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曦刚刚开始照亮了树林、灌木丛和散布在田野里的大石块,那个走在尤仑德的马儿旁边的、雇来的向导,停了下来,说道:
“请让我休息一下,骑士,我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正在解冻,又是一片迷雾,不过,好在路不远了。”
“你领我上了大路就可以回去,”尤仑德回答。
“大路就在树林后面的右方,您上了小山马上就可以看见城堡了。”
接着那个农民就双手拍打起膈肢窝来,因为早晨的寒雾把他冻坏了;这样活动了一下,反而使他更加透不过气来,后来他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你知道伯爵是不是在城堡里?”尤仑德问。
“他病了,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生什么病?”
“听说是挨了波兰骑士一顿好打,”老农民回答。他的话里显然带着得意的语气。他是十字军骑士团的臣民,但是他那玛朱尔人的心却为波兰骑士的威势而感到高兴。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嗨!我们的爵爷个个身强力壮,却不是波兰骑士的对手。”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机警地向着骑士瞟了两眼,仿佛要弄明白,刚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此又说:
“您这位爵爷,说的是我们的话;您不是日耳曼人吧?”
“不是,”尤仑德回答:“领路吧。”
那个农民站起身来,重新走在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进一只小皮囊里,摸出一把没有磨过的谷粒,放进嘴里,等他这样满足了第一阵饥饿以后,又说起他为什么吃生谷物的原因来,可是尤仑德一心只在想着自己的灾难,百感交集,根本没有留意。
“天主保佑,”他说。“在我们日耳曼爵爷的统治之下,日子多难过啊!他们对于谷粉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穷人只能像牛一样吃带壳的谷粒。万一他们在什么人家发现了手工磨坊,他们就把这个农民处死,把他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拿走,呸!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放过。……他们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为指责他们这种行为,被他们戴上了镣铐。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难过啊!如果有个人真个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将这一把粉留到神圣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礼拜五一定得像鸟儿那样啄食。但是即使这样,也得靠天主保佑,因为在收获前两三个月,连这点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许捕鱼……也不许打猎。……跟玛佐夫舍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个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一路埋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尤仑德听。这时候他们已走过了一片荒凉的田野,田野上布满着圆形的、积雪的石灰石。后来走进一座在晨曦中呈现出灰褐色的森林。森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骨的、潮湿的寒气。天大亮了;要不然,尤仑德就很难通过这条森林中的小道。这条路通到山坡上,非常狭小,有些地方那匹高大的战马简直难以从两旁的大树中走过去。幸而不久就走出了森林,只过了大约念几节“主祷文”的工夫,就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山顶上,山顶中央有一条人们走惯了的山路。
“就是这条路,爵爷,”那个农民说,“现在您自己也找得到路了。”
“行了,”尤仑德回答。“你回家吧,汉子。”一面伸手到那只缚在马鞍前面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银币,交给向导。那个农民一向受尽本地的十字军骑士的拷打,从来没有领受过任何赏赐,因此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钱一拿到手,便把头贴在尤仑德的马镫上,双手抱住马鞍。
“哦,耶稣,圣母马利亚!”他喊道,“愿天主报答您老爷!”
“天主保佑你!”
“天主赐恩于您!息特诺就在前面了。”
他再一次俯倒在马镫上,然后就走了。尤仑德独个儿留在山上,顺着农民所指的方向,望着那片灰色的、潮湿的、遮没了前面去处的雾幕。雾幕后面就是那个不祥的城堡,他正在被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和灾难驱向那里去。眼看快到了,要发生的事准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尤仑德不仅为达奴莎感到万分忧虑,也不仅下了决心,哪怕流尽自己的鲜血也要从敌人的手里救她出来,他内心还感受到一种新奇的、极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到如今,这个过去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使附近十字军的那些老爷们发抖的尤仑德,却俯首帖耳地要前去听从他们支配。他曾经击败过、践踏过他们多少人,现在却感到自己要给人击败、给人践踏了。不错,他们不是在战场上以勇气和骑士的力量压倒他的,但他总感到自己已被制服了。对他说来,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都颠倒过来了。他是去向条顿人投降的,他如果不是为了达奴莎,哪怕单枪匹马也要去跟整个条顿大军战个你死我活。过去不也是有过这种情况么——一个骑士为了要在屈辱与死亡之间作一抉择,单身去攻打整个一支大军?但是他觉得他是去受棱辱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痛苦得直哼,有如一头狼中了箭而在嗥叫。
但是他这个人不但身体是铁打的,而且意志也是铁打的。他知道怎样叫别人投降,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投降。
“我先别向前走,”他心里说,“一定得先压下这股怒气,否则不但救不出我的女儿,反而会断送她。”
他就这样同他的顽强意志、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和他渴望战斗的意愿斗争着。谁要是看见过他穿着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那座山上的气派,准会说他是一个铁打的巨人,决不会想到这个骑士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进行着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他一直同自己决斗到完全克制了自己,觉得能够控制自己的意志为止。迷雾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却已变得稀薄了,而且最后好像有什么更黝黑的东西从薄雾里显现出来。
尤仑德猜想,那人概就是息特诺城堡的雉堞了。看见了那些城墙,他还是站在原处不动,反而十分真诚、十分热烈地祈祷起来,正像一个觉得世界上除了天主的慈悲便一无所有的人在祈祷一样。后来,等他终于策马前进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种信心。现在他准备去承受一切呼能遭到的痛苦。这时他竟想起圣乔治来,这个卡帕多细亚最伟大的民族的子孙,忍受了各种羞辱的苦刑,不仅没有丧失丝毫荣誉,反而被安置在天主右边的座位上,被人当作骑士界的守护神供奉着。尤仑德曾经有几次听到那些来自远方的修道院长谈起圣乔治的种种武功,所以现在他就以这些回忆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他心里开始滋长了希望,虽然滋长得很慢。条顿人确实是以爱好复仇闻名的,囚此,他毫不怀疑他们会因为过去一再被他打败而向他报复,为他们过去在每次会战后所蒙受的耻辱而向他报复,为他们多少年来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生活而向他报复。
但是考虑到这里,他的勇气反而增加了。他想,他们却走达奴莎,只不过是为了要逮住他自己;那么等到他们逮住了他,达奴莎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呢?是的!他们非逮住他不可,而且不敢把他押在玛佐夫舍附近,而是要把他送到一个偏僻的城堡里去,也许就让他在那边的地牢里受苦到死,但他们准会释放达奴莎。即使以后证实了他们是以狡猾手段和压力把他逮住的,大团长和神甫会都不会为此而严厉责备他们,因为事实上,尤仑德对条顿人太凶狠了,他使条顿人流血之多,盖过世界上任何骑士。但是这个大团长也许会因为他们囚禁这无辜的姑娘而惩罚他们,何况这姑娘还是公爵的养女,而为了准备同波兰国王进行危险的战争,大团长还正在讨好公爵呢。
他的希望不断增长,有时简直断然认为达奴莎会回到斯比荷夫,得到兹皮希科有力的保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想:“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她。”于是他怀着深情回想起他所听到的关于兹皮希科的情况:“他在维尔诺打败过日耳曼人,同他们进行过决斗,同他叔父一起向两个弗里西安人挑战,并且把他们斫死了,他也攻打过里赫顿斯坦,又从野牛的脚蹄下救出了他的女儿,他也向那四个十字军骑士挑了战,这四个人他是决不会宽恕的。”想到这儿,尤仑德举目望天,说道:“哦,天主,我把她许给了你,而你又把她赐给了兹皮希科!”
他的信心更大了,因为他认为,如果天主已经把她给了这青年,那末他一定不会让日耳曼人嘲弄她,一定会从他们手里把她夺回来,即使整个条顿人的大军都抗拒不了。然后他又想起兹皮希科来了:“嗨!他不仅是一个强大的人,而且像金子一样纯真。他会保卫她、爱她,耶稣啊!赐福于她吧;可是我觉得,她一旦和他在一起,就不会想念公爵的朝廷,也不会牵挂父母之爱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潮润起来,内心充满极度的渴望。他真想这一辈子至少还要和他的孩子再见一次面,将来死也要死在斯比荷夫,跟那两个亲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条顿人的黑牢里。“但天主的意旨是不可抗拒的!”息特诺已经在望了。城墙在薄雾中显得更分明了,牺牲的时刻逼近了;他开始安慰自己,说:“当然,这是天主的意旨!生命的末日Ъ近了。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结局总是一样的。嗨!可还想再见见那两个孩子呢,不过说句公平话,我已经活够了。凡是我该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凡是我该报仇的人,我都报过仇了。现在又怎样呢?留在人世,不如去见天主;既然必须受难,那就受难吧。达奴莎和兹皮希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的。他们一定会常常牵挂我,并且问道: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呢,还是已经到了天主的法庭上?他们会打听我的下落,也许打听得出。条顿人都是报仇心重的,但对于赎身金也非常贪心。兹皮希科至少不会舍不得拿钱去赎回尸骨的。他们必定会为他多做几次弥撒。这两人的心都是忠诚善良的,但愿天主和至高无上的圣母为此而赐福他们!”
现在不但路面宽阔了,来往行人也多了。装载木材。稻草的马车向着市镇驶去。牧人们在赶牲回。从湖里捕出来的冻鱼装在雪橇上。有一个地方四个弓箭手押着一个上了锁链的犯罪农民上法庭去,双手给反绑着,脚上戴着镣铐,积雪很深,简直无法移步。那农民气喘吁吁的鼻孔和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形成一圈圈的蒸汽,而那些押他的人却一面唱歌,一面逼着他赶路。他们一看见尤仑德,就好奇地望着他,显然是看到这个骑者和马匹的魁梧强壮而感到吃惊;不过他们一看到他的金马刺和骑士腰带,就放低了石弓,向他表示欢迎和敬意。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声音也更加嘈杂了,人人都急急忙忙给这个全副武装的人让路,他走过大街,向着城堡拐弯而去。城堡裹在朝雾中,好像还在睡梦里。
可是并不是城堡周围的一切都睡着了,至少乌鸦和渡鸟就没有睡,它们在城堡入口处的高地上成群结队地飞翔,扑翼啼叫。走上前一看,尤仑德这才明白了它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在通向城堡大门的那条大路旁,竖立着一只大绞刑架,上面吊着四个玛朱尔农民的尸体。没有一丝儿风,这四具尸体仿佛是站在那里,晃动也不晃动一下,只有当大群黑鸟栖息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相互推撞,扑击着绳索和啄食这四颗低垂的人头的时候,那四个尸首才晃动一下。其中有的一定已经吊在那里好久了,因为尸体的头颅完全光秃秃了,腿也变得细长了。尤仑德一走到它们跟前,那群乌鸦就哄的一声飞起,不过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之后,又立刻陆续栖息在绞刑架的横木上。尤仑德经过这些尸体的时候,在身上画了十字;等他走近城壕,在大门前吊桥拉起的地方一停下来,他就吹起了号角。
他吹了第二遍,第三遍,又等了一会。城墙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见城门里面有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城门边一个石头砌成的窗格子后面,一扇大吊门克拉一声升起来了,窗洞内出现了一个日耳曼仆役的满脸胡子的脑袋。
“wer da?”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回答。
那扇吊门立刻又放下去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时光流逝。门后毫无动静,传到他耳际的只有绞刑架那边乌鸦的哇哇声。
尤仑德又站了很久。后来他举起号角再吹一遍。但是唯一的反应仍旧是寂静。
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条顿人出于骄矜,故意让他站在门外守候。他们这种对于被击败的人的骄矜是没有限度的,为的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乞丐来羞辱。他也猜到,他或许就得这样等下去,等到晚上为止,甚至还要等得更久。因此开头那一阵,他的血都沸腾了起来;突然之间恨不得跳下马来,在城壕旁边搬一块大石头,向着窗洞扔去。换了别的场合,不光是他,就是任何一个玛朱尔或波兰骑士,都会这样干的,大不了让他们出城来跟他战斗罢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何而来,便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按下了这阵怒气。
“我不是为了我亲生女儿而来牺牲自己的么?”他心里说。
于是他继续等下去。
这时候城墙的望风洞里出现了一些黑越越的东西。原来是几颗人头,披着毛皮,裹着黑色的头巾,甚至还戴着铁头盔,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就从这些铁头盔下面注视着这位骑士。人越来越多。因为这个可怕的尤仑德孤独地等在条顿人的城门前,对他们的守备队来说,是一个奇观。在这以前,谁要是看见了他,就等于看见了死神,现在人们却可以平安无事地看着他了。人头不断地增加,最后城门边上所有的望风洞口都塞满了仆役。尤仑德心里想,他们的上级一定也在附近塔楼的窗洞里望着他,他就把眼睛转到那个方向去,但那里的窗户都深嵌在厚厚的墙壁里,不可能从窗口望到里面。但原先在望风洞里默默张望他的那群人,现在却谈起话来了。人们纷纷提起他的名字,到处可以听到笑声。粗暴的声音愈来愈响,也愈傲慢,像吆喝一头狼似的。显然没有人干涉他们,他们竟然向这个站在城门旁边的骑士扔起雪球来了。他好像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马;过了一会儿,扔雪球停止了,叫喊声也静下去了,甚至有几个人头消失在城墙后面了。当然,尤仑德的名字一定是非常吓人的!可是不久,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会想到,他们和那个可怕的玛朱尔人还隔着一道城壕和一堵墙,因此这批粗野的军人不但又开始扔起小雪球来,而且还扔起冰块来,甚至还扔起碎瓷和石子来,这些东西落在甲胄和马衣上,发出克拉克拉声落下地来。
“我为我的亲生孩子牺牲自己,”尤仑德心里又说了一遍。
他继续等着。到了正午,城头上没有人了,扈从们都去吃午饭了。少数不得不在那里站岗的,就在城墙上吃饭,吃过以后就拿肉骨头扔向这饥饿的骑士,作为消遣。他们彼此之间也开起玩笑来,说是谁敢下去用拳头或者用矛柄打他的脖子。吃过饭回来的人向他叫道,如果他不乐意等,尽可以去上吊,绞架上还有一个钩子空着,绳子是现成的。下午的光阴就在这种挖苦、叫喊、取笑和咒骂声中过去了。冬天的短暂的白昼逐渐接近黄昏了,可是吊桥依旧高高吊起,城门也一直紧闭着。
黄昏时分,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薄雾,天空澄清了,映出了落日的余辉。
雪变成了深蓝色,接着又变成紫罗兰色。没有结冰,看来夜色是美好的。城墙上除了守卫的,就没有别的人了;白嘴鸦和乌鸦都离开了绞架,飞入森林。最后天暗了,继而万籁俱寂。
“他们不到晚上是不会开门的了,”尤仑德想。
一时他真想回到城里去,不过立刻又丢了这个念头。“他们要让我站在这里等,”他自身自语。“如果我要回去,他们地一定不会让我回家,而是会包围我,把我俘去,那时候他们会说,他们并不负我,因为他们是用武力逮住我的,况且即使我突围出去,我也还是要回来的,……”
外国编年史家一向十分称颂波兰骑士忍饥耐寒。蔑视困苦的伟大毅力,认为往往就是这种毅力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不善于吃苦耐劳的西方人所不能完成的功业。尤仑德却比别人具有更巨大的毅力;因此虽然饥饿早就在折磨着他,夜寒已经透过他那铁甲下面的皮衣服,他还是决定等下去,哪怕死在那城门口也要坚持下去。
但是天还没有黑透时,突然他听见身后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有六个拿着矛和戟的人从城里向他这边走来;当中另有一个握剑的人。
“守卫也许会给这些人开门的,那末我就跟他们一起进去吧,”尤仑德想。“他们大概不会用武力来捉拿我,也不会杀害我的,因为他们人数太少,办不到;如果他们动手攻击我,那就证明他们并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那就——该他们遭殃。”
这样一想,他就拿起那把挂在马鞍上的钢斧(这把钢斧非常重,普通战士双手也举不起),向着他们走过去。
可是他们想也没有想到攻击他。相反,这些仆从把他们的矛和戟都Сhā在雪地里,由于天还没有全黑,尤仑德看出握在他们手里的那些武器的杆柄都在抖索。
那个握剑的人看来是他们的上司,他迅速伸出左臂,把手向上一挥,说: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么?”
“正是。”
“您要听听我带来的口信么?”
“我听着。”
“强大而虔诚的封·邓维尔特伯爵命令我转告您,爵爷,除非您下马,决不会为你开城门。”
尤仑德仍旧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下了马,马匹立即被一个弓箭手牵走了。
“武器必须交给我们,”那个握剑的人又说。
斯比荷夫的爵爷迟疑了一下。也许他们会乘他解除了武装来攻击他,像打一头野兽似的来打死他,或者把他俘虏了,投入地牢?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要是他们存心这样,他们一定会多派些人来。再说如果他门要攻击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捣毁他的甲胄,那末他还能从最贴近的一个人手里随手夺过一件武器来,趁援军未到之前,把他们全部打死。他们是很知道他的厉害的。
“就算他们真想弄死我,”他心想,“反正我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这样一想,他就扔下了斧头,接着是宝剑,最后又扔下“密革里考地阿”,于是等在那里。弓箭手们把一切武器都拿走以后,先前那个跟他说话的人退后几步,停了下来,傲慢地大声嚷道:
“为了你过去对骑士团犯下的种种过错,你必须根据‘康姆透’的命令,穿上我放在这里的这件麻衣,把你的剑鞘用一根绳子缚在你的脖子上,恭恭敬敬地等在城门前,等到‘康姆透’阁下施思于你,下令开门为上。”
于是尤仑德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黑暗和寂静中。那表示忏悔的麻衣和绳索黑魆魆地放在他面前的雪地里,他却始终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在瓦解、诉裂、挣扎、死亡,觉得转瞬之间他就不再是一个骑士,不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而是一个乞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声誉、没有威望的奴隶了。
因此过了很久,他才走到那件忏悔麻衣跟前,说道:
“我怎么能不照办呢?基督啊,您知道,如果我不遵照他们的命令,他们就会杀害我那无辜的孩子。您也知道,要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耻辱是难受的!难受的!——但您从前也受过耻辱。那末就凭着圣父和圣子之名……”
于是他伛下身来,穿上那件麻衣(那是一块开了三个洞作领口和袖口用的麻布),然后把剑鞘缚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沉滞的脚步,向着城门走去。
城门还没有开;但是现在城门早开迟开,对他说来,都无所谓了。城堡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只有棱堡上的卫士不时的彼此呼唤声。城门旁的塔楼中,最高的一扇窗户里有着亮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
夜晚的时辰一个接着一个飞逝,天空中出现了一弯新月,月光投射在城堡的阴郁的城墙上。周围沉寂得使尤仑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但他全身僵硬,几乎完全成了一具化石,灵魂仿佛早已脱离了躯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不是一个骑士,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仿佛觉得,到了半夜里,死神就会从早晨他看见过的那几具吊死的尸体那里越过雪地向他扑来。……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完全醒过来了。
“哦,仁慈的基督啊!那是什么呀?”
从附近塔楼的高窗上,传出一阵隐约可闻的琵琶声。尤仑德到息特诺来的一路上,都断定达奴莎不在城堡里的,然而深夜的琵琶却顿时使他心里一震。他觉得他熟悉那声音,除掉她——他的女儿,他的亲人,还有谁在弹奏!……于是他跪倒在地上,把双手合成十字,进行祷告,一面像发高烧似地颤抖着,倾听着。
就在这时,一个稚气未脱的、愁思绵绵的声音唱起来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尤仑德想要回答,想要喊出那亲爱的名字来,但他的话却梗在喉头了,好像给一道铁箍箍住了似的。他胸中突然激起一阵悲痛、辛酸、渴望、苦难的情绪;于是他把脸扑在雪里,心醉神迷地在心里央求上天,好像在做感恩祷告一样:
“哦,耶稣啊!我又听到我孩子的声音了!哦,耶稣啊!……”
他哭泣得使他魁梧的身体都颤动了。塔楼上,那无限忧愁的声音却继续缭绕在宁静的夜空中: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第二天早晨,一个粗壮的、满脸胡子的日耳曼扈从出来踢着这个躺在城门前的骑士的肋骨。
“站起来,狗东西!……城门开了,‘康姆透’命令你去见他。”
尤仑德仿佛从沉睡中醒来。他没有扼住那人的咽喉,没有用他那双钢铁似的手扼死他,他的脸容平静而谦卑;他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跟着那士兵走进城门。
他刚一走进去,就听见后面克拉拉一阵链条声,吊桥又给吊起了,在入口的地方,一扇沉重的铁栅栏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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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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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仑德一走进城堡的院子,开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领他进门的那个仆人已经走开,到马房去了。不错,士兵们都一个个地或是三五成群地站在栅栏旁边,但是他们一脸横向,都带着讥嘲的神气望着他,老骑士一眼就看出,他们决不会给他指路,即使他们会回答他的问话,一定也是出言粗野,或是气势汹汹。
有几个士兵用手指着他,纵声大笑,还有些人像昨天一样,向他扔雪团。但是他发现了一道特别大的门,门上有一尊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石像,他便走了进去,心想如果“康姆透”和高级法师们住在城堡的另一头或是其他房间的话,那一定会有人领他去。
事情不出所料。尤仑德一走近那道门,两扇门就突然打开了,门前站着一个青年,头发剃得像个神甫,穿的却是世俗的衣服,向他问道: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爵爷么?”
“我就是。”
“虔诚的‘康姆透’命令我来领您去。跟我来。”
于是他领他穿过一个拱形的门厅,向楼梯走去。可是到了楼梯旁边,那人站住了,瞥了尤仑德一眼,又问道:
“您身上没带武器吧?我奉命搜查您。”
尤仑德举起双手,让他的向导可以看清他的全身,一面回答道:
“我所有的东西昨天都交卸了。”
向导放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似地说道:
“那么留心点,别发脾气,因为您已经落在强权和优势力量的手里。”
“但也处在天主意旨的支配之下,”尤仑德回答。
他更加仔细地看看这个向导,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怜悯和同情的神色,便说道:
“您眼睛里有一股正直的神气,年轻人!您能诚恳地回答我几句话么?”
“快说吧,爵爷,”向导说。
“他们会把我女儿还给我么?”
这青年诧异地扬了一下眉毛。
“您的女儿在这里么?”
“是的,我的女儿。”
“就是城门边塔楼里那位小姐么?”
“是的。他们答应过,如果我向他们投降,他们就释放她。”
向导摇摇手,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脸上却流露出惶惑和疑虑的神情。
尤仑德又问道:
“听说晓姆贝和玛克威在看守她,是么?”
“那两位法师都不在城堡里。爵爷,趁着‘康姆透’邓维尔特没有恢复健康之前,赶快把她带走吧。”
听到这话,尤仑德不禁打了一阵寒颤。但他没有时间再问下去了,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楼上的大厅,尤仑德就要在这里看到息特诺的“康姆透”了。青年打开了门,便退到楼梯口去。
斯比荷夫的骑士一走进去,才知道来到了一间很宽敞的套房,里边很暗,因为那些铅制的椭圆形窗格透不进多少光来;而且这一天又是个寒冷的阴天。不错,房间的那一头,生着一只大壁炉,可惜那些刚砍下来的湿木柴不大烧得旺,过了好一会,尤仑德的眼睛才算习惯了这种阴暗,看出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几个骑士,他们身后有一大批武装侍从和拿着武器的仆从,其中还有那个城堡的小丑牵着一头锁上链条的驯熊。
尤仑德以前常常和邓维尔特见面,后来又在玛佐夫舍公爵的朝廷上见过他两次,当时邓维尔特是使者,现在已经是事隔多年了;不过虽然光线那么暗,尤仑德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一则因为他长得肥胖,二则因为面熟,三则因为他坐在桌后正中间的一张扶手椅里,一只手套着夹板,架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方面坐着扬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德·劳大老头,他是整个波兰种族、特别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左面是两个年纪较轻的法师,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邓维尔特故意请他们来亲眼看他制服一个心腹之患的仇人,同时共享他们共同策划、共同促成的这个阴谋的果实。他们身穿柔软的黑衣服,腰边挂着便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他们满怀高兴,十分自信、骄傲而极其蔑视地瞧着尤仑德。这就是他们一向用以对待弱者和战败者的神气。
沉默了很久,因为他们要饱看一下他们一向所畏惧的这个人,现在他站在他们面前,头搭拉到胸前,像一个忏悔者似的穿着粗麻布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于,绳上挂着他的剑鞘。
他们分明打算让尽可能多的人亲眼目睹他受辱的场面,因为通向其他各个房间的边门正敞开着,谁高兴进来就可以进来,几乎半个大厅都挤满了武装人员。他们全都十分好奇地望着尤仑德,大声交谈,对他评头品足。
但是他一看到这些人,反而信心十足,因为他心里想:
“如果邓维尔特不打算履行他的诺言,他就不会召集这么多人来作见证了。”
这时候邓维尔特把手一扬,制止了全场的喧哗;然后向一个武士作了一个手势,这个武士就走到尤仑德跟前,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绳索,把他向桌子跟前拖近了几步。
邓维尔特得意扬扬地望着在场的人,说道:
“你们看,宗教的威力如何击败了愤怒和骄傲。”
“天主保佑,永远如此!”在场的人同声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静默,过了一会,邓维尔特向犯人发话了:
“你过去像一条疯狗似的咬骑士团,因此天主使你像条疯狗似的站到我们面前来,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来恳求慈悲和怜悯。”
“别把我比作狗,‘康姆透’,”尤仑德回答,“因为这样一来,您就未免要把那些同我交过手又在我手下战死的人的荣誉给贬低了。”
那些武装的日耳曼人听了这话,就窃窃私语起来:不知道是这番大胆的回答激起了他们的愤怒呢,还是他们被这答话的正义性所感动了。
但是,“康姆透”对他这番话大为不满,嚷道:
“你们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是这么傲慢而骄矜,对着我们眼睛吐唾沫哩!”
尤仑德举起双手,好像祈求上天作证似的,一面摇头,一面回答:
“天主知道我的傲慢已经留在你们城堡的大门外边了;天主看得清清楚楚,也会判断,你们这样辱没我的骑士尊严,是否也在侮辱你们自己。凡是束着骑士腰带的人,都应该尊重一个贵族的荣誉。”
邓维尔特皱紧了双眉,但就在这时候,城堡的小丑把锁住熊的那根链条弄得咔嗒咔嗒响,大声喊道:
“讲道啦!讲道啦!玛佐夫舍的传教师来了!听啊!听讲道啊!”
接着,他转向邓维尔特说道:
“阁下!罗森汉姆公爵碰到他的侍仆过早把他唤醒、请他去听讲道的时候,就要那侍仆把钟绳一节一节地吃下去。这个传教师的脖子上也有一条绳索——要他把绳索吃掉以后再讲道吧。”
说了这话,他颇为担心地注视着“康姆透”,因为他摸不准“康姆透”会大笑起来呢,还是听了他这番不合时宜的话,会把他鞭打一顿。但是那些虔诚的法师们,碰上他们自知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甚至谦逊礼让,面对着一个失败者,却又肆无忌惮;因此邓维尔特不但向这个驯兽的小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嘲弄,而且他自己也突然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粗野态度破口大骂起来,使得年轻的侍从们脸上都流露出惊诧的神情。
“别抱怨你受了侮辱,”他说,“要是我把你送进狗窝去,又怎么样呢,骑士团的看狗人也比你这骑士强!”
于是那个受到鼓舞的小丑又叫喊起来:“拿马刷子来,给我刷刷熊毛,它回头也会用它的爪子梳你的乱毛的。”
他这话一出口,马上引得哄堂大笑,有一个声音在这些法师身后喊道: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在湖上割芦苇了!”
“还可以用你的尸体去捉蟹!”另一个喊道。
第三个人接着说道:“你现在就去把那吊死的窃贼身上的乌鸦赶走吧!活儿够你干的呢。”
他们就这样取笑着他们曾经引为恐怖的尤仑德。这群人逐渐高兴起来了。有几个离开桌于,走到这俘虏跟前,细细地端详他,一面说:
“原来这就是斯比荷夫的那头野猪,他的獠牙已经被我们的‘康姆透’敲掉了;他的猪嘴准在冒着口沫;他很想把什么人撕得粉身碎骨,可惜办不到。”
邓维尔特和其余的法师们,原想使这场审问成为一场严肃的法庭开庭的场面,现在看到事态的发展完全变了样,也就从凳上站了起来,跟那些走到尤仑德跟前的人混在一起了。
扬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对这番情景很不满意,但“康姆透”本人却说道:
“乐吧,还会有更开心的事呢!”
同时他们也开始向尤仑德张望起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在以前,无论哪一个骑士,哪一个仆从,要是离得这样近来看他,那么一看之下就永远张不开眼睛了。有些人说:
“虽然他的麻衣下面还穿着皮衣服,但还是看得出他的肩膀很阔;把他用豌豆秸裹起来,还可以拿到乡下币集上去展览呢。”
其余的人又喊着拿麦酒来,要使这一天过得更加兴高采烈。
没多大工夫,一只只的酒壶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阴暗的大厅上到处都是从壶盖下溢出来的泡沫。兴致勃勃的“康姆透”说道:
“这才对头,让他别以为他的丢脸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又走到他跟前,用锡酒杯碰碰他的下巴,说道:
“你要喝吧,玛朱尔的猪嘴!”有些人把酒倒在手掌心里,洒进他眼睛里去。尤仑德站在他们中间,目瞪口呆,任人棱辱,到最后他显然忍无可忍了。他向着齐格菲里特老头走过去,大吼一声,盖过了大厅里一切嘈杂的声音:
“凭着救主的受难和灵魂的拯救,把孩子还给我!这是你们答应过的。”
他想去抓住这个老“康姆透”的右手,但“康姆透”立即缩回了手,说道:
“去你的,囚犯!你要干什么?”
“我释放了贝戈夫,亲自来到这里,因为你们答应过要把留在这里的孩子还给我。”
“谁答应过你的?”邓维尔特问道。
“是您答应过的,‘康姆透’!只要您还有良心!”
“你找不到证人;不过,如果这只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信用问题,那末证人也不必要。”
“那就凭您自己的信誉,凭十字军骑士团的信誉吧!”尤仑德喊道。
“那我就把你的女儿还给你!”邓维尔特回答,一面向着在场的人,说道,“他在这里所受到的遭遇,根本谈不上是对他的暴戾和罪孽的惩罚,不过是毫无恶意地和他开开玩笑而已。我们既然答应过,只要他亲自来向我们表示屈服,就交还他的女儿,你们要知道,一个十字军骑士说的话就像上帝说的话一样,说到就做到,因此那个由我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姑娘,马上就释放;至于他自己,一俟他好好地忏悔了他过去反对骑士团的一切罪行,我们也可以放他回去。”
这一席话,使得有些人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知道邓维尔特的为人,知道他对尤仑德的深仇宿恨,想不到他会这样宽大。因此齐格菲里特老头,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法师,都一边望着他,一边惊奇地扬着眉、蹙着额,他却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疑惑的神情,说道:
“我会派卫队把你女儿送回去的,不过你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的卫队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付出了赎身金以后,才让你回去。”
尤仑德本人也有点惊讶,因为他已经丝毫也不指望自己的牺牲对于达奴莎会有什么用处;因此他望着邓维尔特,几乎是感激地答道:
“愿天主报答您,‘康姆透’!”
“你可认得骑士团了吧,”邓维尔特回答他说。
“天主慈悲!”尤仑德回答:“但是我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了,请许可我见一见我的女儿,为她祝福一下吧。”
“好,不过要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相见,让我们善良的信念和慈悲得到见证。”
于是他吩咐站在身旁的侍从去把达奴莎带来,他自己则走到那站在他周围的德·劳夫、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跟前,急忙而热烈地交谈了一阵。
“我不反对您这样做,但是您原来的打算并不是这样。”齐格菲里特老头说。
那位以勇敢和残暴出名的急性于罗特吉爱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您不但要释放那姑娘,连那条魔鬼似的恶狗也要放他走,这不是让他再咬人么?”
“现在他就不那样咬人哩!”戈德菲列德支持他道。
“嗨!他得付赎金!”邓维尔特懒洋洋地回答。
“即使他把一切财富都交出来,不出一年,他就会从我们这里加倍抢回去的。”
“我不反对放走这姑娘。”齐格菲里特又说了一遍:“但是这头狼还是要叫骑士团的羊遭殃呢。”
“可我们的诺言呢?”邓维尔特反问道,一面大笑着。
“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邓维尔特耸耸肩。“你们还乐得不够么?”他问道。“还想再乐一乐么?”
人群又去围着尤仑德,在他面前自夸自赞,颂扬邓维尔特的正直举动,说这个举动使骑士团大为增光。
“敲骨吸髓的凶手!”城堡弓箭手的队长说。“你们异教徒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基督的骑士!”
“你喝过我们的血吧?”
“我们对你以德报怨。”
他们这些话里面所包含的骄横或蔑视,尤仑德概不理睬;他高兴得睫毛也润湿了。他想,马上就可以看见达奴莎了,他确实是靠了他们的恩惠才见得到她的;因此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注视着那些说话的人,终于说道:
“不错!不错!我过去对你们很不好,不过……并没有什么阴谋。”
这时大厅的另一端,有人喊道:“他们把姑娘带来了!”大厅里立刻静寂无声。士兵们散到两旁去,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尤仑德的女儿;由于邓维尔特行动秘密,大多数人甚至还不知道她在城堡中呢;那些知情的人就相互低声谈论着她惊人的美貌。所有的眼睛都极其好奇地向着她即将出现的那道门望去。
这时候一个侍从先出现了,后面是骑士团里大家都认得的那个修女,就是骑马到森林行宫去过的那个妇人。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衣的姑娘,蓬松的头发用一根带子束住,罩在额上。
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尤仑德开头向女儿一头扑去,一下子却又倒退几步,脸白得像亚麻布,站在那里,吃惊地望着那个作为达奴莎还给他的女子,她的头很长,嘴唇发青,一双眼睛又是呆瞪瞪的。
“这不是我的女儿!”他用一种吓人的声音说。
“不是你的女儿么?”邓维尔特喊道。“凭着巴德邦的圣里鲍鲁舒的名义起誓!要末是我们从强盗那里救出的不是你的女儿,要末是什么巫师把她变了形,因为在息特诺没有别的姑娘了。”
齐格菲里特老头、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连忙交换着眼色,他们非常佩服邓维尔特的狡猾,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尤仑德已经用一种恐怖的声音叫喊道:
“她在的,她在息特诺!我听见过她唱歌,我听见过我的女儿达奴莎的声音!”
邓维尔特听了这话,转身向着在场的人,沉着而直截了当地说:
“我把你们所有在场的人都当作见证,特别是您,杨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还有你们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两位法师,我按照我的诺言和誓约,把这个姑娘归还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据被我们打败的强盗们说,她就是他的女儿。如果这不是她——那就不是我们的错了,毋宁说这是出于天主的意旨,是他要这样把尤仑德交到我们手里来的。”
齐格菲里特和两个年轻的法师点点头,表示他们听见了,如有必要,叶以作证。于是他们又连忙交换了一个眼色,因为这实在大出他们所料:俘虏了尤仑德,不放还他的女儿,表面上仍然做到了信守诺言;有谁能做得到呢?
但是尤仑德双膝跪下,苦苦哀求邓维尔特说,他凭玛尔堡的所有的圣物,凭他祖先的遗骸哀求他把女儿归还给他,而不要采取背信弃义的骗子和叛徒的行径。他的声调里饱含着绝望和真诚,使得有些人也怀疑其中是否有背信弃义的行为,有些人则认为莫非真有什么巫师把这姑娘变了形了。
“天主看到您的背信弃义!”尤仑德喊道。“为了救主的创伤,为了您逝世的时刻,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立刻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向邓维尔特走去,仿佛要去抱住他的双膝似的;他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他的声调里一忽儿含着痛苦和恐怖,一忽儿含着绝望,一忽儿又含着威胁。邓维尔特听到他当众骂他背信弃义,就嗤着鼻子,满脸通红,终于大发脾气了;他为了彻底踩死仇人,就走前一步,向着这不幸的父亲俯下身子,咬紧牙关地对着他耳朵低声说道:“如果我会把她还给你,除非叫她肚皮里带着我的私牛子一起走……”
就在这一刹那间,尤仑德像头野牛似的咆哮起来,双手抓住邓维尔特,把他高举在空中。
大厅里刚刚响起一声恐怖的呼喊:“饶命啊!”“康姆透”的身体已经被猛力地扔在石头地上,脑浆从粉碎的脑壳里迸射出来,溅在旁边的齐格菲里特和罗特吉爱身上。尤仑德向那摆着武器的墙边飞跃过去,拿起一口巨大的宽柄宝剑,像一阵狂风似地冲向吓得呆若木鸡的日耳曼人杀去。这些人向来过惯了打仗、屠杀和流血的生活,但是他们都吓破了胆,惊魂稍定,这才开始逃避,有如一群绵羊碰到一只扑人的狼。大厅里响彻了恐怖的呼喊声、脚步声、打翻了的器皿的叮咚声、仆役们的号叫声、熊的咆哮声(这头熊从驯熊者手里挣脱出来,爬上一扇高窗),还有吓得发抖的嚷嚷着拿矛拿盾。拿武器拿石弓的叫喊声。终于武器闪闪发光,多少把锐利的刀口都向着尤仑德刺去,但是他什么都不在乎,反而发疯似地向他们冲过去,这就开始了一场空前未有的混战,与其说是比武,还不如说是屠杀。年轻而暴躁的戈德菲列德法师第一个来拦截尤仑德的去路,却让尤仑德的武器闪电似地一晃,把他的头、手和肩呷骨都劈了开来;继他之后被尤仑德斫倒的是弓箭手的队长和城堡的总管,封·勃拉赫特和英吉利人胡格斯。胡格斯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委,而且怜悯尤仑德和他的苦难的遭遇,只是在邓维尔特被打死以后才拔出武器来的。其余的人一看到这个人的可怕的力量和暴怒,就紧挨在一起,以便合力抵抗,但是这个打算反而招来更大的伤亡,因为尤仑德怒发冲冠,双眼通红,全身是血,喘息连连,又气又急,狠狠地挥起剑来向那群败阵的人们斫呀,刺呀,劈呀,好不厉害,顿时把他们一个个杀倒在地上,到处溅满了一摊摊的血,好像一阵风暴把小丛林和大森林都一古脑儿连根掀翻了。接着就是一个极其可怖的时刻,仿佛这个可怖的玛朱尔人单身独人也能把他们统统杀光似的。这些武装的日耳曼人就像一群狂吠的猎犬,没有猎人的帮助,就无法敌得过一头凶猛的野猪;他们在这场战斗中,实在抵敌不过尤仑德的威力与凶悍。同他战斗,即使不送命,也是一败涂地。
“散开!包围他!从后面打!”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尖声叫喊道。
于是他们就在大厅里散开来,像田野上一群椋鸟遇到一头弯钩鼻的鹰隼从高处猛扑下来似的,但是他们无法包围他,因为在战斗方酣的时候,他不但不找一个防守的地点,反而沿着四壁追赶他们,谁要是给他赶上了,就像遭雷击似地送了命。他的屈辱、绝望、沮丧都化作了一种拼死血战的渴望,仿佛把他那天生可怕的体力增加了十倍。这口宝剑,十字军骑士团中力气最大的骑士使起来也得用双手,他挥动起来却轻如羽毛。他已经把生命、逃生都置之度外了;他甚至没有求胜的愿望;他只要复仇,像一场火,或者像一条决了堤的河流,盲目地冲毁一切阻挡它奔流的障碍物。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狂乱的破坏者,刺激着、斫劈着、践踏着、屠杀着、消灭着仇人们。他们无法从他身后去伤害他,因为一开始他们就追不上他;那些普通士兵甚至不敢走近他背后;他们知道,万一他回过身来,准就没命。其余的人都吓破了胆,他们认为一个普通人决没有这么厉害,同他们交手的这个人一定有神力帮助。
但是齐格菲里特老头以及同他一起的罗特吉爱法师,冲到大厅的一排大窗户上面的回廊上去了,并且招呼其余的人跟着他们到那里去避一避;这些人都连忙走上去,于是在一道狭窄的楼梯口,你挤我撞,都想尽快挤上去,要从那里来攻打这个力大无比的骑士,因为他们觉得,再也无法同这个骑士肉搏了。
终于最后一个人把那扇通向回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下边只留下尤仑德一个人了。他听到了回廊上一阵阵的欢欣而得意的声音,不一会沉重的橡木板凳和装着火把的铁环纷纷落到这位骑士身上。一件东西投来,正好击中了他的前额,打得他血流满面。同时高大的正门打开了,从上面窗户向院子里喊来的仆从一齐拥人大厅,都拿着矛、戟、斧、石弓、木桩。棒、绳索以及他们在匆忙间随手拿到的各式各样武器。疯了似的尤仑德用左手抹掉脸上的血,免得挡住视线,鼓足全力向着这一大群人冲了过去。大厅里又响起了呻吟声,铁器撞击声,咬牙切齿声以及被击毙的人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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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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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同一个大厅里,当天晚上,桌上坐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他在邓维尔特死后暂时掌管息特诺,坐在他旁边的是罗特吉爱法师,尤仑德以前的囚犯德·贝戈夫骑士,以及两个青年贵族——见习修道士,不久就要披上白斗篷了。冬季的风暴在窗外咆哮,摇动着铅制的窗框;在铁环里燃烧着的火把,火光摇曳不定,风不时地把阵阵烟雾从壁炉里倒吹进大厅。这些法师虽然是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却都默不出声;因为他们正在等着齐格菲里特说话,而他呢,却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他灰白的低垂的头上摸来摸去,阴郁地坐在那里,脸朝向照不到火光的地方,心里在转着阴暗的念头。
“我们要商量些什么呢?”罗特吉爱法师终于发问了。
齐格菲里特抬起头来,望了望这个说话的人,一面从沉思中苏醒过来,说道:
“要商量商量这一次的失败,估量估量大团长和神甫会将说些什么,还要商量一下,如何使我们的行动不至于给骑士团造成损失。”他又住口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四下一望,翕了下鼻孔,说:“这里还有一股血腥气。”
“并没有,‘康姆透’,”罗特吉爱回答:“我已经吩咐他们擦过地板,用硫磺熏过了。这是硫磺气味。”
齐格菲里特用奇特的目光望了一下在场的人,说道:“愿天主怜惜已故的邓维尔特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灵魂!”
他们都明白这个老头之所以恳求天主怜惜他们的灵魂,是因为一提到硫磺,他就想到了地狱;因此他们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同声回答道:“阿门!阿门!阿门!”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风在怒吼,窗框在卡嗒卡嗒作响。
“‘康姆透’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遗体在哪里?”这老头儿问道。
“在小教堂里,神甫们正在为他们念连祷。”
“已经把他们放在棺材里了么?”
“放进去了,只是‘康姆透’头上还盖着布,因为他的脑壳和面孔都给打烂了。”
“其余的尸体都在哪里,那些受伤的人在哪里?”
“其余的尸体都放在雪地里,一面让它们给冻硬,一面正在为它们做棺材,受伤的都送到医院里去了。”
齐格菲里特又用双手掠一掠头发。
“他单身一个人竟会造成这种局面!……天主呀,但愿骑士团日后同这个豺狼似的民族大战的时候,能够获得您的保佑!”
听了这话,罗特吉爱的眼睛往上一抬,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在维尔诺听说,沙姆鲍兹的执政官同他兄弟——大团长这样说:‘如果您不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消灭,把他们连根扫除,我们和我们的民族就要遭殃。’”
“愿天主赐予这样一场战争,同他们决一胜负!”一个贵族见习修道士说。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阵,仿佛想说:“你今天很可以同他们那一名骑士决个胜负嘛,”可是,看到这个见习修道士那副矮小而年轻的身材,又想起了他自己虽然以勇敢出名,却也不愿意出头露面,自招毁灭,于是就忍住了,改口问道:
“你们谁看见了尤仑德?”
“我,”德·贝戈夫回答。
“他还活着么?”
“活着。他依旧躺在我们把他绊倒的那张网里。他醒来的时候,仆役们要打死他,但是神甫不答应。”
“不能打死他。他在他国内名望太大了,打死了他势必会引起舆论大哗,”齐格菲里特答道。“也不能把已经发生的事隐瞒起来,因为见证太多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说,怎么办呢?”罗特吉爱问道。
齐格菲里特沉思了一会,说道:
“您,高贵的德·贝戈夫伯爵,到玛尔堡去见大团长。您曾经在尤仑德的奴役下吃过苦头,现在又是骑士团的一位客人;因此凭了这个身份,加上您用不着替教士们说好话,他们会更相信您。您去把您亲眼看到的情况说出来,就说邓维尔特从边界上的一帮强盗那里救出了一个姑娘,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就通知了尤仑德,尤仑德赶到了息特诺,下文如何,您自己有数。”
“请原谅,虔诚的‘康姆透’,”德·贝戈夫说。“我在斯比荷夫作了奴隶,受过无限的痛苦,作为你们的客人,我很乐意为你们作证;但是为了使我的灵魂获得平静,请告诉我:究竟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息特诺,究竟是不是邓维尔特的背信弃义惹得她的父亲发了疯呢?”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迟疑了一会儿,没有作答;他天生对波兰民族有深仇宿恨;他的残暴胜过邓维尔特;他贪婪成性,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就更加骄傲和贪心,但他并不喜欢诡诈。他这一生中最最痛苦和悲哀的莫过于这样一件事:由于十字军骑士团漫无法纪和横行霸道,施弄阴谋诡计已成为骑士团生活中最普遍和不可避免的现象了。因此德·贝戈夫这一问触动了他的痛处,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邓维尔特已经到了天主那里,天主自会裁判他。至于您,伯爵,如果他们征求您的意见的话,您高兴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吧。如果他们问起您所看到的情形,您就说,在我们用一张网兜住这个野人之前,您不仅已经看到好些人受了伤,还看到了九具尸体躺在地上,其中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封·勃拉赫特和胡格斯,以及两个贵族青年……愿天主赐他们永恒的安息。阿门!”
“阿门!阿门!”两个见习修道士又说了一遍。
“还要说,”齐格菲里特补充道,“邓维尔特虽然想要制服骑士团的这个敌人,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先向尤仑德动过武。”
“我只说我亲眼目睹的事。”德·贝戈夫回答。
“请在午夜之前赶到小教堂;我们要到那里去为死者的灵魂祈祷,”齐格菲里特说。
他向德·贝戈夫伸过一只手去,表示致谢和告别;他想留下来单独同罗特吉爱法师再商议一下,他钟爱罗特吉爱,也非常信赖他。德·贝戈夫告退之后,他又把两个见习修道士打发出去,借口要他们去监制被尤仑德打死的普通仆从们的棺木。等他们走了出去,门一关上,他就生气勃勃地转向罗特吉爱,说道:
“你听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决不能让人知道尤仑德的真女儿在我们这里。”
“这不难办到,”罗特吉爱回答,“因为除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我们两人,和看守她的那些仆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邓维尔特早已下令把那些带她到这里来的人毒死的毒死,吊死的吊死。卫戍部队中有些人对这件事有些怀疑,但他们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们的过错呢,还是当真有什么巫师把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很好,”齐格菲里特说。
“我刚才又想到,高贵的‘康姆透’,既然邓维尔特已经死了,我们是否可以索性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岂不等于向全世界承认,我们一面同玛佐夫舍公爵和睦相处,十分融洽,一面却从他的朝廷里劫走了公爵夫人的养女和她钟爱的宫女么?不行,万万不行!决不行!……人们看见过我们同邓维尔特一起到过公爵的朝廷;而且医院骑士团大团长是他的亲戚,也知道我们什么事总是大家一起于的……如果我们归咎于邓维尔特,他要为他洗刷身后的名声呢……”
“那末我们得商量一下该怎么办,”罗特吉爱说。
“必须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否则我们必定倒霉!如果我们放回尤仑德的女儿,那末她自己就会说,我们并不是从强盗那里把她抢过来的,而是劫走她的人直接把她带到息特诺来的。”
“这是一定的。”
“问题不仅在于责任。天主证明,单单由我一人担当责任,我也不在乎。问题是:公爵会向波兰国王申诉,他们的代表准会到各地朝廷去诉说我们的暴行,我们的不义和我们的罪愆。只有天主才知道骑士团将会因此受到多大的损失!大团长本人如果知道真相的话,也会下令叫我们把这姑娘藏起来的。”
“即使如此,如果那姑娘失踪了,他们就不会指控我们么?”罗特吉爱问道。
“不!邓维尔特法师是个很狡猾的人。你不记得么,他早就逼迫尤仑德接受了这么一个条件:他不但应该亲自到息特诺来,还应该预先向大家宣告,并写信告诉公爵说,他此行是向强盗去赎取他的女儿,而且他知道他的女儿并不在我们这里。”
“对!不过话虽如此,可是息特诺发生的事,我们又该怎样辩解呢?”
“我们可以说,我们知道了尤仑德正在找他的女儿,恰巧我们从强盗手里夺到了一个姑娘,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便通知了尤仑德,以为这姑娘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谁知他来到这里,一看见她,就好像邪魔附上了身似的,发起疯来,使许多无辜的人流了血,恐怕打一次仗也不会流那么多血的。”
“确实,”罗特吉爱回答,“您说的全是经验丰富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们把一切罪过都推托在邓维尔特身上,他的罪行也总会落到骑士团身上,因而也等于落到我们大家身上,落到神甫会和大团长本人身上;所以我们必须表明我们的清白无辜,必须把一切都说成尤仑德和波兰人的过错,他们跟魔鬼的勾搭……”
“到那时候,谁愿意来裁判我们,就让他来裁判吧;教皇也好,罗马皇帝也好!”
“是啊!”沉默了一阵子,罗特吉爱法师问道:
“那我们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
“我们来商量商量。”
“把她交给我吧。”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眼,答道:
“不!听着,年轻的法师!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决不可信任任何男人或女人,也不可信任自己。邓维尔特所以受到了天主的惩罚,因为他不但想要为骑士团伸冤报仇,还要趁机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您错看我了!”罗特吉爱辩白说。
“别太自信了,”齐格菲里特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你的肉体和灵魂都会软化,而那个强悍的种族有朝一日也会将它的膝盖沉重地压在你的胸口,使你站都站不起来。”于是他第三次阴郁地用手撑住头,显然是一心在同他自己的良心谈话,一心只想到他自己,因为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我心里也为了太多的人流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眼泪而感到十分沉重……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当我看到光用武力不会成功的时候,我就毫不迟疑地寻求别的办法;但是等到我将来站在全能的天主面前受审判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那样做是为了骑士团,至于我自己呢——随便怎样都可以。’”
说完这话,他就双手伸到胸口,解开黑布长袍,露出了一件麻衣。接着,他又用双手按住太阳|茓,仰起了头,抬起眼睛,大声喊道:
“别再放荡淫佚,赶快磨练身心,因为即使现在,我也看见天空里那雄鹰的白色羽毛,看到它的爪子染着条顿人的鲜血!……”
不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哗啦一声震开了回廊上一扇窗子,整个大厅里充满了风暴夹着雪片的怒号声、呼啸声。
“凭天主、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是个多么不祥的夜晚啊,”这个条顿老头说。
“一个魔鬼之夜,”罗特吉爱回答。
“有神甫给邓维尔特守灵么?”
“有……他没有忏悔就去世了……愿天主怜悯他!”
于是两人都不说话了。然后罗特吉爱叫了几个小厮来,吩咐他们关好窗户,点上火把;等他们走后,他又问道:
“您打算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您要把她从这里带到扬斯鲍克去么?”
“我要把她带到扬斯鲍克去,我要根据骑士团利益的需要来处置她。”
“那我做些什么呢?”
“你有勇气么?”
“我做过什么事使您怀疑我的勇气呢?”
“我不怀疑,因为我了解你,我所以爱你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就是为了你的勇气。那末,你就到玛佐夫舍公爵的朝廷去一趟,把这里发生的事按照我们商量的结果说给他们听。”
“我能去自招灭亡么?”
“你应该去,只要你的灭亡会给圣十字架和骑士团带来光荣。不!你不会招致灭亡的。他们决不会加害于一个客人:除非有人向你挑战,像那个年轻的骑士向我们大家挑战一样……除非是他,或是另外什么人,但是这并不可怕……”
“天主保佑!但是他们反正会逮住我,把我关到地牢里去。”
“他们不会那么做。记住,尤仑德有一封信给公爵,而你又是去控诉尤仑德的。你一五一十把他在息特诺所干的一切都说出来,他们一定会相信你……是我们先去通知他有这么一个姑娘的;我们先请他来见她,他来了,发了疯,摔死了‘康姆透’,杀了我们不少人。你就这样去说,他们能拿什么话回你呢?邓维尔特的死必然会传遍玛佐夫舍。因此他们提不出控诉了。他们当然要寻找尤仑德的女儿,但是既然尤仑德本人都写信说她不在我们这里,那他们就不会怀疑是我们劫走的了。必须大胆地面对他们,封住他们的口,要知道他们准会这么想的:如果我们真有错,我们就没有人敢到他们那里去了。”
“不错!我等邓维尔特下了葬就动身。”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一切处理得当,他们不但不会拘留你,少不得把尤仑德这个人也放弃不要了,免得我们说:‘请看,他们如此对待我们!’”
“我们还必须向所有的朝廷申诉。”
“医院骑士团大团长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会这样做的,何况他又是邓维尔特的亲戚。”
“但是,如果那个斯比荷夫的魔鬼活了下来,又获得了自由呢?……”
齐格菲里特眼睛里露出了狠毒的神色,缓慢而着重地答道:
“即使他获得了自由,也决不会让他说出片言只语来控告骑士团。”
他于是又开始指点罗特吉爱,该在玛佐夫舍的朝廷上说些什么,提出些什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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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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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罗特吉爱法师还没有到华沙,息特诺所发生的事件已经传到了华沙,引起了惊奇和不安。无论是公爵本人,或是朝廷中任何官员,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刚要拿着公爵的信动身到玛尔堡会,斯比荷夫的主人却来了一封信。公爵本来在信上狠狠地指责了边界上强横的“康姆透’们抢走达奴莎的行为,并且以一种迹近威胁的口吻要求立即归还达奴莎,谁料尤仑德的信上却说什么抢走他女儿的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边界上的普通强盗,只要付出赎身金,她立即就会获得释放。既是如此,公爵的信使便没有出发;谁做梦都想不到十字军骑士是会以尤仑德女儿的生命相威胁,强迫尤仑德写出这封信来的。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强盗怎么会劫走姑娘,因为边界上的各帮强盗,他们既是公爵的臣民,又是骑士团的臣民,一向都是在夏季才互相攻打,但是一到冬季,由于积雪会泄露他们的足迹,从来也不这样做。他们还常常抢劫商人,或者打家劫舍,绑老百姓的票,劫掠牲畜,但是胆敢侵犯公爵本人,劫走他的养女,而且这被劫走的姑娘又是一个力大无比、人人害怕的骑士的女儿,这是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点以及其他的疑点,都由尤仑德亲自签盖的信件作了解答,而且信是由一个大家都认识的斯比荷夫人送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怀疑便又不能成立了;公爵发了一通从来没有过的大脾气,命令在他公国的整个边界上搜捕强盗,同时要求普洛茨克的公爵同时进行搜捕,决不让那些胆大妄为之徒逍遥法外。
正在这时传来了息特诺出事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这里,已是扩大了十倍。据说,尤仑德先单枪匹马去城堡,夺门而入,一路斫杀进去,守军惊惶失措,只得向邻近各城堡求援,请来杰出的骑士和武装的步兵,他们经过了两天围攻之后才得重新进入城堡,杀了尤仑德和他的同伙。还说,那支军队眼看就要越过边界,进入公国,必然要引起一场战争。公爵听了这些传说,并不置信,因为他知道,如果十字军骑士同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他们的大团长总会理解到使玛佐夫舍的两个公国的力量保守中立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因为大团长很明白,万一十字军骑士敢向他或者向普洛茨克公国宣战,那就谁也阻挡不了波兰王国出兵相援,而大团长是害怕这样一场战争的。大团长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他竭力想拖延一下,因为一则他素Xing爱好和平,二则要同强盛的亚该老的军队交战,必须积蓄力量,到目前为止,骑士团还没有具备足够的力量,同时,他不仅要取得日耳曼的、而且也要取得整个西方的公爵们和骑士界的援助。
公爵并不怕战争,不过他想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应当怎样看待息特诺的事变,达奴莎的失踪,以及从边界传来的那些流言。因此尽管他痛恨十字军骑士,但是有天晚上,当弓箭手的队长来报告他说,骑士团有一个骑士来求见的时候,他倒感到高兴。
公爵傲然接见了他,尽管他立即认出来者是到过森林行宫的法师之一,可他还是假装不认识他,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华沙有何贵干。
“我是罗特吉爱法师,”这个十字军骑士回答。“不久以前,我曾荣幸地拜谒过殿下。”
“既然是骑士团的法师,为什么不佩戴骑士团的标帜呢?”
这骑士就向公爵解释说,他之所以不穿白斗篷,是因为穿了就一定会被玛佐夫舍的骑士俘虏或者打死;说是在全世界,在所有的王国和公国里,斗篷上的十字标记本来都会受到保护,获得人们的善意和礼遇,唯独在玛佐夫舍公国,佩戴十字标记的人却是自己找死。
公爵怒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因为十字标志的关系,”他说,“我们也吻十字架的,而是因为你们的恶行;至于说你们在别处受到人们较好的接待,那只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你们。”
公爵一看这骑士听了这些话,显得十分狼狈,就问道:“您既是从息特诺来,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息特诺来,知道那里发生的事,”罗特吉爱回答,“不过,我这回不是作为任何人的信使来的,只是因为阅历丰富的、虔诚的扬斯鲍克的‘康姆透’告诉我说:‘我们的大团长敬爱虔诚的公爵,信赖他的公正,因此我赶到玛尔堡去,你到玛佐夫舍去,去陈述我们的苦楚、屈辱和不幸。公正的公爵一定不会赞美一个和平的破坏者和一个残酷的侵略者,这人已经使得许多天主教徒流了血,仿佛他不是基督的仆人,而是撒旦的仆人。’”于是这个十字军骑士就开始叙述息特诺所发生的一切详情:他们如何从强盗手里救出一个姑娘,就叫尤仑德去看看那位姑娘是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尤仑德如何不感恩,反而发起疯来,打死了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英吉利人胡格斯、封·勃拉赫特和两个贵族侍从,至于被他打死的仆从,那就无法计数了;而他们却记住天主的戒律,不愿杀害他,“克耐黑特”只是迫不得已,才把这可怕的人兜在网里,他便拿起剑来砍自己,受了重伤;这使者最后还说到,就在发生殴斗的那天夜里,不仅在城堡里,而且在市镇里,人们都听到严冬的狂风怒吼声中响彻了吓人的大笑声和呼喊声:“我们的尤仑德!冒读十字架的罪犯!杀害无辜者的罪犯!我们的尤仑德!”
这整个叙述,特别是最后那几句话,给所有在场的人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全都感到可怕。他们简直给吓坏了,唯恐尤仑德真个是招来了”魔鬼作助手,于是大家都悚然不语。但是当时在场的公爵夫人,因为她深爱达奴莎,为了她而感到无法安慰的忧伤,就向罗特吉爱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骑士,您刚才说,你们救出了那个姑娘以后,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因而就召他到息特诺去,是么?”
“是的,敬爱的公爵夫人,”罗特吉爱回答。
“你们曾经在森林行宫中看见过尤仑德的女儿同我在一起的,那你们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罗特吉爱法师给问住了,因为他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公爵站起身来,严厉地望着这条顿人,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雅杰尔尼查的雅斯柯和玛佐夫舍其他的骑士们都立即跑到这教士跟前,一再以威胁的语调问道:
“你们怎么会这样想?说啊,日耳曼人!怎么会这样呢?”
罗特吉爱法师定了一下神,这才说道:“我们教士向来是不正眼看女人的。在森林行宫中有许多宫女同公爵夫人在一起,我们并不知道哪一位是尤仑德的女儿。”
“邓维尔特知道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他在打猎的时候还同她说过话呢。”
“邓维尔特现在去见天主了,”罗特吉爱回答,“关于他,我只能这样说,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他棺材上看到了一束盛开的玫瑰花;严冬腊月,这决不是人力所能办得到的。”
又是寂静无声。
“你们是怎么知道尤仑德的女儿被劫的呢?”公爵问道。
“只因事情本身十分邪恶、天理难容,所以传到我们耳里来了。因此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就吩咐做谢恩祈祷,因为从森林行宫中被劫夺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而不是您殿下的亲生女儿。”
“但我还是弄不懂,你们怎么会把一个乡下姑娘错当做尤仑德的女儿呢?”
“邓维尔特对我们说过:‘撒旦常常出卖他自己的仆役,所以也许他使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些强盗可是粗人,假造不了卡列勃的笔迹和尤仑德的印记。谁干得了这事呢?”
“魔鬼。”
于是大家又都无言以对了。
罗特吉爱锐利地望着公爵的眼睛,说道:“的确,这些问题就像一把一把的剑戳在我的胸口,因为这些问题里边含着怀疑和不信任。但是我信赖天主的公正和真理的力量。请问公爵殿下:难道尤仑德本人也曾怀疑那是我们干的么?如果他怀疑过,那末在我们召他到息特诺去之前,他为什么在整个边界上搜索强盗,想从他们那里赎回他的女儿呢?”
“这不错!”公爵说。“即使你们能隐瞒世人,可隐瞒不了天主。他开头怀疑过你们,但后来……后来,他又有另一种想法了。”
“请看真理的光明如何战胜黑暗吧,”罗特吉爱说,得意扬扬地向着大厅扫视了一下他以为条顿人的头脑比波兰人的头脑更机智,更有见识,波兰人只能永远做骑士团的牺牲品和猎物,正如苍蝇是蜘蛛的牺牲品和猎物一样。
因此他卸除了先前的伪装,走到公爵跟前,大声而强硬地说道:
“殿下,请赔偿我们的损失,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我们所流的眼泪和鲜血!那个恶魔一样的人尤仑德是您的臣民,因此凭着赐予一切君主以权力的天主的名义,凭着正义和十字架的名义,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所流的鲜血吧!”
公爵惊奇地望了他一眼。
“天呀!”他说,“你要求什么?如果尤仑德果真发了疯,使你们流了血,难道也要我来负责么?”
“他是您的臣民,殿下,”这条顿人说,“他的领地,他的村落和他囚禁过骑士团的仆人的城堡,都在您的公园里;至少得让他那些领地、产业和那座邪恶的城堡从此成为骑士团的财产。老实说,这也补偿不了我们已经流出的高贵的鲜血!老实说,这并不会使死者复生,但也许会平息天主一部分愤怒,洗刷掉整个公国由于不予赔偿而会蒙受到的耻辱。哦,殿下!骑士团到处拥有土地和城堡,这都是天主教公爵们出于恩惠和虔诚而赠送给我们的,只是在您的领地内我们还没有一寸土地。我们所受的欺凌,天主会帮助我们报复,您至少也得给我们一点赔偿,让我们也可以上达天主,说这里也居住着敬畏天主的人民!”
公爵听了这话,愈加惊奇;沉默了半晌,他才答道:
“天主啊!如果你们骑士团不是凭着我祖先的仁慈,又是凭着谁的仁慈才能拥有这一大片土地呢?以前属于我们、而现在都落到你们手里的土地、庄园、城堡,你们还不满足么?尤仑德的女儿还活着呢,因为你们还没有听到过她的死讯,你们就想要夺取这孤儿的嫁妆,要想拿一个孤儿的衣食来补偿你们的委屈么?”
“殿下,你既然承认我们受了委屈,”罗特吉爱说,“就请凭着你公爵的良心和你诚实的灵魂补偿这委屈吧。”
他心里又乐开了,因为他想:“现在,他们不但不会向我们提出控告,甚至还要考虑如何摆脱干系,回避整个事件了。谁也不会责备我们了,我们的声名依旧像骑士团的白斗篷一样洁白无瑕。”
就在这时,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老头说话了:“人们怀疑你们贪心不足,天主知道这怀疑是否公正,因为即使在这件事上,你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骑士团的荣誉。”
“对啊!”玛佐夫舍的骑士们都异口同声地喊道。于是这条顿人向前走了几步,傲慢地昂起了头,骄横地打量他们,说道:
“我不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里来的,我只是以这件事的见证人身份和骑士团的骑士身份来的,我随时准备甚至以自己的鲜血来保卫骑士团的荣誉直到我咽气为止!谁敢否认尤仑德自己的话,怀疑骑士团劫去了他的女儿——就让他捡起这骑士的手套,听从天主的裁判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他的骑士手套抛在他们面前,手套落在地上;但他们都默默无声地站着,因为虽然他们中间不止一个人想用自己的剑朝这条顿人的头劈下去,可都害怕天主的裁判。每个人都知道,尤仑德明明白白地说过,骑士团的骑士没有劫去他的女儿;因此他们全都在心里想,“罗特吉爱是有理的;决斗起来他会得胜。”
他显得愈加傲慢了,双手叉着腰,问道:
“果真如你们所说,谁来拾起这手套?”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突然走到大厅中央。他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看到,可是他早已在门口听着这场谈话,他抬起铁手套,说道:
“我来拾!”说着他就瞪眼紧瞅着罗特吉爱的脸,然后以一种雷鸣似的吼声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嚷道:
“当着天主的面,当着威严的公爵和全场骑士的面,我告诉你,你这个条顿人,你像一条狗似的对着正义和真理吠叫——我要向你挑战,到比武场上去决斗,徒步也好,骑马也好,使矛使斧,使短剑,使长剑,随便你挑选!不是谁打败了谁做奴隶就算数,而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到死方休!”
大厅里寂静得连苍蝇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的目光都转向罗特吉爱和这个向他应战的骑士。谁都认不出这个骑士是谁,因为他头戴铁盔,虽然没有钢罩,圆形的脸甲却一直罩到耳后,把面孔的上半部完全这没了,下半部也给遮得暗沉沉的。那个条顿人也同其余的人一样吃惊。惶恐。苍白和忿怒轮流出现在他脸上,像闪电掠过夜空一样。
他接住兹皮希科扔过来的铁手套,把它挂在他臂驯的钩上,说道:
“你是谁,敢向天主的正义挑战?”
对方于是解开颈甲,卸下头盔,突然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说道: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尤仑德的女婿。”
大家(包括罗特吉爱)都十分惊奇,因为除了公爵夫妇,维雄涅克神甫和德·劳许,谁都不知道达奴莎的婚事;那些条顿人本来就以为尤仑德的女儿,除了她父亲以外,就没有别的直系亲属来保卫她了。这时候德·劳许站了出来,说道:
“凭我骑士的荣誉,我担保他说的话忠实可靠;谁如果胆敢怀疑,这里是我的手套。”
这个胆大包天的罗特吉爱,这时候一肚子怨愤,本来也许连这个挑战都会接受的,但他猛然想到这个抛手套的人是个著名的骑士,而且又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只得强自克制;而且再加上公爵本人站起身来,皱紧双眉,说道:
“不许捡起这只手套,我也宣布这位骑士说的是真话。”
条顿人听到这话,连忙鞠了个躬,又向兹皮希科说道:
“如果你同意,那末就到比武场上徒步比砍斧吧。”
“我刚刚向你挑战的时候,就说过悉听尊便了,”兹皮希科回答道。
“愿天主让正义获胜!”玛佐夫舍的骑士都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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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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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朝廷,包括骑士和宫女,都很为兹皮希科担心,因为大家都喜爱他;而且根据尤仑德的信看来,谁都不怀疑,道理是在条顿人那边。况且大家都知道罗特吉爱是骑士团最著名的骑士之一。他的扈从万·克里斯特也许是故意在玛佐夫舍贵族中间宣扬说,他的这位主人在没有成为武装的教士之前,就曾经坐过十字军骑士团的荣誉席,荣誉席是只有那些曾经远征圣地,或者同巨人、龙、非凡的巫师作战得胜的世界闻名的骑士才能人座的。玛朱尔人听了万·克里斯特讲的这些话,又听他吹嘘他的主人曾经好几次一手握“米萃里考地阿”、一手握斧或剑、独自同五个敌手交战过,大家心里愈加为兹皮希科担忧起来了。有人说:“哦,要是尤仑德在这里多好啊,他对付两个也不在话下,至今还没有一个日耳曼人逃过他的手呢,但是这个青年人——可不行啊!——因为这个日耳曼人不论力气、年纪和经验,都胜过他。”
因此大家都懊恼自己没有接受那个挑战,认为要不是尤仑德的那封信,他们早就会接受挑战的,“都是为了害怕天主的裁判……”于是为了互相安慰起见,他们想起了玛佐夫舍以及一般波兰骑士的名字,那些骑士无论在宫廷的骑马比武中,或是在决斗中,不知打胜过多少西方骑士;他们特别提到了加波夫的查维夏,在信天主教的国家中简直没有敌得过他的骑士。不过,也有些人对兹皮希科抱了很大的希望,他们说:“可不能小看了他!听说他有一次就光明正大而令人钦佩地敲碎了好几个日耳曼人的头。”后来他们又看到兹皮希科的侍从——那个捷克人哈拉伐——的行动,信心就特别加强了。原来在决斗的前夕,这位年少气盛的随从,听到万·克里斯特在胡吹罗特吉爱那些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胜利,就一把抓住万·克里斯特的胡子,让他脸朝天,说道:
“如果当着大家撒谎不感到羞耻的话,那末就抬起头来再说一遍,让天主也听听!”
他拉住万·克里斯特的胡于的时间简直可以念完一遍“主祷文”;等到他放了对方,对方就问起他的门第出身,他说他的出身是“弗罗迪卡”,对方便向他挑战,要用板斧决斗。
玛朱尔人看到这种举动,心里很高兴,有些人又说道: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大概是不会手软的;只要真理和天主在这一边,那两只条顿狗就休想活命!”
但是罗特吉爱的话还是把大家迷糊住了,许多人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断定真理究竟是在哪一边,连公爵本人也都惶惑起来了。
因此在决斗的前一晚,他召了兹皮希科来商议,在场的只有公爵夫人。他问道:
“你拿得准天主会保佑你么?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把达奴莎抢去的?是不是尤仑德对你漏过什么回风?因为,你看,这是尤仑德的信,是卡列勃神甫的笔迹,还有他自己的印记,尤仑德明明说,他知道那件事不是条顿人干的。他究竟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说那不是条顿人干的。”
“那你怎能冒生命危险去恳求天主裁判呢?”
兹皮希科门声不响。但见他的嘴巴在抽搐,眼里含着泪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仁慈的殿下,”他说。“我们同尤仑德一起离开这里,在路上我向他承认我们结婚了。于是他悲叹着说,这也许是对天主犯了罪;等我告诉他这是天主的意旨的时候,他就放下了心,还原谅了我。一路上他只是说,除了十字军骑士,没有谁会抢去达奴莎,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就是那个给我送药到森林行宫来的女人,由另一个信使陪着来到斯比荷夫的。他们关起门来同尤合德进行谈判。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们交谈过之后,就连尤仑德自己的仆人都认不出尤仑德了,因为他的脸色简直像死人一样。他告诉我们:‘达奴莎不是条顿人劫去的,’他把德·贝戈夫和地牢里所有的囚犯都释放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后来他又独自骑马走了,一个战士或者仆从都不带……他说他是骑马去找强盗赎取达奴莎的,嘱咐我等着他。我就一直等着,最后就听到息特诺传来消息,说是尤仑德打死了日耳曼人,他自己也战死了。哦!仁慈的殿下!我在斯比荷夫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快要发疯了。我叫手下人都骑上马,要去为尤合德复仇,但卡列勃神甫说:‘您拿不下那个城堡,别去挑起战争。还是上公爵那里去,也许他们那里知道一点达奴莎的情况。’于是我就和哈拉伐赶来了,刚一来就听到那条狗在乱吠乱叫地说什么条顿人的委屈,尤仑德的发狂……我的殿下,我接受了他的挑战,因为是我先向他挑战的,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毕竟知道他们都是些凶险的撒谎者——不知羞耻,不顾荣誉,毫无信用!您只要想一想,仁慈的殿下,他们曾经刺死了德·福契,却想把罪名加在我的侍从身上!天主在上!他们像杀一头牛那样把他刺死了,却跑来跟您说什么要报仇、要赔偿!那末谁敢保证,他们不是先骗了尤仑德,现在又来欺骗您殿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达奴莎在哪里,但是我向他挑了战,因为即使我会送命,我也宁可死,而不愿没有最亲爱的达奴莎而活下去,全世界再没有比她更亲爱的人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猛地拉下头上的发带,头发顿时披了下来,落在肩上,他紧紧抓住头发,伤心地哭了起来。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因为失掉达奴莎,心里也很悲痛,看到他这样痛苦,自然十分可怜他,便把双手放在他头上,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安慰你,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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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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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并不反对决斗,因为按照当时风俗,他没有权力反对。他只是劝罗特吉爱写封信给大团长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是他自己先向玛朱尔的骑士们掷下铁手套,因而要同尤仑德的女婿决斗的,这尤仑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过战。
这个十字军骑士还向大团长解释道,如果认为他没有得到许可就跟人家决斗,那他这样做也是为了骑士团的荣誉,而免得引起恶意的怀疑,给骑士团招来耻辱;他罗特吉爱是随时都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这种耻辱的。信写好之后,他立即派了一个马夫送到边界,再由那里的驿站送到玛尔堡会;条顿人比别的国家早好几年就发明了驿站,并且在他们的领域内广泛使用。
这时候人们把庭院里的雪铲平踏结实了,还撒上了灰,以免决斗者给绊倒,或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整个城堡里都紧张异常。
骑士们和宫女们都非常激动,决斗前夕没有人睡过觉。他们说,骑马决斗,不论使矛,甚至用剑,结果大都是受伤;相反,徒步决斗,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头,结局总是要死人。大家都关心着兹皮希科,不过就是这些对他或对达奴莎特别友善的人,一想到人们纷纷传闻的那个条顿人的名声呀,高妙的武艺呀,就越发为他担心。许多宫女都在教堂里过夜。兹皮希科也在那里向维雄涅克神甫作了忏悔。她们一看到他那张简直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就彼此说道:“哎呀,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怎么能拿脑袋去挨日耳曼人的斧头?”于是她们越发热情地祈求天主帮助他。可是等到他天一亮起来,走过小教堂,到大厅去披甲戴胄的时候,她们又信心百倍了,因为尽管兹皮希科的面貌确实像个小孩,他的身躯却非常魁伟健壮,都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哪怕力大无比的对手,他也对付得了。
决斗就要在城堡里那个护廊回绕的院子里举行了。天大亮的时候,公爵和公爵夫人带着子女一起到来,坐在廊柱之间的正中央座位上,那里可以把整个庭院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些主要的宫廷侍从、贵夫人和骑士。护廊的各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仆役们都聚在积雪砌成的那堵墙后边,有的抱着柱子,有的甚至爬到屋顶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语:“愿天主别让我们的战士被日耳曼人打败!”
天气虽然又寒冷又潮湿,却是晴天;抬头只见满天空都是|茓乌,它们原来栖居在屋顶和塔楼上,如今听到这一片不同寻常的喧噪声,便拚命拍着翅膀,都在城堡上空盘旋。天气虽然冷,人们还是兴奋得汗水涔涔。宣告决斗者人场的号角一响,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锤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两对决斗者分别从比武场的两边侧门入场,在栅栏旁边停下。每个观众都屏声凝息,心里都在想,很快就要有两个灵魂飞向天庭门口,留在雪地上的将是两具尸体。一想到这里,妇女们的嘴唇和脸颊都一阵白一阵青;男人们眼睛都凝视着这两对敌手,好像凝视一道彩虹似的,因为每个人都想凭着双方的姿态和武装,预测哪一方会战胜。
那个十字军骑士穿戴着天蓝色的胸申,大腿上的铠甲和那顶没有放下脸甲的头盔,也都是类似的颜色。头盔上有一大簇华丽的孔雀毛帽缨。兹皮希科的胸。腰和背脊都披挂着绚烂的、米兰制的铠甲,这是他从前从弗里西安人那里夺来的。他头上戴着一只脸甲镂空的头盔,只是没有Сhā羽毛;脚上穿着野牛皮制的高统靴。这两个骑士的左肩上都负着饰有纹章的盾;十字军骑士那只盾的上端绘着一个棋盘,下端则是三头竖起后脚的狮子;兹皮希科的盾上绘着一块粗笨的马蹄铁。他们的右手都拿着一把又宽、又大、又吓人的斧头,镶着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还要长。跟在他们后面的侍从是哈拉伐(兹皮希科管他叫格罗伐支)和万·克里斯特,两人都穿着深色铁铠甲,也都拿着斧和盾:万·克里斯特的盾上绘着一株小连翘;捷克人的盾则是那种“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种后只有一点不同:它不是绘着一把斧头斫在野牛头上,而是一把短剑,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里。
第二次号角响了,等到第三遍号声一响,按照约定,双方就要交手了。现在把他们隔开的只有一小块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儿的上空,死神像一头不祥的鸟儿似的盘旋着。第三遍号角还没响,罗特吉爱走到廊柱当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那戴着钢盔的头,扯高了嗓门大嚷起来,回廊的各个角落里都听得见:
“我请天主,您、尊贵的殿下,和这里的整个骑士界作为见证,对于即将流出的鲜血,我是无罪的。”
人们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这个十字军骑士那样自信会得胜。但是心地单纯的兹皮希科却转向他的捷克侍从,说道:
“那个条顿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恶心;这种话最好还是等我死了再说,我现在还活着呢。正好那个吹牛皮的人头盔上还Сhā着一簇孔雀毛,当初我起过誓,要拿他们三簇孔雀毛,后来我又发誓要拿双手之数。愿天主准许我兑现!”
“爵爷……”捷克人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子,双手从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许基督会许可我一下子就打发掉那个下流的普鲁士人,那时我即使不能来打败这个条顿人,至少也可以把这个斧柄Сhā在他双膝中间,叫他来个倒栽葱。”
“你别那么干!”兹皮希科连忙嚷道:“那只会使我和你自己丢脸。”
就在这时候,吹起了第三遍号角。两个侍从一听见这声号角,便又快又猛地互补过去,倒是两个骑士慢慢吞吞,从容不迫,既得体又庄重地来打第一个回合。
人们不大注意这两个侍从,不过那些有经验的人和仆役却一看就知道哈拉伐这一边占有多大优势。那个日耳曼人拿的是较重的斧头,那只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的那两条腿倒是很长,只是远不如这个捷克人那双强健而扎得很紧的腿来得既结实又灵活。
而且哈拉伐来势汹汹地逼近过来,使得万·克里斯特几乎一开始就不得不步步后退。大家马上看出了这个形势: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风暴一样猛袭对方,像闪电一样猛打急攻,对方自知死在临头,看来只能处处招架,尽可能延迟那个可怕时刻的到来。
事实果然如此。那个向来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人家交手的牛皮大王,这下子才认识到,这个可怕的巨人似的对手,他早该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该随随便便说出那番大言不惭的话来跟人家交战;他现在才感到,对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头牛,他完全丧失勇气了。他几乎忘记了光是用后来挡住这些斫击是不够的,还必须还击。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闪电一样在他头上闪过,每一下闪光他都认为是致命的最后一击。他举着盾牌,不由自主地吓得一下一下闭住眼睛,担心这对眼睛闭上了是否还能张得开。他自己简直没有主动斫击过,而且根本不敢指望能够斫击到对手,只是把盾牌举得高了又高,遮着头顶,护住脑袋。
终于他感到乏力了,可是那个捷克人的析击却愈来愈有力。正如一棵高耸的松树,在农夫的斫击之下落下大块大块的碎片来一样,那个日耳曼侍从的甲胄也在这个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剥落纷飞。盾的上半截边缘被斫弯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铠甲连同给斫下来的鲜血淋漓的皮带一起落到地上。万·克里斯特的头发都倒竖了起来——他感到恐怖万分。他用尽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两次;最后,他自知无法对抗敌手的可怕膂力,觉得只有出奇制胜,或可自救,于是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量,连同全身甲胄的重量一古脑儿向哈拉伐的两条腿扑过去。双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想制服对方,在雪地上打滚挣扎。但是不一会儿,捷克人就把敌手压在下面了;他花了没多少工夫,就制服了万·克里斯特的垂死挣扎;最后他用膝盖压住他肚皮上的铁甲,从腰带后面拨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里考地阿”。
“饶命!”万·克里斯特无力地喘着气说,一面抬起眼睛望着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却不答话,把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以便够到他的脖子,一剑捅下去,刺穿了那条缚在下巴下面的头盔皮带,在这个倒霉人的喉咙上连刺两刀,刀刃直Сhā进胸口正中央。
万·克里斯特的眼珠顿时在眼窝里陷下去,两手两脚在雪地上乱扑,仿佛要扑掉雪地里的灰似的,过了一会儿就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只有那猩红的、布满着泡沫的嘴唇还在喘息,全身都浸在血泊里。
捷克人站了起来,把“米萃里考地阿”在日耳曼人的衣服上抹了一抹,然后竖起斧头,身子倚着斧柄,专心望着他的主人和罗特吉爱法师那场更费劲、更顽强的战斗。
西方的骑士们早已过惯舒适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兰、大波兰以至玛佐夫舍的贵族们,却依然过着严峻的、吃苦耐劳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国人和敌人都不能不佩服他们的体力和那种经受得起长期或短期的一切艰难困苦的精神。现在又一次获得了证明:兹皮希科的体力之胜过条顿人,正如他的扈从胜过万·克里斯特,虽然人们也看到这个青年在骑士素养方面比他的敌手要逊色一些。
说起来,兹皮希科的运气倒算不坏,因为他选的是斧头决斗,用这种武器不同于击剑。如果用长短剑决斗,那就得懂点儿斫、刺和挡击的技术,那就会让这个日耳曼人占很大优势。话虽如此,兹皮希科和观众们,都从罗特吉爱的动作和使用盾牌的本领上看出这是一个经验丰富而不可等闲视之的敌手,显然不是第一次作这种决战的。兹皮希科每次用斧斫过来,罗特吉爱就用盾牌来挡,而当兹皮希科的斧头猛力斫击在盾牌上的时候,他又轻轻把盾牌往后一缩,这样一来,即使是最有力的斫击,也就失去了作用;既不能劈开、也不能击碎盾牌的光滑的表面。罗特吉爱时而后退,时而进攻,动作安详却又快得叫人无法看清。
公爵很替兹皮希科担心,观众的脸色都很阴郁;他们觉得这个日耳曼人是在故意愚弄他的对手。有一次,兹皮希科一斧头劈过来,他甚至根本不用盾牌来拦,而是闪过一旁,叫他劈个空。这是最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因为兹皮希科也许会因此而失去平衡,跌倒下来,那他就无法逃脱灭亡的命运。站在万·克里斯特的尸体旁边的那个捷克人,一见这情形,也为他的主人担起心来,他心里说:“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主人倒了下去,我一定要用我斧头的弯钩戳在这个日耳曼人的肩胛骨里,叫他送命。”
可是,兹皮希科毕竟没有倒下来,因为他那两条腿强健有力,又跨得很开,所以即使当他整个身子转动的时候,也撑得住全身的重量。
罗特吉爱马上看出了这点,但是观众却错认为他低估了他的对手。相反,在最初几下斫劈中,他尽管能非常巧妙地缩回盾牌,但是他的手却捏盾牌捏得几乎僵硬了,从此他知道这个青年不好对付,如果不能用妙计把他打倒,这场决斗势必拖得很长,那就十分危险了。他一心期待兹皮希科劈个空,跌在雪地上,可偏偏没让他盼到,他立刻心神不定起来。他打钢脸甲后面看到他的敌手紧紧屏住气的鼻孔和嘴巴,有时还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小伙子既然怒火冲天,准会奋不顾身,大却理智,只管疯斫狂劈,而不顾自卫。可惜他又估计错了。兹皮希科固然不知道怎样侧转身子来避开斫击,可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盾牌,因此当他举起斧头的时候,决不无谓地暴露出自己的身子来。他显然加倍集中了注意力;一看敌手富有经验、技艺熟练,他非但并不鲁莽从事,反而集中思想,更加小心;他的一斫一击,都是经过考虑的,你只有在愤怒中保持冷静,才能制胜,暴躁是不顶事的。
罗特吉爱久经沙场,经历过多次大战和决斗,他凭经验知道,有些人像猛禽一样,得天独厚,生来就会作战,具有着别人需在多年训练之后才能获得的一切本领。同时他也看出,现在他所对付的正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同这个小伙子一交手,就知道这个青年浑身都是猛鹰的冲劲,把对手只看作他捕食的对象,一心一意要把他攫在利爪中。虽说他自己孔武有力,他也发觉还是比不上兹皮希科的膂力;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一次有决定性的袭击就精疲力竭了,那末跟这个虽然经验较少。却又不可轻视的小伙于的决斗,准会使他完蛋。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尽量少使力气,把盾牌紧护着自己的身子,进退都不能过猛,而要集中全身力量,以备作一次有决定意义的袭击,他就等着这个机会。
这场可怕的战斗持续得比平常长久。回廊里笼罩着一片死也似的寂静。只听得斧尖或斧刃斫在盾牌上发出的叮当声,或是扑空的所劈声。对于公爵和公爵夫人、骑士和宫廷侍从们说来,这个场面并不新奇,然而却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像铁钳似地紧紧箝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明白,在这场决斗中,决斗者双方都决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技艺和勇气,这里包含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愤恨,绝望,不可克服的顽强深沉的仇恨。这一方是为了数不尽的冤屈,为了爱情和无尽的忧伤;那一方是为了整个骑士团的荣誉和深仇大恨;双方就在这个战场上听候天主裁判。
寒冬的暗淡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灰蒙蒙的迷雾消退了,阳光照射在十字军骑士的天蓝色胸甲上,也照射在兹皮希科的米兰制的银色甲胄上。小教堂里敲起了晨祷钟,一群群|茓乌一听到钟声便又从城堡的屋顶上飞起来,拍击翅膀,刺耳地叫个不停,仿佛看到雪地上的血迹和僵挺的死尸而乐不可支。罗特吉爱一边交战,一边对那具尸体望上一两眼,突然感到十分孤独。望着他的都是敌人的眼睛,而女人们的祷告、愿望和悄悄的祈求都是为了兹皮希科的。尽管他深信那个侍从不会从背后来袭击他,也不会不守信义地来斫他,无奈眼前这个可怕的躯体这样贴近着他,使他不由得心惊胆战,就像人们一看到没有被关进棚栏的狼、熊或者野牛一样。他摆脱不了这种感觉,特别是看到那个捷克人由于想仔细观看战斗过程,不住移来移去,一会儿走向旁边,一会儿走到后面,一会儿又走到前面,总是紧跟着他们两个交战者——同时还低下头来,凶狠狠地透过铁头盔的脸甲望着他,有时候又好像情不自禁地微微举起他血腥的斧头来;这些叫他看了实在心慌。
这个十字军骑士终于乏力了。他一下接着一下,连劈了两次,又短促又可怕,直对着兹皮希科的右臂斫下来,可是都被盾牌猛力挡了回去,弄得罗特吉爱手里的斧头猛然一震,不得不突然往后一退,免得跌倒;从此以后,他就步步后退。最后,他不仅是力气耗尽了,连那点冷静和耐性也都耗尽了。观众看到他不住后退,不禁从心坎里发出一阵得意扬扬的叫喊声,叫他听了又气恼又绝望。斧子斫劈得越来越密了。双方的眉梢都汁珠涔涔,不住地从咬紧的牙关中透出喘气声。观众再也不能安静了,时时刻刻都听到男男女女的喊声:“劈呀!斫他呀!……天主作主!天主惩罚!天主助你!”
公爵摇了好几次手,叫大家安静下来,但他止不住他们!喧闹声愈来愈响亮,回廊里的孩子们在哭叫,最后就在公爵夫人身旁,一个年轻女人流着眼泪叫喊道:
“为达奴莎报仇,兹皮希科!为达奴莎报仇!”
兹皮希科知道自己此举完全是为了达奴莎。他相信他们俘虏达奴莎时,这个条顿人也是同谋,他现在在同他决斗,就是为她伸冤报仇。只是由于年轻和贪恋战斗,所以他在决斗中想到的只是战斗。但是这声突然的叫喊使他猛然想起了达奴莎的失踪和她所受的苦难。爱情、悲痛和复仇心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因此全身心地投入了如疯如狂的战斗。那个条顿人再也挡不住、再也逃不过那一下又一下雷击似的可怕的斫劈了。兹皮希科使出超人的力量把自己的盾牌朝着他的盾牌猛推过去,使得那个日耳曼人的臂膀突然发僵,无力地垂了下去……罗特吉爱恐惧地怄下身子往后退,可是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眼前又闪过那斧头的光芒,斧口像霹雳似的斫在他的右肩上。
观众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号:“耶稣!”——接着,罗特吉爱又往后退了一步,咕咚一声仰天倒在地上。回廊里立刻掀起一阵喧闹声和嗡嗡声,仿佛是蜂场里的蜜蜂被阳光晒得热了,骚动了起来,成群飞出窝来。骑士们一大群一大群地奔下阶梯,仆役们跳过雪墙,争着去看那具尸体。到处都响起了叫喊声:“这是天主的裁判……尤仑德后继有人了!光荣归于他,感谢上天!这才是使斧的英雄!”其余的人又喊道:“瞧,真了不起!尤仑德本人也不能斫得比这更出色。”一群好奇的人站在罗特吉爱尸体周围,他仰卧在那里,脸色像雪一样自,张大着嘴,一只血淋淋的手臂非常可怕地从脖子上一直给劈到胳肢窝,藕断丝连似地挂在那儿。
因此人们又说道:“他刚才还那样神气活现,目中无人,昂首阔步,可现在连一个手指都不能动弹了。”说着说着,有些人就赞赏起他的身材来,因为他在决斗场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死后甚至显得比生前更庞大了;有的则去赞赏他那给雪光映衬得色彩绚丽奇幻的孔雀毛帽饰;还有些人在赞赏他那值钱的甲胄。可是捷克人哈拉伐同兹皮希科的两个仆役这时候走过来,要在死者身上剥甲胄了,因此好奇的人们便都围着兹皮希科,赞扬他,把他捧上天,因为他们有理由认为他的名声将为整个玛朱尔和波兰骑士界增光。这时候有人接过了他的盾和斧,使他减轻负担,然后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为这年轻的骑士解开头盔,在他那湿漉漉的头上戴上一顶深红色的布帽。
兹皮希科站在那里,好像泥塑木雕似的,吃力地喘着气,眼睛里的怒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脸上透露出精疲力竭和大功告成之后的苍白,全身由于激动和疲乏而微微颤抖。人们挽着他的手,领他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正在一间暖和的房间里的火炉旁边等着他。兹皮希科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等到维雄涅克神甫给他祝了福、为两个死者的灵魂祈祷了永恒的安息之后,公爵就拥抱着年轻的骑士,说道:
“全能的天主在你们两人中间作了裁决,并指引了你的手,为此必须赞美天主。阿门!”
于是他转身向德·劳许骑士和其余的人说:
“我请您,外国的骑士,还有你们所有在场的人,作为我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的见证,他们是按照法律和习惯决斗的。正像‘天主的裁判’在任何地方所执行的情形一样,这一次决斗也是合乎骑士的方式,而且是以虔诚的态度进行的。”
玛佐夫舍的战士们都异口同声表示赞同;当公爵的话翻译给德·劳许听的时候,德·劳许也起身宣称,他不仅要证明这一切都做得合乎骑士和虔诚的格式,而且将来在玛尔堡或者任何其他公爵的朝廷里有人敢于怀疑这件事,那末他德·劳许,一定立刻向那人挑战,在比武场上决斗,不论徒步还是骑马都行,不管他是一个普通骑士,还是一个巨人,甚至是一个超过茂灵的魔术力量的巫师。
这时候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在兹皮希科拥抱她的双膝时,俯身向他说:
“你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呢?高高兴兴地感谢天主吧,因为既然蒙他的慈悲成全了你这个请求,那末他将来也不会遗弃你的,一定会指引你得到幸福。”
但是,兹皮希科答道: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仁慈的夫人?天主成全我战胜了那个条顿人,向他复了仇,可是达奴莎失了踪,到现在也还没有在这里,她仍然离开我很遥远。”
“那些最顽固的敌人,像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都死了,”公爵夫人回答,“据说齐格菲里特虽然也很残忍,却比他们稍为公正些,你至少也该为这一点而赞美天主的慈悲。德·劳许先生说过,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死了,他会把他的尸体运回去,还会立即上玛尔堡去向大团长本人要还达奴莎。他们当然不敢违抗大团长的命令。”
“愿天主赐德·劳许先生健康,”兹皮希科说,“我要同他一起上玛尔堡去。”
这几句话却把公爵夫人吓了一跳,她觉得仿佛兹皮希科要赤手空拳进入那冬季狼群麇集的玛佐夫舍丛林中去一样。
“干么去呢?”她叫道。“去找死么?你到了那里,不管是德·劳许,还是罗特吉爱在决斗之前所写的那些信,都帮不了你的忙。你救不了别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但是兹皮希科站了起来,双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说道:“我愿向天主发誓,我一定要到玛尔堡去,跨海过洋都不怕。愿基督保佑我,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停止,至死方休。我同日耳曼人战斗,跟他们交战,总比起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地牢中呻吟要好受些。哦,好受得多!好受得多了!”
他说这话,就像他一向说到达奴莎的时候一样,那么激动,那么痛苦,使得他突然说不下去,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头一样。
公爵夫人知道实在无法叫他改变主意了,也知道如果有人要拦阻他,除非给他加上链条扔在地牢里。
但是兹皮希科并不能立即动身。当时的骑士们虽然可以随意行动,但是他却不能破坏一般骑士习俗:战胜的一方必须在决斗场上待一整天,一直待到第二天午夜,为的是要表示他始终是这个决斗场的主人,并且表示,战败者的亲友如果要向他挑战,他随时准备接受。
甚至连整支军队都遵守这个习惯,以致往往丧失了紧接着胜利之后迅速前进所可能取得的利益。兹皮希科根本不想逃避这条铁定的法律,所以他吃了些东西之后,便又穿上甲胄,在城堡的广场上逗留到深夜,在寒冬的阴霾的天空下等待着那不可能光临的敌人。
到了午夜,当传令官最后用喇叭声宣布他绝对胜利的时候,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就来请他去吃晚餐,同时去跟公爵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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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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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谈的时候,公爵首先说了下面的话:
“不幸我们没有任何书面证据或是人证来对付这些‘康姆透’。虽然我们的怀疑可能是正确的,我自己也认为,除了他们,谁都不会抢走尤仑德的女儿,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否认这件事。万一大团长要起证据来,我拿什么给他?嗨!连尤仑德的信也对他们有利。”
说到这里,他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说他们是用威胁手段迫使他写出这封信的。这是可能的,而且毫无疑问,因为如果正义是在他们那一边,那末在你同罗特吉爱的决斗中,天主就不会帮助你了。不过,既然他们逼出了二封信来,那末他们也会逼出两封信来。也许他们手里还有尤仑德出的证据,说他们根本没有抢去这不幸的姑娘。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这类证据交给大团长,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怎么,仁慈的殿下,他们自己也承认是他们把达奴莎从强盗手里抢过去的,还承认她现在在他们那儿。”
“这个我知道。不过现在他们说他们弄错了,说那是另外一个姑娘,而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尤仑德自己也不承认是她。”
“他所以不承认她,是因为他们让他见到的是另一个姑娘,因此他恼怒了。
“当然是这样,不过他们可以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想而已。”
“他们的谎言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就像一座松树林子一样。从一旁看过去,倒看见一条小路,可是你越走进去,越是茂密,弄得你走上叉路,完全迷了路。”
他又把这番话用日耳曼语向德·劳许先生重新说了一遍,德·劳许说:
“大团长本人比他们好些,他的兄弟也还好,虽然是个蛮干的人,却还顾全骑士团的荣誉。”
“不错,”米柯拉伊支持他道。“大团长比较厚道。可他约束不了神甫会和那些‘康姆透’,他虽然不赞成骑士团那种损人利己的事情,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去吧,去吧,德·劳许骑士,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比在我们面前要顾羞耻一些,他们怕人们在外国朝廷上谈论他们的暴行和不守信义。万一大团长向您要证据,您就对他这样说:‘只有天主认识真理,世人应该寻找真理,因此如果您要证据,那末去找吧:去搜查所有的城堡,审问城堡里的人们,允许我们去搜查吧,要知道所谓山林盗匪劫走了那个孤儿,那完全是愚蠢的谎言。’”
“愚蠢的谎言!”德·劳许重说了一遍。
“因为盗匪决不敢攻击公爵的朝廷,也不敢抢劫尤仑德的女儿。即使他们抢走了她,也不过是为了赎金,他们自己会来通知我们,说她在他们手里。”
“我准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这位罗泰林格的骑士说,“还要去找到德·贝戈夫。我们都是同国人,虽然我不认识他,却听说他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他当时在息特诺,理该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大团长。”
兹皮希科也听得懂几句他的话;不懂的部分由米柯拉伊解释给他听;于是他紧紧拥抱着德·劳许先生,直抱得这位骑士叫起病来。
公爵又问兹皮希科:
“那么,你一定非去不成么?”
“非去不成,仁慈的殿下。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发过誓要拿下息特诺来,即使我用牙齿去啃也要把它的城墙啃下来,只是没有得到许可,我怎能擅自挑起战争呢?”
“谁要是擅自挑起战争,他就会在刽子手的宝剑下面悔不当初了,”公爵说。
“这当然是绝对的法律,”兹皮希科回答。“唉!我当时就打算向息特诺所有的人挑战,但是人们说,尤仑德像宰牲畜似地屠杀他们,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还活着。……但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拚死也不会丢下尤仑德不管!”
“说得真豪爽,钦佩钦佩,”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也表明你有见识,才没有单独到息特诺去,因为即使是一个笨蛋也会知道,他们决不会把尤仑德和他的女儿留在那里,准是把他们送到别的城堡去了。所以天主就在这里以罗特吉爱给你作为酬报。”
“是啊!”公爵说,“我们从罗特吉爱口中也听说了,这四个人之中只有齐格菲里特老头还活着,其余三个人天主已经借你的手或尤仑德的手给予惩罚了。至于齐格菲里特,他比其余几个无赖稍微好一些,但也许是个更残忍的暴徒。糟的是,尤仑德和达奴莎都落在他手中,必须很快把他们救出来。为了使你不至于发生意外,我交给你一封信带给大团长。记住,好好听清我的话,你不是作为一个使者去的,而是代表我去的。我给大团长的信是这样写的:他们既然曾经企图加害于我本人,他们的恩人的一位后裔,那末劫走尤仑德女儿的一定也是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对尤仑德有仇恨。困此我请求大团长下令严加搜查,找寻这姑娘,如果他很想取得我的友谊,应该立即把她归还到你手中。”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跪倒在公爵脚跟前,抱住公爵的双脚,一面说道:
“但是尤仑德呢,仁慈的殿下,尤仑德呢?请您也为他求求情吧!如果他受了致命的伤,那至少也要让他死在他自己家里,同他的孩子在一起。”
“我在信里也提到了尤仑德,”公爵和善地说。“按照骑士荣誉的规矩,由他指定两个法官,我也指定两个,来调查这些‘康姆透’和尤仑德的行动。他们可以自己选一个人来主持这个审判团,事情将由他们决定。”
商议就此结束,兹皮希科向公爵告了别,因为他马上就要动身。但在他离开之前,富有经验而很了解十字军骑士团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把兹皮希科叫到一旁,问道:
“你要带那个捷克侍从跟你一起到日耳曼人那里去么?”
“当然,他离不开我。有什么事么?”
“我很可惜这个小伙子。他对你是个有用的汉子,只是记住我的话:你除非在决斗中遇到一个比你强的人,否则你一定会平安无恙地从玛尔堡回来,可是他就决难生还。”
“为什么?”
“因为那些狗法师指责过他刺死了德·福契。他们一定把德·福契的死讯报告了大团长,他们准会说是这个捷克人打死他的。他们在玛尔堡决不会放过这件事。审判和惩罚在等着他,因为你怎么能向大团长表明他是无辜的呢?再说,他甚至把邓维尔特的手臂也都给扭断了,可邓维尔特是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的亲戚。我很为他担心,我再说一遍,如果他跟你去,必死无疑。”
“他决不能去送死:我要把他留在斯比荷夫。”
但是事情后来有了变化;由于某些原因,捷克人没有留在斯比荷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同着他们的扈从在第二天早晨动身了。德·劳许在维雄涅克神甫解除了他同乌尔利卡·德·爱尔内的婚约之后,高高兴兴骑马而去,一心在想着德鲁戈拉斯的雅金卡的芳姿。因此默不作声。兹皮希科山于不能同他谈起达奴莎(因为他们彼此不很了解),就只同哈拉伐谈天,哈拉伐直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打算深入条顿人地区的事。
“我上玛尔堡去,”他说,“但是天主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很快,就在春季,也许在一年之后,也许根本就不会回来了,你懂么?”
“我懂得。阁下一定是去向那里的骑士们挑战的吧?感谢天主,幸而每一个骑士都有一个侍从!”
“不,”兹皮希科回答。“我不是去向他们挑战的,除非万不得己;但是你不能同我一起去,你要留在斯比荷夫。”
捷克人听了这话,先是焦躁不安,悲伤地嘟哝起来,继而恳求他那年轻的爵爷别把他撇下来。
“我发过誓,我决不离开您。我凭十字架、我的荣誉发过誓。如果阁下发生意外的话,我怎能去见兹戈萃里崔的小姐呢!我向她发过誓,爵爷!因此请可怜可怜我吧,别使我在她面前丢脸。”
“你难道没有向她发过誓要听从我的命令么?”兹皮希科问。
“当然!发过誓的。什么事都要听从,就是别让我离开您。如果阁下把我赶走,我就离得远一点跟在后面,以便万一必要的时候,可以就近听候差遣。”
“我不赶走你,我也不愿意赶走你,”兹皮希科答道:“不过,如果我哪儿也不能派你去,连小小的差使都不能派你走一趟,如果我连一天也离不开你,那也叫我受不了。你总不能老钉住我,像个刽子手钉住一个好人一样!至于战斗,你怎么帮助我呢?我不是说战争,因为在战争中所有的人都作战;至于一对一的决斗,你肯定不能为我效劳。如果罗特吉爱比我强的话,他的甲胄就不会放在我的马车上,而是我的甲胄放在他的马车上了。再说,要知道如果带了你,我就会有更大的困难,你只会使我遭受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阁下?”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说那些“康姆透”决不会承认是他们杀死了德·福契的,因此只有归罪于他,在他身上报仇。
“如果他们抓住了你的话,”最后,他说,“那末我当然不能把你丢在他们虎口里,也许我会为你丢掉脑袋。”
捷克人听到这些话,闷闷不乐,因为他觉得主人这些话倒说得有理;可是他还想按照自己的愿望设法另作安排。
“但是,那些看见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因为照他们所说,有几个被斯比荷夫的老爵爷打死了,而罗特吉爱又被您析死了。”
“当时那些跟在你后面不远的马夫都看见过你,那个十字军骑士老头也还活着,现在也一定在玛尔堡,即使他目前不在那里,也一定会来,天主保佑,大团长一定要召他去的。”
捷克人无话可答了,于是他们骑着马,默默无声地上斯比荷夫去。到得那里,发现已经完全作好了战争准备,因为老托里玛预计到不是十字军骑士会来攻击这个小城堡,就是兹皮希科一回来就率领他们去援救老爵爷。无论是沼地里的各条通道上或是在城堡内部,到处都布满着守卫。农夫们都武装起来了,并且由于战争对他们说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倒是热心地等着日耳曼人来,希望得到出色的战利品。
卡列勃神甫在城堡里迎接了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晚饭一吃好,他就拿出盖有尤仑德印记的羊皮纸文件给他们看,这就是神甫亲笔写下、斯比荷夫的骑士口授的那份遗嘱。
“这是他向我口授的遗嘱,”他说,“就在他到息特诺去的那个晚上,而且——他当时就不指望会回来。”
“但是您为什么根本也没有向我说起呢?”
“我不能说,因为他是在受忏悔礼的时候向我说明他的意愿的。愿天主赐他永远安宁,愿天国的光辉照耀在他身上。……”
“您别为他祷告,他还活着呢。这是我从十字军骑士罗特吉爱那里知道的,我同他在公爵的朝廷里作了一次决斗。天主给我们作了裁判,我把他打死了。”
“那末尤仑德准是不会回来了……除非是天主援助!
“我就同这位骑士去把他从他们手里夺过来。”
“看来您还没领教过十字军骑士的毒手吧,我可领教过,因为在尤仑德把我带到斯比荷夫来之前,我在他们那里做了十五年神甫。只有天主才能救得了尤仑德。”
“天主也能帮助我们。”
“阿门!”
于是他打开遗嘱读起来。尤仑德把所有的产业和领地都传给达奴莎和她的子孙,但如果她死后没有子嗣,就传给她的丈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他最后提出要把他的遗嘱托付给公爵监督执行:要是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就让公爵使之合法化。所以要加上这一条,是因为卡列勃神甫只知道教会法,而尤仑德本人又一直专心致志于征战,只知道骑士的规矩。神甫把遗嘱读给兹皮希科听了之后,又读给斯比荷夫守军的官长们听,他们立刻就承认这年轻的骑士是他们的主人,并且保证效忠于他。
军官们认为兹皮希科不久就会带领他们去搭救老主人,他们都勇猛而渴望战争,而且也念念不忘尤仑德。可是他们一听到要他们留在家里,小主人只带少数随从上玛尔堡去,又不是去战斗,而是去控诉,大家都感到很不痛快。
捷克人格罗伐支也跟他们一样不痛快,虽然他因为兹皮希科增加了这么一大笔财富而十分高兴。
“嗨!谁会快乐呢,”他说,“还不是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他可以来管理这个地方了!波格丹涅茨同这样一块领地比起来,算得什么呢!”
兹皮希科突然想念起他的叔父来了,这是常常会有的事,特别是当他碰到人生难题的时候;于是他转向这个侍从,毫不犹豫地说:
“你千么要闲在这里呢!上波格丹涅茨去吧,你给我送一封信去。”
“如果您不带我一起走,我宁愿到那边去!”这个侍从高兴地答道。
“请卡列勃神甫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好好写下来,这封信可以请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读给我叔父听,或者由修道院长读,要是他在兹戈萃里崔的话。”
但他说过之后,用手捋捋唇髭,好像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
“唔!修道院长!……”
雅金卡顿时出现在他眼前了,蓝眼睛,黑头发,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他觉得有点困惑,用手擦了擦前额,心里说道:
“你会感到难过,姑娘,不过总不会比我更难过吧。”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来了,他坐下来动手写信。兹皮希科把他到达森林行宫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详细口授给他。他什么事情都不隐瞒,因为他知道,老玛茨科把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就会高兴。波格丹涅茨怎能跟斯比荷夫相比,斯比荷夫是一处富庶的大产业,兹皮希科也知道玛茨科非常爱好财富。
等到卡列勃神甫辛辛苦苦地写好了这封信,盖上印记之后,兹皮希科又把他的侍从叫了来,把信交给他说:
“你也许可以同我叔父一起回来,那我就非常高兴了。”
但是捷克人却显得面有难色;他踌躇了一下,两只脚换来换去,却又不走,后来还是年轻的骑士说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吧。”
“我想,您……”捷克人回答,“我想再问您一声,我该怎么向人家说呢?”
“向哪些人说?”
“不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些人,而是邻近一带……因为他们也很想知道详情!”
兹皮希科决定什么事也不隐瞒他,听了这话就迅速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别人,而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捷克人的脸倏地一红,然后又有些发白,答道:
“我说的是她,爵爷!”
“你又怎么知道她还没嫁给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呢?”
“小姐决不会出嫁,”这个侍从坚决回答道。
“修道院长也许早就命令她出嫁了。”
“是修道院长听从小姐的命令,不是小姐听从他的命令。”
“那你想怎么办?也只有像对待大家一样,把真相说给她听吧。”
捷克人鞠了一躬,有点恼怒地走了。
“愿天主赐恩,”他一边想着兹皮希科,一边心里说,“使她忘掉您。愿天主赐她一个比您更好的男人。不过,如果她没有忘掉您,那我就告诉她,您结过婚了,只是没有妻子,您还没有进入新房就成了鳏夫。”
这个侍从是很爱慕兹皮希科的,也很同情达奴莎,不过在这世界上他爱雅金卡超过爱一切人,因此从他在崔亨诺夫的那次决斗之前,听到了兹皮希科已成婚的时候起,就一直感到痛苦和伤心。
“但愿您做鳏夫!”他又重复一次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有了一些显然是比较温和的想法,因为他走向马房去的时候,说道:
“祝福天主,我至少将跪在她的足下!”
这时候兹皮希科正急于动身,因为他兴奋得无法抑制自己了,——使他操心的那些必要的事务越发增加了他的痛苦,又不断地想念着达奴莎和尤仑德。可是为了让德·劳许先生休息一下,为长途旅行作一些准备,他至少必须在斯比荷夫过一夜。他由于决斗,由于在比武场上守了一整大,由于路途跋涉,缺少睡眠,忧心忡忡,终于疲累不堪了。因此晚饭后,他便朝尤仑德的硬床上一倒,希望至少能够睡一会儿。可是他还没有睡着,山德鲁斯就敲敲房门进来了,一面鞠躬,一面说:
“爵爷,您救了我一命,我同您在一起,过着从未有过的舒服生活。现在天主踢了您一笔大产业,您比以前更富了,何况斯比荷夫的财库不是空的。爵爷,给我个钱包吧,我要到普鲁士去,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虽然我在那里也许不很安全,但我可能为您效些劳。”
兹皮希科开头真想把他从房里扔出去,可是仔细想了一下,就从他床边的旅行袋里拿出一只相当大的钱包来,扔给了山德鲁斯,说道:
“拿着,去吧!如果你是个无赖汉,那就是诈骗;如果是个诚实人——你就会效劳。”
“我会像一个无赖那样诈骗别人,”山德鲁斯答道,“可不诈骗您,我一定诚实地为您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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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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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说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正要动身上玛尔堡去的时候,没想到邮差给他送来了罗特吉爱一封关于玛佐夫舍朝廷消息的信。这消息深深地感动了这个老十字军骑士。首先从信上显然可以看出,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面前把尤仑德这次的事件陈述得很巧妙,而且举止很出色。齐格菲里特含笑地读到罗特吉爱进一步要求公爵把斯比荷夫交给骑士团作为赔偿。可是,再念下去却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不大有利的消息。罗特吉爱说,为了更好地表明骑士团在抢劫尤仑德女儿的事件中是清白无辜的,他已经向玛佐夫舍的骑士们扔下了铁手套,向那些心存怀疑的人挑战,诉之于天主的裁判,也就是说,在整个朝廷面前和这些人决斗。“谁也没有拿起铁手套,”罗特吉爱继续写下去,“因为大家都看到尤仑德亲自在信中为我们作了证,况且他们害怕天主的裁判,但是忽然有一个青年,就是我们在森林行宫里看见过的那个青年,却走上前来,捡起了铁手套。请不要担忧,虔诚而智慧的法师,我正是因此而要稍延归期了。既然我自己挑了战,我就必须担当起来。我既然是为了骑士团的光荣才这样做,我相信,不管是大团长,还是我所尊敬并怀着做子女的情感所衷心敬爱的法师,您都不会因此而责怪我。我的对手简直是个孩子,而且您知道,我对于决斗并不是个新手,因此为了骑士团的光荣而使他流血,对我说来,真是轻而易举,特别是有了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更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齐格菲里特听到尤仑德的女儿是个结了婚的妇人,非常惊奇。一想到可能又有了一个虎视眈眈。报仇心切的新敌人坐镇斯比荷夫,他就心惊胆战。他想,“显然他决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尤其是一旦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妻子告诉他说,是我们把她从森林行宫中劫走的,那他更要报复了!不错,人家马上就会识破我们是为了要毁掉尤仑德才把他骗到此地来的,谁也不相信我们会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样,齐格菲里特猛地又想到:由于公爵不断来信,大团长很可能在息特诺进行调查,以便至少可以在公爵面前为他自己洗刷一番,因为对大团长和神甫会说来,万一同强大的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使玛佐夫舍两位公爵站在他们一边是很重要的。公爵拥有大批的玛朱尔骑士,决不能忽视他的力量。同他保持和平就可以充分保证骑士团边界的安全,更好地集结力量。齐格菲里特在玛尔堡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这件事,人们也常常流露这样一种希望:等到打败了国王之后,可以另找借口攻打玛佐夫舍,那时候这块地方就再也逃不出十字军骑士团的手掌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妙算。因此大团长目前一定会尽力避免激怒雅奴希公爵,因为这位同盖世杜特的女儿结婚的公爵比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更难于妥协,齐叶莫维特的妻子却由于某种不知其详的原因而完全忠实于骑士团。
想到这里,这个为了骑士团和它的声誉而随时准备无恶不作、极尽奸诈和残忍之能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也不得不慎重地盘算起来了:“放掉尤仑德父女是不是会好些?把罪行和劣迹一古脑儿推到邓维尔特身上去,横竖他已经死了;即使大团长因为罗特吉爱和我自己是邓维尔特的同谋犯,要严惩我们,然而对于骑士团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些么?”但是一想到尤仑德,他的复仇和残忍的心又狠毒起来了。
放走他,放走十字军骑士团的这个压迫者和刽子手,这个多次交战中的得胜者,这个叫骑士团出尽了丑、受尽了灾祸、吃了多次败仗的罪魁祸首,这个邓维尔特的杀害者,德·贝戈夫的战胜者,梅恩格、戈德菲列德和胡格斯的杀害者,他在息特诺使日耳曼人流的血甚至比在一场恶战中使日耳曼人流的血还要多。“不,我不能放他走!我不能!”齐格菲里特激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一想到这里,他十只贪婪的手指不禁抽搐地紧握起来,衰老瘦弱的胸脯也沉重地起伏着。“不过,如果这会给骑士团带来重大的利益和光荣呢?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惩办了依然活着的同谋犯,也许雅奴希公爵就会和他的敌人和解,跟骑士团签订协定,甚至结为联盟,岂不是就消除了这一重障碍吗?他们是非常暴躁的,”这个老“康姆透”又想道:“但如果向他们略示亲善,他们很快就会忘却怨恨的。嘿,公爵本人在他本国内不就被我们俘虏过么?应当提防他们报仇。……”
于是他心乱如麻,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然后在耶稣受难像面前停了下来,受难像正对着门口,几乎占去了左右两扇窗之间的整堵墙头,他跪了下去,说道:‘启示我吧,主啊,教诲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释放尤仑德父女,那末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将彻底败露,全世界不会说这是邓维尔特或者齐格菲里特于的,而是要责骂十字军骑士团,整个骑士团将因此蒙受耻辱,那个公爵的仇恨也将无比增长。如果不释放他们,把他们关住或者把这件事隐瞒起来,那末骑士团将要受人猜疑,我也不得不亵渎自己的嘴,到大团长面前去撒谎。怎么办才好呢,主啊?教诲我,启示我吧。如果我非受到报复不可,就按照您的正义作出定夺吧;只是现在请教诲我、启示我,因为这牵涉到您的宗教,无论您下什么命令,我一定照做,即使因此而使我下牢,处死我,把我加上脚镣手铐,我也甘愿。”
他把前额靠在木头十字架上,祈祷了很久;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个祷告本身就是邪恶的,亵渎神明的。然后他心安理得地站了起来,自以为这个木头十字架已踢恩于他,给了他一个既有道理、又极具识见的主意,似乎天上有一个声音在向他说:“起来,等罗特吉爱回来再说吧。”是啊!必须等罗特吉爱。他一定会打死那个年轻人;那时候再决定到底是把尤仑德父女藏起来,还是释放他们。如果把他们藏起来,不错,公爵决不会忘记他们;但由于确不定是什么人劫走了这姑娘,他就会找寻她,会写信给大团长,不是指责大团长,而是向他提出请求,那么这件事就会长久拖下去。如果释放他们,那么他看到尤仑德女儿回来了,欢乐之情一定会超过那种要为她的被抢劫而进行复仇的愿望。“我们还可以一口咬定说,我们是在尤仑德的暴行之后才找到她的。”最后这个想法使齐格菲里特完全安心了。至于尤仑德本人,那倒不足为俱;因为他和罗特吉爱早就想出办法,万一非释放尤仑德不可,自有办法叫他既不能为自己报仇,也不能危害他们。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残酷的心里高兴起来了。他想到即将在崔亨诺夫城堡所举行的天主的裁判,也感到很高兴。至于这场致命的决斗的结局,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想起哥尼斯堡的一次比武来,当时罗特吉爱就制服了两个在安提加夫地方算得上是无敌的战士。他也记起了维尔诺附近那次决斗,那是一个波兰骑士,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也在罗特吉爱的手里送了命。想到这里,他顿时容光焕发,心花怒放,因为当罗特吉爱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骑士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带领他远征立陶宛,教给他同那个民族作战的最好方法的;因此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罗特吉爱,这种深挚的情感只有那些内心里蕴藏着强烈情爱的人才掏得出。现在那个“小儿子”将再一次使可恨的波兰人流血,满载荣誉归来了。唔,这是天主的裁判,同时骑士团还会因此打消别人对它的疑窦。“天主的裁判……”一眨眼工夫,一种近似惊吓的感觉又压上这个老十字军骑士的心头了。瞧,罗特吉爱必须进行殊死的决斗来保卫十字军骑士团的清白无辜。然而,他们却是有罪的;因此他是为谎言而战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幸,该怎么办呢?但是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是啊!罗特吉爱写得很有道理:“还有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不错,罗特吉爱三天之内就要回来,一定会凯旋归来。
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就这样自我安慰着,但同时又想到,是否最好把达奴莎暂时送到某个偏僻的、遥远的城堡去,使玛朱尔人用尽计策也无法把她救出去。他犹疑了一会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采取公开的行动并且控告骑士团,那只有尤仑德小姐的丈夫才能办得到。不过他就要死在罗特吉爱手里了。接着而来的是调查、探问、信件往来和控诉。但是这种手续只会使事情大大拖延下去,使真相越来越迷乱、越模糊,不消说,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等他们调查出什么名堂来,”齐格菲里特心里说,“我已经死了,而且尤仑德小姐也将在我们的牢狱中变老了。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命令城堡内作好一切防御准备,同时也作好上路的准备,因为我还没有确切知道罗特吉爱交战的结局怎样。因此我得等一等再说。”
罗特吉爱说过三天之内要回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接着又过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扈从队来到息特诺的城门口。一直到第五天,天快黑的时候,城堡大门的棱堡前面才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刚做过晚祷的齐格菲里特,立即派个小厮去看看是谁来了。
一会儿小厮神色不安地回来了。但由于天黑,炉子里的火光远在后面,照不亮整个房间,齐格菲里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回来了没有?”老十字军骑士问。
“回来了!”小厮回答。
但是小厮的声调却使老十字军骑士吃了一惊,于是他问道:
“罗特吉爱法师也回来了么?”
“他们把罗特吉爱法师抬回来了。”
齐格菲里特连忙站了起来,扶着椅子的扶手,撑了好久,免得自己跌倒,然后才问声闷气地说道:
“给我拿外套来。”
小厮把外套披在他的肩上。老骑士显然精神恢复了,因为他不用别人帮助就拉上了兜帽,出去了。
不一会,他来到了城堡的庭院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缓慢地走在融化的雪地上,迎着进门来的扈从队走去。他在扈从队旁边停了下来,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几个卫兵拿着火把,把那地方照得亮晃晃的。仆从们一见老骑士来了,就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火把的亮光照出了人们恐怖的脸庞,只听得后面黑暗地方人们在低声私语:
“罗特吉爱法师……”
“罗特吉爱法师给打死了。……”
齐格菲里特走到雪车跟前,尸体就放在雪车上,下面垫着草,上面盖着一件外套;他揭起了外套的一角。
“拿个火来,”他说,一面把兜帽拉到后边。
一个仆人拿来一个火把照着尸体,老十字军骑士在火光下细看了一下罗特吉爱的脑袋;脸色发白,像冻结了似的,一块黑手巾一直扎到胡子下面,显然是为了让死者的嘴唇合拢。整个脸部都收缩了起来,完全变了形,简直叫人认不出是他。双眼紧闭,眼窝四周和太阳|茓附近都是青一块紫一块,霜冻的脸上好像生了鳞片。老骑士在一片死寂中注视了好久。人们都望着他,因为大家知道他像父亲一样对待罗特吉爱,钟爱罗特吉爱。但是这老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脸色比平常更严厉,流露出一种麻痹的冷静。
“他们就这样把他送回来!”他终于说了。
他立刻转向城堡的执事说道:
“午夜前准备好一口棺材,把尸体停放在礼拜堂。”
“给那些被尤仑德打死的人做的棺材还留着一口;”执事说。“只消把尸体盖上麻布就行,让我去吩咐办理。”
“给他盖上一件外套,”齐格菲里特说,一面把罗特吉爱的脸遮盖好,“不要用这种外套,要用骑士团的外套。”
过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说:
“棺材盖别钉上。”
人们都走到雪车跟前来。齐格菲里特又把兜帽拉到头顶上,刚要走开,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问道:
“万·克里斯特在哪里?”
“他也给打死了,”一个仆从回答,“因为尸体已经烂了,我们不得不把他葬在崔亨诺夫。”
“好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进了房间,坐在原先他听到消息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他的脸仿佛化石似的,毫无表情,在那里坐了很久,弄得小厮担心起来,时时向门里探进头来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城堡内惯常的忙碌停止了,但礼拜堂那面不住地传来隐约的捶打声;然后除掉值夜士兵的叫唤声之外,就没有声音来打破这里的寂静了。
当老骑士好像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叫喊仆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罗特吉爱法师在哪里?”他问。
小厮被这一片寂静、这一连串的事故和缺乏睡眠弄得胆战心惊,显然不明白这老头儿的意思,只是惊慌地望着他,声音发抖地答道:
“我不知道,爵爷……”
老头儿突然可怕地哈哈大笑,温和地说道:
“孩子,我是问你已经把他送进了礼拜堂没有。”
“送进去了,爵爷。”
“那很好。告诉第得里赫带钥匙和灯笼到这里来,等我回来,叫他拿一小桶煤来。礼拜堂里上灯了么?”
“棺材四周都点上了蜡烛。”
齐格菲里特披上外套出去了。
他一踏进礼拜堂,便四下一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人;然后小心地关上了门,走到棺材跟前,把死尸跟前六只大铜烛台上所点的蜡烛,拿开了两支,然后在棺材前面跪了下去。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这表明他不是在祈祷。有一会工夫,他只是望着罗特吉爱那张冻僵了的、然而仍然漂亮的脸,仿佛要在这张脸上找出残剩的生机。
然后在礼拜堂内那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压低了声调叫道: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接着,他就不作声了,仿佛在等待回答。
他伸出手来,把他那消瘦的、兽爪似的手指探到盖在罗特吉爱尸体上面的外套下面,在他的胸口上摸来摸去,一面把上下、中央、肋骨下边的两侧,以及两边肩胛骨,统统看了一看,他摸到了伤口,这道伤口从右肩的顶端一直到胳肢窝;老头的手指Сhā了进去,顺着伤口一直摸到底,于是他像伸冤喊仇似地大声喊道:
“哦!……这可多么残忍呵!……你还说那家伙完全是个孩子哩!……你整整一条手臂给斫断了!整整一条手臂!为了捍卫骑士团,你曾经多少次举起这只手臂去攻打过异教徒。……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你是为不义而战的,因此死于不义,天主宽恕,愿你的灵魂……”
话突然在他嘴上停住了,他嘴唇发抖,礼拜堂内又是一片岑寂。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齐格菲里特的声调中带有一种恳求的意味,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他的恳求中还含有什么重要而可怕的秘密。
“慈悲的基督啊!……如果你没有被定罪,你就打一个手势,把手动一动,或者眨一眨眼睛,因为我的衰老的心正在我胸膛中呻吟。……打一个手势吧,我多么爱你,说一声吧!
他的双手撑在棺材边上,一双兀鹰似的眼睛盯着罗特吉爱的紧闭着的眼皮,等在那儿。
“唉!”他终于说道,“既然你的身子已给冻僵了,发臭了,怎么能说话呢?你既然一声不响,那末我就来告诉你一些事,但愿你飞翔在这些烛光之间的灵魂听着!”
他怄下身子,对着尸体的脸庞。
“可记得当时神甫不让我们干掉尤仑德,我们曾为此起过誓么?唔,我就信守那个誓约,但是不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使你高兴,哪怕我会因此而下地狱。”
说完,他就离开了棺材,把烛台放回原处,在尸体上面盖好了外套,然后走出礼拜堂。
那个小厮在门边睡熟了;第得里赫奉齐格菲里特的命令已经等在房间里。这人又矮又胖,罗圈腿,四方脸,一条长达双肩的黑头巾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一件没有硝过的野牛皮短上衣,腰上束着一条野牛皮的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把短刀,右手提着一只羊皮纸糊的灯笼,左手拿着一只小桶和一支火把。
“你准备妥当了么?”齐格菲里特问道。
第得里赫默默地行了个礼。
“我吩咐过你带一桶煤来的。”
这个矮汉子还是一声不响;他只是指了指火炉里燃烧着的木材,拿起炉旁的铁铲,把燃烧着的煤装在桶里,然后点起灯笼,等在那里。
“听着,狗东西,”齐格菲里特说:“你曾经泄露过邓维尔特伯爵命令你做的事,因此伯爵吩咐割掉了你的舌头。但是你还能够用手指向神甫做手势告密。因此我预先警告你,只要你稍微做一做手势,把现在我叫你去做的事稍微泄露给神甫,我就下令吊死你。”
第得里赫又默默地行了个礼,但是他的脸由于恐怖和不祥的回忆而绷紧了;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是另有原因的,并不像齐格菲里特所说的那样。
“现在你走在前面,领我到那禁闭尤仑德的地牢里去。”
这刽子手用一只大手拎起了煤桶,提起了灯笼,带头就走,走过了沉睡在门旁的守卫身边,下了扶梯,转了个弯,并不向大门那边走去,却直趋扶梯后面的小走廊,一直走到房屋的尽头,到了一扇隐蔽在壁龛里的大铁门那里。第得里赫开了铁门,他们又来到了一个露天小院子里,四面都是筑有高墙的粮仓,那里面储备着粮食,以备城堡被围时动用。右面的一所仓库下面就是一个地牢。那里一个卫兵也没有,因为即使犯人能够逃出地牢,也只能来到院子里,而这个院子的唯一出口就是壁龛里那扇门。
“等一等,”齐格菲里特说,一面靠着墙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气喘不过来,仿佛硬挺的锁子甲把他胸口捆得太紧了。实在说,他所经受的这一切是他衰老的晚年所承受不了的。他觉得那压在兜帽下面的前额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因此他停下来歇歇气。
尽管白天阴霾,夜空却非常爽朗,小院子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雪地里也闪着微黄的光亮。齐格菲里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他突然想到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明之夜,罗特吉爱动身到崔亨诺夫去,就此活的去,死的回来。
“现在你却躺在礼拜堂里了,”齐格菲里特喃喃地说。
第得里赫以为“康姆透”在同他说话,因此举起了灯笼,照着老头的脸,这张可怕而枯槁的脸,看起来活像一只老兀鹰。
“带路!”齐格菲里特说。
第得里赫又放低了灯笼,雪地上映出一圈圈的黄光,他们又向前走了。仓库的厚壁上有一个凹坑,从那里走进去几步路,就是一扇大铁门。第得里赫开了门,从一条漆黑的狭径中走下扶梯,一面高举着灯笼给“康姆透”照路。扶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里面从右到左,都是通向牢房的非常低的矮门。
“到尤仑德的牢房去!”齐格菲里特命令说。
不一会,门闩克拉一响,他们进去了,里面一片漆黑。齐格菲里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看不大清楚,吩咐点起火把,顿时火把的亮光让他看到躺在草堆上的尤仑德。犯人双足上了镣铐,手上的锁链比较长一些,让他可以把食物送到口中。他身上披的仍旧是受审时穿的那件粗麻布衫,只是沾染了许多殷红的血斑,因为战斗结束的那天,这个痛苦得发狂的骑士不幸被兜进网里,士兵们想趁机杀害他,用戟戳他,使他身上伤痕累累。后来神甫出来干涉,尤仑德这才没有被当场打死,但已流了不少血,抬进地牢时已经半死不活了。城堡里的人时时刻刻都以为他会死去。但是他惊人的体力终于战胜了死亡,尽管把他扔在可怕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疗治创伤。白大融雪的时候,雪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可是一上了冻,四壁都覆盖着厚雪和冰柱。
躺在草堆上的这个上了锁链的无力的人,很像一尊用燧石雕成的石像。齐格菲里特命令第得里赫把火光直照着尤仑德的脸,默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转向第得里赫说道:
“看清楚,他只有一只眼睛——把它弄瞎。”
他的声调中带有一种病痛和衰老乏力的意味,因此这个可怕的命令听起来更加恐怖,使得刽子手手里拿着的火把也有点抖索。然而他还是凑着尤仑德的脸把火把侧过来,刹那间,大滴大滴的火烫的沥青落到了尤仑德的眼里,一直滴满眼睛、眉毛和突出的颧骨为止。
尤仑德的脸抽搐了一下,灰色的唇髭抖动着,却没有一声怨言。不知道究竟是由于乏力,还是由于他惊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杰出毅力,总之,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齐格菲里特说道:
“我们答应过释放你,我们要释放的,但是,为了使你不能指控骑士团,你那条会说骑士团坏话的舌头也应该割掉。”
他又向刽子手作了个手势,刽子手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作为回答,一边用手势向老头表示这样做他得用一双手,得请“康姆透”拿一拿火把。
齐格菲里特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手伸得长长的,不住地发抖。等到第得里赫双膝压在尤仑德的胸上时,这个老十字军骑士连忙掉过头去,望着盖满白霜的墙壁。
链条叮当叮当地响了一阵,接着就听到一声沉重的喘息,像是一声含糊的、深沉的呻吟,接着便一切都沉寂了。
最后,齐格菲里特说:
“尤仑德,你所受的惩罚是罪有应得的;但是我已经答应过罗特吉爱法师,他被你的女婿打死了,要把你的右手放进他的棺材。”
第得里赫干完了前面一件差使,刚刚站起身来,一听到齐格菲里特的话,又在尤仑德的趴着的身上俯了下去。
不多久,这老“康姆透”和第得里赫又来到那明月照耀的露天院子里。当他们再进入走廊的时候,齐格菲里特从第得里赫手里接过灯笼,又接过一件包着破布的黑黑的东西,然后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
“先到礼拜堂去,再到塔楼去。”
第得里赫目光炯炯地望了他一眼,“康姆透”命令他去睡觉;老头披好外套,把灯笼挂在礼拜堂发亮的窗口,然后走开。一路上沉思着刚才所做的事。他简直确信自己的末日也已经到来了,这些作为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作为,眼看他就得到天主面前去说明这些事情了。但是他的灵魂,一个“十字军骑士”的灵魂,虽然本来是残酷甚于虚假,却也由不得他的,终究习惯了欺诈、暗杀和隐瞒骑士团的血腥勾当;现在他就不知不觉地想为他自己、也为骑士团推卸折磨尤仑德的丑行和责任了。第得里赫是个哑子,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尽管他可以用手势使神甫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不敢这么做。那还怕什么呢?谁也不会知道。何尝不能说尤仑德是在搏斗中受到这些创伤的。枪矛一刺进他的嘴里,一下子就可以使他失掉舌头。一把斧或者一柄剑立时就可以斫掉他的右手。他本来只有一只眼睛,那么当他疯狂地扑向息特诺的整支守军的时候,在纷乱中给刺瞎了另一只眼睛,这又何足为奇?唉!尤仑德啊!他的心头忽然颤动着生命的最后一阵欢乐。是啊,如果尤仑德还能活命,他们就释放他。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记起有一次他曾经同罗特吉爱商议过这件事,当时那年轻的法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的双眼指引他到能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他找不到斯比荷夫的话,就让他一路上去问吧。”因此现在所干的事,正是他们两人预先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现在齐格菲里特又走进礼拜堂,把尤仑德一只血淋淋的手放在罗特吉爱脚旁,一面跪在棺材前面;刚才在他心里颤动的欢乐,最后又一次在他脸上一闪就消失了。
“你看,”他说,“我所干的已经超过了我们原来商定的范围。因为卢森堡的约翰国王,瞎了眼睛仍然继续战斗,最后光荣牺牲,而尤仑德却活不了多久,就会像一条狗那样死在篱笆下面了。”
这时候他又感到刚才到尤仑德牢房里去的路上所感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难受,头上好像压着一顶沉重的铁头盔,但这种情况立刻就消失了。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说道:
“啊!我的时刻也已经到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我向你发誓,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小儿子啊,我还要把打死你的那只手拿来放在你的墓前,否则我宁可死。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
说到这里,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咬紧牙关,全身猛地抽搐了一阵,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说:
“不错,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剁成肉酱……还有那些和他一起的人,我一定要使他们受到比死亡更难受的痛苦……”
他不再说下去了。
他马上又站起身来,走到棺材跟前,轻声地说:
“现在我向你告别了……我最后一次仔细看看你的脸;也许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是否喜欢我的诺言……最后一次。”
他揭开了罗特吉爱的脸罩,但他突然往后一退。
“你在笑……”他说,“可你笑得多么可怕……”
其实,盖着斗篷的冰冻的尸体已经融化了。也许是由于燃烧着的蜡烛的热度,所以腐烂得非常快,这个年轻“康姆透”的脸容确实显得可怕。肿胀得什么似的、铅灰色的嘴巴显得奇形怪状,两片发青的、肿大而歪斜的嘴唇,看上去仿佛在龇牙咧嘴地笑。
齐格菲里特连忙盖上了那可怕的死人面孔。
他提了灯笼,离开礼拜堂。他又第三次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一走进房间就倒在他那骑士团的硬梆梆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本来以为会睡着的,可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觉得再也不能睡觉了,如果留在那间房里,死神马上就会降临。
极端疲乏、不想睡觉的齐格菲里特,并不怕死;相反,他把死看作是极大的解脱。但是,他不想在那天夜里就死。所以他坐在床上叫道:
“让我活到明天吧。”
于是,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向他耳中低语道:
“离开这屋子。挨到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永远不能实现你的诺言了。去吧!”
“康姆透”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卫兵们在城墙上的校堡上彼此喊着口令。礼拜堂的窗户发射出来的灯光黄闪闪地照在前面的雪地上。院子中央靠近石墙的地方有两条黑狗在拖着一块黑色的烂布戏耍。除此以外,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
“今夜就得离开!”齐格菲里特说。“我非常疲乏,但我必须走……大家都睡熟了。尤仑德给折磨得差不多了,大概也睡着了。只有我睡不着。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因为死神在屋里等着我,而且我向你起过誓……让死神以后再来吧;眼看睡魔不会来了。你在那里笑,但是我没有力气了。你在笑,你显然很高兴。可是,你瞧,我的手指都发麻了,双手毫无气力,我自己已经干不了这事啦……那个同她睡在一起的仆人才干得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大门旁边的塔楼走去。这时候在石墙附近嬉戏的两条狗跑了过来,向他摇头摆尾。齐格菲里特认出其中一只大猎犬是第得里赫的爱犬,城堡里都传说它在晚上给他当枕头用。
这条狗向着他低低吠了一两声;然后回到大门那边去,从它这动作看来,仿佛已经识破了他的念头似的。
过了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已经来到塔楼那扇狭小的门前了,这道门晚上是从外面上闩的。老头拨开门闩,摸索着近旁的扶梯栏杆,走上楼去。他心神恍惚,忘记了带灯笼;就这样胡乱摸上去,小心地跨着步子,用脚探寻着梯级。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好像听见了那上面有呼吸声,像人,又像野兽。
“是谁?”
没有回答,呼吸声却愈来愈急促。
齐格菲里特并不是个胆小鬼;他不怕死。但是上半夜的恐怖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和自制功夫。他心里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罗特吉爱的灵魂或是什么恶魔在拦着他的路,他的头发直竖起来,额上尽是冷汗。
他退到进口的地方。
“是谁?”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时候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在他胸前打了一下。打得很重,使得这老头儿仰天倒在门口,昏了过去。他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接着是一片寂静,随后就看见一个黝黑的身影偷偷地从塔楼里出来,向着院子左方兵器库附近的马厩急急跑去。第得里赫的大斗大默默跟着那个人影。另外那条狗也追了过去,消失在墙壁的阴影里,但不多久,又出来了,头凑在地面上,仿佛在嗅另外一条狗的脚迹。这条狗一路嗅着,来到齐格菲里特那趴在地上的没有生命的躯体跟前,仔细地闻着这尸体,然后蹲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头边,吠了起来。
犬吠声持续了很久,使得这个阴沉的夜晚又平添了一番阴森和恐怖的气氛。最后,大门中间的一道小门嘎吱一声响,一个持戟的卫兵走到院子里来了。
“死狗,”他说。“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晚上再叫!”
说着,就把戟尖瞄准,要去戳这畜生,但他顿时就看见有什么人躺在棱堡上洞开的小门旁边。
“主耶稣啊,那是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的脸,当即尖叫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他向大门冲去,用尽气力去拉钟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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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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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伐支虽然颇急于赶到兹戈萃里崔,却不能如愿以偿地兼程前进。因为路实在非常难走。先是严冬、酷寒,漫天风雪掩盖了所有的村庄,紧跟着而来的是大地解冻。
尽管二月是叫做“卢蒂”,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先是密密层层、没完没了的迷雾,接着是倾盆大雨,溶化了你眼前洁白的积雪;时不时地还要刮起像三月里经常碰到的大风;然后是大风暴的乌云突然间被风儿撕得粉碎,一忽儿把它们赶得密集在一起,一忽儿又把它们驱散。狂风又在地面上的丛林里咆哮,在灌木丛里呼号,吹散了才不久以前还在保护树叶和树干静静冬眠的积雪。
树林一下子呈现出一片黑色。草原被一片汪洋淹没了。江河都泛滥起来。这种大水只有渔夫感到高兴,其余的人都像给禁闭在囚牢里一样躲避在自己的房屋和茅舍里。有许多地方,村与村之间只能用船只来往。虽然有了不少堤坝、水闸,树林里和沼地里也有用大树干、原木以至整棵的树架起来的道路,可是现在堤坝坍塌了,低湿地带的树桩更加使得行旅艰险起来,道路根本就不能通行。捷克人感到最难通过的地方就是大波兰的湖泊区,这里每到春天,解冻的面积比其余任何地方都要大。因此这条路对于马匹说来特别困难。
因此他不得不等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有时候等在小镇上,有时候等在村子里和农庄里,当地的人都很爱听“十字军骑士”的故事,于是按照与地风俗,殷勤地接待客人和他的随行人员,并且以面包和盐报答他们。这样一直等到春意已浓,三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他才到了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邻近的地方。
他巴不得尽快看到他的女主人;虽然他知道,对他说来,她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高不可攀,却仍然全心全意地崇敬她,爱慕她。但是格罗伐支决定先去见尼玛茨科;第一,因为他是兹皮希科派来见他老人家的;第二,因为他随身带来的人都要留在波格丹涅茨。兹皮希科打死了罗特吉爱之后,根据成规,死者的十个侍从和十匹马都归他所有了,其中两个人奉命护送罗特吉爱的尸体到息特诺去了。兹皮希科知道他的叔父是多么需要人手,就派格罗代支把其余八个人作为礼物送来给老玛茨科。
这个捷克人到波格丹涅茨时,玛茨科没有在家;人家告诉他说,老人家带着狗和石弓到树林里去了。但玛茨科当天就回来了,他一听到有一个重要的扈从队在等着他,就赶来迎接客人,殷勤款待他们。他起初认不出格罗伐支,等他报了姓名后,老人家开头吓得要命,把帽子和石弓扔在地上,嚷道:
“天啊!告诉我,他们打死了他没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们没有打死他,”捷克人回答。“他身体很好。”
听了这话,玛茨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直喘着气;最后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赞美主基督,”他说。“他现在在哪里?”
“他上玛尔堡去了,派我到这里来报讯。”
“他为什么要到玛尔堡去?”
“去找他的妻子。”
“小心着,小伙子,天主在上,他去找什么妻子?”
“找尤仑德的女儿去了。说来话长,尽够我们谈上一整夜的,但是,尊敬的爵爷,请让我休息一会儿,我疲乏得要命,从午夜赶路一直赶到现在呢。”
玛茨科便停了一会儿没有问话,因为他惊奇得说不出话来。等他定了一下神,就叫仆人在炉子里扔些木材,给捷克人拿吃的来;然后他踱来踱去,指手划脚,自言自语:
“我简直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尤仑德的女儿……兹皮希科结婚了……”
“可以说结婚了,也可以说还没有结婚,”捷克人说。
他现在才慢吞吞地谈起经过的情形,玛茨科热切地听着,只有在不大听得明白这捷克人的话时,才Сhā进来问几句。例如,格罗伐支说不出兹皮希科确切的婚期,因为没有公开举行过婚礼。但是他断定一定结过婚了,而且得到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帮助,并且是在十字军骑士罗特吉爱来到之后,兹皮希科向他挑战要诉诸天主的裁判时,才当着整个玛佐夫舍朝廷把婚事公开出来的。
“啊!他决斗了么?”玛茨科喊道,眼睛里闪耀着非常诧异的光芒。“后来怎样?”
“他把那个日耳曼人一劈为两,多亏天主赐福于我,把那个侍从也干掉了。”
玛茨科又喘起气来,不过这一次,神情十分满足。
“唔!”他说。“他是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他是‘格拉其’的最后一个子孙,但我敢担保,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当年他同弗里西安人战斗时就已经大显身手了……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哩……”
老头儿一再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捷克人,然后继续说;
“你就这样拚命学他的样,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原来还以为你说谎,现在我才相信你的确是轻而易举地干掉了那个侍从,何况你还折断过那个条顿狗法师的手臂,这以前你还所倒过那头野牛,那都是值得赞扬的事。”
接着,他突然又问道:
“战利品丰富么?”
“我们缴获了甲胄、马匹和十个人,小爵爷送了八个来给您。”
“他把另外两个人弄到哪里去了?”
“他派他们送尸体回去了。”
“公爵为什么不派他自己的奴仆去?要知道那两个人是不会回来的了。”
捷克人听到玛茨科常常流露出的贪心,不由得好笑。
“小爵爷现在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了。”他说,“斯比荷夫就是一笔大产业呢。”
“大产业固然是大产业,那又怎样呢,究竟还不是他的。”
“那么是谁的呢?”
玛茨科甚至站起身来。
“说吧!还有尤仑德呢?”
“尤仑德是十字军骑士团手中的一个奄奄待毙的囚犯了。天主才知道他会不会活下去,即使他活着回来了,那又怎样呢?卡列勃神甫不是读过尤仑德的遗嘱,向大家宣布小爵爷就是他们的主人了么?”
最后几句话显然在玛茨科身上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当时简直手足失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兹皮希科已经结了婚这件事起初使他很痛苦,因为他像一个父亲似的爱雅金卡,衷心希望看到兹皮希科同她联姻。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于把这件事看作是无可挽回的了;何况尤仑德小姐会带来那么多财富,决不是雅金卡比得上的;何况她又深受公爵的恩宠,她又是个独生女儿,嫁妆要多好几倍。玛茨科已经把兹皮希科看作是公爵的朋友,是波格丹涅茨和斯比荷夫的主人了;不仅如此,不久的将来还会当上总督。这决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曾纷纷传说,某一个穷贵族有十二个儿子,六个在战争中牺牲了,还有六个做了总督,从此人丁兴旺,门第显赫。只有好的声名才能助长兹皮希科官运亨通,玛茨科对门第的野心和贪欲才能如愿以偿。可是这个老人有许多担心的原由。他自己曾经为了救兹皮希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过一次,结果是肋骨里带了一块铁片回来;现在兹皮希科又上玛尔堡去,等于自投虎|茓。到那里去,结果是找到了妻子呢,还是自找死路?那里的人是不会以善意待他的,玛茨科想。他刚打死了他们一个著名的骑士,以前又企图杀害里赫顿斯坦。这些狗东两最爱报仇。这样一想,老骑士心神不安了。他还想到,兹皮希科是个急性子,一定会同什么日耳曼人决斗的;然而这倒还好,最使他担心的是,他们也许会像绑架尤仑德父女一样绑架他。在兹罗多尔雅,他们甚至还肆无忌惮地绑架过公爵本人呢。那末他们对兹皮希科又有什么顾忌?
他自问道,要是这小伙子逃过了十字军骑士的毒手而找不到他的妻子,又会怎样呢?这个想法倒使他高兴,因为即使兹皮希科找不到她,他仍旧是斯比荷夫的所有主,但是这种快乐心情转瞬即逝。因为这老人既很关心财产,也十分关怀兹皮希科的子嗣。如果达奴莎有如石沉大海,生死不明,兹皮希科又不能再娶别人,那末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将没有后代了。唉!如果他同雅金卡结婚了,事情就大不同了!……不要小看莫奇陀里——这块地方不小,储藏又很丰富。雅金卡那么一位姑娘就像果园里一株苹果树一样,准能年年开花结果。这样一想,玛茨科对于拥有新产业的前途,倒是懊恼大于欢乐了。一懊恼,一激动,他又向这个捷克人重新提起刚刚问过的那些问题:兹皮希科是在什么时候结婚的,婚礼是怎样进行的?
捷克人答道:
“我已经告诉您了,可尊敬的爵爷,我不知道婚礼是在什么时候举行的,我只是推测,井不能发誓说准有这回事。”
“那你是怎么推测的?”
“我从没有离开过小爵爷一步,我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只有一天晚上,他吩咐我离开他,当时我看见他们全都来看他:由宫女尤仑德小姐(达奴莎)陪同来的公爵夫人,德·劳许爵爷和维雄涅克神甫。我当时看见这位年轻的小姐头上戴着一个花冠,觉得很是奇怪;但是我以为神甫是来为我的主人行圣餐礼的……也许就是那一次举行婚礼的。……我想起当时小爵爷吩咐我把他打扮得像赴婚礼一样,但是当时我也以为他是去领圣餐的。”
“唔,那以后呢?他们两人有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
“他们两人没有在一起待过;即使他们在一起待过,当时主人的身体还非常衰弱,连吃东西也要别人帮助。况且当时已经来了一批人,说是尤仑德派来接她女儿回去的,她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那末以后兹皮希科就没有看到过她么?”
“什么人都没有看到过她。”
静默了一会儿。
“你以为怎样?”不久,玛茨科又问了。“十字军骑士团会不会释放她?”
捷克人摇摇头,接着又沮丧地挥挥手。
“我想,”他慢吞吞地说,“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玛茨科恐怖地问。
“因为,如果他们说她是在他们手里的话,那还有希望,还可以同他们争,或者是赎她出来,或者用武力去夺她回来。‘但是,’他们说,‘我们从强盗手里抢回来一个姑娘,就通知了尤仑德前去认领;可是他不承认是他的女儿,还当着我们的面,斫死了我们好多人,比一场大战中伤亡的人还要多。
“那末他们给尤仑德看的是另一个姑娘喽。”
“据说是这样。天主才知道真相。也许没这回事,也许他们给他看的是另一个姑娘。但他斫死了人却是事实,十字军骑士也忙不迭的发誓说,他们从来没有诱拐过尤仑德小姐,这真是一件极难解决的事。即使大团长下令调查,他们也会回答说,她不在他们手中;特别是据崔亨诺夫的宫廷侍从们说,尤仑德自己的信上也说她并不在十字军骑士团那边。”
“也许她真的不在他们那儿。”
“请原谅,爵爷!……如果他们是从强盗手里把她抢过去的,那无非为了索取一笔赎金。再说,强盗既不会写信,也不会仿造斯比荷夫的爵爷的印信,也派不出一个体面的信使来。”
“这倒是实话;但是十字军骑士团要她干什么呢?”
“向尤仑德的后代报仇呀。他们宁愿报仇,不要握手言欢;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害怕斯比荷夫的这位爵爷,恨透了他最近一次的所作所为……我也听说,我的主人冒犯过里赫顿斯坦,还打死了罗特吉爱……天主也帮助我扭断了那个狗法师的手臂。唉!让我们想想看。他们本来有四个该死的家伙,现在只有一个勉强活着,而且是个老头儿。爵爷,您记住,连那一个我们也能收拾得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个机灵的侍从,”玛茨科最后说:“但是你以为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呢?”
“威托特公爵是个有势力的公爵,据说连日耳曼皇帝都要向他低头;可他们怎样对付他的子女呢?他们还少城堡么?少地牢么?少并眼么?少绳子和绞索么?”
“永生的主在上!”玛茨科喊道。
“但愿天主别让他们把小爵爷也扣留起来,尽管他随身带着公爵的一封信,并且是由德·劳许爵爷陪了去,而德·劳许又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同大公爵有亲戚关系。啊,我本来不愿意到这里来,但是小爵爷命令我一定要来。我曾经听见他有一次向斯比荷夫的老爵爷说过:‘您有机智么?因为我在这方面很欠缺,对付十字军骑士团却非得机智不可。哦,玛茨科叔叔!要是他在这里,对我们就很有好处!’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派了我来的。至于九仑德小姐,连您也找不到她,因为她很可能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最机诈的人可也对付不了死神。”
玛茨科凝神思索了很久,然后他说:
“是的!那是毫无办法的。机诈是斗不过死神的。但如果我能到那里去打听得出她已经过世,那末斯比荷夫反正归兹皮希科所有,而他本人也可以回来另娶别的姑娘。”
玛茨科说到这里,松了口气,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格罗伐支羞怯地低声问道:
“您是指兹戈萃里崔那位小姐么?”
“嗯!”玛茨科回答,“何况她现在又是一个孤儿,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老是纠缠不休地向她求婚。”
这个捷克人听了这话,身子一挺。
“小姐是个孤儿了么?……齐赫骑士怎么了?……”
“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哩。”
“为了天主的慈爱!出了什么事?”
“嗯,你猜对了。你刚刚到,怎么能知道呢?况且我们谈来谈去都在谈兹皮希科。她是个孤儿了。兹戈萃里崔的齐赫除非有客人,从来不待在家里;平日他总避开兹戈萃里崔。他给修道院长写的信中提到了你,说他打算到奥斯威崔米亚的普尔席姆卡公爵那里去作客,邀他一起去。齐航这样做是因为他同公爵很熟悉,他们常常在一起寻欢作乐。因此齐赫来找我说了下面的话:‘我要上奥斯威崔米亚去了,然后到格列维支;您照管一下兹戈萃里崔吧。’我立刻怀疑有什么事不对头了,我说:‘别去!我一定好好地照顾雅金卡和庄园,我知道契当和维尔克都在动坏脑筋对付你,’也应该告诉你,修道院长恨兹皮希科,他宁愿把这姑娘嫁给契当或者维尔克。但是他后来更了解他们了,拒绝了他们,把他们撵出了兹戈萃里崔;可惜没有效果,因为他们依旧死乞白赖地要来。现在他们安静一阵子了,同为他们双方两败俱伤,都躺倒了,但在这以前,一刻儿都没有安宁过什么事都落在我头上,既要保护,又要监护。现在呢,兹皮希科希望我去……不知道雅金卡这里又会发生什么事——且慢,现在我先把齐赫的情况告诉你;他不听从我劝告——他走了。唔,他们大吃大喝,一起寻欢作乐。他们从格列维支去看诺沙克老人,普鲁席姆卡公爵的父亲,他治理着崔兴;后来拉契鲍的公爵雅斯科因为憎恨普鲁席姆卡公爵,挑唆了以捷克人赫尔尚为首的匪帮来袭击他们;普鲁席姆卡公爵死了,兹戈萃里崔的齐赫也在战乱中死了。强盗们用一根铁连枷打昏了修道院长,使他到现在还不断摇着头,不知人事,也不会说话了,大概是永远不会好了!现在诺沙克老公爵从扎姆巴赫领主手里把赫尔尚买了过来,使他受尽甚至最老的居民都没有听到过的苦刑,——但是苦刑并不能减轻这老人丧子的悲伤,也不能使齐赫复活,也不能抹去雅金卡的泪水。这就是寻欢作乐的结果……六个礼拜前,他们把齐赫运了回来,埋葬在这里。”
“这样一位大力士!……”捷克人悲伤地说。“我在波拉斯拉夫的手下山是一个有能耐的小伙子,可是他一下子就逮住了我。我倒宁愿在他那里过俘虏生活,却不愿意自由……他是一个善良而高尚的爵爷!愿天主赐他永恒的光荣。啊,我非常难过!尤其为孤苦无依的小姐难受。”
“真是个可怜的好姑娘,她爱她的父亲胜过一个男人爱自己的母亲。而且她在兹戈萃里崔也不安全。葬礼之后,雪还没有盖没齐赫的坟,契当和维尔克就来袭击兹戈萃里崔了。幸而我的手下人事先得到了消息。于是我就带着仆人去援救雅金卡;我们及时赶到那里,在天主帮助之下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打过以后,雅金卡马上跪下来求我救她。‘如果我不能嫁给兹皮希科,’她说,‘那我就不嫁男人了;把我从这两个败类手里救出来吧,我死也不嫁他们……’告诉你,我已经使兹戈萃里崔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堡垒了。这以后,契当和维尔克又去侵犯过两次,但是相信我,他们不能得逞的。今后会有一段太平时期了,因为我告诉过你:他们彼此殴打,都受了重伤,伤得很重,两个人手脚都不能动弹了。”
格罗伐支没有回答,只是听到契当和维尔克的行为的时候,气得牙齿洛格打战,听起来像在开关一扇大门,然后他那双强壮的手不住地擦着大腿,仿佛发痒似的。最后这捷克人才吃力地说出两个字来:
“无赖!”
就在这时穿堂里传来一个声音,门突然开了,雅金卡冲了进来,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大弟弟,十四岁的雅斯柯,模样儿很像她,仿佛是孪生姊弟。
她已经从兹戈萃里崔的农民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说他们看见捷克人哈拉伐率领了几个人,向波格丹涅茨骑马而去,她也像玛茨科一样,感到很吃惊,等到人们告诉她说,兹皮希科并没有来,她简直认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此迫不及待地赶到波格丹涅茨来弄清真相。
“出了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她跨进门坎就嚷道。
“会出什么事呢?”玛茨科答道。“兹皮希科鲜龙活跳,身体很好。”
这捷克人急忙赶到他的女主人面前,屈下一膝,吻着她的衣角,但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她听到了老骑士的回答之后,把头从火炉那边转向房间里较暗的一面;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应该招呼这个捷克人似的,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玛茨科答道。
于是她看到了脚跟前跪着的捷克人,就怄下身去对他说:
“哈拉伐,见了你,我衷心高兴,但是你为什么撇下你的爵爷?”
“是他派我来的,最仁慈的小姐。”
“他怎么吩咐的?”
“他吩咐我到波格丹涅茨来。”
“到波格丹涅茨?……还有呢?”
“他派我来讨教……他还叫我捎来问候和祝福。”
“就是到波格丹涅茨么?那很好。但他自己在哪儿?”
“他到玛尔堡去了,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了。”
雅金卡脸上又露出了惊惶的神情。
“去干么?他活得不耐烦么?”
“仁慈的小姐,他是去寻找他找不到的东西。”
“我相信他难找不到,”玛茨科Сhā嘴说。“没有锤怎能敲钉子?没有天主的意旨,愿望怎么能实现?”
“您在说些什么呀?”雅金卡问道。但是玛茨科却问了另一句话作为回答。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兹皮希科是去找尤仑德小姐的?好像我听见他说过。”
雅金卡没有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她才屏住了气,答道:
“啊!他说过的!他干么不说呢?”
“好吧,那末现在我可以爽爽快快地讲了。”老人回答。
于是他把他从捷克人那里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期期艾艾,十分困难,但他生来是个聪明人,凡是足以刺激雅金卡的话,他都竭力回避,并且一再强调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兹皮希科实际上决不是达奴莎的丈夫,而且她已经永远不属于他了。
捷克人不时地证实着老人的话,有时点点头表示赞成,有时一再说着”天主在上,千真万确”,或是:“只能是这样,说不上别的!”小姐倾听着,眼睫毛低垂得几乎触到颊上;什么也不问,只是闷声不响,静默得使玛茨科担心。
“唔,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法?”他说完后,问道。
但是,她没有回答,只见她眼眶里闪烁着的两颗泪珠滚到脸上来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走到玛茨科跟前,吻着他的手说道:
“赞美天主。”
“永生永世,”老人回答。“你家里很忙么?在我们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但是她谢绝了,推托家里人等她回去做晚饭。虽则玛茨科也知道兹戈萃里崔有个老妇人谢崔霍瓦,能够替雅金卡做这些家务,也不勉强留她,因为他知道悲伤会使人流泪,而人们都不喜欢别人看见自己流泪,就像鱼一样,一旦给鱼叉叉痛了,就往深水里钻。
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姑娘看待,就同捷克人一起陪她到了院子里。
但捷克人却从马厩里牵出了马,安上马具,跟着小姐一起走了。
玛茨科回到屋里,摇摇头,叽里咕噜地说:
“兹皮希科你这傻瓜!……真是,她到了这里,就使得整个屋子都像充满了香味。”
老人暗自叹息道:“如果兹皮希科一回来就娶了她,这时候该有多么愉快和欢乐!但现在怎样呢?只要一提起他,她的眼里就立刻充满了渴念的泪水,可是这家伙却出外漂流去了;如果他自己的脑袋不给玛尔堡的十字军骑士斫掉,他也许会斫掉他们几个脑袋。而家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甲胄在闪着光。庄园倒是有些收入。但如果继承无人的话,那末无论斯比荷夫,无论波格丹涅茨,也都只落得白白操劳一场。”
想到这里,玛茨科发火了。
“等着吧,你这流浪汉,”他喊道,“我决不去找你,你自己爱怎么干就怎么于去吧!”
但是就在这时,他又感到非常想念兹皮希科。
“嗨!我不去么?”老人想道。“难道我就这样守在家里么?不行,不行!……我想再见一见那个淘气孩子。必须如此。他又要去同那些条顿狗法师决斗了——他又会取得战利品带回来。别人要到年纪大了才获得骑士腰带,他却从公爵那里拿到腰带了……当之无愧嘛。贵族里有的是勇敢的青年,却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他这一番慈爱之心打消了他的怒气。他先去看看甲胄、宝剑和斧头,这些武器都已经给烟熏得发黑了;他好像在考虑随身要带些什么武器,该留下一些什么武器;然后他走出了屋子;因为第一,他待不下去了;其次,得去吩咐备好车辆,给马匹备双份粮株。
院子里天开始黑了。他忽然想起了雅金卡刚刚就是在这里骑上马走的,于是他又坐立不安起来了。
“我非去不可,”他对自己说,“可是谁来保护这姑娘抵挡契当和维尔克呢?但愿天雷劈死那两个家伙。”
那时雅金卡同弟弟雅斯柯正在途中,穿过那座通向兹戈萃里崔去的森林。捷克人在后面默默地陪伴着他们,心里充满了爱和忧伤。刚才他看见她掉眼泪,现在望着她那在黝黑的森林中几乎看不清楚的模糊身影猜想她一定很悲伤、很痛苦。他也觉得,维尔克或者契当的贪婪的双手随时都会从黑暗的丛林中突然伸出来攫夺她,一想到这里,他就暴跳如雷恨不得跟他们来一次决斗。想要决斗的念头有时竟是如此迫切,使他真想抓起斧头或剑,斫倒路旁的一棵松树。他觉得只有狠狠地打一仗才能舒服。最后觉得,即使能让他的马匹驰骋一番也是件高兴的事。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们骑着马默默地走在他前面,步子非常慢,一步一步的走,生Xing爱好说话的小雅斯柯几次想同他姊姊谈话,可是看到她不愿意开口,也就问声不响了。
快到兹戈萃里崔时,捷克人心里的悲伤代替了对契当和维尔克的愤怒:“为了您,我连牺牲流血都在所不惜,”他心里说,“只要能给您安慰。可是我这个不幸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告诉您什么呢?只不过告诉您一声,他吩咐我向您问好。愿天主保佑您从中获得一点安慰。”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策马靠近雅金卡的马。
“仁慈的小姐。……”
“你骑着马同我们一起来的么?”雅金卡问道,好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似的。“你说什么?”
“我忘记把爵爷要我向您说的话告诉您。我刚要离开斯比荷夫的时候,他把我叫去说道,‘去向兹戈萃里崔的小姐鞠躬致敬,告诉她,不论我运气是好是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她对我叔叔和对我自己的恩情,愿天主报答她,祝她健康。’”
“愿天主也报答他的好意,”雅金卡答道。
然后,她又添上一句,声调十分奇妙,弄得捷克人的心完全溶化了:
“还有你,哈拉伐。”
他们的谈话停了一会儿。这个侍从既为自己高兴,也为小姐这番话高兴,他心里说:“至少她不会说他忘恩负义了。”然后他又开始绞尽脑汁,想出几句类似的话来说给她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小姐。”
“什么?”
“这……我想说,正如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说过的一样:‘那位小姐是永远失踪了,小爵爷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哪怕大团长本人也帮不了他的忙’”
“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捷克人点点头。
“不错,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雅金卡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到了家里,吃过晚饭,等到把雅斯柯和小兄弟都打发去睡觉以后,吩咐下人拿来一壶蜂蜜酒,对捷克人说:
“也许你要睡了。我倒想同你再谈谈。”
捷克人虽然十分疲乏,可是哪怕同她谈到明天早晨也愿意。于是他们就谈起来了,他重新把兹皮希科、尤仑德、达奴莎和他自己的遭遇仔细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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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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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茨科准备出门了;雅金卡自从那次跟捷克人商谈过以后,已经两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来过。直到第三天,老骑士才在他到教堂去的路上遇见了她。她正同她的兄弟雅斯柯骑马上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随身带着一大群武装仆役,保护她免受契当和维尔克的干扰,因为她不能断定契当和维尔克是否还在养病,是否正在策划加害于她。
“我本来打算做过礼拜之后就到波格丹涅茨来看您,”她一面向玛茨科问好,一面说道,“因为我要同您商量一件急事,现在我们正可以谈谈。”
于是她走到扈从们的前面去,显然是不让仆人们听到她的谈话。玛茨科一走到她身边,她就问道:
“您一定走么?”
“如果天主允许,至迟明天就走。”
“您准备上玛尔堡去么?”
“或者到玛尔堡去,或者到别的地方去,要看情况决定。”
“那么请听我说。关于我应该怎么办的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也要请教您。您很清楚,只要爸爸活着,修道院长有势力,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契当和维尔克始终以为我该在他们两个当中挑一个,所以他们都忍住了气。可是现在我孑然一身,一个保护人也没有;这样一来,要末我像一个囚犯似的住在兹戈萃里崔的城堡里不出来,要末听他们来伤害。可不是这样么?”
“不错,”玛茨科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
“那么您有什么主意么?”
“我没有想出什么主意来,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点:我们都在波兰境内,这个国家的法律是会严厉惩罚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的。”
“话是不错,可是要知道,越境也是很容易的。老实说,我知道西利西亚也在波兰境内,可是公爵们就在那儿互相争吵袭击。要不如此,我亲爱的父亲准还会活着。那里已经来了许多日耳曼人,搞得乱七八糟,为非作歹,谁如果想要在日耳曼人那边隐藏起来,就可以隐藏起来。我避过契当和维尔克倒很容易,无奈还有我的小兄弟。如果我不在,一切就太平了,如果我留在兹戈萃里崔,天主才知道会招来什么灾难。准会发生种种暴行和战斗;雅斯柯已经十四岁了,连我自己在内,谁也拦不住他。上次您来援助我们的时候,他就冲了出去,契当用棍子向人群挥舞,几乎击中了他的头。‘哦,’雅斯柯向仆人们说,‘我要结果了这两个人的性命。’我告诉您,我留在这里,就不会有一天太平,连小兄弟也会遭到灾难。”
“千真万确。契当和维尔克都是狗东西。”玛茨科说。“虽则他们不敢动手打孩子。嗨!只有十字军骑士才会这么干。”
“他们固然不会动手打孩子,但是万一碰上一场骚乱,或者,天主保佑,碰上一场火灾,什么乱子不会出呢。有什么好说的!谢崔霍瓦老婆婆爱我的兄弟们像爱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这亲爱的老妇人对他们的照顾倒是不必担心的,可是我不在……我不在,他们倒会更安全些吗?”
“也许会,”玛茨科回答。
他狡猾地望了这姑娘一眼。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她低声答道:
“带我一起走。”
这时候玛茨科虽然猜得到这场谈话的用意,却也非常吃惊。他勒住了马,喊道:
“敬畏天主,雅金卡。”
她却垂下了头,羞怯而忧郁地答道:
“您可以这样想,可是对我说来,我宁可向您说出来而不愿闷在心里。哈拉伐和您自己都说兹皮希科永远也找不到达奴莎了,而捷克人认为简直不可能找到她。天主证明,我绝不希望她遇祸。愿圣母照顾这可怜的姑娘,保护她。兹皮希科爱她甚于爱我。唔,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命该如此。可是您瞧,只要兹皮希科找不到她,或者像您所说的,永远找不到她,那么,那么……”
“那么怎样呢?”玛茨科问,同时看到这姑娘愈来愈发窘,愈来愈结结巴巴了。
“那么,无论契当,无论维尔克,无论是谁,我都不愿嫁。”
玛茨科畅快地呼吸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已经宽恕他了。”
但是她声调愈加忧愁地答道:“啊!
“那你打算怎样呢?我们怎么能把你带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呢?”
“不一定要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我现在很想同躺在西拉兹医院里的修道院长在一起。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的手下人与其说照顾他,不如说是照顾酒壶。何况他是我的教父和保护人。如果他身体好了,我仍旧可以去请他保护,因为人们都怕他。”
“这我不反对,”玛茨科说,事实上他很不乐意让雅金卡跟他一起去,因为他很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行径,也完全相信达奴莎决不会从他们手里逃得了命。“但是我只告诉你一点,同一位姑娘出门实在不方便。”
“也许同别的姑娘出门有什么不方便,跟我出门却不见得如此。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出过事,而且我已惯于带着石弓出门,还能够经受得起狩猎的艰苦。船到桥头自会直。请别担心。我可以穿上雅斯柯的衣服,戴上发网就走。雅斯河虽然比我小,可是除掉他的头发之外,却跟我完全一模一样,去年狂欢节我们化了装,连先父也分辨不出我们呢。要知道,修道院长也好,任何人也好,都认不出我来的。”
“兹皮希科也认不出么?”
“只怕我见不到他。……”
玛茨科想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笑了,说道:
“但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要暴跳如雷呢。”
“让他们去!如果他们来追我们,那就更糟。”
“哼!别怕。我老虽老,他们可还得提防我的拳头。所有的‘格拉其’都有这种气概!……不过,他们已经尝过兹皮希科的厉害了……”
不知不觉来到了克尔席斯尼阿。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恰巧也在教堂里,他时时阴郁地望望玛茨科,但是玛茨科并不理会。做过弥撒,玛茨科就心情舒畅地立即同雅金卡回去了……他们在十字路口彼此道别分手,玛茨科独自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心里又想起了一些不很愉快的念头。他知道,无论是兹戈萃里崔的人们或是雅金卡的亲戚,都不会真正反对她走。“至于这姑娘的两个追求者呢,”他心里说,“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对于孤儿们和他们的产业,那两个家伙是不敢动手的,否则就要蒙上难堪的丑名,而且所有居民都会像对付恶狼似的对付他们。但是波格丹涅茨只得听天由命了!……田界被侵占,畜群被赶走,农夫被诱走!……如果天主让我回来,那末我就要跟他们战斗,不是用拳头斗,而是用法律跟他们斗!……只要能让我回来。如果我当真回来了呢?……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对付我,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如果她同我一起走了,他们就更加要痛恨我了。”
波格丹涅茨的庄园已经有了起色,他非常放心不下。他断言等他回来时,田园一定是荒芜不堪了。
“看来必须想个对策才好!”他想。
吃过午饭,他吩咐备好马,直接上勃尔左卓伐去了。
他到达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维尔克坐在前屋,就着酒壶喝蜂蜜酒。被契当打伤了的小维尔克躺在一张铺着兽皮的长凳上,也在喝蜂蜜酒。玛茨科出人意外地走了进去,脸色严峻地站在门槛上;身材高大,骨骼粗大,不穿铠甲,只在腰上佩着一回大剑。父子俩立即认出他来,因为他的脸被炉火的亮光照耀着。最初,他们都陡地跳了起来,像闪电似的,向墙壁那边冲了过去,不论是什么武器,拿到手就算数。
但是阅历丰富的老玛茨科很了解这些人和他们的风俗,一点也不慌张,连自己身上的剑也不摸一下。他只是双手叉腰,用一种微带讥讽的口吻安静地说道:
“这是干什么?难道勃尔左卓伐的贵族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这两句话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们立即放下了手,那老人马上克拉一声把宝剑丢在地上,年轻人也放下了矛,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玛茨科,虽然脸上仍旧流露出敌意,但已经带着吃惊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了。
玛茨科笑笑说: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还有圣杰西。”
“我们为他效劳。”
“我是怀着好意来访问邻人的。”
“我们也怀着好意问候您,天主的客人。”
于是老维尔克同他儿子一起跑到玛茨科跟前,两个人都紧握客人的手,让他坐了上座。他们又立刻扔了一块木头到火炉里去,铺好桌子,放上满满一盘食物,一坛麦酒,一桶蜂蜜酒,吃喝起来。小维尔克时时瞥玛茨科一眼,这种眼色缓和了对客人的仇恨,也使客人颇为乐意。他招待得非常殷勤,甚至由于乏力而脸色苍白了,因为他刚刚受了伤,失去了平常的体力。父子两人都急于要知道玛茨科来访的目的。可是他们两人都不间他原因,只等他先说。
但是玛茨科是个懂礼貌的人,他赞美着食物、美酒和殷勤的招待。吃得心满意足了,才抬起头,神气十足地说:
“人们常常争吵,但是睦邻最最重要。”
“没有比睦邻更好的事了,”老维尔克附和道,说得同样沉着自若。
“常常有这样的事,”玛茨科说,“一个人要远行的时候,就连他的仇敌,他也要去告别一声,和他言归于好。”
“愿天主报答您这些坦率的话。”
“不仅嘴上说说就算数,而且要有行动,因为我当真来向你们告别了。”
“见了您,我们衷心高兴。欢迎您每天光临。”
“我本来打算在波格丹涅茨以一种适合于骑士荣誉的方式设宴款待您。可是我急于要走,来不及了。”
“去参加战争,还是到什么圣地去?”
“要是去参加战争或者到圣地去倒好啦,我打算去的地方很糟——要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
“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父子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啊!”玛茨科回答。“而且去的人正是他们的敌人。好在这个人甘心归顺天主,与世人和好相处,因此他不仅不会丧失生命,而且还会永远得救。”
“这太好啦!”老维尔克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没有受到过他们的残害和压迫。”
“整个王国都是这样,”玛茨科补充说。“不管是皈依天主教之前的立陶宛也好,甚至是鞑靼人也好,都不会像这些魔鬼教士那样成为波兰王国的沉重负担。”
“很对,这您也知道,我们忍受啊,忍受啊,可现在忍无可忍了,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老人在手掌中吐了一口唾沫,小维尔克接下去说:
“只有这样。”
“眼看就要有这种局面了,非这样不可,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可拿不出办法,这是国王的事。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天主才知道。目前我却只得上他们那里去一次。”
“是不是给兹皮希科送赎身金去?”
老维尔克一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儿子的脸就顿时气得发白。
可是玛茨科安静地答道:
“也许要带赎金去,不过并不是去赎兹皮希科。”
这句话越发使勃尔左卓伐的两位主人感到奇怪。老维尔克再也忍不住了,就说:
“您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一定告诉您!一定告诉!”他说,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但是首先让我告诉您另一件事。请听着。我离开以后,波格丹涅茨将听天由命了……从前我和兹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作战的时候,修道院长,还有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多少照顾过我们那份小产业。现在我们连那种照顾也没有了。一想到我的辛勤和血汗就付诸东流,就非常难受……您可以想象得到,这叫我多么忧虑。我一走,就有人来骗走我的人手,挖掉我的界标,抢走我的牲畜。即使天主让我平安回来,那时候我的产业也给毁了,……只有一个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可靠的帮助……那就是好邻居。因此我来请求您看在邻居份上,替我保护保护波格丹涅茨,不让它受到损害。”
老维尔克听了玛茨科的这个请求,连忙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父子两人都万分惊奇。他们静默了一会儿。谁都鼓不起勇气来回答。但是玛茨科又把另一杯蜂蜜酒举到嘴边,喝干了,然后继续说下去,说得那么镇静和推心置腹,简直把这两个人当作了他多年来最亲密的朋友。
“我已经坦白告诉过你们,谁最可能来侵犯。除了罗戈夫的契当,还会有谁呢。虽然我们以往彼此不和,但我对你们丝毫没有顾虑,因为你们是高尚的人,光明正大,决不会用卑鄙行为来报复你们的敌手。你们完全是两样的人。骑士总是骑士。契当却是一个下等人。这种人,您知道,什么事都做得出。他非常痛恨我,因为我破坏了他对雅金卡的追求。”
“您是要把她留给您侄儿的,”小维尔克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玛茨科望了望他,冷冷地瞪了他好一阵子,然后转向老人,安静地说:
“您知道,我的侄子同一个富有的玛朱尔小姐结了婚,得到了很可观的嫁妆。”接着而来的是一阵更深沉的寂静。父子两人都张大着嘴,对玛茨科看了好一会儿。
老人终于说道:
“哦!这是怎么回事?您说吧……”
玛茨科故意不理睬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非去一趟不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请求您这位高贵而正直的邻居,等我走后、替我照顾照顾波格丹涅茨,别让人家来损害我的产业。请特别当心契当,要防备他。”
这时候机灵的小维尔克,想到既然兹皮希科已经结了婚,那最好还是同玛茨科攀攀交情,因为雅金卡相信他,没有一件事不去讨教他。这样,他眼前突然展现了一片新的光景。“我们不光是不反对玛茨科,还要努力同他和解才是,”他心里说。因此虽然他已有些微醉,却立刻打桌下伸出手去抓抓他父亲的膝盖,用力揿了一下,表示要他父亲说话小心,同时他自己说:
“啊!您别怕契当!叫他来试试看。不错,他用一只大碟于打伤了我,但我也给了他一顿痛打,打得他的亲生母亲也认不出他来了。别怕!请放心。波格丹涅茨连一只乌鸦都不会走失!”
“我知道你们是正直人。你们答应我么?”
“我们答应!”两个人都喊道。
“凭您骑士的荣誉起誓么?”
“凭骑士的荣誉起誓。”
“也凭您那标着纹章的盾么?”
“凭着我标着纹章的盾,还凭着十字架。千真万确!”
玛茨科满意地一笑,说道:
“好吧,这件事现在拜托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会管得很好。既是这样,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知道,齐赫托我作他的子女的监护人。因此我不让小伙于们,无论是契当或是你闯到兹戈萃里崔去。但现在我既然要到玛尔堡去,或者,天主才知道要到什么别的地方去,那时候我又怎样来监护呢?……不错,天主是孤儿的父亲;谁要是企图伤害孤儿,谁就该遭殃;我不但要用斧头斫他的脑袋,还要宣布他是一个毫无廉耻的恶棍。可是我要离开,心里实在很难过,确实难过。那末我请求您答应,不但您自己不去伤害齐赫的孤儿,还要留神不让别人去伤害他们。”
“我们答应!我们答应!”
“凭您的骑士荣誉和您盾牌上的纹章么?”
“凭骑士荣誉和盾牌上的纹章。”
“也凭十字架么?”
“也凭十字架。”
“天主作证。阿门!”玛茨科结束道,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因为他相信他们决不会破坏这样一个誓言的。即使他们被触怒了,他们也宁愿抑住气愤,咬咬自己的拳头,而不愿做起假誓的人。
于是他告别了,但他们坚持要挽留他多待一会儿。他不得不痛饮一番,和老维尔克交好。小维尔克一反他平时喝醉了酒寻衅吵架的习惯,这一次只是怒冲冲地骂契当,非常恳切地在玛茨科身旁兜来兜去,仿佛他明天就可以从玛茨科手里得到雅金卡似的。午夜时分,他因为脱力而晕倒了,他们把他救醒之后,他就像段木头似的睡着了。老维尔克也继他儿子之后睡着了,所以等玛茨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像死尸似的躺在桌子底下。然而玛茨科有一颗异乎寻常的脑袋,他没有喝得很醉,却感到很快乐。回到家里,回想着他所完成的事,实在高兴。
“唔!”他心里说,“这下子波格丹涅茨安全了,兹戈萃里崔也安全了。等他们听到雅金卡离开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大怒。但是她的人,和我的产业却都安全了。主耶稣赐人以智慧,所以一个人不能用拳头的时候,就应当用脑子。我回来之后,这老头一定会向我挑战,不过这种事是不值得去烦神的……但愿我也能用这种办法使十字军骑士中计……但是跟他们打交道可不容易。在我们这儿,即使同一个‘狗东西’打交道,只要他凭他骑士的荣誉和盾牌上的纹章发誓,他就会信守到底。但是在他们那儿,誓言一文不值,就像在水里吐口唾沫那样。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对兹皮希科也能像目前对齐赫的子女和对波格丹涅茨的产业一样,有所帮助……”
他又想,也许还是不要带走雅金卡来得好,因为维尔克父子会像保护眼珠似的照顾她。但转念之间,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不错,维尔克父子会照顾她,但是契当决不会放弃他的企图,天主才知道谁会占上风。那样一来,必然会发生一连串的战斗和暴行,兹戈萃里崔、齐赫的孤儿连这姑娘甚至都会遭殃。要维尔克父子保护波格丹涅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对这姑娘来说,最好还是让她尽可能远离这两个暴徒,同时尽可能靠近富有的修道院长。”玛茨科坚信达奴莎决不会从十字军骑士团的魔掌中生还;他也始终不放弃这个希望:兹皮希科会以一个鳏夫的身份回到家来,非娶雅金卡不可。
“啊!伟大的天主!”他心里想。“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斯比荷夫的所有主,然后又会从雅金卡那里得到莫奇陀里以及修道院长给雅金卡的所有遗产。那时候我就决不会吝惜供奉天主的蜡烛油了。”
他因为尽在想这些心思,所以从勃尔左卓代回来的路程好像也缩短了,可是他回到波格丹涅茨,毕竟已经是夜晚了。他看见窗户上灯烛通明,感到非常惊奇。仆人们都还没有睡,玛茨科刚一踏进院子,马夫就向他奔了过来。
“来了什么客人么?”玛茨科一面下马,一面问道。
“兹戈萃里崔的少爷带着捷克人来了。”马夫回答。
玛茨科听了这消息,愈加奇怪,因为雅金卡原来答应明天一早赶来,跟他一起动身。那么雅斯柯为什么要来,这么晚还要来?老骑士忽然担心起来,莫不是兹戈萃里崔出了什么事吧?他焦急地走进了屋子。到了里面,看见房间中央的大泥火炉烧得正旺。桌上有两个铁架子,架于上点着两支火把。玛茨科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到了雅斯柯,捷克人哈拉伐,和另一个脸孔红得像苹果似的年轻侍从。
“你好么,雅斯柯?雅金卡怎么啦?”老贵族问。
“雅金卡吩咐我来告诉您,”小伙子说,一面吻着玛茨科的手,“她把这事情重新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
“天呀!你说什么?怎么啦?她出了什么事?”
但是这孩子用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在唠叨些什么呀?”
就在这时候,捷克人和另一个侍从也都笑了起来。
“您瞧!”这个女扮男装的孩子喊道。“谁认得出我来?连您都认不出我!”
于是玛茨科仔细打量着这个可爱的人,这才喊道:
“圣父和圣子在上!你真是像在狂欢节上化了装!原来这叽里呱啦的就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可不是!干什么?赶路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
“你本来不是约定明天天亮动身么?”
“怎么不是呢!明天一早动身,大家都会看见我了!我今天赶来,那么兹戈萃里崔的人明天准会以为我在您这里作客,要到后天才会发觉。只有谢崔霍瓦和雅斯柯知道这件事。但是雅斯柯凭骑士的荣誉答应过,他要等到人们骚扰不安了,才讲出来。您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现在轮到玛茨科大笑了。
“让我来好好地看看你;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独一无二。这样一个孩子准会养出优秀的后代来……我老实说,如果这家伙(指着他自己)还不老的话,——唔!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要告诉你,别惹我的眼,姑娘,站到后面去一点!
他用手指凶狠狠地指着她,但又非常高兴地望着她。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她头上络着一顶丝织的红发网,身穿绿色短呢上衣,一条宽大的马裤围着她的臀部,腰身很紧,一只裤脚管的颜色同她头上的帽子(发网)一样,另一只裤脚管上面有着直条纹,腰间挂着一柄花纹华丽的小宝剑,满面笑容,跟朝霞一样鲜艳。她的脸那么秀丽,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的天主!”喜不自胜的玛茨科说道。“她看来像个美丽的王子?还是像一朵鲜花?还是像别的什么?”
“这里还有这一个——我相信必定也是什么女扮男装的人?”
“这是谢崔霍瓦的女儿,”雅金卡回答。“我独个儿跟你们在一起不大合适。我怎么行呢?因此我随身带了安奴尔卡,这样两个勇敢的女子就能互相照应,互相帮助。她也没有人认得出来的。”
“老太太,你这是办喜酒啊。一个已经够糟的了,现在却来了两个。”
“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大白天谁都会认出你和她来。”
“请问,为什么?”
“为了拜倒在你们两个脚跟前。”
“让我们太平些吧!……”
“我倒是可以太平的,我过时啦。但是契当和维尔克会让你太平么?这只有天主知道。你可知道,喜鹊儿,我刚从哪儿来?告诉你,我到勃尔左卓伐去过了。”
“看在天主份上!您在说些什么?”
“说的是实话,维尔克父子会保护波格丹涅茨和兹戈萃里崔,不让契当来侵犯。唔,向一个敌人挑战,同他战斗是容易的。但是要把一个敌人变成你自己产业的保护人,就十分困难了。”
于是玛茨科详细讲了他同维尔克父子打交道的经过,他们是如何和解的,他如何使他们落入圈套,雅金卡听得非常惊奇;听他讲完了,她说:
“主耶稣给了您无限机智,我觉得您做起事来总会成功的。”
但是玛茨科摇摇头,仿佛觉得很难过。
“啊,女儿!要是如此,你早就是波格丹涅茨的女主人了!”
听了这话,雅金卡用她一双可爱的蓝眼睛望了老人一会儿,然后走到他跟前,吻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吻我?”老骑士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同您道晚安,因为已经很晚了,明天我们还得起早赶路呢。”
她挽着安奴尔卡一起走了。玛茨科领了捷克人到他房中,两个人睡在野牛皮上,一下子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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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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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拉兹在一三三一年遭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破坏和烧杀之后,卡齐密斯国王重建了这个劫后的城市。可是这个地方并不见得很出色,不能跟王国里的其他城市并驾齐驱。但雅金卡一向生活在兹戈萃里崔和克尔席斯尼阿两个地方,如今一看见这里的房屋、塔楼、市政厅,特别是教堂,不禁大加赞赏,惊奇不已;克尔席斯尼阿的木头建筑物哪能同这些房屋相比。一开头,她甚至失去了惯有的那种大胆作风,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声向玛茨科询问那些使她眼花缭乱的奇妙事物。但是当老骑士断然告诉她说,西拉兹远不能和克拉科夫同日而语,这就像火把和太阳不可同日而语一样,她听了这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觉得世界上再不。可能找得出一个可以跟西拉兹相比的城市了。
在修道院里接待他们的仍然是那个干瘪的修道院方丈,他仍然记得他少年时代亲眼目击的十字军骑士团的屠杀情景,不久以前接待过兹皮希科的也是他。他把修道院长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听了很是忧伤不安;原来修道院长在修道院里住了很久,但在他们到达的十四天以前,他就去拜访他的朋友普洛茨克的主教去了。这个老人一直在生病。白天比较清醒,一到晚上就神志昏乱,从床上跌下来,要披上锁子甲,向拉契鲍的约翰公爵挑战。教堂里的人不得不强制他躺在床上;这就势必引起了很大的麻烦,甚至还要冒很大的险。大约在十四天以前,修道院长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尽管病情严重,他还是吩咐人们立刻送他到普洛茨克去。
“他说他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普洛茨克的主教,他想到他那里去领受圣餐,把遗嘱交给他。我们费尽力气劝他别出门,因为他非常软弱,我们怕他走不上一英里路就要归天。但是要说服他,可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只得叫随从们备了一辆马车把他送走。愿天主保佑太平无事。”
“如果老人在西拉兹附近的什么地方死了,你们早就该听到信息了,”玛茨科说。
“那当然早就听到信息了,”方丈小老头回答。“因此我们认为他没有死,无论如何他到仑契查的时候还没有升天。过了那地方以后,我们就很难断定是个什么情形了。如果你们去赶他,准会在路上得到消息的。”
玛茨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很不安,他去同雅金卡商议,雅金卡已经从捷克人那里得知修道院长上哪里去的消息了。
“怎么办呢?”老人问她:“你自己怎样打算呢?”
“您上普洛茨克去,我索性跟您一起去。”
“到普洛茨克!”安奴尔卡细声细气地又说了一句。
“说说倒容易!你们以为上普洛茨克去就跟使镰刀一样容易吗?”
“难道叫我和安奴尔卡两个人往回走不成?如果我不能同您一起继续走,那当初还不如留在家里。您不以为维尔克和契当对我的阴谋诡计会更加难对付么?”
“维尔克父子会帮着你抵挡契当的。”
“我对维尔克父子的保护和契当的袭击都同样害怕。我看您也在反对我。如果只不过口头上反对,我倒不在乎;如果认真反对,那就两样了。”
玛茨科的反对倒的确并不认真;相反,他宁愿有雅金卡作伴而不愿她回去,所以一听到她这番话,就笑了一笑,说道:
“她脱下了裙子,就讲起大道理来了。”
“讲道理只与头脑有关,和裙子不相干。”
“但是到普洛茨克去并不顺路呀。”
“捷克人说顺路的,从那里到玛尔堡会只有近。”
“那末你已经同捷克人商量过了?”
“当然;他还说如果小爵爷在玛尔堡有了麻烦,我们还可以从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那里得到许多帮助,因为她是国王的亲姊妹;此外,她和十字军骑士团很有交情,在他们那边很有威信。”
“这倒是千真万确!”玛茨科喊道。“我们大家都清楚,如果她肯为我们出一封信给大团长,我们就可以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境内一路平平安安,通行无阻。他们都爱护她,因为她也爱护他们。这个捷克小伙子不是个傻瓜,他的话很对。”
“他多么好啊!”安妇尔卡扬起一双天蓝色的小眼睛,热烈地喊道。
玛茨科突然转身问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姑娘给问得非常狼狈,连忙垂下眼睛,脸蛋儿红得像朵玫瑰。
玛茨科很明白,除了带着这两个姑娘继续赶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其实他心里又何乐而不为。第二天早晨,他们告别了小老头方丈,便继续赶路。由于积雪融化,大水泛滥,行路更加困难了。一路上打听修道院长的行踪,找了许多贵族和教士的住宅,甚至还去访问了修道院长住宿过的一些客店。其实他的行踪是很容易探听出来的,因为他慷慨施舍,替人出钱做弥撒,捐助钟给教堂,又捐助修理教堂的基金。因此他们所碰到的每个乞丐、教堂司锋,甚至连每个教士,一提起他都感激非凡。人们总是这样说:“他像个天使似的一路走去,”人们都机祷他早日恢复健康,尽管从各地听到的话来看,担心他安息之日已为期不远的多,相信他还有好转希望的少。修道院长路过某些地方,由于身体虚弱,耽搁了两三天之久,因此玛茨科认为大有赶上这个老人的可能。
然而玛茨科的算盘打错了。由于尼尔河和布祖刺河的泛滥,他们无法到达仑契查镇,不得不在一家荒凉无人的客店里住了四天,客店主人显然是因为怕大水而逃走了。从客店通到镇市的大道有一段淹没在泥浆的洪水里,虽然这条路多少已经打下树桩,算是修理过了。玛茨科的仆人维特是本地人,隐约知道有一条路从树林里通过去,但是他不肯做向导,因为他知道,仑契查的沼地乃是魔鬼聚集之地,尤其是那个魔力高强的包鲁特,最爱把人领到无底的沼泽里去,谁要是遇到他,只有出卖灵魂,才得幸免。这个客店本身的名声也很不好,因此旅客们往往宁可自己带食物充饥。连老玛茨科也有些害怕这个地方。他们在夜里听见客店的屋顶上有混战声,还常常有沉重的敲门声。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睡在大房间旁边的套房里,夜里也听见天花板上和墙上有细碎的脚步声,她们显然都不怕它,因为她们已经在兹戈萃里崔听惯了各种古怪的鸟兽声。老齐赫活着的时候还去喂它们;按照当时流行的风俗,有不少人都拿面包度给它们吃,它们也并不为害作恶。不过有一夜,邻近的丛林里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吓人的咆哮声,第二天早晨,他们就在泥地上发现了巨大的分趾蹄的足迹。那一定是野牛之类的猛兽,但是维特却认为那是包鲁特的足迹,据说他外表跟人一样,甚至像个贵族,但他长的不是人脚,而是分趾蹄。因为他很吝啬,所以他渡过沼泽地的时候把靴子脱了。玛茨科还听说可以用酒来同他结缘;他考虑了一整天,拿不准结交魔鬼是否有罪。他甚至还同雅金卡商量起这件事来。
“我很想拿一只牛膀胱挂在这篱笆上,里边装满葡萄酒或者蜂蜜酒,”他说,“如果酒在夜里被喝光了,那就证明魔鬼已经来过。”
“可是,这会开罪天神的,”雅金卡回答,“而我们正需要求天神帮助我们顺顺当当地去救出兹皮希科呢。”
“我害怕的也是这点,不过我想,给它一点儿蜂蜜酒并不等于出卖灵魂。我决不把我的灵魂出卖给它。一膀胱葡萄酒或者蜂蜜酒,我想在天神的眼里是无关重要的!”
于是他放低声音,又说了一句:
“据说它还是个贵族哩,一个贵族款待一个贵族,就算被款待的贵族是个十恶不赦的无赖,也是寻常事儿。”
“谁呀?”雅金卡问。
“我不愿意提起这个魔鬼的名字。”
当天晚上,玛茨科亲手挂了一只通常装酒用的大牛膀胱,到第二天早晨,发现里边全空了。
可是当他把这件事告诉那个捷克人时,他倒是哈哈大笑,不过谁也没注意这个情况。玛茨科却满心喜悦,因为他指望日后他经过沼地的时候,决不会因此而有灾祸。
“他们说过,魔鬼也顾面子的,除非他们说谎,”他心里说。
最要紧的是必须调查一下,能否从树林里走过去。可能是走得过去的,因为有树林的地方,地面坚硬,不容易被雨水冲软;虽然维特是本地人,很可以做这件事,但他不肯去,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叫道:“宰了我也不去。”
于是他们向他解释,魔鬼在白天是耍不出花招的。玛茨科打算自己去,但最后还是决定由哈拉伐先去冒一下险,因为他是个勇敢的汉子,在什么人面前都很和顺,对姑娘们尤其和顺。于是他在腰上Сhā了一把板斧,手里拿了一把大镰刀,就走了。
哈拉伐一大早就动身,预定中午回来,却没有回来。大家都惊吓起来了。午后,仆人们都寄望在森林边上;下午,维特挥挥手,表示哈拉伐没有回来,不过如果他回来了,我们的危险就会更大,因为只有天主才知道给狼咬过之后是否保得住不会变成狼人。大家听了这话都很害怕;连玛茨科也有点失常了。雅金卡转过身去对着森林那边画了个十字。安奴尔卡想在裙子和围单里找一件东西来遮遮眼睛,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便用手指来遮眼睛,泪珠马上大颗大颗地从手指缝中滴落下来。
可是黄昏时分,太阳快要沉落的时候,捷克人出现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同他一起;他用绳子牵着,把那人赶在前面。大家都欢乐地叫喊着,向他奔跑过去。但是一看见那人,他们都不吱声了;原来是一个矮子,模样儿像猴子,浑身长着毛,肤色墨黑,披着狼皮。
“圣父和圣子在上,请你告诉我:你拖来的这个是什么怪东西,”玛茨科喊道。
“我怎么知道?”捷克人回答。“他说他是人,是烧沥青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是不是真话。”
“哦,他不是人,不是人,”维特喊道。
但是玛茨科吩咐他别做声;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突然说道:
“唔,你画个十字!我们同魔鬼在一起的时候,总要在自己身上画十字的……”
“赞美耶稣基督!”这个俘虏喊道,同时尽快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信赖地望着这群人,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哦,耶稣,我也断不定我是在天主教徒的手里呢,还是落在魔鬼手里了。”
“别怕,你是在天主教徒中间,我们都望圣弥撒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烧沥青的,爵爷,住在草棚里。我们有七个人都同家眷一起住在草棚里。”
“离这里有多远?”
“不到十个富尔浪。”
“你们到镇上去走哪条路?”
“我们有一条沿着‘魔鬼谷’走的秘密路。”
“沿着什么?叫魔鬼?……你在身上再画一次十字。”
“圣父、圣于和圣灵在上。阿门!”
“很好。那条路可以让车马走过么?”
“现在到处都是泥泞,不过峡谷附近比大路上要泥泞得好一些;因为峡谷中常常刮风,土干得快。但要再往布达去的话路就很坏了。不过那些认得道儿的人可以慢慢地走过去。”
“给你一两个弗洛林,你愿意给我们领路么?”
烧沥青的人欣然接受,不过要讨半只面包,据他说,森林里面包很缺乏,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面包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清早动身,因为烧沥青的人说,“晚上走路不方便。包鲁特在森林里虽然闹腾得很可怕,但并不害人。不过,因为他要保护他的企契查公国,就把别的魔鬼纷纷向丛林里赶。夜里遇见他才是倒霉,特别是喝醉了酒的人;清醒的人倒用不着怕。”
“可是你却害怕了吧?”玛茨科问、’
“因为那个骑士突然抓住了我,用力很猛,我还以为他不是个人呢。”
雅金卡听见他们把这个烧沥青的人当做魔鬼,而这个人又把他们当做魔鬼,禁不住好笑。安奴尔卡听了玛茨科下面几句话,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你刚刚还在为哈拉伐哭,眼泪还没有干,现在倒笑了?”
捷克人望了望这姑娘,看到她的眼睫毛还是潮润的,便问道:
“您为我哭了么?”
“当然不是为你,”姑娘回答。“我只是害怕。”
“你应该惭愧。你不是一个贵族妇女么?你的女主人也是个贵族妇女,她可不害怕。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这么多人,妖魔鬼怪能拿你怎么样?”
“我没有关系,而是为您担心。”
“可是您刚才还在说不是为我哭呀。”
“我偏要说,不是为你。”
“那您为什么哭呢?”
“因为害怕。”
“现在不害怕了吧?”
“不害怕了。”
“为什么?”
“因为你回来了。”
捷克人感激地望着她,笑着说:
“嗨!我们如果这样谈下去,也许一直会谈到天亮。您太狡猾了。”
“别尽戏弄我吧,”安奴尔卡轻声用气地回答。说实话,她倒真正是个狡猾女人,只有哈拉伐这种机灵汉子最了解这一点。他也知道这姑娘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而他爱的却是雅金卡,不过这只是臣民对公主的一种爱戴,完全从谦恭和尊敬出发,没有别的动机可言。一路上他与安奴尔卡愈来愈亲密。赶路的时候,老玛茨科和雅金卡总是并排骑在前面,哈拉伐和安奴尔卡则一起跟在后面。他像野牛一样强壮,而且血气旺盛;每当他直瞪瞪地望着她那可爱的、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从发网下面露出来的几绺淡黄的鬈发,她整个苗条而美观的身躯,特别是望着她那双紧夹着小黑马的、长得令人赞赏不止的腿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打颤。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她那妩媚的体态,他愈看愈要看。他不由得想到,如果那姑娘是魔鬼的化身,也很容易诱惑人。何况她性情柔和,十分驯良,又活泼得像只屋顶上的麻雀。有时候这捷克人竟起了许多奇怪的念头;比如有一次,他和安奴尔卡一起落在后面马驮子附近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会在这里一口把你吞下,像狼吞羊一样?”
她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又白又美的细牙齿。
“您要吃掉我?”她问。
“是的!连那些小骨头一起吃掉。”
他向她看了一眼,看得她的心都较了。继而他们默默无言,只有两颗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心满怀欲望,她的心里则充溢着喜悦的陶醉,略微带点惊恐。
但是捷克人一开始就让情yu完全胜过了温情。他刚才说他望着安奴尔卡就像一头狼望着一头羊,那倒是说的实话。直到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眼睛和脸颊都泪痕斑斑,这才心软下来。他觉得她这么好,跟他那么亲近,仿佛她已经是他自己的了。但是因为他天生是个好小伙子,同时又是一个骑士,因此他看到她的含情脉脉的眼泪时,不但不骄傲自得,反而更加勇敢地继续凝望着她。他失去了一向那种谈笑风生的谈吐,虽则晚上有时候还是跟这个羞怯的姑娘打趣,却是另一种性质的打趣了。他按一个骑士侍从对待一个贵族女子的应有规矩对待她。
老玛茨科一心只在想着旅程,想着明天怎样渡过沼泽地,但他也发觉了这点,并且赞美哈拉伐的高尚礼貌,认为这种礼貌必定是他跟兹皮希科从玛佐夫舍朝廷里学来的。
于是他转向雅金卡找补了一句:
“嗨!兹皮希科!……他的举止大可以去觐见国王。”
晚上做完了事,各自去睡觉。哈拉伐吻过雅金卡的手,又举起安奴尔卡的手送到嘴边,说道:
“你不但用不着为我担心,而且只要跟我在一起,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我决不会让你受任何人欺侮的。”
男人们都到前边的屋子里去睡,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睡在套房里,两个人—起睡在一张很舒适的大床上。两人都不能立即入睡,安奴尔卡尤其心绪缭乱,辗转反侧。最后雅金卡把头凑着安奴尔卡,低声说道:
“安奴尔卡!”
“什么事?”
“我觉得你给那个捷克人弄得神魂颠倒了。……是么?”
她这句问话没有得到回答。
雅金卡又低声说了:
“我全明白……告诉我吧。”
安奴尔卡还是不回答,却把嘴唇紧紧地压在她女主人的脸颊上,接连吻个不停。
可怜的雅金卡让安奴尔卡吻得胸口一起一伏。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低声说,声音低得安奴尔卡简直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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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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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而多雾的夜晚过去了,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刮风而阴霾的白天。天空一会儿明朗,一会儿又乱云密布,像羊群似的让风儿驱赶着。玛茨科吩咐他的人马天亮动身。那个给雇来做向导、领他们到布达去的烧沥青的人肯定说,马匹到处都走得过去,只是马车、粮草和行李在有些地方必须分散搬运,这是煞费周折的。但是这些过惯了劳苦生活的人,都宁愿花些力气,却不愿意在荒凉的客店里赋闲。因此他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连那个胆怯的维特听了烧沥青人的话,看到有他在场,也不再害怕了。
他们离了客店,立刻就来到一座不夹杂一点乱丛棵子的参天森林中。他们牵着马走过去,根本用不着拆卸马车。常常会起一阵风暴,风暴有时非常猛烈,好像用巨大的翅膀打着弯腰曲背的松树枝,把树枝扭来折去,摇撼个不停,折断了方才罢休,简直就像摆布风车的扇翼一般。森林给脱缰之马似的风暴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在风暴间歇的时间里,也不停地呼啸怒号,仿佛既气恼他们在客店里的歇息,又气恼他们现在迫不得已的赶路。云层往往完全遮暗了天光。倾盆大雨夹着冰雹,一阵阵泼下来,弄得天昏地黑,仿佛置身在黑夜之中。维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高声叫喊:“魔鬼专干坏事,现在就在干了。”但是没有人理会它,连胆怯的安奴尔卡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捷克人就在她身边,她的马镫碰得到他的马镫,而且他神态英勇地望着前面,好像就要去向那个魔鬼挑战似的。
过了高高的松树林,就是一片难以通行的矮丛林。他们不得不把马车拆了;他们做得非常灵巧敏捷。强壮的仆人们都把车轮、车轴、车前身、行李和食物扛上了肩。这段艰苦的路程约莫有三个富尔浪光景。可是到达布达时,已经将近黄昏了;烧沥青的人像招待客人一般招待他们,并且向他们保证,绕过“魔鬼谷”,就可以到达镇上。这些居住在人迹未到的森林里的人难得见到面包和面粉,可是他们都没有挨饿。因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熏肉可以充饥,特别是沼地里和泥沟里多的是黄鳝。居民慷慨地款待他们,又伸出贪婪的手来要饼干作为交换。那些女人和孩子,浑身都被烟熏得墨黑。有一个农民,已经有了一百多岁,他还记得一三三一年仑契查的大屠杀,以及这镇市被十字军骑士团彻底毁灭的情景。虽然玛茨科、捷克人和两个姑娘都已经听到西拉兹的方丈讲过这情景,他们还是非常有趣地倾听这个老人的叙述。那老汉坐在火堆旁边,一边谈,一边伸出手在煤屑中掏来掏去,好像要在这些煤屑中发掘早年的事迹。十字军骑士不论在仑契查,还是西拉兹,连教堂和教士们都不饶过,侵略者的足下流满了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的血。于坏事的总是十字军骑士,始终是十字军骑士!玛茨科和雅金卡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到兹皮希科,因为他正置身在这些狼群的血口里,置身在一个不知怜悯、也不知待客礼法的铁面心肠的部族中。安奴尔卡简直心怯气馁,唯恐这样追寻修道院长,到头来会闯入可怕的十字军骑士境内。
但是这个老汉为了消除这些传说对于女人们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跟他们谈起普洛夫崔附近那次战役如何结束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入侵,他自己在这场战役中参加了农民们揭竿而起的步兵队,当了一名士兵,他用的武器就是一支铁连枷。整个“格拉其”一族几乎都死在这场战役中;玛茨科虽然知道这些详细情况,现在还是仔细听着,仿佛那老汉是在讲述一件日耳曼人自己惹起的可怕的新灾祸,当时那些日耳曼人就像暴风雨中的麦秆一样,让波兰骑士和洛盖戴克国王的士兵手中的剑一排排地斫倒……
“哈!我全都记得。”这老汉说,“那时候他们侵入这个国家,烧毁了多少城市和城堡。唔,他们甚至屠杀摇篮里的婴孩,可是他们的可怕结局也临头了。嗨!那才是一场漂亮的战斗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那场战斗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当真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轻轻拨弄着灰烬。后来雅金卡等得不耐烦了,问道: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老人重说了一遍。“我还记得那战场。现在还仿佛就在我眼前;遍地丛林,右面是一大片毗连的麦茬地。可是战斗过后,什么也看不见了,看到的只是剑呀,斧呀,矛呀,精致的甲胄呀,一件叠着一件,似乎整片麦田都堆满了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种积产成山。血流如河的景象……”
这些事件的回忆使玛茨科重新鼓起了勇气,于是他说道:
“不错。仁慈的主耶稣!那时候他们像一场大火或者一场时疫似的把我们的王国紧紧围住。他们不仅破坏了西拉兹和仑契查,还破坏了其他许多城市。现在怎样?我们的人民难道不是强大而不可摧毁的么?十字军骑士团的那些狗东西虽说已经受到了严惩,但是如果不彻底打垮他们,他们还会来攻击你,敲掉你的牙齿……只要看看,卡齐密斯国王重建了西拉兹和仑契查,使这两座城市比历来任何时候都要好,可是那里依旧出现入侵事件,被打死的十字军骑士的尸体狼藉遍地,一如当年在普洛夫崔的情形一样。愿天主永远赐给他们这样的结局!”
老农民听了这些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说:
“也许他们的尸体并没有埋在那里腐烂。仗打过以后,我们步兵队奉国王的命令去掘壕沟;邻近的农民都来帮助我们做工。我们辛辛苦苦地挖掘,掘得铁锹都叫苦。我们把日耳曼人的尸体埋进壕沟,盖得严严的,免得发生瘟疫。可是后来,这些死尸又不见了。”
“怎么?为什么后来这些死尸又不见了?”
“这我不很清楚,只是事后听说,仗打过之后,有过一阵猛烈的暴风雨,持续了十二个礼拜左右,都是在晚上。白天阳光照耀,夜里就刮起狂风,几乎会刮掉人的头发。魔鬼像乌云似的大批降临,像旋风似的回旋;每个魔鬼都拿了一把干草叉,它们一降落到地面上,就把叉戳进地里,把十字军骑士带进地狱。普洛夫崔的人们只听见人声嚷嚷,像一群狗在狂吠,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究竟是日耳曼人的恐怖而痛苦的呼号声呢,还是魔鬼们的欢叫声。这情形一直继续到神甫祭过战壕,土地结了冰,干草叉也用不上为止。”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又说:
“骑士爵爷,但愿天主赐给他们像您说的这种结局,虽然我活不长了,看不到了,这两位年轻小伙子准会亲眼看到。可他们也看不到我所看见的景象。”
于是他转过头来,一会儿望望雅尔卡,一会儿望望安奴尔卡,看到她们那么美妙的脸蛋,不住地摇头赞叹。
“简直是两朵成熟的罂粟花,”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脸蛋。”
他们就这样谈了好一阵,然后到草棚里去睡觉,躺在鸭绒一样柔软的苔藓上,身上盖着暖和的毛皮;好好地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一早就起身继续赶路。沿着那个山谷走去的路不太平坦,但也不是很难走。所以日落以前,他们就远远地望见了仑契查的城堡。城市是从废墟中重新建造起来的;有一部分是砖造的,一部分是石头造的。城墙很高,塔楼上有武装守卫。教堂甚至比西拉兹的还要大。他们轻轻易易地从黑袍教教团的修道士那里打听到了修道院长的行踪。据说修道院长曾经到过仑契查,自己觉得身体好些了,有希望完全恢复健康;他是前几天才从这里动身的。玛茨科现在不打算在路上赶上修道院长了,所以就替两位姑娘弄到了上普洛茨克去的车马,到了那里,修道院长本人就会收留她们。但玛茨科急于赶到兹皮希科那里去,因而他听到的另外一些消息很使他不快。据说,自从修道院长动身以后,河水涨了,他们不能继续赶路了。黑袍教教团的修道士们看到这骑士带着这样一队扈从,要到齐叶莫维特公爵的朝廷去,就殷勤地招待他们;甚至还为他备了一张橄榄木桌子,上面刻着旅行者的守护神,拉斐尔天使的祈祷文。
他们被迫在仑契查逗留了十四天,在这段时期内,城堡执政官手下有一个侍从发现这个过路骑士的两个侍从都是女扮男装,立刻就深深地爱上了雅金卡。捷克人打算立刻就向他挑战,但由于这事发生在他们动身的前夕,玛茨科劝他不要这样做。
当他们向着普洛茨克进发的时候,风已经多少把道路吹于了,虽然还常常下雨,但像通常的春雨一样,雨滴虽大,却有暖意,下的时间也很短。田野上的沟畦闪耀着水光。强烈的风吹来了耕地里潮润芬芳的气息。沼地里开满了金凤花,树林里开遍了紫罗兰,蚌标在枝丫间快活地跳着。旅客们心里也充满了新的希望,特别是因为现在路程非常顺利。走了十六天,终于来到普洛茨克的城门口。
他们是在晚上到的,城门已经关了,不得不在城外一个织工家里过夜。
姑娘们睡得很迟,但是经过了长途劳顿,都睡得很熟;玛茨科却不感到疲劳,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也不愿意叫醒她们,城门一开,就独自进城去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大教堂和主教的住处。他在那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修道院长已经在一个礼拜以前去世了,不过按照当时的风俗,他们从第六天起,已在棺材前做了祭祷,就要在玛茨科抵达的那一天出殡,以后才追悼死者。
玛茨科由于非常悲伤,对这城市连看也不看一下;从前他拿了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给大团长的信经过这城市,已经知道了一些有关这个城市的情况。他赶忙回到那织工家里;在回去的路上,这个老人心里说:
“啊!他死了。祝他永恒地安息。这是人间无法挽口的事。可是,现在我该怎样处置这两个姑娘呢?”
他想了一下:是把她们留给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好呢,还是留给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还是带她们到斯比荷夫去。他一路上在想,如果达奴斯卡死了,那最好把雅金卡送到斯比荷夫去,让她同兹皮希科接近。他明知道兹皮希科爱达奴斯卡胜过一切,他将会为他心爱的人非常悲痛。他也相信,雅金卡到了兹皮希科身边,就会发生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也记得兹皮希科这孩子虽然醉心于玛佐夫舍的森林,但对雅金卡他也是经常心醉神迷的。由于这些原因,也由于他完全相信达奴莎已经不在人间,才常常想到,如果修道院长死了,他不应该把雅金卡送到别的地方去。可是,由于他对财产贪得无厌,因此又关心起修道院长的产业来了。当然,修道院长对他们非常生气,曾经说过什么也不遗赠给他们;但是他事后一定会后悔的。他在临死之前准会给雅金卡留下一些东西。他相信修道院长已经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因为他本人在兹戈萃里崔就常常谈到的,而且由于雅金卡的关系,他也不会漏掉兹皮希科的。玛茨科恨不得在普洛茨克耽搁一阵,打听一下遗嘱的内容究竟如何,并参与其事,但立即又起了别的念头。他心里说:“当我的孩子在那边伸出了手,从某个十字军骑士的地牢中等待我去救助的时候,我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为财富奔忙么?”
确实,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把雅金卡留给公爵夫人和主教照管,请求他们照顾她的利益。但是玛茨科不喜欢这个打算。这姑娘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财富了,如果由于修道院长再给她遗产,使她的财富更多起来,那末毫无疑问,玛朱尔人里头就一定有人要娶她,因为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去世的父亲齐赫就说过,就在当时她也已经想接近男孩子了。在这种情况下,老骑士真担心,达奴莎和雅金卡两个人,兹皮希科都到不了手。那当然是不堪设想的。
“他总要在两个姑娘中间娶一个,无论天主决定给他哪一个。”最后老人打定主意先去救援兹皮希科;至于雅金卡呢,他决定或者把她留给达奴大公爵夫人照管,或者留在斯比荷夫,决不让她留在普洛茨克的朝廷里,因为那里是个繁华世界,又有许多漂亮骑士。
玛茨科脑海里塞满了这些想法,快步向着织工的住处走去,以便把修道院长逝世的消息告诉雅金卡。他决定不要一下子把消息说给她听,因为这会大大地损害她的健康。他回来的时候,两个姑娘都打扮停当了,美丽得像两个少鸟儿;他坐了下来,吩咐仆人给他拿一钵子黄麦酒来;然后他装出一副悲哀的神态,说道:
一你可听见了城里的钟声么?猜猜看,他们干么打钟?今天又不是礼拜日,望弥撒的时候你们都还在睡觉。你想见见修道院长么?”
“当然!这还用问么?”雅金卡回答。
“唔,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离开这座城市了么?”
“当然离开了!难道你没有听见钟声么?”
“他死了么?”雅金卡喊道。
“是啊!说一声‘愿天主使他的灵魂安息’吧。……”
雅金卡和安奴尔卡双双跪下,银铃似地念道:“愿天主使他的灵魂安息。”泪水不断地从雅金卡脸上流下来,因为她很喜欢修道院长,虽然他脾气暴躁,却不伤害人家,而且做了许多好事;他特别爱雅金卡,因为他是她的教父,他爱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玛茨科想到修道院长也是他和兹皮希科的亲戚,也伤心得掉下眼泪来,甚至还哭了。等他的悲哀稍稍平息之后,他带了两个姑娘和捷克人一起去参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祷。
这是个堂皇的葬仪。由主教本人,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伯亲自主持。普洛茨克兰教区的教士和修道士都来了,所有的钟都响起来,除了教士之外,没有人听得懂祈祷文,因为他们说的是拉丁文。然后教士们和世俗人士都到主教公馆去参加宴会。
玛茨科和两个姑娘(她们都扮成男孩)也去参加宴会;他是死者的亲戚,又认识主教,因此完全有资格参加。主教也很乐意这样接待他,但宴罢以后,立即向玛茨科说:
“这里有些森林是当做一笔遗产遗赠给您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的。其余的他不遗赠给修道院和教堂,而是给他的教女,一个叫作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本来没有怀多大指望的玛茨科,听到有一片林地给他,感到很高兴。主教没有注意到,这老骑士的两个小侍从当中,有一个一听见提起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这个名字,就抬起含泪的眼睛,说道:
“愿天主报答他,但我希望他活着。”
玛茨科转过身去,怒冲冲地说:
“住嘴,否则你会自己出丑。”
但他突然住口了,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辉,然后脸上露出饿狼似的凶恶神情,原来这时在对面不远的地方,就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跨进来的一扇门那里,他看到了身穿朝服的里赫顿斯坦的昆诺,这正是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几乎被他送掉命的那个人。
雅金卡从来没有见过玛茨科这副神情。他的脸绷得像是一头恶狗,牙齿在胡子下面闪光,刹那间,他束紧了皮带,向着那个可恨的十字军骑士走了过去。
但他走到半路便停了下来,用他一双阔手掠着头发;他及时地想到,里赫顿斯坦可能是在普洛茨克朝廷里作客,或者是一位使者,因此,如果没有显著的理由就去打他,那末兹皮希科那次从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的路上所发生的事,又会在这里重演了。
他毕竟比兹皮希科有理性,就克制住了自己,又把皮带放松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等在那儿。公爵夫人同里赫顿斯坦寒暄过以后,便和主教谈话,玛茨科走到她跟前去深深一鞠躬。他向公爵夫人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称她为女恩人,他曾为女恩人效劳送过信。
公爵夫人起初认不出他来,但是一提到送信,她就记起了整个事件。她也知道邻近的玛佐夫舍朝廷里发生的事件。她听到过尤仑德,听到过他女儿被绑架、兹皮希科的婚姻,以及兹皮希科同罗特吉爱的决死战。她对这些事深感兴趣,简直把它看作一个游侠骑士的故事,或者是日耳曼游唱艺人唱的一首歌,也像是玛佐夫舍游唱艺人唱的歌曲。的确,她并不敌视十字军骑士,不像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的妻子那样敌视他们,尤其是因为十字军骑士很想把她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他们一个胜过一个地竭力向她表示敬意和奉承,并且以丰厚的礼物来巴结她,但在目前情况下,她的心更关怀着她乐于给予帮助的得宠人物;尤其是看到她面前有一个能把这些事情确切告诉她的人而感到高兴。
玛茨科早已决定要想尽一切方法来博取这位有势力的公爵夫人的保护和帮助,如今看到她在仔细听他说话,就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不幸全都详细告诉了她,说得她热泪盈眶,从灵魂深处怜惜达奴莎。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比这更悲惨的故事,”最后公爵夫人终于说,“我觉得最大的悲哀是,他跟她结了婚,她已经是他的了,可他却没有尝到幸福。不过,你能肯定他没有和她同过床么?”
“嗨!全能的天主!”玛茨科喊道。“如果他和她同床,那还好咧;他同她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还生病不能起床,第二天早晨她就被绑走了。”
“而您以为这是十字军骑士干的么?据这里传说,实际上这事情是强盗干的,是十字军骑士把她从强盗手里抢了过来,可是结果发觉是另一个姑娘。他们还谈到尤仑德写的一封信……”
“除了神,人间实在断定不了这件事情的是非。那个罗特吉爱击败过最强壮的骑士,却死在一个小伙子手下,这才是件奇事。”
“唔,他真是一个好孩子,”公爵夫人带笑说,“他凭着一股勇气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去闯。不错,这是叫人痛心的,您的申诉也是公平的,但那四个十字军骑士之中已经死了三个,而留下来的一个老头,据我所得到的消息,也险些被打死了。”
“那么达奴斯卡呢?尤仑德呢?”玛茨科回答。“他们在哪里?天主才知道兹皮希科上玛尔堡去是否遇到了什么灾祸。”
“我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也不像您想的那样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狗东西。在玛尔堡,您侄子不会遇到什么灾祸的,因为他是在大团长和他兄弟乌尔里西的身边,乌尔里西是一个可尊敬的骑士。何况您的侄子一定带有雅奴希公爵的信件。除非他在那儿向某一个骑士挑了战,给打败了,那就不会有别的事。玛尔堡总是有许许多多从世界各地来的最勇敢的骑士。”
“唔!我的侄子不会怕他们的。”老骑士说。“只要他们不把他关进地牢里,不用奸计杀害他,只要他手里有一件铁制的武器,他是不怕他们的。他只有一次碰到过一个比他更强的人,在比武场中把他打倒了,那人就是玛佐夫舍公爵亨利克,他当时是这里的主教,并且迷恋着美貌的琳迦娃。不过,那时候兹皮希科还只是个少年。至于说到挑战,那倒有一个人,兹皮希科准会向这个人挑战,我自己也起过誓要向他挑战,不过这个人现在正在这里。”
说过这话,他向着里赫顿斯坦那个方向望过去,里赫顿斯坦正在同普洛茨克的“伏叶伏大”谈话。
公爵夫人眉头一皱,用严峻而冷淡的声调(她发怒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说道:
“不管您有没有起过誓,您必须记住,他是我们的客人,谁想做我们的客人,谁就必须遵守礼节。”
“我知道,最仁慈的夫人,”玛茨科回答。“因此刚刚我已经束好皮带想去对付他,但我还是克制了自己,想到了应该遵从礼节。”
“他也会遵守礼节的。他在十字军骑士里面也是个重要人物,连大团长也要听取他的建议,对他言听计从。愿天主别让您的侄子在玛尔堡遇见他,因为里赫顿斯坦是个果断而报仇心又很重的人。”
“他不大认得我,因为他不常见到我。那次在蒂涅茨的路上碰到他,我们都戴了头盔,此后为了兹皮希科的事,我只去见过他一次,当时又是在晚上。我刚才看到他在望着我,后来看到我在同您殿下长谈,他就把眼睛移开了。要是换了兹皮希科,早就给他认出来了。很可能他没有听到过我的誓言,他要考虑许多更重要的挑战哩。”
“这话怎讲?”
“因为也许其他一些大骑士向他挑了战,比如加波夫的查维夏,塔契夫的波瓦拉,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巴希科·齐洛琪埃伊和泰戈维斯科的里斯。他们每个人都对付得了十个像他这样的人,仁慈的夫人,如果向他挑战的好汉多得不可胜数,那就更叫他伤脑筋了。对他说来,与其在他头上悬着一把他们这些人的宝剑,倒不如没有出生的好。我不但要尽力忘掉这次挑战,而且还要尽力去同他交好。”
“为什么?”
玛茨科的脸上露出老狐狸似的狡猾神态。
“我要叫他立即给我出一封信,让我安然无事地走遍十字军骑士团的领土,也可以使我在必要的时候给兹皮希科帮帮忙。”
“这种行径和骑士的荣誉相称么?”公爵夫人带笑问道。
“相称相称,”玛茨科回答。“比如说,要是在战时,我不事先当面警告就从背后去攻击他,那我就会使自己蒙受耻辱;但在和平时期,如果有哪个骑士用计使仇敌落入圈套,他是决不会因此受到谴责的。”
“那我一定给您介绍,”公爵夫人回答。她向里赫顿斯坦招招手,把玛茨科介绍给他。她认为,即使里赫顿斯坦认出了玛茨科,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但是里赫顿斯坦并不认得他,因为他在蒂涅茨看见玛茨科的时候,玛茨科戴着头盔,此后他同玛茨科只谈过一次话,而且又是在晚上,当时玛茨科是去请他宽恕兹皮希科的。
这个十字军骑士相当骄傲地躬了躬身子;一看到两个打扮得非常考究的少年,就更显得骄傲了,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少年不是玛茨科的人。他脸上微露笑容,做相十足,他对待比他身份低的人一向都是如此。
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说:“这位骑士正要上玛尔堡去。我已为他出了一封信给大团长,但是他听到您在骑士团里威信很高,很希望您也为他出一封便函。”
于是她向着主教那边走去,但里赫顿斯坦却把他那双冷酷阴沉的眼睛盯住玛茨科,问道:
“阁下,您是为了什么事要去访问我们那个虔诚而简朴的首都呢?”
“完全出自一片正直和虔诚的心意,”玛茨科回答,一面望着里赫顿斯坦。“否则仁慈的公爵夫人也不会给我担保了。不过除了虔诚的誓愿,我还想见见你们的大团长,他关怀人间和平,是个最有名声的骑士。”
“凡是你们仁慈而宽厚的公爵夫人所推荐的人,都不会责难我们招待不周的。可是您想去见大团长,这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大约在一个月前,他动身到革但斯克去了,他还要从那里到哥尼斯堡去,再从哥尼斯堡到边境去,虽然他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可他不得不在那里保卫骑士团的领地,抵御背信弃义的威托特的入侵。”
听了这话,玛茨科显然十分忧愁,里赫顿斯坦觉察到了这情形,就说道:
“我看您很想去见见大团长,也很想实现您的宗教的誓愿。”
“不错!我很想,我很想,”玛茨科急忙回答。“同威托特作战的事肯定了么?”
“是他自己发动战争的;他违反诺言,去帮助叛逆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
“哈!但愿天主帮助骑士团得到它应得的本分!”玛茨科说。“我看我不能去结识大团长了;那么至少让我去实现我的誓愿吧。”
他尽管说了这些话,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很愁苦地想道:
“现在我到哪里去找兹皮希科呢?到哪里我才找得到他呢?”
显而易见,如果大团长离开玛尔堡去指挥战争了,那么到那边去找兹皮希科也是白费。无论如何,必须先打听确实他在什么地方。老玛茨科为此十分焦急。不过他是一个随机应变的人,决定立刻行动,第二天早晨继续前进。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帮助之下,他得到了里赫顿斯坦的两封信,这位“康姆透”对公爵夫人有无限信赖,要他写一封信并不困难。因此玛茨科得到了他一封给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的介绍信,一封给在玛尔堡的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的介绍信,他为此送了一只大银杯给里赫顿斯坦。这是弗勒斯劳工艺匠制的一件珍品,就像当时一般骑士经常放在床边的酒杯一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随手就可以有一服催眠剂,同时也是一种享受。玛茨科这一慷慨的举动有些使捷克人惊奇,他知道这位老骑士是不肯轻易送礼给人家的,何况是送给日耳曼人,但是玛茨科说: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起过誓要向他挑战,我迟早还是要同他决斗的,可是对于一个为我效过劳的人,我决不能这么干。以怨报德不是我们的规矩。”
“可又何必送这么名贵的一只杯子!真是可惜。”捷克人显然生气地答道。
“别担心。我不经过考虑是不会冒失从事的,”玛茨科说:“因为,如果天主保佑我有一天打倒了那个日耳曼人的话,我不但可以取回那只杯子,还可以捞回许许多多好东西呢。”
于是他们,包括雅金卡在内,就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玛茨科本想把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留在普洛茨克受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监护,因为修道院长的遗嘱保管在主教的手里。但是雅金卡完全反对这个意见;她甚至决定单独旅行;那样反而方便:晚上欧宿不必有一个分开的房间,也不必拘守礼节,考虑安全和其他种种方面了。“我离开兹戈萃里崔,可不是为了到普洛茨克来住家。既然遗嘱在主教那里,就决不会遗失;即使有必要在半路上什么地方住下来,留在安娜公爵夫人那里也比留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这里来得妥当,因为在安娜公爵夫人的朝廷里,十字军骑士并不常来,兹皮希科在那里更受到器重。”玛茨科听了这番话,竟然说道,女人们的确没有见识,一个姑娘尤其不应当自以为有见识,就“指挥”起人来。可是他并不特别反对,等到雅金卡把他拉到一边,满含眼泪地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心软了。雅金卡说:
“您知道!……天主明白我的心,我朝朝暮暮为那个年轻的夫人达奴斯卡,为兹皮希科的幸福祈祷。天主最知道我的心意了。而您和哈拉伐都说她已经死了,说她决不会逃过十字军骑士的毒手。因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泪珠像涌泉似地流到她脸上,她不作声了。
“那我就要在兹皮希科身边……”
玛茨科的心被泪水和话语打动了,但他还是这么说:
“如果那姑娘死了,兹皮希科一定会非常悲伤,连你也不在乎了。”
“我并不希望他非得在乎我不可,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行了。”
“你很清楚,我自己也同你一样希望你待在他身边,不过一开头他恐怕不大会理睬你。”
“让他不理睬好啦。可他不会这样,”她微笑地答道,“因为他不会认出我来的。”
“他会认出你来。”
“他不会认得我。您本来也没有认出我来哩。您可以告诉他说,那不是我,是雅斯柯,雅斯柯就跟我一模一样。您可以告诉他说,这小伙子已经长大了,——这就得啦。兹皮希科决不会想到这不是雅斯柯……”
于是这老骑士记起有一个人跪在他面前,那个跪着的人很像个男孩;那么女扮男装又有何妨,特别是因为雅斯柯的脸容确实和雅金卡一模一样,头发刚剪过又长了起来,络在发网里,跟一般高尚的年轻骑士没有两样。因此玛茨科也不多说了,话题转到有关旅行的事情上去了。他们预定第二天动身。玛茨科决定进入十字军骑士团的国境,到勃洛特涅茨附近去打听消息,尽管里赫顿斯坦认为大团长已不在玛尔堡,但是万一大团长还在玛尔堡,他就到那里去;如果不在,那就沿着十字军骑士团的边境向斯比荷夫奔去,一路打听这位年轻波兰骑士的行踪。这位老骑士甚至认为在斯比荷夫,或者在华沙的雅奴希公爵的朝廷里,比别处更容易打听到兹皮希科的消息。
他们就在第二天启程。春意已浓,斯克尔威和德尔温崔的洪水把道路都阻塞了,弄得他们花了十天工夫才从普洛茨克走到勃洛特涅茨。这个小城很整洁。但是你一眼就会看到日耳曼人的野蛮行径。花了浩大工程建造的绞架竖立在通往郭兴尼崔的城郊大路上,上面挂满了被绞死者的尸体,其中有一个是女人的尸体。望楼上和城堡上都飘扬着一面旗子,白底上画着一只血手。这群旅人在“康姆透”家里没有找到“康姆透”,因为他带领着从四邻招募来的贵族组成的守备队开往玛尔堡去了。这消息是玛茨科从一个瞎眼的老十字军骑士那里打听到的,这人以前是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后来归附了这个地方和这个城堡。他是他家里硕果仅存的一个人。当地的牧师读了里赫顿斯坦写给“康姆透”的信之后,就把玛茨科当作他的客人款待;他很熟悉波兰话,因而就同他畅谈起来。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玛茨科得知“康姆透”已经在六个礼拜以前到玛尔堡去了,那边认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骑士,特地召他去商议战争大计。到了那里,他也容易知道首都的情形。玛茨科向他问起那个年轻波兰骑士时,老十字军骑士说他听到过这么一个人,那青年一开始就得到了赞美,因为尽管他外表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了。后来他在一次比武中获得成功:大团长按照惯例,在动身去指挥战争之前,下令为外国骑士举行了一次比武,是这青年骑士获得了优胜。他甚至记起那个刚毅、高尚而又暴虐的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封·荣京根,非常喜欢这位年轻的骑士,给予他特别的庇护,发给他“保护证书”,此后这年轻骑士显然动身向东方去了。玛茨科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因为他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年轻骑士就是兹皮希科。现在用不着到玛尔堡去了,因为虽然大团长和留在玛尔堡的骑士团的其他官员和骑士们可能提供更确切的消息,但他们反正说不出兹皮希科究竟在什么地方。另一方面,玛茨科本人完全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兹皮希科:不难推想,他这时候准是在息特诺附近一带;要不就是他在那里找不着达奴莎,因而赶到遥远的东方城堡和省会所在地去找她了。
为了抓紧时间,他们也立即向东方和息特诺前进。一路畅行无阻,城市和乡村都有公路相通;十字军骑士,或者不如说是城市的商人们,都把公路保养得很好,这些公路像勤俭而奋发有为的卡齐密斯国王治下的波兰道路一样平坦。天气非常好,夜空清澈,白天晴朗,中午时分吹来一阵干燥和暖的煦风,清新的空气沁透了心胸。麦田里一片翠绿,草原上百花盛开,松林散发出一股松香气息。他们打里兹巴克经过杰尔陀瓦,到涅兹鲍士,一路上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看到。只是到了涅兹鲍士,夜里却遇到春季第一场暴风雨,幸而雨下得不久,一到早晨,雨过天晴,地平线上给金黄的玫瑰色映得一片灿烂,极目望去,地面有如铺了一张镶嵌了宝石的毯子。仿佛整个大地因为生活丰裕而欢欣雀跃,向着天空报以微笑。
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愉快的早晨,从涅兹鲍士奔向息特诺。这儿离开玛佐夫舍边境不远了。要接回斯比荷夫去也很容易。玛茨科一时间真想回到那边去,可是全盘考虑过以后,却更想赶紧奔向十字军骑士的可怕巢|茓,他非常担心兹皮希科会在那巢|茓里遭难。于是他雇了一个向导,吩咐他把他们直接领到息特诺去;其实用不着向导,因为从涅兹鲍士起,道路笔直,还有白色的路牌。
向导走在前头,相隔几十步路。玛茨科和雅金卡骑马跟在后面;再后面便是捷克人和安奴尔卡,最后面是武装仆从簇拥着的马车。这真是个优美的早晨。玫瑰色的红霞还没有从地平线上消失,可是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把草和树叶上的露珠变成了|乳白色的玻璃。
“到息特诺去你不怕么?”玛茨科问。
“我不怕,”雅金卡回答,“天主保佑我,因为我是一个孤儿。”
“那边根本没有什么信义。最坏的狗东西是邓维尔特,尤仑德把他同戈德菲列德一起打死了……捷克人这么告诉我的。次于邓维尔特的是罗特吉爱,他也死在兹皮希科的斧头下面,但那老头是个残暴的家伙,早已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仁慈。可是我认为,如果达奴斯卡死了,那准是这家伙亲手干掉的。他们还说她出了什么事。不过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说她逃过了大难。我们到息特诺正是同他去打交道……好在我们有里赫顿斯坦写的一封信,看来他们这些狗东西怕他比怕大团长本人还厉害……他们说他有很大的威权,为人特别严峻,报复心也很重,丝毫都冒犯他不得……没有这张通行证,我就不能这么太太平平到息特诺去……”
“他叫什么名字?”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
“愿天主保佑我们对付得了他。”
“天主保佑!”
玛茨科笑了一下,然后说道:
“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也告诉过我:‘您老是抱怨,老是抱怨,就像羊抱怨狼一样,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有三只狼死了,因为无辜的羊把它们扼死了。’她说的是实话;确实如此。”
“那末达奴斯卡和她的父亲呢?”
“我也把这话跟公爵夫人说过了。但我心里实在高兴,因为要欺侮我们是不行的。我们早知道怎样拿住斧头柄,也知道用它来战斗。至于达奴斯卡和尤仑德,真的,我想,捷克人也这么想,他们都已不在人间了,不过实际情形怎样,可谁也说不出。我很为尤仑德难过,活着的时候他为他的女儿受了那么多痛苦,如果死了,他一定不会瞑目。”
“只要旁人当我的面一提到这种事情,”雅金卡回答,“我总要想到爸爸,他也不在人间了。”
于是她向天空抬起含着泪水的眼睛,玛茨科点点头说:
“他同天主一起在永恒的极乐世界安息了。在我们整个王国中,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哦,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人,一个也没有!”雅金卡叹息道。
他们的谈话被向导打断了,这向导突然勒住了他的种马,转过身来,向着玛茨科驰骋过来,并且用一种奇怪的、害怕的声音喊道:
“哦,天呀!您瞧,骑士爵爷;从山风上向我们走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谁?在什么地方?”玛茨科喊道。
“您瞧!仿佛是个巨人似的。……”
玛茨科和雅金卡勒住了马,向着向导所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确实看见了,半山腰里有一个比常人高大的形体。
“说真的,倒是像个巨人。”玛茨科喃喃地说。
他眉头一蹙,突然吐了一口唾沫,说道:
“让邪魔应在那条狗身上。”
“您为什么念起咒来?”雅金卡问。
“因为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美好的早晨,我和兹皮希科从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路上也看见了这样一个巨人。当时他们说这是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嗨!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塔契夫的爵爷。而且一点好结局都没有。让邪魔应在这条狗身上吧。”
“这个人可不是一个骑士,因为他并没有骑着马,”雅金卡说,一面张大眼睛望着。“我甚至还看出他没有带武器,只是左手拿着一根棒……”
“他还在边摸边走呢,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一样。”
“而且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移动;他一定是个瞎子?”
“千真万确,他是个瞎子——瞎子!”
他们策马前进,不一会就来到了这个老人面前,他正在用棍子探着路,慢慢走下山。确实是个身体硕大的老人,而且当他们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们也觉得他是一个巨人。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瞎了。他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红的眼窝。他的右手没有了;只缚着一捆破布。他的头发雪白,披散在肩上,胡子一直垂到腰带上。
“他没有吃的,也没有同伴,连一条狗都没有,自己摸着走,”雅金卡喊道。“天呀,我们不能不帮助他一下。我不知道他是否懂得我的话,让我试着用波兰话同他说说看。”
于是她跳下了马,走到乞丐跟前,一边在她那吊在腰带上的皮包中找钱。
乞丐一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就像一般瞎子那样把棒向前一伸,抬起头来。
“赞美耶稣基督,”姑娘说。“老公公,您懂不懂天主教的规矩?”
可是老人一听到她那好听的、年轻的声音,就浑身发抖;脸上浮起一阵奇怪的红晕,仿佛是出于柔情似的;他的眉毛盖住了空空的眼窝,突然扔掉了棒,跪在雅金卡面前,伸开了两臂。
“起来!我一定帮助您。您怎么啦?”雅金卡惊异地问。
但是老人没有回答,只是两滴眼泪从脸上滚下来,呻吟道:
“啊!——啊!——啊!……”
“为了天主的爱——您不会说说话么?”
“啊!——啊!——啊!……”
他举起左手,先画了个十字,然后用左手指着他的嘴。
雅金卡不懂这意思,她望着玛茨科,玛茨科说:
“他好像是表示他的舌头给人家割掉了。”
“他们把您的舌头割掉了么?”姑娘问道。
“啊!啊!啊!啊!”老人喊了好几声,不住点着头。
接着他用手指指着两只眼睛;又用左手向残废的右臂一划,表示右手让人家斫掉了。
现在雅金卡和玛茨科两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谁把您弄成这样的?”雅金卡问道。
老人又在空中一再画着十字。
“十字军骑士团。”玛茨科喊道。
老人好像表示肯定似的,又把头搭拉在胸口上。
静默了一会儿。玛茨科和雅金卡彼此吃惊地相互望了一下,因为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活的证据,表明了十字军骑士的残酷,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去惩罚那些自称为‘叫十字军骑士”的骑士。
“正义在哪里!”玛茨科最后说。“他们这样狠心地惩罚了他,天主才知道是否应该如此。我要是知道他是哪里人,我一定领他回去,因为他大慨是这邻近一带的人。他懂得我们的话,这里一般人都同玛佐夫舍人一佯。”
“您懂得我们说的话么?”雅金卡问。
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您是这一带的人么?”
不!老人摇摇头。
“那末,也许您是从玛佐夫舍来的吧?”
是的!他点点头。
“是雅奴希公爵的属下么?”
是的!
“可是您到十字军骑士里头干什么呢?”
老人不能回答了,但是脸上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的神态,弄得雅金卡由于同情他而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即使不易动情的玛茨科也说道:
“我相信准是那些条顿狗崽子害苦了他。也许他是无辜的。”
雅金卡摸了些零钱放在这老人手中。
“听着,”她说,“我们不会抛弃您的。同我们一起到玛佐夫舍去吧,我们要在每个村子里打听您是不是那个村子的人。也许我们会找得到。起来吧,我们又不是圣徒。”
可是老人却没站起来,不,他甚至把头俯得更低,拚命抱住她的一双脚,好像要求她保护和向她表示感激似的。然而,他脸上还是教人看出一种惊奇的甚至是失望的神情。也许他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他是跪在一位年轻女子面前;可是他的手却无意中摸到了骑士和扈从们惯常穿的牛皮长统靴。
她说道:
“准定这样;我们的马车立刻就可以来到,您就可以休息休息,吃些东西。不过现在我们不是马上带您到玛佐夫舍去,我们得先到息特诺去。”
老人一听到这话,顿时一跃而起,满脸显出惊恐。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拦住他们的去路;喉咙里直发出奇怪的、绝望的咕咕声,叫人听来既恐怖又难受。
“您怎么啦?”雅金卡非常吃惊地喊道。
这时候捷克人已经同安奴尔卡赶到了,他向这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阵之后,脸容一变,突然转向玛茨科,声音奇特地说:
“看在天主分上,请允许我,爵爷,同他说几句话,因为您不知道他是谁。”
说完以后,他来不及等待许可,就向这老人冲了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问他道:
“您是从息特诺来的么?”
这老人好像被他的说话声音吓了一跳,先强自镇定下来,肯定地点了点头。
“您不是到那里去找您的女儿么?……”
唯一的回答是一声沉重的呻吟。
哈拉伐的脸苍白了,他紧瞪着这老人的脸庞望了一会儿,然后他缓慢而又从容地说道:
“那末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啰。”
“尤仑德!”玛茨科叫道。
可是尤仑德就在这时激动得昏过去了。漫长的苦刑,挨饥受饿,路途困顿,完全把他搞垮了。他离开地牢已经有十天了,一路全靠一根棒摸索着走过来,摸错了再摸,饥饿,疲乏,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又无法问路;白天里向着温暖的阳光走,夜里就在路边的沟里过夜。有时他经过一个村庄,或者小村落,或者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他只能用他的一只手和叫喊声来乞讨,可是难得碰上一个人肯同情他,帮助他,因为人们按例都把他当作一个受法律和正义所惩罚的罪犯。两天来,他就靠树皮和树叶度日;他简直已经放弃了到达玛佐夫舍的一切希望,不料突然间遇到他本国人这些同情的声音和善良的心意;其中有一个还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儿的动听的声音来;到最后人家提起他自己的名字,他就大为激动了,再也不能自持了;他的心碎了。许多念头都在他脑子里翻腾;要不是这捷克人强壮的双臂扶住了他,他一定会仆倒在路上的尘埃里。
玛茨科连忙下了马,和捷克人一起扶住了他,把他抬上马车,放在柔软的干草堆上。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看护着他。雅金卡看到他自己不能把酒杯凑到嘴上,就为他拿杯子。喝过酒后,尤仑德立刻就睡着了,睡到第三天才醒过来。
这时候他们坐下来商议了。
“闲话少说,”雅金卡说,“我们现在不要到息特诺去,而是要到斯比荷夫去了,我们要尽一切办法把尤仑德安全地送到他自己人身边。”
“瞧,你下了命令,可是怎么能办得到,”玛茨科回答。“不错,我们必须把他送到斯比荷夫去,可是我们不必大家都陪他去,一辆马车尽够送到那里了。”
“我不是下命令,我只是这么想,因为到了那里,我们也许可以向他探听出许多关于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消息来。”
“可你怎么能从一个没有舌头的人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尽管他没有舌头,消息还是可以从他身上得到的。您没有看到即使他不说话,我们也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所有的必要消息了么?等我们习惯了他的手势以后,那我们就容易得多了!比如说,不妨问他兹皮希科是否已经从玛尔堡回到了恩特诺。那么您就可以看到他或者是点头肯定,或者是摇头。”
“这倒是真的,”捷克人喊道。
“这我也不反对,”玛茨科说。“我也想到过这点,不过我一向是惯于先想后谈。”
他吩咐这一行人回到玛佐夫舍边界去。一路上,雅金卡时时到尤仑德睡着的那辆马车上去看看,唯恐他会死去。
“我认不出他来了,”玛茨科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他本来像一头野牛那样强壮!玛朱尔人都说,能够同查维夏较量的人只有他一个,可现在他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五花八门的事我们也听得多了,”捷克人说,“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天主教徒用这种行动来对付一个束腰带的骑士,而这个骑士的保护神也是圣杰西,我看谁都不会相信的。”
“愿天主许可,让兹皮希科好歹总要替他报一报仇。看看吧,这些十字军骑士和我们是多么不同。不错,那四个条顿狗东西已经死了三个,但他们是在战斗中死的,没有一个是在俘虏后被割掉舌头或是挖掉眼睛的。”
“天主将惩罚他们,”雅金卡说。
玛茨科转向捷克人说: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虽然我和他分别的时间比您短,我也不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的,但是我意看就愈觉得熟悉……要知道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胡子,也没有白发;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非常身强力壮的爵爷。我怎么能从这样的一个老人身上认出他来呢?后来小姐说起我们要到息特诺去,他听了就哼叫起来,我这才顿时明白了。”
玛茨科正在思量着,忽然说道:
“到了斯比荷夫,就必须把他送到公爵那里去,公爵知道了十字军骑士残害这样的大人物,不会白白饶过他们的。”
“他们会为自己辩护。他们用奸计拐走了他的孩子,还要为自己辩白哩。他们会说,这位斯比荷夫的爵爷是在战斗中失去舌头、眼睛和手的。”
“你说得对,”玛茨科说。“他们从前还劫走过公爵本人。目前他不能同他们战斗,因为他敌不过他们;也许我们国王会帮助他。人们老是在谈论大战,但目前连一场小仗都没有打起来。”
“但是同威托特公爵在打仗啊。”
“感谢天主,至少他认为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嗨!威托特公爵才是个公爵!他的机智没有人比得上。他比全部十字军骑士加在一起还要来得机智。那些狗东西曾经把他遇到了绝境,剑架在他头上,眼看就要完蛋,但是他像一条蛇似的,从他们手中溜掉了,并且咬了他们……当他打你的时候,你得当心,但当他和你友善的时候,你就更要特别小心。”
“他对待每个人都这样么?”
“他只是对待十字军骑士才这样,对别人却是一个又和善又慷慨的公爵。”
玛茨科听了这话就沉思起来,仿佛在努力回想威托特公爵似的。
“他同这里的这位公爵就完全两样了,”他突然说。“兹皮希科早该投奔到他那里去,因为在他的指挥之下,通过他的作用,打起十字军骑士来可以获得巨大成就。”
他接着说道:
“说不定我们两人都会投到他那里去的。那时候也许我们就能够痛痛快快地向这些狗东西报仇啦。”
然后他们又讲到尤仑德,讲到他的不幸和十字军骑士对他的骇人听闻的摧残。十字军骑士先是平白无故地杀害了他的爱妻,后来又以怨报怨,劫走了他的女儿,接下来又这样残酷地弄得他断肢残臂,连鞑靼人都想不出更残暴的酷刑。玛茨科和捷克人都咬牙切齿地想,即使他们释放他,也是居心恶毒,为的是趁机在他身上施以更大的酷刑,使这个老骑士的心愿无从实现:尤仑德极可能扬言过,一旦获得释放,非得采取适当步骤要求审问,弄明白整个事件的真相,然后要十字军骑士加倍赔偿不可。
在到斯比荷夫去的路上,他们就这样谈着和想着来消磨时间。晴朗无云的白天过后,又是星光灿烂的、宁静的夜晚;因此他们也不打尖宿夜,只是停下来喂了三次马。经过边界的时候,天还很黑;第二天早晨,雇来的向导才引导他们进入了斯比荷夫境内。
托里玛显然把那里的一切都管理得丝毫不苟,因为他们一进入斯比荷夫的森林,就有两个武装人员迎着他们走过来了。这两个人看到来人并不是士兵,只是一队普通人,不但没有查问就放他们过去了,而且走在前面给他们引路。不熟悉壕沟和沼泽的人是无法通过这条路的。
他们来到了城堡,托里玛和卡列勃神甫便出来接待客人。爵爷已经到了,而且是由虔诚的人送回来的,这一个消息像闪电似的马上在守军之间传开了。但他们一看见他受到十字军骑士这么残忍的毒手,不禁大为愤怒,暴跳如雷;这时候要是还有十字军骑士囚禁在斯比荷夫的牢狱中的话,谁都没有力量可以使他们免于惨死。
扈从们想立即上马到边界去俘虏几个日耳曼人来,斫下他们的脑袋,扔在主人脚下。但玛茨科制止住了他们,因为他知道日耳曼人都住在城市和城堡里,而边界上的一些乡村同胞不过是被迫生活在外国侵略力量的压迫下而已。尤仑德早已给放在一张熊皮上,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安置在床上了。无论是这一片嘈杂的闹嚷声,或是井架上吱吱嘎嘎的打水声,都不能把他吵醒。卡列勃神甫是尤仑德的知心朋友;他们彼此像亲兄弟一样相爱;这时候他正待在尤仑德身边,祈求救世主让不幸的尤仑德恢复眼睛、舌头和手。
疲乏的旅人们也都上床去了。玛茨科在中午时分醒来,就吩咐人去把托里玛找来。
他从捷克人那里知道,尤仑德在动身以前吩咐过他所有的仆人要服从他们的少主人兹皮希科,并且嘱咐过神甫把斯比荷夫遗赠给他。因此玛茨科就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这老头儿说:
“我是你们少主人的叔父,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这里就由我管。”
托里玛垂下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头,施了一礼。他的头有点像狼,把手捂住耳朵问道:
“那末,您,阁下,就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位高贵骑士么?”
“是的!”玛茨科回答。”‘你怎么知道?”
“因为少主人兹皮希科在这里盼您来,他还问起过您。”
玛茨科听了这话,就跳起身来,忘了自己的尊严,喊道:
“什么,兹皮希科在斯比荷夫?”
“是的,他到过这里,仁慈的爵爷;他是两天前才走的。”。
“为了天主的爱!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从玛尔堡来,路过息特诺。他没有说他到哪里去。”
“他没有说么,嗳?”
“也许他告诉过卡列勃神甫。”
“嗨!伟大的天主,那末我们在路上错过了,”他说,一面双手拍着大腿。
但托里玛又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问道:
“您说什么,爵爷?”
“卡列勃神甫在哪里?”
“他在老爵爷床边。”
“请神甫到这里来,且慢……还是我自己去看他吧。”
“我去请他,”托里玛说着就走。但他还没有把神甫带来,雅金卡进来了。
“来来来!”玛茨科说。“你知道这消息么?兹皮希科两天前还在这里呢。”
她刹那间变了脸色,几乎站不住脚了。
“他来过,走了么?”她问道,心跳得很快。“到哪里去了?”
“才走两天,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许神甫知道。”
“我们必须去追他,”她毅然地说。
一会儿卡列勃神甫进来了。他以为玛茨科要打听尤仑德的情况,所以不等问就说:
“他还睡着呢。”
“我听说兹皮希科到过这里?”玛茨科高声说道。
“他来过,但他在两天前走了。”
“到哪里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寻找……他到时母德边界上去了,那里现在有战争。”
“为了天主的爱,神甫,把您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情况,告诉我们吧!”
“我只知道他亲自告诉我的一些事。他到过玛尔堡。在那里取得了大团长的兄弟的保护。大团长的兄弟是十字军骑士中首屈一指的骑士。按照他的命令,兹皮希科可以到所有的城堡里寻找。”
“去找尤仑德和达奴斯卡么?”
“是的;但他不是去找尤仑德,因为别人告诉他说,尤仑德已经死了。”
“请您给我们从头说一说吧。”
“马上就说,但让我先喘口气,定定心,因为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怎么说?”
“是从那个骑马也不能到达、只有通过祷告才能到达的世界来的……我刚刚跪在主耶稣的脚下,祈求他怜悯尤仑德。”
“您这是祈求奇迹。您有这种力量么?”玛茨科非常好奇地问。
“我什么力量也没有,但救世主有这种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使尤仑德恢复眼睛、舌头和手……”
“只要他愿意这么做,当然就能办到,”玛茨科回答。“但是您恳求的是件办不到的事。”
卡列勃神甫没有回答,可能因为他没有听见;他的眼睛依旧闭着,仿佛失了神似的,其实是在默念祷告文。
然后他用双手遮住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抖擞了一下身子,擦擦眼睛,说道:
“现在,请您问吧。”
“兹皮希科是怎样博得沙姆平斯克的执政官的好感的?”
“他已经不是沙姆平斯克的执政官了。
“那没有关系……您懂得我问的意思;把您所知道的都讲给我听吧。”
“他在比武场上取得了乌尔里西的好感。那时候玛尔堡有许多骑士来作客,大团长下令举行公开比武。乌尔里西喜欢到比武场上战斗,他也同兹皮希科交了手。乌尔里西的马鞍带断了,兹皮希科本来可以很容易地趁机把他从马上打下来,可是兹皮希科却放下矛来,还扶了他一下。”
“嗨!你看看!他真是好样的!”玛茨科喊道,一面转向雅金卡。“所以乌尔里西才这样喜欢他么?”
“所以他才这样喜欢兹皮希科。他就此不肯用锐利的武器、也不肯用钝头的矛同兹皮希科比武,并且喜爱上他了。兹皮希科把他的苦楚讲给他听,乌尔里西由于要保持骑士的荣誉,听了大为震怒。他领兹皮希科去见他的哥哥大团长,去提出控诉。愿天主为这件事迹赐他好报,因为十字军骑士里面主持正义的人实在不多。兹皮希科也告诉我说,由于德·劳许的地位和财富在那边很受尊敬,也给他帮了许多忙,并且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为兹皮希科作了证。”
“作证的结果如何?”
“结果是大团长下了一道极严厉的命令给恩特诺的‘康姆透’,要他立刻把囚禁在息特诺的所有俘虏和犯人,包括尤仑德在内,都送到玛尔堡来。提起尤仑德,这‘康姆透’回信说,他已经受伤身死,埋在教堂的院子里。他把其余的犯人都送了来,连一个挤牛奶的姑娘也送了去,可是我们的达奴莎却不在里头。”
“我听得那个骑士侍从哈拉伐说,”玛茨科说,“被兹皮希科打死的那个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的朝廷上也提到过一个什么挤奶姑娘。他说是他们搭救了一个姑娘,把她当作尤仑德的女儿。公爵夫人问道:‘既然他们认得并且看见过真正的达奴莎,怎么会把一个傻姑娘错当作达奴莎呢?’他就答道,‘您说得对,但我们认为是魔鬼把她变了形。’”
“‘康姆透’写信给大团长也这样说,说这姑娘是他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不是抓来的俘虏,不过是由他们照看着,说那些强盗发誓说她是尤仑德的女儿,是魔鬼把她变了形。”
“大团长相信这话么?”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乌尔里西很冒火,竭力怂恿他的哥哥派一个骑士团的高级官员同兹皮希科一起到息特诺去看看,这事情照办了。他们到了息特诺,没有找到老‘康姆透’,因为他已经动身到东方要塞去抵抗威托特,去参加战争了;只找到‘康姆透’的一个下手,这长官就命令他打开所有的监狱和地牢。他们找了又找,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甚至拘押了几个人进行讯问。其中有一个人告诉兹皮希科说,从神甫那里能得到很多消息,因为神甫懂得那个哑巴刽子手的手势。但这老‘康姆透’已经把那个刽子手随身带走了,神甫又到哥尼斯堡去参加一个宗教集会去了……神甫们常常聚会,向教皇控诉十字军骑士团,因为贫穷的神甫们也都受到他们的压迫……”
“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竟然没有找到尤仑德,”玛茨科说。
“显然是那个老‘康姆透’先把他放走了。这比斫掉他的头更加恶毒。他们想使他在去世以前承受他作为一个骑士所难以忍受的、无以复加的痛苦。——又瞎又哑,而且没有右手。——天啊!……让他既找不到家,也摸不着路,连一片面包也讨不到……他们以为他会饿死在篱笆下面,或者淹死在沟里……他们留给他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回忆,回忆他受过的种种苦难。这就等于刑上加刑……他也许会坐在教堂附近什么地方,或者坐在路旁,兹皮希科经过的时候却认不出他来。也许他甚至听了兹皮希科的声音,只是无法招呼他……嗨!……我真禁不住要哭了!……总算天主创造出了一个奇迹,使您遇着了他,所以我以为天主e会作出更多的奇迹,虽然这个祈祷是出之于我这有罪的双唇。”
“兹皮希科还说了些什么?他打算到哪里去?”玛茨科问。
“他说:‘我知道达奴莎原来在息特诺,但他们也许后来把她带走了或者把她饿死了。这是德·劳夫老头干的,我向天主发誓,我不把他弄到手决不罢休。’”
“兹皮希科这么说了么?那末他一定是到东方去了,但现在那里有战争。”
“他知道有战争,所以他才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他也说过,他e着威托特公爵准能比跟着国王更快地打击十字军骑士。”
“啊,他这就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了!”玛茨科喊道。
他转向雅金卡说:
“我不是这样告诉过你么?千真万确,我早说过:‘我们也都得去投‘威托特’。……”
“兹皮希科希望,”卡列勃神甫说,“威托特公爵会打进普鲁士,拿下一些城堡。”
“只要给他时间,他是一定会去的,”玛茨科回答。“赞美天主,我们至少知道可以上什么地方去找兹皮希科了。”
“我们必须立刻赶去,”雅金卡说。
“住口!”玛茨科说。“做侍从的是不应该硬给人家出主意的。”
他瞪着她,仿佛提醒她说,她是个侍从;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就不做声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我们准找得着兹皮希科了,因为他不是无目的地游荡;他一:在威托特公爵那边。但最好弄弄清楚,他除了发誓要弄到十字军骑士的脑袋之外,是否还要在这世界上寻找别的什么呢。”
“那怎么说得定呢?”卡列勃神甫说道。
“如果我们知道息特诺的神甫已经开完宗教会议回来了,我倒想去看看他。”玛茨科说。“我有里赫顿斯坦致息特诺官方的信,可以毫不担心他到息特诺去。”
“那并不是什么宗教会议,而是一次宗教聚会,”卡列勃神甫口答,“神甫应该早就回来了。”
“很好。一切事都由我来承担。我只要带上哈拉伐和两个仆人,几匹好马,就走。”
“然后我们去找兹皮希科么?”雅金卡问。
“然后去找兹皮希科,”玛茨科回答。“但你必须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我在那里顶多也不过耽搁三四天。我已经习惯于蚊子和劳顿了。因此我要请您,卡列勃神甫,给我一封致息特诺神甫的信。如果我拿出您的信来,他将毫不犹豫地相信我,因为教土跟教士总是非常信任的。”
人们都说那个神甫很好,”卡列勃神甫说,“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话,那就是他了。”
卡列勃神甫当晚备了一封信。早晨日出以前,老玛茨科就离开斯比荷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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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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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仑德睡了一大觉之后,在卡列勃神甫面前醒过来了;在睡梦中他忘掉了自己的遭遇,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他摸摸自己的床和床旁边的墙。卡列勃神甫抱着他痛哭起来,一面怜爱地吻着他,喊道:
“是我!你在斯比荷夫了!尤仑德兄弟!……天主考验了你……可你现在来到自己人中间了……好人把你送到了这里。兄弟,亲爱的兄弟,尤仑德。”
于是他一再抱住他,吻他的前额和空洼的眼窝;但是,尤合德起初有些糊里糊涂。最后他把左手在头上、前额上挥来挥去,好像想从他心里驱散睡魔和昏迷。
“你听见我的话,懂得我的话么?”卡列勃神甫问。
尤仑德点点头。于是他伸手去拿墙上那个银质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他从一个强大的日耳曼骑士的脖子上夺取过来的,他把它紧紧地压在嘴上和心口,然后把它给了卡列勃神甫。
“我懂你的意思,兄弟!”神甫说。“天主与你同在。他能够把你失掉的一切都交还给你,正如你被俘虏以后,他把你救出来一样。”
尤仑德用手指着天上,表示一切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偿还。于是他那双空洼的眼窝渍满了泪水,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呈现在他受尽苦楚的脸上。卡列勃神甫认他那副痛苦的脸容上认定达奴斯卡已经死了,因此他跪在床边,说道:
“哦,主啊!赐她永恒的安息吧,赐她永久的至福。阿门。”
但是尤仑德听了这话却坐直了身子,摇着头,挥着手,仿佛用力阻止卡列勃神甫别这么说似的,神甫却不懂他的意思。这时候老托里玛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城堡的守军,斯比荷夫的一些老农、守林人、渔夫等等,因为尤仑德回来的消息已经很快地传遍了斯比荷夫。他们拥抱他的脚,吻他的手,一看到这个衰老而缺手的残废人,大家都伤心地痛哭起来,因为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无知的骑士、十字军骑士的心腹大患了。但其中有些人,特别是那些惯常陪他去出征的人,愤慨万分;他们脸色青白,面容坚定。过了一会儿,他们挤在一起,悄悄低语,你拖我拉,让来让去。最后有一个叫苏哈兹的,他是一名守军兼乡村铁匠,走到尤仑德跟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脚,说:
“他们把您一送到这里来,仁慈的爵爷,我们就打算立刻到息特诺去,可是那个送您来的骑士不让我们去。现在您允许我们吧,我们不能听任他们逍遥自在。现在就去惩罚他们,像从前那样惩罚他们。不能让他们侮辱了我们而平安无事。我们一向都在您指挥下同他们战斗。现在我们要在托里玛指挥之下进军,或者没有他也行。我们一定要攻下息特诺,叫那些狗崽子流血。我们向天主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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