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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针

这一针下去,我的感觉异常敏锐,针尖划破皮肤表层产生了微微疼痛,仿佛针尖也划破了记忆的盲区,蓦然间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穷书生进京赶考,在一次过河摆渡的时候,悲惨地落水葬身于鱼腹。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起水底的情形,一群女鱼,这些美丽女鱼早已修炼成­精­、等待着一次孽障的出现以便最终修成正果。我的元神端坐于岸,看着这些女鱼将我的­肉­躯撕成碎片。我暗自祈祷着,希望她们将来托生为人,美丽女人,好让我在未来岁月里一一找到她们,既享用她们的身体、也欣赏她们的美丽。

我记得是一条最美丽的女鱼吞噬了我的生植器。

终于在来世转化为人了,自然而然,当然转化为女人,美丽的女人,不然的话,我一介穷书生何以在来生来世漫漫岁月里欣然享用这些美丽的女人。

针在我的­肉­里捻转,痛了,通了,我的被堵塞的记忆之途渐渐开阔起来。 戈达尔的电影非常形态化,亦如一段没有经过艺术处理的思绪,或是一个未经加工的口号,或者,就是一段政治波谱的生活流程,而且,是一段纯正原版的政治流程。

相比之下,耶斯基洛夫斯基的红蓝白,尤其是《两生花》和《杀人事件》却是那么的流畅,一丝丝细微的悲哀蕴含其中,而这悲哀,并非是没有希望的,可是,确实没有一点点希望,只不过,尚有一点距离才能抵达最后的绝望。所以,我说耶斯基洛夫斯基的悲哀是并非最终的悲哀,但是,确实不再会有任何的希望了。

我喜欢这种不是绝望的绝望,因为,仅仅存下了一点灵活的东西,又不可将其称之为希望,此之谓魅力之所在吧。

我在以­色­列电影《向日葵》里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用语言把这一点东西明确地讲出来,那么,它一定不是我想表述的原意。禅宗所谓说了即不中,用在此委实是恰当的,因为作为电影艺术仅仅让生活还原于生活,其实并不难,尤其要想在电影艺术上说明生活之如何,­干­脆就把镜头对着左邻右舍、到大街上去一通乱拍,也就可以成为原汁原味的东西,或谓原初的生活。但是,电影并不以原初的生活为表述目的,而是,应该以纯粹生活为表述语言,我于此特别强调纯粹二字。《向日葵》里有一幕表现洞房的,如此直接,我几乎要发出疑问,它能够算是原初的生活吗?显然不是的,它被升华了,甚至用任何艺术理论皆可形容它,也是因为它更加地纯粹了。

通俗地讲,《向日葵》是一个导演成心描摹的什么,可以说是在描摹人们都曾经历过的故事。但是,导演用一种很可笑的表述语言向人们呈现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一次可笑滑稽的­性­茭,其实,结婚就是一次次可笑­性­茭的过程。

结婚而­性­茭,在宗教包含之下的意义或许是神圣的,而在现代文明的演变下则意味着“有照驾驶”或是“合法持枪”,它仅仅使­性­茭变得不那么下流了。其实­性­茭本身就应该是下流的,不下流的­性­茭是了然无趣的,惟独在这一点上,我毋宁相信一切宗教对待­性­茭的看法,其中也包括印度教­性­力派和藏传佛教的双修法。

如果了解了人生在世的可悲­性­,再去想想为了结婚的­性­茭,也就,颇有了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所以我说它是可笑的,甚至,也非纯粹生理­性­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弄不清原因的­性­茭。因此,结婚内的­性­茭是人们必须经历一个过程,它既不是出于­精­神需要、也不是处出于生理仪式,我只能说它是非常地动物化的。

我在看《向日葵》的过程中,始终联想起一些犹太作家的小说,它表现了一种荆棘般的生活之路。但是在《向日葵》里,大夫提到了科学,讲到了受孕,并讲到这个女人并不是不育的而是可以怀孕的,可以通过检查男方的­精­子来确定生育的问题。一些多么简单的事情,竟和一个伟大的宗教联系起来了。所以说,《向日葵》揭示了一个民族的大历史、大背景之下的内心世界,从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形象。

电影里一个犹太教徒有一句话:“真理说我们不是神,我们是男人,有血有­肉­的人。”而后,双方就宗教讨论来代替日常生活琐事,竟是那么地奇妙,大历史背景就这样被渗透出来了。影片中的洗澡仪式也是如此,老太太把姑娘的脑袋按到水里,十二下,最后说这是代表以­色­列的十二个部落。洗一次澡,竟然洗出了一个民族的大历史,它是电影的力量,还是艺术与文化的力量,我依然是吃惊的。

《向日葵》结尾更是出乎意外,一个突兀的Gao潮,仿佛让人在心悸的同时又甘心地去死。而且,主人公那么轻轻地说话,像是梦呓,又像醉语,生怕惊醒了谁,就这么轻轻地呢喃着叫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既怕惊醒了死者,又怕惊醒了观众。

也有人推崇伊朗电影《谁能带我回家》。我看了,讲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一个小孩并未迷路,仅仅是没人来领路,于是不停地询问,为的是能够回家。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简单化又很机械的表述方式,所以,我不能欣赏,看了一半就不想看了。

我将突出强调这一点,其电影表现手法太一般化了。所以我要说这部电影缺少了什么,可能,缺少了属于自己的用以感人的电影语言。甚至,我觉得他没能表现出伊斯兰民族的那种我所期待的一种美,或者不仅仅是美,而是一个民族的文明内涵,在这部影片里我没能看到。在阿巴斯的《樱桃树下的故事》里我也没有看到,而看到的,却是很西方化的、或谓之西方短篇小说化的发生在波斯的故事。但是阿巴斯的电影语言比之好莱坞更加地­精­粹,­精­粹到可以引申出一连串的名字:卡夫卡、辛格、马拉默德。因为阿巴斯也是从一种变体的间接的西方时髦,好在我们中国人总是爱接受西方的故事。

譬如说西方人认为《大红灯笼高高挂》是一部好片子,中国人便不再对此怀疑。其实,《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红高粱》都是指导经济体制下的文化的最后喘息。真正的艺术一定是属于历史大背景下的东西,谁也逃脱不了这一点。

一天清晨,我正做着大梦,迷糊之中接到一个电话,我最讨厌有人在我睡觉时给我打电话。电话里有人问:“桑塔那小汽车卖多少钱一辆?”我就没好气地说“我没有桑塔那,只有一辆自行车,飞鸽牌的,而且也没有打算卖,你如果不是和我开玩笑,那么你肯定是打错电话了。”那人报出电话号码,没错,正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我这一次平静地说:“这里是私人住宅,你肯定是弄错了。”

“没错”对方有些不依不饶,“报纸上登着哪!就是这个电话。”

“那肯定是报纸上登错了。”我非常武断地下了结论。

过不多久,电话铃又响了,问“奥迪多少钱一辆?”我做了一番解释。再后来,电话铃如过江之鲫,接踵而至,几乎不曾有过间歇。我说了很多的“你打错了”之类的解释,渐渐地,感觉到肝部的火焰开始炽烈起来了。

很快又来一个电话,对方问:“夏利车卖多少钱?”我懒得说你打错了,而是改说:“一百多万一辆吧!”

“什么!”对方惊呼,“我说的是夏利车。”

“没错,人民币一百多万,你来不来买。”

“怎么啦?”我听见对方在疑惑地问自己“我打错电话了吗?”我说“没错误啊,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啊。”

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像是蒙受了极大的委曲,我便很同情地说:“你要是嫌贵还可以再商量,不然,那就算了,你还是上别处买吧。”

我继续着接电话的工作,反正,这些买车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开口先问价,而不说些“请问你是××单位或公司什么的”之类的客气话。

电话铃声又响了。“喂,问一下,北京吉普车2120S卖多少钱一辆?”

我说:“不贵,也就二百多万吧。”

“什——嘛?”我猜对方正在摸兜里的速效救心丸,要是心脏健全的话,那一定是先忙着往肺腔里倒吸一些冷气进去,不然,­干­吗老举着电话半天不吭气啊。

我就关切地问:“你倒是说话呀,还要不要啊?”

“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呀?”对方来劲了。

我也来上劲了:“你他妈的爱买不买,不买拉倒。”我放下电话,终于,感到很快活了,真是比唱卡啦OK舒畅几万倍,虽然我从未唱过卡啦什么OK,莫名其妙的时髦玩意儿肯定比不上莫名其妙的电话来得过瘾。

电话又来了,“请问尼桑什么价钱?”

“你问的是日本车吧?二百来块钱吧。”

“什——么?”我猜这一次对方没摸速效救心之类的东西,没准在想,这是不是一家黑店,可能会有更大圈套设在后面。

我忍不住对方的沉默,就主动问“你怎么啦。­干­吗那么吃惊啊。不就是小日本的玩意儿吗!要是这一点钱也不愿意出的话,那你就拿点儿茶叶、香烟什么的来跟我换。”

我心想,如果这家伙真能找上门来,我就只好画几张汽车来做我的汽车生意了。

对方终于开牙了:“喂,喂,你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啦?”我心想是你丫找一介穷人要汽车的,还敢说我跟你开玩笑。我赶紧说:“世界上有便宜你还不占?赶紧过来买吧。”

说实话,既使是让我画汽车,没准还真画不出来,平日里,我绝少去坐小车,即使坐上公共汽车,也是从来处来,回来处去,压根不关心那些车长了个什么模样。我知道有不少人疯狂地迷车,说起车来就跟如数家珍似的,像长篇学术报告。我对于车几乎是没有热情,一辆飞鸽自行车骑了好多年,从来没想到该拿块布来擦擦,老天一下雨,别人忙着把车搬进来,我却忙着把车推出去,­干­什么?洗车呀!

一位哥儿们曾对我说:“咱们也该想法儿去挣钱买辆车开开了,别一把年纪了,尽跟野狗似的骑着自行车满街窜。”

我就说:“咱乐意啊!再说啦,以后中国小康了,开汽车的都是穷人,骑自行车的都是有钱人,咱也算是超前消费吧。”

“喂!”电话又进来了,“轰塔多少钱?”

我这一次留了心眼,学得聪明一些,问“你是个人买还是公家买啊。”

“公家啊!”

我问“有好处费吗?”

“什么?我还没跟你要好费呢,你倒先跟我要好处费了,你懂不懂啊?会做生意吗?”

我说“不懂,还真没做过生意。”

“那你给我说说,咱俩到底该谁给谁好处费啊?”

我就老老实实地说“该你给我。”

“听你这人说话怎么跟有问题似的啊。”

“没问题!你到是给不给好处费啊?”

“我他妈的肯定是打错电话了。”对方要挂电话。我着急地喊着“没错没错,别挂。”对方还是挂了电话。我觉得这个家伙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起码我让丫的别挂,他可以听我把话说完了再挂吗。

好在很快又来电话了,“请问130的保险杠多少钱一根?”

我手上没有价格单,只得信口开河,“四十多万一根吧。”

“什么——?”

我奇怪这些要买车的家伙都喜欢说这两个字:什么。难道我的发音不是正宗的汉语吗?

对方缓了一口气,说“哥儿们别开玩笑。我要的是一根保险杠。”

“我知道啊。130汽车的保险杠。也就四十万人民币,不算多啊。”

“怎么回事啊?”电话那边的声音特痛苦。

我赶紧安慰他“你别这样。130好歹也是咱们中国人的汽车,对不?你难道对咱们的国产汽车工业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对方没言声,直接挂了电话,看来国产汽车工业发展的路子还很漫长。

就这样,那天,我放弃了自己的私事,在家接了无数电话,直觉上感到自己为了祖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增添了无数光彩,甚至有一种中国汽车工业自从建国以来所打的最大的一场胜仗。

又过数天,询问买汽车的电话渐渐稀少,后来再也接不到了。

一位朋友感觉到我的惆怅,便关切地询问,我就把电话的事情给说了一遍,最后我是这样说的“我现在接不到这种电话,反而很有一种失落感,这样吧,我求求你了,你现在赶紧去胡同口公用电话那儿给我打一个电话,问我2120S什么价?”

那朋友赶紧着安慰我,并信誓旦旦保证,叫我别急,他说“等我到家后肯定会给你打电话,问汽车什么价。”

他想了想,然后又问了一句:“你有好处费给我吗?”

我住在北京东郊大黄庄,位于五环路位置,地处城乡结合部,居民组成很是丰富,有些人是从城里搬迁来的,有些人原是本地农村的,还有些人是从外省农村来的。我平时常去一家临时­性­的农副产品集市买食物,从人们­操­持的口音听来,亦如一座移民的小镇。集市里总是蚁塘鼎沸,热闹极了。说实在的,置身于铺天盖地的菜堆,我总也想不出今日该吃什么。每次情形往往如此,转了一圈之后,竟然会空手而归。我来集市的目的是打食、买菜,看见了无数的菜之后无所适从,便放弃了买菜的本意,一味地闲逛起来。

我时常也对活­鸡­活鸭产生了兴趣,何以如此,自己想来也多少有些纳闷,我喜欢仔细观察了杀­鸡­杀鸭,而后烫毛,尤其是那只铁桶周围,­鸡­毛鸭毛,鲜血淋淋,桶外流淌着一条条暗红­色­与暗黑­色­的水渍。那些血迹,仅一根根简单的线条,但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的情形。我也注意到卖­鸡­鸭人的简单动作,始终是一个简单动作的重复,用刀割开­鸡­鸭的喉咙,然后让鲜血流淌,下一个工序是拔毛,一把一把地将毛拽下来,我于是清晰地看见了死­鸡­死鸭的眼睛,竟是那么善意而无奈地注视着我。

鸭死了,目光依旧,瞳孔里含有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凝视着。

再一次重复我的感受,那些死了的瞳孔,竟然活生生地注视,与所有的关注它们的目光对峙着,也是这样地看着我,目光始终在灵动,亦如死而复生,从漆黑瞳孔流露出愈加明确的内容。

我难以破译其具体的语词。

我该如何排除幻觉因素,才能准确了解死­鸡­死鸭依然注视我的本意,或许,那一定是语词的极限之所在。当我依然无能为力,死­鸡­死鸭瞳孔语词,亦如岁月的流逝,空空而来,空空而去,惟有我的猜测始终纠缠着,由此源源不绝地产生着对于语词的困苦。

死去­鸡­鸭的眼睛,以及,依然漆黑如生的瞳孔,似乎源源不断地表达着什么,于是,我对于语词的意义有了新的要求,但并没有产生新的疑惑,因为语词所能给予我们的疑惑是始终不变的。

好在我知道,我的疑惑并不来自于语词的窘况,而是来源于对语词的思索,思索本身才是产生窘况的能源。

语词在任何地方皆可以体现自己。语词若是在墙上,墙皮会附有一层斑驳的景象;语词若附着于声音,声音就会有一段旋律或节奏;语词若附着于方言,方言就会变得古老与暧昧;语词若蕴涵于目光,虔诚地凝视会使语言在无语之境,有如水波一般激荡起层层的涟漪,死去的­鸡­鸭也会多情地注视着人类;惟有当语词沉默了,一切事物皆将其生动的细节,静静施展开来,因为米斯范多罗说过“上帝在细节之中”。我现在明白了,­鸡­鸭注视着我的眼神,就是一个最为具体的细节,它是最后的不再变化的细节,亦如分子被分解到了最后,亦如细胞被解析到了最后,也是我的语言表述到了最后。

无须再表述什么、无须再解析什么、无须再分解什么,一切世界、生命、语词皆合为一体,剩下的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细节,我又将这个细节给加倍地放大,完全放大到人们习惯的意识之外,使之分外地鲜明起来。

于是,我高兴地看到人们在为之:惊讶。

一个鱼头,一捆蔬菜、一堆土豆,一只开了膛的死鸭,这就是世界的全部组合吗?一桩事物、一个世界,很可能是没有意义的,我亦无须其意义盎然。

我追问自己:它们的意义何在?难道它们的出现,仅仅是为了让人类用以果腹?

如果一切事物皆是一个大生命的体现,那么我将疑惑,或许上帝会藏匿其中。圣人们始终在教导我们,上帝是无处不在的。

我知道,又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将满足于问题的提出,而并不祈求答案之所在。答案也往往会藏匿在问题之前。我们又可以回到了问题的开始,语词的困苦,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其意义在于:没有意义是否也可能成为意义呢?

我很愿意确定它就是没有意义的。那么问题也就随之出现,没有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即是没有意义,可以使之变得有意义,也可以保持其原态:即是没有意义。我注意到人类思想史在这个简单地方纠缠得太久了,以至于,过度地将其复杂化了。复杂到这样的地步,实在难以自拔矣。

人们既然能够提出一个问题,显然,一定是为之思索而产生的结果,即便这个思索暂时没有最后的结论,那么,从意义为初始而产生的思索,是否也就是一种意义呢?我的看法是予以肯定的,或者­干­脆说,没有意义即是意义之所在。当然,从逻辑推理上讲这完全是可能的。事物发展规律,往往并不以逻辑为原则,却往往是以无意义为原则,当人们兴致勃勃从事某一件事业,以为有这样或那样的意义,实质上,却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人类所谓的意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当其遮蔽了实际的本质之时,便呈现为一种意义。如果认识了这一点,那我们就完全可以相信,生命,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但其所表现出来的细节、亦即世界表象之所在,却也是很生动的,死­鸡­死鸭的瞳孔,注视着人类的生活,我茫然于它所讲述的明确的意义、或是没有意义。

墙上斑驳痕迹,标语风化残痕。《快轩集句》云:“一粒粟中藏世界。”

我记得一个外国诗人亦云:“从一朵花中看见一个世界”。也有人诗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大意皆如此。

我又刻意地注意到农贸集市的墙上,花里胡哨,涂满了孩子们的大作,也有一些幼稚的下流话语,读来令人发笑。看着墙上的艺术,再看集市的人们,生活便是这样呈现出一副新版本的《清明上河图》。

两图皆中国社会市井生活之貌,从这副市井生活到那幅市井画作,相距千余年,除了城市建筑人物衣帽之外,人之差距究竟有多大呢?如果单从市民的欢乐与忧愁的角度来说,大致皆为一样,也就无甚差别矣。

我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文革”,继而,又想到了国际国内的战争,再往远处,想起了辽金元时期,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相继在北京这个地方,上演了一幕幕历史之大剧,再把思绪推向更远的南朝北朝,那一副副历史的画卷委实明确无误地遗留在大黄庄农副产品集市,人头攒动,口音变幻,一张张疲倦而狡诈的面容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幻觉,我把这一副副的画卷放弃了,转过身,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看着一捆菜,一个鱼头。

一只死鸭,琳琅满目,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午饭晚饭又得去小饭馆解决。因为,我看到世界的语词,始终是斑驳不清的。

我始终以为清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能够畅快清谈,说明思想和意趣皆得以顺畅。

古代山水画里常有小小人形,隐于山林之间、流泉之畔,定眼仔细看才能清晰,一个个呆头呆脑木然发痴。通常,屋里往往别无一物,桌上亦空空如也,如果画中有两个人枯坐相对,我猜想那一定是清谈的写照。古人云:乐莫乐兮心相知。人与人若非相知相通,一定是不可能在旷寡环境枯坐半天而清谈一番的,话不投机乃是人不投机,物以类聚,话亦如此,所以有了清谈的基础,也就能够围炉之夜话、把酒而言欢,否则,越谈越浊还谈它做甚?

自古有清谈误国之说,延传久矣,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特定而模糊的贬义词。模糊之谓,意思是清谈的本义遭到了歪曲,人们往往将夸夸其谈等同于清谈,或是将纸上谈兵混同于清谈。其实非也,清谈就是无须酒­精­来刺激、不必鱼­肉­来相佐,单是一杯清茶、一盏白水,仅用于润润嗓子以便更为畅快地让语言与思想产生碰撞、融合、理解,这般乐趣实在是人生难得的经历。

清谈的古风,一定是儒雅而洒脱的,古之君子才有这般闲散与逸淡,所以,我怀疑清谈误国的成见原本就是一个­阴­谋。­阴­谋的设计者肯定是不喜欢清谈的家伙,因为他们的真实念想藏之尚且不迭,何以会将自己真实思想流露出来,所以他们要去宣扬清谈误国,其目的显然是陷害喜爱清谈的文人。古人也说“祸从口出”,若非表露了自己的观念,又何以会被他人所陷害,中国历史上此类例子比比皆是,由古至今,乃至“文革”屡见不鲜。

依我之见,敢于坦然清谈者,大抵皆是率真之人,心里难能藏着掖着什么歪的邪的,所以我的看法是:清谈从来不会误国。综观中国的历史,举凡沉湎于清谈者,多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磨磨牙齿,喷喷唾沫,发发牢­骚­,何以能耽误了一个泱泱大国?

人类历史的朝代更替,社稷变换,往往是气数所致,既然大限已至,回天总是无力的,谁若有所怀疑,我想大约是其不了解历史必然规律之缘故。亦如人之生老病死,自有其定数,总不能彭祖寿八百之后,还期望着万寿无疆,此乃人类最根本的幼稚心理在作怪,除非大家是在讲故事。北京话谓讲故事为“胡抡”,也就作胡说八道解。其实自古以来往往皇家和朝廷是最善于“胡抡”的,蹊跷在于,中国善良百姓往往不去怀疑皇家和朝廷的“胡抡”,倒是相信文人之言会是“胡抡”,即讲故事是也。其实无论何人,故事讲多了也未必不是清谈,但是误国的根本原因一定不是由清谈所致的。

中国历史上最有清谈之名的人物,要数六朝时期的何晏、夏候霸、王弼、嵇康之流。我最喜欢王弼的《老子注》,以为是中国文化的扛鼎之作,使我们终得以一窥清谈的原貌,也能够体味了清谈的意韵,不然,亦如嵇康的《广陵散》,惜乎,其音早已绝矣。倘若清谈能够思想和音乐皆如此这般,我看清谈之风应当大大提倡才是。嵇康之流被历史目之为清谈误国,实在应为其平反。众所周知魏武帝创下的家业,断送在司马的手里,与几个藐视礼教的文人无甚­干­系,所谓司马昭之心天下人尽知,阿斗之有“乐不思蜀”的名言;晋惠帝亦有“何不食­肉­糜”的名句,我看此辈决然是不能清谈的,但是此辈可以误国,却是历史的不争之事实。后来者撰史,不归咎于篡权者而归咎于清谈客,看来史家也是深谙成王败寇之道的,起码知道柿子要去拣软的来捏,不软的柿子不甜,柿子要拣软的捏,挑几个文人来说事总是不会有麻烦的。历来有麻烦的往往皆是文人。历史上“清谈误国”之说的产生,大抵也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用今天的眼光去看过去,王土与霸业、传统暨思想,我更关心于后者。也可以说,中国历史上曾有了几声清谈的喧嚣,才不至于太落寞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清谈的意义别具了一番景致。

六朝的清谈,其实是玄谈,主旨即三玄,即老子、庄子、周易是也。玄学者,辩名析理,是谓名理,首见郭象《庄子注》,云:“能辩名析理,以宣其气,以系其思。流于后世,使­性­不邪­淫­,不犹贤于博奕者乎。故存而不论,以贻好事也。”玄学缘起,上承两汉儒道、名辩之统,集其大成;下启南北朝佛教兴盛,可谓奠基,意义深远。清谈之后,继之佛学兴起,及时补充了玄学的不足,可谓谈资更甚矣。再有了支道林、慧远之流宏论。佛家之中国化,使“清谈”修成了正果。其实,清谈乃是一种见解,非常人所能理解,乃至昏帝、宦臣、外藩、重臣、亦无以理解,况乎常人哉。

中国历史上江山交替,几朝几代,一一数落过来,有几个国家倾覆是误于清谈的?

其实,国之将覆,乃是气数之使然,即令众人缄口沉默,也是无力回天的。亦如前揭所言,其国将误,非误于清谈,一定是误于妄谈,更是误于不谈。妄谈与不谈,即迷惑国事;同时也塞言闭谏,相比之下谁能为害。世事之谬误,谈则胜于妄谈,妄谈则胜于不谈,不谈将以何如,必然是天下人噤于寒蝉。所以,我以为惟有清谈可甄别于妄谈,亦可抵消于不谈,清谈的好处实在很大。清谈虽生是是非非,然而,是是非非自有定论,而言者无罪也矣。我查了《辞海》“清谈”条目,才知道清谈竟然是不误国的,原是世人误解了清谈。《辞海》谓清谈:“1、清雅的言谈、议论。2、玄谈。3、公正的议论。”注引《后汉书郑太传》:“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并无军旅之才,执锐之­干­。”《文选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诗》:“清谈同日夕,情盼叙殷勤。”《世说新语

言语》、《梁语沈约传》:“自负才高,昧于荣利,乘时籍世,颇累清谈。”

清谈,可谓成就了儒道释三家之粘合剂,中华文明主体框架由此形成,亦如三足鼎立,貌似分立,实则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难以分舍矣。

六朝人之所以好清谈,其缘故,大抵是因为­精­神充沛,否则,言多伤气而何以谈之。后来的人们往往总能从六朝人的清谈,联想起六朝的­精­神,按照国人习惯,又往往要在六朝之后缀上“风骨”二字即可,谓之:六朝风骨。

我总以为深刻地理解了六朝的风骨,想来,今天的人大都是没有风骨的,尤其是今天的文人,非但没有风之骨,甚至文骨也无,大约皆是软骨所支撑起一挂挂的皮囊,决然是不能清谈的,好在于名利之上尚能绝对地奇技­淫­巧,也算是失彼顾此罢。

对于六朝的风骨,我时常想,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再想想清谈的韵致,又岂止是回肠荡气可以形容的。所以六朝人视死,轻如飘羽。而今我辈则贪生而畏死,即令小病亦惶恐万状。我辈实在是不够豁达的。

沉湎于清谈必然也沉湎于文字,因为,文字是纸上的清谈,清谈是音韵的文字。

清谈与文字皆是用来表达情怀的。孔稚圭《北山移文》曰:“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再读鲍明远《芜城赋》,云:“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从六朝人的文字,想六朝人的清谈,于是得以窥见六朝人的灵魂。其实六朝之数百年离乱,思想与文字,使后来人观之,辄是不能不叹息的。

六朝清谈,我辈叹息,故为之悲矣。

我对外婆没有任何的记忆,她去世的时候,我年龄尚小,还在襁褓之中不足周岁。无论我的记忆如何之好,却是不能记住外婆的音容以及关于外婆的故事。但我对外婆并不陌生,甚至始终以为很亲切,因为我的母亲始终念叨着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

母亲每说起外婆,并无多少的内容和故事,而是永远如一的叹息。

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母亲是无时不在叹息,我的童年就在母亲叹息声里消失了,而后,我的少年也在这叹息声里消失了,再而后,我的青年又在母亲的叹息声里开始了。我对于人生的理解也就从这无奈的叹息之声而生发了,从此在我的思维定式里以及看待世界的眼光,皆充满了母亲的往日的叹息。

直到有一天我外出他乡、远离了家人,母亲的叹息声却始终伴随了我。即使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那两间不大的屋子里,盘旋着母亲那轻微而哀绝的叹息。声音之小,就像是微小的飞蛾,旋来绕去,一声接一声,窒息得令我难以活下去。于是,我从小至今始终在想一个简单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

我原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任何人皆能给我以解答,后来我才知道不然,这实在是一个无人能知的大问题,除非是我的外婆,因为我的外婆去了。我始终弄不清的问题,它便始终纠缠着我,且随着我年龄的变化,问题也就由小而大地变化着,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胡思乱想,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思考这个问题的原由,是患了一种­精­神方面的毛病,应该说,是一种鬼迷心窍的不可自拔的迷狂。

我知道自己该从迷狂中醒来,也就是说,我必须活得如我的外婆对我的祝福那样,好好地活,并且是幸福的。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祝福了我,但我对于这样的祝福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依着我的外婆的善良,我肯定获得过外婆的祝福,即使可能是临终的绝望而无奈的祝福,但也一定是有的,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所能猜想的外婆的祝福,一定是随着外婆注视我的眼神——在同一张床上,一个濒将垂死的女人抚摩着婴儿的小腿——我在那样的时刻获得了她对我的祝福。

我对外婆的了解,大多来自母亲的讲述。母亲讲述得很少,我对外婆也就所知甚少。全部的内容来自于我的猜测。家里的一本旧相册上,有一张外婆的相片,我自小看着这张深灰­色­的相片,便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因为关于一个人离世的意义对于年龄尚小的我来讲实在太神秘了。

每次看到这张相片,母亲就会念叨一些,意思总是随着外婆去世,我们一家人的幸福也就随外婆而去了。母亲叹息声里满含的悲哀,可证实所言是凿实的,我由此也就了解了外婆去世给我们家造成的后果。

关于外婆的死因,我是知道的,外婆死于癌症。母亲说外婆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便撒手而去了,这大半年,由我陪外婆一起躺在床上,恰巧这是我出世的头一个半年。看来我的出世,便是来陪伴着外婆,或是为外婆圆满一些东西,如此而言,我来人间之初就遭遇了生老病死中最后一个环节,死亡。

当时,我自是一无所知,等到能够知晓也是以后的事情。如果换一种说法,曾有人这样指着我,说你这个家伙的命很硬,克家里人。想想,事实是这样,我生来不久尅了外婆,外婆就死了。后来,我依然不足周岁之时,外婆刚死不久,我又去尅父亲,父亲就做了右派。看来家里自有了我之后,命运便出了岔子,一家人一直在命交华盖地走着背字。

去年夏天我病得奄奄一息,夜晚时分,绝望间,异乎寻常地想起了外婆。我确实是想到了外婆,想到她和我之间的血缘,以及一种难以解释的生命之渊源,类似命运的作用使我想起了她。我又想起小时候即已有之的失落情绪,产生于孩子们朗诵《外婆桥》的歌谣声中,因为我从来是不能念诵这首歌谣的,不知天下所有没有外婆的孩子们,是否皆有我这般失落的情绪。转念再想起我的妹妹,相比于我,她连如我这般模糊的记忆也难以有之,于是,我委实悲从中来。

从外婆的故事转而再联想起我的命运,一切,似乎皆有了一个清晰的解答,其间,竟伴随着我母亲的叹息声,一声声地在我耳边弥漫,而后,我就想起了一个如影相随的老问题:你怎么还活着啊?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病得昏昏沉沉,蓦然发出一声叹息,听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这叹息完全是我母亲的专利,或许是遗传,我竟然发出了母亲的叹息。

今年春天,我在杭州一条老街上行走,老街在城隍山脚下,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子,叫做:清河坊。

听了街名,胡乱揣度街名之由来,大约浸透了千百年前宋人的韵致。

这条街现在变得既不新也不老,游客如蚁,似乎已是一个游玩的场所,或是一个新的商业区了。

我也很遗憾地发现一个事实,当一座城市旧建筑被拆除得所剩无几,人们才发现自己的记忆亦所剩无几了。于是,人们集中于失去了记忆的地方,放着风筝、扭扭秧歌、跳交际舞,似乎追忆着最后一点的残剩的记忆,换一种可能,便是用自己“活”着的方式为这个地方填入新的记忆。

说起对城市的破坏,实在搞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的所为,这样的破坏行为就这么一如既往的延续着,年年、月月,令人惊讶而又惊讶地继续着,于是不能不感叹,一些东西消失了,荡然无存,代之以一些莫明其妙的东西。

在这条街上的路中间有一排路灯,一个接一个贯穿而去。路灯是一种外国式样,古街道上有这样一排洋灯,真的是叫人莫明其妙。接下来的事情也莫名其妙,我在这条古旧街道上寻找一个叫做水沟巷的地方,转来找去,眼前尽是一片崭新的六层楼居民小区,于是知道了我所寻找的那条名叫“水沟”的弄堂,地名依旧,只是原先用来储存记忆的房子已是荡然无存矣。我寻找这间房子并无目的,乃一时心血的来潮,但我记得约二十多年前我的伯父带我去过,他指着一间小屋对我说这就是你外婆的家,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我也记得自己当时毫无感觉。出生,我为什么要出生呢?或者说生我来这个世界又是为了什么。因了这些问题的缘故,我转身就将这间屋子忘得很­干­净。起码也忘记了这间屋子维系了外婆的死和我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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