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老板过谦了。”
萧泽眉眼间笑容依旧,刚才燕南拱手时,手指上厚厚的茧已入了他的视线。那是长年用弓,且是相当程度的劲弓的人,才会磨出的。
“萧少主,是这样的,晏某有个想法。前些日子,晏某经生意上的朋友介绍,见识了昭国著名的晚山茶,据我所知,这种茶在北燕更是价格不菲。可是要从江南晚山走陆路运到燕京,十分不易。我想,倘若以船运,从雍江出海,沿海岸线过临海的天龙海峡后,进入海湾,便可直抵常州,再沿黑龙河上溯,不消多时,晚山茶就可以到燕京了。您看,这是一条非常便捷的商路哪!”
“是的,晏老板说得没错。可是,天龙海峡不是风平浪静的雍江,我昭国的东静王目前还驻扎于临海,与东月国交战正酣呢。”
这是一个世人都知道的消息,这晏姓男子却提起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让萧泽的视线在嘴角的笑容中更深沉了些。听兰尘提起过此人几次,他只是注意着,如今看来,倒是要叫人好好查查来历了。
“我知道。”
燕南颇惋惜地点头,又道。
“不过我听说萧门多武林高手,倘若他们能押船,并确保船速的话,平安通过天龙海峡也不是不可能的。”
“呵,晏老板不愧为闯荡东西公路的人!如此胆识,萧泽深为佩服。但这样的航行假如真如晏老板所言成功了的话,往后必会有不少人冒险闯天龙海峡。且不论他们能否次次成功,这样的船队对东静王而言,势必是一大干扰,假如因此而扰乱了战事……呵,追究起来,我萧门可承不起东静王和皇帝的愤怒。”
“啊——晏某失虑了,果然还是萧少主思绪缜密!”
燕南长叹一声,萧泽依旧笑得脱略不羁,让燕南猜不着他这番话在萧泽耳中起了什么回音。总之,这一次想借由兰尘在而透过萧泽直接接近萧门的努力看来是失败了。拱拱手,燕南对两人笑道。
“冒昧相扰,还请多多见谅,晏某先告辞了。”
“好走。”
萧泽拱手回礼。
看燕南转身走入小街,他们两人便继续缓步朝萧门而去。
兰尘并没有对燕南的出现感到奇怪,她只是觉得——“好有突破性的想法,假如公子或者有其他人答应与他合作的话,这个晏老板也许会成为巨贾呢!”
“怎么,你同意他的想法?”
“好像不能说是否同意,我很赞赏他的大胆。不过以昭国人的立场来考虑的话,战争胜负的影响及权力者的态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说,你是局外人。”
“嗯,对,就是这样。”
兰尘点头,同意萧泽的说法。垂眼瞟一下兰尘,萧泽轻轻笑道。
“你来昭国也有两年了吧,还是那么怀念你的故乡吗?”
“当然会怀念了。我这个人所以会存在,所以是我,不就是因为故乡么?倘若忘记了,我何以立足?”
晚风一阵阵吹起了萧泽的头发,他与她并行,看着前方,笑意温然。
假如这时花棘、萧岚,或者是他的父亲萧岳看见了,定会觉得惊奇。因为萧泽这个人从前露出笑容的时候,也总会让人觉得他是站在崖边的高松,有着旁人伸手也够不到的距离。
“不是忘记,而是你完全没想过,也可以成为昭国人吗?”
微微一愣,兰尘笑着摇头道。
“不,我不想,没必要成为昭国人,哪国人都不需要。”
“——你会回去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实上,已经过了两年,我也许不适合回去了。那是个日新月异的地方,我回去了,也跟不上。”
知道萧泽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兰尘无意解释。她不想多说,正好萧泽也不会追问。
萧泽的确如平常般没有追问,他笑一笑,把话题转了回来。
“想借天龙海峡生财的人不在少数,但谁都知道与东月国的战事远未消弭。真正提出这条航线计划的,晏老板还是第一个,他不像是缺乏深思远虑的人。”
“重大利益的诱惑之下,总不乏勇夫。何况他还是挺谨慎的嘛,直接找上萧门,你们在水运上的势力,不是无人可比的吗?”
“多谢赞赏!可惜萧门到底是江湖门派,怎么能跟军队过不去?”
“哦,是吗?”
兰尘抬眼瞅瞅萧泽。
“可是我看刚才那位杜长义将军,挺看重公子你的哟!还一再感谢萧门雁城分舵舵主洪琨对驻军的大力支持呢!”
“北燕到底是敌,想过太平日子的话,当然得助杜将军一臂之力了。”
“可是这种太平根本不平稳啊,昭国境内稍有变动,若是给北燕好战派逮到机会,他们就能长驱直下的。”
“对,就是这样,但昭国大概更无力北上,统一昭燕吧。”
类似的话题,兰尘跟萧泽曾经谈到过。
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拉锯战,历来多见不鲜。不同时代自有不同结果,然而以平民百姓的愿望计,终是希望能太太平平地看着日出日落吧。
残阳如血,这其实是个过于残酷的形容词。
在杜长义回渌州后第十日的傍晚,随风小筑里,兰尘和平时也一身男装的绿岫坐在嫣然池边的柳树下,远处玉凉亭那儿,萧泽正与涟叔过招。
这两人,若说从前见面必交手是因为少年时代萧泽顽皮给自己惹的祸,那么现在,好像就是涟叔许久没与人对敌,抓到机会就想找高手磨磨刀的缘故。
而萧泽,也乐意奉陪。
身为门外汉,兰尘当然看不出两人招式间的凌厉。刘若风站在一边,双手紧紧抱胸。
这两个人过招,只可用一个“快”字形容。电光火石之间,已是数十个回合,而不等别人有审视的机会,刀剑相击的清脆声音又在瞬间响起。
涟叔曾为杀手,他的武术,就以最简单最有效的攻击取人性命为目的。而萧泽在面对这样的敌手时也决不含糊,他的武功,不是只在演武场上一招一式地学出来的,与人真刀真剑地对阵,是他从小最丰富的经历。
至于所谓防身,没什么可说的,最好的防守是打倒对方,令对方再没有能力可以攻击自己。
撑着下巴闲闲地看着,兰尘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跟萧泽去飞云山庄参加的那场婚礼。不,与其说婚礼,不如说是变相的武林大会也许更合适。那时,有所图谋的萧泽只上场跟一个武林大前辈比了一场,最后还给人两掌拍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萧泽从那之后,练武倒是比从前勤了。
呵,果然还是感觉到压力了么?
萧泽这人啊,其实某些时候的自尊心还是满强的嘛。
“兰姐姐。”
绿岫突然轻声唤着,兰尘应了一声。
“嗯,怎么啦?”
“杜将军邀我去他的帐下从军。”
“哦,啊——从军?”
兰尘回过神来,她坐直身体看向绿岫。
“是的,杜将军说,他可以安排我在他的军中任幕僚,并同意让涟叔和刘若风跟着我一起——姐姐,我想去。”
绿岫此刻的神情就和她在杜长义的集会上一样沉稳、冷静,大概在告诉兰尘这件事之前,她已经慎重思考过了。可以说,她现在只是把自己做好的决定说给兰尘听而已。
进入军队不是兰尘所期望的,当然,兰尘可以阻止,绿岫也应该会听的。但这就意味着兰尘剥夺了绿岫决定的权力与能力,其可能的后果是极糟糕的。
“能告诉我你的理由吗?”
“军队是关键,如果我能掌握军队,最终才可以实现我的复仇计划。”
“可是你也知道,战争会让人疯狂的。”
“我不是好战的屠夫。”
“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屠夫,经历过战场上那种疯狂杀戮的人会有三种反应:一种是从此极度厌恶杀戮,精神上留下创伤;一种是从此变得嗜血,把杀人视为寻常事;还有一种……”
兰尘说得非常缓慢,绿岫打断兰尘的话。
“我会是第三种,即使已经被血弄脏了手,可是绝不会允许自己肆意夺取人的性命。姐姐,我绝对会是这一种——冯家庄的那片墓地,我永远都记得!”
这句话说出来,兰尘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劝什么了。她素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即使事关生死,她最多最多,就只能做到把一切都剖析得清清楚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各人站在各自的窗口,这种事总是说不清的。
高手过招,往往难于分出胜负。
这并不是说就没有差别了,差别在真正生死搏击的时候便会明白地现出来,目前涟叔和萧泽都不过是在训练自己,所以打到天黑时,兰尘便会提醒萧泽,他们该回萧门去了。
很给兰尘面子的,双方立时分开。
告别绿岫、涟叔和寂筠他们,萧泽带兰尘从侧门离去。
随风小筑借给绿岫很有几个月了,这期间,兰尘跟萧泽都没有在随风小筑里留宿过。而除了萧远山兄弟不在外,萧翼、萧寂筠等人都还各司其职,与绿岫、涟叔和后来加入的刘若风相处得倒也平淡。大家各做各的,互不干扰。从这一层上说,随风小筑还依然是个秘密。
“兰尘?怎么啦,你心事重重的?”
“杜长义请绿岫去做幕僚。”
“……军中之事,绿岫恐怕还难以胜任吧。”
“是见习的,杜长义想栽培绿岫。”
“……你不乐意吗?”
“说不上来。”
“那么就是同意了?”
“……我好像没法不同意。”
兰尘深吸一口气,她到底不能说服绿岫,那个女孩已经不是去年冯家庄上真纯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她点燃了绿岫复仇的火焰,已扑灭不了。
“公子,你见过战场吗?真正的战场。”
“见过,”萧泽淡淡回答,“祖父定下的规矩,掌着萧门北方各分舵的人,必须是要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
“感觉如何?跟江湖上的比武、械斗大不相同吧,战场上,除了杀人和被杀,什么都没有。别说些万夫莫敌的傻话,那是修罗场!”
“剑,总是要放到火里去粹炼的。我一向认为,想俯视这世界的人,必须有俯视战场和纵身战场的经历,见识过地狱,才能应对地狱。”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战场上没有可以绝对平安的人。”
“可是总有平安的人,对吗?绿岫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你知道的,她会变得更惊人,我也很期待。”
勾起唇角,萧泽安抚地朝兰尘一笑。
“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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