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晋竟有些慌张起来。他紧张地看着桑奇,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老六,其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给他打酒?”
“掌柜的要给他打酒。”
“掌柜的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掌柜的是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水城酒家的掌柜。”
“你撒谎!”
“没有。我没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晋竟紧张得语无伦次起来,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两手拼命地摆着,不等桑奇说完他已经沿着楼梯逃了下去。
桑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茶杯还这么紧紧地握着。
“他怎么了?”婉儿睁大眼睛问桑奇。
桑奇愣了愣。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婉儿的眼睛眨了眨,桑奇把目光转向左侧——
那里,有一个男人正坐在位子上喝酒。
男人一身黑衣,背对着他们,手捧一只大碗,“咕咚咕咚”地把酒灌到嘴里。然后端起酒坛又斟了满满的一大碗。
看上去,男人喝得正起劲。
遗憾的是,桑奇却不愿意等他喝完。
他走过去。在男人的对面坐下。
两个人相视一笑。
男人抹了把嘴。“怎么,请我喝酒?”
桑奇哈哈大笑。随即叫来伙计。
“上十只大碗,再来一坛好酒!”
伙计把酒端来。碗在桌子上一字排开。
“痛快!”男人大叫一声,端起酒坛子“哗哗”地把十只酒碗都添满。然后一口一碗一气儿把十碗酒喝掉。
男人粗犷地抹了一把嘴,看向桑奇:“说吧,为什么请我喝酒?”
“为你刚才的那个动作。”桑奇道。
男人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
“就为这个?不介意再看一遍?”
“只要你不介意再表演一遍?”
“好!”男人抓起酒坛子,放在桌子中央;然后运了运气,手猛地朝桌子上一拍——半坛子酒顿时如泉涌般从坛子口喷了出来!
男人张大嘴,头往上一仰;喷出来的酒在半空口停了一下,又悉数落到男人的嘴里,一滴不漏!
男人痛快地打了个饱嗝儿,两眼放出兴奋的光彩。“朋友,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你认识刚才的那个乞丐?
“不认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葫芦。”
“葫芦是什么人?”
“不知道。”
“水城酒家为什么没有掌柜?”
“有!”
“是谁?”
“不知道。”
“他在哪儿?”
“不知道。”
“谁知道?”
“神知道。”
“谁是神?”
“风神。”
“风神?”桑奇心中猛地一怔。
男人从位子上站起。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风神就在西城。去找他吧。”
说完他转身下楼。
桑奇愣愣地在身后坐着。
“对了,见到风神别忘了替我向他问好!”
楼下传来那个男人放声大笑的声音。
(十)
一座坟墓。
桑奇只能这样形容眼前看到的景象。
这确实就像是一座坟墓。一座绵延不绝的死亡废墟。桑奇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破旧的街道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断裂的石板,烧焦的木头,遗弃的手推车和满地摔碎的锅碗瓢盆;破衣烂褂到处都是,黄纸在天上乱飞;两旁是古老的房子,门窗破坏,屋顶坍塌,黑漆漆的房梁悬挂在半空中,上面拉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屋子里依稀可见当年的摆设,破桌子旧椅子,没门的立橱倒在墙上,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墙皮用手一动就会自动脱落,露出松散风化的土质,仿佛数百年前的遗物。
这里完全就是一片废墟!
桑奇和婉儿走在街上,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杂物,不敢相信眼前这片荒凉废弃的无人之地居然就是外界人们传说中的西城。从外表来看,西城显然已经好久无人居住。这里就像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劫难,人们纷纷搬家,留下带不走的物品和空了的房子。日久天长,衰败成现在这副模样。
看起来,当初人们走的时候似乎还很仓促。很多东西来不及收拾,旧物品遗落了一地。桑奇他们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各种废旧家什,有的已经一半被埋在土里,露着锈迹斑斑的表层。
整个西城给人感觉沉寂而阴森,偶尔有瓦片落地的声音传出,以及风吹过坍塌的屋顶时房梁突然断裂发出的“咔嚓”声,给四周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婉儿害怕地躲在桑奇的背后,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沿着萧索的街道缓慢往前移动。
街道似乎很长。一直通向西头。而且越往前空气似乎变得越沉闷。桑奇甚至能听到心脏被外界的气体压迫与胸腔对抗时所发出的微小而惊悸的撞击声。周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路程走了一半,左侧的一间屋子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桑奇吓得猛地后退了几步。婉儿惊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桑奇的怀里。
一只黑猫,踩着房间里的黑色房梁,“倏”地跳上屋顶;停了一会儿,黑猫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张了张嘴,一跃消失在了房子的另一边。
对面,传来瓦片落地的声音——
“哗!”
桑奇愣了愣。拍拍婉儿的肩膀。
“一只野猫。”他说。“已经跑了。”
婉儿抬起头,往对面的房顶上看了看,缓缓地松了口气。
然后两人继续走。
再往前周围变得更憋闷。空气仿佛凝固下来。桑奇已经感觉到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喉咙里老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令人胸闷难忍。他回头看了一眼婉儿,只见她面色惨白,嘴唇略微颤动,胸口一起一伏,显然也感到了周围的巨大压力。桑奇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抓紧她的手,沿着那条街继续向前走。
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渐渐看到了尽头。
那好像是一座大房子,坐落在街道中央,断绝了去路。房子比两边的那些古老,但没有损坏,保存完好。远远看去,尽头的那座房子隐隐透露出一种庄重恢宏的气势,更加像一座宫殿。桑奇走近了一点,发现这座房子很高,果然气势不凡,气宇宣昂。虽然明显看出年代已经久远,但仍隐隐可见当年的辉煌。
桑奇沉默了一阵。脑海中突然闪出了这样一个地点:桑奇路,108号。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门上那副匾额上的三个大字——风神居。
风神居,顾名思义,就是风神居住的地方。
桑奇半信半疑;外界传说中的风神,竟会居住在这种死气沉沉萧索肃杀的地方,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一点桑奇至今也没有搞明白;这个所谓的“风神”,究竟是指一种病,还是一个人?
要弄明白这一点,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亲自走进风神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
桑奇走到门口。风神居的大门朝里洞开着,里面隐约有雾气萦绕。看上去,大门像是通向一个大厅。依稀可见大厅里的一根根石柱,支撑着大厅的顶部。顶部很高,雾气氤氲,看不见天花板。
桑奇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拉着婉儿的手走了进去。
果然,进门后朝前走五六米,就到了一个大厅。两边豁然开朗。大厅似乎还很广大,至少比在外面时看到的大得多。桑奇甚至看不到大厅两侧的墙壁,只有矗立在烟雾中的一根根模糊的石柱子。石柱子很粗,直径约有一米,每隔四五步一根,而且分布毫无规律。由于雾气浓重,大厅里的可见度很小,视力所及不会超过五米。如果走路不小心,很有可能会撞到一根突然出现的石柱子上。
桑奇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牵着婉儿的手,行走在石柱与缭绕的浓雾之间。
这样走过了十几根石柱,两个人彻底迷失了方向。身陷白茫茫的雾气之中,连出口在哪里都已经分辨不清楚,只能感觉到一阵阵凉风从身后吹来,然后被前面的石柱子一挡,又朝另外的方向四散而去;浓涸随之又涌了上来。
突然,身后的婉儿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自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
桑奇猛回头。目光顿时僵在了那里。
婉儿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背倚着一根柱子,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的目光淤滞,表情极度恐惧,胸口剧烈起伏,全身的衣服都在奇怪地动!
那是一种轻微而规律的动,桑奇确信那种动并非源自婉儿本身,她的手在颤抖但身体却是静止的!那种动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她的衣服里穿梭!上下穿梭,左右穿梭,前前后后地来回穿梭!
桑奇惊呆了!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沿着自己的腿往上爬。那是一种轻微而迅速的蠕动,像有无数条小瓜子紧贴自己的皮肤,然后动作一致井然有序地快速挪动起来。不一会儿,那些微小的生物就沿着他的腿爬到了腰,然后再爬到胸,然后再在他的脖子、脸与后背之间穿梭起来!
自由而欢快地穿梭!
桑奇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敢动。他就这么愣愣地呆着,任凭那些长满细腿的生物在他的身体里面上下前后地穿梭,不时还用细长坚硬的触角触碰两下他的身体。桑奇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面色变得惨白,因紧张而缩紧的额头渗出一颗颗细小的汗珠,整个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婉儿自发出那一声尖之后就不动了。她的脸由起初的毫无血色渐渐变得红润。然后变成深红。最后变得发紫。整个人的神情开始恍惚,手也不颤抖了;全身的血管开始一点一点地突起,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然后桑奇看见她的表情突然抽畜了几下,嘴角浮起一丝怪笑,身体沿着柱子缓缓地向下倒去。
蜈蚣!
满地的蜈蚣!
到处都是通体血红的蜈蚣!
一只只红透了的血蜈蚣自婉儿的口中、耳中、鼻孔中欢快地往外爬出,动作迅速地爬到地上,粗大的触角灵活地摆动着,浑圆的肚子因刚吸饱人的鲜血而显得晶莹剔透,散发出红润的血色光泽!
桑奇感觉他快要崩溃了!那些可怕的蜈蚣还在他的身体里急迫地爬上爬下,像一群因没吸到人血而饿得发狂的吸血鬼。桑奇只要稍微一有动作惊吓了它们,这群饥饿难耐的生物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咬破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里,吃饱喝足后再由他的七窍里爬出来。
一想到这里桑奇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麻。他宁愿自己痛快地死掉也不想再忍受这种近乎非人的折磨。因为这实在太痛苦了,痛苦得让人生不如死!
就在桑奇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他身上的那些蜈蚣却突然停止了动作,粗大的触角来回地摆动了几下,然后像接到了什么信号似的集体乖乖地从桑奇的腿上爬了下来,集合到地上。
桑奇惊讶地愣在那里,看着聚集在地上的那群蜈蚣不断摆动着头上的触角,庆幸自己刚才终于熬了下来。但他仍然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那些蜈蚣现在就停在离他的脚约有半米远的地方。桑奇害怕自己现在一动又会把刚才那群没喝到他血的蜈蚣引来。如果再让他经受第二次像刚才那样的折磨,桑奇宁愿现在就让他死掉。
终于,四周的雾气开始散去。地上的蜈蚣在原地转动了几圈,然后都朝着一个方向欢快地爬去。
桑奇抬起头,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高大威猛,头发披散到肩膀上,赤祼着上身,露出一身发达健壮的肌肉,蜈蚣们到达那个人身边后迅速地沿着他的腿爬上了他的身体,然后纷纷咬破他的皮肤,摇摆着身体钻进了他的伤口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个男人见蜈蚣都回来了以后,满意地抚摸着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缓缓地抬起头——
这一刻桑奇的嘴巴几乎张到了脑后——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就是昨天他在水城酒家碰到的那个让自己请他喝酒的男子!
就是他把桑奇和婉儿引来了这里!
桑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慌张和恐惧。
前面的男人脸上渐渐露出诡异的笑容。
“老朋友。”他缓慢而铿锵地说。“又见面了。”
“怎么是你?”桑奇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哈哈哈哈!”那个男人笑得粗犷而放肆。“怎么不能是我?谁规定不能是我?你吗?我吗?既然没有人规定,那就完全有可能是我。”
“你就是风神?”
“我不是风神。”
“谁是风神?”
“没有风神。”
“那你——”
“我是血蜈蚣。”血蜈蚣的脸上露出诡诈的神色——“嗜血的蜈蚣!”
桑奇心中一震。“你把我引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目的。”
“没目的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你说有没有意思?”
“我说有意思。”
“那就有意思。”
血蜈蚣再次放声大笑。
“那你说,我引你到这里来,会有什么意思?”
“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血蜈蚣的面色突然一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然后他放低声音,缓慢地说:“我要杀你!”
“为什么?”
“你猜猜看。”
“我们有仇?”
“没有。”
“有人指使?”
“没人指使。”
“那为什么?”
“不猜了?”
“不猜了。”
“好。那我就再告诉你!”血蜈蚣突然把手一挥,表情变得异常冷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我血蜈蚣会杀。一种是该死的人,一种是找死的人。你来到塔城,你就该死;你闯进我的西城,你就找死。你说,这两项你都具备了。我再不杀你是不是就很不应该了?”
桑奇不说话。
“我再给你个理由。你往这四周看看,所有人都搬走了。为什么他们要走?因为我来了。为什么我来了他们就要走?因为我是血蜈蚣。血蜈蚣是嗜血的。没了血,我就会死;我死了不要紧,我的孩子们不能死。它们要是死了,塔城里就少了一司。所以我不能让它们饿着。饿坏了,它们会发疯的。你知道吗?它们疯起来的样子好可怕。比如说,它们会喝我的血。”血蜈蚣的脸上多出来一种怪异的笑。然后他伸手去摸自己身上的那些血管。
桑奇看得清清楚楚,在血蜈蚣体内的那些血管里,一条条又粗又长的蜈蚣正在缓慢地蠕动着。它们的身躯、触角,甚至不断摆动的细爪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无数条长着长腿的水蛇,寄生在他的每一寸肌肤里!
桑奇感到毛骨悚然。
眼前的这个人——简直不是人!
血蜈蚣抬起头,脸上瞬间没了笑容。
“是不是很可怕?”他说。“不过,你很快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桑奇心中一紧。
血蜈蚣缓缓地伸出手。
“死人是不会知道害怕的。”他笑。“就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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