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天主发誓!”好几条嗓子一再地说。
“到息特诺去!”
“我们一定要讨还血债!”
立刻,一股熊熊的怒火在这些愤慨的玛朱尔人心中燃烧起来,他们蹙紧眉头,眼晴闪出怒火。到处都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但是刹时间什么声响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尤仑德。尤仑德双颊发红,显出他惯常的好战神态来。他站起身,又去摸摸墙上的耶稣受难像。人们以为他在寻找宝剑。他找到了受难像,把它取了下来。他的脸发白了,他转向人群,抬起他那双空洼的眼窝对着天空,并且把耶稣受难像在面前挥来挥去。
屋子里寂然无声。天逐渐黑下来;栖息在屋檐下和院子里菩提树上的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从窗口传了进来。落日的最后的红光射进房间里来,照在那个高高举起的十字架上和尤仑德的白发上。
铁匠苏哈兹望着尤仑德,向同伙们看了一眼,又望着尤仑德。最后他向他们告别,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其余的人也都跟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他们停下脚步,又低声谈起话来:
“现在怎么办?”
“我们不去。那怎么办呢?”
“他不允许。”
“让天主去报仇吧。显然连他的灵魂也已经起了变化。”
确实是这样。
留下来的只有卡列勃神甫和老托里玛。雅金卡同安奴尔卡听到了院子里武装人群的声音,就走过来打听是什么事。
雅金卡比安奴尔卡更大胆,更有自信,她走到了尤仑德跟前。
“天主帮助您,尤仑德骑士,”她说。“我们就是把您从普鲁士送回来的人。”
他一听到她那年轻的声音,脸上顿时一亮。这声音显然使他恢复了正常的心情,想起了从息特诺到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低下头来,好几次把手放在胸口,表示谢意。于是雅金卡向他讲了他们最初如何遇到他,那个捷克人哈拉伐——兹皮希科的侍从,如何认出他来,最后他们又如何把他送到了斯比荷夫。她也把她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说她和她的同伴为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骑士拿剑、头盔和盾。玛茨科是兹皮希科的叔父,他离开波格丹涅茨去找寻兹皮希科,现在动身到息特诺去了,三四天之内就回到斯比荷夫来。
一提到息特诺,尤仑德虽没有摔倒下来,也没有像他第一次在路上那样激动,可他脸上却顿时流露出非常忧虑的神情。但是雅金卡要他放心,说玛茨科骑士既聪明又勇敢,决不会上别人的当。何况他还有里赫顿斯坦出的信,可以到处旅行,万无一失。
这些话大大地使尤仑德安下了心。显然他还想获悉许多其他的事情。但因为他无法探听,心里很痛苦。这聪明的姑娘立刻看出了这点,说道:
“我们同您可以常常谈谈各方面的事情。那末所有的事都会明白了。”
尤仑德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搁了一会儿,好像是为她祝福。他实在非常感谢她,而且事实上,他被这年轻的鸟鸣似的声音打动了。
他几乎整天作祷告,不作祷告或者没有睡着的时候总要她待在身边;要是她不在那里,他就很想听她说话,并且想尽办法引起卡列勃神甫和托里玛的注意,示意要那个讨人喜欢的侍从到他身旁来。
她常常来,因为她那柔和的心恳挚地怜悯这老人。此外,在等待玛茨科的时间里她也可以借此消遣,她觉得玛茨科在息特诺耽搁得太久了。
他原定三天之内就回来,现在第四天第五天都已经过去了,而且已经是第六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回来。惊惶不安的姑娘正打算请托里玛派一队人去寻找,突然间橡树哨上的守卫人员吹起了号声,说明有骑马的人走近来了。不久就听见马匹踏过吊桥上的声音,哈拉伐由一名仆从陪着到了院子里。雅金卡早已走出了房间,在他们到达之前,就在院子里望着,这时候哈拉伐还没有下马,她就向他奔了上去。
“玛茨科在哪里?”她问道,同时心里别别地跳,感到害怕。
“他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他嘱咐您留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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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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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雅金卡认识到玛茨科口信的意义,要她留在斯比荷夫的时候,她几乎吓呆了。悲伤和愤怒使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她张大着两只眼睛,瞪着捷克人,表示他给她带来的消息是多么不受欢迎。因此他说:
“我也想把我们在息特诺所听到的事告诉您。有许多重要的消息。”
“是从兹皮希科那里来的消息么?”
“不,是从息特诺来的消息。您知道……”
“让仆人们去卸马鞍吧,你跟我来。”
他听从了她的命令,他们便到她房间里去了。
“玛茨科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儿?我们为什么必须留在斯比荷夫,你为什么回到此地来?”她向捷克人一口气问道。
“我回来,”哈拉伐回答,“是因为玛茨科骑士要我回来。我本来要去打仗,但命令是命令。玛茨科骑士这样告诉我:‘回去,照顾兹戈萃里崔的小姐,等我的消息。你也许可以护送她到兹戈萃里崔去,因为她单身到那里去不方便。’”
“为了天主的爱,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莫非他们找到了尤仑德的女儿么?莫非玛茨科到那里去找兹皮希科么?你看见了她么?你同她说过话么?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来?她现在在哪里?”
听了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捷克人向着姑娘深深施了一礼,说道:
“如果我没有立刻回答所有的问题,还请您小姐别介意,因为我不可能这样做,但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妨碍,我就照您所提出的次序一个一个地尽力回答。”
“好吧,他们找到了她么?”
“没有,但据可靠的消息说,她原来在息特诺,可能被移到东方一个偏僻的城堡去了。”
“我们为什么必须留在斯比荷夫呢?”
“唉!如果找到了她呢?……不错,您小姐知道……就没有理由留在此地……”
雅金卡不作声了,只是双颊发红。捷克人继续说: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我们不可能从这些狗东西的爪子下面把她活的救出来。但一切都操在天主手中。我必须从头告诉您。我们到了息特诺。唔,玛茨科骑士给‘康姆透’的助手看了里赫顿斯坦的信件。他当着我们的面吻了印信,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一点也不怀疑我们,并且充分信任我们。所以要是我们手下有一些自己人的话,就会很容易占领那城堡。我们访问了神甫,也没遭到什么留难。我们谈了两个晚上;我们打听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这是神甫从刽子手那里得知的。”
“但刽子手是个哑巴。”
“他是哑巴,但神甫同他用手势说话,他完全懂得。那种手势简直是奇迹。一定是借助天主的神力。那个刽子手斫掉了尤仑德的手,割掉了他的舌头,挖掉了他的眼睛。那刽子手是这样一个人:你叫他对男人施行酷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要他去拔掉那受难人所有的牙齿也行;但对于姑娘们,他就不肯动手杀害她们,甚至叫他帮助他们对姑娘们施酷刑,他也不肯。他所以这样坚决不干,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很钟爱的独生女儿,而她却被十字军骑士……”
哈拉伐说到这里住了口;他不知道怎么讲下去。雅金卡看出了这点,就说道:
“刽子手关我什么事?”
“因为这是挨次序讲嘛,”捷克人回答道。“当我们的少主人劈死了罗特吉爱骑士的时候,这老‘康姆透’齐格菲里特简直发了疯。息特诺的人们说,罗特吉爱是这‘康姆透’的儿子。神甫也证实了这话,据说连一个父亲爱他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像齐格菲里特爱罗特吉爱那么深;因为他渴望报仇,就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这一切都是刽子手亲眼看见的。这‘康姆透’同死了的罗特吉爱说话,像我同您说话一样,而那尸体在棺材里竟一会儿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高兴得用发黑的舌头舔嘴,因为老‘康姆透’答应把兹皮希科爵爷的头取来给他。但因为他当时弄不到兹皮希科爵爷的头,就下令对尤仑德施酷刑,把尤仑德的舌头和手斫下来放在罗特吉爱的棺材里,罗特吉爱就吞下去了……”
“这听起来多可怕。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阿门!”雅金卡说着,就站了起来,扔了一块木柴在火上,因为天色已经黑了。
“是啊!”哈拉伐继续说,“到了最后审判日,又该怎么样呢?因为那时候一切属于尤仑德的东西都将归还给他。但那是一般人理解不了的。刽子手当时亲眼见到这一切。给死尸喂饱了人肉,这老‘康姆透’就去要尤仑德女儿的命了,因为好像是那个死人在向他耳语,说他吃过人肉之后,要喝一些无辜的人的血。但那刽子手,我已经告诉过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却不愿去伤害或杀死一个姑娘,因此他就躲在楼梯上……神甫说,平时这刽子手笨得像只言生,但在那件事上他却神志十分清醒,并且到了必要的时候,他的机敏也是无与伦比的。他坐在楼梯上等着,后来这‘康姆透’来了,听到了刽子手的呼吸声。他看见有件亮闪闪的东西,吓得向后一缩,以为是魔鬼。刽子手用拳头打在他的脖子上,满以为这一下把他的骨头都完全给破碎了,但‘康姆透’没有死,只是昏迷了过去,吓得生了病。等他复原之后,他就不敢再对尤仑德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了。”
“可是,他们把她带走了。”
“他们把她带走了,也把刽子手同她一起带走了。‘康姆透’不知道保护尤仑德女儿的就是他。他以为这是某种善的或恶的、神奇的力量干出来的。他随身带走了刽子手,不让他留在息特诺,怕他出面作证;虽然他是哑巴,但万一审讯起来,他还是可以用手势通过神甫而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不但如此,神甫最后还告诉玛茨科说,‘老齐格菲里特自己不敢再害尤仑德的女儿了,因为他害怕;如果他吩咐别人去害她,那只要第得里赫活着,她就不会有什么事;他不允许这样做,特别是他已经保护过她一次。’”
“神甫知道他们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确实的地方他不知道,但他听到他们谈起一个叫做拉格涅茨的地方,这个城堡大概是在离立陶宛或者时母德边界不远的地方。”
“关于这方面,玛茨科说了些什么?”
“玛茨科爵爷第二天告诉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能够、而且一定可以找到她,但我必须立即去赶兹皮希科,千万别让他为了尤仑德小姐而上了他们的圈套,像他们对付尤仑德那样。’他们只要告诉他,如果他亲自去,他们就把她交给他,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那末老齐格菲里特就会找他给死了的罗特吉爱报仇,让他受闻所未闻的折磨。”
“不错!不错!”雅金卡吃惊地喊道。“如果他是为此而赶忙动身的话,那他做得对。”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转向哈拉伐说道:
“可是他派你到这里来,却是错了一着。我们这里用不着人保卫。老托里玛也一样能够保卫的。你强壮而勇猛,正可以帮兹皮希科很多忙。”
“不过,万一您得上兹戈萃里崔去,谁来保护您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让他们派人送个信来,最好派你来,那你就可以先来送我们回家。”
捷克人吻了吻她的手,感动地问道:
“那么您在这里的期间,谁来保护呢?”
“天主会照顾孤儿!我们留在此地。”
“您不会觉得厌烦么?您在这里干些什么呢?”
“我将祈求主耶稣把幸福归还给兹皮希科,并且使你们大家身体健康。”
于是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这个侍从又深深地施了一礼,说道:
“您确实像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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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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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雅金卡抹掉了眼泪,带着这侍从一起去见尤仑德,把消息告诉他。尤仑德坐在一间明亮的大房间里,一头驯服的雌狼伏在他脚跟前,他同卡列勃神甫、老托里玛和安奴尔卡一起坐着。大家手支着头,都在沉思,满面愁容地在倾听一个差役唱诗。这差役也是个吟唱者,他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歌唱着尤仑德以前抵挡“可恶的十字军骑士”的功绩。屋里月光满溢。这是继灼热的白天而来的暖和而安静的夜晚。窗门洞开,可以看见从院子里菩提树上飞来的甲虫在地板上爬。仆人坐在余烬未熄的火炉前面,在热着香料、蜂蜜和热葡萄酒混合成的饮料。
这个吟唱者,或者说差役,是卡列勃神甫的仆人,他正要唱另一支叫做(幸福的遭遇)的歌。他刚刚唱着“尤仑德骑着马,骑在一匹褐色的马上”,雅金卡进来了,说道:
“赞美主耶稣!”
“永生永世,”卡列勃神甫回答。尤仑德坐在扶手椅中,两肘搁在扶手上,一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转身向她,点点他那|乳白色的头,向她招呼。
“兹皮希科的侍从已经从息特诺回来了,”这姑娘说,“他从神甫那里带来了消息。玛茨科不回来了。他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
“他为什么不回来?”卡列勃神甫问道。
于是她把她从捷克人那里听到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讲起齐格菲里特如何为罗特吉爱的死报仇;那个老“康姆透”如何想要杀死达奴莎,让罗特吉爱喝她的无辜的血;以及刽子手如何保护了她。她甚至告诉他们说,玛茨科觉得很有希望找到达奴莎,在兹皮希科的帮助下救她出来,送她到斯比荷夫来;因此他已经去找兹皮希科,吩咐她留在此地。
可是不知道是由于悲伤还是由于忧愁,她说到末了声音发抖了。她说完之后,房间里都沉默了,只听得蟋蟀的瞿瞿声从院子里的菩提树通过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像一阵大雨。所有的眼睛都向着尤仑德望去,他闭着眼睑,头向后仰,好像完全没有了生气。
“你听见么?”卡列勃神甫最后问道。
尤仑德还是仰着头,举起左手,指着天。月光直接照到他脸上、白发上、看不见的眼睛上;但是那张脸上显露出无法表述的痛苦,以及充分寄希望于天主、听从天主安排的神情,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只是用他的灵魂在观看一切,而他的灵魂已经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并且永远摒弃了那种他已经绝缘的尘世生活。
又是一片静寂,蟋蟀声依旧瞿瞿可闻。
简直满怀孝敬之情的雅金卡,突然对这个不幸的老人极度怜悯起来。她一下子冲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泪下如雨地吻着它。
“我也是个孤儿啊!”她情感迸发地喊道,“我不是什么侍从,而是兹戈萃因崔的雅金卡。玛茨科是为了保护我,免得受坏人的欺侮,才把我带在身边的。现在我要留在您这里,留到天主把达奴莎归还给您才走。”
尤仑德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了;他只是抱着雅金卡,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她继续吻着他的手,抽抽搭搭,语不成声地说:
“我要同您待在一起。达奴斯卡一定会回来……那时候我就回到兹戈萃里崔去。天主保护孤儿!日耳曼人也害死了我的父亲。但是您心爱的女儿还活着,会回来的。最仁慈的天主给我们这个赏赐吧,最神圣、最富有怜悯心的圣母!……”这时候卡列勃神甫突然跪下去,用一种庄严的声音祈祷起来:
“主怜悯我们!”
“主怜悯我们!”捷克人和托里玛立即齐声附和。于是大家都跪下了,因为这是连祷,除了在临终的时刻照例做这样的祈祷外,有亲人解脱了死亡的危险时也做这个祈祷。雅金卡跪着;尤仑德也从座位上滑下来,跪下去,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祈祷起来:
“主怜悯我们!”
“主怜悯我们!”
“主啊,在天之父,赐慈悲于我们!”
“天主的儿子,世界的救主,赐慈悲于我们!”
这一片“赐慈悲于我们!”的祈祷声,跟蟋蟀的瞿瞿声混成一片。
原来蹲在尤仑德面前的那头驯服的雌狼突然从它蹲着的熊皮上站了起来,走到敞开的窗户跟前,身子倚着窗台,把它那张三角形的嘴向着月亮,用一种低沉而哀怨的声音嗥叫了起来。
尽管捷克人有点儿敬慕雅金卡,但他对那个娇媚的安奴尔卡的爱却是与日俱增,不过他的年轻而勇敢的心使他最渴望的还是战争。他遵从玛茨科的命令回到斯比荷夫。他感到一种自蔚,认为他至少可以保护这两位姑娘。可是雅金卡跟他说得一点不错,她说在斯比荷夫决没有人威胁她们,说他的职责是去跟随兹皮希科。这时候捷克人也很愉快地同意了。玛茨科不是他的直接主人。因此他很容易向老骑士为自己表白:他是奉他女主人之命而离开斯比荷夫到兹皮希科那里去的。
不过雅金卡是故意这样做的,觉得这个大胆而聪明的侍从也许永远对兹皮希科有所帮助,可以在许多危险的场合下搭救他。从前当兹皮希科在公爵的围猎中差一点被野牛撞死时,他已经显示过他的能力;因此他在战争中,当然更有用处,特别是碰到像目前在时母德边界上这样的战争。哈拉伐本来就很想上战场去,因而同雅金卡一起离开尤仑德之后,立刻抱住雅金卡的腿,说道:
“我真想立即向您跪下,求您为我这次出门说句吉利话。”
“怎么?”雅金卡问。“你今天就要走么?”
“明天一早就走,可以让马匹在夜里休息一下,因为这里到时母德的路很远。”
“那就去吧,让你可以很快就赶上玛茨科骑士。”
“要赶上他很难。老爵爷什么劳苦都经得起,而且他已经比我先走了好几天。为了缩短我的路程,我得穿过普鲁士,穿过人迹未到的森林绕弯子走。玛茨科爵爷有着里赫顿斯坦出的信,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拿出来;可我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去找一条可以通行无阻的路。”
于是他把手按在剑柄上。雅金卡连忙喊道:
“诸事小心!必须尽快赶路,同时也必须留神别让十字军骑士逮住,把你囚禁起来。到了渺无人烟的森林里更要小心,因为尚未皈依天主教的当地人民所供奉的各式各样的神抵,有的是呢。我记得玛茨科骑士和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就说到过这种事情。”
“我也记得他们谈到过那些神抵的情形,但我不怕它们;它们都是不足道的,算什么神;它们什么力量都没有。我对付得了它们,也对付得了日耳曼人。不过我遇到日耳曼人,必定是在战争爆发的时候。”
“你总无法去杀神抵呀,你在日耳曼人那里听到过他们说些什么?”
这谨慎小心的捷克人眉尖一皱,想了一想,说道:
“战争可以说爆发了,也可以说没有爆发。我们尽力打听一切消息,尤其是玛茨科爵爷,他为人老练,善于用计胜过每个日耳曼人。他问东问西,假装客气,说话从来没有半点儿破绽,而且他所说的都能击中要害,像渔翁钓鱼一样,探听出他所要探听的消息来。如果您小姐肯耐心听下去,我就告诉您:几年前,威托特公爵计划远征鞑靼人,想同日耳曼人保持和平;因此把时母德省割让给他们。于是他们之间有了伟大的友谊与和平。他许可日耳曼人建造城堡,他自己还帮助过他们。他们包括大团长在内,在一个岛上会见了,在那里吃呀,喝呀,彼此显得极其友好,甚至还允许日耳曼人到那些渺无人烟的森林中去狩猎。当时母德的穷人起来反抗十字军骑士团的统治的时候,威托特公爵还派他自己的士兵去帮助日耳曼人。整个立陶宛人都在嘀咕,说公爵在反对自己的同胞。这一切都是息特诺‘康姆透’的那个助手讲给我们听的;他赞扬十字军骑士团,因为他们派了教士到时母德去,使人民皈依天主教,并且在饥荒的时候送粮食去。这一类的事情确实有过,因为这是那个比别人更畏惧天主的大团长下的命令。然而他们却把时母德人的孩子们搜集起来,送到普鲁士,还当着人家丈夫和兄弟的面强Jian妇女;谁敢反对,谁就给吊死。小姐,因此就发生了战争。”
“那么威托特公爵呢?”
“公爵对时母德人受十字军骑士团迫害的事,一直不闻不问,他还交结十字军骑士。不久以前,他的妻子,也即公爵夫人,还到普鲁士去访问过玛尔堡。他们用最体面的仪式接待了她,简直把她当做了波兰王后。这还是新近的事哩!他们给了她不可胜数的礼物,安排了无数次的比武、宴会;她到哪里,便在哪里举行各种各样的庆祝会。人们都以为十字军骑士和威托特公爵之间会建立永久的友好关系呢。哪知,他突然变了卦……”
“这证实了我不止一次听到先父和玛茨科说的那句话,他们说,公爵的心思变幻无常。”
“他对正直的人倒不是变幻无常的,只是对十字军骑士才如此,因为十字军骑士本身没有信义,任何事情都不可靠。不久前他们要求他把逃亡的人引渡给他们。他的答复是,只能把那些声名败坏的人引渡给他们,却不能引渡自由人,因为自由人都有选择居住的自由。眼前他们正在闹别扭,不住地相互写信指责。现在在日耳曼的时母德人听到了这消息,就纷纷脱离卫戍部队,鼓动小城堡里的人民,现在他们甚至袭击了普鲁士本土,威托特公爵不但不再去阻止他们,而且嘲笑日耳曼人的困难,暗地里帮助时母德人。”
“我懂了,”雅金卡说。“不过如果他是暗地里帮助他们,那就还没有公开宣战。”
“同时母德人已经公开打起来了,事实上,也就是对威托特公爵宣战。日耳曼人正在从全国各地涌到边界上来守卫要塞,一边还在筹划一次大规模入侵时母德的远征。可是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还不能远征,因为这是一个沼泽地的国家,眼前骑士们无法在那里作战,那地方有时母德战士能走过,而日耳曼骑士却会给粘住不能动,因此冬天对日耳曼人有利。天气一冷,整个日耳曼部队就要出动了,不过威托特公爵在波兰国王的许可下,会帮助时母德人的。国王是所有大公爵的主宰,首先是立陶宛公爵的主宰。”
“那么一来,会对国王开战么?”
“这里的人以及日耳曼人,都说要爆发战争了。十字军骑士团现在正在向所有的朝廷求援,真所谓作贼心虚。因为每一个十字军骑士都知道国王的威力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波兰骑士尤其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他们。”
雅金卡叹道:
“男儿总比姑娘幸运。我这句话眼前就有现成的证明。兹皮希科和玛茨科都走了,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去打仗了,我们却要留在斯比荷夫。”
“那有什么办法呢,小姐?不错,您留在这里,这里可是绝对安全的。我在息特诺就听见说,直到现在,尤仑德的名字对日耳曼人依旧是个恐怖,如果日耳曼人知道他现在在斯比荷夫的话,马上就会给吓坏了。”
“我们知道他们不敢到这里来,因为沼泽地和老托里玛都可以保卫住这地方,但是坐守在这里,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实在难受。”
“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让您知道。我知道在我们动身到息特诺去之前,就己经有两个年轻贵族志愿去参战。托里玛阻止不了,因为他们都是贵族,而且是从仑卡维崔来的。他们现在就要和我一起动身,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他们两人中间派一个来给您送消息。”
“愿天主报答你。我一向知道,你碰到危难艰险,挺有办法对付;你对我的好心好意,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捷克人屈下一膝,说道:
“我从您这里得到的都是仁慈。齐赫爵爷在波拉斯拉维茨附近俘虏了我,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要赎身金就释放了我。可我宁愿在您这里做俘虏,而不想得到自由。愿天主允许我可以为您,为我的小姐流血。”
“愿天主指引你,保佑你能回来!”雅金卡回答,伸出一只手给他。
他却宁愿向她深深施礼,吻吻她的脚,以表示更大的尊敬。于是他抬起头来,谦卑恭顺地说道:
“我不过是一个孩子,可我是一个贵族,也是您的忠实仆人。因此给我一点什么作为旅途上的纪念品吧。请别拒绝我这个请求;打仗的时候临近了,我请圣杰西作证,我将永远做一个冲锋陷阵而决不落后的人。”
“你要什么样的纪念品呢?”
“给我系上一条布带,送我上路,这样如果我在战场上倒下来的话,那么,身上围着您缚的带子,我临死的痛苦也会减轻一些。”
他又深深施了一个礼,交叉双臂,恳求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但是雅金卡脸上露出一种为难的神色来,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不由自主地心酸起来,答道:
“哦,亲爱的!别向我要求这种东西,我系的腰带对你没有用处。幸福的人才能给你幸福。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你带来好运气。但是我呢,当然只有悲伤!唉!我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能给别人幸福;因为我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就不能给别人。我是这样想的,哈拉伐。现在人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因此……”
她突然住口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再说下去,自己不免要大哭一场,现在就已经眼睛迷蒙了。捷克人心里极其感动,因为他知道,两种情况对她都同样不好:要是她不得不回到兹戈萃里崔去,就得去同贪得无厌的无赖契当和维尔克作邻居;如果留在斯比荷夫,迟早兹皮希科总会跟达奴莎一起来。哈拉伐很明白雅金卡的苦处,可惜无法安慰她。因此他又抱住她的双膝,说道:
“哦!我要为您牺牲生命!牺牲生命!”
“起来!”她说。“让安奴尔卡给你围一条去打仗的带子吧,或者让她给你别的纪念品,因为你们已经作了一阵朋友了。”
于是雅金卡叫了声安奴尔卡,安奴尔卡立刻从邻室走进来。其实没进来之前,就已经在门外把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了,眼巴巴地渴望同这个漂亮的侍从道别,只是不敢进来,这会儿进来了,又害怕,又慌乱,心怦怦地跳,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低垂着眼睛站在他面前;模样儿像一朵苹果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哈拉伐虽然敬慕雅金卡,却是一种最诚恳的敬爱,甚至心里也不敢对她有所企求。他常常亲切地想到安奴尔卡,一看见她,血就在血管里迅速奔流起来,简直不敢正视她那娇媚的形体。可是现在他的心被她的美貌吸引去了,顿时从她那种手足失措、泪眼汪汪中看到了一脉情爱,正如从一条水晶似的河流中看到黄金的矿苗一样。
因此哈拉伐转身向她说道:
“我要去打仗了。我也许会死了。您会为我难过么?”
“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非常难过!”这姑娘声调柔和地回答。她扑簌簌流下眼泪,她一向就是爱流眼泪的。捷克人心里感动极了,就吻她的双手,因为当着雅金卡的面,只好抑制住欲望,不敢更亲昵地接吻。
“给他围一条带子或者送他一点什么东西作为出门的纪念吧,使他可以在你的标帜下战斗。”
可是安奴尔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因为她穿着男装。她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带子,也找不到可以缚的东西,因为她的女装仍旧锁在箱箱里,自从她们离开兹戈萃里崔以来,还没有动用过。因此她极其惶惑不安,后来还是雅金卡给她解围,劝她把头上的小发网送给他。
“我的天主!”哈拉伐快活地喊道,“发网就发网吧,把它村在头盔里,哪个日耳曼人想要碰它,就该倒霉。”
安奴尔卡双手取下发网,明亮的金发随即披在双肩和手臂上。一看到她那头乱蓬蓬的美发,哈拉伐的脸色就变了,一忽儿红一忽儿自。他拿起发网吻了一下,把它藏在胸口。于是他再一次拥抱了雅金卡的双足,又拥抱了安奴尔卡的双足,不过后一次抱得用力过猛了一些。于是他说了声“就这样吧”,便出去了。
捷克人虽然就要出门,而且需要休息,却仍然不去睡觉。他和两个同他一起到时母德去的同伴通宵喝酒。但他没有喝醉,东方一发白,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上路的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在草棚上面一扇蒙着牛膀胱的窗户口,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望着院子里。捷克人一看见,正想走过去,拿出那村在头盔里的发网来,再一次与姑娘道别,不料卡列勃神甫和老托里玛突然来到,嘱咐他一番出门应该注意的事项,因此岔断了他的计划。
“先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去,”卡列勃神甫说。“也许玛茨科爵爷会歇在那里。总之,你可以在那里得到正确的消息,可以遇到许多熟人。而且从那里到立陶宛的路都是大路,至于荒山僻野也不难找到向导。如果你确实只想见到兹皮希科爵爷的话,那就不要直接到时母德去,因为那儿有普鲁士人的居留地,而要绕道立陶宛。要记住,时母德人甚至在你还来不及向他们喊出你是什么人的时候,就会把你打死。但在立陶宛,在威托特公爵那方面,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最后愿天主祝福你和那两个骑士,但愿你健健康康地回来,并且带达奴莎一起来。我将天天在十字架前,从晚祷起到第一颗星升起的时候,为这件事祈祷。”
“我感谢您,神甫,感谢您的祝福,”哈拉伐回答。“从十字军骑士的魔掌中救出一个活人来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既然一切都由天主决定,那末与其悲伤,还不如抱着希望。”
“还是抱着希望的好,因此我决不失望。虽然心焦如焚,希望仍是不灭……最糟的倒是尤仑德自己,一提到他女儿的名字,立即以手指天,仿佛他已经看到她到了天上似的。”
“他没有眼睛怎么看得见她呢?”
于是神甫既像是回答自己,又像是回答哈拉伐似的说道:
“肉眼丧失了视觉的人,能用他精神上的眼睛看得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事物……也许是这样。也许是!不过天主竟容许亏待这样一头无辜的羔羊,这真叫我弄不明白。就算她冒犯了十字军骑士团吧,也不该受那么大的痛苦。何况她又没有什么错处,她像神圣的百合花一样纯洁,对别人亲切,像自由自在地歌唱着的小鸟儿一样可爱。天主爱孩子们,而且是慈悲为怀的。嗨!如果他们杀害了达奴斯卡,天主也能使她复活,就像使皮奥特洛维娜复活一样,皮奥特洛维娜从坟墓里复活以后,还管了好多年家务哩……平安地走吧,愿天主的手保护你们大家!”
神甫说了这些话就回到小教堂去望晨弥撒了。天已经大亮,捷克人上了马,再一次地向着那扇窗户鞠了个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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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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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带了一部分宫廷侍从到崔尔斯克去作春季钓鱼的消遣了,他们最喜欢这个玩意儿,爱这个玩意甚于爱一切。捷克人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那里得到了许多重要消息,其中有关于私人的,也有关于战争的;他首先获悉玛茨科骑士显然已经放弃了他原来想直接穿过“普鲁士居留地”到时母德去的打算,已在几天前到华沙去了,在那里找到了公爵夫妇。至于战争,老米柯拉伊告诉他的,都是他在息特诺已经听到过的消息。整个时母德像一个人似的站了起来反抗日耳曼人,威托特公爵拒绝帮助骑士团来镇压不幸的时母德人,可也还没有向他们宣战,正在同他们谈判,同时他却供给时母德人金钱、人力、马匹和粮食。同时他和十字军骑士团都派了使节到教皇、罗马皇帝和其他天主教君主那里去,相互指控对方背信弃义。给公爵送信的是机敏的尔席涅瓦的米柯拉伊,这人能力很强,能够揭穿十字军骑士团伪造的种种情节,富有说服力地证明立陶宛和时母德的国土受到了严重侵害。
这时候在维尔诺的议会上,波兰人和立陶宛人的联盟加强了,这好像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心脏里放下了毒药。显而易见,亚该老,作为威托特公爵治下的全部领土的主宰,在战争时期将站在他一边。格鲁佳的“康姆透”杨·赛因伯爵,和革但斯克的斯赫华茨贝伯爵两人,奉大团长的命令,来见国王,问他打算怎样。虽然他们给他带来了鹰和昂贵的礼物,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他们用战争来威胁他,实际上却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们都深知,大团长和神甫会都非常害怕亚该老的势力,并且急于要拖延这种凶灾大难的到来。
他们所有的条约,特别是同威托特公爵订的条约,都像蛛网似的给撕碎了。哈拉伐到达的那天晚上,新的消息传到了华沙。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雅奴希公爵的宫廷侍从)到了,他原是公爵派到立陶宛去打听消息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立陶宛的两个重要公爵。他们带来了威托特和时母德人的信件。这是可怕的消息。骑士团正在备战。到处加强堡垒,磨研火药,造石弹,在边境上集结士兵(“克耐黑特”)和骑士,骑兵和步兵的轻便部队已经在拉格纳蒂、高茨韦堆和其他边界要塞附近越过了边境。森林中、田野里和乡村中都已经听得到战争的喧嚣,到了夜里,在黑黝黝的密集的森林上空,大火在猛烈地燃烧。威托特终于公开把时母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了。他派去官员,用马车载去武装的人民,任命以英勇著名的斯寇伏罗担任指挥。他袭击普鲁土,焚毁城市和乡村,造成一片废墟。公爵本人也带着军队去援救时母德。还给一些堡垒加强防卫;其他一些地方,例如科夫诺,则加以拆毁,免得落入十字军骑士手中。冬天一到,沼泽地一冻结,就会爆发大战,如果季节干燥的话,还要爆发得早一些;战争会席卷立陶宛、时母德和普鲁士所有的土地;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国王赶去援助威托特,那末迟早有一天,战争将如山洪暴发,淹没日耳曼或者半个世界,或者会被迫回人旧河床,长期处于这种状态。
不过这些全都是未来的事。目前到处都可听到时母德人的呻吟,对身受的迫害的绝望控诉,对正义的呼吁。在克拉科夫,在布拉格,在教皇的宫廷里以及在其他西方国家里,人们也可以读到关于这些不幸的人民的遭受灾祸情况的文件。这个贵族带来了一封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给雅奴希公爵的公开信。许多玛朱尔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再三考虑是否自愿投效到威托特的旗帜下去。大家都知道大公爵很高兴他手下能有大胆的波兰贵族,这些波兰贵族在战斗中跟立陶宛和时母德贵族一样骁勇,而且训练和装备都比他们好。有些人激于对波兰民族敌人的宿仇,有些则出于对波兰民族的同情,都纷纷要去参战。
“请听!听啊!”时母德人向国王、公爵和整个时母德民族呼吁。“我们是血统高贵的自由人民,但骑士团却要奴役我们!他们不关怀我们的灵魂,一味贪图我们的土地和财富。我们已经穷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只有团结御侮,否则只有死!他们双手都还很不洁净,怎能用基督的圣水来为我们洗礼呢!我们要受洗礼,可不是要用血和剑来受洗。我们要宗教,但是只有亚该老和威托特这样一些正直的君主才能开导我们。
“听听我们的呼吁,帮助我们吧,因为我们要灭亡了!骑士团并不是要启迪我们才叫我们受洗。他们不给我们派神甫来,却派来了刽子手。我们的蜂房,我们的畜群,我们土地上的一切产物,都给他们抢走了。他们甚至还不许我们钓鱼,不许我们在荒地里打猎!
“我们祈求您听听我们的呼吁吧!他们正在把我们的脖子套在车轭下面,夜里强迫我们在城堡中工作。他们劫走了我们的子女去作人质;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强Jian我们的妻女。我们只有呻吟,而没有说话的分儿。他们把我们的父辈烧死在火柱上;把我们的爵爷劫到普鲁士去。我们的伟大人物,考古夏,瓦西杰纳,斯伏尔卡和松格以尔都被他们杀害了。
“听啊!因为我们究竟不是野兽而是人啊。我们恳切地祈求最神圣的父派波兰主教来给我们洗礼,因为我们打心底里渴望受洗。可是洗礼要用水,而不是用活人的血,”
这就是时母德人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控诉。玛佐夫舍朝廷里听到了这种控诉,就有好几个骑士和宫廷侍从立即提出愿意去帮助他们;他们知道甚至可以不必去请求雅奴希公爵的许可,因为理由很明显,公爵夫人就是威托特公爵的亲妹妹。尤其使他们大发雷霆的是,他们从勃隆尼希和两个贵族那里听到了有许多时母德的贵族小姐在普鲁士那里作人质,因为受不了耻辱和残暴行为,在十字军骑士要侵犯她们荣誉时都自尽了。
哈拉伐听到了玛佐夫舍骑士们的这种意愿,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认为从波兰去投效威托特公爵的人愈多,同十字军骑士团的战争就会愈激烈,反对十字军骑士团的事业也就越发有力量。他也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见到兹皮希科和老骑士玛茨科,他很仰慕他们,认为能见到他们真是三生有幸,又可以跟他们在一起见识一些未见识过的异邦,看到一些从未看到过的陌生城市,从未看到过的骑士和士兵,最后还可以看到当时名震天下的威托特公爵。
这些念头使他决定火速赶路——一路上,除了给马匹必要的休息之外,简直毫不停留。
除了同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一起来到的两个贵族之外,还有公爵夫人朝廷里的一些立陶宛人,他们都熟悉一切大道小径,可以为他和玛佐夫舍的骑士们作向导,于是他们从一个村落赶到另一个村落,从二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越过了那遍布在玛佐夫舍、立陶宛和时母德境内的静悄悄的、一望无际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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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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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托特本人毁掉的科夫诺东边约一英里左右的一座树林里驻扎着斯寇伏罗的主力部队,以备必要时在附近一带转移调动。他们一会儿向普鲁土的占领地作突击式的攻击,一会儿攻打一些还在十字军骑士团手里的城堡和小据点,使得这个国家烽火连天。玛茨科到达那里两天之后,这个忠实的侍从就在那里找到了他和兹皮希科。捷克人问候过兹皮希科以后,足足实实地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晚上才去向老骑士问好,玛茨科显得很疲乏,脾气很不好,一看见他,就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为什么不遵命留在斯比荷夫。哈拉伐忍住了性子,直到兹皮希科离开了帐篷,他才说明是雅金卡命令他到这里来的。
哈拉伐还说,他这次来,除了因为奉她的命令和由于他自己好战的本性以外,还因为迫切希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的消息、让他立即送到斯比荷夫去。他说:“小姐有着天使般的心肠,她并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而为尤仑德小姐祈祷。但这一切事情都必须有个结局。如果达奴莎已不在人间,那就让天主赐给她永恒的光荣,因为她是一头无辜的羔羊。但如果找到了尤仑德小姐,那就必须立即通知她一声,好让她马上离开斯比荷夫,而不要等到尤仑德小姐真个回来了,那时候小姐就会觉得是受了侮辱,不体面地给人家撵走的。”
玛茨科不乐意地听着捷克人的话,一再说道:“这不干你的事。”但哈拉伐决定要坦率地说出来;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完全同意玛茨科的看法;最后他说:
“当初让小姐留在兹戈萃里崔也许更好些。这趟路算是白走了。我们那时候却对这个可怜的小姐说,尤仑德小姐死了,也许会有其他的变化。”
“都是你一个人说达奴斯卡死了,”这骑士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早就不该胡言乱语。我所以带她一起走,不过是因为我怕契当和维尔克会找她麻烦。”
“这只是个借口,”侍从回答。“她留在兹戈萃里崔倒会太平无事,契当和维尔克两个家伙会互相辅制。而您阁下怕的是,万一尤仑德小姐死了,兹皮希科爵爷会失掉雅金卡。因此您才带她一起走。”
“你怎么敢这么说?你难道是个束腰带的骑士,不是一个仆人了么?”
“我是一个仆人,但我只是为我的小姐操心;因此我才时刻留心不让她遭受祸害。”
玛茨科阴郁地沉思了,因为他自己也不满意自己,他不止一次责怪自己,不该把雅金卡从兹戈萃里崔带出来,因为他觉得不管怎样,在这种情况下,多少总是有损她的尊严的。他也觉得,捷克人这番大胆的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之所以带雅金卡一起来,是为了给兹皮希科留下后步。
可是他还是这样欺骗捷克人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她自己一心想出来的。”
“她所以坚持要出来,是因为我们说过,尤仑德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为她兄弟着想,她不同他在一起反而会使他更安全;这样她才要出来。”
“是你劝她出来的,”玛茨科喊道。
“不错,我劝过她,我承认我的过错。可是现在,必须想些办法才好,否则我们就完了。”
“在这里有什么办法呢?”玛茨科不耐烦地说,“这么一些士兵,这样的一场战争?……以后也许会好些,但决不会在七月以前好转,因为日耳曼人有两个打仗的好季节,一个是冰封的冬季,一个是干燥的夏季。现在的形势好比还只是在冒烟,还没有烧起来。看来威托特公爵是到克拉科夫去谒见国王,向他去请示和求援了。”
“但这里邻近就有十字军骑士团的城堡。只要拿下两个来,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尤仑德小姐,或者可以打听到她的死讯。”
“或者一无所获。”
“但齐格菲里特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们在息特诺这样告诉过我们,到处都这么说,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这样想。”
“但是你看见这些士兵没有?你走出帐篷去看看吧。他们有些人只是拿了一根木棍,还有一些人却拿的是古旧的铜剑。”
“但是我听说,时母德人都是些好战士。”
“可他们不能赤膊上阵,去攻克城堡,特别是十字军骑士团的那些城堡。”
这时候兹皮希科和时母德人的统帅斯寇伏罗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斯寇伏罗个子小,像个孩子,不过肩膀宽阔,身体十分结实,胸口高高突起,好像是个畸形的人,两手很长,几乎垂到膝盖。一般说来,他很像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在克拉科夫认识的那个著名骑士,亦即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因为那人也是脑袋很大,罗圈腿。据说斯寇伏罗也精通战争艺术。他的一生都在罗斯同鞑靼人战斗,还同那些他恨之人骨的日耳曼人战斗。在那些战争中,他学会了俄罗斯话,以后在威托特的朝廷中,他又学会了一点波兰话。他懂得日耳曼话,至少他总是一再说这样三个字:“火、血、死。”他那只大脑袋里始终装满了用兵作战的谋略和计策,这种谋略计策是十字军骑士团不能预见也不能防止的。因此边界那一边城堡的守军都怕他。
“我们正在谈远征,”兹皮希科特别兴奋地向玛茨科说,“我们是特地为此到这里来听听您的意见的。”
玛茨科请斯寇伏罗坐在一棵铺着熊皮的松树桩上,然后吩咐仆人拿几小桶蜂蜜酒来,这几个骑士就拿起锡杯盛了酒喝起来。吃了些点心之后,玛茨科问道:
“您要去远征么?”
“去烧日耳曼人的城堡。
“哪一个城堡?”
“拉格纳蒂,或者新科夫诺。”
“攻拉格纳蒂吧,”兹皮希科说。“四天前在新科夫诺附近,日耳曼人打败了我们。”
“正是这样,”斯寇伏罗说。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
“且慢,”玛茨科说,“我刚刚到这里,不知道新科大诺和拉格纳蒂在哪里。”
“从这地方到老科夫诺还不到一英里,”兹皮希科回答,“从老科夫诺到新科夫诺,路程也是一样。城堡坐落在一个岛上。四天前我们想要渡过去。但我们刚一试就被日耳曼人打败了;他们追了我们半天,我们只得躲到树林里去。士兵们都跑散了,今天早晨才有一些战士回来。”
“那么拉格纳蒂呢?”
斯寇伏罗伸出两条长臂,指向北方,说道:
“很远!很远……”
“正是因为它很远,”兹皮希科回答,“那里四周很平静,那边所有的士兵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那里的日耳曼人没有防备;因此我们可以去袭击那些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人。”
“他说得有理,”斯寇伏罗说。
于是玛茨科问道:
“您看这个城堡也能够强攻么?”
斯寇伏罗摇摇头,兹皮希科答道:
“城堡很牢固,只有强攻才能拿下来。但是我们将要摧毁那地方,烧掉村镇,搞掉粮草,最要紧的是去俘虏他们的人,我们当然可以俘虏到他们的一些大人物,十字军骑士团少不得急于付出赎金来赎,或者提出交换条件……”
于是他转向斯寇伏罗说道:
“公爵,您本人承认我说得对,现在再请考虑一下:新科夫诺是在一个岛上,我们在那里既不能煽动起村民,又不能把畜群赶过来,也捉不到俘虏,再加上他们不久前在那里打败了我们。唉!我们还是到他们那些没有提防我们的地方去吧。”
“最没有防备的是打胜仗的人,”斯寇伏罗喃喃地说。
这时候玛茨科Сhā嘴了,他支持兹皮希科的计划,因为他知道,这年轻人认为在拉格纳蒂附近比在老科夫诺附近更有希望听到他妻子的消息,而且在拉格纳蒂更有机会俘获重要人质,作为交换俘虏之用。他也认为,无论如何深入腹地去攻打没有防备的地方总比攻打一个岛好,因为岛屿本身就是一个天然要塞,何况还有一个坚固的城堡和常驻的卫戍队防卫着。
他讲得头头是道,列举了许多令人信服的、动听的理由,真不愧为一个富有战争经验的人。他们都听得全神贯注。斯寇伏罗不时扬一扬眉头表示赞同,偶尔还要喃喃地说:“讲得对。”最后他的大脑袋在宽阔的双肩中间摇来摇去,看起来活像个驼背人。他在凝神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告别了。
“那末该怎么样呢,公爵?”玛茨科问。“我们向哪里进军好呢?”
斯寇伏罗简单地答道:
“到新科夫诺去。”
于是他走出了帐篷。
玛茨科和捷克人吃惊地望着兹皮希科;接着,老骑士双手拍了一下大腿,嚷道:
“呸!多么倔强的家伙!……他只顾听人家说,自己却从来不开口。”
“我以前听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兹皮希科回答。“说真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很顽固的;他们都像这个小个子一样,好像在仔细听你说话,到后来……你的话就像耳边风似的。”
“那他为什么要同我们商量呢?”
“因为我们都是束腰带的骑士,而且他也要听听正反两方面的意见。他可不是个笨蛋。”
“也许在新科夫诺附近袭击他们,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捷克人讲道,“因为他们刚刚打败过我们,这一点他说得对。”
“走吧,去看看我指挥的人吧,”兹皮希科说,“帐篷里的空气太问了。我要去叫他们准备妥当。”
他们走了出去。这是一个多云而黑暗的夜晚,只有在时母德人围坐着的火堆的照耀下,才看得见周围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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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效劳的时候,对于立陶宛和时母德的战士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扎营的景象,对他们说来,一点也不新奇。可是捷克人看了却觉得很新奇。他不禁开始揣摩他们战斗力如何,并且拿他们同波兰骑士和日耳曼骑士来作比较。营寨扎在一片四周尽是森林和沼泽的平地上,地势稳固,难以攻破,因为谁都无法渡过这一片险恶的沼地。连那种搭了棚子的地方也是十分泥泞,寸步难移,士兵们都在那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枞树和松树枝条,这样就好像在干地上扎营一样了。他们给斯寇伏罗公爵用泥土和粗原木临时赶搭了几所立陶宛式的小屋——“奴梅”,用树枝条给其他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造了几十间小棚子。普通士兵便蹲在露天的篝火旁边取暖,光靠羊皮衣和披在赤条条的身体上的兽皮来避风雨。这时候营寨里谁都没有入睡;刚打了败仗,上垒也在白天赶筑好了,所以无事可做。有的在明亮的火堆旁边坐着或躺着,把松树枝添进去;有的则在拨着灰烬和残渣,撩起一股立陶宛人常吃的烘芜菁气味和刺鼻的烧肉气味。一簇簇篝火之间,堆放着一堆堆的武器;这些武器近在手边,需要的时候,人人都可以立即取用。哈拉伐看到这些武器,心里好生奇怪,其中有矛枪,狭长的枪头是用熟铁做成的,枪柄是用小橡木做的,柄上镶着燧石或铁钉;有锤子;有短柄的手斧,像旅行者所用的波兰斧头一样;还有些斧柄,几乎和步兵所用的战斧一样长;还有古代的铜斧,这都是那个不发达国家尚未使用铁器时的产物。有的剑完全是用青铜做的,不过大多是用诺南戈洛特的好钢做的。捷克人把这些矛、剑和长长短短的手斧、涂了柏油的弓,一一抚弄一番,凑着火光看个仔细。火堆旁边只有寥寥几匹马,大批的马群则由勤谨的马夫赶到附近森林里和牧场上去吃草了,但大贵族们却爱把战马放在身边,因此营地里大概有几十匹马,由贵族的奴隶把饲料倒在一块用枪矛围起来的空地上喂给它们吃。哈拉伐看到那些特别小的毛茸茸的战马,十分惊奇,这些小马的脖子很健壮;这么奇特的畜生,在西方骑士的眼里,简直会看作是另一种野兽,与其说像马,倒不如说像独角兽。
“大战马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有经验的玛茨科说,他想到了先前在威托特麾下效劳的情况,“因为大马一下子就陷在沼淖里,而本地的小马却能像人一样到处通行无阻。”
“但在战场上,”捷克人答道,“本地的小马就招架不住日耳曼人的马匹了。”
“不错,它也许招架不住,但是话说回来,日耳曼人碰上时母德人,要逃的话就逃不掉,要追的话也追不上,时母德马跑得很快,比鞑靼马还要快。”
“但是我还是弄不懂;因为我曾经看到齐赫爵爷带到兹戈萃里崔来的鞑靼俘虏。他们的身材都很小,跟他们的马很相称;可时母德人都是大个子呀。”
这些人确实很高大;即使穿了羊皮衣,还是可以看出他们胸膛很阔,臂膀很粗;他们并不是肥胖,而是骨骷粗大,肌肉发达。他们的体格一般都胜过立陶宛其他地方的居民,因为他们环境好,出产丰富,很少遭到其他立陶宛人常常遭到的饥谨。另一方面,他们却比其他的立陶宛人更野蛮。大公的朝廷设在维尔诺,东方和西方的公爵、使者们和外国商人们都到那边去,这就减少了那个城市一带的居民们的粗野习气。而到这里的外来人,只是一些十字军骑士或者佩剑的骑士,他们带给这森林地带的是火、奴役和血的洗礼。因此这一带的人都很粗野,很像古代的人,坚决反对一切新的事物;他们守着古老的风俗和古老的打仗方法,他们之所以信奉异教,就是因为宣扬崇拜十字架的人并没有随着福音的宣告而带来天主教的博爱,只带来一些武装的日耳曼教士,而这些教士的灵魂像刽子手一样残暴。
斯寇伏罗和一些最著名的公爵与贵族都已经是天主教徒了,因为他们都学了亚该老和威托特的样。其他一些人,即使是最普通的和野蛮的战士,他们心中都不免觉得好像听到了他们的旧世界和旧信仰的丧钟。他们随时都会向十字架低头,只是不肯向日耳曼人拿着的十字架、向敌人的手低头。“我们要洗礼,”他们向所有的公爵和各国宣称,“但是请记住,我们是人,不是可以随便拿去出让、随便拿去进行买卖的野兽。”目前,他们原来的信仰像缺少燃料的火似的熄灭了。而新的信仰他们又不愿接受,因为日耳曼人用武力把宗教强加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都为未来而殷忧。
捷克人从小就听惯了士兵们欢乐的叫嚷,是在歌声和音乐中长大的,如今来到了立陶宛的军营,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和阴沉。只有在离斯寇伏罗的篝火很远的地方才听得见哨子或笛子的声音,或是民间歌手的低沉歌调。士兵们都听得搭拉着头,凝望着熊熊的篝火。有些士兵蹲在火堆周围,双肘支在膝上,双手掩着脸,身上披着兽皮,看上去很像森林中的野兽。但是当他们抬起头、望着走拢来的骑士的时候,你只消瞧一瞧那温和的表情,那蓝蓝的眼珠,就可以看出他们一点都不野蛮凶悍,而是像一群愁容满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营地四周,上次战役中的伤兵都还躺在苦薛上。那些叫作“拉勃达里斯”和“赛东”的巫师和占卜者,都口里念念有词,为他们驱邪或者医治创伤,把草药敷在他们的伤口上;伤兵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忍受苦楚。从森林深处,越过沼地和湖泊,传来了牧马人的口哨声;不时刮过一阵风,吹散了篝火的烟,使这片黑魆魆的森林里掀起呼呼的声响。夜色已浓,篝火由微弱而熄灭,使得原来万籁俱寂的周遭更为静寂,悲伤的气氛更为深沉,简直令人心碎。
兹皮希科向他的手下人发了命令,他们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因为其中也有一些波兰人。然后他转向他的侍从说道:
“你已经看够了,现在该回到营帐里去了。”
“我看是看过了,”哈拉伐回答,“但是看到的,都不称我的心,因为叫人一看,就看出他们是一群吃了败仗的人。”
“吃过两次败仗了,——四天前在城堡前面,三天前在渡河的时候。现在斯寇伏罗又要到那里去吃第三次败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看不出这样的兵不能同日耳曼人战斗么?玛茨科骑士对我这么说过,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是一群可怜虫,打仗准是外行。”
“这你就错了,他们倒是世界上少见的勇敢民族,糟糕的是,他们打起仗来乱不成军,日耳曼人打起仗来却是阵势严整、要是时母德人能够冲破日耳曼人的阵势,那日耳曼人就要比他们吃更大的苦头了。日耳曼人知道这点,因此阵势严整,有如铜墙铁壁。”
“那我们要占领城堡简直想都甭想啦,”哈拉伐说。
“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攻城的兵器,”兹皮希科答道。“威托特公爵有许多兵器,但在他没有来到之前,我们就占领不了城堡,除非是碰运气或者用计谋。”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营帐,营帐前面有一个大火堆。进了营帐,看到几盘热气腾腾的肉,这是仆人为他们准备的。营帐里又冷又潮,因此两位骑士和哈拉伐都躺在火堆前面的兽皮上。
他们吃饱喝够之后,就想睡觉,可是睡不着;玛茨科辗转反侧,后来看到兹皮希科坐在火堆旁边,膝盖上放着一些树枝,就问道:
“听着!你为什么主张赶到那么远去攻打拉格纳蒂,而不主张就近攻打高茨韦堆呢?你这种做法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向我说,达奴斯卡就在拉格纳蒂,而且他们那里的防卫比这里薄弱。”
“当时我们没有时间谈下去,因为我也很疲倦,而打了败仗的人又都聚集在树林里。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真预备一辈子去找寻这姑娘么?”
“喂,她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我的妻子,”兹皮希科回答。
大家都静默了,因为玛茨科很清楚,那是没话可答的。如果达奴斯卡到现在仍旧没有出嫁的话,玛茨科一定会劝他侄子把她丢了拉倒;但是行了圣礼,他去找她就成了他的责任了。要是玛茨科当时在场的话,他现在也不会对他提出这问题了。
只因为兹皮希科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在场,他不知不觉总认为达奴莎是个姑娘。
“好吧,”过了一会,他说。“可是我前两天问你的一切问题,你总是说,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也许是天主要惩罚我。”
哈拉伐在熊皮上迅速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好奇而注意地听着。
玛茨科说:
“你既然还睡不着觉,就把你在玛尔堡的见闻、行动和成就,都说给我听听吧。”
兹皮希科掠一掠额上一簇好久没有修剪过的长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但愿我了解达奴斯卡的情况像了解玛尔堡一样,那才好呢。你问我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么?我看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巨大力量;它得到各国君王的支持,我不知道有谁能同他们较量。我看到了他们的城堡,这种城堡连罗马的恺撒都不曾受用过。我看到了无穷的宝库,看到了盔甲,还看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武装教土、骑士和普通士兵,——以及像罗马教皇那里一样多的圣物,我告诉你,我一想到可能要同他们打仗,我的灵魂就发抖。谁能战胜他们,反对他们,粉碎他们的力量?”
“我们一定要消灭他们!”捷克人喊道,他再也忍不住了。
兹皮希科的话叫玛茨科听来也很刺耳,虽然他急于要听到他侄子的全部险遇,可是老人还是打断了他,说道:
“你忘了维尔诺么?我们同他们拚过多少次,盾对盾,人对人!你也看见过,他们多么不愿意同我们交战,他们对我们的顽强抱怨得多厉害。他们常常说,即使累坏了马匹,刺断了矛枪,对付波兰人也不顶事,必须斫掉我们波兰人的头,否则就是他们自己被打死。当然,也有一些客人向我们挑战,但结果都是蒙辱而去。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萎靡不振?”
“我没有改变,我在玛尔堡也战斗过,他们也是用锐利的武器刺激的。但是您不了解他们的实力。”
老骑士发怒了,说道:
“可你了解波兰的实力么?你可见过所有的波兰部队么?唔,你没有见过。可是他们的实力是以虐待人民和背信弃义来维持的;他们自己连一英寸土地都没有。我们的所有公爵接待了他们,而且就像收容乞丐到自己家里来一样,给他们许许多多礼物,但等到他们站定了脚跟,他们就像可恶的疯狗一样,去咬喂养它的恩人。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背信弃义,占领了我们的城市;这就是他们的实力!审判和报应的日子眼看已经到来。”
“您刚才要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您,可现在您却生气了;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兹皮希科说。
但玛茨科怒冲冲地喘了一会气,然后安静下来,说道: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一定会是这样:你瞧森林里那棵巨大的、塔楼似的松树;它好像会永世不拔地立在那里;可是你用斧头狠狠地斫它一下,就会发现树心给蛀空了,木屑纷纷掉落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所谓力量就是如此。可是我命令你,把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有了些什么收获,都说给我听。我来想一想,你刚才说你在那里真刀真枪地战斗过了,可不是么?”
“是的。十字军骑士起初是以傲慢不逊的态度接待我的;他们已经知道我同罗特吉爱决斗的事。也许他们想设计陷害我。但是我带有公爵的信,又多亏受到他们尊敬的德·劳许的保护,才使我免受他们的陷害。接着是宴会呀、比武呀,主耶稣处处都帮助了我。你已经听到过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如何喜爱我,他从大团长本人那里取得一项命令,要把达奴斯卡交给我。”
“我们听说过了,”玛茨科说,“在他的鞍带断了的时候,你没有攻击他。”
“我用我的矛扶了他一下,使他没有跌倒,从那时起,他就喜欢我了。嗨!慈悲的天主!他们给了我这么有力量的信件,使我能够一个城堡一个城堡地搜寻过去。那时候我以为我的痛苦就快结束了,哪里知道我现在却坐在这里,置身在一个蛮荒的国家里,毫无办法,满怀哀伤,不知所措,而且一天比一天不好受。”
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块碎木片用力扔进火堆,木片在燃烧着的木头中间爆出了火花,他说:
“如果那可怜的人儿在这邻近城堡里受苦,而我却不关心她,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显然满怀痛苦和烦躁,他又向着火堆扔碎木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仿佛弄得魂不守舍;他们都非常惊奇,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这么爱达奴莎。
“克制一下吧,”玛茨科嚷道,“你那些证书没有起作用么?难道那些‘康姆透’对于大团长的命令视若无睹么?”
“克制一下吧,爵爷,”哈拉伐说。“天主会使您获得安慰的;也许很快就会获得。”
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但他控制了自己,说:
“他们把各个城堡和牢狱都打开了。我各处都去过,一直搜寻到这次战争爆发。在杰达夫执政官封·海德克告诉我,战争的法律跟和平时期的法律不同,说我的证书失效了。我立即向他挑战,但他没有接受,他命令我离开那城堡。”
“别的地方怎么样?”玛茨科问道。
“到处都是一样。杰达夫执政官的上司——哥尼斯堡的‘康姆透’——连大团长的信都不肯看,只说‘战争就是战争’,并且告诉我,趁我脑袋还没有搬家的时候,离开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一样。”
“现在我才明白了,”老骑士说,“因为你一无所获,所以你才赶到这里来,想要至少为你自己报仇。”
“正是这样,”兹皮希科回答。“我还想过,我们要捉些俘虏,占领几所城堡。可惜时母德人攻不下城堡。”
“嗨!威托特公爵本人一来,形势就两样了。”
“愿天主许可!”
“他会来的;我在玛佐夫舍朝廷上听说他会来的,而且也许国王和波兰的全部军队都会同他一起来。”
这时斯寇伏罗来了,他们就没有再谈下去,他出人意料地从暗中出现,说道:
“我们得行军了。”
听了这话,两个骑士敏捷地站起身来,斯寇伏罗把他的大脑袋凑到他们面前,低声说:
“有消息:一支援军正在向新科夫诺移动。有两个十字军骑士带领着士兵、畜群和粮草。我们去吃掉他们。”
“我们要渡过尼门河么?”兹皮希科问道。
“要的!我知道一个渡口。”
“城堡里知道这支援军么?”
“他们知道,准备接应,您就来一个奇袭,把他们也解决掉。”
于是他指示他们,该在什么地方埋伏,以便出其不意地袭击那些从城堡里赶来的人。他打算使敌人同时在两处作战,以报他上次失败之仇,这个打算很容易见效,因为他认为敌人由于上次打了胜仗,这回一定会自以为太平无事,不会受到袭击了。斯寇伏罗只跟他们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和地点;此外全由他们自行决定,因为他很信赖他们的勇气和谋略。他们心里也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跟他们打交道的是一个经验丰富、很有手腕的统帅。然后斯寇伏罗吩咐他们出发,自己就回到他的“奴梅”去了。许多公爵和队长都在那里待命。他在那里重复了他的命令,又发出了新的命令,最后嘴上衔着一根用狼骨刻的笛子,吹出尖锐的响声,整个营地都听到了笛声。
一听见笛声,他们就集合在已熄灭的篝火四周;这里那里都有火花爆出来,然后不住地有一股一股的小火焰闪亮起来,兵器堆的周围现出了战士们粗犷的形体。森林在悸动了,活跃起来了。刹那间森林深处传来了马夫的呼喝声,他们把马群赶向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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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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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清早就到了涅威齐,在那里有的骑着马,有的坐在一捆捆的柳枝上渡过河去。动作如此迅捷,使得玛茨科、兹皮希科、哈拉伐和玛佐夫舍的志愿军对于这些战士的机灵大为惊奇;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树林、沼泽、河流都阻挡不了立陶宛人的远征。他们爬上了河岸,谁都不脱掉湿衣服,连羊皮衣和狼皮衣都不脱,由它在阳光下晒,直到全身冒着热气,像烧沥青的人一样,这才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又急急向北面赶路。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尼门。
春来大河水涨,渡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斯寇伏罗所知道的那个浅滩,有好些地方成了深水,马匹都得泪过四分之一富尔浪的距离。兹皮希科近旁有两个人被水冲走了,哈拉伐想去救他们,没有救成;因为天黑,水势又急,那两个人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掩在水里的人却不敢高声呼救,因为指挥官事先就下了命令:渡河时要尽量做到安静。然而其余的人都安全到达了对岸,他们在那里没有生火,一直待到天明。
天刚破晓,整个军队分为两支。斯寇伏罗领了一支去迎击率领援军到高茨韦堆去的那两个骑士。第二支由兹皮希科率领,向后移动,向那个岛前进,以便迎击从城堡出来迎接援军的人马。
这天早晨天气暧和而明朗,但在树林里、沼地里和树丛中,都弥漫着一片浓密的白雾,把远处完全这没了。这正是兹皮希科他们所求之不得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城堡里出来的日耳曼人就不能及时看到他们而撤退。这个年轻骑士非常高兴,向玛茨科说道:
“我们还是占好阵地,别考虑那边的迷雾吧。愿天主许可,迷雾别在中午前消散。”
于是他急忙赶到前面,向一些“赛特尼克”下令后,又立即回来,说道:
“我们很快就会在那条从岛上的渡口通向内地的大路上同他们遭遇了。我们要躲到那边的丛林里去等候他们。”
“你怎么知道那条路?”玛茨科问。
“我们是从本地农民那里得到情报的,我们的人里面有好多本地农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叫他们带路。”
“你打算离城堡多远进行攻击呢?”
“在离它一英里左右的地方。”
“很好;因为再近了,城堡里的士兵就可以冲出来援救,可现在他们不但不会及时赶来,听也听不见。”
“我想到了这点。”
“你想到了这点,还要想到另一点:如果他们都是些靠得住的农民,那就派两三个到前面去,以便一看见日耳曼人就发信号。”
“嗨!这也已经办了。”
“那末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布置一两百人,等战斗一打响,不要投入战斗,而是赶快冲到他们后方去切断通向岛上去的后路。”
“这是最重要的事,”兹皮希科回答。“但这个命令也已经下啦。日耳曼人就要落入陷阱,逃不了哩。”
听了这话,玛茨科赞许地望望他的侄子,很是高兴,觉得虽然他很年轻,却懂得许多兵法,因此笑了笑,低声说:
“不愧为我们家的后代。”
但哈拉伐这个侍从,却比玛茨科更高兴,因为他最爱战争。
“我不知道我们这方面的战斗力,”他说,“但是他们行军肃静,动作敏捷,看来士气很高涨。如果斯寇伏罗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的话,那就一个日耳曼人都活不了。”
“天主保佑,没有几个人逃得掉,”兹皮希科回答。“但我已经下令,尽量捉俘虏;如果发觉其中有骑士或者教士的话,决不要杀掉。”
“为什么不能杀,爵爷?”捷克人问道。
“你得留神,”兹皮希科答道,“一定要这样办。如果其中有骑士的话,他就必定掌握了很多情报,因为他游历过许多城市和城堡,见多识广;要是一个骑士团的法师,那就更其如此了。因此我感谢天主,使我来到此地,我也许会打听到关于达奴莎的消息,并且拿俘虏把她交换回来。如果有什么办法的话,这是我的唯一办法了。”
于是他策马前进,又驰骋到前面去发最后的命令了,这样免得自己老想到那些忧郁的念头;时不可失,已经快到他们埋伏的地点了。
“少爵爷为什么以为他的妻子还活着,而且以为她是在这邻近什么地方呢?”捷克人问道。
“因为,如果齐格菲里特当初在盛怒之下,竟没有在息特诺杀害她的话,”玛茨科回答,“那末就很有理由认为她还活着。如果她被害死了的话,息特诺的神甫也不会当着兹皮希科的面告诉我们他所于的事了。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哪怕最残酷的人对一个赤手无援的女子也下不了毒手。嗨!何况是对一个无辜的姑娘。”
“是下不了毒手,但对于十字军骑士团又当别论。威托特公爵的孩子们又是怎样的遭遇呢?”
“这倒是真的,十字军骑士都是狼心狗肺。可是齐格菲里特也确实没有在息特诺害死她,齐格菲里特本人也动身到这一带来了;因此他可能把她藏在某个城堡里。”
“嗨!果真如此,我就非得拿下这个岛和城堡不可!”
“可是你只要看看这些人吧,”玛茨科说。
“当然,当然;但我有一个想法,要去报告少爵爷。”
“即使你有十个想法,我也不在乎。你总不能用梭镖去把城墙推倒。”
玛茨科指着大多数战士手里拿的梭镖;问道:
“你见过这种士兵么?”
事实上,捷克人确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士兵。在他们前面乱七八糟地行进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一群。骑兵和步兵都混在一起,穿过树林里的树丛时,步子又极不一致。为了要和骑兵齐步前进,步兵就都抓住了马鬃、鞍座和马尾。战士们的肩上都披着狼皮、山猫皮和熊皮;有些士兵在头上挂着野猪牙齿,有的挂着鹿角,有的则挂着毛茸茸的兽耳,因此要不是树林似的梭镖高高伸出于他们的头顶之上,背上有熏黑了的弓和箭,那么打后面看去,特别是从雾中看去,他们简直就是一群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野兽,被喝血的欲望或饥饿所驱使,正在搜寻着猎物。这番景象看看有些可怕,而且有些怪诞不经,仿佛就是那种所谓“诺蒙”的奇迹;按照民间说法,遇到“诺蒙”出现时,野兽甚至石头和树丛都会在面前移动。
正是见了这番景象使得那两个同捷克人一起来的仑卡维崔的贵族青年中,有一个走到他跟前说:
“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义!我说我们是在跟一群狼一起行军,而不是跟人一起行军。”
但是哈拉伐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却像一个很熟悉这种情况。毫不惊奇的人似的,答道:
“狼虽然是在冬季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可是春天里也要尝尝十字军骑士的狗血。”
确实已经是春季了,现在是五月;密布在森林里的榛子树都透出了一片新绿。士兵们无声无息地踏着苔藓往前走,苔藓中可以看见白色和蓝色的白头翁,还有浆果和羊齿植物。连绵大雨淋得树皮变软了,散发出一种惬意的气息,而在森林里,在松针和朽木铺成的地面上,则散发出一种辛辣的气味。太阳在树叶和树枝的雨滴上映出一道彩虹,鸟儿便在那上面欢乐地歌唱。
他们加快了脚步,因为兹皮希科在催他们赶上去。兹皮希科时时骑着马来到支队后面,同玛茨科、捷克人和玛佐夫舍的两个志愿军一起。一场胜仗的远景显然使他大为得意,因为他原来那种忧郁的神情消失了,眼睛又恢复了平时的闪闪光芒。
“加劲!”他喊道。“我们现在一定要赶到前面去——不能落在后面。”
他领着他们来到了部队前面。
“听着,”他补充说。“我们也许会出其不意地攻击日耳曼人,不过,如果他们已经站稳脚跟、布好阵势的话,我们就必须先下手攻击他们,因为我们的甲胄比时母德人的优良,宝剑也比时母德人的锋利。”
“就这么办,”玛茨科说。
其余的人都在马鞍上稳一稳身子,仿佛立刻就要攻击似的。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摸摸宝剑,看看能否出鞘自如。
兹皮希科再一次重申前令:如果在步兵中间发现任何披着白斗篷的骑士,决不能杀害,要捉活的;于是他驰马向向导们跟前跑去,同时叫队伍停一停。
他们来到大路上,这条大路从小岛对面的渡口直通向内地,严格地说,这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路,而是一条乡间的通道,最近刚从树林里开辟出来,路面高高低低,难以通行,但士兵和马车毕竟能够通过。路的两边都有高高的树木,为了放宽路面,老松树给斫掉了。榛子树丛长得很密,有些地方整个森林都成了它们的世界。兹皮希科因此选了一个拐弯的地方,使得前进的对方既看不远,又无法后退,也来不及摆开阵势。他就在那里占领了小路的两边,下令等待敌人。
习惯于森林生活和战争的时母德人非常巧妙地躲藏在树墩和暴风雨刮倒的树根后面,棒子树的嫩树丛和枞树苗后面——因此好像大地把他们吞没了。没有一个人说话,马匹也不喷息。不时有一些大小野兽经过那些伏兵身边,不经意间突然和他们碰上,都吓了一跳,慌忙逃开。不时吹来一阵风,使森林里响起一片庄严的呼啸声,继而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远处布谷鸟的歌声和近处啄木鸟的啄木声。
时母德人很高兴听这种声音,因为他们认为啄木鸟是专门预报吉兆的歌手。森林里有的是这种鸟,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持久不息的啄木声,声音急促得好像人类劳动时的歌声一样。人们简直会以为,这种鸟都各有自己的打铁铺子,那么早就开始积极劳动了。玛茨科和那两个玛朱尔人好像听到了木匠在新房子的屋顶上的敲钉声,顿时教他们想起了家。
时间过得越来越令人厌烦了;听来听去就是树木的呼啸声和鸟儿的歌唱声。笼罩在平原上的雾消散了。太阳升得很高,天气逐渐热起来,可是士兵们还是躺在那里等着。最后耐不住寂静和久待的哈拉伐,凑着兹皮希科的耳朵,低声说道:
“爵爷,如果天主允许,一个狗东西都不让他逃命。难道我们不能出其不意地赶到城堡那里,把它拿下吗?”
“你以为那里的船只都没有人看守,也没有口令的么?”
“他们有哨兵,”捷克人低声回答,“但抓住俘虏,只要用刀子吓他们一下,就会讲出口令来的。嗨!他们自己甚至会用日耳曼话回答口令的。要是我们到了岛上,那么城堡本身也……”
他还没有说完,兹皮希科突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因为路上传来了乌鸦的哇哇声。
“嘘!”他说。“那是个信号。”
大约过了念两遍“主祷文”的工夫,路上出现了一个时母德人,骑着一匹毛茸茸的小马,为了免得发出得得声,也免得在泥地上留下蹄印,马蹄裹着羊皮。骑者目光锐利地左顾右盼,突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声对于哇哇哇的乌鸦声的回答,就立即潜入森林,刹那间他来到兹皮希科身旁了。
“他们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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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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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皮希科连忙问道,他们有多少骑兵和步兵,是怎么个阵势,究竟还隔着多少路;这个时母德人告诉他,他们一共不过一百五十个战士,其中有五十个骑兵,率领他们的并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一个世俗的骑士,他们列队前进,马车上空空的,只装着一些备用的车轮;在这支部队前面有一队八人组成的弓箭手,常常岔开大路,搜寻树林树丛;那个时母德人最后说,这支部队大约和我们只隔着四分之一英里。
兹皮希科听说他们是以严整的阵容前进的,心里不大高兴。经验告诉他,冲破秩序井然的日耳曼队伍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一群人无论是撤退也罢,奋战也罢,都会像一头被猎狗猛追的野猪那样拚命自卫的。另一方面,他听说他们之间只隔着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倒很感到高兴,因为他估计,他派去切断后路的人已经截住了他们的后路,——因此万一日耳曼人被击溃了,那就一个也逃不了。至于部队前面的前哨,他倒不大在乎,因为他一开头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并且已经作好了准备;他吩咐时母德人可以放他们前进,如果他们要搜索树丛,就悄悄地把他们一个一个捉住。
但是最后这道命令似乎并不必要,因为侦察兵已经火速挺进。藏在路旁树丛里的时母德人对前进的队伍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现在正在转弯的地方停下来商议。领头的是一个强壮的红胡子日耳曼人,他向他们作了个手势,要大家别作声,就静听起来。显然他一时之间犹豫不定,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深入这座森林。最后,因为只听见啄木鸟的啄击声,他显然以为如果有人躲在树林里,这些鸟儿就不会这样自由自在工作了。因此他挥手叫队伍前进。
兹皮希科等到他们走近第二个转弯的地方,便走到路边,率领着他的配备精良的人马,包括玛茨科、捷克人,两个从仑卡维崔来的贵族志愿军,三个来自崔亨诺夫的青年骑士和十来个武器优良的时母德贵族。再没有继续隐蔽的必要了。兹皮希科只消站在路当中,等到日耳曼人一出现就扑上去,冲散他们的队伍。他认为只要打上了手,他那些时母德人就对付得了日耳曼人。
静寂了片刻,只有森林中常有的声音在打破寂静,不久就听见了从东面传来的人声;虽然距离还相当远,但是随着那批人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兹皮希科抓紧时机,把队伍带到路中心排成楔形。兹皮希科本人是楔形的尖端,紧跟在他后面的是玛茨科和捷克人,再后面是三个人一排,再后面是四个人一排,全都配备精良。什么都齐备了,只缺少骑士用的“木头”长柄矛枪,不过在森林作战中,长柄矛枪反而成为很大的障碍;他们现在准备用来进行第一次攻击的是时母德人用的那种轻便短矛,等到进行激烈搏斗时,马鞍上的剑和斧随时可以运用。
哈拉伐全神贯注地听着;接着他向玛茨科耳语道:
“他们还在唱歌呢,他们要完蛋了!”
“但出乎我意外的是,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他们,”玛茨科回答。
这时候兹皮希科认为再没有必要不声不响地隐蔽下去了,他转身答道:
“因为这条路是从河岸那边通过来的,因此总是弯弯曲曲。”
“可他们唱得多开心啊!”捷克人又说了一遍。
从那种调子听来,可以断定那些日耳曼人唱的是一些下流歌曲。也听得出唱歌的人只不过十来个,唱来唱去老是一个叠句,使得歌声像打雷似的在森林里回旋得又远又广。
日耳曼人就这样高兴而浪荡地走向死亡。
“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他们了,”玛茨科说。
他的脸突然一沉,露出狼似的凶悍神情。他对十字军骑士素有怨恨,因为从前他拿了威托特公爵的妹妹的信送给大团长去救兹皮希科时,身上曾经挨过他们的枪。这时他的血沸腾起来了,浑身激起复仇的怒火。
“谁第一个遇到他,准得完蛋,”哈拉伐瞟了老骑士一眼,心里想道。
这时候风吹来了日耳曼人重复唱着的清晰的歌声:
“当达拉达!当达拉达!”接下去捷克人立即听出这是他熟悉的一首歌:
bi den rosen,er wol mac,
tandaradei!
merkanwamir'z houlet lac.…
歌声突然中断了,因为大路两旁全是一片呱呱呱的叫声,仿佛乌鸦正在这森林的一角举行会议。十字军骑士弄不懂哪里来这许多乌鸦,而且它们怎么不是从树顶上出来,而是打地里冒出来。事实上,第一列士兵出现在转角上,一看见迎面有许多陌生的骑者,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停在那里不动了。
就在这时兹皮希科在马鞍上坐下来,用马刺踢着马,向前冲去,一面喊道:
“冲啊!”
其余的人都跟着他一起策马奔去。树林里响彻了时母德人可怕的叫喊声。兹皮希科跟敌人相隔只有两百步,一眨眼工夫,敌人就向着兹皮希科的骑兵平举起一片森林似的矛枪;其余的士兵闪电似的分列两边,以便保护自己,抵挡从森林两边来的攻击。这几个波兰骑士本来也许会赞赏日耳曼人这种敏捷的战术,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观望,因为他们的马匹都飞速地冲向日耳曼人密集的方阵去了。
兹皮希科感到快慰的是,日耳曼骑兵都在马车行列附近,在部队后面;事实上他们虽然立即赶来救应,可是既不能及时赶到,也不能绕过步兵,去迎击第一阵的攻击。时母德人排山倒海似地从树丛中冲出来,像一窠被粗心的旅人踏翻了蜂窠的毒黄蜂,把他们紧紧围住。这时候兹皮希科和他的手下人都拚命扑向步兵队。
攻击并没有收效。日耳曼人把他们的重矛和战斧的末梢扎在土里,牢牢握住,弄得时母德人的快马无法攻破这一道墙。玛茨科的马在胫骨上吃了一战斧,一扬前蹄,用后脚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扑面倒下,一头陷进泥里,死神在这老骑士的头上飞翔了一会;但他经验丰富,见识过许多战役,很能随机应变。所以他连忙把脚滑出马镫,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正在向他刺来的短枪的尖端,不但不让它刺进胸口,反而让他借了力。于是他一纵身,就在马匹中间跳腾过去,拔出了剑,像一头鹰扑向一群长嘴鹤那样猛扑过去,怒不可遏地向着矛枪和战斧斫劈过去。
在这激战的当儿,兹皮希科在马背上向后一稳,把矛刺出去——矛折断了;于是他也使起剑来。捷克人却最相信使斧,他把斧头向日耳曼人丛中扔去。有好一会儿,他赤手空拳。那两个陪他同来的“弗罗迪卡”,有一个被打死了;另外一个一看见这情形,就发疯似地怒吼起来,像一头狼似地号叫,他跨着血迹斑斑的马,索性站起身来,盲目地在日耳曼人丛中间乱冲一阵。时母德贵族都用他们的尖刀斫矛尖和木柄,他们在那些矛尖和木柄的后面看到了那些“克耐黑特”(普通士兵)满脸惊惶,但又横眉怒目,充满着决心和顽强。但是骑士们依旧冲不破日耳曼人的阵势。担任侧翼攻击的时母德人也迅速从日耳曼人面前退却,好像逃开毒蛇似的。当然他们立即又用了更大的冲劲向日耳曼人冲过去,但是没有成功。他们有些人一眨眼工夫爬上了树,向着“克耐黑特”们射箭,但是日耳曼人的指挥官一看见这情形,就命令士兵向骑兵那方面退去。日耳曼人也开始射起箭来,不时有时母德人倒下来,痛苦地抓着地上的苔藓,或者像一条出水的鱼那样扭动着身子。日耳曼人四面受包围,实在是胜利无望,但他们懂得怎样自卫,因此一有可能,至少就有少数人设法退到岸边去,逃脱这场灾难。
日耳曼人谁都没有想到投降,因为他们从来不放过俘虏;他们也知道,别指望这些被迫得绝望而起来反抗的人民发什么慈悲。因此他们默默地后退,大伙儿结集在一起,肩并肩,一会儿举起标枪和阔斧,一会儿又放下;在混乱的战斗中,只要可能,便尽量剁呀,用石弓射呀,一边继续慢慢地退到他们的骑兵那边去,可他们的骑兵正在同另一支敌军作殊死战。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决定这场血战命运的奇迹。这是由仑卡维崔的一位年轻“弗罗迪卡”引起的,他看到伙伴阵亡,简直发了狂,从马上弯身抱起他伙伴的尸体,想把它安置在一个安全些的场所,免得尸体被马蹄踏碎,等到战斗结束,再来收尸。但就在这当儿,他又发狂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因而不但不离开大路,反而向日耳曼士兵冲了过去,把尸体向着他们的枪尖扔过去,弄得那具尸体窟窿累累;枪尖也由于经不起尸体的重量而给压弯了,“克耐黑特”还没来得及拔出矛枪,这个怒吼的人就一举攻了进去,冲破了阵势,像一阵大风暴似的弄得人仰马翻。
一眨眼工夫,有十来只手都向他伸过去,十来支矛枪刺进了他的马腹,可是阵势给打乱了,附近一个时母德贵族也冲进了日耳曼人的队伍;紧接着兹皮希科、捷克人都冲了进去,越来越混乱得可怕。其余的时母德贵族都学了样,抓起尸体向敌人的枪尖扔过去,同时时母德人又猛攻侧翼。本来秩序井然的日耳曼人的队伍动摇了,像一所四壁拆裂的房子一样摇动起来了,像一根原木被楔子劈开了,终于崩溃了。
战斗顿时变成了屠杀,日耳曼人的长枪和阔斧到了短兵相接时就毫无用处了。相反,骑兵的剑却斫在他们的头盔和脖子上。马匹径直冲入人群,把倒霉的日耳曼人践踏得溃不成军。骑兵坐在马上很容易往下斫,他们都利用这机会不停地斫杀敌人。树林里的两边不断赶来了凶猛的战士,身披狼皮,心里也像狼似的渴欲饮血。他们的号叫声压倒了那些垂死者乞求饶命的声音。战败者抛下了武器,有的企图逃进森林,有的装死躺在地上,有的笔直地站在那儿,脸色雪白,眼睛充血,有的则在祈求。其中有一个“克耐黑特”显然疯了,竟然吹起笛子来,抬头向上一望,笑了,后来被一个时母德人一棍子打碎了他的脑袋。森林不再飒飒作声了,死神笼罩了大地。
最后十字军骑士这支小部队化为乌有了;只有树林里不时传来了小股人马战斗的声音,或是一声吓人的绝望的叫喊。兹皮希科、玛茨科和所有的骑兵现在都驰马向对方的骑兵奔去。他们还在自卫,排成锥形阵势。日耳曼人每逢被优势敌人包围的时候,总爱采取这种战术。十字军骑士的骑兵马匹很好;装备也比步兵好;他们勇敢而顽强地战斗,应该得到赞扬。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被白斗篷的,都出身于普鲁士中产阶级和小贵族,骑士团一征集,就不得不出来作战。他们大多数马匹也都是武装了的,有的披上甲胄;但所有的马头上都有铁的头罩,中间突出着一支钢制的尖角。他们的指挥是一个又高又壮的骑士,穿一件深蓝色铠甲,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头盔,钢脸甲遮在面前。
倾盆大雨似的箭从森林深处落到他们身上,但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伤害。时母德步兵和骑兵像一堵墙似的愈来愈逼近,把他们密密包围起来,可是日耳曼人拚命死守,用长剑狂斫猛戳,马蹄前面躺着一圈尸体。第一线攻打的士兵想要休整,却又办不到。四周是一片拥挤和混乱。晃动的矛,闪耀的剑,弄得眼花缭乱。马匹开始嘶叫,咬马嚼,打立柱,踢脚。后来时母德贵族冲过来了;兹皮希科、哈拉伐和玛朱尔人也一起扑上去。在他们猛烈的打击下,那群日耳曼人开始动摇了,像森林在风暴的吹打之下摇来晃去,而他们却像伐木者一样,在森林深处斫来劈去,用尽全力忍着疲乏和酷热继续慢慢地前进。
玛茨科吩咐手下人把战场上日耳曼人的长柄战斧收集拢来,分配给三十来个勇猛的战士,让他们向日耳曼人的人群冲击过去。“斫马腿!”他喊道。立即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日耳曼骑士的剑够不到时母德人,而时母德人的战斧却在无情地劈着马腿。那个戴蓝盔甲的骑士这才认识到战斗就要结束了,他只有两条出路——杀出一条血路向后撤退,或者留下来等死。
他选了第一条路,一刹那间,他的骑士都向着他们来的方向转过脸去。时母德人马上在他们后边紧追不舍。可是日耳曼人把盾甩在肩上,在前面向两边拚命斫杀,冲破了进攻的队伍,像一阵飓风似地向东方飞驰而去。但那支派去截击后路的部队却一拥而上,向他们迎头痛击;日耳曼人由于骑在马上,利用了居高临下的优势,纵马冲击,一刹那间,那支拦截的部队便像风暴中的亚麻似的给斫倒了。通向城堡的道路虽然通行无阻,但逃到那边去并不安全,而且也太远了,因为时母德人的马比日耳曼人的马要快得多。那个戴蓝盔甲的骑士完全明白这一点。
“倒霉!”他心里说。“一个也逃不了;也许我可以用我自己的血作为代价,使他们得救。”
于是他叫手下人停住,也不顾是否有人听他的命令,就转过身去迎击敌人。
兹皮希科一马当先,向他奔过去,日耳曼人在他脸甲上析了一下,但既没有斫碎脸甲,也没有伤着兹皮希科。这时兹皮希科不但没有还击,反而拦腰抓住这骑士,要拖他下马,想把他活捉过来。但因为用力过猛,马肚带松了,于是两个骑士都翻倒在地上。他们扭打了一会儿,兹皮希科的异常的臂力马上就制服了对手;他把双膝压在他肚皮上,像树林里一头狼对敢于向狼进攻的狗那样把他揿倒在地上。
但是用不着按倒那个日耳曼人了,他已经昏过去了。这时候玛茨科和捷克人驰马来到了。兹皮希科喊道:“快,这里来!拿条绳子来!”
捷克人跳下了马,可他一看这日耳曼人一动不动,他就不去缚他,而是解除了他的武装,解开了他的臂观和带子,抽出了带子上的“米萃里考地阿”,割开了他的颈甲,最后扭开了他的头盔。
他一眼瞥见这骑士的脸,就向后一跳,站了起来,喊道:
“爵爷!爵爷!请来看一下!”
“德·劳许!”兹皮希科叫道。
德·劳许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似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满脸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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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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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皮希科下令让他躺在一辆缴获的马车上,这些马车原来是装运车轮车轴给前来救应城堡的援军的。他自己骑上了另一匹马,就同玛茨科一起去继续追赶逃逸的日耳曼人。这趟追击很容易,因为日耳曼人的马匹都跑得不够快,特别是奔驰在让春雨淋软了的地面上,这对于玛茨科更是特别有利,他现在骑了一匹原来是阵亡的仑卡维崔的“弗罗迪卡”的又轻又快的牡马。奔驰了好几个富尔浪以后,几乎超过了所有的时母德人。很快追上了第一个日耳曼骑兵,并按照当时流行的骑士习惯,立即向他挑战,要他或是投降,或是决斗。但这日耳曼人假装聋子。他甚至扔掉了盾牌来减轻马的载重量,在马上把身子向前一怄,策马狂奔。于是老骑士用一把阔斧在他肩胛骨上析了一下,他就跌倒在地上了。
玛茨科就这样在这个逃跑的日耳曼人身上报复了他曾经受到的背信负义的一箭。他们像受惊的鹿群似的在他前面奔跑。他们再也无心恋战或自卫,一心只想逃过这个可怕的骑士。有十个日耳曼人冲进了森林、但是有一个在河流附近陷了下去不能动弹,时母德人就用一根缰绳把他勒死了。于是为了追捕这群逃进树林的逃亡者,便开始了一场追猎野兽似的战斗。
森林深处响彻了追猎者的叫喊声和被猎者的尖叫声,直到日耳曼人被消灭为止。此后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由兹皮希科和捷克人陪同着,回到了躺满着被乱刀砍死的日耳曼步兵尸体的战场上。尸体都已经被剥得精光。有的被复仇心重的时母德人斫得支离破碎了。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士兵们都欢天喜地。自从上一次斯寇伏罗在高茨韦堆附近吃了败仗之后,时母德人情绪消沉,尤其因为答应要来的威托特公爵的救兵还没有尽快如期到来。可是现在希望复活了,好像闪闪烁烁的余烬里添上了木柴,火又旺起来了。被打死的日耳曼人和有待埋葬的时母德人的尸体,数目都很大。兹皮希科下令特别为仑卡维崔的两个“弗罗迪卡”掘一个墓,因为他们对这次胜利的贡献非常之大。他们被埋在松树中间,兹皮希科用剑在树干上刻了一个十字,然后吩咐捷克人看守住还没有恢复知觉的德·劳许;又鼓动人马赶紧向斯寇伏罗的那条路进发,以便在危急关头可以给他以必要的帮助。
但是走了很久,他突然看到一片荒凉的战场,同刚才的战场一样,遍地都是日耳曼人和时母德人的尸体。兹皮希科一下子就判断出严酷的斯寇伏罗也已经在对敌战斗中取得了一场同等重要的胜利,因为如果他打败了,兹皮希科就不会没遇见向城堡进军的胜利的日耳曼人。但这必定是一次付出了血的代价的胜利,因为在相当长一段路上,到处都是尸体。经验丰富的玛茨科立刻就推断出,有些日耳曼人在被打败以后还是突围逃跑了。
很难说斯寇伏罗是否正在追赶他们,因为足迹混杂,难以分辨。玛茨科还断定,这一仗打得相当早,也许比兹皮希科的仗打得早,因为尸体都发青发肿了,有些尸体被狼撕得七零八碎,狼群是在兹皮希科的人马到来时向树林深处四散而去的。
面对着这种情势,兹皮希科决定不等斯寇伏罗,管自回到原来安全的营地去。到那里已经是深夜,发现时母德人的统帅已经先到了。他那张一向阴沉沉的脸,现在却是满面春风,欢乐中带着凶猛。他立刻询问战果;一听说打胜了,便像一只乌鸦似的叽叽呱呱说道:
“我为你的胜利感到高兴,也为我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他们暂时不会派救兵来了,等到大公爵到来,那就更欢乐了,因为这所城堡将是我们的了。”
“您捉到什么俘虏没有?”兹皮希科问道。
“只有些小鱼,没有梭子鱼。有一两条,但给他们逃脱了。那都是些牙齿锋利的梭子鱼,咬伤了人就逃!”
“天主赐给了我一个俘虏,”年轻的骑士回答。“他是一个著名的大骑士,虽则是个世俗的骑士——是十字军骑士团的一个客人!”
这个严峻的时母德人把两手举到自己脖子上,右手作了一个猛然把缰绳向上一拉的手势:
“要给他这样,”他说,“对他,对其他囚犯都要……这样!”
兹皮希科的眉头皱紧了。
“听着,斯寇伏罗,”他说,“别碰他,既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他是我的俘虏,也是我的朋友。雅奴希公爵给我们两人一起封了骑士。连他的手指我也不许人碰他一下。”
“您不许?”
“对,我不许。”
于是他们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斯寇伏罗绷紧着脸,很像一只猛禽。双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但是兹皮希科不愿意同这个老上司闹别扭,他很看重而且尊敬这位老上司;而且当天的胜仗正使这个年轻的骑士十分振奋。他突然抱住了斯寇伏罗的脖子,把他紧紧压在胸口,喊道:
“您真想把他连同我最后的希望从我手里夺走么?您为什么要亏待我?”
斯寇伏罗没有拒绝这个拥抱。最后把头从兹皮希科的手臂中挣了出来,亲切地望着他,沉重地喘着气。
“好吧,”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好吧,明天我要下令吊死我的俘虏,但如果你要其中什么人的话,我一定交给你。”
然后他们重新拥抱了一次,就友好地分手了——这使玛茨科非常满意,他说:
“很显然,你对这个时母德人发怒是毫无用处的,对他客客气气,他倒会听你摆布。”
“他们整个民族都是这样,”兹皮希科回答:“但日耳曼人不理解这一点。”
于是他叫人把在小棚里休息的德·劳许带到篝火堆旁边来。捷克人很快把他带来了;他被解除了武装,去掉了头盔,只穿一件皮上衣,上面有锁子甲磨出来的痕迹。他戴着一顶红帽。哈拉伐已经告诉过德·劳许,说他现在已经做了俘虏,因此他进来的时候,神色冷淡而高傲,火光照出他脸上的挑衅和蔑视的神情。
“感谢天主,”兹皮希科说,“是天主把您交到我手里的,因为我不会加害于您。”
兹皮希科伸出一二只友好的手,但是德·劳许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我不愿意把我的手伸给那些串同异教徒跟天主教骑士战斗而玷污骑士荣誉的骑士。”
在场有一个玛朱尔人听了他这番话,眼看兹皮希科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受了辱,便再也不能自制,激怒得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笨蛋!”他叫道,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米萃里考地阿”的柄。
德·劳许仰起了头。
“杀死我吧,”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不会饶过俘虏的。”
“你们饶过俘虏么?”这个按捺不住的玛朱尔人嚷道,“你们不是把上次战斗中所有的俘虏都吊死在岛边么?正因为如此,斯寇伏罗才要吊死他所有的俘虏。”
“对!我们吊死了他们。但是他们都是异教徒。”
他的回答中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分明他并不完全赞同那种做法。
这时候兹皮希科克制住了自己,用一种安静而威严的态度说道:
“德·劳许!你我都是从同一双手里接受我们的骑士腰带和踢马刺的,你也很清楚,对我说来,骑士的荣誉比生命和财富更珍贵。听着,我向圣杰西起誓,跟你说几句话:这个民族中有许多人并不是昨天才信天主教的,那些没有信教的人正在向着十字架伸出双手,祈求拯救。但是你知道,是谁妨碍了他们并且阻止他们获得拯救和受洗呢?”
这个玛朱尔人把兹皮希科的话全部翻译给德·劳许听,德·劳许疑惑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的脸。
“是日耳曼人!”兹皮希科说。
“不可能,”德·劳许喊道。
“我凭着圣杰西的矛和踢马刺起誓,是日耳曼人!因为如果十字架的宗教在这里传布开来的话,他们就会丧失侵犯、统治和压迫这个不幸的民族的借口。你是很熟悉这些事实的,德·劳许!你最明白他们的行径是否正直。”
“但我以为日耳曼人在同异教徒的战斗中,所以要驱逐他们,正是为了使他们能够受洗。”
“日耳曼人用剑和血,而不是用拯救的水让他们受洗礼。请你读读这封呼吁书,你马上就会相信你自己就是害人者和掠夺者,你就是为那些对抗宗教信念和基督之爱的地狱魔王服务。”
接着他就把时母德人到处散发的、写给各国国王和公爵的那封信交给了他;德·劳许拿了信,在火光下迅速读了一遍。他大吃一惊,说道:
“这一切会是真的么?”
“愿圣明的天主帮助你和我,我不但说的是真理,而且也在为正义效劳。”
德·劳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是你的俘虏。”
“把你的手伸给我。”兹皮希科说。“你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俘虏。”
他们彼此握了手,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这是捷克人吩咐仆人去准备的。
德·劳许感到很吃惊,因为他听说兹皮希科尽管带了大团长出的证件,还是没找到达奴莎,而且那些“康姆透”居然以战争的爆发为借口,拒绝了他护身的证件。
“现在我懂得你为什么在这里了,”德·劳许对兹皮希科说,“我感谢天主把我交到你手里,因为我想,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拿你所要的人来交换我。否则,西方就要到处喧嚷,因为我是一个重要的骑士,而且出身于有势力的家族。
这时候他突然拍了一下帽子,喊道:
“凭阿克维茨格兰的全部圣物起誓!率领援军到高茨韦堆去的人就是安诺德·封·培顿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我们是从寄给城堡的信中知道的。他们被俘虏了吗?”
“没有!”兹皮希科激动地说。“最重要的骑士一个也没有俘虏到!但是天主在上!你告诉我的这个消息是重要的。看在天主分上,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从别的俘虏身上打听到一个消息——齐格菲里特是否随身带了什么女人?”
他叫仆人给他拿燃着的树脂片来,赶紧奔向斯寇伏罗命令集中扣押俘虏的那个地点。德·劳许、玛茨科和捷克人都跟着他一起去。
“听着,”德·劳许在路上向兹皮希科说。“如果你凭我的誓言解放我的话,我一定跑遍全普鲁士去找达奴莎,一找到她,就回到你这里来,你可以用我来交换她。”
“但愿她活着!但愿她活着!”兹皮希科回答。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斯寇伏罗集中俘虏的所在地。只见那些俘虏有的仰天躺着,有的站在树桩附近,他们是被细树枝缚在这些树桩上的。松片的明亮火焰照亮着兹皮希科的脸。因此所有的俘虏都望着他。
森林里边突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喊声:
“我的爵爷和保护人!哦,救救我!”
兹皮希科从仆人手中抢过两片燃烧着的树片,跑进森林,向着发出喊声的方向走去,他举起烧着的树片,喊道:
“山德鲁斯!”
“山德鲁斯!”捷克人也惊奇地说了一遍。
但山德鲁斯的双手被绑在树上,只能伸长了脖子,再叫了一遍。
“发发慈悲吧,……我知道尤仑德的女儿在哪里!……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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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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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从们立即给山德鲁斯解了绑,但是他的四肢已经冻僵,一解了绑,就跌倒了;他们把他扶起来以后,他还是接连昏过去了好几次。尽管兹皮希科吩咐把他抬到火堆旁边,给他吃喝,用脂肪摩擦他全身,然后盖上暖和的兽皮,山德鲁斯的神志依旧没有清醒,而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捷克人才把他叫醒。
兹皮希科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德鲁斯。但并不能一下子就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或者由于这一场可怕的经历,或者由于生命的危险虽然已经过去,但体质本来软弱而不免脱力,总之,山德鲁斯竟不自由主地大哭起来,好半晌都回答不出问题。他抽抽噎噎,气都透不过来,嘴唇发抖,泪水如注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仿佛生命本身也跟着泪水一块儿流出来了
最后他总算稍稍克制住了自己,喝了一点马奶酒来提提神,这种提神的方法是立陶宛人从鞑靼人那里学来的。他诉说起“魔鬼的儿子”用矛枪狠狠地把他戳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说他们抢走了他的满载无价之宝的圣物的马匹;最后他们把他绑在树上,让蚂蚁叮着他的脚和身体,真使他觉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被蚂蚁咬死。
兹皮希科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打断了山德鲁斯的话,说道:
“你这流氓,快回答我要问你的问题,留神要说实话,否则要你好看。”
“离这里不远就有不少红蚂蚁窝,”捷克人Сhā嘴说,“爵爷,吩咐他们多弄些蚂蚁来放在他身上,包管他嘴里马上就会长出舌头来。”
哈拉伐这话并不是当真说的;甚至说这话时还笑了一下,因为他对山德鲁斯很有好感。可是本来已经吓破了胆的山德鲁斯却大叫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给我再喝些异教徒的饮料,我一定把我看见的和没有看见的全部情形都讲出来。”
“如果你说谎,只要有一句假话,我就用一个楔子钉到你牙齿缝里去,”捷克人说。
他们又给他拿来满满一皮囊马奶酒;他一手接过来,像婴儿吸母亲的奶似的,把嘴唇紧紧凑着囊口狂饮起来,不住地把眼睛张开又闭上。喝了半加仑左右,晃了晃身子,把皮囊放在膝盖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说道:
“狗东西!……”接着就转向兹皮希科说,“现在,救命恩人!问吧。”
“我的妻子是不是在你们那一支部队里?”
山德鲁斯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事实上,他听说过达奴莎是兹皮希科的妻子,但他们是秘密结婚的,而且她随即就被绑走,因而他一直把她当做尤仑德小姐。
但他急忙答道:
“是的,‘伏叶伏大’!她在那里!但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和安诺德’封·培顿冲破了敌人的队伍逃跑了。”
“你看见过她么?”兹皮希科问,心里别别跳。
“我没有见过她,阁下,但是我看见过一只用柳树做的、遮盖得严严的担架,吊在两匹马中间,里面好像有人,由那个两脚蛇——就是邓维尔特派到森林行宫来的骑士团的女仆人陪同着。我也听到那担架里发出来的悲哀的歌声……”
兹皮希科激动得脸都发青,在树桩上坐了下来,好久提不出别的问题来。玛茨科和捷克人听到这个重大消息,也非常激动。捷克人也许是想到了他的留在斯比荷夫的敬爱的小姐,认为这个消息是对于雅金卡的命运的判决。
沉默了一会。最后,老练的玛茨科(他本来不认识山德鲁斯,先前也差不多没有听说过他这个人)怀疑地望着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是干什么的?”
“我是什么人,大骑士?”山德鲁斯回答道。“让这位英勇的公爵替我答复吧(说到这里,他指着兹皮希科),还有这位豪侠的捷克贵族也早就认识我了。”
马奶酒显然在山德鲁斯身上发挥作用了,因为他活泼起来了,对兹皮希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点看不出先前那种衰弱的神情。
“阁下,您救了我两次命。要不是亏了您,狼不吞掉我,那些误听了敌人话的主教也早就惩罚我了。(哦,这是一个多么邪恶的世界呵!)他们发了一个命令追捕我,说我贩卖假圣物,这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我当作了你们的人。可是您,爵爷啊,收留了我,我应该感谢您,您使我没有给狼吞掉,没有遭到他们的迫害。我同您在一起,从来不缺少吃的喝的——比这使我恶心的马奶好的食物有的是,我喝马奶,是为了表明一二个穷苦而虔诚的香客,多么能够忍受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
“说得快点,你这个走江湖的;快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们,别装傻,”玛茨科喊道。
但山德鲁斯又把皮囊举到了嘴边,把它完全喝光;他显然没有听到玛茨科的话,只是转向兹皮希科说:“这是我爱戴您的另一个理由。(圣经)上记载着,圣徒们在一个钟头里犯了九次罪,因此山德鲁斯有时候也要犯法,但山德鲁斯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忘恩负义的人。所以当您遭遇不幸的时候,阁下,请记住我告诉过您的话;我说过,‘我要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一路上向人们打听。我要为您找寻失去的人。’我有谁没有问过?我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我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告诉您。——但是,总而言之,我找到她了;从那个时刻起,芒刺粘住外套还不及我钉齐格菲里特钉得那么紧。我做了他的仆人,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从这个‘康姆透’那里到那个‘康姆透’那里,从这个镇市到那个镇市,始终钉着他,钉到最近这次战役发生为止,从来没有停顿过。”
兹皮希科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很感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可是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能否以自己灵魂的得救起誓,说她还活着么?”
“我凭着我灵魂的得救起誓,她还活着,”山德鲁斯态度认真地回答。
“齐格菲里特为什么离开息特诺?”
“我不知道,阁下。但我猜想,他所以要离开息特诺,无非是因为他从来不是息特诺的‘斯达罗斯达’;也许他害怕大团长的命令,据说,大团长命令他要把那羔羊还给玛佐夫舍朝廷呢。也许那封信就是使他逃跑的起因,因为为了要替罗特吉爱报仇,他的灵魂痛苦得要命。他们现在都说,罗特吉爱是齐格菲里特的亲生儿子。我说不出那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齐格菲里特仇恨得神经错乱了,发疯了,决定只要他活在世上一天,就一天不交出尤仑德的女儿——我意思是说,这位年轻的夫人。”
“这一切使我觉得很奇怪,”玛茨科突然打断他道。“如果那老狗那么恨尤仑德和他的亲人的话,那他早就会杀害达奴斯卡了。”
“他本来要这么做的,”山德鲁斯回答,“但是他突然出了什么事,病得很厉害,快要死了。他的手下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纭。有的说,有天晚上,他到塔楼里去,正打算杀害这位年轻的夫人,忽然遇见了魔鬼——有的说他是遇见了天使——唔——总而言之,他们发现他躺在塔楼前边的雪地上,完全没有了生气。现在他一想起这件事,头发就像橡树似的根根竖了起来;因此他自己才不敢去触犯她,甚至不敢叫别人去触犯她。他随身带着息特诺那个哑巴刽子手,但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那个刽子手和别的刽子手一样,都不敢去伤害她。”
这些话给了大家很深刻的印象。兹皮希科、玛茨科和捷克人都向山德鲁斯身旁走去,山德鲁斯在身上画了个十字,继续说下去:
“我跟他们在一起并不好过。我不止一次听到和看见许多使我毛骨悚然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爵爷,那个老‘康姆透’总是神经出了什么毛病。嗨!否则地狱里的精灵怎么会去找他呢。只要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身旁就仿佛出现了一个什么喘不过气来的人似的。那就是被可怕的斯比荷夫的爵爷打死了的邓维尔特的鬼魂。于是齐格菲里特向他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为你报仇;你打算要得到什么利益呢?’但是另外那个(魔鬼)却咬牙切齿,气喘咻咻。罗特吉爱常常显灵,房间里并且可以闻到硫磺味道,于是‘康姆透’就和他长谈。‘我不能,’他说。‘我不能。等我清醒了,我就干,可现在我不能。’我也听见这老头子问:‘那样能安慰你么,亲爱的儿子?’以及其他类似的话。每逢这种情形,这个老‘康姆透’便一连两三天不同任何人说话,脸上显出无限的苦楚。他本人和骑士团那个女仆聚精会神地看管着那只担架,使得那位年轻的夫人永远见不到任何人。”
“他们没有折磨她么?”兹皮希科声音嘶哑地问。
“我要把确凿的真相告诉您,爵爷,我没有听到鞭打或哭泣的声音;只听到从担架里传出凄凉的歌曲;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是那种又动听又忧郁的鸟儿的惆嗽声……”
“我真难受,”兹皮希科咬紧了牙关说。
但是玛茨科打岔了,不让他再问下去。
“这件事谈够了,”他说。“现在谈谈这次战斗吧。你可看见他们怎么逃走的,他们的结果怎样?”
“我看见的,我要老老实实地说一说,”山德鲁斯回答。“起初,他们战斗得很凶猛。后来看到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住了,就只想到逃跑。安诺德骑士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首先冲破了包围圈,打开了一条出路,使得他、老‘康姆透’,和一些跟着担架的人突围出去了。”
“难道他们没有受到追击么?”
“受到追击的,可是没有用处,因为一追近他们;安诺德骑士就转过脸去迎击。愿天主保护那些遭到他迎战的人,因为他具有超凡的体力;他同一百个人作战都不当作一回事。他这样掉过头去迎击三次,三次都拦住了追击者。跟随他的人都给打死了。我似乎觉得他自己也受了伤,马也受了伤,但是他还是逃脱了,那时候那个老‘康姆透’也已经逃得好远了。”
玛茨科听了这番话,觉得山德鲁斯讲的是实话,因为他记得自己进入斯寇伏罗发动攻击的那个战场时,在日耳曼人撤退的整条路上,到处都是时母德人的尸体,仿佛是被巨人的手斫倒的。
“可是,你怎么能看到这一切呢?”玛茨科问山德鲁斯。
“我看见的,”这流浪汉答道,“因为我抓住了抬担架的一匹马的尾巴,紧紧拉住,后来肚皮上被马蹄踢了一脚才放开。于是我昏过去了,所以你们才俘虏了我。”
“这是有可能的,”哈拉伐说,“可是当心,如果你说了半句假话,查出来可有你受的。”
“还有证据在那里,”山德鲁斯答道:“谁想看都可以去看看;然而与其谴责别人说谎话,还不如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虽然有时候你也不得不说些真话,但你总有一天要为你买卖圣物而号哭的。”
于是捷克人和山德鲁斯又像以前那样彼此戏谑起来了,但是兹皮希科不让他们瞎扯下去。
“你经过那些地方,一定认识那一带的城堡;照你看来,齐格菲里特和安诺德躲藏在哪里?”
“那一带根本没有什么城堡;都是一片荒野,新近才开辟了一条路。既没有村落,也没有农场。日耳曼人把村落和农场都烧毁了,因为那里的居民也是时母德人,他们都敌代同仇,起来反抗十字军骑士团的统治。我想,阁下,齐格菲里特和安诺德现在正在树林里漂荡;他们不是想回到他们本来的地方去,就是企图偷偷溜到战役发生之前想要去的那个城堡去。”
“我相信确是这样,”兹皮希科说。他愁思百结,双眉紧蹙;显然在想什么办法,但没有想多久。一会儿,抬起头来说:
“哈拉伐,去叫准备人马!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一向不爱追根究底的捷克人,一言不发就站了起来,向马匹那儿跑去;可是玛茨科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侄子,惊奇地说:
“那……兹皮希科?嗨!你要上哪里去?啊?……怎么?
但是兹皮希科却反问道:
“您以为怎么样?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么?”
老骑士没话可说了。他脸上惊奇的神色逐渐消失了,摇了一两下头,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回答自己似地说道:
“好吧!瞧你的……没有别的办法!”
他也走到马匹那边去了。兹皮希科却回到德·劳许跟前,叫一个玛朱尔人用日耳曼话向他说明道:
“我不能请你跟我一起去反对你所效劳的人。你可以自由自在,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我现在不能违反我的骑士荣誉,用我的剑为你效劳,”德·劳许回答:“但是我也不能接受你赏赐给我的自由。我依旧是你的假释俘虏,随便你命令我上哪儿去,我都得听命。假如你要交换俘虏的话,请记住,骑士团肯以任何俘虏来交换我的,因为我不仅是一个大骑士,而且我的祖上对十字军骑士团有过重大功勋。”
于是他们按照习惯互相拥抱了一下,吻吻脸颊,然后德·劳许说:
“我要到玛尔堡或者玛佐夫舍朝廷去,我这样告诉你一声,让你将来如果在一个地方找不到我,就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找到我。你的信使找我时只要告诉我九个字眼儿就行了:‘罗泰林格一杰尔特里亚’。”
“好吧,”兹皮希科说,“我还要到斯寇伏罗那里去给你弄一张会受到时母德人尊重的通行证来。”
他找到斯寇伏罗那里,这个老统帅毫无难色地给了他一张通行证,让德·劳许动身,因为他知道整个事件的底细,并且爱兹皮希科,对他在最近这次战斗中的英勇行为深为感激,何况更没有权利留难这个为了自己目的而来的外国骑士。斯寇伏罗向兹皮希科的巨大劳绩表示了谢意,一面望着他,对他要到荒僻地方去的勇气感到吃惊;他向他道了别,同时希望在将来反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更重大、更有决定性的战役中能够和他重逢。
但兹皮希科非常匆忙,仿佛害了热病似的,弄得心劳神疲。赶到扎营地,看到所有的人都已准备停当,武装齐全,玛茨科叔父也骑在马上,全副武装,身穿锁子甲,头戴钢盔。兹皮希科走到叔父跟前说:
“这样说来,您也要同我一起去了!”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玛茨科有点暴躁地答道。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吻了吻玛茨科的右手就上了马,大伙儿都出发了。
山德鲁斯也同他们一起走。他们都很熟悉通到战场的路径,但是过了战场就得由山德鲁斯领路了。他们希望能在树林里遇见本地居民,因为本地居民出于对他们的统治者——十字军骑士团的痛恨,自会帮助他们追赶那个老“康姆透”和那个山德鲁斯认为具有超人力量和勇气的骑士——安诺德·封·培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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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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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斯寇伏罗消灭日耳曼人的那个战场去,路很容易走,因为他们认得那条路,很快就到达了。未埋葬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他们都急急忙忙走过了那地方,一路上吓跑了多少饿狼、大群的乌鸦、渡乌和|茓乌。接着就开始沿路寻找足迹。虽然前一天整整一支军队走过这里,可是有经验的玛茨科却轻而易举地在这条人迹杂沓的路上找到了向相反方向而去的巨大的马蹄印。他向年纪较轻、经验较少的战友解释道:
“幸亏仗打过以后没有下过雨。只要看看这里。安诺德的躯体既然异常魁梧,他的坐骑也必定非常壮大,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路这边的马蹄印要深得多,这是因为逃跑的时候,马儿奔得很快的缘故;相反,那一边是以前进军的痕迹,就不这么深了,因为马匹走得慢。长了眼睛的人都可以来看一看,这些马蹄印有多么清楚。天主保佑,只要这些狗东西还没有找到什么城堡可以躲避的话,我们就可追得到他们。”
“山德鲁斯说过,”兹皮希科回答,“这一带没有城堡,确实如此;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最近才占领了这地区,还来不及修建。那么他们能躲在哪里呢?这一带的农民统统都归附了斯寇伏罗,因为他们都是时母德人……山德鲁斯还说,就是这些日耳曼人把村子放火烧了,因此女人和孩子都躲到丛林里去了。倘若我们不顾惜马匹的话,必定追得上他们。”
“我们必须顾惜马匹,因为即使追上了他们,我们以后的安全还是要靠我们的马匹,”玛茨科说。
山德鲁斯Сhā嘴道:“安诺德骑士在打仗的时候,肩胛骨中间挨了一下。他起初没有注意到,只管战斗和斫杀,后来人们不得不替他包扎起来;人们受到了斫击,开头往往并不觉得,到后来才觉得痛。因此他没有气力赶路赶得太快,也许一路上他还不得不休息休息呢。”
“你说没有别人同他们在一起么?”玛茨科问道。
“除了两个管担架的,就是那个‘康姆透’和安诺德。本来有许多人同他们在一起,都给时母德人打死了。”
“让我们手下人去逮住管担架的那两个家伙吧,”兹皮希科说。“您,叔叔,去抓齐格菲里特老头,我来对付安诺德。”
“好,”玛茨科回答,“我对付得了齐格菲里特,因为感谢天主,我这把骨头里还有些力气。至于你,我应该说,别太自信了,因为那个安诺德看来倒是个巨人。”
“这有什么稀罕!我们瞧吧,”兹皮希科回答。
“你强壮倒很强壮,这我没有话说,但是还有比你更强的人哩。你看到我们在克拉科夫遇见的那些本国骑士么?你能打胜塔契夫的波瓦拉爵爷,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查维夏·却尔尼么,暖?别太鲁莽,应当正视事实。”
“罗特吉爱也很强壮,”兹皮希科喃喃地说。
“有什么事要我干么?”捷克人问。但是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玛茨科正在想着别的事。
“只要天主赐福我们,我们就到得了玛佐夫舍森林。到了那里,就会太太平平,一切麻烦都将告一结束。”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叹息了,因为他想到,即使到了那里,事情也不会完全结束,还得设法去处理那个不幸的雅金卡呢。
“嗨!”他喃喃地说,“天主的意旨真是奇妙。我常常想到这点。为什么你不安安静静地结了婚,让我同你们在一起太太平平过活呢?那才是最幸福的生活。现在我们在异乡漂泊,在荒野跋涉,并没有按照天主的命令去照料家务,这在我们王国里的贵族中,就数我们这几个人了。”
“唔,这倒是实话,但这是天主的意志,”兹皮希科回答。
他们默默地赶了一会儿路。老骑士又转向他的侄儿说道:
“你相信那个流浪汉么?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变化无常的人,也许是个流氓,但他对我很好,我不怕他耍诡计。”
“如果是这样,那就让他骑着马走在前面,因为他如果追上了十字军骑士,他们不会害怕他。他可以跟他们说,他是从俘虏中逃出来的,他们一定会相信他。这是最好的方法,否则,如果他们远远看见了我们,他们就会逃避,躲藏,或者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抵抗。”
“他很胆小,不敢一个人在夜里走路,”兹皮希科回答。“但在白天,我相信这是应该采取的一个最好的计策。我可以叫他一天停下来等我们三次。如果我们在约定的地方找不到他,就表示他已经同他们在一起了,然后我们就跟着他的足迹追踪,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
“他不会去告诉他们么?”
“不会。他对我比对他们更友好。应该告诉山德鲁斯,等我们袭击日耳曼人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绑住他,使得他可以免受他们以后的报复。叫他装做根本不认识我们……”
“你打算饶了那些家伙的命么?”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兹皮希科回答,显得稍微有些着急。“您想……如果在我们国内,在玛佐夫舍家乡,我们就可以向他们挑战,就像我向罗特吉爱挑战一样;但这里,在他们本国,可不能这样做……我们在这里所关心的是达奴斯卡和赶快赶路。为了避免麻烦,一切都必须悄悄地干;以后我们就要像您所说的那么做,马能跑多快我们就跑多快,尽快赶到玛佐夫舍的森林去。但是,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也许正碰上他们解下了武装,甚至连剑也没有。那我们怎么能杀他们呢?我怕受人家责骂。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是束腰带的骑士,他们也是……”
“不错,”玛茨科说。“但是也许总会发生战斗的,”
兹皮希科皱紧眉头,脸上流露出波格丹涅茨人特有的坚毅的神情,因为这会儿,他简直就像是玛茨科的亲生儿子。
“我还想要做的就是,”他低声地说,“把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狗东西齐格菲里特扔在尤仑德的脚下!愿天主许可!”
“许可吧,天主!许可吧!”玛茨科立即一再地说。
他们一边讲话,一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走到夜幕降落。这天晚上,满天星斗,但是没有月亮。只得让马儿停下来歇口气,让人吃些东西,睡睡觉。兹皮希科在山德鲁斯休息之前,吩咐他第二天早晨走在队伍前面。山德鲁斯欣然同意,但是他给自己保留了一项权利:如果受到野兽或者本地人的攻击,他可以跑回到兹皮希科这里来。他还请求允许他一天停四次而不是停三次,因为单身一人,他总是感到害怕,即使在天主教国家里也是如此,何况现在处在这样一片可怕的荒野里呢?
吃过东西之后,就在一堆小篝火旁边,躺在兽皮上睡觉了,篝火是在离开大路约半富尔浪的地方。仆人们轮流守卫着马匹,马匹喂饱之后就在地上打滚,彼此脖子贴脖子睡着了。林子里一透出银白色的天光,兹皮希科就立即起身,叫醒别人,天一亮他们就前进,安诺德那匹大种马的蹄印很容易找到,因为地面本来泥泞,好一阵不下雨,蹄印都凝固了。山德鲁斯走在前面,不久就消失了。可是他们在日出和中午之间,在约定等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告诉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只看到一头大野牛,他没给吓倒,也没有逃跑,因为野牛避开了。但是山德鲁斯又说,他刚刚看见一个养蜂的农民,但没有拦阻他,怕森林深处也许会有更多的农民。他本来想问问他的,但是语言不通。
随着时间的推移,兹皮希科愈来愈感到有些不安了。
他说:“要是我们到了地势较高的干燥地区,路面坚硬干燥,看不出逃亡者的足迹,那怎么办呢?如果只顾迫下去,结果追到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区,那里的居民早已受惯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奴役,他们很可能把达奴莎隐藏下来,因为就算安诺德和齐格菲里特没有来得及逃人碉堡,但那些居民会帮着他们一起于,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幸而这种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们没有在下一个约定的地点找到山德鲁斯,却发现了一个显然是新近才刻在附近一株松树上的十字。他们相互望了一下,心跳得加快了。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立即下马,以便在地上寻找足迹;他们仔细察看,没有多久便看到了很清楚的足迹。
山德鲁斯显然撇开大路,跟着巨大的马蹄印,折进森林去了;虽然马蹄印并不深,但由于草泥已经干了,所以还是看得出来。那匹巨马每一步都踏乱了松针,蹄印四周的松针都发黑了。
还有其他一些迹象也没有逃过兹皮希科锐利的目光。于是他和玛茨科又上了马,同捷克人一起,悄悄商议起来,仿佛敌人就在附近了。
捷克人建议说,应该立即徒步前进,但他们不同意,因为他们不知道将要在树林里走多远。可是仆从们倒是应该徒步走在前面,一发现有什么情况,就发出信号,以便他们作好准备。
他们多少带着几分疑虑,在树林里向前走,后来又在一棵松树上看到印记,这才相信并没有错过山德鲁斯的踪迹。不一会,发现了一条小路,显然是常常有人走的森林小道;他们相信已经到了一个森林居民点附近了,一定会在那里找到他们所要搜索的目标。
太阳逐渐下沉了,在树木上洒下一片金黄|色。看来夜晚一定十分静穆;树林里一片沉静,鸟兽都去休息了,只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松鼠在树顶上跑来窜去,给晚霞映照得红光鲜艳。兹皮希科、玛茨科、捷克人和仆从们都一个紧跟住一个地前进,他们知道步行的仆从在前面走得相当远了,到时候自会来报信;老骑士用一种并不太低的声音向他的侄子说:
“我们根据太阳来计算一下吧,”他说。“从最后一个约定的地点到我们发现第一次刻字的地方,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按照克拉科夫的时间,大约有三小时……那末山德鲁斯这时候应该是到了他们那里了,而且已经把他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们,如果他不出卖我们的话。”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兹皮希科回答。
“只要他们相信他就好了,”玛茨科继续道:“万一他们不相信,那他就糟了。”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他呢?难道他们会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追赶么?他们毕竟是认识他的。俘虏脱逃原是常有的事。”
“但我担心的是,如果他告诉他们说,他是逃出来的,那么他们怕我们去追赶他,就会立即继续逃跑。”
“不,他准会搪塞过去,说我们决不会作这样的长途追赶。”
静默了一会儿,玛茨科忽然觉得好像兹皮希科在向他耳语,便转过身来问道:
“你说什么?”
但是兹皮希科并没有同玛茨科说过话,只是朝天仰望着,说道:
“但愿天主施思给达奴斯卡,施思于为了她所进行的这一个大胆的举动。”
玛茨科也在身上画了十字,但还没有画完第一遍,榛树林里突然走来一个侦察兵,说道:
“发现了一间烧沥青的小屋!他们就在那里!”
“停住!”兹皮希科低声说道,立即下了马。玛茨科、捷克人和仆从们也都下了马;三个仆从奉命去看住马匹,随时作好准备,并得留心不让马匹嘶鸣。“我跟前只留下五个人,”玛茨科说。“那里有两个仆从和山德鲁斯,你们马上就得把他们绑起来,谁如果敢动武,就斫掉他的头!”
他们立即前进,兹皮希科边走边跟他的叔父说:
“您去逮住齐格菲里特老头;我去逮住安诺德。”
“不过要小心!”玛茨科回答,又向捷克人招招手,提醒他随时准备援助他的主人。
捷克人点头应诺,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摸摸剑,看看是否可以一下子就拔得出来。
兹皮希科注意到了这情形,说道:
“不!我命令你立即跑到担架那边去,在战斗进行的时候,一刻也不要离开那担架。”
他们赶忙悄悄走进了榛树林。但没有走多远,就发现前面不到两个富尔浪开外的地方,丛林突然终止,露出一小片空地,空地里有一堆堆熄灭了的沥青火堆,两间土屋,或者叫“奴梅”,这是烧沥青的人战前的住所。落日亮闪闪地照着草地、沥青火堆和两间孤零零的小屋——其中一间的门前有两个骑士坐在地上;另一间的屋前是山德鲁斯和一个满面胡子的红头发的家伙。这两个人正在专心地用破布擦着锁子甲。此外,山德鲁斯脚跟前还有两把剑,准备擦拭。
“瞧,”玛茨科说,用力握住兹皮希科的手臂,尽量要使他多耽搁一会儿,‘他故意拿下了他们的锁子甲和宝剑。很好!那个白头发的一定就是了。
“前进!”兹皮希科突然喊道。
他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了林中空地;其余的人也都冲了过去,但只冲到了山德鲁斯跟前。可怕的玛茨科一把揪住齐格菲里特老头的胸膛,把他往后一推,一刹那间,就把他压在下面了。兹皮希科和安诺德像两只鹰似的彼此担在二起,手臂交叉在一起,猛烈搏斗起来。同山德鲁斯在一起的那个满面胡子的日耳曼人,扑了过去想拿剑,但还没来得及使,玛茨科的仆人维特早用斧头背把他砸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他们按照玛茨科的命令开始捆绑山德鲁斯、山德鲁斯尽管知道这是事先安排的计策,还是吓得大吼大叫,像一头小牛犊的喉管正在挨屠夫的刀似的。
兹皮希科虽然强壮得能够一把捏出一根树枝的汁水来,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是被一双人的手所握住,而是被一头熊紧紧抱住了。他也觉得,如果不是早有预防。穿了这身锁子甲准备抵挡枪予的话,准会被这个日耳曼巨人折断肋骨,甚至还会折断脊椎骨。年轻的骑士固然把他悬空拎了起来,但是一转眼,安诺德却把他悬空拎得更高,并且使出了全身力气,想把他扔在地上,叫他再也爬不起来。
兹皮希科也使出非凡的气力,紧紧压住对方,弄得那个日耳曼人的眼睛都出血了。他把腿横Сhā在安诺德的双膝之间,把他斜压下去,一边猛力打他的膝盖弯,把他摔在地上。实际上,两个人都跌倒了,兹皮希科还给压在下面;幸亏玛茨科及时看到这情形,连忙把半死不活的齐格菲里特扔给一个仆人,赶到这两个趴在地上的战斗者跟前来。一眨眼工夫,就用皮带绑住了安诺德的脚,然后一跃而起,往安诺德身上一坐,就像坐在一头野猪身上似的,又从腰间拔出“米萃里考地阿”来,在他后脑壳上刺了一刀。
安诺德恐怖地尖叫了一声,双手不由自主地从兹皮希科腰间松开了。他不仅因这一刀而呻吟起来,也感觉到背上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因为上次同斯寇伏罗战斗时背上挨了一锤。
玛茨科双手抓住他,把他从兹皮希科身边拖开。兹皮希科从地上爬起,坐定;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只得就地坐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满面冷汗,双眼充血,嘴唇发青;呆呆地看着前面,好像有点眼花。
“你怎么啦?”玛茨科吃惊地问。
“没有什么,只是很疲乏。扶我起来。”
玛茨科双手Сhā入兹皮希科的胳肢窝,把他扶了起来。
“站得住么?”
“站得住。”
“觉得痛么?”
“痛倒不痛,只是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捷克人显然看到场地上的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了,就走到小屋前面,抓住骑士团那个女仆的颈项,把她拖了出来。兹皮希科一看见这情景,顿时忘了疲乏,全身又恢复了力量,好像根本没有同那个可怕的安诺德搏斗过似的,向小屋冲了过去。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兹皮希科喊道;但是没有人回答。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兹皮希科又叫了一遍;于是他默不作声了。小屋里黑黝黝的,因此他开头什么也看不见。但在那个用石头堆成的火炉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清晰的喘息声,好像是一头躲在那里的小动物的喘息声。
“达奴斯卡!天啊。我是兹皮希科!”
接着他在黑暗中骤然看见那一对睁大着的、惊惶失措的眼睛。
兹皮希科冲到了她跟前,紧紧抱住她,但她完全不认识他了,只顾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还用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耳语声,一再说道: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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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亲昵的情话,还是体贴的劝说都不顶事。达奴莎一个人也不认识,神志也没有清醒。渗透了她整个生命的唯一感觉是恐惧,一种被擒的鸟儿所表现的恐惧。给她送食物去,她不肯当着别人的面吃。可是从她那种拒绝的目光看来,谁都看得出她已经受够了饥饿的折磨。只要没有人在跟前,她就像一头贪婪的小野兽似的肉食物扑过去。但是兹皮希科一进小屋,她就窜到角落里,藏在一束干的忽布花后面。兹皮希科白白地张开两条胳膊,白白地伸出一双手,尽管泪眼汪汪地哀求她,还是毫无用处。即使把亮光妥加调节,使她能够认出兹皮希科的脸庞,她还是不肯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仿佛她不仅失去了知觉,也失去了记忆。兹皮希科注视着她那张流露着恐怖神情的、又憔悴又苍白的脸,那双凹陷的眼睛,破烂的衣服,一想到她曾经落在什么人的手里,曾经吃过什么苦头,就痛苦得要哭出来。最后他怒火冲天,握了宝剑就向齐格菲里特冲去,要不是玛茨科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准会就地杀了他。
于是叔侄两人简直像仇敌似的彼此扭了起来。但是年轻人因为刚刚同巨人似的安诺德战斗过,太疲乏,终于被老玛茨科制服了。玛茨科扭着他的手腕,喊道:
“你疯了么?”
“放手!”他咬着牙齿恳求道,“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让它爆炸吧!我决不放你。与其让你污辱你自己和我们的家声,不如让你去把头撞个粉碎。”
玛茨科紧紧地握住兹皮希科的手,就像用一把铁钳把它钳牢了似的;一面严词厉色地说:
“记住,你不会没有报仇的机会;你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怎么能够杀一个上了镣铐的俘虏?你这样做对达奴莎没有好处。结果怎样呢?只有耻辱。你说,许多国王和公爵都杀过俘虏。嗨!那同我们不相干;他们行得通的事,你就不一定行得通。他们有王国、城市、城堡。你有什么?骑士的荣誉。对于他们,谁都不会责备一句;而对于你,就会在你脸上吐口水。看在天主的分上,想一想吧!”
静默了片刻。
“放开!”兹皮希科又阴郁地说了一遍。“我不杀他。”
“到火堆那边去,我们得商量商量。”
玛茨科拉着他的手,走到火堆跟前,这是仆人们在沥青灶旁边烧起来的。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玛茨科想了一下,说道:
“你也必须记住,你答应过把这条老狗交给尤仑德。只有他可以为他自己和他女儿报仇。他自然会向他报复,用不着你担心!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做得使尤仑德高兴。这是他的事,不是你的事。尤仑德可以做,你却不一定能做;人不是他俘虏的,但是他可以从你这里把他当做一件礼物似地接收下来;他甚至会活剥他的皮;他这样做,谁都不能骂他。你懂我的话么?”
“我懂了,”兹皮希科回答。“您说得对。”
“你显然神志又清醒了。如果你再受到魔鬼的诱惑,就应该记住:你也曾向里赫顿斯坦和其他的十字军骑士挑过战;如果你竟然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人们一定会把你的行为公诸于世,那么今后就没有一个骑士会接受你的挑战了,人家却会认为对方有理。万万不许有这种事!我们已经够不幸的了,千万不要再给我们添上羞耻。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怎样行动吧。”
“您谈吧,”年轻的骑士说。
“我的意见是这样:应该把那条看守达奴莎的毒蛇干掉;但是一个骑士杀死一个女人是不合适的。因此我们还是把她送到雅奴希公爵那里去吧。她在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森林行宫里施行过阴谋诡计。让玛佐夫舍朝廷去裁判她。如果他们不把她压死在车轮下,惩治她的罪孽,那他们就亵渎了天主的正义。只要我们一天没有找到别的女人来侍候达奴莎,只要一天还需要她来服侍达奴莎,我们就必须把她留下,等我们另外找到一个老婆子再说;到那时候我们要把她拴在马尾上带走。现在我们必须尽快地向玛佐夫舍森林赶去。”
“这不能马上办到,天已经黑了。还是等到明天吧,如果天主许可的话,也许那时候达奴莎的神志也会清醒了。”
“让马匹好好休息一下也好,那就天一亮启程吧。”
他们的谈话被安诺德·封·培顿打断了,他仰天躺在不远的地方,同他自己的剑紧紧捆在一起;他用日耳曼话喊了一声。老玛茨科站了起来,向他走去,但因为听不懂他喊的什么,就大声喊捷克人来。
哈拉伐却不能马上就来,因为他在忙着别的事。当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火堆旁边谈话的时候,他径自走到骑士团的那个女仆那里去,双手握住她的脖子,像摇一棵梨树似的猛力摇她,说道:
“听着,你这条雌狗!到小屋里去给少夫人准备好毛皮的床铺。铺床前,把你的好衣裳给她穿上,把你给她的破布烂衫披在你自己这架尸体上……愿你的母亲给打人地狱!”
他怒气冲天,控制不住自己,把她摇得眼睛也鼓出来了。他本来会掐断她的脖子的,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知道她还有些用处;最后他让她走了,一面说道:
“等你铺好了床,我们要把你吊在树枝上。”
这个女仆恐怖地抱住了他的双膝,捷克人却一脚把她踢开。她冲进小屋去,扑在达奴莎的足下,大声号叫道:
“给我说说情。别让他们欺负我!”
达奴莎只是闭着眼睛,发出她惯常的耳语声:“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然后她又默不作声了,因为每逢这个女仆走近前来,她就会这样。她让这妇人给她脱衣、洗身、穿上新衣服。这妇人铺好床铺,让达奴莎躺下——达奴莎看上去像个木头人或是蜡人;这以后,这个妇人就坐在火炉旁边,不敢出去。
过了一会儿,捷克人进来了,先朝着达奴莎说道:
“您现在是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夫人,所以凭着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安静地睡吧!”
他对达奴莎画了个十字。为了免得惊吓她,他放低声音向这女仆说:
“我要把你绑起来,你就睡在门槛上;你要闹出声来使夫人受惊的话,我一定掐断你的脖子。起来,走!”
他领她出了小屋,把她紧紧缚住,然后到兹皮希科那里去。
“我已经吩咐那条毒蛇把她自己的衣服给夫人穿,给她准备了一张软床,夫人现在睡着了;您最好别进去,免得使她受惊。愿天主保佑,让她安安稳稳休息一夜,明天也许会神志清醒。现在您也应该吃些东西,休息一下了。”
“我睡在她的门槛旁边,”兹皮希科说。
“那末我去把门槛上那条姆狗拖开,让她跟那具鬈头发的尸体躺在一起。但您现在必须吃些东西,因为路很远,辛苦还在后头呢。”
他去拿了些熏肉和干芜菁来,这是他从立陶宛军营里带来的;刚刚把食物放在兹皮希科面前,玛茨科就来叫他到安诺德那里去了。
“你来仔细听听看,这家伙要什么,虽然我懂得句把日耳曼话,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我把他背到火堆旁边来,爵爷,您就在那边跟他谈话吧,”捷克人回答。
说着就解下自己的带子,从安诺德的腋下穿过去,把他背了起来;这个巨人似的沉重的身体压得他弯腰曲背,好在哈拉伐身强力壮,把他背到火堆附近,就像扔一袋豌豆似的,扔在兹皮希科身旁。
“拿掉我身上的镣铐,”十字军骑士说。
“那可以,只要你凭骑士的荣誉起个誓,承认你是我们的俘虏。我会吩咐人把剑从你的膝下拿走,给你的手松绑,使你能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脚上的绳子还得绑着,等我们事情谈妥再说。”玛茨科向捷克人点点头,捷克人解开安诺德手上的绳子,扶他坐下。安诺德高傲地望望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你怎么敢问我们这个?这不干你的事。快把你的姓名报出来。”
“不干我的事?因为只有对骑士,我才能凭骑士的荣誉起誓。”
“那就瞧吧!”
玛茨科解开外衣,露出腰上的骑士带给他看。
这个十字军骑士看了大吃一惊,过了一会,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竟然偷偷来到这荒野地方掠夺战利品,帮助异教徒反对天主教徒?”
“胡扯!”玛茨科喝道。
这一场谈话就像吵架似的,以不友好的、傲慢的方式进行下去。可是等到玛茨科激烈地嚷道,阻碍立陶宛皈依天主教的正是骑士团,并且举出了所有的证据,安诺德又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因为事实这样明显,不可能视若无睹,也无从反驳。特别使这日耳曼人吃惊的是玛茨科一面画着十字,一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谁知道你们实际上是在为谁效劳,如果你们不是全体如此,至少有一些人是这样。”这番话特别使他吃惊,因为在这个骑士团中,确实有一些“康姆透”被人怀疑为向撒旦投降。目前还没有公开对这些人采取什么措施,怕因此引起大家对整个骑士团的责难。但是安诺德很清楚,因为这类事情在骑士团的法师中间已经窃窃私议了好久,而且他亲自耳闻过这种事情。因此玛茨科说出了从山德鲁斯那里听来的那番话,揭穿了齐格菲里特的那种不可想象的行径,这个坦率的巨人心里竟然大为不安。
“比如说,你同他一起来打仗的这个齐格菲里特,”他说,“他是为基督效劳的么?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怎样同魔鬼通同一气,怎样跟魔鬼一起咬耳朵、微笑、咬牙切齿么?”
“是嘛!”安诺德喃喃地说。
这时候兹皮希科的心头又涌上了悲哀和愤怒,突然嚷道:
“可你还大谈什么骑士的荣誉?真丢脸,去帮助一个刽子手,一个魔鬼似的人!真丢脸,眼看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受苦,却不吭一声,何况她是一位骑士的女儿。你说不定自己也折磨过她吧。真丢脸!”
安诺德闭上眼睛,在身上画了十字,说道:
“凭着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那个脑子里住着二十七个魔鬼的、上了镣铐的姑娘么?我……”
“哦,可怕!可怕!”兹皮希科打断他的话,一面不住地呻吟。
他又握着他的“米萃里考地阿”的柄,凶狠狠地向着齐格菲里特仰天躺着的那个暗角落里望去。
玛茨科悄悄地把手放在兹皮希科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好让他恢复理性,又转过身去向着安诺德说:
“那女人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女儿,这位青年骑士的妻子。你现在明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追你们,我们为什么要俘虏你们?”
“天哪!”安诺德说。“你们从哪儿来?这是怎么回事?她疯了呀……”
“十字军骑士绑走了这个无辜的羔羊,又叫她受尽苦刑,弄到这种地步。”
兹皮希科一听到“无辜的羔羊”这几个字,就把拳头放到嘴边,咬着大拇指,泪水禁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安诺德出神地坐在那里;捷克人向他简略地谈了一些邓维尔特的诡计,达奴莎的被绑架,尤仑德受的苦刑以及跟罗特吉爱的决斗等等。他说完了,大家默默无言。只听到森林里的树木的沙沙声和火堆中木头的噼噼啪啪声。
这样坐了一阵,安诺德最后抬起头来说:
“我向你们发誓,不但凭我骑士的荣誉,也凭耶稣受难像发誓,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受的苦刑我从来没Сhā过手,从来没有去碰过她。”
“那末你再起誓,说你心甘情愿同我们一起走,不会逃跑,那么我就吩咐人把你完全解开,”玛茨科说。
“依你的话。我起誓!可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到玛佐夫舍,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里去。”
玛茨科说完话就亲自割掉了安诺德脚上的绳子,然后叫他吃肉和芜菁。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走了出去,坐在小屋的门槛上休息,他在那里没有再看到那个骑士团的女仆,因为马夫们已经把她带走,放在马群里了。兹皮希科在哈拉伐拿来的毛皮上躺了下来。他决定在那里睁着眼睛躺到天明,希望到那时候达奴莎会有好转!
捷克人回到了火堆旁,想同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谈一件事情,卸下心里一块大石头。可是看到老骑士也在为一些伤脑筋的问题而沉思,却一点没有注意到安诺德的鼾声,原来安诺德在吃了大量的烘芜菁和熏肉以后,感到十分疲乏,像一块石头似地睡得烂熟了。“爵爷,您为什么不休息一下?”捷克人问道。
“睡神从我眼睑上逃跑了,”玛茨科回答。“愿天主许可,明天早晨会有好天气。”
接着他望了望星星,说道:
“天空中已经看得见御夫星座了,我一直在想,这一切事情该怎么安排。我也不想睡,因为我心里老想着兹戈萃里崔的那位小姐。”
“啊!这倒是事实。又是件麻烦事。她就在斯比荷夫啊。”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从兹戈萃里崔带到斯比荷夫去。”
“这是出于她自己的要求,”玛茨科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他心里知道他做错了,而且不愿意谈起这件事。
“是的!可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唔,我要送她回家,然后听天主安排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是的!听天主安排,但至少得让达奴斯卡恢复健康,到那时候才知道该怎么办。像现在这样,天才晓得!如果她既不复原又不死,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鬼才知道。”
捷克人这时候却一直在为雅金卡着想。
“您应该知道,爵爷,我离开斯比荷夫向她告别的时候,她对我这样说:‘万一有什么情况,要赶在兹皮希科和玛茨科前头来通知我。因为他们总得派人送消息来,那就要他们派你来,你就可以送我到兹戈萃里崔去。’”
“嗨!”玛茨科回答。“当然,如果达奴斯卡到了斯比荷夫,她在那里待下去是不合适的。现在当然应该送她回兹戈萃里崔去。我可怜这个小孤儿,我实在感到难过。但天主的意旨必须实现。现在我该怎么安排这件事呢?让我想想看。你说她嘱咐过,要你赶在我们前头送消息去,要你送她到兹戈萃里崔去么?”
“是的。我已经把她的话照样说给您听了。”
“那么你就赶在我们前头出发吧。而且也应该通知老尤仑德一下,让他知道他的女儿找到了,但告诉他的时候必须小心一些,免得突然告诉他,反而使他乐得送了命。像我敬爱天主一样,我认为这是一件该做的、最实际的事。回去吧!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救出了达奴莎,我们立刻就要送她回来。然后你就送那另一个可怜的姑娘到兹戈萃里崔去!”
老骑士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真正为雅金卡难过,也为他心里原有的一些打算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我知道,你是个有胆量有膂力的小伙子,但必须留心,别使她受到伤害或者出什么意外。路上常常会遇到这种事情的。”
“我一定要尽到我的力量,哪怕丢掉我的脑袋!我打算随身带几个能干的仆从,斯比荷夫的爵爷总不会吝惜这几个人,哪怕要我把她护送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保她平安。”
“好吧,别太自信。还要记住,即使到了兹戈萃里崔,也必须防备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可是我何必再提什么维尔克和契当呢!以前要防备他们,因为我们非得那样打算不可。现在反正不能对她抱什么希望了,还是听其自然吧。”
“可是达奴莎非常衰弱,病得这个样子,如果死了怎么办呢?所以我还是要保护雅金卡小姐,不让她受这两个骑士的侵扰。”
“千真万确,你说得对。这个形容憔悴的夫人是很难活下去的。如果她死了怎么办呢?”
“这得由天主去决定。现在且让我们为兹戈萃里崔的小姐设想设想。”
“照说,我应该亲自送她回故乡,但这是件难事。我现在有许多明显的理由不能离开兹皮希科。你看见他如何咬牙切齿,他如何想抓住这老‘康姆透’,要想杀死他,我不得不随时同他争论。要是达奴莎在路上死了,那时候恐怕连我也约束不住他了。要是我不在,别人就更拦阻不住他了,那末永恒的羞辱就会落到他和我们全族身上了,这是绝对不行的。阿门!”
捷克人答道:
“嗨!我倒认为有个简单的办法。把那个刽子手交给我,让我来管住他,把他送去交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干掉。”
“你多聪明!愿天主赐你健康,”玛茨科快乐地喊道。“这倒是个很简单的办法,十分简单。只要你把他送到斯比荷夫是活的,你爱怎么打发他都可以。”
“那末那只息特诺姆狗也让我带去吧,如果她在路上不给我找麻烦,我也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要是她找麻烦,就把她吊死在树上。”
“送走这一对坏蛋也许会使达奴莎加速恢复健康,因为他们在她面前,会使她害怕。但是如果你把那个女仆带走了,谁来服侍达奴莎呢?”
“您总可以在本地人或者带着家属逃难的农民当中找到个老太婆吧,遇见谁就找谁,随便什么女人总比这条姆狗好。暂时可以由兹皮希科自己照顾他夫人。”
“你今天说话比往常更周到了。兹皮希科经常同她在一起,她也许会复元得更快;他可以为她尽到双重责任,既做她的爹,又做她的娘。那么就这样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天不亮就动身;现在我要躺一会儿,还没有到午夜哩。”
“御夫星座已经升上天了,小鸡还没有出现哩。”
“感谢天主,我们总算解决了这件事,不然我真心烦。”
捷克人躺在逐渐熄灭的火堆旁边,身上盖着一件长皮袍,一下子就睡着了。可是更深夜阑,天空还没有发白,他就醒过来了,从被窝里爬起来,望望星星,一面伸伸有些发麻的四肢,一面去叫醒玛茨科。
“我该动身了,”他说。
“到哪里去?”玛茨科迷迷糊糊地问,用拳头擦着眼睛。
“到斯比荷夫去。”
“不错,我简直忘了。谁在打呼噜,响得能把死人吵醒?”
“是安诺德骑士。让我先在火堆上扔些树枝,然后去叫人。”
他去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回来,老远就低声叫道:
“爵爷,坏了,坏事了!”
“出了什么事?”玛茨科连忙跳了起来,喊道。
“那个女仆逃跑了。他们原把她放在马群里头,愿天雷打死他们。人们一睡熟,她就像条蛇似地偷偷溜跑了。来啊,爵爷!”
玛茨科惊惶地同哈拉伐一起急急向马群奔去,他们只在那里找到一个仆人,其余的人都分头去追捕女逃犯了。但是夜色这样黑暗,树林又是那么密,这样搜寻下去简直是愚蠢的做法,所以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玛茨科用拳头悄悄地把他们痛打一顿。后来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火堆跟前来。
一直看守在小屋里的兹皮希科,并没有睡着,一听到有什么骚动,便过来查问究竟。玛茨科把他同捷克人商量的详细经过告诉了他,又把那个女仆逃跑的事告诉了他。
“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老骑士说。“因为她即使不饿死,也会落到农民手里,被他们活剥皮;那就是说,她先得逃过了狼群。遗憾的是,让她逃脱了斯比荷夫的惩罚。”
兹皮希科也因为她逃脱了应在斯比荷夫受到的惩罚而觉得遗憾;否则,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不会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并不反对捷克人带着齐格菲里特离去,因为他对一切与达奴莎没有直接关系的事都不感兴趣。他马上就谈起她来了。
“明天我们就动身,我打算和她同骑一匹马,让她坐在我前面。”
“她情况怎样?睡着了么?”玛茨科问。
“她常常哼叫,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在哼,还是醒着在哼,我怕吓了她,不想去打扰她。”
他们的谈话被捷克人打断了;捷克人一看见兹皮希科就喊道:
“哦!少爵爷也起来了么?现在我该动身了!马匹都预备好了,我把那个老鬼缚在马鞍上。天马上就要亮了,现在夜很短。再见,爵爷!”
“天主保佑你!祝你健康!”
哈拉伐又把玛茨科拉到一旁,对他说道:
“我也想真诚地请求您,万一有什么变化……您知道,爵爷……有什么不幸的事……您就派一个差役火速赶到斯比荷夫来。如果我们离开了斯比荷夫,让他赶上我们!”
“好吧,”玛茨科说,“我也忘掉了告诉你要把雅金卡送到普洛茨克去。你懂么?到那里去找主教,对他说明她是谁,说她是修道院长的教女,修道院长有一张遗嘱保存在主教那里;然后请求他保护她,这在修道院长的遗嘱上也写明了的。”
“如果主教命令我们留在普洛茨克呢?”
“那就一切都听从他,遵照他的意见。”
“就这样吧,爵爷!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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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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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诺德骑士到了早晨才知道骑士团那个女仆逃跑了;他听到这消息,哈哈大笑起来,但他也跟玛茨科具有同样的看法,认为这女仆不是给狼群吃掉,就是被立陶宛人打死。后面这种情形决不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一带的居民都是立陶宛人的后代,十分憎恨骑士团以及所有与骑士团有交往的人。有些男人已经加入到斯寇伏罗这一边来,其余的人发动武装暴动,到处杀日耳曼人;他们、他们的家人和畜群都躲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第二天他们又去搜捕那女仆,但没有找到,因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在忙着一些更重要的事,因此搜寻的人劲头也很不足。———
两个骑士都忙着要赶回玛佐夫舍,打算太阳一出来就动身,可是达奴莎睡得非常熟,兹皮希科不让人家去惊动她,因此没有走成。
夜里他听到达奴莎的呻吟,知道她没有睡着;现在眼看她睡熟了,自然就指望这一睡会产生良好效果。他两次悄悄走进小屋,借着木缝里透进来的亮光,看见她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面孔通红,跟小孩子的睡相一模一样。看见这景象,他心酸得流泪了,对她说:“愿天主赐你健康,我最心爱的小花儿!”接着又向她说:“你不会再遭到磨难,用不着再淌眼泪了。愿最仁慈的主耶稣让你的幸福像江河一样无穷无尽!”
他怀着一颗纯朴而正直的心,仰望着天主,问自己道:“我该用什么东西来感谢您呢?我以什么来报答您的恩典呢?我是否要把我的一部分财富、谷物、畜群、蜡油或者天主能接受的这一类东西,供奉给教堂呢?”他甚至要起誓,要一件一件地举出献祭品的名称来,但他想等达奴莎醒来,看看她究竟如何,是否恢复了知觉,然后再决定是否要感恩。
虽然玛茨科很清楚,一进入雅奴希公爵的领地就平安无事了,可是他也认为,还是别去打扰达奴莎的休息为妙,因此他吩咐把马匹和仆人都准备停当,待命出发。
可是过了中午,达奴莎还没醒,叔侄两人都感到不安了。兹皮希科不断从木缝里和门缝里张望,突然第三次走进小屋,坐在昨天女仆给达奴莎换衣服的那块木头上。
他坐在那儿注视着她,她却双眼紧闭。过了不久,还不到念一篇“主祷文”和“福哉马利亚”的工夫,她的嘴就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还是看到了他似的,低声说道:
“兹皮希科。……”
他立即在她面前跪下去,握着她那双憔悴的手,心醉神迷地吻着。接着又断断续续向她说:
“感谢天主!达奴斯卡!你认得我了。”
他的声音使她完全清醒了。接着她就在床上坐了起来,张着眼睛,又说了一遍:
“兹皮希科!”
然后她眨巴着眼睛,惊奇地四下望望。
“你现在不是俘虏了,”兹皮希科说,“我把你从他们手里救了出来,正要送你到斯比荷夫去。”
但是她把双手从兹皮希科手中缩了口去,说道:
“所以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得到亲爱的爸爸的祝福。公爵夫人在哪里?”
“醒醒吧,亲爱的小蓓蕾!公爵夫人在老远的地方哩,我们已经把你从日耳曼人手中救出来了。”
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而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她说:
“他们还拿走了我的小琵琶,把它在墙上砸碎了。嗨!”
“哦,天主!”兹皮希科喊道。
他这才看出她神情恍惚,两眼无神,双颊通红。他立即想到她一定病得很重,她两次提到他的名字只不过是发高烧时的幻觉罢了。
这样一想,他失望得心里都发抖,额上沁出了一阵冷汗。
“达奴斯卡!”他说。“你看见我,懂我的话么?”
但是她低声地答道:
“喝!水!”
“仁慈的主!”
他连忙冲了出去,在门口撞上了来探听她病情的玛茨科。兹皮希科只是匆匆忙忙向他说了个“水”字,就赶紧向邻近树丛中的溪流跑去。
过了一会,他提了满满一壶水回来,递给了达奴莎,她贪婪地饮了下去。玛茨科在兹皮希科之前进了小屋,看到病人这般情况,不由得不发愁。
“她在发烧么?”他说。
“是的!”兹皮希科哼了一声。
“她听得懂你说的话么?”
“听不懂。”
老骑士蹩紧眉头,双手搔着后脑壳。
“怎么办?”
“我不知道。”
“只有一个办法,”玛茨科说。
但是达奴莎一喝完水就打断了他的话,瞪着眼对他说道:
“我也没有冒犯过你,开开恩吧!”
“我们一直在怜悯你呀,孩子。我们只希望你幸福,”老骑士激动地答道。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
“听着,把她留在这里是不行的。应当让她吹吹风,晒晒太阳,可能对她有好处。别发呆了,孩子,快把她送到原来抬她来的担架里去——或者放在马鞍上跟我们一起出发吧!你懂么?”
他随即离开小屋,作好出发前的最后安排,但是他向前面一看,就突然站住了——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一大群持枪荷矛的步兵包围了这两间小屋、炉灶和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日耳曼人来啦!”玛茨科想。
他吓得要命,但马上就抓住剑柄,咬紧牙关,像是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似的,准备拚死自卫。
这时候巨人似的安诺德和另一个骑士从小屋里向他们走来,一走到玛茨科跟前就说:
“命运之轮转得好快。昨天我是你的俘虏,今天你们却成了我的俘虏了。”
他像对待一个下人似的,傲慢地望着老骑士。安诺德既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残酷的人,但是他具有十字军骑士的共同缺点:尽管很有教养,甚至颇近人情,可是当他们自以为胜过别人的时候,就非常看不起被他们打败的人,就要得意忘形。
“你们都是俘虏了,”他又傲慢地说了一遍。
老骑士阴郁地向四下望望,心里虽然觉得事态严重,却还是旁若无人。
如果他身穿甲胄,骑在战马上,还有兹皮希科在他身旁;——如果他们两人都带着剑和斧,或者手里只拿着一根波兰贵族都能挥舞自如的那种可怕的“木棍”,他自会设法冲破这一堵枪和矛砌成的围墙。难怪外国骑士在维尔诺附近那次战斗中,把这样一句话当做把柄,向波兰人叫嚷说:“你们太藐视死亡了。”
但是玛茨科这时却是赤手空拳,站在那里面对着安诺德,身上连锁子甲也没有穿一件。他四下一望,看见他的手下人都已经扔下了武器;他又想到兹皮希科也是赤手空拳同达奴莎一起待在小屋里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而非常熟悉战争的人,他知道抵抗是完全无济于事了。
只得慢慢地从剑鞘里拔出短剑,扔在安诺德身旁那个骑士的脚旁,那位骑士像安诺德一样傲慢,但还是彬彬有礼地用一口漂亮的波兰话说道:
“您叫什么名字,阁下?我不会绑你,只要您宣个誓就可以,因为我知道您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而且对我的兄长很好。”
“我宣誓!”玛茨科回答。
通报过姓名之后,玛茨科询问他是否可以到小屋里去警告他的侄子不要有什么“疯狂”举动。他们准他去了。他走了进去,待了一会儿就双手捧着“米萃里考地阿”出来了。
“我的侄子连一柄剑都没有,他请求您,在你们留在这里的时候,允许他同他妻子在一起。”
“让他在一起吧,”安诺德的兄弟说。“我会派人给他送吃的和喝的来;我们不会马上走,因为人马伦极了,也需要吃些东西,休息一下。阁下,我们也请您同我们一起吃。”
这两个日耳曼人就转身走向玛茨科过夜的那个火堆那里去。但是不知是出于骄傲,还是出于疏忽,他们走在前面,却让玛茨科跟在后面。老骑士是一个老战士,知道该怎么办,并且极其注重礼仪规章,就问道:
“请问,阁下,我是您的客人呢,还是您的俘虏?”
安诺德的兄弟顿时有些羞惭,住了步,说道:
“请,阁下。”
老骑士走在前面,不想去损害这个人的自尊心,因为他对这个人存着很大的指望。他说:
“显然,阁下,您不仅谈吐有礼貌,举止也是优雅的。”
这时候只懂得几句波兰话的安诺德问道:
“华尔夫甘,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照规矩办事,”华尔夫甘回答,他显然被玛茨科的话捧得高兴了。
他们在火堆旁坐下,开始吃喝。玛茨科给这日耳曼人的教训不是白费的。在进餐的时候,华尔夫甘都先让了玛茨科。
老骑士从以后的谈话中知道他们自己是如何落入陷阱的。原来安诺德的弟弟华尔夫甘也率领着契鲁赫步兵到高茨韦堆去打起义的时母德人。可是那些从边远地方来的日耳曼人不能及时赶来援助安诺德。安诺德也没有想到要等他们,满以为由立陶宛边境的镇市和城堡出发来的其他步兵可以在路上同他会师。这就是他的兄弟延迟几天进军的原因,后来他们来到烧沥青人的房子附近,碰上了那个逃亡的骑士团女仆,她把他的兄长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安诺德听着人家用日耳曼话向他叙述经过,满意地笑了;最后,他断言他原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是能干的玛茨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能想出些办法来对付,这时候他想,同这两个日耳曼人交交朋友也会对自己有利,因此过了一会儿就说道:
“做俘虏总是很难受的。可是感谢天主,我幸而不是落在别人手里,而是落在你们手里,因为我相信,你们都是真正的骑士,也很重视骑士的荣誉。”
华尔夫甘闭上眼睛,傲然地点点头,显然是带着一种满意的感觉。
老骑士继续说下去:
“想不到您说我们的话说得这么好!显然,天主赐给了您很高的才能。”
“我懂得你们的话,因为契鲁赫人讲波兰话,我兄长和我在那一带服务了七年。”
“您早晚会继他而担任‘康姆透’的。一定是这样……因为您的兄长不那么会说我们的话。”
“安诺德懂得一点,但是不会说。我的兄长比我有力气,虽然我也并不虚弱;但是他比较愚钝些。”
“嗨!我觉得他完全不愚钝!”玛茨科说。
“华尔夫甘,他说什么?’安诺德又问道。
“他赞扬你,”华尔夫甘答道。
“真的,我赞扬他,”玛茨科补充道,“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这是最重要的。我坦率地告诉您,我本来打算今天凭宣誓就完全让他自由,随便他到什么地方去,即使给他一年的时间也可以。这种待遇在束腰带的骑士中间是很寻常的。”
他注视着华尔夫甘的脸,对方皱着眉头说道:
“如果你们不是帮助异教徒的狗崽子来反对我们,我也会凭宣誓释放你们。”
“这话不对,”玛茨科回答。
于是又出现了昨天玛茨科和安诺德的那种激烈的争论。可是虽然正义在老骑士一边,但这一场争论却很不容易进行,因为华尔夫甘的性格比他兄长更严峻。不过辩论的结果却带来了一件好事,让华尔夫甘得知了骑士团在息特诺所干的一切坏事、他们的狡诈行为和背信弃义——同时也得知了达奴莎的不幸和苦刑。对于玛茨科所指责的那种种罪过,华尔夫甘避而不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仇报得有理,波兰骑士的行动也是正当的,最后说道:
“我凭着圣里鲍鲁斯的光辉骸骨起誓,我也决不怜悯邓维尔特。他们说他耍黑魔术,但天主的威力和正义比黑魔术更强大。至于齐格菲里特,我不能断定他是否也为撒旦服务。但我不去追赶他,因为第一,我没有骑兵;第二,你说他折磨了那个姑娘,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就让他从此不要从地狱里回来!”
说到这里。他伸伸懒腰,继续说:
“天主!保佑我死后升天!”
“但是那个不幸的殉难者怎么办呢?”玛茨科问道。“您不打算允许我们送她回家么?难道她得死在您的地牢中么?我恳求您记住天主的愤怒!
“我对那女人并没有什么反感,”华尔夫甘粗暴地回答。“你们两人之中可以有一个人送她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只要他以后来投案就行了,但另一个必须留在这里。”
“嗨!可是,如果我凭骑士的荣誉和凭圣杰西的矛起誓,又怎么样呢?”
华尔夫甘迟疑了一下,因为这是个大誓;但在这当儿,安诺德第三次问了:
“他说什么?”
等他弄明白了这事情,他暴跳如雷地坚决反对。他反对自有他反对的理由。第一,他被斯寇伏罗打败,后来又在战斗中被这两个波兰骑士打败。他也知道由于前次交战,先头部队覆灭,他的兄弟不可能带着步兵前进到高茨韦堆去了,他自己也不得不回到玛尔堡去。何况他还不得不向大团长和大元帅为这场败仗作一番述职报告,因此他哪怕只能够带一个重要的俘虏去,也稍微有些面子。交出一个活骑士比仅仅说明俘获到了这样两个骑士更有价值……
玛茨科一听到安诺德大声反对和咒骂,眼看没有别的办法,决定接受先前所提出的条件。他转向华尔夫甘说道:
“那末我再请您帮个忙——允许我去通知我的侄儿一声;我相信他会懂得同他妻子在一起的好处的,而我则同您一起去。无论如何允许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懂得不必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您的意旨。”
“好吧,这对我反正是一样,”华尔夫甘回答。“但是我们来谈一件事:令侄必须为他自己和您带来赎身金。因为一切全决定于赎身金。”
“关于赎身金么?”玛茨科问道——他想,最好是把这场谈话拖延一下。“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还来不及谈么?对一个束腰带的骑士来说,他的诺言和现金具有同样价值,至于赎金数目,那可以由良心来决定。在高茨韦堆附近,我们也俘虏了你们的一个重要骑士,一个叫做德·劳许的人。我的侄子(就是他把德·劳许俘虏来的)凭宣誓把他释放了,赎身金的数目提也没有提起。”
“你们俘虏了德·劳许么?”华尔夫甘马上问。“我知道他。他是一个著名的骑士。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路上遇到他呢?”
“他显然不是走这条路的,他是到高茨韦堆去,或者到拉格纳蒂去的,”玛茨科回答。
“那个骑士出身于一个有势力的著名家族,”华尔夫甘又说了一遍。“你们到手了一个出色的俘虏!你们提起这件事是好的。不过我总不能够白白地放走你们。”
玛茨科吮了一下上髭,傲慢地昂起头来,说道: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自己的身价。”
“那就更好了,”小封·培顿说,但他立即又说道:
“那就更好了。这不是为我们,因为我们都是谦卑的教士,我们发誓要过贫穷的生活,而是为了骑士团要用你们的钱来博得天主的赞美。”
玛茨科对此不加回答,只是用这样一种表情望着华尔夫甘,仿佛在说:“你在说鬼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讨价还价了。对老骑士说来,这是一件困难而恼火的事。一方面,他很难忍受任何损失;另一方面,他又知道为兹皮希科和他自己提出太少的数目是不行的。因此他像一条黄鳝似地滑来滑去,特别是因为华尔夫甘虽然谈吐举止相当优美,却显得极度贪婪,而且心硬如铁。只有一个念头安慰着玛茨科,那就是德·劳许会补偿这一切,但即使那样,失去了德·劳许那笔赎身金也很使他苦恼。至于齐格菲里特的赎身金,他根本未加考虑,因为他想:尤仑德,甚至兹皮希科,你即使拿多大一笔赎身金给他们,也不会饶过齐格非里特一条命的。
经过长久的讨价还价,他们终于就赎金的数目和付款日期达成了协议,并且商定了兹皮希科随身带去的马匹和随从人数。玛茨科把这事去告诉了侄子,并且劝他别拖延,立即动身,因为说不定那两个日耳曼人又会转什么别的念头。
“这完全是骑士的生活,”玛茨科叹息着说。“昨天你制服了他们,今天他们制服了你。唔,命运不好。愿天主让我们时来运转。可是现在,决不可丧失时机。如果你赶紧些,也许还追得上哈拉伐,那你们在一起就会更安全。只要一走出这个荒野,进入了玛佐夫舍的居民区,你就会在每一个贵族或者‘弗罗迪卡’的屋子里得到招待和帮助。在我们国家里,人们对一个外国人也不惜招待和帮助,对自己人那就更加热情了!因此达奴莎这可怜的女孩到那里也许会好转。”
他同时望望达奴莎,她正在发高烧,迷迷糊糊,呼吸急促,声响很大,一双蜡黄的手伸在黑色的熊皮上,烧得抖个不停。
玛茨科向她画了个十字,说道:
“嗨,带她去吧!愿天主恢复她的健康,因为我觉得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拉得太紧了。”
“别那么说!”兹皮希科痛苦地喊道。
“我们都得受天主安排!我去吩咐把你的马匹牵到这里来——你必须立即动身!”
他走出小屋去作好有关旅程的一切安排。查维夏送给他们的两个土耳其人牵着马匹,扛着垫有苔藓和毛皮的担架来了,为首的是兹皮希科的仆人维特。不多一会儿,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走出小屋。那景象很动人,那位为好奇心所驱使而来到小屋跟前的封·培顿兄弟也好奇地望着达奴斯卡那张孩子般的脸,简直像圣母马利亚教堂中的圣像;她病得很重,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沉甸甸地靠在年轻骑士的肩上。他们彼此惊奇地望了一眼,心中对那些造成她苦难的祸首激起一阵反感。
“齐格菲里特的心真是一个刽子手的心,而不是一个骑士的心,”华尔夫甘向安诺德低声说,“而那条毒蛇,虽然是她使你获得自由,我却要下令用鞭子打她一顿。”
他们看见兹皮希科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抱着她,都深受感动。他们理解到他是多么爱她,囚为他们两人的血管中都流着年轻人的血。
兹皮希科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让病人偎在他胸前骑马赶路,还是该让她躺在担架里。最后他决定让她躺在担架里,认为让她躺着也许会舒服些。于是走到他叔父跟前,鞠下一躬,吻吻他的手,向他道别。玛茨科爱兹皮希科实在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他虽然不大愿意当着那两个日耳曼人的面流露自己的激|情,可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嘴紧贴着他那一头浓密的金发。
“愿天主指引你,”他说。“要记住老头儿,做俘虏总是不好受的。”
“我不会忘记的,”兹皮希科回答。
“愿至高的圣母赐你幸福!”
“天主将为此和为您所有的仁慈报答您。”
兹皮希科立即上了马,但是玛茨科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跑到他身旁,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膝上,说道:
“听着,记住,如果你赶上了哈拉伐,别去捉弄齐格菲里特,否则就会给你自己和给我这头白发带来责难。把他交给尤仑德去处理,你自己别对他怎么样。凭你的剑和荣誉向我起誓吧。”
“只要您一天不回来,”兹皮希科回答,“我就一天不让尤仑德伤害他,免得日耳曼人为了齐格菲里特而伤害您。”
“这样看来,你也关心我了?”
年轻的骑士忧郁地一笑。“您心里有数,我相信。”
“去吧,再见!”
马匹起步了,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那榛树林中了。玛茨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孤零零的,他为那心爱的孩子感到十分伤心,因为家族的整个希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但他很快就摆脱了悲伤,因为他是一个英勇的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感谢天主,做囚犯的是我,不是他。”
于是他转向那两个日耳曼人说道:
“阁下,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启程,打算上哪儿去呢?”
“等我们觉得合适的时候才走。”华尔夫甘回答。“我们要到玛尔堡去,阁下,您必须先去见见大团长。”
“嗨!我得到那里去送掉我的头了,因为我帮助过时母德人,”玛茨科心里说。
可是他一想到德,劳许还在他手里,他就放心了;培顿两兄弟即使是为了赎身金,也会保护他的性命的。
“其实,”他心里想,“兹皮希科既不必来投案,也用不着花费他的财富。”
这样一想,他就感到舒坦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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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兹皮希科赶不上哈拉伐,因为哈拉伐日夜赶路,只是在免得马匹倒毙、非让它们休息不可的时候才休息一下。马匹在这一带只能吃到草,身体很软弱,不像在容易吃到燕麦的地区那样经得起赶长路。哈拉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考虑到齐格菲里特年老虚弱。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因为上次让力大气壮的玛茨科扭伤了骨头。但更糟的是,在潮湿的荒野中蚊蚋成群,他双手被绑住,双脚给捆在马腹下面,无法赶走那些蚊子。哈拉伐一点也没有怎么虐待他,只是对他毫无怜恤之心,仅仅解开了他的右手,使他在停下来进餐的时候可以拿东西吃。
“吃吧,饿狼,让我可以把你活的送到斯比荷夫的爵爷跟前去。”他就用这些话来刺激齐格菲里特的食欲。齐格菲里特起初决定绝食饿死;但他听见哈拉伐宣布说,如果这样,他就要用一把小刀来撬开他的牙齿,把食物塞进他的喉咙里去,这才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免得骑士团和骑士荣誉受到侮辱。
捷克人特别急于要赶在他主人之前到达斯比荷夫,是为了免得他所崇敬的小姐感到难堪。他为人质朴,然而勇敢无畏,具有骑士的高贵感情;他深知,如果雅金卡等达奴莎回去之后还留在斯比荷夫的话,她会感到丢脸。“到了普洛茨克,可以向主教讲,”他想,“由于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是她的保护人,所以不得不随身带了她走;但在那儿只要一宣扬她是受主教的保护,而且除了兹戈萃里崔之外,她还承受了修道院长的产业,那末哪怕是‘伏叶伏大’的儿子娶了她也不会辱没身份。”这样一想,他的心事就减轻了。只有一件事使他很苦恼:他送到斯比荷夫去的好消息,对他的小姐雅金卡说来却是命运的判决。
安奴尔卡像苹果一样美丽的红脸蛋,常常在他眼前出现。这样一来,只要路好走,他就会用踢马刺从两旁去刺马腹,因为他要尽快到达斯比荷夫。
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前进,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道路,而是穿过森林,像刈草人似的一边砍伐一边往前走。捷克人知道,一直朝南走,稍稍偏西去一点,就可以到达玛佐大舍,那时一切都会顺利了。白天里,他顺着太阳的方向走,夜晚,借着星光前进。走不完的荒野。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过去了。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兹皮希科决计不能活生生地带着他的妻子越过这片可怕的荒野,因为在那里得不到食物,夜里又必须保护马匹,免受狼和熊的袭击。白天里,他们得避开成群结队的野牛;可怕的野猪在这里的松树根上磨着它们弯曲的牙齿。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你要是不使用石弓,不使用矛枪去猎鹿或是小野猪,你就成天没有吃的。
“这里怎么行呢,”哈拉伐想,“还带着一个几乎给折磨得快要死的姑娘!”
他们常常不得不绕过沼地和深山峡谷,连日来春雨连绵,这些地方积水成川,滚滚奔流。荒野中湖泊也很多,落日时分,他们看见湖泊上有成群成群的廉鹿在透明得泛红的湖水中嬉戏。
也常常看见炊烟,那是表示有了人迹。哈拉伐好几次走近这样一些森林居住地附近,遇到成群的野人,赤祼祼的身体上披着兽皮,握着短锤和弓,眼睛从蓬松缠结的头发下望出来;捷克人乘他们呆呆地望着这些骑士而惊异不置的时候,赶快离开他们。
捷克人的耳边两次响起了飕飕的箭声,他还听见一声声的呼喊:“伏基里!”(日耳曼人!)但他宁愿赶快逃走,而不愿向他们解释。过了几天,他认为也许他们已过了边境,但是没有碰到一个人可以问个确实。后来遇见几个说波兰话的移民,才知道毕竟已经踏上玛佐夫舍的土地了。
虽然玛佐夫舍的整个东部也是一片荒野,但是这一带的情况要好一些,不像那里的荒野渺无人烟。捷克人到达一个移民点,发觉那里的人并不那么惊吓——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在仇恨重重的环境中教养大的,也许是因为捷克人能够跟他们一样说波兰话。最使人感到麻烦的是,他们以无限的好奇心把旅行者团团围住,还提出了无数问题。他们得知他带着一个俘虏,一个十字军骑士,便又说道:
“把他送给我们吧,爵爷,我们会同他算账的!”
他们向捷克人强讨硬要,弄得他常常对他们发脾气,但他也向他们解释道,他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是公爵的俘虏。他们这才心平气和。后来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贵族和庄主们那里,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到处都滋长着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憎恨,因为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公爵在骑士团手中所吃的亏,那时候还是和平时朗,十字军骑士团在兹罗多尔雅附近绑走了公爵,把他当作俘虏囚禁起来。人们不愿意立即就结果了齐格菲里特。不论在什么地方,刚强的波兰贵族都会说:“把他解绑,给他武器,然后跟他来一次你死我活的决斗。”捷克人对这番话是用这样一种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回答的:复仇的权利是属于斯比荷夫的不幸的爵爷的,谁都不能剥夺他这个权利。
在有居民的区域里,赶路就容易了;因为路很好走,马匹也有了充分的粮草,捷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在基督圣体节之前到达了斯比荷夫。
他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的,跟上次玛茨科将赴时母德之际、从息特诺派他来报信那一次一样。雅金卡这回也像上次一样,从窗口一看见这侍从,连忙奔了出来,他就扑倒在她脚下,半晌说不出话来。雅金卡马上扶他起来,拉他上楼,因为她不愿意当众向他打听消息。
“有什么消息?”她问道,急得直发抖,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她活着么?好么?”
“活着!好!”
“她找到了么?”
“找到了。他们把她救出来了。”
“赞美耶稣基督!”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因为她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
但她并没有失去自制力,也没有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控制了自己,又问道:
“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
“还得过几天呢!她病了,路又很难走。”
“她病了么?”
“她受尽了折磨。苦刑弄得她神经错乱了。”
“仁慈的耶稣!”
沉默了一会儿。雅金卡嘴唇发白,不住抖动,仿佛在做祷告。
“她还认得出兹皮希科么?”她又问。
“也许认得出,我说不准,因为我立即就离开了那里,来向您小姐报信。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天主报答你。把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吧!”
捷克人简要地叙述了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如何俘虏了巨人安诺德和齐格菲里特。他还告诉她,他把齐格菲里特带来了,因为年轻的骑士要把他献给尤合德,让尤合德亲自报仇。
“我现在必须去见尤仑德,”雅金卡等捷克人一讲完,就说。
她走了,哈拉伐独自没待多久,安奴尔卡就从隔壁房间里向他奔了过来;但是也许是因为他历尽千辛万苦,十分疲乏,神志没有完全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很想念这个姑娘,总之,他一看见她,就完全失去检点,拦腰把她抱住,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吻着她的眼睛、脸颊和嘴唇,吻得那样狂热,仿佛早已向她倾吐过爱慕之情,现在吻她完全是理所当然似的。
也许他一路来早已在精神上向她倾吐过了,因此才这样没完没了地吻她。他那么使劲地拥抱着她,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她并不反抗,先是惊奇,接着就心醉神迷了,若不是哈拉伐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得她那么紧,她也许会跌倒在地上了。
幸而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楼梯上已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会儿卡列勃神甫冲进来了。
他们马上分开,卡列勃神甫接二连三向他提出问题。但是哈拉伐上气不接下气,答话都有困难。神甫以为也许是由于他旅途劳顿的缘故。等他说出他们已经找到达奴莎,把她救了出来,还把虐待她的人带到了斯比荷夫,这时候神甫立即跪了下来,感谢天主。哈拉伐这时也略微冷静下来,等神甫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有条有理、不慌不忙地把如何找到达奴莎,如何救她出来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
“天主救了她,”神甫听了捷克人的话,说道,“可还没有让她恢复神志,没有把灵魂还给她,她还是处在黑暗中,没有摆脱魔鬼的力量。只要让尤仑德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头上,作一次祈祷,就可以使她恢复理性和健康。”
“尤仑德骑士?”捷克人惊奇地问道。“他有这么大的力量么?他活着就能成为一个圣徒么?”
“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在天主面前被认为是一位圣徒了。等他死后,天上就会多出一位护神圣徒,——一位殉教者了。”
“可是尊敬的神甫,您刚才说过,‘只要让他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的头上。’这样说来,难道他的右手长出来了么?我记得您还为他这只右手向耶稣基督作过祷告呢。”
“我说‘那双手’,不过是按照习惯说的,”神甫答道。“但是一只手也尽够了,如果天主愿意的话。”
“当然,”哈拉伐应道。
但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失望的意味,因为他原来还以为是真正出现了一个奇迹。雅金卡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小心地告诉了他,”她说。“因为怕讲得太突然,会使他快乐得送了命。可是他听了,立即手里拿着十字架跪下来做起祷告来了。”
“我相信他会这样一直祷告到早晨,因为他总爱整夜整夜趴在地上祈祷,”卡列勃神甫说。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都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狂热地祷告,近乎完全昏迷的境界。那个守夜人(他按照习惯负责在塔楼顶上守望斯比荷夫)后来说,那晚上,他看到“老爵爷”的房里有一片特别明亮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雅金卡又去看尤仑德,他表示要见见哈拉伐和那个俘虏。人们立即到地牢里去把俘虏带到他面前来。齐格菲里特的一双手给紧紧绑在胸前。所有的人,包括托里玛都走来看这个老骑士。
但是由于天色阴暗,加上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乌云密布,透过牛膀胱窗格子照进来的光线很微弱,哈拉伐看不清楚尤仑德。等捷克人那双锐利的眼睛习惯了这片黑暗,再向尤仑德一望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个巨人似的人已经瘦成一架庞大的骷髅。脸色苍白得简直和他那一头白发没有多大分别,而当他在椅子的扶手上俯下身来的时候,由于闭着眼睑,哈拉伐觉得他真如一具死尸。
椅子前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尊耶稣受难像、一壶水和一只黑面包,面包上面Сhā着一把“米萃里考地阿”,这是骑士们用来结果受伤者的可怕的刀子。除了面包和水,尤仑德早就不吃别的食物了。身上只披着那件粗麻布衣服,用一根稻草腰带系住。这就是当年那一位斯比荷夫的强大而可怕的骑士从息特借口来后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一听到他们来到了,连忙踢开那只躺在他光脚板跟前的驯狼。就在这个时候,捷克人觉得尤仑德真如一具死尸。大家静默了一会儿,都在等着他打手势吩咐他们谈话;可是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神态安详;微微张开的嘴,跟一个长眠的死人一模一样。
雅金卡终于说道,哈拉伐来了,并且温存地问道:
“您想听他说话么?”
老尤仑德点点头,于是捷克人第三次简要地讲起在高茨韦堆附近同日耳曼人打仗的经过。他把同安诺德。封·培顿战斗以及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为了不再增加这位受难老人的痛苦,不使达奴莎得救这个好消息暗淡失色,他故意不讲起达奴莎由于长期受到可怕的磨难而丧失理性。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怨恨,并且渴望见到齐格菲里特受到他应有的严惩,便故意提到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受尽惊吓,神情憔悴,而且有病,足见十字军骑士必定像刽子手一般虐待了她,如果她在十字军骑士可怕的魔掌中再待下去,一定会像一朵小花给人践踏在脚下一样枯萎死亡。
哈拉伐讲这些话时,天空阴暗,云层愈来愈黑,眼看暴风雨就要到来。笼罩着斯比荷夫上空的青铜色云堆,前簇后拥,越积越厚。
尤仑德一动不动,只顾静听着这番叙述,也不哆嗦一下,好像是在沉睡。可是这一切他毕竟都听见了,都明白了,因为当哈拉伐讲到达奴莎受苦的时候,两大滴眼泪从他那空凹的眼窝里流到脸上。他心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点尘世的感情,那就是对他的亲生孩子的爱。
接着他发青的嘴唇就开始喃喃地念起祷告文来。外面传来了第一阵隐约的雷声。闪电时时照亮着窗户。他祈祷了好久,泪水又顺着他的白胡须滴了下来。等他最后停止了祈祷,室内一片寂静,隔了好久,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尤仑德的亲信,他历次战役中的伙伴,也是斯比荷夫卫队的首领老托里玛,说道:
“那个对您和您孩子施苦刑的魔鬼,喝血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站在您面前,爵爷,请您做个手势,该对他怎么办,要怎样来惩罚他!”
一听到这些话,尤仑德脸上倏地一亮,向他们点点头,要他们把俘虏带到他跟前来。一眨眼工夫,就有两个仆人抓住这个十字军骑士的肩头,把他带到老人面前,尤仑德伸出手先去摸齐格菲里特的脸,仿佛要摸出那张脸的轮廓,要永远记住它似的。接着他又摸到齐格菲里特的胸口,摸到他那双绑着的手,绑他的那根绳索,便又闭起眼睛,垂下了头。
大家都以为他在沉思了,但不管是否在沉思,这个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他好像从冥思中醒了过来。向着那只Сhā着一把不祥的“米萃里考地阿”的面包伸过手去。
雅金卡、捷克人、甚至老托里玛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罪有应得的惩罚,一种正当的报复。可是他们一想到这个半死半活的老人竟然在摸索着那把刀,要刺杀这个绑着的俘虏,大家的心都怦怦跳。
尤仑德握住那柄刀的中央,用食指沿着刀口摸下去,摸到绑在齐格菲里特的手上的绳子,竟用那把刀开始割起来。
大家看到这景象,都诧异不置,因为他们都明白他的愿望了,而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大家都受不了。哈拉伐第一个开始嘀咕;跟着是托里玛和别的仆人都哼了起来。只有卡列勃神甫以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的声调问道:
“尤仑德兄弟,您打算干什么?您打算释放这俘虏么?”
正是!尤仑德肯定地点点头。
“不惩罚他,也不报复么?这是您的愿望么?”
是的!他又点点头。
人们嘴咕的嘀咕,愤怒的愤怒,显示出公然的不满,但神甫却不愿意贬损这样一种前所未闻的慈悲行为。他转身对那些发出怨声的人嚷道:
“谁敢反对圣徒?还不快些跪下来!”
于是他自己先跪了下去,祈祷道: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
他一再念着“主祷文”,一直念到底。念到“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那一句,目光不由得落到尤仑德身上,只见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天国的光辉。
这景象,这番意味深长的祈祷,叫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碎了;连托里玛老头,这个打惯了仗的硬心肠战士,也画了圣十字,立即抱住尤仑德的双脚,说道:
“爵爷,如果您想实现您的愿望,那末得把这俘虏领到边界上去。”
是的!尤仑德点点头。
暴风雨愈来愈近了,闪电不时地照亮着窗户。
、.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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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骑者冒着风暴和倾盆大雨向斯比荷夫的边界行进。这就是齐格菲里特和托里玛。托里玛是押送这个日耳曼人的,为的是要保护他免受农民和斯比荷夫的仆役们的伏击,因为他们对他都怀着憎恨和复仇的烈火。齐格菲里特虽然给解除了武器,却没有上镣铐。暴风雨已经追上了他们。不时有一阵雷响,马匹就惊吓得抬起前腿。他们默默无声地在山谷里行进。路很狭,两个人老是走得靠拢在一起,马镫碰着马镫。多年习惯于看守俘虏的托里玛,常常留神地瞅齐格菲里特一眼,仿佛怕他突然逃跑似的;每瞅一眼总不由得要打个寒战,因为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好像魔鬼或吸血鬼的眼睛。托里玛忽然想到最好对着齐格非里特身上画个十字,但又按捺着没这么做,因为他想,画过十字后,他就会听见可怕的怪声,而齐格菲里特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他的牙齿捉对儿打战,心里越来越害怕。这个老兵虽然能够单身匹马攻打一伙日耳曼人,像一头老鹰猛扑一群鹧鸪那样矫勇无畏,却是害怕恶魔,不想跟它们打交道。他真想给那个日耳曼人指点一下路径就掉头回去;但又感到羞愧,因此只好把齐格菲里特一直领到边界。
到得斯比荷夫森林的边界,雨才停住,云层染上了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光彩,使得齐格菲里特的眼睛里失却了上述那种不祥的眼色。但是托里玛心里又泛起了一个念头:“他们命令我,把这条疯狗安全地送到边界。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这个坏蛋使我主人父女俩吃尽了苦头,难道当真就这样对他不加任何报复和惩罚,放他走么?难道宰了他不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吗?嗳!要是我向他挑战决斗呢?不错,他没有武器。但是离这里大约一英里路,就是叶齐莫夫爵爷的庄园,让他们给他一点武器,我就可以同他决斗了。靠天主的帮助,我一定要摔倒他,宰了他,斫下他的脑袋,埋进垃圾堆!”托里玛一面想,一面贪婪地望着这日耳曼人,同时张大着鼻孔。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味。要压制这个愿望是不容易的,这是一场艰苦的自我搏斗;后来转而一想,尤仑德赐给这个俘虏以生命和自由,是要让他安然走出边界,否则他主人这番善良的义举就成为枉然了,上天也就会因此而减少对他的报答。他这才克制下来,勒住了马,说道:
“到我们的边界了;你们的边界离这里不远了;去吧,你现在自由了;如果良心的责备没有压死你,或者天主没有让霹雷打死你的话,你就不必担心凡人加害于你了。”
托里玛掉回马头;十字军骑士继续赶路,茫然若失,脸上呈现出野蛮的表情。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仿佛托里玛对他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现在他继续走上一条比较宽阔的路,好像一个沉睡的人。
暴风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刹那之间的事。天又发黑了,黑得像黑夜一样。云层很低,简直罩在森林上。山头上落下一阵不祥的暗影,又听到一阵嘶嘶声,好像暴风雨的天使还拦住着急躁的雷神的嘶喊和咆哮。耀眼的电光每时每刻照亮着吓人的天空,威胁着大地。这时候你可以看见这条宽阔的大道两旁各有一堵黝黑的林墙,走在这条大道上的是一个孤独的骑者。齐格菲里特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走着。自从罗特吉爱死后,绝望一直折磨着他的心,使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罪恶。悔恨、可怕的幻觉和灵魂的骚动已经折磨得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克制住了没有发疯,有时候他甚至撑持不住面向疯狂投降了。来时一路上在捷克人的严厉管制下所产生的新的苦恼、疲乏,在斯比荷夫地牢中所度过的长夜,生死未卜的命运,尤其是尤仑德那种闻所未闻的、几乎是超人的义举,都使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一切,整个儿摧毁了齐格菲里特的心灵。有时候这老头身心麻木,竟至于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于是一阵热病使他猛省过来,同时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沉闷的、交织着绝望、毁灭和沉沦的感觉——一种丧尽了所有希望的绝灭完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置身在茫茫黑夜中,黑夜之外还是黑夜——他必须投进去的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无底深渊。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
“走!走!”
四下一望,正是死神——一架骷髅骑着一匹骷髅马,紧挨在他身旁,白骨嘎啦嘎啦响着。
“是你么?”十字军骑士问。
“对,正是。走!走!”
但就在这时,他向另外一边看了一眼,看到了另一个旅伴。这是一个人身兽头的形体,和他马镫靠着马镫并排走着。它长着一个又长又尖的兽头,一双竖起的耳朵,一头乱蓬蓬的黑毛。
“你是谁?”齐格菲里特问。
那个形体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牙齿,哼了一声。
齐格菲里特闭上眼睛,但他马上又听见一阵更响的克拉克拉的骷髅声,那个声音又在他耳中响道: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快走,快走!”
“我走!”他回答。
但他这一声发自胸中的回答,却好像是别人说的。他仿佛被一种外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所驱使,只得下了马,拿下他那骑士的高马鞍,又拿下马笼头。他的两个旅伴也急忙下了马,片刻不离开他。他们从大路中央走到树林边缘。到了那里,那个黑色的东西拉下了一根树枝,帮助十字军骑士把马缰绳缚在树枝上。
“赶快!”死神低声说。
“赶快!”树顶上有个声音在呼啸着说。
齐格菲里特像一个沉睡的人一样,把皮带的另一头穿过了扣子,挽成一个活结,他踏上那已经放在树下的马鞍,把活结套在自己脖子上。
“把马鞍往后一踢!……好了!啊!”
马鞍经他双脚一踢,滚了好几步远,于是这个不幸的十字军骑士的躯体就沉甸甸地吊在那里。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工夫,他好像听见一种窒息的、喷鼻息的和咆哮的声音,接着那个可恶的吸血鬼就向他扑过来,摇着他的身子,然后用它的牙齿撕开他的胸口,剥开他的心来。后来虽然他两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灭了,却还看见一些别的东西;哎哟,死神已经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浮云,慢慢来到他的跟前,拥抱住他,最后用一层阴郁而紧密的帷幕把他团团围住,把一切都盖住了。
暴风雨大作。雷在路中央轰鸣,发出非常可怕的轰隆声,仿佛大地的底层也发生了震荡。整个森林给风暴吹打得弯弯倒倒。呼啸声、嘶嘶声。号叫声、树干的吱吱嘎嘎声、断枝的噼啪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随着风暴雨来的大雨罩没了整个世界。只在偶尔亮起一阵血红的闪电时,才看得见悬荡在路旁的齐格菲里特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就在这条路上出现了一大队人,走在前面的是雅金卡、安奴尔卡和捷克人。后面是马车,由四个背弓佩剑的仆役簇拥着。每个驾车者身旁也有一支矛和一把斧,包铁皮的草叉和路上用以斩荆披棘的其他武器还不算在内。没有了这些武器,就抵御不了野兽,抵御不了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上骚扰的匪帮。亚该老在他给骑士团大团长的信中,在他和大团长在拉仲扎见面时,都为边界上的骚扰问题提出过抗议。
由于配备了熟练的人手和精良的武器,这个扈从队一路上毫无畏惧。
暴风雨过后,天气好极了;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寂静,又那么明朗,你要是不拣荫处走,阳光准会使你刺眼。树叶一动不动;每片叶子上都有大滴大滴的雨水,太阳使这些雨滴变成了一条彩虹。松针上的雨滴活像大颗大颗耀眼的金刚钻。雨水在路上汇成了许多小溪流,发出愉快的声响,流向低处,又在那里汇成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湖。附近一带湿润润的全是露水,在灿烂的晨曦中微笑着。在这样的早晨,人们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因此马夫和仆役们都哼起歌来;他们看到前面那几个骑者都默不作声,不禁大为惊奇。
但是那些人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雅金卡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她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完蛋了,破灭了。虽然她不善于沉思,也不能清楚地判断出原由来,也不能辨别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种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她却觉得她生平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泡影,她所有的希望都像田野上的晨雾一样消散了。她觉得现在应该摒弃一切,忘却一切,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想到,虽然多亏天主照拂,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坏到极点,然而这种处境毕竟是凄凉的,而且新生活也未必会像过去的生活那么美好。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一想到过去的种种希望都已一去不复返,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但是虽说苦恼重重,却不愿给自己再添上羞辱,这才抑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想,她原来就不该离开兹戈萃里崔;要是那样,现在也就不必离开斯比荷夫了。她想,玛茨科带她到斯比荷夫来,决不仅仅是为了要让契当和维尔克再不会为她而进攻兹戈萃里崔。她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这回事,”她想,“玛茨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他要我离开那里的唯一理由。兹皮希科也会知道这点。”想到这里,她双颊绯红,心里感到无限辛酸。
“我太不自重了,”她心里说,“因此现在自食其果。”于是不光是彷徨不安、前途渺茫,眼看今后只有伴着忧愁过日子,如今又加上了一重屈辱的感觉。
但是这一串门人的忧思被迎面一个匆匆而来的人打断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捷克人的眼睛,他连忙骑马向那人奔过去。来人背了一张石弓,腰间挂了一只獾皮囊,帽子上Сhā着一簇黑色的山鹬毛,一看就知道是个看林人。
“嗨!你是谁?站住!”捷克人喊道。
这人迅速走上前来,脸上很激动,看那神气,好像要传达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他喊道:
“前面有个人吊死在树上!”
捷克人吃了一惊,以为也许是一桩谋杀案,立即问那个看林人:
“离这里有多远?”
“有一箭之远,就在这条路上。”
“没有人同他在一起么?”
“什么人也没有;有一只狼在尸体周围嗅来嗅去,我把它赶走了。”
哈拉伐听他提到狼,就安心了。因为这等于告诉他说,这附近既没有人,也没有农庄。
接着,雅金卡吩咐道: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哈拉伐向前跑去,立刻又匆匆地赶回来。
“齐格菲里特吊死在那里!”他在雅金卡面前勒住马,喊道。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你不是指齐格菲里特,那个十字军骑士吧?”
“是呀,是十字军骑士。他用马缰绳自己吊死了。”
“你是说他自己吊死的么?”
“看来是这样,因为马鞍就在他的旁边,如果他是被强盗害死的话,他们准会干脆把他杀死,抢了马鞍就跑,那只马鞍很值钱。”
“我们怎么走呢?”
“我们别走那条路!不!”安奴尔卡害怕地喊道。“我们也许会倒霉的!”
雅金卡也有些害怕,因为她相信自杀的尸体周围有一大群魔鬼。但是勇敢无畏的哈拉伐却说道:
“嗨,我刚才走到他身边,还用矛推了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魔鬼扑到我的脖子上来。”
“别亵渎神明!”雅金卡喊道。
“我不是亵渎神明,”捷克人回答,“我只相信天主的威力。可是您要是害怕的话,我们就绕道过去。”
安奴尔卡求他绕道;但是雅金卡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说道:
“见了尸体不掩埋可不好。这是天主指使天主教徒应该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齐格菲里特总是一个人体。”
“不错,可那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一个绞刑吏和刽子手的躯体!让乌鸦和狼群去占有他的肉体吧。”
“别说蠢话!天主将裁判他的罪孽,可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责任;如果我们履行了天主的圣诫,我们就不会倒霉了。”
“好吧,那末就照您的意思办吧,”捷克人答道。
他向仆役们吩咐了应办的事,仆役们很不愿意照办。但是他们害怕哈拉伐,要违拗他可是件危险的事。没有掘墓|茓的铲子,只得把草叉和斧子集中在一起,代替铲子就去掘墓|茓。捷克人也同他们一起去,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先在身上画了十字,亲自割下了吊着尸体的皮带。
齐格菲里特的脸已经发青了,相貌很难看,眼睛张开着,露出恐怖的神色,嘴也张大着,好像正在想要吸最后一口气。他们迅速在旁边掘了一个坑,用草叉柄把齐格菲里特的尸体推了进去,让他脸朝下躺在那里,先盖上一层土,又搬了石子压在上面,因为根据古老的习惯,吊死者的坟墓上要压上石头,否则吊死鬼就会在夜里出来吓唬过路人。
路上和苔薛下面有的是石子,因此这个墓很快就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小丘。哈拉伐又在附近一棵松树上刻了一个十字。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齐格菲里特,而是为了不让魔鬼聚集在这里。然后他回到扈从队来了。
“他的灵魂到了地狱,肉体也已经在地下了,”他向雅金卡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动身了;雅金卡经过墓旁,拿了一根小小的松枝Сhā在石子中间。每个人都跟着小姐那样做。那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沉思,一直在想着那个邪恶的教士和骑士。最后雅金卡说:
“天主的裁判是逃不了的。它甚至不许人们为他祈求‘永恒的安息’,因为天主对这种人是不讲慈悲的。”
“您既然下了命令为他收尸安葬,这就表明了您心肠慈悲。”捷克人答道。
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人们说,呸!也许不是什么人们,而是些女巫和术士——他们说,从吊死的人身上拿下来的绞索或皮带,会保证你处处走好运。但是我没有拿齐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带,因为我希望您的好运是来自主耶稣,而不是来自巫术师。”
雅金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叹息了好几声,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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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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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金卡离开后的第九天,兹皮希科才到达斯比荷夫的边界,但是达奴莎已经快要死了;要把她活着送到她父亲那里,这是完全无望了。
第二天她已经语无论次,答非所问。他看出她不但神经已经错乱,而且她患的这种病决不是她那饱经折磨、历尽了囚禁、苦刑和不断的惊吓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似的躯体所能抵挡的。也许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场喧嚣的格斗,使她的恐怖达到了顶点,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患了这种病。从那时候起,直到他们到达旅程的终点为止,她的热度从来没有退过。一路上所以还算顺利,是因为在走过整个可怕荒野的过程中,她始终像个死人一样,兹皮希科这才千辛万苦,把她送过来了。走完了荒野,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来到农民和贵族居住的村庄里,困难与危险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听说他带来的这个人是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救出来的、和他们自己同种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听说她就是民间歌手在乡村里、小屋里和茅舍里所歌唱的那个功勋卓著的尤仑德的女儿,都争先恐后地给予帮助和效劳,使他们获得了良好的马匹和粮食。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欢迎他们。兹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马鞍上的担架里了,年轻力壮的人都乐于抬着担架把她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把她当作一个圣徒似的小心抬着。女人们都百般小心地照料着她。男人们听到她所受的苦难,都咬牙切齿,有不少人还穿上了铁的甲胄,拿起剑、斧、矛枪,跟兹皮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报复这个怨仇。因为这个英勇的民族甚至认为报仇雪耻、以怨报怨都还不够。
但是兹皮希科当时想的并不是报仇;他想的只是达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看到她有暂时好转的迹象,就产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恶化,就郁郁不乐,感到绝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确实在恶化中。在旅程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一种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们,只等他们一旦走到某个渺无人烟的地区,就趁机向达奴莎扑过去,劫走她最后的一口气。这种幻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显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伤绝望地想要转回身去,跟死神决一死战,像通常骑士与骑士搏斗那样,拼一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结束的时候,情形可更糟了,因为他觉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随着他们,而且就在他们扈从队里;你当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它的阴森森的冷气。他知道,要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勇敢、气力和武器都无济于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贵的生命——达奴莎——作为牺牲品交给它不可,甚至根本无法同它进行战斗。
这是一种最恐怖的感觉,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暴风雨般的、无可抗拒的忧愁,一种像大海一般深沉无底的忧愁。因此当兹皮希科望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能克制自己不呻吟么?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么?他用一种情不自禁的责问语调向她说:“难道我是为了这个而爱你么?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东寻西找、把你救出来,结果却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么?”接着他就望着她那烧得发红的双颊,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又问她道:
“你就要离开我了么?你不觉得难过么?你宁愿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么?”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胸口问得发胀,但又无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泪发泄出来,因此对于折磨着这个无辜的、无知的、将死的孩子的那种无情的力量,满怀着愤怒和憎恨。如果那个邪恶的仇敌,那个十字军骑士在场的话,兹皮希科一定会向他扑过去,像一头野兽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达公爵的森林行宫的时候,兹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为正是春季,行宫中阒无一人。守宫的人对他说,公爵夫妇已经到普洛茨克他们的兄弟齐叶莫维特那里去了。他因此决定不上华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尽管到了华沙,御医也许会给她一些治疗。那个决定是可怕的,因为他觉得她已经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着送到尤仑德那里去了,
但是正当他们距离斯比荷夫只有几小时路程的时候,他心里又闪现出最明亮的一线希望。达奴斯卡的脸上不是烧得那么发红了,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安了,呼吸不那么沉重和急促了。兹皮希科一看到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下,自由自在地透口气。
现在离开斯比荷夫的居民区只有三英里地了,他们走过田野与草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一棵野生的梨树旁边停下来,树枝给病人遮住了阳光。人们都上了马,解开马笼头,让马儿吃草。两个雇来侍候达奴莎的女人和抬着她的几个青年人,因为路上疲乏和天热,都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只有兹皮希科待在担架旁边侍候她,他坐在梨树根上,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
周围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静,她宁静地躺着,闭着两眼。但是兹皮希科觉得她并没有睡着,——当草地另一头有个刈草人停下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镰刀的时候,达奴莎微微颤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她的胸脯起伏,仿佛在深深地呼吸,嘴里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
“花儿好香……”
这是他们动身以来她第一句说得明白清醒的话;和风确实从太阳晒热的草地上吹来一股混和着干草、蜂蜜和香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兹皮希科认为她神志清醒了。他心里快乐得发抖,真想一下子扑到达奴莎脚下去。但又怕吓了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只是跪在担架前面,向她俯着身,低声说:
“亲爱的达奴莎!达奴莎!”
她又张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脸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烧沥青人的小屋里时一样,神志并没有清醒,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兹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为虚弱不堪,伸不出手去。兹皮希科拥抱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是获得了极大的恩惠而在感谢她似的。
“我赞美主,”他说,“你毕竟醒过来了……天主哦……”他说不下去了,彼此默默相望了一会儿。只有那吹动着梨树叶子的芬芳的和风、草地上蚱蜢的唧唧声和割草人那遥远而不清楚的歌声在打破这寂静。
达奴莎继续笑着,似乎愈来愈清醒了,脸容像个睡着的孩子梦见了天使,后来脸上却渐渐呈现出一种惊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里呀?”她问。兹皮希科高兴极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断断续续不知口了她多少话。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见亲爱的爸爸。你的苦受完了。哦!我亲爱的达奴莎,我四处找寻你,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脱离了日耳曼人的魔掌。别害怕!我们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稣赐给了你慈悲。经历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泪呀!亲爱的达奴莎!……现在,一切都好了!你只会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费了多少气力找寻你呵!……我走得多远呵!……哦!伟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仿佛从胸口扔掉了最后一大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石头似的。
达奴莎静静地躺着,想要回忆起一件什么事来,尽在思索。她终于问道:
“那末你没有忘记我么?”
眼睛里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上落到枕头上。
“我怎么能忘记你?”兹皮希科喊道。
这一声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热烈的声明和誓言还要强烈,因为他始终全心全意爱着她。打从他找到她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宝贵的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那个刈草农民的歌声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镰刀了。
达奴莎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但声音很低,兹皮希科听不清,便俯下身去问她:
“你说什么,亲爱的?”
她又说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为我们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要到亲爱的爸爸那里去了,我们也把他从俘虏中救出来了,你将永远是我的。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兹皮希科突然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你怎么啦?”他惊惶失色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根根倒竖起来了,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你怎么啦,告诉我,”他重说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声说。
“天黑了么?怎么,太阳正在照耀着,你却说‘天黑了’?”他气急地问。“你刚才还是神志清醒的啊!凭天主的名义,我恳求你,说吧,即使说一个字也罢!”
她依旧蠕动着嘴唇,可是连低声说话都不行了。兹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说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紧接着,那双憔悴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盖着的毯子上抽搐。这景象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现在,毫无疑问,她断气了。
兹皮希科又惊恐又绝望,开始呼天抢地,仿佛这一声声哀求救得了达奴莎的命似的:
“达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稣!……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等我们赶到斯比荷夫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稣!耶稣!耶稣!”
他的哀求惊醒了睡着的两个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着马匹的仆人们也跑过来了。他们一眼就猜到出了什么事,统统跪了下来,大声念着连祷。
微风停了。梨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了沙沙声。深沉寂静的田野上只听到一片祷告声。
连祷结束的时候,达奴莎又张开了一次眼睛,仿佛要最后一次望一下兹皮希科和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从此她长眠了。
***
那两个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睑,就到草地上去采花。仆人们跟在她们后面。他们沐着阳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着,好像田野上的精灵似的,不时地一面弯下身去采花,一面哭泣,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哀。兹皮希科跪在担架旁边的阴影里,头靠在达奴莎膝上,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好像他也死了。但是采花人继续在各处采摘着金盏草、金凤花、风铃草和许多红色、白色、气味很香的小花。还在草原中潮湿的小田地里找到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边缘上采到了些小连翘,每人采了满满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后伤心地围立在担架四周,着手把它装饰担架,又在尸体上铺满鲜花,只有死者脸上没有铺花。这张脸在风铃草和百合花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洁白、平和、静穆,好像是在长眠中的宁静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们流了不少悲伤与苦痛的眼泪以后,就抬起担架,向着森林走去——从那里起,就是尤仑德的领地了。
男人们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兹皮希科自己抬着死者,把担架举在头顶上,两个女人抱着多余的花束和草束,唱着赞美诗。沿着长满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走去,很像一个送葬的行列。蓝色的晴空里没有一点儿云,整个大地都沐浴在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下。
. .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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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带了达奴莎的尸体到达斯比荷夫的森林中,森林的边界日日夜夜由尤仑德的手下人看守着。先派了一个下人赶到托里玛老头和卡列勃神甫那里去报信,其余的就领着这一行人先经过一条曲折而凹陷的小路,又走上一条宽阔的森林大道,出了森林,走过一大片沼泽和泥沼地以及鸟儿麇集的泥塘,来到斯比荷夫城堡所在地的一个高地上。一走出森林就听到教堂的钟声,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已经传到斯比荷夫了。没多大工夫,远远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迎面而来。走到离草地两三个箭程距离的地方,就可以看清那些来人的面貌了。走在前面的是由托里玛扶着的尤仑德,他拿着一支探路棒。由于他身材魁梧,两只眼睛成了通红的洞孔,一头长长的白发披在肩上,使人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卡列勃神甫走在他旁边,身穿白色法衣,手里拿着十字架。走在他们后面的一群人持着尤仑德的旗帜,上面绣着他的纹章,由斯比荷夫的武装人员护卫着。再后面就是包着头巾的已婚女人和没有头饰的姑娘。人群后边有一辆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
兹皮希科一看见尤仑德,就吩咐放下担架(担架的前端一直是由他自己抬着的)。兹皮希科走到老骑士跟前,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喊道:
“我到处找她,终于找到了她,救出了她,但她宁愿去见天主,不愿回到斯比荷夫来!”他悲痛得简直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在尤仑德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说:
“啊,耶稣,耶稣!啊,耶稣!……”
这番景象使斯比荷夫的武装仆从大为感动,都用矛敲着盾牌。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足以表达复仇的愿望。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围裙擦眼睛,或者把自己的头完全盖没,一面用虔诚而悲伤的声音喊道:“倒运啊。惨啊!惨啊!你快乐了,我们却是伤心。死神把你变成一架骷髅了。惨啊!惨啊!”
有些女人仰起头,闭着眼号哭道:“你是不满意我们么,小花儿?你搬下你父亲在这里悲痛,自己却到天堂去安息了。惨啊!惨啊!”最后,还有些女人祈求她可怜可怜她父亲和丈夫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声音既像歌唱,又像哀悼,因为纯朴的人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悲伤。
可是尤仑德挣脱了兹皮希科的拥抱,把拐杖伸在面前,表示要到达奴莎跟前去。托里玛和兹皮希科扶着他走到担架跟前。他跪在尸体前面,用手摸摸她的前额,又摸摸她交叉的双手,点了好几次头。仿佛他要让人们知道,这正是他亲生女儿达奴莎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尸体,是他亲生骨肉的尸体。接着他用一只手抱住了她,又向上举起另一条断臂。大家都明白这是他对天主的默默申诉,这比一切悲伤的言辞的申诉都更明显。兹皮希科一时抑制不住悲伤,几乎失去了知觉,默默跪在另一边,像一尊石像。四周寂然无声,连田野里蚱蜢的唧唧声和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楚。
最后,卡列勃神甫用圣水洒在达奴莎、兹皮希科和尤仑德脸上,唱起《安魂曲》来。唱完之后,他用一种似乎是预言的声调高声祈祷;祈求那个无辜孩子的殉难会成为伤天害理的罪恶之杯中最后的一滴,祈求天主的审判、报应、惩罚和判罪的日子到来。
然后大家向着斯比荷夫走去;尸体并不是放在马车上,而是放在饰着鲜花的担架上,走在行列前面。钟声不断鸣响,仿佛召唤人们都到小教堂去。他们一路唱歌,走在大草场上,沐浴着金黄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这个死者确实是在领着他们走向永恒的光辉境界。
到达斯比荷夫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畜群已经从田野里回来。小教堂里的火把和新点的蜡烛,照耀通明。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根据卡列勃神甫的命令,七个年轻小姐跪在尸体旁边,通宵念诵连祷。兹皮希科也守着灵;在做晨祷的时候,亲自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是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夜里用一棵像树干做成的,棺盖上还嵌了一片金色的琥珀。
尤仑德当时不在场,因为他突然发生了意外变故。他一回到家里,双腿就疯瘫了,等他们把他安顿上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失却知觉。卡列勃神甫拚命使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结果都是白费气力;尤仑德既听不见,也听不懂,只是朝天躺在那里,眼皮扬起,容光焕发,神情快乐,嘴唇时时翕动着,仿佛在同谁谈话似的。神甫和托里玛都明白他是在天堂同已死的女儿谈话,向她微笑。他们也明白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灵魂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永恒的幸福;但在这方面他们都猜错了,因为尤仑德这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兹皮希科带着玛茨科的赎身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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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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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奴莎死后,兹皮希科没有上过床,像一个麻木了的人一样。最初几天,情形还不太坏。他走来走去,谈谈他去世的爱妻,看看尤仑德,在他床边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关于玛茨科被俘的种种问题,他们两人商定派托里玛到普鲁士和玛尔堡去打听玛茨科的下落,并根据玛茨科与安诺德·封·培顿两兄弟订的协定,如数付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赎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够偿付赎身金的财富,这都是尤仑德的积蓄或战利品。神甫认为,十字军骑士团只要肯接受这笔赎身金,就会毫不费事地释放老骑士,而且也不会坚持要兹皮希科亲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准备动身的托里玛说,“请求公爵给你出一张保护证书,否则,你第一个遇到的‘康姆透’就会抢掉你的钱,甚至还要吊死你。”
“嗨!我当然了解他们,”老托里玛回答,“甚至持有保护证书的行人也会遭到他们抢劫的。”
老头儿走了以后,神甫后悔没有让兹皮希科本人去。其实他当时不敢打发兹皮希科去,是因为顾虑兹皮希科正在伤心,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或者说,怕他会凭着一时的气愤,触怒了十字军骑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兹皮希科刚刚经历了从高茨韦堆到斯比荷夫这样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长途跋涉,又是新近丧偶、要他立即离开他心爱人儿的灵柩,对他说来是很困难的。考虑了这一切之后,他怜悯起兹皮希科来了,何况他的健康愈来愈坏。在达奴莎生前,他一直过着极其紧张的生活,体力消耗极大。跑过许多地方,作过多次决斗,为了救自己的爱人,走遍了渺无人烟的丛林。这一切都突然结束了,仿佛有人用剑把它一劈为两,留下的只是这样一团记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已成过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着消逝了。心爱的人儿已经死亡,什么也没有了。每一个人对于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个人对于未来总有个目的和计划。但是兹皮希科就不是这样,未来可说跟他毫无关系。他对于未来的想法正同雅金卡离开斯比荷夫时的想法相似,当时她说:“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这种忧伤和雅金卡的忧伤比起来,是无可限量的。空虚和痛苦愈发增长了他对达奴莎的哀思。这种哀思笼罩了他,压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缩到没有容纳任何别的情绪的余地。于是他脑子里只有忧伤;他让忧伤在心里滋长。他感觉不到别的事物,缄默寡言,陷入一种半睡眠状态,不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任何情况。他身心的全部机能,他惯常的那种敏捷和进取的精神,都处于涣散状态。他的容貌和动作看上去都像个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度过,就是在阳台上沐浴正午的阳光打发光阴。他常常陷入深思,连旁人的问话都不答理。一向爱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他怕兹皮希科会像一块铁似的被腐蚀净尽;他忧愁地寻思,要是让兹皮希科亲自带着赎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走一遭也许反而是个上策。他向村里教堂的一个下级职员说:(因为也没有个人可以和他谈谈心)“必须找一些难对付的事让他去干,否则他会愁死了。”那个职员审慎地附和了这个意见,并且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头,梗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相反,几个礼拜之后,德·劳许先生出人意外地来到了。兹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颤,因为这使他突然想起时母德的远征和救达奴莎的事来了。德·劳许却一点也不企图回避这些苦痛的回忆。他一听到兹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兹皮希科到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去祈祷。他也不断地谈到她,而且因为自己是一个游唱诗人,还编了一支关于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门旁,一面弹着琵琶,一面唱着,唱得那么哀怨动人,使得兹皮希科尽管听不懂歌词,一听到那调子,也痛哭起来。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叹,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来时,人们看到他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和悲伤,比先前有生气些了。他对德·劳许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并且为此感谢他。他问对方怎样会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
德·劳许通过卡列勃神甫回答兹皮希科,说他在卢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监里遇到了托里玛,达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玛告诉他的。他到斯比荷夫来是以俘虏身份来听从兹皮希科发落。
兹皮希科和神甫听到托里玛被囚禁的消息大为震动。他们知道金钱一旦给十字军骑士抢到手,想要从他们的喉咙里挖出来,那是世界上顶困难的事了。碰到这种情况,势必就要再带一笔赎金重新到那里去一趟。
“真糟!”兹皮希科喊道。一可怜我那叔叔等在那里,还当作我忘了他呢!我现在必须火速去看他。”
他转向德·劳许先生,说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您晓得他落在十字军骑士的手里了吗?”
“我知道,”德·劳许回答,“因为我在玛尔堡已经看见过他,因此才赶到这里来。”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开始埋怨起来了。
“我们办事办得不好,”他说,“这一阵子大家都昏了头脑。托里玛这样失策,倒是使我吃惊的。他为什么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张保护证书呢?居然一个向导都没有,就去自投罗网!”
德·劳许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耸耸肩膀。
“保护证书也不在他们眼里!普洛茨克公爵还不是像你们这位一样,吃了他们多少苦头。边界上不断有战斗和袭击。每个‘康姆透’,嗨,每个执政官都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说到抢劫,那他们是一个胜似一个。”
“说来说去,托里玛总应该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在边界附近的路上就给绑走了。他要是不跟他们说明是送钱到卢波伐的‘康姆透’那里去的话,他们早就把他干掉了。幸亏钱救了他的命。现在那个‘康姆透’会提出证明说这是托里玛自己说的。”
“我叔叔玛茨科怎样?他好么?他在那里没有生命危险么?”兹皮希科问。
“他很好,”德·劳许回答。“那里的人都怀恨威托特‘国王’和帮助时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贪图那笔赎金,老骑士也一定早被杀头了。封·培顿两兄弟之所以保护他,也是为了这个。何况我自己与此也有点牵连。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法兰德斯、杰尔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骑士都会起来反对他们……尤其是,我同格尔得尔斯伯爵有亲属关系。”
“那您为什么说您的脑袋也有危险呢?”兹皮希科Сhā进来说。
“因为我是您的俘虏。我在玛尔堡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斫了波格丹涅茨这个老骑士的脑袋,那个青年骑士就会斫我的脑袋。’”
“我决不斫您的脑袋,我敢对天发誓!”
“我知道您不会斫我的脑袋,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唯恐您会这样;因此直到如今,玛茨科还平平安安地待在他们那里。他们告诉我说,您也是一个俘虏,说他们凭您的骑士誓言释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来见您。我回答他们说,您俘虏我的时候,您当时是个自由人。我这就来了!只要我在您手里,他们就不会伤害您,也不会伤害玛茨科。您把赎金付给封·培顿,但是您可以向他们要求付两倍三倍的赎金来赎我。他们是非付不可的。我这样说,并不意味我比你们身价高。不是这样;我痛恨他们的贪得无厌,我要惩罚惩罚他们。我一直没有识透他们,现在我已经厌恶透了他们和他们的那番殷勤。我要到圣地去寻找骑士的冒险生活。我不愿再为他们效劳了。”
“或者就留在我们这里吧,阁下,”卡列勃神甫说,“我想,您也只能这么办了;即使他们送赎金来,我们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们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带来了一队相当可观的仆从和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边的财物尽够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劳许所说的话向兹皮希科重新说了一遍;这种事,如果是玛茨科,那一定是认为非常重要的,可是兹皮希科因为年纪轻,不在乎财富,答道:
“凭我的荣誉起誓!不能照您说的办。您一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无论怎样决不会收您的赎金。”
他们彼此拥抱了;他们觉得一种新的友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德·劳许微笑了一下,说道:
“好吧,这事不能让日耳曼人知道,否则对玛茨科是不利的。他们反正得赎取我,不然他们怕我到各国朝廷和骑士中间去宣扬这件事,说他们殷勤地邀请一个骑士来作客,客人一旦被俘虏了,他们马上就不管了。骑士团目前正非常需要招引客人,因为他们怕威托特,更怕波兰人和波兰国王。”
“那就照您说的办吧,”兹皮希科说。“您就留在这里,或是留在玛佐夫舍境内您喜欢的任何地方,但是我要到玛尔堡去营救我的叔父,我一定要在他们面前坚持执行我对你的权利。”
“凭圣杰西的名义!您这么办吧,”德·劳许喊道。“但是我先把情况告诉您:玛尔堡那边的人说,波兰国王就要到普洛茨克来了,并且要在普洛茨克或者邻近边境的什么地方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十字军骑士团真巴不得有这次会见,因为他们想弄清楚,一旦他们在时母德向威托特公开宣战,国王是否会帮助威托特。哈!骑士团像毒蛇一样阴险,但在威托特身上,他们却是碰到好对手了。骑士团很怕他,因为从来摸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时母德给了我们,’他们在神甫会中说,‘但是他永远用一把剑架在我们脖子上。只要他说一句话,对母德就会背叛我们。’实际就是如此。不论怎样我一定要到他朝廷里去访问访问。也许会有机会在那里参加比武。此外我还听说,那里的女人都像天使一般美丽。”
“阁下,您刚才是说波兰国王到普洛茨克来么?”卡列勃神甫向德·劳许问道。
“不错!让兹皮希科去投奔那个朝廷吧。大团长正想博得国王的好感。您也很清楚,在必要的时候,谁也比不上十字军骑士团谦卑。让兹皮希科去参加国王的侍从队,去为他自己的利益提出要求吧。让他到处去宣扬骑士团的恶行吧。否则他们就会当着国王和克拉科夫的骑士们的面乖乖地听大团长的话了,克拉科夫的骑士誉满天下;走遍骑士界,他们的评判哪儿行不通!”
“这倒是个妙主意。凭十字架起誓!真妙!”卡列勃神甫喊道。
“是啊!”德·劳许断言道,“而且办法有的是。我在玛尔堡听说要举行宴会和比武,因为外国客人们都坚决要在比武场上向波兰骑士挑战。天啊,亚拉网的约翰也要到那里去呢;他是天主教国家中最最英勇的骑士。你们不知道吗?据说,他从亚拉网送铁手套来向你们的查维夏挑战,要让各国朝廷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骑士是他的对手。”
德·劳许一来,兹皮希科见了他的容貌,听了他的言谈,立即从痛苦麻木中苏醒过来,这个年轻的骑士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消息。他知道亚拉网的约翰。做骑士的,本来就应该知道和记得一切最著名的骑士的姓名;况且亚拉冈的贵族,特别是约翰的名声,早已传遍全世界。在比武场上没有一个能同他匹敌的骑士。摩尔人一看见他的甲胄,拔腿就跑。大家都公认他是天主教国家里的第一号骑士。
因此兹皮希科一听到这消息,他那好战的骑士灵魂又苏醒过来,他急切地问德·劳许:
“他向却尔尼(黑的)·查维夏挑了战么?”
“大约在一年以前,约翰送了他的铁手套来,查维夏也把自己的送了过去。”
“那末亚拉同的约翰就一定会来了。”
“我不敢断定,但是传闻都是那么说。十字军骑士团早就邀请他了。”
“愿天主许可!我真想能看到这么一场决斗!”
“愿天主许可!”德回劳许说。“即使查维夏被打败了(这是很可能的),不论对他,嗳,还是对你们整个国家,都是莫大的光荣,就因为亚拉冈的约翰向他挑过战。”
“我们等着瞧吧!”兹皮希科说。“我但愿这场决斗会实现。”
“我也这样希望。”
可是他们的愿望当时并没有实现,因为旧的编年史家们告诉我们说,查维夏同著名的亚拉冈的约翰交战是在十五年之后,在潘比南,当着齐格门皇帝、教皇本尼狄格特第十三、亚拉同国王和无数公爵以及红衣主教的面举行的。加波夫的查维夏·却尔尼用他的矛一下子就把亚拉冈的约翰从马上戳了下来,就此获得胜利。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当时也很高兴;他们认为即使亚拉同的约翰不能在约定的时候亲自到来,他们也看得到骑士界的盛举,因为波兰有不少骑士并不比查维夏逊色;而且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总可以找到从法兰西、英格兰、勃艮第和意大利来的第一流剑术家,他们总是愿意同任何人比武的。
“听着,”兹皮希科向德·劳许说,“我叔叔不在,我很难过,一定要赶快去赎他出来。因此明天一早我就上普洛茨克去。但您干吗要留在此地呢?您不是在这里作俘虏的,同我一起去吧,您也可以看到国王和他的朝廷。”
“我正想向您请求这件事呢,”德·劳许回答。“我老早就想看看你们的骑士了,我也曾听说,朝廷里的宫女们都像天仙一般美丽,而不是尘世的凡人。”
“您刚才提到威托特的朝廷时,已经说过这话了,”兹皮希科指出道。
。。
第三十章
《
兹皮希科向来说做就做,决不迟延,现在他决定要为他叔父采取行动了。第二天早晨,他和德·劳许动身到普洛茨克去。沿边界的路上,由于盗匪很多,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总是不安全的。盗匪都受到十字军骑士团的保护和支持,亚该老国王为此向十字军骑士团提出过严重抗议。尽管这些控诉得到罗马的支持,尽管法律上明白规定了惩戒办法和严格措施,邻近的“康姆透”还是常常纵容他们的士兵们加入匪帮,以实际行动保护那些落在波兰人手中的盗匪,而且不仅在骑士团所属的村子里,还在自己的城堡里庇护那些带来了掠夺品和俘虏的盗匪。
因此往往有许多旅客和边界居民落在这些杀人犯的手里。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子女都被绑架了去勒索赎金。但是这两个年轻骑士却不怕盗匪的袭击,因为他们除了马夫,还带着几十个徒步的和骑马的武装仆从。于是他们平安无事地到达了普洛茨克。在大约离城一英里远的地方,他们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们是在客店里遇见这人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托里玛,比他们早一天到普洛茨克。事情是这样的:十字军骑士团在卢波伐的执政官一听说托里玛带的赎金在勃洛特涅茨附近给拿走的时候,托里玛曾经把一部分赎金隐藏了起来,便立即把托里玛老头押回勃洛特涅茨城堡,并且下令叫当地的“康姆透”强迫他指出藏钱的地方。托里玛便利用这个机会逃出来了。这两位骑士听到他这么容易就逃了出来,表示诧异,老头儿就向他们解释道:
“这都是因为他们贪心不足的缘故。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不肯多派卫队监视我,因为他想瞒住那笔钱,不让大家知道。也许是他们已经同卢波伐的执政官商量过要平分这笔钱,又怕事情一泄露出去,那就得把很大一部分款子送到玛尔堡去,甚至整笔款项都得交给那两个来自培顿的骑士。因此那‘康姆透’只派了两个人护送我,一个是准备在过德尔维茨河的时候同我一起摇船的士兵,另外一个是个什么录事。他们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您知道,那里离边界很近。他们给了我一支橡木桨……嗯——蒙天主的恩惠……我这就到了普洛茨克了。”
“我知道了!那两个人永远回不去了吧?”兹皮希科喊道。
托里玛听了兹皮希科的话,严峻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
“既然德尔维茨河是流入维斯杜拉河去的,他们又怎么能逆流回去呢?十字军骑士团只有在托纶涅也许会找到他们!”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又向兹皮希科找补道:
“卢波伐的‘康姆透’抢走了我一部分钱。但在日耳曼人袭击我的时候藏起来的那部分钱被我拿回来了;我已经交给您的侍从去保管。他住在公爵的城堡里。留在他那里比我带在客店里更安全。”
“那末我的侍从在普洛茨克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兹皮希科很惊奇地问。
“齐格菲里特自杀之后,他曾同那位在斯比荷夫住过的小姐一起到这里来过。她现在是这里公爵夫人的宫女了。他昨天这么告诉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在斯比荷夫的时候,为了达奴莎的逝世而悲不自胜,晕晕糊糊,什么都没有过问,所以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他才记起,当初曾打发捷克人先带齐格菲里特走。一想到这情景,心里就充满了痛苦和愤恨。
“不错!”他说:“但是那个同他在一起的刽子手在哪里呢?”
“难道卡列勃神甫没有告诉您,齐格菲里特自己吊死了么?爵爷,您一定打他的坟墓旁边走过哩。”
沉默了一会儿。
“侍从告诉我,”托里玛继续说,“他正要上您这儿来,本当早就来了,哪里知道那位小姐从斯比荷夫来了之后就病了,他不得不照料她。”
兹皮希科刚摆脱悲哀的回忆,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似的,问道:
“哪一个小姐?”
“就是那位小姐,”老头儿答道。“您的姊妹,要不就是亲戚,她扮成一个侍从,同玛茨科骑士一起到斯比荷夫来的;是她发现了我们的老爵爷,当时他正一路瞎走瞎摸呢。要不是她,无论玛茨科,无论您的侍从都认不出他来的。我们的爵爷从此以后就非常爱她;我们的爵爷很看重她,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除了卡列勃神甫,只有她才懂得他的心意。”
这个年轻的骑士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卡列勃神甫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小姐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女亲戚。”
“他之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您那时候十分悲痛,一点也不关心天主的世界了。”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他们管她叫雅金卡。”
兹皮希科觉得仿佛是一场春梦。他想都没有想到雅金卡会从那么远的兹戈萃里崔赶到斯比荷夫来。她究竟为什么来呢?他知道这位小姐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很喜欢他,但是他当时就告诉了她,他结过婚了。因此他不能相信玛茨科把她带到斯比荷夫来,是存心要让她嫁给他的。何况玛茨科和捷克人都没有向他提到过雅金卡。这一切兹皮希科感到非常奇怪,完全不可理解。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接二连三地向托里玛提出问题,要他把这件难以置信的消息再说一遍。
可是托里玛在这件事上实在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立即到城堡去找寻那个侍从,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同他一起回来了。捷克人快活地向他的少主人施了礼,同时也很忧郁,因为他知道了斯比荷夫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兹皮希科也很高兴,从心底里觉得这捷克人的一颗忠诚友爱的心,正是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所最需要的。一谈起达奴莎的去世,他就热泪滂沦。他向这个捷克人畅抒衷曲,如同兄弟一般。他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讲完了这一段悲哀的经过,就请德·劳许先生唱一唱他为死者所编的那支哀歌。德·劳许站在敞开的窗户旁,两眼望着星星,和着七弦琴唱起来了。
这终于大大减轻了他的悲痛,他们就各各谈起在普洛茨克要办的事情了。
“我是路过这里到玛尔堡去的;你总知道我叔叔被俘的事吧,我是去赎他的。”
“我知道,”捷克人回答,“您做得对,爵爷。我本来自己想骑马赶到斯比荷夫去劝您到普洛茨克走一趟的。国王就要在拉仲扎同大团长谈判了。必须记住:在国王面前,十字军骑士不会显得傲慢元礼的,反而会装得像天主教徒那样正直。瞩
“刚才托里玛告诉我,你本来想上我这里来,只是雅金卡的病把你耽搁了。我也听说是玛茨科叔叔带了她一起来的,她还到斯比荷夫去过。我听了觉得非常奇怪。你说,玛茨科叔叔为了什么原因要带她一起来?”
“原因很多。您的叔父不愿意让她无依无靠地留在兹戈萃里崔,怕维尔克和契当来侵犯兹戈萃里崔、欺负小姐。小姐不在那里,一切反而会安全。因为您知道,在波兰一个贵族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娶到一位姑娘,那他就会用武力抢她,但是谁都不敢去碰小孤儿,因为这种罪行是要受到刽子手的剑的惩罚的,而比剑更坏的是名誉扫地。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性质的理由。修道院长死了,把他的财产都留给了小姐。这份产业是由这里的主教照管的。因此玛茨科骑士把小姐带到普洛茨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又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呢?”
“他带她到那里去,是因为当时主教和公爵夫妇都不在普洛茨克,他又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把她留下。幸亏还是他带了她一起去。若不是小姐,我们同老爵爷就会错过了尤仑德老骑士,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老乞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算数。当时由于她怜悯他,我们这才发现这个老乞丐是谁。这完全是天主的意旨通过她的善心而表达出来。”
于是捷克人叙述了后来尤仑德如何没有雅金卡就不行;他如何爱她和为她祝福,这些事情虽然兹皮希科已经听托里玛说过了,仍旧听得很感动,并且感激雅金卡。
“愿天主赐她健康!”他最后说。“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向我谈起过她。”
捷克人有些为难了;为了要多思考一下该怎么回答,他反问道:
“您指的是在什么地方,阁下?”
“就是在时母德,我们同斯寇伏罗在一起的时候。”
“难道我们没有讲起过这件事么?千真万确,我觉得好像讲起过的,只怕您当时心里尽在想别的事吧。”
“你曾说起过尤仑德回来了,但是你根本没有提起过雅金卡。”
“啊,不会是您一时记不起吧?天主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玛茨科骑士以为我告诉过您,我却以为他告诉过您,就这样造成阴错阳差。不过,当时我们无论告诉您什么,阁下,那都是白费。这也不奇怪。现在情形就两样了。幸而小姐本人在这里,因为她能够帮助帮助玛茨科骑士。”
“她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这里的公爵夫人非常喜欢她,只要她向公爵夫人去求求情。十字军骑士不会不答应她的要求的,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她是王族出身;第二,她是骑士团的好朋友。您也许听说过,斯基尔盖罗公爵(他也是国王的亲兄弟)目前反对威托特公爵,他逃亡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想叫他们帮助他登上威托特的王位。国王对于公爵夫人可说是言听计从,因而十字军骑士团希望她去影响国王。支持斯基尔盖罗反对威托特。愿他们人地狱!他们懂得,只要推翻了威托特,骑士团就无所畏惧了!因此骑士团的使节从早到晚都匍匐在公爵夫人脚下,揣测她一切的愿望。”
“雅金卡很爱玛茨科叔叔,”兹皮希科说,“我相信她一定会为他求情的。”
“这是一定的!爵爷,我们还是现在就到城堡去,去同她商量商量,该怎样说,该说些什么吧。”
“德·劳许和我自己都打算到城堡去一趟,”兹皮希科回答,“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们只消去梳理一下头发,穿戴得体面一点就去。”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了守丧,我本来想把头发剪掉,可又忘了剪。”
“还是不剪的好!”捷克人说。他去叫奴仆了,一会儿带他们一起来了,两位年轻的骑士就打扮起来,准备参加城堡的夜宴。他继续把国王和公爵朝廷上的种种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十字军骑士企图陷害威托特公爵,”他说,“他们知道,只要他一天活着,统治着时母德,受到国王权力的保护,他们就一天不会得到安宁。说实在的,他们只怕他一个人!嗨!他们四处在暗中陷害他,像鼹鼠似地挖他的墙脚。已经煽动了这里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反对他;在他们的诡计之下,雅奴希公爵也不大赞成他了,起因就是威士纳。”
“那末雅奴希公爵和安娜公爵夫人也都在这里么?那我们可以碰到不少熟人啦。”
“当然!他们两位都在这里,”捷克人口答,“他们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同十字军骑士团打交道哩,打算当着国王的面,向十字军骑士团的大团长指控骑士团许多暴行。”
“国王站在哪一边呢?他真的会同十字军骑士团和解么?真的不会拔出剑来对付他们么?”
“国王不喜欢十字军骑士团。据说他早说过要同他们作战了……至于威托特公爵,国王宁愿要他,而不喜欢他自己的兄弟斯基尔盖罗,因为斯基尔盖罗是个放纵的酒鬼。……因此,国王周围的骑士们都说,国王决不会反对威托特,并且不会向十字军骑士团保证不帮助他。这是最可能的,因为这里的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这几大常常去谒见国上,而她显得很沮丧。”
“查维夏·却尔尼也在这里么?”
“他不在这里;但是已经到这里的人也就够瞧的了,要是动起武来,准把日耳曼人打得鸡飞狗跳!”
“我决不可怜他们。”大约过了念几遍“主祷文”的工夫,两位骑士就打扮得衣冠楚楚,到城堡去了。那天的晚宴不是设在公爵的宫殿中,而是设在雅高茨的安特尔萃伊的宽大的庄园里,他是本城的执政官,庄园坐落在城堡的城墙附近,在大塔楼旁边。那天晚上天气很热,为了免得客人们拥挤不舒服,执政官命令把桌子放在庭院里,院里铺着大理石,大理石之间长着花揪树和水松。燃烧着的沥青桶照得满院辉煌,射出明亮的黄光,但是月亮却更明亮,它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里,在一片繁星之间,像一只骑士的银盾。王室的贵客和公爵们都还没有到来。兹皮希科认得他们许多人,特别是雅奴希公爵朝廷中的那些人。在克拉科夫的那些老相识之中,他看到的有科齐格罗维的克尔丛,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以及培契夫的波瓦拉。一看到波瓦拉,兹皮希科特别高兴,因为他记起了这位著名的骑士过去在克拉科夫对他多么热心。可是这些克拉科夫的骑士他一个也不能接近,因为本地的骑士把他们团团围住了,纷纷打听克拉科夫的状况、打听宫廷的娱乐和有关战争的种种方面,他们鉴赏着骑士们的华丽服饰,鉴赏着他们美丽的、奇妙地扑着粉的鬈发(这使他们的年龄显得大了),玛朱尔人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优雅和体面的榜样。
但是这时候塔契夫的波瓦拉看到兹皮希科了;他从玛朱尔人中间挤了过来,走到他跟前。
“我认识您,年轻人,”他说,一面紧握着他的手。“您好么,什么时候来的?了不得!我看出您已经束着骑士腰带和戴着踢马刺了。多少人盼着这两样东西要一直盼到老,您却似乎理所应当地在为圣杰西效劳了。”
“天主赐您鸿运,高贵的骑士,”兹皮希科回答。“即使我把最有名的日耳曼人打下马来,也比不上看见您身体健康那么快乐。”
“我也很高兴看见您。您的父亲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叔父。十字军骑士把他俘虏去了,我正要去赎他。”
“还有那个把面纱罩在您脸上的小宫女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泪水盈眶的眼睛,朝天望着。塔契夫的爵爷看到他流泪,说道:
“悲惨的命运……真正是悲惨的命运!我们坐到花揪衬底下的板凳上去,把您的悲哀的经历说给我听听吧。”
他把年轻的骑士领到庭院角落里,并排坐了下来,兹皮希科就把尤仑德的不幸,达奴莎被绑走,他自己找寻她的经过,以及如何救了她、她又如何死了的种种情形,都告诉了波瓦拉。波瓦拉听得十分出神。他一会儿惊异不置,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含着怜悯,这些情绪此起彼伏,一一流露在脸上。最后兹皮希科讲完了,他说:
“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国王,我们的君主。而且他就要向大团长提出克列特科瓦的雅锡克事件,要求严厉惩罚那些绑走他的人。十字军骑士所以要绑走他,是因为他富有,想勒索赎金。在他们看来,即使伤害一个无辜的婴孩,也算不了一回事。”
他想了一下,又说:“那帮强盗真是贪得无厌,比土耳其人和鞑靼人还要坏。他们心里实在害怕我们和国王,然而他们还是禁不住要掠夺和谋杀。他们袭击村庄,屠杀农民,淹死渔夫,像狼似的劫走小孩。如果他们不害怕的话,还不知道会搞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大团长发信给外国朝廷攻击国王,却在国王面前奉承巴结,他比别人更知道我们的力量强。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我一定去告拆国王,”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血液本来就像壶水似的沸腾了。您放心,使您受害的那些人,决计逃不掉可怕的惩罚。”
“可是那些人现在都死了,”兹皮希科说。
波瓦拉亲切地望着他。
“真有您的!看来,没有人逃得过您的手。只有一个里赫顿斯坦,您还没有报答他。但是我知道您办不到。我们在克拉科夫也曾起誓要同他拚,但是要实现我们的誓言,可能需要等到战争爆发,天主保佑!因为他没有大团长的准许是不能接受我们的挑战的。而大团长信赖他的智谋;总是派他出使外国朝廷;因此大团长不会允许他决斗。”
“我必须先赎出我的叔父来。”
“是的……我打听过里赫顿斯坦。他不在这里,也不会到拉仲扎去;大团长派他向英格兰国王请求弓箭手去了。至于您的叔父,您可不必担心。只要国王或者这里的公爵夫人说一句话,大团长就不会在赎金问题上讨价还价了。”
“况且我有一个重要的俘虏,一位骑士,叫做德·劳许,他很有钱,很有声名,在他们那里也很有势力。德·劳许骑士乐于向您施礼,和您结识;说起崇拜著名的骑士,谁都比不上他。”
他向德·劳许招招手,德·劳许已经得知同兹皮希科谈话的这个人是谁,就急忙走上前来,脸涨得排红,因为他心里非常想认识像波瓦拉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
当兹皮希科把他介绍给波瓦拉的时候,这位文雅的杰尔特里骑士非常潇洒地鞠了一躬,说道:
“同您握手是一种很大的光荣,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光荣,那无非是能在战争中同您战斗,或在比武场上向您挑战。”
塔契夫的这位非凡的骑士笑了;他在身材矮小的德·劳许面前显得像一座大山。他答道:
“我很高兴同您在愉快的比武场上会面,天主保佑我们不在别种场合会面。”
德·劳许迟疑了一会,然后带着一种羞怯的神情答道:
“高贵的骑士,如果您高兴的话,只要您声明一下,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和最有德行的夫人……那么我将非常荣幸……来进行驳斥,并且向您……”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直望着波瓦拉的眼睛,以钦佩甚至赞赏的神情,同时又是敏锐而细心地估量着这个人的体力。
但是波瓦拉,或者因为他知道要打倒对方十分容易,简直像是用两个手指捏碎一个胡桃,或者是因为他的秉性极其和善幽默,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瞧!我曾经选择勃夏第的公爵夫人作为我心目中的情人。那时候她比我大十岁。如果您,骑士,愿意声称我的公爵夫人不比您的情人阿格尼斯卡老的话,那我们就必须跨上我们的战马了……”
德·劳许听了这话,惊奇地向着塔契夫的爵爷望了一会儿。于是他脸上的肉抖动起来;最后他也纵情大笑,这当儿波瓦拉却弯下身子,一把抱住德·劳许,突然把他举了起来,像摇一个婴孩那么轻易地把他摇来摇去。
“和平!和平!”他说,“正如克罗辟特罗主教说的那样:……您成功了,骑士,凭天主发誓,我们不必为了任何女人而决斗啦!”
然后他把他搂在怀里,放在地上。就在这时,庭院的大门口号角响了,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公爵同他的妻子进来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比雅奴希公爵先到了,”波瓦拉向兹皮希科说,“虽然宴会是在执政官家里举行,但在普洛茨克,他们总是东道主。同找一起去见公爵夫人吧,您在克拉科夫就认得她了,她当时曾为您向国王求过情。”
他挽了兹皮希科的手,领他穿过庭院。走在公爵和公爵夫人后面的是这个朝廷的宫廷侍从和宫女。
因为要觐见国王,全体扈从队都装扮得很漂亮,使得整个院落光辉灿烂,有如百花齐放。
兹皮希科和波瓦拉一起走着,兹皮希科老远就望着那些人的脸,想要寻找什么熟人,但他突然惊奇地站住了。
在公爵夫人身边,他确实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段和熟悉的脸庞,只是显得那么端庄,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弄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雅金卡呢,还是哪一位公爵的女儿?”
一点不错,那就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当他们的目光磁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交织着友爱和怜悯,接着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低下头来站在那里,乌黑的头发上扎了一根金色的头带,亭亭玉立,富丽堂皇到极点,看上去不仅像一位郡主,简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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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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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皮希科向普洛茨克的公爵夫人请过安,表示愿意忠诚地为她效劳;但是公爵夫人起初竟认不出这个年轻的骑士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兹皮希科报了姓名之后,她才向他说:
“啊,我还当您是国王的侍从呢。原来您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可不是!您的叔父,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曾经做过我们的客人,我记得当他把您的悲哀的遭遇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泪如泉涌。
“您找到了您的夫人了么?她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最仁慈的夫人……”
“啊,耶稣!别告诉我这种消息,我非常伤心,要哭出来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她一定到了天堂,而您还年轻。伟大的天主!可怜那个小人儿已经过世了——每个女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不过天堂里对每件事都可以给予补偿的;您会在那里找到她的!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同您一起来了么?”
“没有,他现在成了十字军骑士手中的俘虏了,我正要去赎他。”
“啊,他也运气不好。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个有智谋的人。您打算怎样赎他呢?您以后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吗?我很高兴您来作我的客人。我坦白告诉您,他非常聪明,正像您非常豪爽一样。”
“仁慈的夫人,我是专诚来恳求您为我叔叔求情的。”
“好吧,那末明天早晨在我们去打猎之前来吧。那时候我有空……”
这时候号角声和鼓声宣告玛佐夫舍的雅奴希公爵夫妇驾到,把她的话打断了。普洛茨克的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正站在靠门口很近的地方,因而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立即看见了这个年轻的骑士,就走到他跟前来,没有注意主人——执政官的鞠躬。
一看见安娜·达奴大,兹皮希科的心又碎了。他跪在她面前,默默地抱住了她的双膝。她俯身向着他,双手柔和地摩着他的鬓角,泪水不断地掉在他金色的头发上,就像一个母亲为她亲生儿子的不幸而哭泣似的。宫廷侍从们和客人们大为惊奇的是,她竟哭了很久,一声声喊着“哦,耶稣,慈悲的耶稣!”然后扶起兹皮希科,说道:
“我为她痛哭,为我自己的亲爱的达奴斯卡痛哭;也为你痛哭。可是天主却注定要叫你的劳力白费,正像现在我们的眼泪也是白流的一样。你把她和她死的情况告诉我吧。我很想听听,即使要谈到午夜,我也不会觉得太长。”
于是她像刚才查维夏那样,把他拉到一边去。那些不认识兹皮希科、也不知道他遭遇的客人就彼此探问起他的不幸遭遇来。因此有一阵子工夫,谈来谈去都是谈的兹皮希科、达奴莎和尤仑德。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节们——弗里德列赫·封·温顿(这个托纶涅的“康姆透”是受命来谒见国王的)和约翰·封·雄菲尔德,奥斯透罗特的‘廉姆透”——也探问起兹皮希科的情况来了。约翰·封·雄菲尔德虽是个日耳曼人,不过出生在西利西亚。他一口波兰话说得很好,一下子就听出了他们在谈什么事。他是从雅奴希公爵的宫廷侍从查皮尔扎的雅斯柯那里听到这件事的始末经过的。
据说大团长本人也在怀疑是邓维尔特和德·劳夫干出这个卑鄙毒辣的勾当的。
但雄菲尔德立即想到这种说法会严重损害骑士团的声誉,会在他们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一如过去落在圣殿骑士团身上的阴影一样,所以他赶紧声明这不过是流言蜚语,并无事实根据,十字军骑士团里没有这种人。
但是站在他旁边的塔契夫的爵爷反驳道:
“那些阻碍立陶宛受洗的人,也会厌恶十字架的。”
“我们的斗篷上都有十字架,”雄菲尔德傲慢地答道。
“但是心里也必须要有十字架,”波瓦拉答道。
这时号角声吹得更响了,国王进来了,后面跟着格涅兹诺的天主教,克拉科夫的主教,普洛茨克的主教,克拉科夫的总督,另外还有许多大臣和宫廷侍从。在宫廷侍从中间有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的盾上饰有太阳纹章,还有年轻的雅蒙脱公爵,国王的侍卫。自从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见过国王以来,国王没有多大的改变。他的双颊仍是又亮又红,还是那样不住地把长头发掠到耳后去,那双眼睛还是不停地闪烁着。兹皮希科觉得唯一的不同是国王更有威仪了,举止更加庄严了,因为他感觉到他的王位比雅德维迦王后逝世时更加稳固了(当时他正要退位,并且不知道是否会再登基),而且仿佛还意识到自己的伟大力量和权力。玛佐夫舍的两位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随侍在他左右。跪在前面的是邀请来的几位日耳曼使者,周围是大臣和宫廷贵族。庭院的围墙被不断的呼喊声、号角声和铜鼓声震得颤动起来。
等到喧嚣声平静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封·温顿才谈起骑士团的事;但国王一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就不耐烦地挥挥了,像平常一样严词厉色地大声说道:
“别说啦!我们到这里是来吃喝作乐的,不是来看您的羊皮纸公文,听您申述你们的权利的。”
可是为了不想叫十字军骑士以为他在对他发怒,他便又温和地笑了笑,补充说:“到了拉仲扎,会有足够的时间同大团长谈骑士团的事。”
然后他向齐叶莫维特公爵说道:
“我们明天到森林里打猎去么?”
那句问话是宣告当天晚上不谈别的事,只谈明天打猎的事;他顶爱打猎,这就是他到玛佐夫舍去的唯一原因,因为在小波兰和大波兰,森林很少,有些地方由于开垦耕地,森林几乎给砍光了。
在场的人都容光焕发,大家都知道,谈起打猎的事来,国王又高兴又仁慈。齐叶莫维特公爵告诉他,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打猎,会打到什么样的野兽。雅奴希公爵打发了一个朝臣到城里去把他的两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找来,这两个人会用号角把野牛从围场里赶出来,还会折断熊骨,公爵想叫他们在国王面前显显身手。
兹皮希科很想走近前去向国王表示敬意,但是人那么拥挤,走不过去。雅蒙脱公爵显然已经忘记了好久以前这位年轻骑士在克拉科夫给他的生硬回答,这时候他愉快地向兹皮希科点点头,眨眨眼,让他知道如何才能走拢去。但是就在这时,一只手碰了一下兹皮希科的手臂,一个忧郁而柔和的声音在他身旁叫道:
“兹皮希科!”
年轻的骑士转过头去,看见雅金卡已经在他面前。由于他一直忙于问候齐叶莫维特公爵和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没有能去接近她。因此雅金卡利用了国王驾到时的一阵忙乱,自己走到他跟前来了。
“兹皮希科,”她又叫了一声,“愿天主和我们至上的圣母安慰您!”
“愿天主报答您的好心!”年轻的骑士回答,他感激地注视着她那双浸着泪水的蓝眼睛。接着两人都默默无语——对他来说,虽然雅金卡在他跟前,就像个和蔼可亲、面带忧愁的姊妹,然而看到她那王后似的姿态,一下子竟不敢跟她说话了,况且她穿上了那么辉煌的宫装,完全跟他以前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所认得的那个雅金卡成了两个人了;可雅金卡呢,还以为他除了这句回答之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攀谈了。
只消看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双方都有点窘。幸好这时庭院里突然骚动起来,国王坐下就宴了。安娜公爵夫人又走到兹皮希科身旁,要他像从前在克拉科夫时一样侍奉她。
因此这年轻的骑士不得不离开雅金卡,等到客人们都就座了,就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上菜换盆、拿水拿酒。他一面忙于侍候,一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时时看雅金卡一眼。雅金卡作为普洛茨克公爵夫人的宫女,坐在夫人旁边,他禁不住赞赏这姑娘的美貌。最近几年来,雅金卡长大了不少。但是她的变化主要不在于身材的增高,而在于她端庄的仪态。这种仪态她过去是根本没有的。以前她总是穿着一件皮外衣,骑着马,在树林里奔驰;头发纠结凌乱,满是树叶,人们还会把她误认为一个村姑哩;可是现在,一眼看上去,她却像是一位出自名门贵胄的小姐。她的仪表沉着从容,一无瑕疵。兹皮希科也发觉她过去那种轻快的神态消失了,但他并不觉得奇怪,认为这是因为她父亲逝世了的缘故。最使他惊奇的是她那端庄的仪态。乍一看来,他觉得她之所以具有这种外表,是因为服饰华丽的缘故。因此不住地看,一会儿看看那扎在她雪白的额角和乌黑的辫子上的头带,垂在背后的两条辫子;一会儿看看那非常合身的天蓝色衣服,那紫色的镶边衬托出了她那优美的身段和Chu女的胸脯;他心里说:“真是一个公主。”于是他断定这种变化不能单单归之于精美的服饰。她现在即使穿着一件普通的皮外衣,他也不敢像以前在兹戈萃里崔那样对她熟不拘礼了。
他也看到许多年轻和年老的骑士们都贪婪地瞟着雅金卡。有一次,他正在为公爵夫人换上一盆菜,突然看到德·劳许在看她,看得心醉神迷,简直像个圣徒模样。兹皮希科看见这情形,就生起气来。这个杰尔特里骑士的行为也逃不了雅奴希公爵夫人的眼睛;她看出这情形,就说:
“你看德·劳许!我相信他又爱上什么人了,因为他完全眼花缭乱了。”
她微微俯向桌上,一面向雅金卡那面看了一眼,说道:
“实在的!一切的小烛光在这样一支火炬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然而兹皮希科之所以被雅金卡吸引住了,是因为她像是他的亲人,像是一个钟爱的姊妹;他觉得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伴侣来分担他的悲哀,找不到一颗像她那样满怀着同情的心;可是那天晚上,他无法和她说话,一则他在侍候公爵夫人,再则在宴会上,一会儿吟唱者唱歌,一会儿又是号手吹出喧闹的乐调,使人无法谈话。两位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都很早就离开了国王的筵席。只有两位公爵和骑士们总是一喝就喝到深夜,不肯退席。雅金卡拿着公爵夫人坐的垫子,犹豫了一会儿也走了,但是到了门口,她又笑了一下,并且向兹皮希科点点头。
直到天快要亮,这两位年轻的骑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才各自带着侍从,回到客店。
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快到客店门口时,德·劳许向他的波玛查侍从说了几句话,这个波玛查人很会讲波兰话,立即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的爵爷想要问您阁下一些事。”
“说吧!”兹皮希科回答。
于是这个波玛查侍从又掉过头去和他的主人谈了一阵,暗笑了一下,说道:
“我的爵爷想问您,刚才宴会开始前您同她交谈的那位小姐是个凡人,还是个天仙,还是个什么圣徒?”
“告诉你的主人,”兹皮希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告诉你的主人,他这话早已经问过我了,叫我听得有点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斯比荷夫告诉过我,他更欢喜美丽的立陶宛姑娘,因此他当时准备上威托特公爵的朝廷去;后来为了同样的原因,他又希望到普洛茨克来;今天刚到普洛茨克,就想为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可现在又看中另外一个人了。他的忠贞和骑士的信用在哪里呢?”
德·劳许通过波玛查人听到了兹皮希科的回答,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发白的夜空看了一眼,就用下面的话回答兹皮希科的责备:
“您说得对。这既无忠贞,也没有骑士的信用。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不配戴骑士的踢马刺。说到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我确实向她起过誓,愿天主允许我继续保持这誓约。但请注意,等我把她在崔尔斯克城堡多么残酷地对待我的经过告诉您,那准会使您愤慨的。”
他又叹息了一声,再一次望着天空,这时东方已在开始发白,他等到波玛查人译完了他的话,又继续说下去: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魔术师敌人,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塔楼里,每年派一条龙来害她,那条龙每年春天就来到崔尔斯克的城墙外边,要伺机劫走她。我一听见这话,就决定同这条龙战斗。啊!请听我讲下去吧。我到了约定的地点,看到一个可怕的、一动也不动的怪物在等着我。我满心喜悦,因为我想,这一场决斗不是我送命,就是那位小姐从那怪物的脏嘴里被救出来,从而使我获得不朽的声名。可是等我走近,用矛向那怪物刺去,您想我看见了什么?原来是一只大草袋,用几只木轮架住,还装上了一条草尾巴,我不但没有赢得声名,反而成了人们的笑柄。结果是我向两个玛佐夫舍骑士挑战,要他们上比武场去比武,他们在决斗中狠狠地接了我一顿。我吃了这个亏,只为的是我崇拜我那个唯一的、超乎一切的心上人。而她就这样对待我。”
波玛查人在翻译这骑士的故事时,为了忍住不笑,便把舌头抵住腮帮,甚至咬着舌尖。换了别的时候,兹皮希科一定会大笑,但是痛苦和悲哀已经使他失却了快活的性格,因此他严肃地答道:
“也许那确实是个玩笑,但并非出于恶意!”
“因此我才宽恕了她,”德·劳许回答。“我已经宽恕了她的最好的证明,就是为了宣扬她的美丽和贞洁,想要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
“不应该向他挑战,”兹皮希科严肃地说。
“我知道挑战就等于死,但我宁可死,却不愿意始终生活在痛苦和哀伤中。”
“可是波瓦拉爵爷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因此您最好明天一早同我一起去找他,跟他言归于好……”
“我非常愿意这样做,因为我喜欢他;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只是明天他要同国王打猎去了。”
“那我们就早些去。国王喜欢狩猎,可他也不反对休息,况且他今天晚上宴会搞得很迟。”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但是扑了个空。捷克人告诉他们说,波瓦拉是在王邸里过夜的。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的失望倒得到了补偿,因为雅奴希公爵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吩咐他们加入他的扈从队,一块儿去打猎。在进入森林的路上,兹皮希科又找到了一个机会同雅蒙脱公爵谈话,公爵告诉了他一些好消息。
“我趁着国王正要去就寝的时候,”他说,“向他提到了您和您在克拉科夫的遭遇。波瓦拉骑士也在场,他把您叔父被十字军骑士俘虏的事告诉了国王,恳求国王过问过问您叔父的事。国王本来对于他们劫走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以及其他暴行非常愤怒,一听这话,更加暴跳如雷,毫不隐讳地说:‘跟他们好话已说尽了,只有动武!动武!’波瓦拉是有意在火上加油。今天早晨,骑士团的使者等在门口的时候,甚至当他们跪下来的时候,国王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啊!现在国王不会答应他们不帮助威托特公爵了,这可叫他们走投无路啦。您放心好了,关于您叔父的问题,国王不会放松对大团长本人施加压力的。”
兹皮希科听了这个消息大为高兴;陪同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到森林里去的雅金卡也同样高兴。后来打猎回来,她一路上竭力设法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大家趁打猎时的方便,成对成对地回来,这一对对的人都不想彼此靠得太近,以便自由自在地谈天。雅金卡早已从捷克人那里知道玛茨科被俘的事。她迫不及待地去恳求了公爵夫人,从她那里拿到了一封给大团长的信;此外,公爵夫人还要求托纶涅的“康姆透”封·温顿,在他向大团长报告普洛茨克会谈情况的信中写明这件事。“康姆透’响公爵夫人津津乐道地说,他已经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要平复国王的怒气,在那件事情上留难是不明智的。”况且这是大团长目前应该尽最大努力来取悦国王的最重要时机,这样他才能万无一失地集中全部力量来对付威托特,对付那个骑士团迄今无法对付的人。
“为了不耽搁时间,我已经办好了一切我办得到的事,”雅金卡最后说道。“国王既然在重大的事情上不拒绝他的姊妹,在这样一件小事情上也一定会使她满足。因此我很有把握。”
“如果打交道的对方不是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兹皮希科回答,“那我只要去把他赎出来就是了。但是同他们打交道,可能会发生像托里玛那样的情形。不但抢去了你的钱,还要逮走你的人;非得有某种势力来保护他不可。”
“我懂得,”雅金卡回答。
“您现在什么事都懂得了,”兹皮希科说道。“只要我活着,我终生都感激您。”
雅金卡用她那双忧愁而美丽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一个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看待,用‘你’字称呼我呢?”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回答。“这种称呼,我现在不大说得出口了。您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而且……好像……有些完全……”
他找不出适当的比喻,还是雅金卡Сhā进来帮了他的忙:
“因为我大了几岁,——而且日耳曼人还在西利西亚害死了我的父亲。”
“可不是!”兹皮希科答道。“愿天主赐给他天国的光荣。”
他们骑着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默默无语,仿佛在倾听黄昏时分的松涛;后来她又问:
“你赎出了玛茨科以后,还预备留在这里么?”
兹皮希科以明显的惊奇神情望着她,因为直到现在,他由于沮丧和悲伤,还没有想到过将来的事。他抬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慈悲的耶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到哪里,悲哀就跟我到哪里。天啊!我真命苦!……我去赎出我的叔父以后,大概要到威托特那里去打十字军骑士,去执行我许下的诺言;也许我会就此死亡!”
这位年轻小姐泪眼汪汪;接着身子微侧,向着兹皮希科低声细气地恳求道:
“别死;不,别死!”
他们又停止说话了,一直走到城墙跟前,兹皮希科才从惊惶不安的思虑中苏醒过来,说道:
“可您……可你——你会留在这里的朝廷里么?”
“不,”她回答,“离开了我的兄弟和兹戈萃里崔,我感到很寂寞。契当和维尔克一定已经结婚了;即使他们没有结婚,我也不怕他们了。”
“愿天主许可玛茨科叔叔会送你到兹戈萃里崔去。他是你的真正的朋友,你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你也别忘了他……”
“我向天主起誓,我一定像他的亲生儿女一样对待他。”说着,禁不住泪水直流,伤心极了。
***
塔契夫的波瓦拉第二天到客店来找兹皮希科,告诉他说:“国王在基督圣体节之后要到拉仲扎去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您已经列入国王的骑士队和我们一起动身。”
兹皮希科听得这个好消息,喜出望外,这不仅是因为他参加了国王的骑士队,可以免受十字军骑士的阴谋诡计的陷害;还因为这件事给了他莫大的荣誉;也因为他现在已经加入这样一些声誉卓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骑士行列了,其中有查维夏·却尔尼,有他的兄弟法鲁列伊,还有克鲁席克,有波瓦拉本人,有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有查皮莫维崔的斯泰赫,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等等。亚该老国王可并没有把这些骑士都带去,他还留了一些人在国内,另有一些则到海外遥远的国家里冒险去了;但他知道有了在场的这些骑士在一起,他即使到玛尔堡去,也不怕十字军骑士团的陷害了,必要时还可以用他们强壮的手臂粉碎那座城墙,从日耳曼人的重重包围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兹皮希科一想到同这样的伙伴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自豪感。因此在开头一阵子,兹皮希科甚至忘了悲哀,紧握着塔契夫的波瓦拉的双手,快活地喊道:
“我的一切都得感谢您,波瓦拉爵爷,感谢您!是的,感谢您!”
“一部分归功于我,”波瓦拉回答,“一部分归功于这里的公爵夫人,不过主要的还得感谢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您必须立即去见他,俯伏在他足下,这样他才不会以为您不识好歹。”
“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我敢向天主发誓!”兹皮希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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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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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在基督圣体节前夕到维斯杜拉河一个岛子上的拉仲扎去同大团长举行会谈,结果很不顺利,并没有取得像两年以后的会谈中所达成的协定。在两年后的那次会谈中,国王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取回了杜勃尔涡省、杜勃尔涡镇和鲍勃罗夫尼克镇,这些地方都是从前被奥波尔希克公爵狡诈地抵押给了十字军骑士团的。亚该老到了那里,提起十字军骑士团在西方各朝廷、甚至在罗马对他所散布的诽谤,大为忿怒,尤其恨他们的狡诈。大团长表示不愿意谈判杜勃尔润的问题,这是他故意做作。他和骑士团的其他高级教士每天对波兰人反复说道:“我们不愿意同您、也不愿意同立陶宛作战,可时母德是我们的;是威托特亲自给了我们的。如果您答应不帮助他,那末对他的战争就可以很快结束;然后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杜勃尔润的问题,那时候我们一定会向您作许多让步。”但是国王的枢密院大臣们都是些目光敏锐、经验丰富、洞悉骑士团欺骗手段的人,不会上当的,“如果你们力量增加了,胆量也就会大起来,”大臣们回答大团长。“你们说你们根本不侵犯立陶宛,可是你们却又要扶植斯基尔盖罗登上维尔诺的王位;天主在上!要知道那是亚该老的王权,只有他才能决定谁接替威托特做立陶宛的大公。因此奉劝您自己检点一下,否则,我们的大国王就要惩罚你们了。”
大团长答道:“如果国王是立陶宛的真正的君主,那就请他命令威托特停止战争,把时母德归还给骑士团,否则,骑士团将不得不攻打威托特最薄弱的地方。”这一场纠缠不清的争论从早上一直继续到晚上,正像一个飘泊者游来荡去,结果仍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国王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任何约束,越来越焦躁,便告诉大团长说,如果时母德人民在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过得很幸福的话,威托特甚至碰都不会碰骑士团一下,因为他怎么找得到借口或理由呢。大团长比较心平气和,也比其他修道骑士们能干,他跟这位实力雄厚的亚该老打交道是全力以赴的,想尽办法要讨他欢喜,毫不理会那些激怒而傲慢的“康姆透”所发出的怨言。他不惜极尽巴结的能事,有时甚至卑躬屈节。不过即使这样卑躬屈节,有时候仍然免不了含有威胁的语气。这种做法毫无收获。有关最重大的事件都谈判破裂了。第二天,他们忙于一些次要的事情。国王严厉攻击骑士团,说他们支持匪帮,越界袭击抢劫,劫走了尤仑德父女和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杀害农民和渔夫。大团长一味否认,百般抵赖,还赌咒发誓说那些事情都是瞒着他干的;又反过来指控说,不仅是威托特,连波兰的骑士也都帮助异教的时母德人来反对十字军骑士团。为了证明这点,并使他的控诉更加有力,他举出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事件。幸而国王已从波瓦拉那里得知波格丹涅茨的两位骑士到时母德去的原由,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驳回了那个控诉,特别是兹皮希科本人正好在场,封·培顿两兄弟也在那里等待机会向波兰骑士挑战比武。
但那也毫无结果。十字军骑士团本来打算,如果谈判成功,就要邀请这位伟大的国王到托纶涅去;为了对他表示尊敬,还要在那里大张筵席,安排公开的比武;但是看到谈判不成功了,双方都很不愉快,很是气愤,因此也就无心作乐了。何况十字军骑士们一大早就排队列阵,显示他们的气力和本领。但是正如快活的雅蒙脱公爵所说的,即使这样,波兰人也比日耳曼人强得多,因为塔契夫的波瓦拉比安诺德·封·培顿气力更大,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使矛的本领胜过任何人,而泰戈维斯科的里斯一跳就跳过马背。
兹皮希科找机会同安诺德·封·培顿谈判赎金问题。德·劳许由于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身份又十分显要,瞧不起安诺德,和他作对,扬g要自己付赎身金。但是兹皮希科认为这件事有关骑士的荣誉,一定要按照原定协议,如数付给,因此即使安诺德想要减少这笔款子的数目·德’劳许也从中凋停,他都不同意。
安诺德·封·培顿是个普通人;他的优点只是双臂具有无限膂力;虽然很贪财,为人却诚实。他没有一般十字军骑士的那种狡猾,这就是他愿意减少赎金数目的原因。“我不是到这里来参加大团长同贵国王谈判的,”他说,“我是来交换俘虏的。既是这样,您就能领回您的叔父而不付出任何代价。我当然喜欢到手一点东西,因为我总是缺少现款。常常弄得连一天喝三壶麦酒的钱都不够。实际上我却要喝五六壶,否则就十分难受。”兹皮希科不喜欢他这些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困为我曾以我骑士的身份作为担保。我不愿意还价,要让您知道我们的身价。”于是安诺德紧握着他的手,波兰骑士和十字军骑士两方面都赞扬了兹皮希科,说道:“这样一个年轻人果然不愧为一个束腰带、戴踢马刺的骑士,因为他完全知道有关荣誉和尊严方面的问题。”
这时候国王和大团长正在谈判交换俘虏的事,交换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后来王国的主教和大臣们都写信给教皇和外国君主提到过这些事。波兰人确实有许多俘虏,都是些茁壮而结实的汉子,是从边界上的战斗和遭遇战中俘来的。十字军骑士团手里的俘虏主要却是些妇女和孩童,都是在夜里被劫走的,为的是勒索赎金。罗马教皇本人就发表过他自己的见解,并且不顾十字军骑士团在罗马的代表约翰·封·费尔特的狡辩,公开表示了他的激怒和愤慨。
至于玛茨科的事却有一些困难。大团长虽非真正留难,表面上却故意留难,为了使自己的每一个步骤都能增加分量。他断言玛茨科以一个’天主教骑士的身份帮助时母德人反对骑士团,照理应该处死。尽管国王的枢密大臣们竭力把他们所知道的有关尤仑德父女的事,把骑士团加在他们父女身上以及波格丹涅茨的骑士身上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折磨一一提出,作为答辩,还是徒然。骑士团的辩护人尽管承认了这点,但在口答的时候,大团长却引证了特殊的理由,正如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有一次向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
“你们把自己说成是绵羊,把我们的人说成了饿狼;可是参与绑架尤仑德小姐的四头狼现在却一头也没有活下来,绵羊呢,还是安然无恙地在漫步。”
情形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辩论时,在场的塔契夫的爵爷回答道:“不错,可是所有那些被打死的狼临死时不都是手里握着剑么?”
大团长听了这句话,哑口无言了。后来他看到国王眉头紧锁,双眼炯炯发光,便马上让步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意使国王怒火爆发。后来他们商妥了双方都派出使者去接收俘虏。波兰人方面指定的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原来就很想去仔细观察一下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的,此外还有骑士波瓦拉和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兹皮希科很感谢雅蒙脱公爵帮他的忙,因为雅蒙脱公爵为他向国王进言,说兹皮希科年纪轻,如果作为国王的使者到那里,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的叔父,把他带回来。国王接受了这个年轻公爵的请求,因为公爵生性乐观随和,是国王和整个朝廷的宠儿。兹皮希科衷心感谢雅蒙脱,现在他完全相信可以从十字军骑士团手里把他的叔父弄回来了。
“谁也不会嫉妒您同国王的关系,”兹皮希科说。“因为您运用了您同国王的亲密关系,尽力为公众的利益出力;可以说,谁都没有像您这样心地善良。”
“我做了国王的随从,固然心满意足,可是我更愿意到战场上去同十字军骑士交锋。您已经同他们交过锋了,真叫我羡慕。”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托给涅的‘廉姆透’封·温顿,昨天来了;今天晚上你们就要同大团长以及他的扈从队上他那里去。”
“从那里到玛尔堡去么?”
“是的。”
这时雅蒙脱公爵笑了起来。
“路程不远,不过对他们来说,却很不好受;日耳曼人从国王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从威托特那里也不会得到什么安慰的。也许他正在集中立陶宛的全部力量,向时母德进军呢。”
“要是国王帮助他,那就要有一场大战了。”
“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在这样祈求天主。虽然国王不愿意让天主教徒流血,他却会以粮食和金钱接济威托特,此外,他决不会阻止波兰骑士到那里去当志愿军的,”
“不错,千真万确,”兹皮希科回答。“但骑士团那边却会因此而向国王宣战的”
“哦,不!”公爵回答。“只要他们现在的大团长活着,就不会发生战争。”
他说得对,兹皮希科很早就认识大团长了,现在到玛尔堡去的路上,他同盛特拉姆和波瓦拉一起,经常在大团长身边,因此能够仔细观察他,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一路上,他更加相信大团长康拉德·封·荣京根不是个坏人,心地也不坏。固然大团长往往也不得不胡作非为,那是因为骑士团的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胡作非为的基础上的。他也常常横行霸道,那是因为骑士团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横行霸道的基础上的。他不得不说谎,那是因为说谎是同大团长的徽章一起继承下来的,而他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于把说谎看作政治手腕了。但大团长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他害怕天主的裁判,经常制止骑士团那些傲慢和贪婪的高级教士,因为这些人一心想要向亚该老宣战。可是大团长也是一个柔弱的人。骑士团早已习惯于伏击外国人,掠夺外国人,用武力去抢夺或者并吞邻近的地方,所以康拉德不但不能制止那种掠夺的野心,反而违背自己的意志,随波逐流,努力去迎合这种行为。
在温列赫·封·克尼普罗德的时代,十字军所奉行的那种铁的纪律,曾经惊动了全世界,如今早就成为过去了。在荣京根之前,即康拉德。华合罗德担任大团长的时代,骑士团就已经陶醉于它本身不断增加的权力而骄横不可一世了。骑士团一味陶醉于本身的繁荣和人民的流血,因此原来使它得以强盛和统一的种种纪律,都松弛了。大团长尽他力之所及来约束骑士团奉公守法,尽力减轻骑士团的铁腕压力,这种压力使得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和市民苦不堪言,甚至教士和贵族也感到承受不了。在玛尔堡近郊,农民或市民不但夸称丰衣足食,而且夸称富裕。但在比较远的领地上,“康姆透”依然专横独断、残酷暴戾,践踏人民的权利,加紧压迫和掠夺,在人民身上极尽了苛捐杂税、敲诈剥削的能事,甚至不必有所借口就把人民搜刮精光。人们给压榨得泪干血尽,到处都听得到贫困与埋怨的呻吟。即使有时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例如有时在时母德),大团长下令要统治得温和些,然而,这种命令也是等于白白的颁布,因为“康姆透”都不听命,天生就很残忍。因此康拉德·封·荣京根虽然身为领袖,也只得听其自然,不闻不问,听大由命。他常常给不样的预兆压得透不过气来,脑子里常常浮现起这样的预言:“我使他们繁荣,把他们安置在天主教国家的边界上,但他们却反对我。因为他们既不关心那些盲目皈依了天主教和我的人们的灵魂,也不关心他们的肉体,不宣扬天主的圣诫,不给人民施圣礼,反而把人民变为奴隶,使人民受永世的痛苦,比服膺异教时更为痛苦。他们作战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将被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大团长知道,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神秘声音对十字军骑士团所作的控诉是真实的。他也知道,这一个欺压外国人、建立在外国土地上、完全依靠于虚伪、欺诈和残忍的手法来维持生存的机构,它的寿命是不长了。他唯恐这一个已经被人民血泪的洪流冲毁了墙基的机构,经不起波兰人合力同心的一击就会坍倒。他知道这辆由脱缰之马所拖的马车一定会落入深渊,跌得粉碎。因此他只得尽其所能,使得天怒和天罚迟些到来。为了这个原因,尽管他为人柔弱,他还是坚决反对那些力主与波兰作战的骄傲和专横的人。他们徒然责难他心地懦弱。那些驻在边界的“康姆透”徒然用尽全力发动战争。大团长总是在战火眼看就要爆发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把战火扑灭。于是他在玛尔堡感谢天主防止了那一把架在十字军骑士脖子上的剑斫将下来。
不过,他知道灭亡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认识到骑士团并不是站在天主的真理一边,而是站在不义和虚伪的一边;也体会到最后审判日不久就要到来,因此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他能扭转大局,使十字军骑士团走上正路,他是不惜流自己的血或者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改变现状的。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走上正路就是等于放弃骑士团所获得的一切财富和肥沃的土地,而这些财富,天主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占有的;况且不仅要放弃这些土地,还要放弃许多像革但斯克这样富有的城市。不仅如此,还得放弃时母德,放弃在立陶宛的产业,Сhā剑人鞘,最后完全从那些土地上撤退;其实那些地产的原来业主都不在了,十字军骑士也无从把它们归还原主了。也许到头来唯一的出路只有回到巴勒斯坦去,或者到希腊的某个岛上去定居下来,在那里保卫天主的十字架免受撒拉逊人的侵犯。但那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等于消灭骑士团。谁会同意那种做法呢?哪一个大团长希望这样呢?康拉德·封·荣京根的灵魂和生命被投进了一片黑暗中。除非是发了疯、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的人,才会主张这样做。因此只有不断前进,一直到天主指定的末日到来为止。
因此尽管他心里又急又愁,仍旧不断前进。他的须发已经灰白,原来是明亮的双眼已经笼罩在浓眉的阴影之下。兹皮希科甚至一次也没有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色并不严峻,甚至毫无愁容。可是他却像是一个内心里受尽隐忧折磨的人一样。他倒是披上甲胄、胸前悬着十字架(十字架正中间的红方块上有一头黑鹰)、披着一件白色大斗篷(斗篷上也缀着一个十字架),显得威严、气派,而带着几分忧郁。康拉德原来就是一个生性愉快随和的人,喜欢作乐,即使现在也不放过大宴会、大场面和比武;不仅不放弃,甚至还要亲自安排这些事情,不过说到参加各种作乐场面,他可没有那种豪兴了,既不跟那些到玛尔堡来作客的显赫骑士在一起,也不跟那批喧嚣无度、只图行乐的人为伍,无论是闹热的喇叭声,兵器的撞击声,无论是贵宾或酒徒,都动不了他的心。当他周围的人自觉权力庞大,声势显赫,财富无穷和权力无边的时候;当罗马皇帝和其他西方国王的使者们大声宣称单是一个骑士团就能够抵挡所有王国和全世界威力的时候,——只有他不受迷惑,只有他记得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那些不祥的话:“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要给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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