因为太相像,所以太了解,太清楚彼此的抉择。
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到头来纠缠不清彼此的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做了个扔出一切的姿势,笑,“把玉璧扔出去让他们抢,咱们就可以浑水摸鱼的走咯。”
帝京城外凤知微扔出一切,洛县行宫宁弈正在走向他的一切。
几乎在凤知微刚刚矫诏去找他离开行宫时,宁弈便进了行宫,两人原本可以在官道遇见,却因为凤知微抄了小路而错过。
沁云阁前春风扶柳,人影却比柳枝更乱,一片喧闹里庆妃抱着天盛帝,不顾一切将自己的宝贵真气输进那衰老的躯体,一边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您千万保重万金之躯……臣妾今日终于可以告诉您……当日臣妾的儿子没有死……他还在!”
天盛帝眼睛霍然一睁,浑浊的眼睛里光芒爆射,然而瞬间便暗淡下去——他风中残烛之身,屡受冲击,早已没了精气神再做任何应对。
庆妃心中大急,她费尽心思掩藏住那个孩子,不敢让他早早出现为他人所害,就是为了最后找机会能够彻底翻盘,可惜指控凤知微为大成余孽一案功亏一篑,导致她近期都不得靠近天盛帝,白白错失了天盛帝拟定遗诏的最后机会,今日好容易赶到天盛帝榻前,如果皇帝等不得这一刻,别说太后梦实现不了,小命也难保。
眼看皇帝神情衰微,庆妃一急,咬咬牙,将自己最后一点真力送了过去,又取出心口一枚金坠,从中取出一枚药丸,飞快喂进天盛帝口中——这是她入宫后感觉四处危机,想尽办法从海外搜罗来的保命药丸,一共两颗,她用过一颗,果然功力大进百病不生,这一颗便宝贝似的藏起来,留着生死关头用,如今情势紧迫,也再顾不得心疼了。
她这里一塞药,那边太医就来阻拦,被她恶狠狠推到一边,衣袖拂出,心中便是一惊——手上虚软无力,内腑空虚,她的真力已经耗尽,短期之内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动武了。
一惊之后便是心安,凤知微已经离京,宁弈则必须坐镇帝京应对七皇子,她偷偷将皇帝快要驾崩的消息传递给远在南部的七皇子,他果然不顾一切回来,有他牵制宁弈,洛县行宫谁能动她?
她跪前一步,靠在榻前,在皇帝耳侧急促的道:“陛下您且等一等,马上康王就带着他来了……”
随即她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康王宁霁正搀着他的世子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老臣。
“陛下,陛下,您看看,您看看,”庆妃欢喜的抢了出去,一把抱过宁霁手边的孩子,抱到天盛帝榻前,“因为有人欲图谋害臣妾和臣妾的孩子,所以臣妾把孩子寄养在康王那里,假托是康王的次子……您看看他的眉眼,这鼻子,这嘴,这脸……是您的儿子啊!”
那孩子惶然的瞪着眼睛不知所措,眉目神情间确实有几分相似天盛帝,天盛帝盯着那孩子,眼神光芒波动,伸手缓缓要去摸他的脸。
庆妃赶紧将那孩子往前推,将他的脸凑到天盛帝手下,似哭似笑的道:“陛下……陛下……他真真切切是您的儿子……您若不信,也可以来一场滴血认亲的……”
听见这几个字,天盛帝突然脸色大变,苍白的脸色瞬间转成惨青,眉宇间泛出死黑之色,眼睛直直往上Сhā,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
庆妃没想到这句话他反应这么大,也没想到皇帝已经不能说话,天盛帝的脸色让她心中重重一沉,赶紧回头招呼宁霁,道:“康王,你说话呀,你告诉陛下,这孩子是你代我养育的,快说呀!”
宁霁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上前一步,在她耳侧轻轻道:“娘娘,当日你说皇族子弟凋零,希望我帮你保全陛下一线血脉,你说你唯一的想头就是留下这个孩子的命,你说六哥知道幼弟存在绝不会让他活,你发誓只要我不对任何人说起他身世保他一命,你们呣子永不觊觎皇权——你今日是在做什么?”
庆妃在他目光下缩了缩,随即笑了笑,也轻声道:“本宫的誓言自然有效,康王您不必多心,本宫何德何能,敢于和楚王殿下争位?本宫只是不想陛下直到驾崩都不知道淇儿存在,不想淇儿连亲生父亲最后一面都不能相送,亲明明近在咫尺,却亲生父子终生不能相认,这何其残忍?殿下您忍心?”
她跪前一步,死死扒住宁霁的臂,眼泪已经说流就流了下来,“……殿下,您最慈和善良不过,这些年看着兄弟一个个横死,您心里也不好受是不?……公主如今也去了……这最后一个幼弟,您好歹得看顾些……”
她仰起的脸梨花带雨,一枝红艳露凝香,兼具女子成熟风韵和少女娇媚风情的容颜楚楚,眼神掠过去便勾得人心一软,宁霁红了脸,连忙捋下她的手避到一边,当日他也是在庆妃这样的哭求之下心软,做了背叛六哥的事,他想的是护住这孩子性命,却从不想影响六哥的大业,他善良,却不是笨人,庆妃要做的事,如何看不出?
庆妃看他神色,心中越冷,她当初用韶宁的孩子扮成自己的新生子,再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宁霁,实在是左思右想的结果,放眼宫中朝局,实在无人可以托付,宁弈势力庞大,她能保护好自己便不错,如何还能护住幼小的孩子?而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才最安全,宁弈便是想遍全天下,也绝想不到,她的孩子没有死,养在了他最爱重的弟弟膝下!
而宁霁虽然和宁弈交情极好,但宁弈出于对这个弟弟的保护,并不让他接触朝争风雨,也没有吸纳他入楚王派系,所以宁霁和宁弈往来并不多,他从无心机淡泊无争,为人也善良厚道,她以宁氏兄弟凋零为由打动宁霁,果然得他一诺千金,将她的孩子,假托自己世子养在王府,将来揭开时,有宁霁证明,也比任何人有力,保不准还能刺激宁弈失去方寸,她自认为这计划很好,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得很对。
然而今天,有些事似乎已经脱离她的掌控了。
“康王……”她试图再去拉宁霁的手臂,宁霁闪身避开。
“娘娘,如果您真的愿意遵从您当日誓言。”宁霁道,“请您立即现在离开,然后我自然会对父皇说出我该说的话。”
庆妃呆了一呆。
要她离开?
她离开,孩子那么小,宁霁又是帮宁弈的,谁来趁热打铁,让皇帝最后一刻改掉继承人?
别人也许认为最后一刻修改遗诏很荒唐,她却很清楚这可能性很大,老皇对儿子们都不满意,虽然属意宁弈,却始终因为一个噩梦般的预言而犹豫不已,她听过他的梦话,隐约猜着了大概,当初她偷偷传出皇帝病重消息给七皇子,天盛帝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她就知道,老皇心里并没有决断,他宁可拿这帝京做战场,让儿子们一决胜负,就算遗诏是宁弈接位,如果他没这本事坐稳帝位,天盛帝也不介意老七抢去。
当没有好的抉择的时候,谁赢,谁拿江山!
所以在皇帝内心里,是很希望有新的选择的,而她,也相信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聪明敏锐,又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由她做了太后辅佐幼帝,比江山交给背负着不祥预言的宁弈和母族势力不小的七皇子,都要妥当!
不,她不能走,她一直等的就是此刻,怎么能功亏一篑?
“殿下您是要害死我吗……”她哀求的看着宁霁,眼泪涟涟,“您应该知道……我出了这个门……就是一个死字……”
她委顿在地,哀哀痛哭,牵着宁霁的袍角不放,娇弱如蒙尘的花。
榻上天盛帝脸色泛出回光返照的红,瞪着地上的人,手指哆嗦着拍打着榻边。
宁霁脸色涨红,想走走不掉,想拉开庆妃,她的衣袖滑了下去,摸到哪里都一片滑腻,吓得他赶紧缩手,半晌咬牙跺脚道:“好,我便为你说一句,然后你立即离开!”
“好……”庆妃颤颤的,露出欢喜的笑容。
笑容刚刚掠上唇角,她突然看见宁霁的神情一呆,又觉得四面安静下来,身后有蹑足退下的声音,各种杂乱的呼吸都紧了一紧。
她呆了呆,眼光往下一瞥,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覆在榻上,遮住前方阳光。
她手指蜷了起来,紧紧攥住皇帝的衣袖,慢慢转头。
门口,宁弈素衣轻袍,在一地杏花光影里微笑看她。
庆妃一阵慌乱,没想到宁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县,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随即她便冷静下来,缓缓站起,紧紧靠着天盛帝。
宁弈目光一转,掠过跪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太医,用眼神将他们逼了出去,直到室内的人全部退到阶下,才淡淡笑道:“人来得齐全啊。”
宁霁张着嘴,怔怔看着自己的六哥,宁弈却一眼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个吓傻了的孩子。
庆妃的儿子。
真是可笑。
他还曾为了这个敌人的孩子,亲手打了知微一掌。
那晚三皇子府里,他亲眼看见她对着宁霁世子下死手,怒发如狂之下一掌劈出,换得她溅血扑面。
她临走时那声怆然的笑,那句“将您的宝贝弟弟看紧点”,乍一听像是威胁,然而仔细思索,却思索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
她到底是在威胁,还是在提醒什么?
一旦存疑,再想发现真相便很容易,当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时,心若落入深井。
千算万算,没算到敌人就在自己营中。
还险些被庆妃祸水东引,引他对知微杀手相向。
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向宁霁。
宁霁涨红着脸,对他噗通一跪,宁弈却突然身子一掠,直扑庆妃!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庆妃,赶紧将身子一拦,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此刻天盛帝,自己,和儿子,一个都死不得,她一个人,怎么护三个人?
百忙中她发出一声促音,黑影一闪,梁上落下两个黑衣人,正挡在天盛帝榻前。
宁弈掠到一半,停住脚步,看看那两个表情僵木的黑衣人,笑笑。
“庆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宠。”他道,“我说你先前扑近的时候,陛下驾前的影子们怎么一个都没出现,原来陛下连影子都交给你使用。”
庆妃得意的笑了笑,然而笑容只展开到一半,便即收住。
宁弈手掌一摊,掌间一块“如朕亲临”金牌熠熠闪光。
“影子只遵御令。”宁弈漠然道,“而天下,现在是我的。”
庆妃倒抽一口凉气,两个影子守卫看见那金牌,默不作声一躬身,立即消失。
庆妃绝望的扑在天盛帝榻前,宁弈微笑上前来,将她已经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脚踢开,瘫在墙角动弹不得。
他立足她身前,俯身看眼神绝望又愤恨的她,眼角掠过那个孩子,淡淡道:“当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怀中的孩子,是你让人射死的?”
那夜知微将孩子交给他,他准备立即派人送走,不想转过一个巷角时,一支冷箭射来,当即射死了那个婴儿。
那孩子死在他臂弯,所有人都以为,庆妃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下。
却原来,是她派人杀的。
庆妃不答,冷笑一声,面有得色。
那一夜那一箭,杀的何止是用来做代替品的韶宁之子?杀的更是凤知微和宁弈之间最后一次托付的信任。
一个大成后裔凤知微,一个欺骗她的宁弈,都是她的仇人,怎么能让他们联手同心?
真正的报仇,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戮,是让想要相爱相亲的人,不得不痛心决裂。
“那孩子是谁的?”宁弈冷冷盯着她,庆妃对他妩媚一笑,轻轻道,“死在你手上,你不知道是谁的?不过不管是谁的,只要凤知微认为是我的,就够了。”
宁弈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随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
“别动他!”庆妃脸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荡然无存,她没有力气,就去抓宁霁脚踝,声泪俱下哀求,“殿下!殿下!您苦心抚养淇儿这么多年,情同父子……您忍心他当着您的面遭害……救救他……救救他……”
宁霁脸色一变,想要上前一步,宁弈霍然回首,冷冷道:“老十,你若想害死你六哥,尽管上来。”
宁霁身子僵住。
宁弈不再理他,牵着那孩子,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呵呵作响的天盛帝,他不似庆妃慌乱,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哑|茓,随手便解开。
天盛帝解开哑|茓大声咳嗽,神情越发委顿,宁弈在他耳侧轻轻道,“父皇,老七终于来了,带了一批私军困在江淮帝京之间,千里疲军,其间又几次被埋伏偷袭……呵呵,您放心,他一定会死在洛县之前的。”
天盛帝身子一震,低低的“啊”了一声,回光返照心思清明,他此刻已经明白,宁弈害怕他继位后,七皇子干脆在南部拥兵自重,另成割据势力,所以故意让庆妃放出消息,引得七皇子不顾一切千里回京,劳师远奔,哪里经得起他有备埋伏?
这个儿子的城府之深,本就罕有,如今不过再领教一次罢了。
天盛帝唇角露出一丝苦笑,看向榻下那个孩子,宁弈既然赶到,自然什么变故都不会发生,他哑着喉咙,伸出手,轻轻,带点哀求的道:“让朕看看……看看他……就看看……”
宁弈牵着那孩子的脉门,指尖微微一按,那孩子脸上血色一涌,随即便成雪白,宁弈微笑着将那孩子的手递在天盛帝掌心,轻轻道:“……看吧,父皇,其实儿臣也觉得这孩子根骨很好……您要愿意,把皇位传给他也是上策……只是刚才儿臣替他把脉了……这孩子怕是活不过七岁……”
他含笑盯着天盛帝眼睛,柔声道:“真是可惜。”
天盛帝刚要触到那孩子的手指,闻言脸色一白,手指颓然落下,瞪着宁弈,半晌愤声道:“孽子……孽子……”
宁弈深有同感的点头,道:“是啊,您孽子真多,不过好在都死了。”
天盛帝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半晌转开眼光,似乎在寻找着谁,一眼看见贾公公正在阶下,眼光一亮,使了个眼色过去。
老贾却没动,苦着脸对天盛帝做眼色,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隐约看出他是被人控制住了。
“陛下是要贾公公去取令箭吗?”宁弈浅浅的笑,衣袖一动,露出金光灿烂的一角,“不必费事了,令箭在儿臣这里,多谢父皇,终于愿意将三十万虎威大营,交给儿臣指挥。”
“你……”天盛帝一口气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来,梗得眼睛一阵翻白。
刚才激愤之下,想让贾公公带着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给老七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这个孽子,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哪里还会给人一点反悔的机会。
他心中迷迷糊糊掠过一个念头——令箭的事是绝密,怎么会到了宁弈手里?那密旨呢?
老皇急促的喘息着,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一时激愤之后便是清醒,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这儿子固然狼子野心,可越是如此狠绝,他倒越放下了心,心慈手软不配为帝,狠辣孤绝才正是帝王心术,原本还担心着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预言,到了此刻反而不担心了。
这样步步艰难得来帝位的宁弈,怎么舍得覆了天下!
他急促的喘息着,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一把抓住宁弈的手,急切的道:“依你……都依你……天下是你的……但是你给我……给我杀了那个凤……风……凤……”
“凤知微。”宁弈微笑提醒。
“对!凤知微!”老皇目中冷光大盛,用尽力气点头。
宁弈笑吟吟看着他,温柔的给他理理摇乱了的白发,随即俯身过去,在他耳边,低低道:“不,谁死了,她也不会死。”
“你——”天盛帝一把抓住宁弈衣襟,将自己的身子整个都挂在他衣襟上,“你——你——”
“因为。”宁弈微笑扳着他的肩,将他慢慢扳开,“我爱她。”
……
“砰。”
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发出一声闷响。
抓在宁弈肩头的手,痉孪了几下,慢慢垂落,苍老枯干的手指像几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树枝,毫无生气的摊开在铺绣饰金的床褥上。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便帝王将相,一生霸业,终来如流水去如风。
宁弈维持着半倾身的姿势,久久注视着那张老而松弛的脸。
就是这个男人,困他、压他、抑他、伤他、到死都在防备他,临终还在想着翻覆他。
他负着这巍巍山岳一般的压力一路走来,到得如今,左肩去了这森冷的皇家倾轧,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无限江山。
艰难的路走到今日,未至尽头,后方还有黑色层云翻涌,将他等候。
浮生半醒,他在中间,将去路来路深深眺望。
茫茫云霎,人在何方?
不知何时,阶下跪了一地的簪缨贵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神情,对他山呼舞拜,马上,内阁三大臣,将在皇宫正殿,宣读他即位的遗诏。
宁弈淡淡的笑起来,眼神里没有笑意。
窗外,春光正好。
长熙二十年四月十七。
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崩。
皇六子宁弈即位,定年号:凤翔
凤翔元年,呼卓十二部兵出草原,在禹州城下举起反旗,调转兵锋反攻内陆,当禹州城如临大敌等待名动天下的顺义铁骑踏向城墙时,呼卓大军却神奇的突然又掉了个方向,自禹州擦过,转向陇北,和在陇北起义的青阳教众汇合,占据陇北大部,和长宁藩将陇北一分为二,随即华琼出闽南马屿关,西凉出兵内海牵制南海将军的兵力,齐氏父子兵锋南下占领山南,天下半域疆土,一时间竟然都不再归天盛治下。
天盛南部战火四起,奇的是百姓和交战双方都并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受损太过,因为每当大军开来,当地的守军便迅速收缩拔城而去,不与叛军正式交战,而叛军将领多半出身平民,自然也不会扰民,可以说是人家前脚走他们后脚进,就像和平接收一样,几乎兵不血刃的占据了天盛近半国土,看那架势,天盛江山,竟然轻轻松松就覆了一半在火凤军手上。
火凤军也罢了,没架打就没架打,依着华琼,也不愿意和淳于猛姚扬宇这些昔日同袍战场相对,只是苦了好战勇武的顺义铁骑,哇哇乱叫挥着快要钝了的刀,整日砍树聊以磨刀。
这场战争里,一些名字轰轰烈烈传扬开来,华琼、杭铭、齐氏父子、顺义铁骑,这些火凤军的灵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动天下,只是很多人猜测,这些各领一军的豪雄人物,看起来各自为政,却又像是系于一人之手,由一个幕后人如臂使指的指挥,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这些绝世人物的主心骨?令众人俯伏其号令之下?在很长的时间内,这都是个谜。
凤翔三年,当火凤和顺义铁骑占领天盛近半国土,将北起胡伦草原,南到天水关的广大疆域都划归自己治下之后,这个神秘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当年七月,火凤、顺义铁骑在闽南万县合军,万县城外起凤坡上,巍巍军容,旌旗如火,连绵数十里的大军,等来了他们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凤知微黑衣白马,自万军丛中驰骋而过,马蹄后飞扬烟尘如线,笔直贯穿十万铁甲军阵,数十万虎贲齐齐扬臂,苍青色的
本文字数1589462,每页显示50000字 3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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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011-11-8 14:06:12
铁甲将大片金黄的日光泼辣辣的溅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斩贪官污吏人头数十,一地鲜血里,面容沉静的黑衣女子在万众惊愕目光注视下从容登台,接受那些众人崇拜的名声煊赫的大将的礼拜,彼时她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素简黑衣,乌发比黑衣更黑,脸色却比苍天云色更洁白晶莹,秋水濛濛的眸子静静一扫,所有人刹那间想起巍然屹立于地平线那端的亘古雪山。
远,遥不可及,却永恒存在,不可湮灭。
那一日凤知微淡淡一句,“儿郎们,今日你我,终有一国,是为天下安乐之所,自此后幼有所依,老有所养,黎庶熙熙,与天共享。”
随口说来,声音却被数十万大军清晰听闻,一霎安静之后数十万人振臂立刀,轰然欢呼声里,雪亮刀光汇聚如柱,刺破东南天空。
当日,大成宣布复国,定都万县,万县改名万京,凤知微登基,是为大成女帝,年号:天享。
那一日众将立于凤知微身后,万众荣光里也有浅浅疑惑——成军看似大胜,其实根基未稳,如广厦高楼,却建于泥淖滩涂之上,一场比较凶猛的反扑,便有可能遭受倾毁,历来夺国之路都是反复艰难,众人都做好了长期作战蛰伏等候的准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道理凤知微不应该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称帝,还定都万县,这个边疆之城,离内陆远,离西凉近,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一日万县城头凤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见隔江那片富饶的土地之上,九龙冠冕之后,四面不靠御座之巅,那人正眼神深深,将这方凝望。
旌旗猎猎,彤云翻卷,她在旗下静默无声,在山海遥迢的那边,衣袖一挥,划下和他之间的楚河汉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据一半,从此后参商双星,相会无期。
一年后。
万京。
城北一处巍峨建筑矗立于黑暗中,微微亮着几处灯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万京的百姓都知道,这座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建筑,正是大成政权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宫。
这片大宅作为皇宫,实在有点简陋,但是女帝说了,家国未定,百姓未安,个人享乐大可放在一边,登基一年,坚持不肯修建皇宫。
万京百姓提起这位女帝,都赞不绝口,原先成军占领万县,百姓还十分畏惧,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军纪极严从不扰民,女帝在此定都后,诸般政务都极有条理,文教、工商、农耕、赋税、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渐趋安定。
“皇宫”没有森严守卫,没有绵延高墙,城北的百姓骑在自家墙头,便可以看见女帝夜夜不灭的灯火,感叹一声,“陛下又在彻夜批阅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过高高屋脊,将屋内烛火反射得更明,烛光下凤知微撑着头,在听杭铭回报近日长宁的情形。
长宁作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据山南部分和陇北一半,和天盛内陆隔江对峙,也已经自立政权,国号大兴,路之彦登基称帝,只是长宁占下的这片地盘有点尴尬,正位于大成和天盛之间,像是被两半壳子盖住的馅,虽说长宁早早和大成结为友邦,但是这种情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于长宁,要么就是再进一步,占据天盛国土,摆脱被包围之势,要么就是掠夺凤知微半边陇北地盘,将凤知微的地盘一分为二,以路之彦目前的实力来看,后者更有可能。
杭铭作为陇北境大都督,主要敌人就是长宁,他赶到万京,就是因为长宁那边似乎已经有蠢蠢欲动之势,他来向凤知微讨个对策。
“知道了。”凤知微听完点头,道,“你那边兵力不足,我让华琼带一部分火凤军去增援,路之彦未必直接动手,小心提防为要。”
“是。”
杭铭离去,凤知微闭目默坐良久,吹熄灯火。
熄灯后她并没有离开,依旧坐在那里,轻轻抽出书案夹缝里的一个袋子。
袋子里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当初从洛县行宫密殿里偷出来的密旨,一件是娘亲当初留在小院里的遗书,那年宁安宫娘亲藏在腰带里的遗言,指示了她找到这个。
娘亲遗书也没说什么,只是嘱托她以后有机会,回到小时候住过的陇北深山里时,不要忘记到原先院子里,祭拜一下她那个兄弟。
那个凤夫人生下就死去的亲生孩子,生产当日,是顾衡亲自接生,孩子的尸体埋在后院桃树下,凤夫人后来带着凤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亲生子的骨骸带着,她念着这孩子孤苦伶竹,希望凤知微有机会去看看他。
前不久凤知微视察陇北,在顾南衣陪伴下,去了那里一趟,院子早已烧毁,桃树树桩却还在,她在树下掘地三尺,掘到一个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着血和泥,是凤夫人当初亲手缝的小衣裳。
凤知微难掩酸楚的将包裹抱起,想将这苦命孩子尸骨带着,将来移葬凤夫人身边,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惊。
初生婴儿的尸骨,怎么会重成这样?沉甸甸石头似的!
她将包裹解开,倒抽一口凉气。
婴儿衣包裹的,真是一块石头!
凤知微手一软,石头掉落,险些砸到她的脚。
石头……为什么会是石头?
当日娘亲生下孩子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尸体在哪里?
凤知微呆呆坐在那个小小的坑前,脑中瞬间空白,半晌发疯般跳起,将周围几丈方圆之地统统掘了个遍。
会不会娘亲记错了?会不会没埋在桃树下?
虽然心里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却绝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当日婴儿没有死,那他应该在哪里?
顾南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一言不发陪她挖,直到将那片山头都挖遍一无所获,凤知微才颓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痴痴望着天空,眼神空无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换婴。
不同的是,庆妃是将别人的孩子换了自己的孩子,而顾衡,却将自己的孩子,冒充养子,养在凤夫人身边。
他大概害怕凤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给别人总有一天会被查到,会给凤知微带来隐患,所以假称孩子夭折,抱出去几天再抱回来,抱回来的时候,亲生子便成了养子。
他把亲生子以养子的名目养在凤夫人身边,至死不告诉她真相,就是为了将来,她能狠心做完该做的事。
所以凤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个孩子,是她的亲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领,是不是便是因为这种隐忍狠绝心志专一,极度的专一带来极度的无情,才能成为铁血密卫的第一人?
凤知微沉在黑暗里,想着那包裹着婴儿小衣服的石头,想着千里外凤夫人和凤皓的孤坟,想着娘临死前都不知道她爱的人骗了她,不知道皓儿原来是她的亲生子,想着如果她知道,那么一切是不是根本不会发生?
她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信笺的封面,良久,落下泪来。
黑暗里,一声细若游丝的呢喃,慢慢飘散。
“……这算什么……”
三个月后。
战局突然发生变化,前去陇北边界增援的华琼火凤军,在长宁诈败之后,突然遭到朝廷大军偷袭围困,被困在陇北边境翔山。
于此同时,南海将军突然对西凉出兵,新任南海将军姚扬宇,一战将西凉边境守军打退数十里,顾南衣因此被凤知微催促着回到西凉。
一直在压缩退让的天盛大军,此刻似乎终于按捺不住,终于在大成军队面前,展现了第一大国百万雄军的气概,频频出击,不断进攻骚扰大成诸境,诸路军接连败退,杭铭被擒,除了来去如风的顺义铁骑之外,大成诸军形势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权,眼看便要风雨飘摇,女帝十分焦灼,为此召开朝会,表示要御驾亲征救出杭铭和被困的华琼,这个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将领的反对,女帝却一意孤行,表示擒贼擒王,与其四面救火,不如直捣黄龙,当即带领精兵甲于天下的十万顺义铁骑,穿恒江直扑帝京。
大军日夜疾行,在必经之地洛县附近和虎威军相遇,经过试探性接触,不分胜败,随即各自扎营,隔洛水对峙。
今年冬天特别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阴冷入骨,凤知微披着大氅钻出帐外,隔着烟雨濛濛的黎湖,看着对岸若隐若现的洛县行宫。
“对方阵营里应该有地位极高人物。”凤知微对跟着出来的顺义铁骑首领兀哈道,“阵法很是不错。”
她抿着唇,有句话没说出来,阵法不仅不错,风格还有些熟悉。
“怕什么。”兀哈满不在乎的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将来兵挡土来水淹!”
凤知微笑笑,也不纠正他的语误,道:“兀哈,记得我一句话,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为念,若是我有个什么不好,你们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兀哈硬梆梆的问,“为什么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丧气话?”
“战场无情,瞬息万变,我不过是说一个可能而已。”凤知微淡淡道,“不过这也是命令,兀哈,我刚才的话,记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凤知微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突然一凝——对岸黑光一闪,飞来一支响箭,夺的一声钉在帐篷顶端。
士兵赶来护驾,将那响箭取下,箭上附着一封书信,凤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劝降书。”仔细研究了阵子,点头道,“嗯,文采不错,‘假以窃伪之国体,可堪天军之一摧?’语气也很大。”
“放他个狗屁!”兀哈跳脚大骂,“揍死你个软脚羊羔子!”
凤知微将信叠好,沉思一阵,挥手道:“回信。”
书记官赶来,凤知微眯着眼望着对岸,缓缓道:“假以掳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书记官提着笔等了半天,她却不说话了。
“……陛下,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
信附在响箭上射了过去,隐约可见雾气里对岸一阵骚动,过了阵子,又是一支响箭射了过来。
这回信似乎很长,最起码凤知微看了半天,然后没要书记官,亲自提笔写了回信。
她写得也很长很认真,眉宇间有淡淡的苍凉和解脱,不像在阵前和敌方主帅飞箭谈判,倒像在泼墨临屏,精心写人生绝笔。
又过了阵子,响箭射来,这回的信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字迹明显和前面两封不同,龙飞凤舞,墨迹淋漓。
“你来见我!”
众人瞥见这几个字,都露出怒色——什么人敢对陛下呼来喝去!
眼尖的书记官却发现,女帝捧着信笺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发颤。
和众人的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静的,她若隐若现在冬日寒雾中的身影,让人觉得寂寥和孤凉。
随即她笑笑,道:“备船。”
“陛下!”
“我要和对方谈谈。”凤知微一笑回眸,“兀哈,别拦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现在情势,与其蛮打,不如为你们寻一条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汉人,汉话不熟,脸红脖子粗的说不出话来,草原汉子一向最服从命令不懂机变,其余大将都不在此处,竟然无人可以阻拦凤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给兀哈,头也不回上了船,船头上油灯悠悠晃晃,淡黄的光在雾气里晕染开一片暗昧的颜色,灯光下女子长发在风中微微掀动,白色的大氅像一抹游移的云,涂在冬夜萧瑟的背景里。
兀哈看着那抹云般远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么一去,他们的温和而又尊贵的女帝,便永不再回。
那抹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里,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时掌心里一抹潮湿。
凤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边,看她只带了几个护卫竟然真的就亲身过来了,都露出惊异神色,却训练有素的不多说话,躬身相迎,态度恭敬,看守严密。
一骑驰来,马上来迎她的人,却是淳于猛。
故人相见,却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两人都百感交集,淳于猛怔怔看着凤知微,他是宁弈亲信,在南海之后便清楚凤知微的身份,此时想着当年青溟旧事,树下拼酒,陇南共难,兜兜转转,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敌国君主,这人生事,真是从何说起?
凤知微竖起衣领,雪白的大氅掩着巴掌大的雪白脸,衬得一双眸子如这冬日浓雾般深不见底,她迎着淳于猛似陌生似疑问的目光笑笑,淳于猛蓦然便湿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当年初进青溟的魏知,从容,温和,带着对这尘世微凉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点不自然的说出这个称呼,“请跟我来。”
“叫我知微。”凤知微笑一笑,觉得此刻见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弃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宫殿渐现轮廓,凤知微眯眼看着那巍峨精致依旧的宫殿,轻轻一笑。
果然是在这里。
在前殿,凤知微在自己卫兵愤怒的目光中,平静的接受了重重搜捡,随即跟着淳于猛向后走,在那座双层密殿之前,淳于猛停下,道:“我只能到这里。”
凤知微点头,正要走,淳于猛突然叫住她。
凤知微回首,淳于猛望着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诚恳,“……好好谈,不要意气用事……请……眷顾彼此。”
凤知微望进他的眼睛,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点点头。
她轻轻迈上台阶。
距离上次踏上这台阶,已有四年。
她记得那段看似平静实则惊风密雨的日子,老皇驾崩之日,她偷盗了两件最重要的东西远飏而去,从此国土分裂天涯远隔,一回首,四年。
距离第一次踏上这台阶,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绕行阶前,轻笑声恍惚间似依旧响在耳侧,仿佛前一刻还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观星月神话,一回首,八年。
她曾以为自己永生不会再踏上这块土地,然而当有一日终于重回,却也不悔。
裙裾轻轻拂过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后一副刻着错过,当时不过是纪念,如今却知那是命运的谶言。
殿门缓缓开启。
长阔数十丈的宏伟殿堂,并没有灯火通明,只在长长的地毯尽头,点着一盏昏黄的烛光。
烛光下,他轻衣薄裘,斜靠九龙夺珠巨大屏风,手提酒壶,正缓缓斟酒。
烛光斜斜照着他的脸,长眉下眸色极黑而脸色极白,鲜明潋滟,如画眉目。
时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颜。
听见推门声,他没有抬头,手指稳定的将酒斟满,只淡淡道:“来了?”
她“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他手指突然轻轻一颤,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凉,这是没有热过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绪烦乱,起身从密殿之下拿了酒来,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里,今日终于记得品尝。
她轻轻上前来,烛光一暗,他抬头看她,眼光很静,很有力,像带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远不可更改的轮廓。
“你走得真远。”他低低道,“我还以为你要永远不回来了。”
“本来是这样的。”她一笑,“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宁弈也似乎没认真听,他出神的看着灯火,从她进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没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会折福,以后便再也看不着了一般。
他有点漫不经心的问:“你说的那句‘假以掳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么意思?”
“当年我在这密殿里,拿出了两件东西。”凤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还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凤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讥讽的笑,“你应该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给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废而杀之,另立宗室子弟为帝。”
宁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沉默半晌,他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没将这密旨随便拿出来。”
“不必了。”凤知微笑得浅浅,“真要谢,我不是也该谢你很多。”
宁弈默然不语,两人对望一眼,随即转开。
“你既然来了,又提出这密旨,心中想必已有成算……”半晌宁弈轻轻问,“你要什么?”
“那些跟随我的人。”凤知微道,“一直以来并无大肆杀戮之事,也无扰民之举,你不要为难他们。”
“都是良将。”宁弈道,“我有心接纳已久,自然不会为难。”他扬起眼眸,眼神里有尘埃落定的欣喜,温柔而又热烈。
“知微,你誓言已成,心愿终了,你自己呢?”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一笑,神情舒展。
“知张……我很高兴你终于回来……还记得那一年古寺听夜雨,残灯淡雾间有人一首萧音《江山梦》,这些年我常常梦见这首曲子,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满鬓风霜,如今你誓言终成,正好就此收手,我的位换了你的国,将这凰图霸业,两族恩怨,丢给别人操心去。”
他满怀希望的,对她伸出手。
“知微。”
“我的余生,只想操心你……”
凤知微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说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她漠然道,“你我是仇人,从来都是。便是三岁孩童,也知我凤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势不两立。你宁氏夺我大成国土,杀我父皇母妃,灭我血浮屠义士,你宁弈,更曾亲自对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丧生你手,我夺你国,掠你地,不过我和你之间一报还一报,成王败寇两无怨尤,如今情势不利,我为属下谋求生路,却没说自愿放手,更没说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宁弈手一顿,抬头看她,一瞬间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只是为了那个复国誓……”
“那是你以为。”凤知微打断他的话,笑得讥诮,“如果不是让你那么以为,你怎肯步步退让,让出国土,好让我不费太大力气,便大成建国?”
她轻快的摊开手,笑吟吟道:“陛下,说实在的,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积蓄势力复国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令男人动情,动了情的男人总是要心软些的,比如包庇退让,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让出疆土。”
她轻轻笑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脸色慢慢变了的宁弈,满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刚才我说,多谢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为我完成了对娘的复国誓言,便会主动还回你让出的国土;如果你以为我只要大成复国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为你成全了我我便会成全你的话,那你就错了,我吃下去的,绝不甘心再吐出来,要不是你隐藏实力太强,我确实不是对手,不得不为手下打算未来的话,我今日,还是不会站在这里,只会在对岸……”她一笑,嫣然从容,一字字道,“对你举起刀。”
宁弈盯着她,脸色渐渐微白。
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国土二分,从来不过是他成全她一场誓言。
他用尽全力夺了这皇位,也不过是为了拥有绝对权力,好让她能自由的从誓言中解脱,如果是别的兄弟坐了这帝位,她这大逆之行,谁能容她活下去?
当她困于誓言要继续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将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择手段把自己垫成她的后路,他做这一切,为自己,更为她一个心安。
然而走到最后,当真一切过往情意,都只是她为自己复国所设的情爱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有点恍惚的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知微,你在撒谎。”
他低而有力的重复,“你在撒谎,你若真有骗我之心,根本不会说出来。”
凤知微看着他饮尽那酒,笑意一闪,道:“陛下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不过……”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我到底撒没撒谎。”
宁弈冷笑一声,默然不语。
“便纵然放过从逆者,元凶首恶,也万万没有可恕之理,我可否问问,陛下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死法?”凤知微含笑上前一步,双手撑桌,将一张笑意嫣然如迎风蔷薇的脸,直直凑到他面前。
“鸩酒?白绫?背土袋?赐刀?”
她淡淡的香气传来,他突然有点失神,印象里她的香气幽雅高贵,芳若芷兰,今日的香气却有些不同,似有若无,忽浓忽淡,有妖魅之味,让人想起凌波微步蹑行于夜色云雾里的幽灵。
“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宁弈又自斟一杯,动作稳定,清冽酒微微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云遮雾罩,到死都不愿被他看清。
“怎么痛快怎么来,我是说对你。”她笑,温柔挽起袖子,向他摊开手掌,“让贱妾最后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讥嘲弧度,漫不经心将酒壶酒杯给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线深翠自纤纤指间泻落,落在白玉琉璃盏中琳琅有声,四周很安静,锦帐绣幔沉沉垂落,隔绝了世间一切喧嚣。
包括宫阙玉阶之外,隔河传来的叛军的呼啸和厮杀。
属于她的叛军,顺义铁骑和火凤步兵,在今夜她入营后,按照她的命令,对天盛军再次展开了攻击。
那些硝烟和血气,仿佛被阻拦在很远的地方,不入那两人之耳,寂静中他们仔细寻找聆听彼此的呼吸……沉静、安详、几乎相同的频率,在金鼎香炉袅袅轻烟里,历历分明,而又抵死缠绵。
将酒杯在手中轻轻转着,她低问:“不怕我下毒?”
“这座暗殿多年来从无人进入。”他淡淡答,“而这壶酒,陈放在暗格之内,也从无人动过。”
“至于你……”他平静的抿一口酒,没有继续说下去,清凌凌的眼神冰刀一般划过,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动声色。
她无声笑笑,出神端详自己的手指,从进入这座密殿开始,她已经经过了天下最懂毒的药师、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杀的杀手的重重搜检,别说一颗毒药,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属于她自己,也早已被捡了出去。
确实此刻,没人可以对他下毒,以翻转这不利于她的局势。
不过……
她浅浅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弯,竟然是俏皮可爱的弧度。
“有没有觉得胸闷?”天生带着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雾气后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神情,“有没有觉得丹田刺痛?有没有觉得逆血上涌,正在倒冲着你的气海?”
他也望定她,脸色渐渐泛了微青。
“这密殿自从落成后,重重护卫,确实没有人进来过。”她负手踱开几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从图纸设计到宫殿落成,他都未曾让她Сhā手,只是在完工后,带她进去看了一眼。
犹记当时,殿前梨花落如轻霜,她银色裙裾轻快的拂过月辉皎洁的地面,旋一朵流丽灿烂的花,月色花影里,她扶着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间被那恬然笑意击中。
彼时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飘散梨花清香的脉脉夜晚里,便是在那样双目相视的微笑眼神中,她纤纤十指拂过酒壶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后的暗杀之毒?
那一笑温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尽里携手的温暖,原来都只是幻梦里一场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图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悦,她却已不动声色为将来的生死对立留下伏笔。
还是那句话——她从来都是他的敌人。
对面凤知微笑吟吟看着他,“陛下,你现在还觉得,我刚才是在撒谎吗?”
宁弈定定看着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里找到一些虚幻柔软的东西,然而凤知微的眸光,恒定不变。
“谁说胜负已定,谁说我甘于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亲身前来,如何能令你心乱喝酒?你一死,天盛军必然大乱,将来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还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难说得很。”她笑得畅快,一排袖,“便纵我身死此地,有你宁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够!”
宁弈望着灯光里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轻轻抵在心口,不知哪里在痛,又或者哪里都没有痛,只是有些什么东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听见,“咔嚓”一声。
恍惚间,似是那年南海码头,她抱着婴儿神情温软掀帘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后,她答:“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也许陌路相对,也许点头之交,也许依旧是如今这样,我在阶下拜你,你远在阶上,也许……也许相逢成仇。”
十年后,一语终成谶。
缓缓抬起衣袖,捂住唇,一点鲜红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无声抹去,而她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背影挺直而纤秀,他注视那背影,突然觉得,有一句话现在不问,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将……可有爱过我?”短短几字,问得艰难。
她顿了顿。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没有。”
深殿内一阵窒息的空寂,长窗外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突然无声无息萎落。
“好”。
良久之后他终于也笑了笑,传闻中的容颜绝世,此刻笑起来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却已渐渐沉敛,突然轻轻拍掌。
只是那么清脆而淡定的一声,大殿内余音犹自袅袅。
远处突然呼应般响起排山倒海般呼啸,像是海浪在飓风卷掠下猛然竖起厚重如巨墙,横亘于金殿之前,刹那压下步步逼近的杀戮之声。
他微微笑着,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纵横道路,那些宫阙角落,都会在那掌声落下后,涌出无数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军队,会用闪耀寒光的百炼兵刃,迎上那些妄图践踏皇权将血污军靴踏上玉阶的叛军。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过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贵心意,再不能用来浇灌这朵带毒的罂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够了
“哎,我还是输了。”她探头向殿外看了看,语气轻松,“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轻轻咳嗽,咳出血丝,“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这着杀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国还是注定要崩塌于今日。”
“没关系”,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荣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约,一如初见。
总以为这半生艰难经营,是为了日后的风雨彩虹,如此便支撑他极有耐心的等过那些年,却原来,他的以为只是以为。
他缓缓掉开眼,五指一紧,掌间玉杯砰然碎裂。
鲜血涔涔里,他漠然对着空气吩咐,“来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静转身,密密长睫垂下,遮住晦暗变幻眼神。
那些难以出口的心思,便随这一身长埋吧……
听得身后,他语声清凉,字字斩金断玉
“带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后……”
他闭上眼。
“凌迟。”
凤翔四年冬,大成铁骑在洛县遭遇天盛军队,交战中亲征的女帝被俘,成军被驱退,随即大成各大将都接到女帝手书,没人知道手书中说什么,只是当夜各军帐都灯火未熄,隐约听见唏嘘之声,随后成军各处军队全线收缩,大成国隐约有传闻,说是女帝已经向天盛皇帝称臣,但事实到底如何,也没人清楚,只隐约有传言,火凤女帅华琼接到女帝手书后,先是长叹一声,道:“都是命……”随即又道,“你看开也好……”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随即,这位女帅又做出令世人惊骇的事情来,她当先带领大军向天盛朝廷归降,天下纷议万民惊诧,更有无数酸儒夫子写诗作文以嘲,将多年来对第一女将的赞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这位向来随心而行的女帅,不过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战,我便战,她要降,我便降,管那么多干嘛?”
女帅这边风云变幻牵动天下人心,帝京却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乱,一个最隐秘的消息流传于朝廷高官之口,带着难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听说陛下圣体欠安……”
“说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说明日便凌迟那女帝吗?那种大逆该当株连九族的,不过人家九族确实没了……早给宁氏杀完了……”
“别管什么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几日没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儿们惊疑的眼光越过高墙,传说里,女帝就关押在皇宫暗牢之内,当初关押过凤氏呣子的地方。
极少有人发现,在高墙之后,两座屋舍造成的夹角阴影里,有一道影子,紧紧的贴着墙壁不动。
他贴得极紧,像是原本就生在墙壁之上,冬日寒风凛冽,墙壁冰冷,又是穿堂风,寒冷彻骨,那人露在紧身衣外的手指,指节发青,竟然起了层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贴了多久。
一队卫士从他底下夹巷走过,毫无所觉。
这里是暗牢入口处的巷子,很窄,卫士不停相向而行,几乎毫无空隙,只有每隔六个时辰换岗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空隙,武功极高的人可以趁机掠入,但时辰极短,只够做一个动作,这个人很明显是在六个时辰前,趁换岗空隙掠上墙面贴在那里,等着六个时辰后,再次换岗潜入。
这样的天气,六个时辰,为了不显眼只穿单薄的紧身衣,寻常人早已冻死,这人却静默着,连呼吸也控制着淡淡的白气。
底下一阵骚动,时辰到了,趁着那换岗的一瞬间,男子从高墙上落下,轻烟般掠进了夹角巷内的栅栏门后。
一队卫士走了过来,当先的拎着食盒,看来是来送饭的,那人隐在铁栅栏门后的暗影里,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无声无息的贴在了他背后。
最后一个人毫无所觉,走了一阵子心里有点不对劲,霍然回首,只看见空空荡荡的来路。
“小张,怎么了?”当先一个卫士回头疑惑的问。
“没什么。”那个被附身的小张缩了缩脖子,笑道,“这穿堂寒风吹得人发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前头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里面的人吓着了。”
“那倒是。”那个小张摸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个女人惨得很,看着吓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这样折磨人家……”
“闭嘴!这话是你说的?”领头卫士一声厉叱,那小张吓得赶紧噤声。
贴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脸上戴着僵木的面具,一直轻烟般贴在小张身后,从斜斜的角度看过去,小张的影子略厚些,像有两对手脚,看起来着实诡异。
听见这段对话,男子轻若无物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顿间小张又有觉察,再次回头,空荡荡的来路让他颤了颤,不住催促前面的人加快脚步,领头男子一直向下行,对着里面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开门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风突然卷了来,将地面沙石卷起扑进人的眼睛,众人都哎哟一声,揉眼的揉眼,挡风的挡风,全没察觉到那阵风里,有更轻的风越过去。
暗牢铁壁,黝黑阴森,没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个,里面无人把守,据说早年囚禁过一位高手,被他挟制了守狱官取了钥匙越狱后,皇家暗牢之内就没有再设任何守卫,而以无穷无尽的机关代替。
这座暗牢的设计者曾夸下海口,想要从这座暗牢里什么都不惊动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没长腿,所以就连送饭,都是打开门后,将食盒放在一处地面凹陷上,重量放上,机关连动,那食盒会被传送到牢房门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这男子飘了进来。
黑暗里就像没长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阶梯上,但脚底竟然离地面还留有手指宽的缝隙。
寻常高手一掠而过不沾地面是可以的,但距离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这样闲庭信步的悬空而行,已经不是轻功的范畴,而需要强大的内力来支撑。
那人走得似乎很轻松,仔细看却能看出怪异,他似乎手足有点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节发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颤着。
他慢慢的一路过来,点尘不惊,转过一个弯,便看见横矗眼前的铁栅栏。
栅栏里,破烂稻草上,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里也能感觉出那种衰弱的姿态,耸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钢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里四处都是烂棉絮脏稻草,染着已经发黑的碎肉和血迹,触目惊心。
那男子浑身一颤,险些落地,他一生岿然沉静,从来唯有这个女子能牵动他的心,一慌之下赶紧收拾心神飘了过去,手指一抬,指间夹着的一枚金刚石薄片,已经划裂门上的暗锁,随即飘了进去。
他进了牢房,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男子慌急的掠过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刚碰上她身子,便觉得一手滑腻,举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满是碎肉——她身上已经肌肤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举着双手,一瞬间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势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脱,铁壁缝隙里一线光线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脸,脸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层特制的薄膜,薄膜里恒静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涌,翻出无限的惊恐绝望,眸底有奇异的淡淡的水雾之气,慢慢聚集。
这一生历经风浪而不动岿然,这一生天地封闭不知喜怒悲欢,这一生因她开辟鸿蒙,原以为从此后看得见烂漫五彩新宇宙,却从此邂逅无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伤。
眼底有什么东西很湿很热很胀痛,挤得满满的要从眼眶中滚出,这一生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有此刻体验,然而命运不肯放过的要让他将人生之苦——尝遍。
原来这就叫眼泪。
原来这就叫绝望。
他颤着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触触那即将流出的泪,又似乎想要就这么捂住眼睛,不去面对摧心裂肺这一幕。
却突然听见一声幽幽叹息。
这声音太熟,熟到梦魂常遇,远隔天涯也如在耳侧,他如被惊雷劈下,霍然转首。
暗牢的牢房是转折设计,在这间牢房的侧面,隐约露出了一个人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浑身颤抖,心腔跳动得一阵剧痛,像是刚才突然裂开,再被烙铁猛力一烙,嗤啦一声热气四散里被强力合拢。
他第一时间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险些晕过去,对于铁石般封闭的人来说,这种太过难得的大悲之后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绪冲击,一时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怜惜。
他抬起头,眼神里爆发无限欢喜,瞬间将未及流出的眼泪烘干,他已经从那声叹息里听出,她安然无恙。
他立即松开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间牢房,如法炮制开了门。
黑暗里,凤知微素衣委地,静静的看着他。
他站在牢门口,也那样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然后发出一声无限满足的叹息,大步过去,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满含失而复得的莫大惊喜。
凤知微听着他激动惊喜的语气,想起初见时,遥遥立在三尺之外,眼神只在脚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爷,因了她成为人,然而她带他走出封闭天地,却从未能给他真正的人生喜乐。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许能混沌而幸福的活这一生。
对耶?错耶?换得此刻凝噎无言。
顾南衣紧紧抱着她,将脸在她颈侧轻轻摩挲,低低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凤知微眼眶微湿,轻轻“嗯。”了一声,反手也抱紧了他,觉得他身子过于冰冷,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她在他耳边低低道:“对不起。”
一阵沉默。
随即他偏头,也在她耳边道:“不,喜欢这一切。”
不经历那般地狱般的疼痛绝望,怎么会有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
她给的一切,他都喜欢。
凤知微默然不语,顾南衣已经放开了她,牵住她的袖子,道:“走。”
凤知微不动,顾南衣愕然回头看她。
“这间牢房,是当年我娘和我弟弟呆过的牢房。”凤知微唇角一抹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铁壁,“我还在这里的墙角,摸到陈旧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时留下的。”
顾南衣伸手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么,只牵了她的衣袖,凤知微没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对不起刚才我没说话,因为刚才,我不想和你走。”
顾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长熙十三年后,我全部的力气,都留给了娘的遗愿。”她缓缓坐下,茫然的看着虚空,“娘很了解我,她带我回秋府,让那样恶劣的环境逼出我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惨烈和决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条十六年等着替死的性命,将早已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临终时,她逼我发的那个誓言,从此永远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复国,报仇,两件使命,我一生只为此而活,我也曾以为,为了报答娘和弟弟,为了她们的灵魂久安,我必须这么做,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苍生。”
“然而”,她怆然的笑笑,“天意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凤皓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会不会还选择那样一条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会。”
“我娘是那样爱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于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对你伯父的爱之上,一旦她知道原来你伯父一直在骗她,她只有恨的份,哪里还会为了他的遗愿不惜此身?”
“她连亲生孩子的遗骸都放不下,切切嘱托我不要忘记祭拜,如果亲生孩子活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凤知微抬头看顾南衣,惨然一笑,“其实一切都应该不存在,娘的遗愿不存在,大成复国不存在,所谓的报仇,不存在。”
顾南衣怔怔的望着她,他不是很明白凤知微的意思,只隐约觉得,自从山中挖出那裹着血衣的石头后,所有支撑凤知微的信念,同时也被那块石头给砸毁。
连同她一路来苦心筹谋隐忍牺牲,连同这夺国之争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齑粉,落入眼眶,化为此刻酸楚一泪。
“你看。”凤知微低低道,“你、宁弈、赫连铮、知晓、宗宸、血浮屠、华琼……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们能做到的一切,来成全我这个誓言,于不可能中将之变成可能……甚至将牺牲和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无论怎样回避和成全,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儿郎,那些也是爹生娘养的壮健青年,那些鲜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设计,因了我娘被蒙骗的牺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场,魂落异乡,还有赫连,赫连,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慢慢转过脸去。
顾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此刻凤知微的绝望和悲凉,他轻轻虚按着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错。”
凤知微怔怔注视着墙壁上虚化的黑影,轻轻道:“是,也许不是我的错,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得到幸福,我这沾满无数无辜鲜血的人,如果还能坦然活下去,怎么对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灵魂?”
顾南衣认认真真的看着她,觉得她不是开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说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说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凤知微并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静的笑笑,这就是顾南衣,他漠视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宁弈,他会怎么说?他会说——你想死?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翘,近乎俏皮的笑起来。
有些事,从来便由不得人的,宁弈,你可明白?
“好,我们一起死。”她握住顾南衣的衣袖,语气平静而决然。
顾南衣点点头,四面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宫。”
“我也不想。”凤知微道,“那你带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内力。”
顾南衣点点头,转身负起她,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南衣,你怎么这么冷?你的寒症犯了是吗?”
当初顾南衣为她戴寒铁重镣,落下寒症,不能在阴寒之地过久,所以后来长留温热的西凉,如今凤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着衣服也其冷彻骨,便知道寒症发了。
“反正准备去死。”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无所谓。”
凤知微笑笑,将脸贴在他背上,道:“我也给你热热。”
顾南衣“嗯”了一声,明明她脸上那点温度无法抵御体内的寒气,他依旧很满足的道:“暖和。”
凤知微脸贴在他背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顾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门,凤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随即她转头,手臂伸得长长的,在地上胡乱摆动,一边捏着嗓子幽幽道:“庆妃……庆妃……还我孩儿来……庆妃……庆好……还我命来……”
顾南衣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突然发了什么疯。
蓦然一声尖叫,斜对面牢房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女子突然蹦了起来,原本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窜便窜到牢房里角,不顾粗糙的铁壁磨痛遍身伤口,死死贴在壁上,死死盯着地面尖声喘息,无限惊怖的叫:“别……别来找我……别来……别来……“
地上,铁缝里露出的微光,反射出凤知微游动的手臂影子,那影子痉挛扭动,在庆妃脚前似近似远,像是随时要爬近,庆妃近乎疯狂的尖叫,不顾疼痛的往墙壁里挤,破裂的背上血肉被铁壁一摩擦,碎肉掉落,满墙涂了一壁鲜红,顾南衣此时才发现,那墙壁色泽和其余墙壁不同,深红黑色,像是已经积了一层层的鲜血。
“你看,这就是亏心事做多了的下场。”凤知微收回手臂,淡淡道,“我没想到宁弈比我还狠,居然没杀她,我最近几天在这里,每天都吓她一次。哈哈。”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无欢乐之意,随即扭过头,不看软瘫在地的庆妃,道:“走吧。”
顾南衣点点头,负着她依旧悬浮着走过暗牢,他此时的步子比先前慢了很多,凤知微听见他微微的喘息,印象中顾南衣似乎从未吃力喘息过,她怜惜的用手帕,抹了抹他额头,一抹才想起来,他戴了面具。
“我想见你一面。”她下巴靠在他颈后,提出要求。
顾南衣想了想,道:“宗宸说,不要给人看见。”
“为什么?”
顾南衣摇摇头,凤知微笑道:“我总该是例外。”
她抿抿唇,心想自己其实也算看过他,宗宸不让他露脸,也是为了保护他吧。
“嗯。”顾南衣对此并无异议,抬手就要去拿面具,手突然顿住。
一道强光照来,两人抬头,才发觉不知何时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御林军长缨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夹角巷前方,那种水泄不通的程度,连只长翅膀的蚂蚁也别想飞过去。
见他们出来,所有人枪尖一挺,铿然一声巨响。
巨响声里,点在秘道两侧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飞来一串夜明珠,将四面照得灯火通明。
灯光之下,人群正中高台之上,便舆上半躺着宁弈,脸色发青,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淡淡的看着他们。
顾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带,将凤知微缚紧在背上。
“朕等你们很久了。”宁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丝血迹,凤知微的毒很厉害,他用尽办法也无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长熙十三年我和你说过。”他近乎温柔的注视着凤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风雨水土,终将都归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变成灰,变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里。”
凤知微偏头看着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着这么远的火光,宁弈仿佛觉得她眸中微光一闪,金刚石般光华折射,然而转瞬却又不见,她还是那样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世间最狠辣刻毒的言语:“陛下支撑着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转头对顾南衣道:“我们走。”
宁弈闭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极处那叫麻木,心还在这里,心却已不见。
她费尽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还依着别人笑等他的结局,他和她,一生纠缠半世相斗,卯着劲儿搅风搅雨,原来只是为了等此刻,看谁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这样吧。
他笑一笑,发青的眉宇泛着淡淡死气,看着平静如常的凤知微,突然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许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诉我,怎样才能在一起。”
凤知微仰起头,像是想透过苍青的天看见宿命的终结,半晌淡淡答:“赎尽罪孽,越过生死。”
越过生死。
宁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头,无声的挥挥手。
万千刀剑竖起挥落如水晶墙,轻轻碰撞也汇聚成轰然巨响。
顾南衣负着凤知微飞起。
“南衣,我们杀孽已经太多。”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能不杀,便不杀。”
“好。”
两人都很从容,两人都很平静,两人都知道人力有尽时,面对这层层宫门,浩浩万军,无论谁都闯不出去。
那也没关系。
走,是必须,留不留下命,不重要。
顾南衣人影一闪,直冲向秘道前方的刀阵,看那一往无前的模样,就像是想撞上去自杀,士兵们都一愣,顾南衣瞬间已到近前,还有三寸距离时突然抬脚一踢,一脚踢断最前面一柄长刀,长刀滴溜溜飞出去,月光灯火下反射光线千条,迎面而来的卫士都被眩得眯起眼睛,随即都觉得手上一轻,自己的兵刃不知何时已经飞出手,刀撞着剑,剑弹飞枪,枪打在脸上,金星四射里一头撞散同伴,哎哟喂呀丁玲当啷声里,人影穿梭如分波裂浪,顾南衣已经越过秘道,站到了第一层包围圈外。
他脚步刚刚站定,一条有点圆的人影突然冲了出来。
这人是从高台上掠下来的,明明有点胖,动作却比所有人都快,他一边冲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得还不慢,边跑边将眼泪鼻涕到处乱甩,还没人敢躲。
他就那么甩着鼻涕冲过来,最后一把鼻涕很想甩在顾南衣身上,被顾南衣嫌恶的躲过,难得开金口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顾南衣叫人滚是好意,这人却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圆身子往他面前一堵,脖子一梗,怒道:“要滚你滚,留下她再滚!”
凤知微在顾南衣背上轻轻笑了。
“宁澄。”她温和的道,“好久不见。”
“呸。”宁澄对她恶狠狠吐了口唾沫,“别和我打招呼,我见你就生气!”
凤知微笑笑,闭上眼睛,懒懒道:“宁澄,让开罢,我们不想杀你。”
“我想杀你们。”宁澄瞪着眼睛,“你害死陛下,我反正也不要活了,咱们死在一堆,正好。”
“那也行,不过我突然有点好奇。”凤知微睁开眼睛望着他,“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他为什么这么宽容你?既然大家都要死了,你回答一下也无妨是吧?”
“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宁澄气呼呼道,“我八岁时遇见陛下,那时我在山中学艺,陛下当时才七岁,受了重伤,快死了,他的属下找了庸医乱治,不像是在治病倒像想整死他,我看不过去就去亲自指点,没人信我,说我的办法才会整死人,陛下那时候突然醒过来,二话不说就信了我——我们是生死之交,你懂不懂?”
“哦,懂了。”凤知微淡淡一笑,心想当初血浮屠那一炸,是宁澄救了宁弈性命,如果当日没有那一救,是不是就不会有以后这许多因果?
“陛下对我很好。”宁澄拔剑,向着顾南衣,“这些年我看着他,不容易,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将你们留在这里。”
“嗯,我理解。”凤知微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随即若有所思的道,“可是宁澄,我观察过陛下那旧伤,你当初的治伤办法,可能真的不对啊……”
“啊?”宁澄不防她突然会说到这个,他十分提防凤知微,太了解她的诡计多端,只是凤知微说起的这事,确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疑惑,当初宁弈是炸伤伤及内腑,当地名医都说不宜寒性药物治疗,他自己独辟蹊径,用大寒的玄冰玉镇住了火毒,为此还偷了师傅的镇门之宝,后来宁弈火毒转成寒症,旧病缠绵多年,他心中总在想,是不是自己确实错了?如今凤知微说起,他不禁一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的问:“那你说错在哪里?是不是玄冰玉用得不对……”
那个“对”字还没出口,凤知微手指突然一弹,一道微光闪过,宁弈脑中一晕,倒下之前怒吼,“你这杀千刀没良心的女……”
他没来得及骂完,眼睛一翻,身子一仰,凤知微抬手扶住他,手势极快的塞了件东西在他怀中,在他耳边轻笑道:“喂,别怕,其实你玄冰玉真的没用错,不然宁弈早就死了……”
宁澄残留的一点意识,听见这句,正好够他气晕了……
他一晕,凤知微也不扶了,手一松宁澄啪嗒栽倒,高台之上宁弈大惊似要站起,腿一软又坐了回去,一群侍卫赶紧奔上来,将宁澄抱了回去。
看见宁澄没事,宁弈才松了口气,看过来的眼光更冷,顾南衣却看也不看上方一眼,负着凤知微继续前行。
人潮海浪般涌过来,刀枪剑戟的明光连绵成巨大的光幕,顾南衣在光幕中游走来去,像一道跳跃的黑色的闪电穿越钢铁的缝隙,劈、粘、踢、挑、起、落……无休无止,以一人之力抗万军。
他腰间玉剑已经出手,淡白的剑光尾端剑柄血红,真力使到极盛之时,那片血光暴涨,隐约现出宝塔之形,血色浮屠带着呼啸的厉风和如泣的尖鸣罩向汹涌的人潮,一步伤一人,那片红白光柱笼罩之处,寻常士兵不是他一合之敌。
有巨杵呼啸而来,不知是哪位大力士投掷而出,顾南衣轻轻一掠,单足踏上巨树,只轻轻一踏,那炮弹一般的冲势立止,顾南衣玉剑一抡,血红月白华光闪过,金杵裂成千万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哟声不断响起,一些靠得近的侍卫纷纷被碎片击中。
碎片犹在激射,顾南衣单手一挽,划出一道圆环的弧线,身前突然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生生不息的无声转动,四周的碎片,全数被卷入漩涡中,再瞬间化为齑粉。
递来的各式武器没入漩涡,立即消失。
深红月白的光晕如具有神异摧毁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毁。
不过须臾之间,仿佛自人潮之海分波而过,留下重重叠叠暂时失去战斗力的翻倒的人群,顾南衣冲出第二层包围,一抬头看见对面高耸的宫门,和无数森冷的箭尖。
宫门城头上巨大的弩机轧轧转动,城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满弦拉弓,一动不动,顾南衣刚刚上前一步,“唰”的一声,脚前顿时钉上笔直的一排弩箭,离他脚尖只有一寸距离。
城头上闪出一人,甲胄在身,面目还很年轻,他怔怔看着城下,表情复杂。
凤知微也轻轻的“啊”了一声,低低道:“小姚……”
顾南衣哼了一声,意思是姚扬宇只要敢放箭他一样杀。
姚扬宇怔然立在宫城城门二楼,手指紧紧抓住墙边,望着底下两个人。
他今晚接到命令,要留下敢于闯宫的刺客,作为御林军统领,这是他的责任,然而先前过来时遇见淳于猛,这位沙场兄弟很古怪的和他说,魏知回来了,你小心些。
他对这句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大人长熙十八年卷入楚王立太子风波,被贬山北,长熙二十年报病故,当时他还痛哭一场,派人前去山北吊祭,结果回报说早已下葬不知葬在何方而作罢,之后时时想起,总不免心中疼痛,觉得这位亦师亦友亦恩人的默默故去,是此生最大遗憾,有时也觉得疑惑,魏知那么惊才绝艳一个人,怎么会那般默默无闻的死?
这疑惑到今日终有答案,当他在城楼之上看见顾南衣,看见顾南衣背上的轻弱女子,看见宁澄的神情,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长熙朝无双国士第一能臣魏知,大成国卷掠天下第一女帝凤知微。
姚扬宇静静看着那对男女,想起青溟书院里的玩飞球的魏司业和吹哨子的顾大人,想起南海祠堂前倒下的魏知和失明的楚王,想起白头崖下力战被擒的魏知和舍身护她的华琼,想起大越浦城城楼下赫连铮暴跳如雷,他跪倒雪地,而魏知一跳惊心。
突然便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慢慢的缩了回去,眼神里思潮翻涌,渐渐平静。
凤知微一直微笑着,用怀念和欣喜的眼神看着他,此刻突然道:“不好,小姚这人讲义气,要不顾一切放水了,我们先动手,别让他为难。”
顾南衣瞥她一眼,心想有人放水不是好事?却也不违拗她的意见,脚尖一点,当先飞起直扑宫门二层。
姚扬宇怔怔看着他扑过来,嘴唇蠕动一下,果然没有下令放箭。
他身后却突有人影一闪。
那人出现得极其诡异,就像原地生成,连直扑过来的顾南衣也只看见一双手臂突然就抓向了姚扬宇咽喉!
姚扬宇此刻心神都在顾南衣凤知微身上,哪里想到后面有人,连躲闪都来不及,顾南衣却下意识就拍出一掌,打向那偷袭的人。
那人衣袖一扬,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一掌,他纹丝不动,指尖已经落在姚扬宇咽喉,顾南衣却晃了晃,险些掉下楼头。
凤知微感觉到他体内寒气一阵重于一阵,显见得一番救人厮杀,又是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气,寒症已经被引发,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战,以免惊扰到顾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制住姚扬宇,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眼光看了顾南衣一眼,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脾气?这时候竟然去救敌人?”
顾南衣不为所动的盯着他,凤知微心中却一动——这说话语气,很奇怪啊。
仔细看那人,戴着面具,裹在一袭银色长袍里,明明那么光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令人依旧觉得暗淡不显眼,这人周身有种隐藏的感觉,像暗处无声吐信的银环蛇。
这种打扮和气质,都很眼熟。
“你们退下。”那人挟制住姚扬宇,吩咐涌上来的士兵,声音有点嘶哑。
姚扬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无慌张之色,甚至还有点欢快的样子,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那人嘎嘎笑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
“不必了。”凤知微漠然道,“我该称呼您什么?金羽卫指挥使?或者,血浮屠前辈?”
那人静了一静,随即又笑了笑,这回笑声却和先前的嘶哑难听不同,温和清朗,醇正好听,随即他手一抬,取了面具。
眼前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虽然眉梢眼角难免风霜,但眉目十分出众,可以看出青年时必是难得的美男子。
凤知微将他的容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和记忆中养父的容貌做了比对,半晌不情不愿的叹口气,道:“还是有点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随即便转头,仔仔细细看顾南衣,半晌叹息一声。
凤知微也看看顾南衣,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在顾南衣面前提起旧事,但是那男子看顾南衣的目光,让她知道就算她不说,对方也必然会主动说起,只得轻轻在顾南衣耳边道:“南衣,这是你……父亲。”
顾南衣震了震,这才转眼去打量他,薄膜里露出的眼神,充满迷惑。
顾衍微微笑了笑,对凤知微点点头,对她不提当年旧事表示感谢,随即温和的向顾南衣招手,“衣儿,来,让为父看看你。”
顾南衣默默注视他半晌,却将背上凤知微紧了紧,道:“不用。”
顾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儿,你是怪为父这许多年弃你于不顾么?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苦衷,说当年顾家传嗣太过艰难所以自己早有脱离血浮屠之心?说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宁氏皇族?说当夜他假做回身挡敌趁机击昏战旭尧?说自己抽身抄近路抱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去骗谷主?说之后他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面躲藏在皇宫四年?说他接任金羽卫指挥使从此活在黑暗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保护他的南衣?说他做了金羽卫指挥使却一直没有对大成余孽下死手?说他其实不是故意抛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对面是相逢不肯认的儿子,这许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敢露面,他知道南衣的强大,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在确定凤知微要做的事后,怕南衣受到牵连,忍不住出手说要杀宁弈,不想却被凤知微给阴了,抛却了金羽卫指挥使的身份,这几年流浪天涯,应付着生死仇人无休无止的追杀,天涯羁旅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老去,而在那样寂寞的岁月里,他是那样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从来都是为了他,那是他和心爱女子的独生子,她为了生下他而耗尽力气死去,当时他在外面,为血浮屠出任务……等他赶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临死前他握着她的手,答应离开血浮屠,答应让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脱离血浮屠,他是顾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只要他露出一点离开的意思,大哥就会杀了他。
除非,血浮屠不再存在。
于是,他也便那么做了。
不顾一切的后果,最终还是收获阴错阳差,大哥没死,天涯海角的追索他,他回头找南衣,家中却被朝廷清洗,他做了叛徒是最高隐秘,底层的官府不可能知道,那一场搜检,小小的南衣流落江湖不知所踪,他一边躲避着大哥的追查一边心急如焚的寻找,最终却慢了一步,南衣被宗家的人先找着,当他看见宗宸将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小孩子抱起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一生,他的南衣,还是要走那条血浮屠应命之路,这一生,他的南衣,最终会是他的敌人。
命运,不肯轻饶背叛者。
顾衍眼底的苍凉看在凤知微眼中,换得她轻轻叹息,她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南衣,何必让这纯净的人面对亲人是仇人的悲凉?当初顾衍害了她,她到了如今不想计较,害了顾衡,顾衡自己在阴曹地府找他算账便是。
恩怨相报,从来便没有尽头,何必。
“去吧。”她轻轻的推顾南衣,“你父亲有苦衷,如今终于现身,你总该见见。”
顾南衣一向听她的话,虽然还是满眼疑惑,在慢慢思考为什么这个父亲突然出现,又为什么是金羽卫指挥使,但还是上前了一步。
顾衍眼底爆出喜色。
“你总算露脸了!”蓦然一声暴喝,又是一道黑影自檐角飞射而下,大袖一卷掌风如怒涛,直袭顾衍后心!
顾衍听见这一声脸色巨变,拽着姚扬宇便向后退,顾南衣下意识转身抬掌,迎上那人掌力,轰然一声对方退后一步,顾南衣连退三步,唇角缓缓留下一丝血丝。
“蠢小子!”来人黑色长袍红色深衣,一双浓眉黑如墨染,戟指怒喝,“什么你父亲?这是血浮屠的叛徒!这么多年我白白替你背了这恶名,今日终于找到你!顾衍,该是你我了结的时候了!”
“小六。”顾衍惨笑一声。
这许多年来,战旭尧不甘背负叛徒之名,隐姓埋名天涯海角的找他,甚至因为怀疑他藏身朝廷,不惜呆在辛子砚身边做随从,千方百计试图找出他,他当然知道,所以才一直不敢出面,不想今日还是被他逮着。
“哈哈哈哈哈,都来了吗?都来了吗?打吧!打吧!都打死吧!”突然底下又是一声尖笑,声音凄厉,众人一愕,低头下望,却见楼下广场,一个满身血迹的女子,扬起伤痕累累的脸,正在嘶声狂笑。
庆妃。
刚才顾南衣开了她的牢门,带凤知微出大牢时也没关门,她被吓得神智混乱,一路跌跌撞撞出来,外面士兵虽多,却都紧张的围困拦截顾南衣,就算有人看见她,对着她这惨状也没人忍心下手,竟然给她就这么连滚带爬的顺着顾南衣杀出来的路,到了宫门之下。
战旭尧一眼看见她,怔了怔才认出她来,顿时怒喝:“你这贱人!骗我说你能找到叛徒在哪,假惺惺要与我结成同盟,让我替你杀人,还把我藏着的皇嗣锦帕偷去,可恨我被你蒙骗好久!我早该杀了你!”
“哈哈……我有帮你找啊……”庆妃尖声大笑,“没找到哪里怪得着我呢……”
远处突然有人大喝:“庆妃!你让这人杀了谁!”
说话的是宁澄,他站在高台上宁弈身边,俯身听着宁弈吩咐,依样问话
战旭尧哼了一声不言语,庆妃却十分得意,她历经数年折磨,早已神智不清,此时格格笑道:“韶宁的儿子啊,我让战旭尧去杀啊,怎么样?那一箭很厉害吧?”
高台上宁弈闭目,叹息一声。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同时闭目,按住了心口。
原来是他,原来是她。
那一夜她偷窥皇庙,被一个人打下墙头,一直引到兰香院外,正逢庆妃地道生产,韶宁带私军来救,之后从茵儿手里救下婴儿,然后遇见宁弈拦截。
那一夜她将婴孩交给宁弈,转过拐角却发现那孩子鲜血淋漓死在他怀中。
那一夜她第二次放下心结试图去再信任一次,结果被森冷的现实摧毁。
那一夜是她和他真正的楚河汉界,自此后她下定决心,越行越远,直至利裂国土,分隔天涯。
那一夜是后来许多苦痛磨折乃至如今不可收拾结局的开端,一生转折由此起。
却原来,不过是庆妃苦心一个局。
一个令本就有心结的他和她,彻底对立的局。
她让战旭尧引她去兰香院,她换了韶宁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交在凤知微手中,当凤知微将孩子交给宁弈,她便令战旭尧在凤知微靠近巷子的时候,出箭射死韶宁的孩子,让凤知微亲眼看见“宁弈背叛”。
缜密、狠毒、时间事机,拿捏得天衣无缝。
庆妃犹自在笑,仰起的鲜血淋漓不辨五官的脸看来狰狞如恶魔,这是她一生里最得意之作,每当想起便觉得能将凤知微和宁弈玩弄股掌之上,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咻!”
一柄长箭狠狠穿透庆妃背心,来势之猛,穿过庆妃身子,犹自将她串在箭上,向前一冲,活活钉在地上。
庆妃笑声戛然而止,在箭上艰难回首,口鼻流血,眼睛里疯狂的笑意未绝。
高台上,宁澄重重扔下手中的弓箭,狠狠的用脚踩了踩,大声道:“我忍不住了,请陛下惩罚!”
软舆上宁弈一言不发,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宫门二层上凤知微将脸埋在顾南衣背心,一任热泪奔流。
“该死的都会死。”战旭尧森冷的声音响在众人头顶,“顾衍,今日便在皇城之上,将你我旧怨了结吧!”
他一步跨出,楼上所有人都觉得迎面的风烈了烈。
猛烈的风里多了些湿冷的东西,细细碎碎卷了来,漫天里像碎了一地纸钱。
下雪了。
碎雪无声无息自深黑苍穹深处奔来,飞旋在宫门楼头,卷近战旭尧身前时便不再散漫飘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双手虚抱如怀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气的漩涡里盘旋凝结,一点点化为碎雪飞杵,在他身前萦绕,呼啸来去。
顾衍却是另一种情状,他已经放开了姚扬宇,对着这生平大敌,神情凝重而步态自如,一脚前一脚后,无声慢慢抽出腰后一柄金色软剑。
两人虽然对面而立,但杀气便如这午夜雾气,已经无声无息蔓延,四面的兵士都被冻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连顾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而无法抽身,他为了带凤知微走,受冻病发力竭,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竟也无法脱离两大高手的争斗圈。
顾南衣也没有想到脱离,他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两人,他再不爱思考,此时也明白一切,顾衍,他的父亲,他此生唯一的亲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斗。
那是他的父亲,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担负起血浮屠使命,他将一生都献给血浮屠誓言保护的人,他二十余年生命里专一恒定永无更改,他以为这是规则这是命定这是不可撼动,然而突然他见到父亲,然后还没来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血浮屠的敌人。
顾南衣静静立在那里,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心海深处有什么在苍凉的轰鸣,撞向坚实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迹,生痛。
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命运的讽刺?
原来如此酸疼,如此凉……
众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注视这战场,一个是在顾南衣背上的凤知微,她静静伏着,长长的睫毛垂下,脸色渐渐泛出透明之色,一个是远远高台上的宁弈,他在落雪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凤知微的方向,眉宇间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难熬,一刻之后,充斥天地间的杀气爆发!
“杀!”战旭尧一声厉喝,手臂一挥,化雪成杵,雪杵携着龙卷风一般的威势破空而来,当胸对顾衍撞到,那巨杵所经之处,三丈之外人群头发倒竖,楼角灯笼齐齐一歪灯火一暗,啪的一声,纸面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闪,顾衍的剑后发而先至,剑光一亮间已经暗掉的灯火突然大亮,四面劈啪碎裂之声却更响,这回碎的是地面,坚固的青石地面蛛网般裂开,像一道道狰狞的裂口,直逼战旭尧脚下。
战旭尧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轰然碰撞,光芒里两道人影翻腾起跃,快如极光,招式几乎无人看清,两人所经之处,诸物全毁,随着他们的快速移动,一截一截的栏杆有如冰雪在阳光之下融化般无声静默的坍塌,而落地后,两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长的裂缝,灰尘漫天,全部激射到楼上楼下人们的脑袋上。
高台上宁弈看着两大高手的战场,皱起眉,低低道:“叫他们住手,不要伤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澄已经大叫,“给我拦下他们,不许打!”自己也奔了过去。
姚扬宇手一挥,指挥士兵扑上前。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像迎上狂风暴雨的小草,前面撞着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让开,忽然觉得巨大强猛的真力逼来,如巨浪当头,也不禁踉跄后退,又撞到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个,想要躲开时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气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涛毫不休止,没有人能够在两人三丈方圆内站稳,到最后所有人都糖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绝世一战。
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来垫。
转眼百招已过,天地似也被这绝世之战惊动,风雪更烈。
“铿!”
蓦然一声巨响,雪色淡金光华一敛,隐约两条人影高高跃起,半空迎上——
顾南衣突然一剑割裂身后系带,血光一闪,飞身而上——
“南衣——”
割断系带便委顿在地的凤知微,挣扎着喊出这一句,她在风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却只触及他飘在身后的衣袂。
“南衣——”
闷声一响,光华立收,飞雪中三人落下,顾衍还没落地,已经爆发出一声痛喊。
他的金剑,刺在顾南衣胸前,而战旭尧的手掌,印在顾南衣后背。
三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凝立雪中不动,顾衍和战旭尧,都露出震惊神色。
刚才最后一招,两大高手势均力敌,本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举,谁知道顾南衣突然冲了上去,两人收势不及,杀手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黑暗风雪中一阵窒息的安静,安静到听见落雪声,听见落雪声里,鲜血汩汩而出,无声濡湿黑色夜行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簌簌而落,将地面薄薄一层落雪染红。
顾南衣低着头,轻轻拨开扑过来的顾衍,他似乎没觉得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转身,只想看看凤知微。
他转身,便看见凤知微委顿于雪地上,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载着碎雪,那雪并没有被热气融化,那么森冷的簌簌着,落在她脸上,她睁着一双秋水濛濛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那么黑那么深,眼底的光,却渐渐要散了。
顾南衣怔在那里。
一瞬间他忘记自己的重伤,忘记那对生死搏杀的仇人,忘记亲人当面敌人不绝,忘记这是皇城之上万军虎视,他僵在那里,只觉得血管都在瞬间硬化碎裂爆炸,炸出满天星花,天地因此轰然倒塌。
他扑了过去,鲜血一路飙洒,那一扑的姿势,几乎是在雪地上滑跪过去的,他跪在凤知微身边,慌乱的扶起她,这一扶便觉得她身子惊人的软,他想试她的热气,但他自己其冷如冰,摸什么都是滚热的,手指急乱中摸着她的脉搏,摸到脉搏的那瞬间,他蓦然向前一栽。
一口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溅出,桃花般洒在凤知微脸上,她神容雪白,衬得那血色鲜艳,艳得惊心。
凤知微睁大眼,眼神里依旧微微笑意,淡淡道:“……南衣……别犯傻……”
她靠着顾南衣,此刻已经转了个方向,楼上栏杆因为先前被大战摧毁,她现在正遥遥面对高台上突然从软舆上栽下的宁弈。
飞雪无尽的从夜空盘旋而下,暗色里雪花大如蝴蝶,她在宫门城楼之上,他在宫门广场高台之中。
她靠着顾南衣的怀,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半跪于舆下雪间,用自己已经模糊的视力,努力的想看清现在的她。
九重宫阙,两两凝望。
不过咫尺,便成天涯。
这一刻兵戟暗哑,这一刻心思如雪,这一刻长空似有幽幽箫鸣,自云端迤逦,恍惚间便是一曲《江山梦》。
如梦江山,江山如梦。
凤知微淡淡的笑了。
诸般罪孽,唯死可赎。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和宗宸索要过必死之药,当时不知道为谁准备,如今想来,当然是为自己。
在暗牢里,顾南衣到来的时候,她便服下了药,说要和他一起死,不过是想要他离开罢了。
她死了,宁弈不会为难南衣,他便自由了。
她算到顾衍今日会出现,大成女帝被俘惊动天下,顾衍肯定会想到顾南衣会来救她,只要顾衍在,南衣想发疯想死都不那么容易。
她都想好了。
大成女帝没有理由活下去,如果她活着,宁弈要怎么向这天下臣民交代?
宁弈。
曾有人用生命求过我,爱你,或者放开你。
当时我没有听,因为那时我以为我有很多苦衷,我以为我对得起你,那年江上船中,我将自己交给你,自认为这便还清你情意种种,一场欢爱,以此作别,从此运剑斩情,天涯作敌。
然而临到如今我才明白,只要我存在,你永无救赎。
所以我,放开你。
你要做个千古圣明的皇帝,才不负你这一路艰难困苦。
至于我,让乱了这红尘天下乱了这帝王心思的凤知微,从此消失吧。
没有我,所有人才会更好的做回自己,你,南衣。
唇角一抹笑意渐渐换了清浅的叹息的弧度,她吃力的动了动眼睛,歉意而又疼惜的看了顾南衣一眼。
千算万算,算不过命,没想到战旭尧也追了过来,没想到……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抚住了顾南衣颤抖的冰冷的指尖,希望自己还有一点点热度,最后一次温暖这个孤苦男子。
他一生为她而活,临到今日,还要受这一番磨心之苦。
指尖触及指尖,一样的冰冷,像雪花落在雪花上。
然后,不动了。
她垂着眼,脸色透明,睫毛上的雪花,不化。
顾南衣霍然仰起头。
他仰得如此大力,令人觉得似乎他要把自己的脖子大力折断,他似乎在瞬间张口大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融在了绵绵密密的雪花里,融在了漆黑无边的苍穹深处,和日月星辰一体,永不磨灭。
所有人都在瞬间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他们怔怔看着风雪黑夜里那个将自己大力折弯的身影,静静听着那没有声音的悲嘶,那静默比万人怒吼更震撼人心,一片沉默之中似乎能听见那连骨骼都将迸裂的莫大痛苦,感觉到那般来自灵魂深处的苦熬的力量,撞在四壁之上,连这怒吼的风,巍峨高耸连绵千殿,都在轻轻颤抖。
“哐当。”一些人手一软,武器落地。
“砰。”高台上宁弈身子一软伏倒雪地,喷出一口紫黑的淤血,寒冬天气刹那间满头冷汗。
他手肘死死顶在心口,那般似要挤压进胸膛的大力,也抵不住这一霎怒潮般奔涌而来的剧痛,那痛不知其所以,却来得凶猛而无可抵御,那痛自看见宫城二层上她遥遥望过来的姿势便已开始,在她微微的一顿后飙上顶峰,明明隔着距离隔着风雪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那般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眼神和她的叹息,寂寥苍凉,满满诀别,像一根细弱的游丝系住彼此,然后“铮”一声,断裂。
刹那间眼前一黑,宫阙千层,轰然崩塌。
已经奔到半路的宁澄听见响动,惶然回头拉他,宁弈抓着满手的雪,痉挛着一头冷汗,大叫:“拦住他,拦住他,拦下她,拦下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说得语无伦次,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所有人都还怔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顾南衣突然恢复了平静,将凤知微缓缓抱起。
宁澄立即挥臂,一个“拦下!”的手势。
“嚓!”反应过来的侍卫武器成墙,迅速挡在顾南衣身前。
顾南衣抱着凤知微,胸口鲜血汩汩未歇,眼神却一片空茫,他蓦然踏前一步,一手抱着凤知微,一手衣袖一挥。
罡风迅猛拔地而起,绝世高手绝望之时倾力一击,像一座无形的墙轰然撞上拦成一排的侍卫,惊叫声里侍卫成排落下宫城,一个最前面的侍卫踉跄后退时手一扬,枪尖飞起,正迎着顾南衣的脸一挑——
“啪。”
面具落地。
“啪啪啪。”
无数递过来的武器刹那间也落地。
“砰砰砰。”
无数冲过来准备下一波拦住顾南衣的侍卫,瞬间撞在一起。
宫城之下,也响起一阵阵哗啦啦乱响,仰头一直看着城楼的万军,瞬间大半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直着眼,张大嘴,姿态僵硬,满面呆滞。
城楼之巅,抱着凤知微的顾南衣,眼神直直望着黑暗,毫无所觉。
他立于宫阙之巅,飞雪之中,黑衣浓过夜色,而容颜胜雪,那是十万里皑皑江山浓缩,化在一人眉宇,那是普天下所有丽景提炼,点在那人唇角,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的春色如烟,终不抵他掠眉一个叹息,便羞谢了小楼深帘的杏花。
然而所有的完美之美,不及那眼眸之美万一,那双绝艳倾城的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慑人心魄,如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无人踏足的积雪,化在雪莲漂浮的碧玉池,如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开合之间,澄蓝碧紫的海底立刻光芒大盛,被那聚宝明珠的艳光照亮寥廓。
那样的眼眸,令人不敢逼视,看在眼底,瞬间失魂。
绝代,容光。
每个人头脑都一片空白,忘却一切,只记得这一夜黑色长空薄凉飞雪下,黑发披散遍身染血的男子,抱着长发垂落的苍白女子,仰首长呼于宫阙之巅,他精致的下颌染了血和雪,只让人想起玉璧上落了桃花,他眼眸一片空茫没有任何人,每个人却都从此将美丽长驻梦端。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所有人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停下手边的所有事,默然、痴想、向往、叹息。
如向往世间本无,因极度美好而神祗般美丽的桃源。
这一刻天地静默,万军在难以抗拒的容色之前忘记使命和责任。
这一刻无人开口,怕声音一出便惊破这精灵般的绝艳,然后令人绝望的发现这震撼的美不过是个梦。
这一刻只有宁弈试图在雪地上挣扎而起,支肘慢慢挪向着凤知微的方向,这一刻只有顾南衣,抱着身躯微凉的凤知微,在万军因他容光失色,无人阻拦的那一霎。
向前一步。
自十丈宫城之上。
跳下。
一转眼冬天便过了,然后是又一个春天,春天溜走得也很快,似乎夹衫刚上身,随即便换了单衫,单衫还没穿几天,巴巴的又要找出去年的棉袄。
家家户户忙着换棉袄的时候,有人依旧一袭单衣,单骑走天下。
一袭青衣,一匹白马,一枚绿色的叶笛,从这个冬,吹到那个冬。
叶笛薄薄在唇间,曲调他已经很熟,一路上都有人奇怪的看他,觉得这人是不是个疯子。
他视而不见,仰起头,迎上初冬微凉的风。
“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天盛大江南北都有,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你承诺过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来找你,你这个……撒谎精。
吹着笛,找到你。
那一年抱着她坠落宫城,之后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在小白背上,那通灵的马等在宫城外,却只接走了他。
他伤得重,却没死,伤口被好好处理过,他不知道父亲和战旭尧去了哪里,也许就此罢手,也许重新找个地方生死决斗,他不想再关心这个,他只关心——她在哪里?
据说那一夜他抱着她坠落,底下便是上万御林军,很多人都说看见她落入人群,然而却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尸体,当时人多混乱,有人被踏死,死得面目全非,但是尸体一具具找了,没有她。
找不到,就还有希望。
找便是了。
这一年,他走过南海,走过闽南,走过草原,回过西凉,闻过憩园的海风,看过安澜峪的海,到过大越的浦城,找过草原的白头崖,去过格达木雪山的镜湖。
在南海的码头上,他幽魂般四处游荡,寻找当年帐篷的影子,在一处墙角前停下脚步,在那里,她促狭的将知晓塞在他怀中,用温软和|乳香,冲开了他的混沌天地。
“你也曾这么软,这么香,抱在母亲的臂弯,你也应该听过母亲的小曲儿,被父亲这般抚摸过脸。”
不,知微,那些我都忘记,生命里照射下的最明亮的痕迹,来自于你。
在浦城的浦园,他在她住过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贴上冰冷的墙壁,当年他也这般姿势贴着那面墙,当年墙后有她,隔着一堵墙也似触着她起伏的心,如今他只觉得掌心冰凉,墙后空室,光影游荡。
在镜湖前那个巨大的石心对面,他抱膝等了很久,等着她突然从石心后面出来,对他轻轻笑,说:“哎,你果然知道我在这里。”
他等了三天三夜,踩着那莲花一次次越过湖心,雪山的风吹起他衣襟,恍惚间她还在他身侧,凌波微步步步生莲,然而当他转头,永远是一片洁白的空茫。
他那样努力去找,然后有一日终于明白,原来他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无论生或死,当她决心湮没于人群,那么谁也找不见她。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又猛力的仰起脸,但就算仰得那么急那么快,依旧觉得有湿热的液体,无声的流下来。
“若有一日我为谁哭,我必永不再笑。”
知微,今日我为你终于懂得流泪,你可看见?
他静静的仰着脸,等初冬的干燥的风将脸上的湿意吹干,那一小片沾过湿意的肌肤有点紧绷,像在她身侧活得分外跌宕起伏的十年人生。
然后他下马,找出随身纸笔。
这一年他有时会写些字,埋在做了记号的树下。
在浦城他写:芍药很漂亮,眉心那点红,可爱。晋思羽做皇帝了,他居然也在浦城,他装作没看见我,我装作没看见他。
在白头崖他写:我恨你所有重要的事都瞒着我。
在憩园他写:当年你也快死在这里,我那时还不知道悲伤,有时候恨起来会想,你真的要那时候死了会是怎样?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想,顺便告诉你,华琼和燕怀石现在不错。
在安澜峪他写:我知道你记得这地方,你没说过,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这里的海,我代你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在镜湖他写:当初你在宁澄怀里塞了遗书给宁弈,你把那酒毒的解药给了华琼,把密旨给了齐氏父子,把大成密库的两把钥匙给了杭铭,你让我找战旭尧要最后一把钥匙,把大成密库打开,给宁弈抚恤阵亡将士和受难百姓,你让这些人把这些要紧东西献给宁弈,给宁弈留下保住他们的命的理由,你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后路,为什么偏偏就不安排你自己?
你为什么偏偏要放弃你自己?
本就不是你的错,赎罪至此,也该够了。
他默默的盘腿坐在道边,不再觉得地面肮脏,想了很久,提笔写。
知微。
还记得那句话吗。
“我要你走出困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这阔大沉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而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写毕,他将笔一扔,将纸卷随意的往树下一埋,头也不回,骑马离开。
初冬的风吹过,附近的林子里有簌簌声响,像无数落叶归根的声音。
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塌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霎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马蹄答答,急而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方向,他瞬间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属,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间情有千万种,爱有更多的表达方式,不必执念那最终。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还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来过、爱过、哭过、笑过。
已经足够。
他带着今生第一抹笑意,转身,南行。
别了,我爱。
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无声,一丝风突然掠过,掠下枯树树梢几朵雪花,飘落骑士鬓边,骑士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孤崖苍黑,那里枯树微青,那里树下一片落雪苍白平整,没有任何落足的痕迹。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只为那一眼,彻夜长立的等待过。
……
骑士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随即收回,吸一口气,自马身上飞起。
一路施展轻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进内殿,一眼看见洁白的玉阶上殿门大开四敞,殿内,香烟袅袅里,巨大的金色九龙龙棺默然无声。
骑士站住,忽然觉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赶紧下意识伸手去扶身边东西。
指下一软,扶着一个光滑柔软的物体,带着熟悉的惊心的温度和触感。
一个人的手。
骑士僵硬着身体,低着头,地下一层薄雪,如镜般隐隐倒映着天光水色,近处几枝红梅怒放,枝干劲褐鲜艳葳蕤,梅花旁有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身侧。
宫阙尽头的风吹散烟光,四面晕开一层暮霭般的雾气。
赎尽罪孽,越过生死,于今日金棺旧殿之前,一切恍如一梦。
骑士僵硬着,不敢眨眼,怕眼帘闭启之间,将梦在泪水里森凉的挤碎。
那温暖柔软的手却轻轻一翻,将掌中柔软娇小指掌包裹。
随即他微笑。
转过头来。
--全文终!
louis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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