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在杭州出生,不久,一家人迁去南京,我把对杭州的记忆存放在襁褓与尿布之中了。二十多年前我在杭州上学,常经过清河坊,也知道城隍山脚下有个地方叫水沟巷,是我的出生地。我那时很麻木,平时绝少想到这一点。
今年春天去杭州,从柳浪闻莺往河坊街走去,有了一个念头,想我来人世之初就在于此:水沟巷。拐进小巷去找水沟巷,又不能确定地名究竟是水沟弄还是水沟巷,问来问去,远远地看到了城隍山,又名吴山。水沟弄就在吴山脚下。过了吴山就是万松岭,再过去就是凤凰山,蓦然间我又想起一件事:外婆的坟就在凤凰山。
我在杭州上大学四年,从未想过要去凤凰山看看外婆的坟,焚香,祭奠,总应该做些什么才是。之所以未去凤凰山,因为知道凤凰山上没有了外婆的坟,我上大学一年级时母亲来信让我去见外公,打听外婆坟在何处,她听说那一带要迁坟了。我去见了外公。而后给母亲回信,外公说外婆坟早就迁回到景宁老家去了。再后来妹妹告诉我,母亲接到我的信大哭了一场,她根本不信外公所言。其实外公说坟迁时支支吾吾,我亦不信,但我假装相信以便于回信安慰母亲,母亲也不信,且又能如何。如若这是一个谎言,那么外婆坟迁何处?成为永远之谜了,因为不久之后外公也去世了。其实,大家皆知外婆坟一定被当作无主之坟给处理了。
我曾有一次梦见了外婆,做梦时间全然忘却了,但记住了梦中的外婆在做一些关心我的事情,外婆的模样,仅是一个模糊灰色的影子,很是亲切。我从梦中醒来之后,开始想象,我的母亲在失去了她的母亲以后,一定是被巨大的悲哀所控制,也许就是在那个悲哀的时刻,突然有一声莫名的叹息从我母亲的体内深处迸发出来,接着,母亲的叹息声就像老北京的冰糖葫芦一般,一个串着一个,绵绵不绝,我的母亲从此习惯于用叹息之声来作为一种特殊的排遣,排遣那些淤积在体内的某种思维,使之化作气流,在冲出喉管将离口腔之时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唉——。 我住在北京东郊,进城多去四惠乘地铁,在地铁里我会犯傻,总是感觉地铁就像是一条河,人随河而漂,可抬头看着满车厢的广告,迷迷糊糊,河里要广告做什么?于是细看广告,这一条说“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一个说“你献过血吗?”另外也有些广告鼓励大家上网花钱的广告。我从花花绿绿的广告,联想起前些天听来的词语“河漂子”,二者毫无相干,但结合起来去想,也算别有一番意趣吧。
那天我沿着东便门河向东,溜溜达达,有心无意观看河边景致。经过水闸时,有很多人围栏杆一溜排地往河里看,大家的表情皆有些热闹,亦有些微的兴奋,像是长久期待的什么终于有了结果,破除沉闷的事情发生了,有了一些可以为之兴奋的内容。有一些人叽叽喳喳,还有一些人窃窃私语,向河水指指点点。我向河里张望了一下,河水浑浊,一如既往,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于是就问一位老女人打听:
“大妈,你们在看什么?”
老女人说“河漂子”。
我问:“什么是河漂子?”
她说:“你怎么连河漂子都不知道”。
我说“确实不知道。”
她说了:“河漂子就是死人。”
我往河里看了看,河水冷漠地流着,水面上没有大妈说的“河漂子”。我又问“河漂子在哪里?”
她说:“在水闸上翻了一个身,沉下水底了。”
我离开人群继续向东,河边的居民,自有河边的生活方式,也就有了河边的用语。河边的人都明白什么是河漂子,我第一次听说。听说了河漂子而未见河漂子,我想,人们无论于何处,不都是在漂吗?漂来漂去,最后总是要漂往同一个地方。
后来见到孙杰,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满是得意之色。
孙杰是北京人,女儿却是河南人,因为女儿的妈是河南人。
他女儿的妈不是他的太太,而是别人的太太,孙杰和别人的太太有了私情,所以有了一个河南的女儿。
孙杰意外地有了一个女儿,好生福气,我对他说幸亏你当初没使用避孕套,要是用了今天就没有女儿了。孙杰说是啊,不能用那玩意,用了就等于没发生两性关系,起码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肉体接触。我说不对,按照你的说法,那我岂不就是童男子了吗。孙杰想想说要用相对论的角度和视野来看待这个问题。我不明白这话里有何禅宗机锋。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好福气,仅一次性劳累,再无须操劳受累便有了一个好大的女儿,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划得来的。我于是好生后悔,年轻时节绝不该频繁地使用质地极好的避孕套,结果今日落空。那时单位医务室大夫们似乎很上瘾,动辄就抓上一把橡胶套子偷偷摸摸地送人,好像诚心鼓励人们纵情纵欲。
套子不花钱,不使白不使,也是因了不花钱的缘故,频繁地使用着,我至今尚且孤家寡人。于是也想到那些可能成为我儿子女儿的精子们,冲出了生殖大门,便被一个柔软的橡胶皮套子给一网打尽了,就像是一个英勇突击队刚刚出发去执行任务,便被我自己以及国家政策设下的圈套给网住了,呜呼哀哉,精子突击队的勇士们就在公家免费发送的橡皮套子里夭折了。
佛家慈悲一切生命,精子们,自是不能在慈悲心肠之外的。
《说苑敬慎》有这样记载,孔子曰:“君子慎所从,不得其人,则有罗网之患。”孔子原本是藉捕鸟人的网,教诲弟子们不要跟人乱跑,否则就会有陷入罗网之患。可惜我的精子们尚未得到我的教诲,便胡乱地身陷绝境不得超生。我亦无从用孔子思想去教诲它们,于是我的儿子们女儿们皆被我用避孕套打发去了未来的世界。他(她)们也就在一条特殊的河里成了特殊的“河漂子”。
印度,仿佛前世的夙愿,我寤寐已久,很想去看看它。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真的站在了德里的街头,望着满街铺天盖地的广告、琳琅满目的游客、以及英伦遗风混合着美式快餐的时尚,我有些恍惚而又终于恍然。原来,我长久渴念的仅仅是古代的印度、东晋法显和尚所游历的印度;甚至更为遥远,远至公元纪年之前,那时,雅利安人经过了长途跋涉,刚刚踏进了古老印度的森林,而属于原居民达罗毗荼人,竟能以最为宽容的态度处之泰然。伟大的吠陀思想即将在这块土地上诞生,从此,令人难堪的种姓制度与宗教思想同时繁荣起来。
我的书架上有一本《薄伽梵歌》,是印度教的圣歌,属于史诗《摩诃婆罗多》第六篇章。书的扉页有一段眉批,那是我在90年夏天写的读后感:
“从哲学与智慧的角度看,印度思想为人类描绘了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境界,我不能成为它的信徒,而仅仅热爱它的思想,但特别要强调的是:走一条不熟悉的路,去辨认自己的灵魂。”
我客寓的查塔普尔村,距离德里市中心约三十多公里,村子虽远,却避开了市区的污染与喧嚣,可以享受乡间最为新鲜的空气,不难想象,这里应该是一个有钱人居住的地方,事实也是如此,德里最有钱有势的人大都集中在此。我之所以强调查塔普尔村,因为我所使用的这个中文译名,并非出自我的翻译,而是引自《圣雄甘地》一书,那本书里两次提到了一个小人物,查塔普尔村的农民朗吉特拉尔。书里讲述了拉尔不顾该村远离德里市区,依然赶去参加了建国盛典与甘地葬礼,故书之一笔。我从查塔普尔村去德里市区,走的就是朗吉特
拉尔当年的路,但已是今非昔比。宽敞的沥青大道、疯狂飞驰的车流,大约是农民朗吉特拉尔不能想象的吧。查塔普尔村全然已非当初的模样,印度有钱人的庄园改变了它的性质与环境;网球场、足球场、游泳池、还有成群的仆佣等等。我也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它并非纯粹印度的生活方式,其中很大的部分,在我看来大约属于大不列颠风格吧。
我住在莫尼克庄园,一个有古老的印度色彩又有着欧洲新贵风格的住宅,我在这里享受了有钱人的生活方式。我一介中国平民,在北京的住房乃两室一厅,再普通不过了,现在来印度见识了电影里描述的生活,确实有一种很奇怪的意味,如果形容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亦不确切,因为我并无刘姥姥式的惊奇。而仅仅奇怪的是,我的时差成了问题,因为我离开了中国,依然恪守着北京的生物钟。在德里,人们正常的起床时间是十点至十一点,我却在印度的清晨七八点钟就起床了。夜里八九点钟才吃晚饭,十点过后,丰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我却昏沉沉地该去休息了。我对自己的生物钟不曾被改变的现象,很是得意,经常会向人们这样解释:我有一个传统的很国粹式的生物钟。
每天清晨七点我自然醒来,只得起床,悄悄去厨房弄些吃的,而后沏上一杯清茶,来到庄园的草地上散步。庄园里弥漫了新鲜而纯净的空气,满是露水的草地上有松鼠在觅食,雾气缭绕的树枝上有鸟儿的鸣叫,远处传来悠扬而古老的诵经圣歌。我半坐半卧地躺在庄园草坪的椅子里,翻开《印度艺术史》,有意无意看着,听着鸟叫,看着松鼠,真的是很惬意。
稍后,仆人们陆续出现开始了每日的劳作。每一个仆人经过我的面前,总是谦卑地深深弯腰,双手合十举至胸前,恭恭敬敬地说:“那马斯代(问候语)”。起先,我出于对异乡礼俗的新奇,一一还礼,觉得很有趣。以后天天早晨如此,我也真诚地向这些仆人们施礼还礼,因为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些念头,以为不仅是客人与仆人之间的问候,而是我,向着一个古老的阶层深深地行礼。
后来我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不是职业的身份,而是与生具来的种姓身份,他们是首陀罗阶层与不可触摸者,属于人类最为悲惨的阶层之一,也是人类历史上最为难堪的一种现象,我不知道这样理解是否得当,但大致意思是差不多的。有一个小伙子负责清理草地,所以每天都和我见面,我知道他属于“无种姓者”阶层,亦即四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之外的“贱民”阶层,所谓“不可接触者”。小伙子的肤色黝黑,肤色愈黑而种姓愈低,梵文“种姓”一词,辄具有颜色的涵义。贱民被认为是不洁的、有罪的人,他们不能饮用公共水井、不能入庙、也不能在大街上行走,但他们被允许食用病死的牛肉,在社会上从事最低层的职业。这几位专门打扫院落的仆人并不住在庄园里,每天清晨从外面赶来,做完活计后离去。
每天清晨看见这位低种姓的人,我便会油生出一种无名的隐痛,我们之间虽不能以语言来交流,而只能以目光来相视,久而久之,互相的目光有了一些友好的意味,我也能看见他的瞳孔里所流露的善良与谦卑。于是我的隐痛之中,又多了一份类似宿命的无奈。我对于“无奈”二字有着强烈的感应,由此而想起了释迦牟尼的思想,并找到了何以在这块土地上产生佛教的解释,从一个清晨来打扫院子的仆人身上,我来体会佛陀思想中那感人至深的部分,可以将它们分解成一些简单的词汇,譬如平等、自由、宽容等等。
在我将离开莫尼克庄园的前几天,一个初现阳光的清晨,我用手比划着,让小伙子站好,然后给他拍下一组照片。我在拍摄上使用了最为朴实的手法,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噱头,仿佛是一张陈旧老照片的翻版。我想,如果摄影能做到的话,我愿意朝这张照片所讲出的,往回拆转而向历史的方向追溯得更远。回到北京后有一家杂志社向我约稿,编辑看了我的文章以及图片,问我为何仅描写了种姓制度而无以评价,她最后是这样问:“你是不是想抨击印度的种姓制度?而又很世故地闪烁其词。”我说我的本意确实是无以评价,并且,我决无抨击印度种姓制度的意思,因为,我们对于人类历史上的某些现象是很无奈的。譬如说起古代印度的种姓制度,我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它。或许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这样说,古老的印度人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很精妙的社会结构,一方面是由低种姓的人们经受着人间很悲惨的苦难,一方面却由祭祀阶层产生了最为杰出的思想,如古老的吠陀思想、奥义书思想、森林书思想、佛教思想等等,亦即哲学与宗教的精神财富,对此,我该如何评价呢?或许,这确实不是由我来解释的,人类的历史自有一套这样不可解释的历程,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描述,而不是简单的抨击。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一部分人的苦难,才会有另一部分人用这苦难来思索什么,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思考,也是这样的典型例子,我对此依然说不了什么。那么,每每看着照片上的小伙子,以及小伙子眼中所流露的内容,我始终是会被刺痛的。
庄园女主人告诫我:“你在德里街头漫步应提防有人向你脚上扔牛粪”。
“牛粪?”我不能理解。
女主人解释说:“等你的脚上沾满了牛粪,另外有人来为你擦去牛粪,但你必须付钱。他们是一伙的。”
于是,我在德里走街串巷,起先是小心翼翼时刻提防,以后又轻松随意期望出现奇迹,结果我始终未能成为牛粪的标靶。这很像是摸彩或抽奖,我由于运气未至而未能中得牛粪奖。女主人看到我脚上没有牛粪感到惊奇,她说:“那些扔牛粪的都是德里的穷人”。
德里街头的穷人要比牛粪多,除了扔牛粪的穷人还有许多从事其他营生的穷人。在新、老德里的街区,乞丐、偷盗、舞蛇人等比比皆是。我也看见牛,应该叫做神牛,或拦街横卧、或悠游漫步,俨然是这里的主人;我也看见美丽的沙丽、女性的服装在街头悠然地舞动,于是发现女人穿上沙丽,行走起来,像在云间流动,很有神韵。女人的眉心多有吉祥痣,后来知道那是用胶沾粘,贴上去揭下来都很方便。
特别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一双眼睛,一天,我乘坐的出租车在一个街口的红灯前停下,焉然间,看见一只小手扒住了车窗,接着,出现了一双晶亮的大眼,急切而焦虑地期盼着我,这眼神所透露的东西使我有些不知所以。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位卖报纸的小女孩:仅仅为了能卖出一份报纸,她是那样急切与期盼地注视着你。
在查特普尔与德里市区之间,有一座耸入云天高达七十二余米的尖塔,那就是德里最高的建筑物,德里清真寺的顾特卜塔,印地语的发音是“顾渡米那”,意为“伊斯兰之威”,但德里人戏称为“大番茄酱瓶子”。该塔始建于公元1199年,据说是占领者专门用来俯瞰德里的。清真寺院子的三面,排列着印度教与耆那教的石雕,我从书上了解到,那是穆斯林拆毁了二十七座印度教与耆那教神庙的战利品。看着这些艺术品,不知该如何评说,如果将思路延伸下去,同样会不知所以,故而仅做介绍,不评论历史中的宗教事件。在寺院正中,树立着一根高大的铁柱,很多印度穆斯林近乎狂热地上前触摸铁柱。我没有去打听铁柱的典故,猜想一定有一个故事。尤其是在德里,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大博物馆,历史的蛛丝马迹比比皆是,还是以感受历史以为首要。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感受印度,我把很多时间投入新德里国家博物馆,从两个古文明的遗留物伊始,直至莫卧儿王朝的绘画,印度的历史井然有序地展开,这对一个观光客而言,是一个进入印度历史的方便之门。从博物馆的展品陈列看,可以这样说,印度的历史就是宗教的历史。而与其说是人的历史,毋宁说是神的历史,生活的其他内容则无足轻重矣。十一世纪的穆斯林学者阿尔伯拉尼说:“印度人不十分注意事物的历史次序;他们在叙述国王年代的系列时是漫不经心的,当要他们非说不可时就困惑起来,不知说什么好,他们总是以讲故事代之”。这个故事就是著名的史诗《摩诃婆罗多》。另可翻译为《玛哈帕拉达》,此译名与印地语发音几乎完全一致。如果将印度人的《玛哈帕拉达》与西方人的《圣经》相比,区别在于,《圣经》是西方人的精神生活,《玛哈帕拉达》是印度人的一切生活。南阮介先生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给他讲《玛哈帕拉达》的故事,特别是其中的《薄伽梵歌》,现在他的母亲虽然年事已高,但每天依然诵读《薄伽梵歌》,多年来从未间断。
印度的丰富性表现在很多方面,人种、地理、气候、信仰等,莫不如此。譬如人种。走在德里的街头,从人之形象与服装亦可感受其丰富性。古印度有:达罗毗荼人、雅利安人、阿豪马人、希腊人、塞种人、匈奴人等等。自古以来,它一直在接纳着不同种族的侨民,结果造就了一个典型的“人种学博物馆”。在地理方面,既有高寒景象,亦有热带风光,所以被恰当地形容为“世界的缩影”,如果从克什米尔地区到南方海边的马德拉斯,辄可看见它所具有的三种气候:寒带、温带、热带。在宗教方面,几乎存有各种世界性的宗教,用毫不夸张的形容,似乎各类神灵都偏爱这条河流--恒河。故《印度通史》谓:
“印度确实是一个各种祭祀礼仪及习俗、教义和文化、信仰以及语言、种族类型和社会制度的博物馆”。
我在新德里博物馆见到一尊《手持莲花菩萨》石像,出自公元九世纪波罗朝的那兰陀艺术。这个形象传入中国之后,日渐演化,从男性趋于女性,最后变成了家喻户晓的观世音菩萨。新德里国家博物馆辟有专室,重点介绍丝绸之路,主要展品是中亚古国的遗物,譬如龟兹、鄯善等地木简。我很想看看土克鲁克宫廷遗址出土的元代青花盘,因为该器物上有文字,乃确定元代青花器下限的唯一标型器。但是令人我失望,未见器物亦无人知晓此事,有如我福薄而难见真佛。
黑幕下的新德里就像迷宫,我们在纷乱车流中来来回回,终于找到了英国大使馆。然后,出人意料地欣赏了一场难以言喻的舞蹈。舞台一角供奉着印度教舞神湿婆,烟雾缭绕,仿佛庙堂,舞台空空如也,亦如京剧背景,一位女舞者跳了四个独舞,近三个多小时。舞蹈语言并不抽象,有些近似于直接的表达,比如对于神灵的敬奉、祈求等等。但我从她的舞姿,感受了时间的回归。譬如这舞蹈有如引导,从公元九世纪的那兰陀还愿塔前出发,途中经过了巽伽王朝的庙宇、踺陀罗艺术等等,向着阿育王的时代、奥义书时代、吠陀时代进发,最后,仿佛看到《梨俱吠陀》所说的:一颗金色的卵从水中诞生了。在舞蹈演出结束后的酒会上,我对女舞者表达了我的感受,我说:“你的舞蹈,给我的感受非常奇妙,它似乎不仅仅是舞蹈、或一个艺术的表现形式,你使我感受着最为古老的印度,我感觉好像有人在森林里思考着生命。不知是为什么?”
女舞者说了很多的话,然后她在节目单上写到:“我很感动,没想到一个中国人会理解我的舞蹈”。
我从这个舞蹈联想到东方民族的审美差异。
譬如以“枯寂”一词为例,它本应属于日本人的审美习惯,可作生命之无欲无求解。我以为,印度精神内核乃真正之“枯寂”,因为印度人最懂得出世的真谛,也最善于解决出世的方式,但奇妙之处在于枯寂的外在形式则截然相反,最大的出世竟然就是入世,理想境界则是以肉体来体验灵魂;而对于来世的憧憬则是对于现世的追求,并使之载歌载舞,极尽浮华与艳丽、张扬而欢快,所以,印度的视觉世界是那么浓艳媚俗而五彩缤纷,服装如此、装饰如此,歌舞亦如此,即使三大主神的造像,也是那般妩媚、美丽、丰腴而性感、金身辉煌;由此而联想起了日本大和民族,他们的外在形式恰好与印度精神相对立,岛民们的内心世界似乎宏大,所以对物质世界也有着非常宏大的要求,但他们却对于外在的艺术形式竟然用“枯寂”来表现,甚至于枯寂到了极其简陋之境,譬如草庵茶道,一席一炉,一墙一画,于世于物似乎别无所求矣。一旦远离草庵归于现实世界,其欲其求,不知尚有止境否?
在德里期间恰逢圣诞节。圣诞之夜,大家围坐餐桌前,面对着印度菜及西餐中餐,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曲,印度歌、法国歌、中国歌等等,反正开口皆可以歌,直至午夜钟声响起,人们相互道贺拥抱,纪念圣子从马槽来到人间。坦率而言,当时,我的心情非常阴郁,但竭力克制着,生怕有所流露,影响了他人的欢愉,因为我对于眼前的景象有些不知所以:印度教徒与西方人欢度圣诞。席间,一位婆罗门妇女对我说“圣诞快乐”,我忘了我说了些什么,态度虽客气,却言不由衷。以后想起这个圣诞夜,依然感受着莫名的失落,总以为东方精神被贫穷所垢藏;而东方世界的精神语汇则被物质时髦所混淆,于是不能不痛心,所以,当一个印度妇女祝你圣诞愉快,那内心的失落便被揭露出来,尤其是置身于印度的土地,故而不能释怀。
以后在一个毫不相干的环境,我在一辆驶往京郊的小公共汽车里,半睡半醒,思绪突然一闪:印度人之所以能够欢娱庆祝圣诞,也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它的古老之宽容。
我现在回忆起那个圣诞之夜,多了一些理解,想起一位信仰非暴力能够拯救人类的老人说:“每个印度教徒应当阅读《古兰经》,同样,穆斯林应当了解《薄伽梵歌》和锡克教徒的《格兰特沙哈卜》的真义。我们尊重我们信奉的宗教,同时我们必须尊重他人信奉的宗教。真理永远是真理,不管它是用梵文、乌尔都文、波斯文或者用其他文字记载的。”
我有幸参加了一个印度式的婚礼,于此不再叙述婚礼的隆重及过程,仅简单介绍其中一道程序。即在婚礼之前,专门请人用一种植物浆液,在新娘的手脚上纹出图案,一小时后洗去浆液,手脚上留有橘红色的图案,可以维持约四十多个小时,大意总是为了吉祥与幸福吧。新娘的手被涂描了浆液,因为害怕沾染衣服而举在半空,于是感觉那手像一朵奇特的花,舞蹈之花,联想起印度的舞蹈之神,即印度教主神之一的湿婆,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苦行,又善于舞蹈,湿婆的法力之一是毁灭,降妖伏魔,摧毁一切。在印度教的观念里,“毁灭”一词也意味着“再生”。手如舞蹈之花,仿佛昭示了什么,于是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句:“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而另一句可作为本篇的结束:
……印度古代的精神,
曾反映在我们的圣典中,
今天仍然体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泰戈尔《人生的亲证》
挖色,洱海东岸的古镇。
鬼节,农历七月十五日。
多年前,云南大理挖色白族人开设斋廷,祭祀亡灵,修盂兰盆供,恰巧被我遇上。故回忆起此番鬼节的经历,辄恍惚如梦,不能不为之感慨,尤其是与之相遇的机缘,乃属纯粹之偶然,盖颇有“神差鬼使”
之意也。
我原计划去云南与缅甸交界的野人山,拍摄那里的古风俗遗迹,譬如多妻制、多夫制、以及生态环境、生存状况等等,据说很具有人类学活化石的意义。我在昆明串联了两位摄影师同行,但他们必须先去中甸采访某个会议,下一步行动方案到中甸后再议定,大家约好在下关市会合,徐君的丈人家在下关,凡事好有个照应。
我和徐君如期抵达下关,但另一位同伴捎来口信,家事缠身须耽搁数日,请我等务必耐心等候。等了二天之后失去了耐心,我们围着下关城绕圈子,又从大理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溜达到这头,百无聊赖到了极点,后来闲逛到了洱海岸边。记得那是一个灰朦朦的阴天,很像无聊的心境一般,我对着洱海傻看了半天,而后指着雾气浩淼的深处、亦即那看不见的彼岸,问:
“那边是什么地方?”
答曰:“挖色”。
次日傍晚,一艘破旧的机帆船,终于靠上了挖色的码头。
泊船的铁锚尚未抛下,阵阵民乐已从远处的村落飘来,虽然相隔较远,声音依旧清晰而嘹亮,间杂着人声的喧哗,似乎很热闹。我想,大约又是乡间的红白喜事罢,辄并未上心,下船后不紧不慢,像是在大理城中做无聊的漫步,且计划明天即返回下关。
渐渐地,我注意到了来往村人的匆促不安,似乎在村子上空飘忽的不仅是音乐,抑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盖因少了一份偏远乡村所惯见的宁静与悠闲。
我们刚走到村头,辄出现了引人注意的景象,一位身披红色戏袍的巫师跪在街口,嘴里叽叽嘎嘎,祈诵祷词,一个身着海魂衫的男子陪跪在一旁,满脸虔诚,旁边几个人敲锣打鼓,围观的孩子们兴奋地蹿来蹿去,时不时发出嗷嗷地叫唤。红袍巫师很快结束了街头的祈祷,被人们吹吹打打地簇拥着迎进家门,我特别注意到有一扇锣是用洗脸盆替代的,敲打起来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显然这是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但用在这特定的场合却又是那么的和谐。巫师与众人进了院子,大门砰然关闭,我试图用最为礼貌的轻微动作推开门混将进去,穿海魂衫的汉子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始终未曾朝向我,但却神情漠然地关上了大门。我等皆属知书达理之辈,焉能做那厚脸撞门之事,故而继续度着方步,不紧不慢地,竟然也是自然而然地,循着乐曲声响而向着村里踬进。
事后想来,我们下船后虽然没有向导引路,也没有预计的目的,但所走的路线不曾有一点弯曲,时间也不曾有所耽搁,直接从码头来到了挖色的谷场大院。
院子一角,几个稍稍年轻的乐师正忙乎着吹吹拉拉,其余的皆为上年纪之人,几乎是清一色的老太太。挖色白族老妇人的服装颇有特色,身穿垂膝的蓝色大襟,外罩黑色的坎肩领褂,腰间系着灰色围裙,头上则一律象海水般蔚蓝的帕巾。仅几个老头和两个中年汉子忙碌其间。满院晃动着蓝色的人影,攒动着众多的白发皓首,于是乎,透过佝偻而苍老的蓝色身影,我看到了飘满了黄|色彩带的祭坛。
一个老太太告诉我这里是:“盂兰盆社”。
鬼,何为鬼?世上究竟有无鬼的存在?
科学与唯物观的范畴里,没有鬼,惟有一些身躯与器官的词汇。而在宗教与民俗的概念里,鬼,就像活着的人们一般,也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且与我们眼前的世界休戚相关,有着千丝万缕而难以割舍的联系。《宗教词典》云:鬼,宗教观念之一。认为人死后,身躯朽坏,灵魂即成为鬼;其中有些未进入“阴间”而继续飘荡于阳世,或于夜间离开“阴间”而潜入阳世,能向人托梦传话,也能作祟危害生者。
当我突然置身鬼节的环境,首先最关切的问题并非鬼的存在,而是可否用相机拍摄为鬼而举行的活动,此之谓古训云“入乡问俗”也。我们向一个老汉提出了拍摄的申请,他没有回答而向身旁嚷了几句,须臾间,一位显得很干练的老太太被人簇拥而来,听了我们的要求之后,她沉思了一会儿,在这片刻时间里,我心里直犯嘀咕:她平日肯定是乡里干部,遇事则拿捏不定,总须矜持推委做出官腔状,我等须长久磨鼓口舌才能勉强为之。谁知,她又一次问道:“你们只是拍照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老人家竟然一挥手,说“你们可以随意地拍!”
老太太是盂兰盆会之总头目,她的批准使我们获得“盂兰盆会专职摄影师”的资格。我注意到老太太的耳朵上悬吊着一只很大的翡翠耳环,于是我就暗自称她为:翡翠老太。此时,场院里开始了斋饭,老太太们围成了一个个圈子,或席地而坐、或半蹲半倨,各人捧起很大的海碗,用老牙瘪唇艰难地咀嚼起来,她们碗中的有一道菜,我至今记忆尤新,那就是油炸膨化食品:猫耳朵,但那猫耳朵之大,比猪耳朵还大,且色彩鲜艳如粉红的莲花,但不像是鲜花而更象塑料花,于是远远望去,似乎人人手捧一碗莲花。
当斋饭结束时,我已收集了如下信息:
此地的鬼节,即盂兰盆社,共举行六天,现在已是第三天了,还剩三天。
此节本应年年常有,但并非年年如此隆重。
最令我兴奋莫名的是,我问: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举行这样规模的会社?
老太太们的回答是:“不记得了。但肯定是在1949年之前。”
白族人的七月半祭祖、清明上坟都是重要的节日。
鬼节,又名盂兰盆会,或谓中元节,是中国民间“祭祖先、度父母、报|乳哺之恩”的节日。汉族与白族均过此节。
该节日滥觞于古印度的《佛说盂兰盆经》,经云:“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以报父母养慈爱之恩。”据《佛祖统纪》等文献记载,南朝齐高祖常于七月十五日,送盂兰盆往诸寺中;南朝梁武帝开设盂兰盆会,供养十万众生。此举开中国佛门子弟追荐祖先亡灵之先河,或谓盂兰盆会在中国之渊源也,亦为后世风靡民间“目连救母”故事之缘起。
白族地区佛教香火旺盛,且历史渊源极为长久,《南诏野史》记载段氏大理国曾有多位国王“避位为僧”,如此沉迷释氏,颇类南北朝时期浮屠之盛况也。《新唐书南诏传》即有梵语“鹤拓”之谓,可转译为“妙香国”则甚为贴切。白族人供奉“天地君亲师”,中间大红纸上则写着:“本音某氏门中历代内外老少宗亲之灵位”。两边写祖先的名讳,右是祖妣,左为祖考。挖色盂兰盆社祭坛前挂满了黄|色彩条,正是各家各户祭祖的凭证。两侧方桌上供奉着未能善终者的牌位。
夜深了,老太太们依旧守侯着祭坛,每隔一个时辰,便进去一拨人,排坐好之后开始唱经。虽说都是苍老的嗓子,但依然唱得尖声尖调,很是好听。我听不懂歌词,只能作为歌曲来欣赏,仍然觉得很好听。白族人能歌善舞,乃与生俱来之天赋,更何况,今夜非同寻常,须将歌喉的修为与功夫,于今生今世尽情发挥,以祭奠逝去的亲人、或追思乡亲的亡魂,那曲调、那神韵、那真情,焉能不动人心魄!记得于佑任有哀思父母诗,其中一句云:“报恩不能及黄泉”;而白族老人如此之歌声,何处不能至?真所谓可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可比做盂兰盆中甘美百味看。
我和徐君在院子里傻傻地听着,有些不知所以,因为是夜晚的缘故,或许总以为魂灵会在空中飞掠,像一只大蝴蝶拍击空气的声音。
我很想将此情此景记录下来,但必须使用闪光灯拍摄,又生怕打扰了祭祀的歌声,于是仓促地拍了两张之后便不再按动快门。
夜深了,我们糊里糊涂找了一个地方躺倒便睡,现在想来,大约是夜无梦。
次日清晨,醒后直奔谷场。
祭坛前,老人们已在忙碌。翡翠老太太指挥大家干活,换清水、上供果、掸尘土等等,有如平日居家过日子那样,勤快地劳作着,并不悠闲也不紧张,时不时还匍匐在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叽咕些什么,反正总是有求于神灵吧。
这一天,老人们轮番诵经,开了两顿斋饭。
我们抽空去村里转了一圈。白族的民居被称为“三房照壁”,远远望去一水的白墙灰瓦,大多是二层楼房,布局与北京的四合院大同小异,仅细微之装饰上稍有不同,譬如山墙花饰、格子门浅雕、照壁的飞檐、大屋檐雕刻等。偶然实在好奇,也冒昧闯进人家,或假装问路、或讨口水喝,总受到客客气气的款待,于是知道此地民风淳朴,虽非武陵桃花之源,而鸡犬相闻、怡然自乐,俨然古风犹在耳。明朝诗人杨慎游历大理,诗《七律浪穹县》曰:“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大约是对白族古朴民风的赞叹吧。我们看见一家宅院门前高悬“科贡世第”牌匾,初始以为惊异,俄尔便无言,不由得肃然起敬,知道斯文未必都曾扫地,更何况祖先的荣耀,为子为孙焉能忘怀。恰巧一只肥猪来到门前,呼哧呼哧在牌匾下觅食,仿佛油生了另一番意趣。
在村口的小饭馆,我们见识了白族的名菜:生猪肉。生猪肉粘辣酱生吃。邻桌两个汉子吃了满满一大盘,我俩斗胆要了一小碟,不觉得鲜美,也不似嚼腊,总是心理因素过多所致。以后回忆起来,想起了村口那一株耸立的大青树,郁郁葱葱的,又叫风水树。好像白族人的村寨都有这样的大树。
关于挖色的历史,我知之甚少,此次鬼节的经历,譬如蜻蜓点水,所知也仅此而已,于是找来一些相关书籍和文章,泛泛一读,仅有粗浅的了解。有一篇文章专门论述挖色,引起了我的注意,《大理挖色白族的婚丧习俗》,作者王富、苏松林。现将文中有关挖色的段落抄录如下:洱海东岸的挖色坝子,唐代称为“陇坪”,《南诏德化碑》有
“顿营陇坪”的记载,又称“孟锬”,《蛮书》所记之“毛郎川”即孟锬;清末民初称谓“鲁川”,鲁川为白语音“陇坪”、“孟锬”的又一汉译。民国末年改称“挖色”。……由于它历史悠久,文化发达,保存着一定的白族古文化。所以,在婚丧习俗方面与洱海西岸相比,更具浓厚的地方特点。
又一个清晨。
走进谷场,见穿黄军装汉子拿着墨迹未干的黄纸,匆匆忙忙往祭坛里间走去,我随意问了一句:“写的是什么?”
“今天要祭奠的野鬼名单”。
“哦。我能看看吗?”
“你看吧。”他在一张红漆方桌上将名单摊开,题目:二十四孤魂。
跳水抹喉虎伤山崩悬梁疥癞蛇缠堕胎
服毒翻船雷劈倒产当兵估奸冤屈剐死
贼伤冻毙绞死为盗遇魔饿死大劈坐监
呜呼,皆非善终之魂也。
他见我看得很认真,便解释说“今天专门为他们念经”。
“念了以后会怎么样?”
“这就是给他们平反啦!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很显得很吃惊:
“你看他们现在四处飘零,没有工作,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受尽苦难。给他们念了经,也就是为他们落实了政策,他们可以去极乐世界旅游,也可以转世为人,恢复以前的待遇。”
“这不就和活人是一样的吗。”
“是啊!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也要给他们平反。”
“明天才是最后一天嘛!”
“明天要出去,开船出海子。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那当然要去!”
船,沿着洱海的岸边行驶。
桅杆之下,供奉着神像,但神像始终被纱幔所遮掩,故始终未能一睹神像的真容。但在神像之前,鲜果与牺牲不敢有些微的疏忽,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可见其心之恭敬。今天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老太太们身被红色香包,斜挂念珠,手上高举粉色长香,肩上黄幡猎猎。老人们拥挤在船舱里,列队排好,翡翠老太太将黄纸表单高举过头顶,于是水面上回响着诵经的歌声。
阳光灿烂的天气,对岸的苍山没有阴天那般高大,却如锦屏一般,山腰间缭绕着白雾,我看见山顶覆盖了白雪,也看见山脚有微缩的村庄。
我始终没有明确这艘木船的航行方向。
或是南北或是东西,只记得老太太们不时上船下船,盖散落在沿岸一切神祗的庙宇均须拜到,不论大村或小寨的本主,抑或洱河神、龙母神、或佛界的大神,无不一一照顾周全。白族人的信仰,由祖先崇拜、英雄崇拜、佛教等方面组成,本主则由英雄来担当,各村寨皆有自己的本主,也就有各色不同的本主庙,庙里供奉着或泥土或木头的本主像,祈望本主来保佑一小方土地的生灵。盂兰盆社的老太太们不仅供奉本村的本主,也将这份敬意扩大化,把善意与虔诚遍洒洱海东岸,走村穿寨,给各村寨的本主送去她们虔诚的供奉。
每当进入其他村寨,也会有一帮老太太们前来迎接,双手合十、相互作揖,尽说些吉祥的话语。我透过取景框看眼前景象,不禁暗自胡思乱想,何以人至垂暮之年,虽然生命无多而愿望良多,深知为善可以平静一方水土,而祈福则惠泽身后子孙,故处世行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不慎而有失对神明的恭敬,此非人类之共性乎,共性大约是不分国界与民族的。
阳光、波澜、航船、慈祥的人们。
我选择以蓝天为背景,用广角镜头从低角度来捕捉老人们满目的虔诚。想到船回挖色,鬼节即结束,明晨即可回下关,于是脑袋一热,决定将胶卷尽数拍光,而后拎着空相机下船。
又是黄昏,船回挖色,鬼节结束了。
我和徐君回到住处,松了一大口气,身体躺倒在床上,再也不愿意动弹。在这间屋子已住了三宿,此时才有闲暇打量一番。这是一间白族木结构建筑,我们住在二楼朝南的房间,屋子虽然破旧,但被收拾得很整洁,被褥与床单也非常干净,洁净的旧床单总使人感到亲切。不一会儿,徐君沉入梦乡,我依然胡思乱想,虽然人在床上,思路好像还在船上,颠来簸去,不一会儿,也从水波沉入了梦乡。
我被徐君推醒,他说老太太派人来通知我们,今晚上还有一个活动,盂兰盆节的最后一个项目:在洱海边放“莲花灯”。
他说完这话,一脸怪怪的表情,原来,他也没有胶卷了。
徐君,本名徐晋燕,小名冬瓜,一口浓浓重重的云南腔,但他对自己的口音很有信心,总喜欢说自己的普通话很标准。自鬼节之后至今,我和他失去联系已有很久,但在心里总把他引为挚友,每每回忆起挖色的鬼节,也想起了冬瓜,我只能说很想念老朋友。也想念古南诏国,以及苍山洱海的美丽传说。
那天晚上我没去洱海边看“莲花灯”。我并不为此而遗憾,说实话,能够留下那么一点残缺,或许符合了无奈的本意。因为长此以往,只能对鬼节的最后一幕,作无尽的玄思冥想,洱海之夜,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一盏盏莲花盆灯,在波光与倒影间,幽明忽暗,或随风、或逐浪,飘至夜幕的深处,……那里或许是人类思维的极限,万万不可去逾越矣,况且无以逾越。
我想,如果归宿是一个谜,那将永远不可破译;反之,假若不是谜,那么仅仅不可解说而已,盖语言往往容易多余,语言多余是因为语言之局限。
故《所问经》云:“非语言文字而能表示,超越一切语言境界”。但是,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我想,无论对于生魄或是亡魂,祷词与歌声永远不会多余,尤其是苍老而善良的歌声,它们委实充满了安慰与希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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