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台位于渌州的东边,坐北朝南,在三层高台之上面向汤汤渌水,俊丽萧然,真有蕴蓄风雨之势。台下则是一片蓊郁的牡丹园,这时节,花正含苞,只略有几朵开放的,那等华美气象,让人不禁想象其满园盛放时的似锦繁华。
今日受邀来赴薛羽声这风雨台之约的有二十人,王孙贵胄才子墨客,有那等文雅的,也有那等粗豪的。在主人举杯示意饮宴开始后,众人便闲散下来。
这是惯例,薛羽声不会规规矩矩地跟他们赏诗论文、品字观画,那是闺秀的雅集,不适合这满园牡丹般肆意灼灼的薛羽声,不适合高临渌水的风雨台,大家都知道。时辰一到,风雨台便不再开门迎客,而薛羽声则会拈出个题目给赴宴之人,是否答题却随各人的便。总之,当宴会正式开始后,这整个园子都是席筵,想坐想卧想辩论军国大事想跟美女聊天,全部悉听尊便。
跟年前在翡园里举行的苏家大小姐苏寄月主持的茶会真是完全不同。
那对来自京城的贵族夫妻邀约的都是出身渌州名门的公子、仕女们,上流社会该讲究的规矩一样没缺;薛羽声这儿却不乏寒门俊杰,以及她请来的那些只卖技艺的歌姬舞女,在这园子里,散漫得恍如郊野游春。
所以兰尘早早选定了栏杆边的软榻,拣了几样精致点心歪在那里,一边享受春风拂面的舒适,一边打量着众人。至于薛羽声出的题目——咏朱砂牡丹,兰尘倒没多少兴趣。
自恃身份的人绝大多数是不会主动与“沈兰尘”这样的无名之辈攀谈的,兰尘也乐得清闲。今天萧翼当然跟来了,不过他得和涟叔一样呆在园外。
宴饮已过去一个多时辰,绿岫的交际看来亦颇有成就。她本就身材高挑,长相美丽,又经过萧寂筠精心打理,男装扮相显得十分高贵温雅,这使她能比较容易地接近那些人。而进一步的结交就得看绿岫自己的能力了,没有显赫的身家背景为支撑,绿岫必须让这些人真正赏识自己。
所幸,她从来不是个扭捏的孩子。
只是兰尘的观察没多久就被打断了,一名琴师走到她面前。不太算在预料之外吧,这琴师她早认出来,初时却很是吃了一惊,是严陌瑛。
严家二公子,智冠昭国的天才,重瑛书铺老板,风雨台的琴师?这个人的身份还真多,他到底有多厉害?诸葛亮那样的人么?
这个……大概有一半是那样的吧,至于另一半嘛,兰尘直觉,严陌瑛是肯定不会呕心沥血地给某人写《出师表》的,他绝对是断然挂印而去的那个。
对方直直地站在面前,让兰尘再不能忽视,她便略略昂起头,淡然笑道。
“敢问先生有何赐教?”
“在下严陌瑛,不知兰尘公子可还记得?”
听他微微重音点出“公子”二字,兰尘十分完美地回礼。
“自然记得,当日翡园苏寄月夫人的听雪阁之会上乍闻严二公子大名,叫兰尘好生惊奇呢。”
严陌瑛微微一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
“一般人若着实惊奇,应该会去重瑛书铺探访的,兰公子却是再未出现,倒叫在下纳罕不已啊。”
尽管他们处在角落位置,但严陌瑛谨慎地没有点出兰尘女性的身份。
“没什么怪的呀,只是我的好奇心不太重而已。况且我与严公子其实仅仅比陌路之人近一点点,我更不会好奇心泛滥到如此地步,那只会无礼地搅扰了严公子的生活吧。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呵,的确,我们顶多点头之交,在下冒犯了。”
“公子客气。”
兰尘淡淡笑着,心中兀自计量是否该闪人时,严陌瑛眸光扫过,又道。
“上次兰公子拿来的五篇传奇均已面世,‘锁玉屑’名震昭国,如此盛事真可算百年难得一见,大家都意犹未尽。兰公子当真就再不愿抄录更多精彩传奇,以飨世人了么?”
“这个很抱歉,那日之后,我原也有意再抄写的。但严公子,你应该知道吧,近来出现了很多模仿那五篇传奇的作品。”
“是这样,可是没有一篇能超越你那五篇。”
严陌瑛不能理解兰尘的意思,想了想,兰尘道。
“依你看,我所提供的这些传奇会是昭国人写的吗?”
“……以文笔、风格来论,我不认为它们会出自燕、西梁众国,可是听你的意思,好像它们并非出自昭国人之手。”
“老实说,严公子,这些传奇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另一个国家的传世经典文学作品,与昭国文坛没有任何关系。而从昭国目前的传奇写作水平来看,各方面条件俱已成熟,差不多就要迈入其繁荣期了,不朽名作呼之欲出,但我所提供的这批外国文学却似乎打扰了昭国文学的发展。”
“此话……怎讲?”
“昭国文学要模仿,也应该是模仿自己的经典。”
愣了好一会儿,严陌瑛才缓声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呢?兰姑娘,你真的是萧泽的丫鬟吗?”
“当然,我要是不干活,可会被逐出去的,我才不要饿死街头。”
“……谁家的丫鬟会穿着男装来赴这薛羽声的风雨台之约?”
“当然是只有我家公子的丫鬟啊!他是江湖客,没那么多无谓讲究的。”
兰尘笑笑,慢慢起身欲告辞。严陌瑛也不阻拦,只问。
“我可以成为你愿意深交的人吗?”
“应该不太可能吧,我们连攀谈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有呢?”
“……我不知道,也许吧……”
说罢,兰尘不再停留,大步出了风雨台,步下台阶,缓缓走进含苞初绽的牡丹丛。严陌瑛仍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的目光圈定兰尘,嘴角慢慢含了极浅的笑意。他知道兰尘是个可疑的人,冯家庄未结的血案,冯绿岫,沈盈川,密卫与皇帝,还有十六年前——“沈”是昭的国姓,那个男装的绝色少女是什么人,严陌瑛大致能猜到一点了。可是,他不想为此避开兰尘。
此时,一直慵然地靠在主座的软榻之上的薛羽声轻轻打了个呵欠,扶着精神很好的煦儿站起身来,优雅地走出风雨台。
初次见识到如此规模的天姿国色的牡丹,兰尘颇为感慨。在她那个古老的国度里,牡丹曾经是一个梦幻般的王朝梦幻般的追忆,而在这个昭国,牡丹还只是一种美艳的花卉,还没有凝聚起盛世芳华。
缓缓走过花丛,循着鹅卵石随意的铺设,兰尘走进园中邻水的小亭,靠着栏杆伸了个懒腰。
这园子可比随风小筑华美多了,但如此美景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总不自在。呃,虽说随风小筑也非她的疆域,可住惯了,即使对兰尘这样将空间区分得非常明确的人来说,那层隔阂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人真是惯性超强的动物!
留下煦儿在亭外几米远的地方充当山门,薛羽声步履慵然地走近仿佛是处于发呆中的兰尘。不过,在薛羽声踏入亭子的时候,兰尘回过头来。
“真巧啊,薛姑娘也是来赏这落花流水的么?”
露出明媚的笑容,薛羽声优雅地在椅上坐下,道。
“应该不能说巧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这风雨台迎客也快三年了,沈公子你可是第一位赴宴的女人呢,也是第一个带大美女来风雨台的人。”
“……薛姑娘好眼力。”
称赞不咸不淡,兰尘细细回忆着绿岫的装扮和表现,虽未易容,但“沈盈川”的温雅贵公子形象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你,我记得;她,一半是直觉。”
“记得我?因为初八那天?”
“对。”
“记忆力真好!”
这称赞是完全真心的,兰尘的外貌绝非出众,能凭两三个月前的匆匆一瞥而记住她,薛羽声的识人能力非同一般。
“没那么厉害,那天你的表现十分惊人啊。”
被真正语震四座的人这样说,感觉还挺奇怪。眨眨眼,兰尘正想问花魁小姐是否觉得被她女扮男装的拜访冒犯了时,薛羽声道。
“那首诗是你写的么?”
“……《蒹葭》?”
薛羽声点点头,兰尘看着她。
“不,不是我写的,可是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适合我?呵,你敢说我还不敢接受呢!既是身处风尘,我也不在乎什么,只是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倒也见不得玷辱那样一首清俊的好诗。”
“不会的,耳闻加上眼见,我相信薛羽声不是庸脂俗粉。”
那张绝世容颜上的笑容蓦地深刻了许多,薛羽声眯着眼睛紧紧望向兰尘。
“耳闻?眼见?你相信什么呢?渌州无人不知我薛羽声早已从含笑坊赎身却不肯脱离妓籍,这样执迷于男人和钱财,如何不是庸脂俗粉?不对,应该说,是比庸脂俗粉更不堪。”
“善与恶并非永远界限分明,而要评价一个经历过风尘的人,更不可以一言蔽之。人都有过去的,没有谁一开始就是满身污浊,至于是为了什么陷进这团泥淖里,我不知道,也不愿打听,因为我没有那个权力亦没有那个勇气去窥探别人的伤疤,对人,我只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其实我认为女人执迷于男人和钱财绝不是万恶,且不说饮食男女原就是生活最基本的一些东西,再者,毕竟在这个国家里,女人大多数都是依附于男人的,不管是青楼妓汝,还是闺秀贵妇,都一样得用心抓紧男人和钱财,方能保证生存。”
“呵,倒看不出小姐你这么能言善辩?可惜,怎么会一样呢?轻浮与忠贞,怎么会一样!”
“认真来说,的确是不一样。我也没有愤世嫉俗的必要,只是比较倾向于认定,做同样事的人,不一定有同样的心思。也许别人有理由说你轻浮,但我没有丈夫被你抢走,没有兄弟为你耗尽家财,没有儿孙因你成浪荡子,所以我可以为初八那天你的表现而欣赏你——没必要对一个自大的男人客气!”
薛羽声的笑容渐渐缓下来,她抬手支起头,愉悦的声音分外动听。
“会说这种话的人,想来只有两种,要么出身青楼,要么来自江湖——真正的江湖。你是哪一个?”
“抱歉,本人就是布衣百姓而已。”
“我要如何相信呢?连名字,沈兰尘,沈兰尘,我有点好奇,能从这三个字里推出你真正的名字吗?”
“姓兰,名尘,我叫兰尘。人如其名,是那种微尘般的小人物。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虽然对薛羽声的印象很好,但兰尘素不易与人深交,她习惯礼貌地点到即止。看着兰尘淡淡的笑容,薛羽声良久才曼声道。
“那么,我就相信吧。”
“谢谢!”
“不客气。”
薛羽声轻轻点头,慵散地伸手折下栏边一朵半开的白色牡丹。
“如此算来,你们来我这风雨台的目的亦不可说了?”
兰尘想了想,略歉然笑道。
“也不是不可说。我们,是想结识朋友,薛姑娘的风雨台之约闻名遐尔,我便斗胆借用了这个场合,还请见谅。”
“她是大家闺秀么?”
“你说盈川?这个……嗯,应该说是家道中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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