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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坐看尘起时 > 第八章 萧门

第八章 萧门

渌州分舵

那个下午的谈话,以萧寂筠来询问晚餐的菜式而终止。

晚上临睡前,兰尘睁着眼睛把纱帐呆呆地看了好久才渐渐沉入梦乡。

萧泽的过去没有秘密可言,但这个二十三岁的男子,显然不是那种爱跟人家回忆从前来话家常打发日子的类型,他会跟她讲,是认为她算个特别的么?

兰尘丝毫不觉得荣幸,对她而言,萧泽属于麻烦人物,不管是他那个少主的身份,还是目前跟皇帝的过节。

可以这么说吧,兰尘其实很懒。

不是那种四体不勤的手脚懒,否则她也不会满意苏家那份洒扫庭院的工作,她懒的是心。不愿计划什么丰功伟业,不愿成就什么千古芳名,兰尘只想安安宁宁地做些没那么吃力、工时最好也别太长的活儿,能一夜好眠,能兴致来了就对春花秋月品一品渔樵闲话。

这样的人,一言以蔽之,就是“胸无大志”。

也许,她该让萧泽切实地认识到自己有多无趣了。

但接下来的七天,兰尘很少遇到萧泽。

兰尘所不知道的是,某个众生早已安眠的夜晚,萧泽曾站在她新换的紫罗兰­色­纱帐外,露出浅浅的笑容。倘若兰尘此刻醒着,她一定会觉得这萧泽大概刚看完电影的上半场,那笑容是正对“下”报以期待吧。

萧泽再次停驻在兰尘面前,却是要带她去萧门的渌州分部。简单的行李过后将由绿岫一起拿过去,现在,她得跟萧泽一道在众人面前表现出风尘仆仆的样子,尽管有心的人们知道那是假的。

傍晚的街道上人烟稀少,这种寒冬天气,一般人都会选择窝在家里的,除了极少数为生计所迫的可怜人,比如说自己。

把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兰尘忍不住提醒她那不畏冷风的主子。

“潜逃在外的江湖人物身边却跟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鬟,公子,你不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吗?”

“我隐居山野,带一个丫鬟照顾起居,哪里奇怪?”

萧泽呵呵笑着,兰尘直想翻白眼。

“公子,你大概忘记了啊,我除了帮你扫扫地,什么都不会。真是隐居山野的话,绝对是公子你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反正回到萧门,也不需要你煮饭做衣,没人会知道的。”

“是哦,贴身大丫鬟嘛!”

兰尘咕哝着,伸手搓一搓快僵掉的脸,萧泽侧过头来。

“是这么个称呼,但你无须像别人那样,和在随风小筑里一样就好了。我的院子,别人是不能乱闯入的。”

“——哦。”

说着,两人拐过街角,就不再如此交谈。

前方高深的围墙那头,两扇朱漆大门静静地敞开在隆冬的夜风里,这样寒冷的时候,也只有这个地方,进进出出的人才多些。当他们两人走近,看见他们的人们露出惊喜的表情,大声地招呼起来。

“少主!”

“是少主!”

“少主他回来了!”

听那些激动的声音,兰尘不由得斜眼瞟向身边高俊的男子。

他的脊背一向挺得笔直,俊帅的脸庞通常是温和的,­唇­边那抹笑容常常带着戏谑,而在沉思时又总给人桀骜不羁的感觉。

但此刻,被众人迎入的萧泽面带沉稳的微笑,眉宇间更有种内蕴的威仪。就像这渌州分部的大门,并没有刻意地用那些威猛的雄狮、高高的基座、耸立的廊柱营造江湖第一大派的夺人气势,它只是站在三级台阶之上,轩敞的门庭简单利落,却又在不远处用影壁挡住视线,让人感觉到距离。

不断有人丢下手中的工作围拢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萧泽行礼,然后走开,继续忙自己的事。整个前院热闹而有序,笑声一直持续到大堂前,嘎然而止。

大堂的门口站着一名男子,要是天­色­再暗一点,以他那身黑衣大概就要全部融入夜­色­中去了。他脸部的轮廓很深,有着刀刻般的冷峻,剑目含冰,而那周身弥漫的冷漠气质,更是足以叫堂上的温度和院子里差上半座喜马拉雅山。

跟涟叔不一样,涟叔的冷漠是偏向于隐藏存在的那种,这个人却有点广而告之的感觉。

萧泽在台阶前站定,抬首看着男子,笑道。

“二弟,好久不见了。”

“是,大哥。”

男子面无表情地略欠了欠身,让开路,目光在兰尘身上梭巡过一遍,冷冷地跟在萧泽身后走进大堂。

原来他就是萧澈啊,一闻不如一见。

兄弟两个在堂内的椅子上分主次坐下,兰尘中规中矩地站在萧泽身后,丫鬟们送上热茶,自然,不会有兰尘的份儿。萧泽瞟了眼斗篷仍盖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因为进屋而打算拉下来的兰尘一眼,淡淡地让她接了那杯茶水去端着。不明白这是什么习俗,兰尘瞥一眼萧泽,捧住了热乎乎的杯子。

萧澈冷然地看着他们,沉声道。

“大哥是否用过晚膳?若是没有,我这就叫膳房准备,房间已经有丫鬟去收拾。她,要住在哪里?”

“兰尘,我的丫鬟。”萧泽笑着介绍,“当然是住在我的院子里。哦,对了,二弟,待会儿,有辆马车会送我的义妹冯姑娘和行李过来,烦你接待一下吧,晚膳就不必准备了。”

诶,义妹——冯姑娘?那是谁呀?

兰尘惊讶之下,非常不雅地抽搐了一下嘴角。萧澈冷漠地把她的动作收进眼底,对萧泽淡然道。

“知道了,我会叫人清理蕉雨楼,需要派丫鬟过去么?”

“派几名吧,义妹是一个人来的。”

“是。”

“还有,义妹容貌卓绝,麻烦二弟多加注意,不要叫人­骚­扰了她。”

“是。”

一个随意,一个冷漠,看这两兄弟的相处,想不让人怀疑萧澈都难,他对萧泽的冰冷态度太明显了。

不过,好像有点奇怪哩。据萧泽说他这个二弟是非常优秀的,那么假如他是想得到萧门的话:一,他可以冷眼旁观大哥做错事,而自己努力表现好,甚至打扮成笑面虎,暗地里将两人的差距显示出来,何必那么明显地挑刺儿,给人留下不佳印象呢;二,他可以自傲地告诉众人自己并不比大哥差,要求公平竞争,这样虽说不合古代长子继承的规则,有可能会被人斥责,但总比得个­阴­阳怪气的名声要好吧。

难以理解,这萧澈明明不是个不懂权谋的人啊!

兰尘在心中做着旁观者的评断,一时忘了神,举起手中那杯属于萧泽的茶就送到嘴边。待到想起这是在萧门大堂上时,茶水已经滑下咽喉了,索­性­,她无视萧澈扫过来的冰凌,慢条斯理地再喝一口。

这时,就听见一阵张扬的笑语声传过来,堂上顿时多了好几个人。

萧泽站起来,那群服饰各异的男女各自抱拳为礼,跟萧泽、萧澈打着招呼。其中一名虬髯男子朗声道。

“少主,您这趟回来,是打算请弟兄们喝喜酒的么?”

“哦?不是喜酒,洪舵主就不喝了吗?”萧泽大笑,回头对兰尘道,“明儿给门中诸位舵主送我带来的那些月池酒的时候,记得把其中贴了‘洪琨’这个名字的那坛留下,去酒铺换成花雕,等我结婚,就全部送给洪舵主。”

酒和刀,是洪琨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标志。兰尘虽不知道他的嗜酒如命,但看他眼睛瞪得越来越似金鱼的有趣模样,便积极配合道。

“是,公子,把给洪舵主的月池酒换成来日婚宴上的花雕,我记……”

“不行不行!”

洪琨赶紧出声,再不行动,萧泽真的会把月池酒给卖了。

“少主,酒给我,您尽管放心。在门主那儿,我洪琨绝对支持少主您自己选少夫人。”

“这样啊——”

萧泽笑容灿烂,回答却故意模糊,旁边兰尘曾见过一面的那位美艳的红衣女子笑道。

“少主,您可别急着为那两句漂亮的醉话高兴,江湖上谁不知道洪琨好酒!他这会儿能为一坛月池酒支持少主,那要是明儿门主给他两坛月池酒,少主啊,您大概就会立刻被某人用刀架着脖子去娶新娘了。”

“你瞎说什么?”

洪琨为自己的名誉奋战,“花棘,我洪琨好歹也是江湖上横刀立马的人物,怎么会为了一两坛酒出尔反尔?”

“那,三坛酒呢?”

“不会!”

“四坛?”

“不——会!”

“那么,七坛月无影亲酿的月池酒?”

“咄!少瞧不起人!我洪琨是什么人?咱就是不喝酒,也不­干­那种事儿!”

瞥一眼骄傲地放出此话,颇有江湖豪杰气势的洪琨,花棘转而抬头欣赏正堂上挂着的对联,只轻声掷出一句。

“谁知道!”

洪琨青筋暴起。

“大丈夫一言顶天立地,绝不反悔。”

“此话当真?”

“少主和众位舵主都可为证。”

“哦,你要戒酒了呀?真可惜,少主,洪琨看来要辜负您的美意了,索­性­就把那坛月池酒给我好了。”

“——喂喂,你这是打哪儿推出来的?”

“你那里呀。”

“胡扯!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你说‘就是不喝酒’——因为洪琨不可能不喝酒,所以你一定会为了酒出卖少主的,然后你又要把老天爷和大伙儿搬来作证自己绝不反悔,那不就表明你自此再‘不喝酒’了吗?既然已经不喝酒,­干­嘛还给你?”

“你,你……”

某千零一次,花棘再次成功地将自诩,也确实不拘小节的洪琨气得几欲吐血。为了明天不用重新调度洪琨所管辖的东北边境要地雁城萧门分舵的工作,萧泽出语安抚已全然失了江湖威名的前辈属下。

“冷静一点,洪舵主,你该知道,花舵主从来不喝酒,所以,她要你的月池酒完全没用。”

“不对,少主,我还可以拿来卖。闻名天下的月池酒,每年却只酿一百坛,绝对能卖到十分可观的价钱。最近发现把铜钱往水里丢的声音非常好听呢,可惜我没那个闲钱玩这个。”

“你,花棘,你这个女人——”

洪琨真的快倒了,笑得正开心的众人根本无意上前解救,还是渌州分舵的副舵主萧岚上前熟练地捂住花棘的嘴,对萧泽道。

“少主,您才回来,就请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好,岚叔,交给您了。”

萧泽­干­脆地托予重任,便和兰尘先行离去,萧澈也冷漠地起身走了。余下一­干­闲杂人等继续观赏这斗了十几年的戏。

西侧的隐竹轩是萧泽在渌州分舵内的居所,有千百竿翠竹相映,格外清幽。当中三间房舍,作为近身女侍,兰尘被安排在萧泽卧房下手的一间小屋内。丫鬟们送上热水后就退下了,兰尘脱下斗篷,直接问。

“公子,您的义妹是怎么回事?”

“你先去沐浴吧,等洗完暖和些,我再告诉你。”

萧泽打开浴室的门,没有随风小筑那么豪华,但也非常好了。不知是谁吩咐的,知道这两人什么行李都没带,她们还送来了衣服。

再度回到房间里的兰尘,心情因为身体的暖和与清洁而好了许多。房里燃着火盆,萧泽正靠在椅子上,示意兰尘坐他对面那张软榻。

“认绿岫为义妹是在下午你进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因为不可能让她也以丫鬟的名义住进来,绿岫又容貌出众,我却是才闹出了一场逃婚的风波,为免旁人胡乱猜测,只得如此。”

兰尘点点头,谢过萧泽周到的考虑,但却总觉得萧泽这么做有些奇怪。他未免太好心了吧,还是她有­色­眼镜过度?

当初兰尘想让绿岫住进随风小筑是为了她的安全,现在希望绿岫可以同到萧门来,则是为了她的今后着想。这时代的昭国女子想逃过恶霸的荼毒,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个好夫婿,二是成为武功高强的女侠。

“不要这样看着我,话还没说完呢,认绿岫为义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萧泽有点无奈地笑着,他把手炉递给兰尘,“你不觉得绿岫和冯家人长得不像吗?她实在太漂亮。不过这一点,我只是存疑,因为把它和吴鸿的态度联系起来,更让人觉得不简单。”

“男人维护美女,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就算吴鸿是皇帝身边不得了的密卫,但绿岫温柔聪敏,而且她喜欢吴鸿,那么吴鸿的态度有点特别,这不算什么吧。”

萧泽摇摇头,“兰尘,你不了解吴鸿,他是那种自小就被挑选出来训练的密卫,在办事时,绝对不会去处理私事,而实际上,为皇帝卖命的他们也基本没有私人事务。再有,吴鸿现在人在临海,也就是说,东静王应该是吴鸿此番离京的理由,如此重要的事,为什么他会中途突然出现在冯家庄呢?”

“……真的那么难以理解?”

“弘光帝非常倚重密卫,不止依靠他们获取监控昭国臣民的动向,还用他们直接打击境内过大的势力,菘陵盐矿之事就是如此。所以,对我来说,吴鸿的出没,至关重要。”

轻描淡写的语气掩不住萧泽目光的锐利,兰尘静默半晌,问道。

“绿岫,会跟东静王扯上什么关系么?”

“我不知道。”

“那么,倘若绿岫果然不寻常,对你来说,是个麻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认这样身份不明的人为义妹?”

看着兰尘深深皱起的眉头,萧泽笑了出来。

“机遇总是站在危机身后的,假如我的考虑只在于怎样避开危险,那我永远也得不到命运的垂青。况且,我也不是满足于仅保得日子风平浪静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抱着那样的希望,只有被风浪吞没的下场。”

闪烁的烛光在萧泽脸上投下了不定的­阴­影,却无损于他笑容的和煦与眉眼间的张力。兰尘没有再说话,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掌管”这个词所能赋予人的特质——沉静、自信,以及广阔的视野。

先天与后天的争辩有无数个版本,到底哪个是结论?

相同的经历,不同的人,不同的结局;相同的人,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结局;相同的人,相同的经历,不同的结局。

历史的黑­色­幽默­精­彩又拙劣,却总会让人无言以对。

或许,在笑的,只有命运而已……

拨了拨炭火,萧泽正要转移话题,丫鬟领着绿岫过来了。

“姐姐。”

绿岫拉住兰尘,叫得十分顺口,看见萧泽,却犹豫着。

萧泽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笑道。

“以后就叫我大哥吧,习惯了才不至于情急之下露出破绽。何况你已经答应做我的义妹了,那也就跟我家里的妹妹一样,不必见外。”

“……是,大哥。”

瞅着萧泽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兰尘不觉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拉着绿岫在软榻上坐下,并替她倒了杯热茶。

问了绿岫几句是否喜欢蕉雨楼里布置的闲话,萧泽转而告诉兰尘她们,苏寄宁远嫁京城的姐姐苏寄月最近要跟丈夫一起回娘家省亲了,她们若想见见这位书法名媛,可以跟自己同去,这样也能看望涟叔。

夜­色­在宁静的笑谈声中积淀得浓重起来,再一个时辰后,除了警醒的护卫,整座萧门都已经沉入酣然的梦中。隐竹轩的灯火也早就熄灭了,从这里望去,建筑物的轮廓在一弯细月下朦胧如蹲伏在地的兽。

萧门最高之处是萧泽从前所用的书房,现在,它还归萧澈使用。能在这样的深夜里还呆在书房的,自然也只有萧澈了。

靠着冰凉的柱子,萧澈无视寒冬凛冽的北风,冷冷投向隐竹轩的目光比寒风更没有温度。

今天,他回来了。十分意外,从来连小厮也不用的他,竟然带回一个平凡的侍女做近身丫鬟,接着,又来了一个极为美丽的义妹。

很奇怪,他对外人向来是不会关注的,更别说还让人如此亲近了。

带笑的­唇­角依旧是那样的温和又洒脱,二十年来什么都变了,他的那幅神情却总没有改变。

那个人,是他的——大哥!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九章 听雪阁之会

作为萧泽的义妹,绿岫得到了萧门十分的礼遇;作为倾城美女,她则让萧门十二分地热闹了起来。

江湖上当然有佳人,但绿岫既然美得连萧泽都称为绝­色­,那大家趋之若鹜就毫不奇怪了。况且一般行走江湖的女子,再怎么天生丽质,都或多或少地有点经历风雨的沧桑影子,个­性­上,自然也是如此。

以嗜穿红­色­衣衫的花棘为代表,她很美,她武功很高,她脾气很怪,她绝对不能惹,所以,她是萧门渌州分舵的舵主,无人有异议。而她的丈夫,外表像书生般儒雅的副舵主萧岚,是门主萧岳的堂弟。放眼这昭国武林,敢娶花棘为妻的男人,自是非同一般。

而世上能有几个非同一般的人?

不肖说,肯定少之又少。

那么,温柔娇弱、清纯聪慧、知书达理、心灵手巧的美丽少女无疑是这些有点身手,或身手已经不凡的侠士们青睐的新娘人选了。

可惜,有天然一张“人畜勿近”冰山脸的二公子命人严密把守,大家连偶遇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更别说能跟美人有所交谈,只是在少主的那个贴身丫鬟陪伴她散步的时候,才得见天人一眼。

兰尘拉绿岫出来散步的理由很简单,多看看人。

从前在冯家庄,都是同村族人,出门也见识不了什么,而这萧门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兰尘就是要让绿在人群中形成比较,不能让单纯成为单蠢,不能让痴心成为痴愚。这正如她不仅让绿岫读诗,也读史、读经、读传奇,书只有见得多了,思想才不会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却还无知地把那当作全世界,当作衡量自己、评判别人,乃至审判他人的标准。

绿岫很美、很年轻,让兰尘不由得珍稀。兰尘希望绿岫可以忘掉吴鸿,不,应该说是白鸿希,是一年多以前对冯家庄上那个“谦谦君子”的初恋,然后找到一场能够坦然相守的婚姻。

相夫教子,兰尘以为那并不是一定会吞没女­性­的陷阱。事实上那样的生活,对多数女­性­来说,应该是很幸福的,只要她们别在平凡的生活里磨却了珍珠圆润的光华。

可是,怎么每次她想带绿岫去跟那些拐个弯儿就能碰上的人来个邂逅的时候,拐过了那个弯儿,人却都不见了呢?

这萧门难道是工作狂集中营么?

明明那个上梁并不是勤奋的形象代言人啊,比较起来,不是兰尘有意贬萧泽,实在是萧澈好像才更像个认真的CEO嘛!

不然看看,回萧门也有一个月了,萧泽去书房的时候少得可怜,总是他那弟弟坐镇指挥,有什么人来拜会的话,也都是萧澈出面。

只除了一次,萧泽翻了翻萧澈送来的大堆东西,然后只留下一张请帖,笑得恣意地问兰尘想不想看江湖集会。

“又开武林大会?”

“不是,飞云山庄庄主娶妻,江湖中人自然要前去贺喜,不过那么多人聚起来,也确实可以算是一场另类的武林大会。”

“可是这么大冬天的,真不适合出远门。”

“我们坐马车去,保证冻不着你。”

“好吧。”

因为自己对江湖着实有几分好奇,所以兰尘还是点头答应了。

带上贺礼,一辆马车,他们两人再加上三个属下,在临近年尾的时节,往南边的飞云山庄而去。

事实证明,所谓江湖还是远观比较好。

首先,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遍地的俊男美女;其次,气质这玩意儿,也不是穿件白衣提把宝剑就能有的;再次,林子大了,总是什么鸟都有,所以有些人有些行为,还是会招人嫌的。

不过飞云山庄当然很美,庄主也很年轻,是个稍嫌老成持重了一点的英俊青年,以他的身份,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萧泽自然是其中翘楚。尤其在经历了秋天的逃婚事件后,本来就桀骜不羁盛名远扬的萧泽此番重出江湖,当下惹起四面私语,而兰尘纵使样貌普通,但因为江湖中易容之术还比较通行,故此也不免池鱼之殃。

“公子,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

某人已驾轻就熟地装傻。

“少来了——萧门少主平素独来独往,恣意如行云,怎么如今带上了个不懂武功的女人——这话,以公子你的耳朵,会听不到吗?”

“我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了,你是我家的丫鬟哪。”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以前根本不用随身丫鬟服侍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而且你并不是我的随身丫鬟啊,我的确是从不用人随身服侍的。”

兰尘气结,话题被这么一绕,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责问什么的了。萧泽却是一阵笑之后凑近她,轻声道。

“别生气,他们不会再乱说了,这事儿不会把你拖下水。”

“真的?”

“真的,我保证。”

萧泽说对了,这事没两天果然就无人理会了,因为对江湖人而言,还有什么比武功更能吸引人?

世人公认江湖有十大势力,其中四个都是家族式的,萧门、飞云山庄、龙火堡、映水楼。这三十年,萧门如日中天,飞云山庄与龙火堡也依然出­色­,就是映水楼有名声下坠之势,但是不管父辈们怎样辉煌,上一代英雄毕竟已渐渐老去,人们更感兴趣的是继任的年轻人到底资质如何。

有人已在江湖上闯出了赫赫盛名,有人还是初出江湖,这是个热闹的地方,说起来和官场倒有点像。最初总是家族放在人前面的,以后么,就看各人自去施展本领浮浮沉沉了,也许哪天,名字就会被人放在家族前面。

搭擂台自然简单,趁着飞云山庄庄主的喜气,一行人划下“点到为止”的保证书,开始了一场名气与实力的较量。江湖四大家、六大派的年轻人到得差不多,比武尚未开始,已可以预见其­精­彩与将要在江湖上产生的影响了。

回程的路上,兰尘撑着下巴想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场比武有什么意义?”

“意义……”

萧泽停下擦拭黑曜的动作,挑眉反问。

“你说呢?”

“策划了比武的各项细节,最后却只是好像偶然似的跟那个白胡子掌门一人比试,而且还给人拍上一掌败下台来,又不等结束就先跑。公子,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你是想­干­嘛?”

“秋天的武林大会没开成,估计大伙儿都­精­力过剩了,为免年轻人气血过旺,安排个比武练练身手也挺好的不是么?切磋交流嘛!”

萧泽继续擦拭,话说得那叫一本正经。

“还有呢?”

“还有啊,哦,萧门之前就是锋芒过露来惹来那武林盟主的麻烦,可是我们做着漕运跟马市的生意,不时时来显示一下又会给人衰微之感,没办法啊。再者,先前的逃婚事件还是有影响的,所以跟陆掌门比试很划算,他毕竟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老前辈,我败给他也说得过去——怎么?”

“……狐狸!”

“哦,还不错的评价。”

“……”

萧泽前往苏府拜访的那天,渌州飘起了薄雪。

苏寄月与丈夫回到娘家已五天,苏家各房亲眷该有的热情也差不多都轮过一遍了,夫妻二人这才得以略略闲散下来办一场茶会。以为苏寄宁饯行的名义,既是招待渌州城内这些有着种种姻亲关系的堂兄弟表姐妹们,也是郑重结识几位昭国未来的重要人物。

宁静的午后,梅花初吐蕊的翡园,白雪细碎地洒满了人们的视线。

萧泽已来过苏家多次,虽然依旧英俊潇洒得惹来无数脉脉秋水几要泛滥,又有逃婚风波在前,名草归宿因此更成这年代娱乐新闻的焦点。不过,此次风头到底被绿岫抢去了不少。

富贵人家多美人,从他们挑选妻妾婢女的条件上讲,这是当然的。就算那个发家的祖先长得让恐龙都想去撞豆腐,可几代美女熏陶下来,也该进化得差不多了,所以多数的公子小姐们都可以生得一幅玉树临风貌、闭月羞花容。但绿岫的美绝对不遑多让,比起大小姐苏寄月的端雅,二小姐的娴静,三小姐的灵动,再至如其他贵族小姐们的各种风情,绿岫别有一种清丽韵味,犹如天然出水的青莲含苞带露,更不知道开放时会有怎样的动人情致。

饶是生在侯府、嫁入富户并持家多年的任夫人也忍不住称赞:“好俊的姑娘!”

看绿岫与众人应对得宜的模样,兰尘微微露出笑意。其实绿岫原本不太想来苏家的,她怕自己孤陋寡闻,被那些娇养的贵家女子比得太粗俗。所以,兰尘还很费了番口舌。

“绿岫,你知道自己非常非常的美吗?”

“唔,大家……是这么说过,可只有皮相美丽……”

“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知道自己读过多少书的吧?还有喔,我记得你说过白鸿希常常给你们讲他四方游历的经过啊,这就更难得了,那些大家闺秀,哪有机会听人说这些?论见识,恐怕就少有比得上你的。”

“并不单单是这个,嗯,就像姐姐你曾经说过的,是环境的影响啊,我没有在那些繁缛礼仪里生活的经历。”

“没关系呀,知道基本的就行了,至于那些琐细的东西我倒不希望你去学。那根本就是浅薄的人为了标榜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而编出来区别他人、折磨自己的铁栅栏,不过镀了层铜就当黄金罢了。”

“虽说是这样,可是,被人嘲笑,总不好受哩。”

“——你这位大哥是什么人?”

兰尘忽然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局外人萧泽。

“……萧门少主啊。”

“你认为有人敢嘲笑堂堂萧门少主的妹妹吗?”

“唔,当面可能不会,但是背个身儿就……”

散散地用左手支着下巴,兰尘以一声重重的叹息打断绿岫。

“有什么关系呢?”

兰尘伸出三根手指一条一条地数着。

“首先,会在背后道人长短的‘大家闺秀’充其量也不过是暴发户中的下等居民,跟她们关系好只会让别人以为你跟她们是一家的乌鸦,所以根本无需搭理。其次,会当面嘲笑别人的‘小姐’要么是心直口快的单纯姑娘,要么是缺乏修养的俗物,前者对你没有恶意,你若不高兴大可同样心直口快地告诉她;至于后者么?看你是直接无视,还是礼尚往来都随便啦,不过不管选哪种都记得务必要以最华丽的方式噎得对方再不敢对你不敬才好。最后,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要是在意每个人对你的想法,那可真是不要活了。送你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跟着吧!”

“……噗,哈哈哈哈!”

虽忙于公务但耳朵闲着的萧泽极不赏脸地对兰尘的创造报以一阵大笑。看见兰尘面­色­变得不善,绿岫忙忍住笑,打着岔问道。

“那,要是姐姐你,会怎么做?”

“我?”

兰尘侧头想了想,瞥见萧泽也正放下手中的信件,一脸兴味地看着她,兰尘不觉微微的撇了撇嘴角,冷淡道。

“对我来说,没有这样的‘要是’,因为我根本不会去。”

“咦,可是姐姐这次不是也会跟着大哥去吗?”

“对呀,不过我是他的丫鬟,所以没有你那样的烦恼。”

“……那为什么希望我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多见识见识,总是有好处的吧。”

“……”

没什么新意的答案却还说得理所当然,这令绿岫不禁直叹气,却也因此同意了去苏府。

至于苏府交出盐业网络一事,兰尘觉得如此解决皇家与富商间的冲突也未免不是件好事。毕竟特殊的东西往往都具有双刃剑的特质,盐可以让苏家迅速累积起庞大而稳定的财富,却也因为它关系民生太紧,可以给皇帝提供太多便利的籍口了,甚至借此摧毁苏家都不是不可能的。不过,想来那弘光帝也轻松不了多久吧,把盐收归国家统一管理并非不好,但在监管意识极度淡薄的社会制度下,权力本来就极容易滋生腐败,而当权力与财富有机会进一步结成睦邻友好关系的时候,权力就更难洁身自好了!

萧泽也同意这一点,只是对苏家,不,确切地说是对苏老爷子和长房而言,苏寄宁被迫就任盐运司副使,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坏消息。

昭国律法规定,官员不得经商。也就是说,苏寄宁至少不能再公开管理苏家的生意了,想必一段时间内,会苦了苏老爷子。如今,只能希望一年半载后弘光帝可以同意苏寄宁辞官。

茶会在翡园里举行,听雪阁前,一大片白梅与红梅交错盛放,暗香在雪落无声里幽然浮动。相对于外面景­色­的清冷,暖融融的听雪阁内花团锦簇。衣饰华美的公子、小姐、少夫人们纵使有所节制,但到底都是年轻人,平日各家间也常有来往,这番难得地竟都聚集在此,气氛十分和乐。

主持茶会的苏寄月夫­妇­是大家的中心,苏寄月自不必说,富家长女、官家长媳、绝­色­佳人、书法名媛,再加上一个出­色­的丈夫,一对出­色­的儿女,她几乎拥有女­性­期待的完美人生,个­性­却温和优雅,尊贵内蕴。她的丈夫严陌华,相貌俊雅,举手投足间皆是浓郁的书卷气,据说才冠昭国,现年二十八岁的他基本上只差名义上没有接管玉昆书院而已,至于他的父亲严赓所掌的礼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昭国未来的礼部尚书一定会是严陌华。

玉昆书院是昭国规模最大的官方学校,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国家需要的诸多人才,尤其是官员。皇族、世家子弟多是从小就进入玉昆书院系统学习的,也有不少寒门俊杰被招纳。有外在的官办背景,有内在的才子名士,放眼昭国的文官与文坛,玉昆书院都是当之无愧的泰斗。而严家,管理玉昆书院已历三朝,礼部尚书一职通常不会落于严家之外。

不过让兰尘略感吃惊的是,那位重瑛书铺的老板严陌瑛,竟然是严陌华的弟弟。兄弟两个,一个才高,一个智绝,少年时便俱已名动京师,只是兄长如今果然不负众望,弟弟却淡漠官场,形迹杳然。显然,好像没几个人知道那位倚在窗边的曾经的神童严陌瑛就是如今重瑛书铺的老板。

现在,严陌华正向妻弟苏寄宁打听不久前轰动一时的那幅《秋夜图》上的诗。兰尘不觉竖起耳朵,萧泽散漫地靠在椅子上抿着酒,似听非听。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是老杜的代表作之一,在昭国能大受欢迎半点都不意外。爱才的严陌华盯着苏寄宁不放,他们的说话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这样沉郁的诗,真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如我辈即使有此文才,但没那份心思,没字里行间那种隐约的坎坷,怕是也难以写得出来呀!”

“的确,说它绝世都不为过。我们也很好奇呢,苏大公子,你就告诉严大人吧,到底是什么人写的这首诗啊?”

旁边一位世家子弟大声附和,让大家看着苏寄宁一阵期待。

苏寄宁为难地笑了笑,眸光瞥了眼安然的萧泽,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作者到底是谁,因为给我这首诗的那个人,再三叮嘱不可将他说出去,小弟怎好违背诺言呢?”

“那,他是何方人氏?”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那位朋友给了我这首诗而已,别的,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严陌华沉思片刻,急声问道。

“会不会、会不会是你那个朋友写的?”

“我想应该不会是他。”

“你确定吗,寄宁?能否让我见见你那位朋友?”

苏寄宁仍然是那样温雅的笑,有点无奈。

“姐夫,他是孤鹰,难得找到的。”

严陌华呆一呆,叹道:“可惜,真是可惜了!”

萧泽始终没说什么,他偏头看看兰尘,见她正适意地望着阁外的风景,俨然对室内的谈话早已失去兴趣。­唇­角露出一抹微笑,萧泽放下酒杯,雍然道。

“严大人何必可惜?诗好,就品诗;画绝,就评画,至于人么?世事繁杂,倘若是待相见后感叹、失落,倒不如留一个背影让世人想象宛若芝兰的旷世风采,岂不比相识更好?”

众人听罢,互望几眼,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长在顺境中,对这般孤绝的处世心态尚不能发自心底地赞同。

反是一如往常般靠近萧泽的苏寄丞捧场地点头,他也不见得懂萧泽这话,一是素来敬重萧泽,二是才了却一场牢狱之灾,无忧无虑的少年多少沉稳了些。

末了,沉默地在窗边坐了许久的严陌瑛淡淡道。

“萧少主果然不同凡响,年纪轻轻竟能如此放得开,不愧为江湖豪杰。”

“不敢当,严公子真是谬赞萧某。”

“萧少主过谦了,在这一点上,萧少主与苏大公子可都名声在外呢!听说两位是至交,但不知那位宛若芝兰的朋友,萧少主是否也见过?”

“——萧某确实见过。”

“那首诗沉郁顿挫,字句似洒脱实苦涩,与‘宛若芝兰’四字似不相衬呢,难道说此诗的作者其实还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也是!或许那位朋友还真不是真正的作者呢,人有千面,前后相异大概另有隐情吧。呵呵,沉寂多年,严二公子越发敏锐了啊!”

萧泽笑着接下严陌瑛暗暗探询的目光,从萧寂筠那里,他已经知道了严陌瑛的身份。严家二公子,可不是个只知道吟诗做对的书痴,比较起他大哥严陌华的煌煌文才,这严陌瑛在四年以前所表现出来的智谋不能不让人惊叹。

那不是为了成为书商而具有的能力!

那么,他如今选择隐于民间,是为了什么?

——韬光养晦么?

为自己,还是,为家族?

话锋就这么被萧泽转到了严陌瑛身上,初时对严陌瑛还有所隔膜的人们终于忍不住开始问起传说中的人物这四年的“近况”了。

严陌瑛答得十分利落。

“觉得历法很有意思,所以这四年就用在研读古籍所载的古今历法与外邦所用的各种历法上。”

在座的年轻人当然对这种老学究的爱好没兴趣,众人附和了两句,就转移了话题。这时,严陌瑛淡然的目光才不动声­色­地将站在萧泽身后的兰尘锁定,他不相信所谓丫鬟的身份,兰尘不像,萧泽也不像。而看苏寄宁刚才看萧泽的眼神,想来那首诗应该也是出自兰尘这里吧,虽然实在无法让人相信它会由这样一个看似不过十八岁年纪的少女写成。

萧泽,萧门少主,这个人到底知道“兰尘”多少事?

苏寄宁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暗潮,颇为奇怪,严陌瑛的重瑛书铺和萧门,应该根本是不相关的吧,何以如此?

由苏寄月起头,大家又聊开了别的话题,《西厢记》是如今的热门,但这一­干­人介于贵家身份,没怎么放开,不过说些辞美境优的话。得了萧泽同意,甚觉无趣的兰尘便俯身邀了绿岫一同到翡园里逛逛。

在建筑和园林风格趋向轩峻的萧门里住了些天,绿岫对苏府之大没什么感触,但这翡园的秀雅,着实让人叹服。

“兰姐姐,那位涟叔能一个人坚持十五年把这院子打理得这样完美,只是因为他喜爱花木吗?我总觉得,他也许有更重要的理由呢。”

绿岫敏感地发觉到了兰尘介绍涟叔中的可疑之处。

“大概吧,不过那是属于涟叔的理由,除非波及自身,否则我们绝对没有权力探究别人的隐私。”

点点头,绿岫跟着兰尘走下回廊。

冬日的翡园里只有听雪阁一带梅花绽放,别处多是常绿植物的深碧­色­老叶和树形优美的枯枝相间,一层白雪浅浅地盛在枝叶上,别有番美丽的情致。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园子里,到底是寒冬天气,听雪阁之外的地方,便没人闲逛了。才从那讲究的茶会上出来,这让她们十分自在。

“对了,兰姐姐,昨日讲的那个武姓女皇命百花于隆冬开放的故事,后来到底怎样了?天子,天之子,真的会有如此悖逆天常的事发生吗?我……有点没法相信呢。”

“你不信是对的,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老天爷才不会为了区区人类而改变。武则天这则逸闻是后人编纂的一篇传奇的引子,结果是因为违背天时,百花仙子全部被天帝贬下凡间,托生为百名绝世女子演绎了一段故事。”

“果然哩!”绿岫背起双手,回头看看兰尘,光华流溢的笑容里泛着点可惜的意思,“不过,我倒觉得这傲然命令百花为她的盛筵而开放的感觉,真的好华丽!姐姐,你说那样坐在帝座上指点江山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呢?我们昭国就从来没听说过女子也可以做皇帝的,好想见识一下。”

“是吗?加油吧,也许你会有机会的,我是不想啦。”

兰尘舒展胳膊闲闲地应着,既然时空能够交错,没准哪天绿岫还真就穿越时空到武则天那朝去了,凭她的美丽和能力,肯定可以混得很好喔。

自个儿就不行咧,这一把老骨头,可别在穿越的过程中给颠散了架哦,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啊?为什么?姐姐,女子做皇帝,这可是我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就是苏大小姐那样的人物,我觉得她大概也不能想象。”

“对我来说,女子做皇帝并不稀奇。皇帝这个位置,最好是谁有驾驭权力的能耐,谁才可以登上宝座,否则就是祸国殃民,趁早下台的好。”

“姐姐,这种话,小心隔墙有耳啊!”

如此大胆的言论吓得绿岫急忙四面察看,突地顿住脚步,有点惊慌地拉住了兰尘,低声道。

“怎么办?那里有人啊,我们刚才说的话,会被听见吗?”

“喔,放心,那是涟叔。”

会在这种天气还出来翡园里照常工作的人,当然只有涟叔。他正半跪在一棵白茶花树前,兰尘走拢过去,涟叔侧过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涟叔,这是新近从西域那边传来的花籽,听说叫做扬羽,初秋时开紫­色­花,非常淡雅,涟叔您要不要试着种种看?”

“好。”

涟叔依旧很­干­脆,接过花籽揣入怀里,继续工作。

兰尘就在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儿,涟叔做完了手中的工作,这才站起来。

“去我院子里坐会儿,今天冷。”

“好的,谢谢!”

记得涟叔是不轻易让人进他那间院子的,兰尘赶紧介绍被他忽略的人。

“涟叔,她是我的朋友冯绿岫,可以一起去吗?”

审视的目光立刻冷冷扫向乖巧地立于一旁的少女,涟叔漠然多年的脸庞突然有了几丝抽动,声音带着点隐约的艰难。

——在一年前,苏骋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那时,他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但,竟是真的么?这孩子……这孩子……

“你叫……绿岫?”

“……是的,涟叔,我叫做绿岫。”

“哪两个字?”

“绿­色­的绿,山由岫。”

别说兰尘惊讶,就是没与涟叔相处一年多的绿岫也感觉到眼前这中年人此刻强烈的情绪波动。看他紧紧盯着绿岫的那幅震惊模样,显然不是为绿岫那非凡的美丽而震动。

“你今年多大?”

没一会儿,涟叔恢复了冷静,问题十分直接。

“十六岁。”

“哪里人?父母——在吗?”

绿岫皱紧眉,对涟叔这种问法很不满,兰尘忙道。

“她是渌州城外冯家庄上的人,父母都安康的。涟叔,您为何这样问?”

“……冯家庄?冯家庄——”

涟叔的神­色­突然疲累至极,他闭一闭眼,再缓缓睁开。

“你长得真像一个人,真像!连名字也一样,绿岫,‘白石盈川,绿华满岫’,当年,她们也是为那孩子取的这个名。”

莫名其妙的几句话,透着引人猜疑的意味。

兰尘想起冯大婶一家的容貌,必须承认,绿岫和他们长得真的不像。可是看他们相处的样子,没人会怀疑绿岫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妹妹。

“涟叔,你听说过吗?这世上会有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而且并不限定­性­别和双生子哟。我就见过的,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年和少女,长得非常像,站在一起,很是赏心悦目啊。”

涟叔转头看一眼笑意轻松灿烂的兰尘,余光瞅见绿岫咬紧下­唇­的模样,他的脸­色­逐渐平缓,终于又回复成先前的冷淡。

“好了,走吧。”

说着就转过身,正要踏雪而去,忽然听见柳翠儿在回廊那边大声呼喊着兰尘的名字。

跟她一起的是听雪阁那边的丫鬟,通知说茶会散了,萧泽正等着冯小姐回去。

急忙告别涟叔,两人回到听雪阁。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章 消逝的南安王府

接下来的日子,先是送别苏寄宁,然后萧澈也被招回萧门总部南陵城去了,不久,萧泽的三弟萧漩突然来渌州住了几日,又突然离开,惹得兰尘对那位萧门的孟夫人也着实好奇了些日子。

因为她生的两个儿子实在有趣得很。萧澈冷冰冰的,完全不给人半点亲近的可能;萧漩则是笑眯眯的,完全不给人疏离的机会。

看得出来,萧门上下对这位温文和雅、爱好诗文的萧三公子印象极佳,不过兰尘就有点接受不良了。就算那是这个时代贵公子的流行装备,就算那其实也是萧漩的武器啦,但是大冬天都扇子整日不离手,时不时还给开开合合扇个两下的老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男人,总觉得有点“爱装”呢。

兰尘的审美观一向是坚定的自然派。

这期间,重瑛书铺推出“西窗夜语”第二卷,辑录了《柳毅传》和《李娃传》,“锁玉屑”的名字已然炙手可热。

而最重要的是一个萧泽不在的下午,涟叔悄然来访。

兰尘很吃惊,但涟叔却不说出了什么事,只告诉兰尘他的过往。

很多年前,涟叔曾是杀手,被重要人物自小豢养的秘密杀手,取人­性­命一度是他在修罗场般的世界里活着的唯一意义。

他无从摆脱,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拼却一死地抛弃那只有血红­色­的过往。

直到某天,涟叔行刺失败,拖着伤躲进某位官家的别业里,遇见了一位陪同她的小姐来消暑的女子。

纯净的情愫是在女子对涟叔细心的照料中萌生的,她是管家的小女儿,­性­情温顺平淡,唯爱花成痴。

涟叔坐在隐竹轩的廊下,靠着柱子,夕阳的光淡淡的,令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着恍惚的温和。他说:她没有她的小姐那样惊世的美丽,但她在花丛里回眸一笑的样子,让冷寂了半生的他不由得想用一辈子去守护。那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会喜会怒会忧会笑会付出温柔的活生生的人。

恋情日日滋长,涟叔逐渐为自己彻底脱离杀手身份做好了准备,在要去为那个重要人物远赴他乡完成一项任务而正好可以籍此作为杀手生涯的终结之前,涟叔去向心爱的女子告别。

那时,她已经陪小姐嫁入豪门,他潜进宅邸后看到的是一幅无比温馨的画卷。至今那一幕都还是如此清晰,每晚都在他最深邃的梦境里出现,那么恬静,那么真实,仿佛一睁眼,就可以看到。

女子坐在繁盛的樱花树下,温柔地抱着小姐才半岁大的女儿,哼着眠歌。风轻轻地吹过,她的声音随着缤纷的花瓣飘落,好听得让人沉醉。

“多漂亮的孩子,长大了,肯定会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哟!涟,你的武功那么好,等你回来,就做她的护卫吧,我们一起来保护她,好不好?”

他点头,很认真地点头。做护卫,保护她美丽的小小姐,和她一起,那样的生活,他已经知道,那叫——“幸福”。

这个信念曾支持他从地狱里爬回来,回来找她。

可是那个家早在两月前被满门抄斩。

因为小姐的夫君“谋逆”、“叛国”,所以上上下下数百人,全部诛杀。涟叔走进去的时候,无人清扫的斑斑污血仍在,整个府院鬼气森森,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已不知身亡何处,冷彻透骨的秋风里,一片荒芜。

涟叔没有寻死,杀过那么多人,最终他的恋人却在他为主人卖命的时候,被主人的另一批杀手残酷地夺去­性­命。连他,在极少数极少数知道“吴涟”这个杀手存在的人们的记忆里,如今也已是个死人。

生何谓,死何谓,他不过是飘飘荡荡的孤魂。“复仇”这个可以让人拼命的词,对他来说却完全没有意义,曾经专门取人­性­命的他最清楚生与死的距离。那是无论他以怎样残酷的方式杀死那个男人也无法缩短的,他甚至连杀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涟叔沉寂的声音落下许久,兰尘才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您说,绿岫像谁?”

“像那位小姐,非常像。”

“……仅仅因为面貌的相像就可以判定么?”

“还有名字,以及冯家夫­妇­十五年前的渌州之行。”涟叔从冰凉的石阶上站起来,“我查过了,十五年前,那对夫妻曾来渌州的姨妹处奔丧,当时,冯氏已三年未有身孕,而他们最小的儿子当时正好三岁。兰尘,谁都看得出来,绿岫的容貌不像冯家任何一个人。”

在这之前,涟叔从未叫过兰尘的名字。他此时这一声唤,低沉的声音让兰尘全身猛地一颤,抬起头来,正看入涟叔那双微浅的褐­色­眼瞳里。

寒意不由得弥漫上来,杀手,他是杀手,兰尘蓦然意识到这一点。

“你……你想怎样?复仇?”

涟叔摇摇头。

“不,我十五年前没复仇,如今更不会挟着绿岫去做这种事,何况现在是弘光三年,仇人都已经死了三年多了。我只想照她那时说的,做那孩子的护卫,好好地保护她……一起……”

最后的话嗫嚅般淹没在竹叶簌簌的波声里,兰尘深呼吸一下,勉力吐出胸口的郁结,轻声道。

“涟叔,凭你的武功,那些觊觎美­色­的登徒子自然不在话下,从这一点来看,您无疑是绿岫最好的护卫。但我希望您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所谓亲生父母的事,她不需要知道,别人当然更不能知道。而如果您办不到这点,那么恕我认为,您无权保护绿岫。”

“——兰尘,你是什么人?”

涟叔突然的问题让兰尘一愣,想了想,她答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幸流落渌州的普通人,冯家于我有救命之恩。对此,我固然做不到­性­命相酬,但也绝不会以怨报德,这是我兰尘肯定自己这个人可以存在于世的基本原则。”

“你的过去,我完全查不到,连苏府都无能为力,你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冯家庄。如此自己说普通,实在难以服人,不过我还相信自己这双眼睛识人的能力。现在绿岫因为你而成为萧泽的义妹,所以,我想你还是知道一些事情比较好,还有,要由你来选择是否把它告诉萧泽。”

看涟叔的脸­色­,兰尘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排斥。她不想卷进那些只会把人导向毁灭的事端里,但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介入了,恐怕,也无法退出——可是说起来,这到底关她什么事啊?

恹恹地抱着一个绿岫新绣的抱枕,兰尘歪在窗边。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必须先理清楚,才好尽力避免被动。

绿岫的身世其实还不打紧,她父亲,是先帝的堂弟南安王。原本南安王是皇长孙,但当年皇太子去世时,南安王才两岁,所以太子之位就由先帝的父皇继承,如此下来,最后便是先帝登基。以南安王的身份,再加上他是个颇有雄才大略的人,文治武功累累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被先帝视为心头大患。于是十五年前,绿岫快满一岁的时候,南安王在御书房面圣时直接被捕,而他的家人,据涟叔推测,应是同时被先帝的密卫所杀,尔后待御林军赶到,就只抓获了些许下级仆役,对外的风声则是南安王妃等人畏罪自尽。

没多久,南安王的势力全部肃清,此事宣告结束。

但,绿岫却活着,平安地长到了十六岁,并且冯家庄两年前曾有个教书先生白鸿希。涟叔隐居苏府的这些年没听说过吴鸿,但他知道白鸿希,二十年前,先帝培养的密卫中,选入了这么个八岁的少年,资质非常了得。而现在,白鸿希成了吴鸿,他却是弘光帝极为倚重的密卫。

昭国的国姓为沈,谁都知道。

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沈绿岫的存在?

“在想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着实吓了兰尘一跳。她慌张地坐起来,这才看清是萧泽,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银­色­的月光淡淡地洒了他们满身。

“呀!天都黑了呀,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兰尘摸着路去点灯,一路磕磕绊绊的,萧泽赶紧上去把她拉住,自己凭借良好的视力和清楚的思维点燃了灯盏。

看见那温暖的火光,兰尘不觉舒了口气。

“需要我现在就叫厨房送晚膳过来吗?还是先准备热水?”

萧泽侧头看看满桌刚摆上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直接把筷子塞到兰尘手里。

“先吃饭吧。”

“……哦,谢谢。”

兰尘没觉得怎么饿,但既然萧泽连她的份儿也带来了,那就吃呗。反正平时就算她已经吃过,等到迟归的萧泽回来用餐时,她有时也会跟着尝尝的。

晚餐吃去六七分,兰尘把炉子上的甜汤盛了一碗放到萧泽手边,然后端起自己的那份,满足地啜饮着。

萧泽停下筷子,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出来。

弄得兰尘莫名其妙。

“怎么了?”

“我在想,你还真是喜欢这甜汤呢。”

“……因为确实很好喝啊。”

扫了萧泽一眼,兰尘自顾自地又盛了一碗。从随风小筑的那对双生兄弟某次准备了饭后甜汤并且被她一扫而空开始,她几乎每天的晚餐都能喝到不同口味的,萧泽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爱喝这个。现在突然提起,难道是觉得她的伙食费太高了么!

看见兰尘扔过来的眼神,萧泽笑着,慢慢应道。

“呵,说得也是哩。”

有点莫名其妙的赞同让兰尘不由得盯了萧泽好几秒,不过看他却又只管吃饭,兰尘也就不再做声。待到晚餐结束,兰尘准备收拾碗盘好请外院的丫鬟们直接提走时,萧泽才淡淡道。

“听说涟叔来过,出什么事了?”

兰尘没问萧泽怎么会知道,想来虽然涟叔武功很高强的样子,但这是萧门,随便拈个人出来都能在武林里排上名号,高手自然不消多说!

“公子,对你来说,保护萧门是最重要的吧?”

萧泽微微挑眉,然后偏头想了想。

“目前来说,是这样。”

“……涟叔他说,绿岫,是南安王的女儿。”

萧泽放下筷子,脸上些许的惊讶已经闪过。待兰尘把那段旧事说完,萧泽抚着下巴,整理了思绪后,冷静道。

“可知的情况还太少了,所以关于真相的猜测有好几种。但以吴鸿平常的行动和在绿岫一事上的表现来看,我想如果他也参与了十五年前南安王府的那场屠杀,那么也许知道绿岫真实身份的,原本就只有吴鸿。”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吴鸿救了绿岫。”

“这……为什么?他是前面那个皇帝培养的密卫,怎么会做违背圣旨的事?况且他那时才十二岁呀。”

“你说的也对,不过对于吴鸿这个人,我纵使不了解,却也能把他会有的行为模式猜出个八九分来。”

把炭火盆朝兰尘挪近了些,萧泽加以解释。

“首先,南安王的势力早在他处刑前后一个月内就彻底铲除了,敌人,没有放过绿岫的道理,友人,没有救绿岫的能力;其次,就算是要为南安王保存骨血,图谋日后复仇,通常都会选择男孩子的吧,何以单单救了一个尚不足岁的女婴?还丢给普通农户抚养,十几年不闻不问;再次,十五年来,冯家庄确实非常平静,那天带回绿岫后,我派人去查探过,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吴鸿,冯家庄几乎没有来过外人;而最重要的,是吴鸿的态度,他对绿岫,真的很爱护,这个我确定。”

“听着也有道理,但跟那个吴鸿,还有什么皇帝扯上关系,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爱护’?这种东西也是可以装得出来的。”

兰尘对皇帝养杀手一事很介意,她认同皇帝训练大量的间谍,也可以不那么蔑视间谍的刺杀行动。但堂堂一国之君岂能万事皆依赖杀手?任何矛盾,都不是杀掉反对者和阻碍人就能够轻松解决的。

这父子两代君王,却偏偏如此不信赖臣下的能力和忠诚,不信任自己。

看兰尘一脸不屑的表情,萧泽抬眼笑了笑。

“你放心,我早已命潜伏在京城的属下们严密注意了。不管是否只有吴鸿知道绿岫的身份,都不能轻忽。所以,让冯绿岫消失吧。”

“消失?”

“南安王之女,这个身份对绿岫来说绝对有害而无益。”

兰尘点点头,莫名背负血腥过往对毫无准备的绿岫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反正古往今来这种权力斗争数不胜数,多一桩或少一桩,于已经死去的人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让绿岫以如今这个身份死去,我会给她准备新的身份,待此事风平浪静之后,再让她跟冯家人相聚。这,也是为了萧门考虑。”

听完萧泽详细的叙述,兰尘放下心来,便起身收拾杯盘,见萧泽去拉铃唤了外院的丫鬟们进来,忙道。

“公子,你认绿岫为义妹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打算了要这样善后?”

“……我的确考虑到了这点,你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你考虑周详是应该的。”

兰尘很认真地回答,萧泽已推开门正要迈步出去,便侧身笑道。

“可是,兰尘你讨厌自己去怀疑别人。”

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下,兰尘苦笑。

“是啊,如你所言。因为我在­精­神上追求完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纯净,也不能做到,但这颗脑袋还是会一直折磨自己。”

“结果,是什么?”

“啊?”

“你折磨自己的结果,最后是妥协吗?”

“……在思想的范围内,这个折磨没有结果,但实际上,我十分妥协。”

笑一笑,兰尘重又低头做事,萧泽看她不想深谈,也是听见丫鬟们走来的脚步声,就带上门出去了。

倏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只听见瓷器轻轻相撞的清脆声响,兰尘慢慢地放好餐具,等着外院的丫鬟们来收走,同时考虑是否该把一切都告诉给绿岫。

还有些时间,萧泽说交由她来决定该不该让绿岫知道她有另一对父母存在,但事情的处理方法,不会改变。

十五年前的过去是残酷的,所谓的皇室身份,没有丝毫可堪与那巍巍宫廷相比的尊贵,不过是染血的­阴­暗,叫人的心瞬间沉落深渊。

还是,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吧。

对萧泽来说,遭遇杀手还真算是又一个新鲜体验。

他是江湖人物,凭着一柄刀剑过日子的人,当然对危险和杀戮不陌生。不过萧门向来注意外在形象,武林中有着一等一的好名声,萧泽本人也颇为宽宏大量,待人亦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算起来,可没什么人有如此深的仇恨和如此多的钱财来请“暗”的杀手们如此狙击他!

那么,到底是何方高人这么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呢?

一前一后两柄剑夹攻而来,萧泽腾空跃起,黑曜挺下就要破对方剑气,空中却突然传来刀刃破空的声音,他忙横起黑曜挡住那一刀,再翻身落地。两柄剑配合密切地又攻上来,萧泽全力一剑击退前方的杀手,瞬间脚步滑行避开后方的攻击,来自上方的刀却是无法再全身而退了。

“咻!”

杀手的刀突地抖了一下,掉下来。黑暗中­射­来的暗器击中了他的右臂,强劲的内力震断了筋脉,那把大刀,他现在根本无力握住。

另两名杀手瞬间改变策略,攻击萧泽是要给受伤的同伴逃亡的机会,但仅凭他们两人已不可能完全拖住萧泽,反而被萧泽趁机给那受伤的杀手腿上刺了一刀,杜绝了他逃走的可能;屋顶上埋伏的杀手似乎也无法击败那相助于萧泽的高手了,亦重伤了一名同伴——弹指一击,趁那同伴滚落下来,上下两局对阵双方退开的机会,杀手们利落地撤退。

抖落长剑上沾到的血污,萧泽走到倒地的杀手面前。

原本只是受了重伤的两人,此刻已经死了,他们的同伴在无法带他们撤走的情况下杀死了他们,并且用药水给毁了容。

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再没有任何可以标识他身份的东西。而这,却也正是“暗”这个组织的记号。

身姿依旧俊逸的老者从屋脊上轻松地跳下来。

“这已经是第三批杀手了,小子,你还没查到什么线索吗?他们的攻击可是一次比一次厉害呢。”

“是的,我知道。刚才多谢您了,外公,否则我还真躲不过那一剑的,至少皮­肉­伤可免不了。幸好,这下渌州城不会被花舵主一怒之下给翻过来了。”

萧泽回身向老者笑着行礼,却惹来老者怒目以对。

“别说得这么悠悠哉哉的!你这小子,以为这些杀手会就此罢手吗?还是觉得自己的武功已经厉害到万无一失的地步了?”

“怎么会呢,外公?只是知道您已经来到渌州,就觉得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心而已。您知道的,我不想因为这个惊动萧门,那太麻烦了。”

熟练地笑着安抚好脾气越来越大的韦清,发出信号叫人来清理现场后,萧泽才把萧翼等人和萧门这边查到的有关“暗”的消息说出来。

这是个近几年来突然崛起在江湖中的杀手组织,行踪十分诡秘,花棘派人好不容易才探知到了“暗”的巢|­茓­所在方位,却没料到现在被刺杀的对象正是萧泽。

是有人委托“暗”来取萧泽的­性­命,还是“暗”在排除江湖上的敌人?

这一点,萧泽无从得知。因为迄今为止与“暗”有所接触却依然活着的人,大概只有那些委托者。

听完外孙的详细介绍,韦清不屑地挑一挑眉。

“传得这么玄乎,杀手水平也不过尔尔。”

“是您的武学造诣太高了,刚才这些杀手的攻击已十分凌厉,倘若再加上偷袭与毒药之类,江湖上就少有人能逃过了。”

“哦,那你呢?”

“您就放心吧,外公,花舵主和岚叔可不是吃素的。”

“——哼!”

韦清厌屋及乌,对萧门上下全无好感。对此,萧泽也无能为力,正想转移话题的时候,韦清突然笑眯眯地问。

“小子,告诉外公,那丫头什么时候不再当你的义妹?”

“没有不再,她就是我的义妹!”

“跟外公还嘴硬个什么劲儿!你啥时候对当人哥哥这么感兴趣了?老实说,是不是怕你那爹反对?哼,怕他什么!那丫头我瞧着就不错,相貌好,­性­格好,人又­精­­干­,配你正合适!大声说出来,小子,外公给你主婚!”

“……”

趁着夜­色­,萧泽颇不敬地瞪了瞪眼。他这外公,狂傲不羁的江湖奇人韦清,什么时候变得像外婆了!听说当年母亲年轻的时候,外公明明可是把任何胆敢接近母亲的男子统统一脚踢开的,管他啥身份。

“外公,我说了,她只是义妹!”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家,还需要玩这种把戏吗?”

“唔,也是!好吧,那就算了。”

韦清颇惋惜似的点点头,也不知他是惋惜外孙至今未寻到佳偶,还是惋惜失了这么个可以跟萧岳大战一场的好机会,萧泽决定不予理会。他现在有点烦心的是,不会别人都以为他带绿岫回来真是别有所图的吧?三人成虎,兰尘昨儿用的这个好词儿,难不成他马上就要用来给兰尘好好解释了么?

“你娘近来有传信过来吗?”

“哦,没有。”

“那她知道你又回那什么‘鬼门’了没有?”

返老还童似的敌意让萧泽一阵苦笑。

“我没说,不过她应该知道。”

看着外孙平静的表情,韦清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一边转身一边挥手道。

“好了好了,这个杀手组织我会帮你解决的,敢欺到我韦清头上,还真是群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不过说来说去肯定是萧岳那家伙惹来的麻烦,自己不敢承担,就全推到你头上。可恶!什么萧门,念着就晦气,你要真想玩,外公就给你建个‘韦门’,保证更威风!”

发泄够了,韦清抬脚一跃,消失在深夜的街巷后。萧泽这才回过头来,顺着安静的街道走向萧门。

他最近很少回去隐竹轩。“暗”的攻击接连不断,派出的杀手俱是狠厉之辈,却如此不顾惜,看来是有人请了绝杀令啊——不惜家产也要取他­性­命。

半个多月下来,“暗”折损不小,继来的杀手定会无所不用其极,他不能保证杀手会不敢混入萧门。

而萧门里,有不习武的人。

那人啊,虽然不小心撞上桌角的时候只会皱起眉以轻得听不见的声音呼一下痛罢了,但其实,是极怕疼、怕看见伤口、看见一点血的。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一章 那只雪猫

节令已经进入腊月,离新年很近了。

这是兰尘在这个时空里将要度过的第二个新年,人非,物非,她却还似依旧。

萧泽给绿岫谋定的计划,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随时都在,因为兰尘希望可以让绿岫跟冯大婶他们团团圆圆地过完年,所以萧泽就准备让东风推到元宵节再来刮过了。

现在,大家喜气洋洋地忙成了一片。所有人都赶着年底结算的工作,赶着布置宅子,赶着缝制新衣,还得赶着制定他们少主的春节日程。

萧泽今年不回南陵的萧门总部,日子就比从前年关悠闲了一点,只除了年节期间多多少少得牺牲掉轻松玩乐的时间跟渌州的一些重要人物联络感情。

欢乐的气氛也感染了兰尘,打扮了客厅不说,竟破天荒地装点起萧泽的卧室来。以至于那天晚上萧泽回到自己的房间,霎时以为走错了。

兰尘站在窗边的桌子上,提着一个红­色­丝绦软软长长地垂下来的窗花结正在墙上找着位置。听见萧泽进来,她回过头,笑语盈盈地打着招呼。

“公子你回来了呀。”

“嗯,我回来了。”

“你看怎么样?我擅自布置的,想说过年嘛,总觉得红­色­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得特别鲜艳,特别漂亮。”

萧泽的房间原本陈设简单,兰尘挂了好几个式样繁复的平安结、富贵结,又换了柳黄|­色­的锦帘,摆了一盆娇­嫩­的水仙,使得­色­调偏冷的屋子颇显喜庆。

不过虽说这时代昭国的贵公子们都是由众多丫鬟们打点一应起居的,但萧泽从未如此,也许他重视个人隐私吧。那么卧房就是私人空间了,她这样闯进来乱装饰,不晓得萧泽是否会不高兴?

“唔,挺好,的确很有过年的感觉。”

萧泽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平安结跟前,比客厅挂的那几个要小些,花样也没那么复杂,但仍是非常­精­致。得到这番回答,兰尘放下心来,爬上挪到窗边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窗花结挂起来。

萧泽打量着屋子,随口道。

“很好看啊,这些都是你编的吗?”

“当然不是,都是绿岫她们编的。蕉雨楼早就挂不下了,连我的房间也挂了一大堆,还送给了花舵主她们两对,剩下的几个,我舍不得就这样束之高阁,就­干­脆拿来给公子你……啊!呃,给公子……”

说得顺口的兰尘终于意识到误笔了,她正好挂完了窗花结,转过身来就得无比尴尬地对着萧泽。看着高高地站在桌子上的人,萧泽叹口气,剩下的就剩下的吧,难得兰尘会有这样的兴致。

扶着兰尘跳下桌子,丫鬟们送来热水和晚餐,萧泽洗了脸,待兰尘去换好衣服。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闲地聊天。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我已经选好了护卫,明日正午送绿岫回冯家庄,到年初十再回来。这件事,我也通知了涟叔,他说要跟去冯家庄几天。你给冯大婶他们的新年礼品准备好了吗?”

“嗯,已经买好了,谢谢公子。”

“不用客气。”

“对了,公子,下午花舵主送来了渌州各世家给你的请柬,说让公子选择一下,她也好安排贺礼和人手。我把它们都放在你房里的书桌上了,公子决定好了就拣出来放着吧,明天花舵主会来拿。”

“好,我知道了。”

萧泽接过兰尘烫好了递来的暖酒,自己斟了一小杯,笑问道。

“过年的时候你都­干­些什么?”

“跟平常一样呀,我又没亲朋好友可拜访。”

“不出去玩吗?”

“唔,去年是大年初一在街上逛了几圈儿。”

兰尘停下筷子,想了想,继续道:“今年就不想逛街了,我倒挺期待初八去看看金水寺的庙会,听说有人比武招亲。说起来我还从没去过金水寺呢,那里的庙会很有名啊,正好这次一举两得!”

“这么好奇?”

“是啊。有点不能理解,那位小姐就那么笃定会有武林高手出场么?万一冷场,那岂不是有损闺誉?或者最后是什么歪瓜劣枣赢了,她真的会嫁?”

这类比武、抛绣球的戏码,兰尘在现代的小说、影视里是早已看腻了的,却没想到古代还真有人敢用,生活中可没有男女主角定律啊。

“会选择比武招亲这种方式的都是武林中人,选婿一般来说是籍口,最重要的是在江湖上造成影响,以及提供给江湖人比试的理由,借此,主办的人家和在比武中表现出­色­的后起之辈都可以得到声誉。至于小姐最终是否会嫁,嫁给何人,往往都没人关心了。”

“……啊,是做秀啊!”

古代人的广告意识原来已经不可小觑。

“做秀?”

萧泽对兰尘嘴里偶尔蹦出来的陌生词汇已不奇怪,只是单纯的疑问。

“就是‘现’啦,指那些特爱表现,爱出风头的家伙。”

“哦,了解。”

萧泽点点头,笑道:“你若想看,到时候我带你去吧。”

“可是公子有空吗?我看花舵主送来的那些请柬足足堆了有这么高哪。”

兰尘比画着,有些担心会碍到萧泽工作。其实挺想萧泽也去的,相信没有比他更好的现场解说员了。

“值得我这个萧门少主亲自参加的邀请,屈指可数。”

“这样啊——”对萧泽这颇显自负的回答,兰尘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手,“那么,初八那天就有劳了,公子。”

“好说。”

萧泽拿开空了的酒杯,打算着是否该把那些宴请全部推给花棘和萧岚,好去那金水寺转转。反正他们夫妻也去惯了的,不是吗?

自从回到萧门,他再不能如之前在随风小筑里那样悠闲了,只能偶尔从他那高高的书房窗户里看看隐竹轩这边,总见兰尘依旧惬意。明明只是些洒扫整理的事情,兰尘却做得十分认真而舒心,看着倒让人羡慕,所以瞅着过年,萧泽十分想在随风小筑里窝上几天。

这么平凡的愿望,他不认为会有问题。

可惜,俗话总是更有先见之明:计划不如变化。新年期间,萧泽的确什么宴会都没去,却也没享受到如期的休假的慵懒。

因为,随风小筑有“贵客”登门。

那是初一的下午,在年三十的守岁结束之后,天蒙蒙亮,萧泽终于得以带兰尘回到随风小筑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一宿,今天稍稍小了些。待大家吃罢早餐,那雪花又层层地铺下来,绿意苍翠的留园完全变成了白­色­,雪地上萧寂筠他们掠过小径时踩出的极浅的脚印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梦幻般的“踏雪无痕”!

萧泽中午时还是暂时回去萧门克尽他少主的责任,兰尘在屋子里看了阵雪,觉得不尽兴,就撑了伞到园子里随意地转悠。

前厅,萧远山和萧远海这对双生兄弟难得地没有打斗,两人围着萧泽带过来的几样小点心认真地钻研。萧翼他们则或品茶,或奕棋,或煮酒赏雪,没有特意装扮的厅堂自有一番暖意融融的节日气氛。

看见兰尘慢慢走过来,萧翼起身去扶了她走上未清扫过的台阶。兰尘道了谢,就在廊下解开斗篷,掸落一身雪花。

“兰姑娘,要喝些热茶么?”

“不用了,翼叔,谢谢!我喝茶是牛饮,可别糟蹋了您的茶叶,烦您帮忙倒杯热水吧,我暖一下手就好。”

与他们相处多时,兰尘已知道萧翼嗜茶,那还是早早言明的好,省得浪费人家的好意,说不定还会被取笑。

“好,你快进来吧,外头冷。”

萧翼招呼着去倒水,兰尘进门来烤了一阵火,看外面那雪下得依旧如绵绵飞絮,不由想起她在现代的那些时光。南方的冬天,每每飘点小雪,已足够让大家兴奋异常,偶尔几次大雪下过,校园里绝对是满地­精­彩绝伦的雪人作品。看过那些的人,谁还能说她们那一代是缺乏想象力的。

针线仿佛是自己在白绢上游走,不消多少功夫,一朵碧玉般的牡丹就盛放在眼前,美得让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四月。

为什么又会想起呢?

那年四月,澄净的月光是那么的明亮,听见有人慢悠悠地数着夜空中星子玄美的名,她在花圃里一回眸,芳华如诗,刹那便宛转……

曾经,萧寂筠的刺绣被传为昭国一绝。那时她还没有姓萧,芳名在外,她颇以自己为傲,尤其在偶然认识了那个对天空、对山川如数家珍的人之后,她曾羞涩地幻想过,幸福,大概就是如此吧。

可是人生总有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正如她一度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拿起针线的。然而现在,随风小筑里使用的各式绣品,全都出自萧寂筠之手,每一样,如果拿出去,绝对羞杀那些自诩技艺天下无双的皇家绣工。

但前尘往事,纵然可以淡却痕迹刻骨,却终究还是无从抹消,随风小筑里的每个人,皆是如此。恰似这隐在极普通的“韦府”牌匾后诡奇的随风小筑,它是闹市里静静深藏的秘密。

秘密,在她而言,是为了隐藏起来等待反击?还是就永远地不被人知道,静静等它湮没在时光里?

那时,母亲在血光里嘶喊:“走,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没了再绣下去的心情,萧寂筠索­性­放下绣了一半的桌巾,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她来到前院,却见朗阔的院子里突兀地多了几个“雪球”,而原本应该是平整的雪地上此刻沟壑纵横。带着几分警戒走近,萧寂筠才发现背对着她蹲在那里的白­色­物体之一是兰尘。

“兰姑娘,你在做什么呢?这样冷,小心冻出风寒来。”

斗笠被厚厚的雪压得有点颤巍巍的,随着兰尘转头的动作,积雪簌簌地落下。那个平常总是淡定如水的人此刻笑意粲然地招呼着。

“呀,寂筠啊!你看我堆的雪人。”

“雪人?”

萧寂筠看向兰尘身边那几个雪团,听她以少有的热情洋溢地介绍。

“看,这个是雪人的下半shen。”

非常大的一个圆球,兰尘足足绕了半个院子才滚出来的。

“这个是上半身。”

稍微小一点,也更圆一点。

“这个是头。”

最小的球体,兰尘刚才几乎变成真实雪人,就是因为在雕凿头部。费了半天劲儿,这颗脑袋已经比预期的膨胀了不少。

让萧寂筠帮忙把三颗球体按顺序摆好后,兰尘满意地去做最后的修补工作。

“呃,兰姑娘,你要堆的是雪人吗?”

“当然是啊。”

兰尘眉开眼笑的样子让萧寂筠定睛再把那颗头仔细瞧了好几遍,迟疑道。

“那个,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好像不是人吧?”

“咦?不像人?”

兰尘惊叫,爬回那颗脑袋前看,仔细地看,没有结果。

萧寂筠好心地提醒看不出所以然的她。

“我觉得它比较像猫。”

“……”

这么一说,果然像,而且这张猫脸还在笑,特像偷到了鱼的那种“贼猫”。

被自己的“雕塑天赋”当头­棒­喝到的兰尘蹲在猫脸前,十分沮丧。

“看,我做了一个小的。”

兰尘回过头,萧寂筠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雪人。简单却极为可爱,感觉­肉­团团的、软绵绵的,根本就是Q版的迷你雪猫。

“哇呜,好可爱哟!”

女­性­基本上对这种东西都没有抵抗力的,自认为已经开始步入心理老龄期的兰尘其实更是如此。看萧寂筠已经开始做另一个了,兰尘看看自己滚的那个大猫脸,突然想起一个曾让她差点笑岔气的形象。

真怀念哪!

不知何时,厅堂里惬意享受午后雪景的人们都已来到院子中,雪小了许多。萧寂筠身边是两排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捧在手心里温柔地蹂躏一番的可爱小动物,而兰尘在那三个雪团上修修补补后呈现的外形,让大家面面相觑。

不是要堆雪人吗?为什么会有木板,为什么会有金灿灿的铃铛,为什么还要朱砂跟笔墨……谁能知道它们组合起来,到底是个什么物事啊?

兰尘大功告成,笑眯眯地转头问观众们。

“可以帮我一下吗?喔,对了,我先请问一下,门口放个招财进宝的雪人会不会引来特别的注意呀?”

众人无声,良久,萧翼看看那扇简单的韦府大门。大户人家的门前通常会有石狮,小门小户的,放个雪人……呃,也不是那么奇怪啦,只是,这个……招财进宝么?是不是俗了点儿!

“……也许,会……不会……”

将近傍晚的时候,这渌州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街上的行人很多,尤其是小孩子,并没有因为这场大雪而止住相隔一年的快乐。

萧泽沿着周转的巷子向随风小筑的正门韦府所在的街道健步走来,压得非常低的雪笠下,一双好看的剑眉锁得很紧。他往常来这里都是用轻功走后门进,但是今天回来的路上,已经不止听见几个人或掩嘴窃笑,或目瞪神迷,而他们全部提到了“韦府”。

隐蔽随风小筑的那座宅院挂的是萧泽他母亲的名义,渌州城内的韦姓人家,会在这边方向上的只有随风小筑外围的“韦府”。那素来是平静、普通得不会让任何路人侧目的,今天却如此被人注意,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之前的那些杀手,别说他的外祖父韦清已经介入,就算他们依然想伺机刺杀他,却应该也没能耐可以查到“韦府”。

沉思间,萧泽已经拐过街角,这条街不长,五户人家的大门,韦府在中间。远远地,萧泽看见大门的屋顶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沿着对面的墙走近。过往的行人在经过韦府时都会仰首驻足良久,离开后,他们的表现同萧泽先前遇到的人们一致。

大门是敞开着的,屋顶上有人跃上跳下,门前有人看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而他们都确实是随风小筑的居民。萧泽放下心来,却也十分奇怪,差不多走到正门前时,他终于看清了门上耸立的东西。

呃——

那玩意儿——是什么……

萧寂筠抱着兴奋地宣告完工的兰尘从屋顶上轻盈地跳下来,正好看见伸手抬高斗笠的萧泽在门前愣住——那真是非常难得一见的表情。

江湖上的萧泽,都是桀骜不羁的、英俊潇洒的、睿智冷静的!

那么,有什么事是可以让鼎鼎大名的萧门少主抖着眉、瞪大眼、嘴角扭曲、欲言又止、想狂笑又好像吃了半斤黄连的吗?

相信没有,江湖上传言,萧泽是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

可是看着堂而皇之地蹲踞在自家大门上的那东西,已眨了无数次眼的萧泽在无言一阵后从萧寂筠的目光里感知到一件事:幸好这东西不是摆在萧门的屋顶上,否则他的形象就全没了。

兰尘却对自己的杰作甚为满意,毫不在意地发出一连串灿烂的笑声,还回过头来拉萧寂筠观赏。她的笑容,是一个人完全忘记世间一切顾忌、完全沉浸在自己忘乎所以的热烈情绪中时才能拥有的。

这样子的兰尘,和萧泽记忆中她的沉静、她的淡然、她的理智和她的寂寞的那些模样重叠起来,蓦然撞进萧泽眼底。兰尘是不会让人惊艳的,可他一时,只觉得美丽。

“看,寂筠,这个呢,叫做……啊!公子,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萧泽的面部表情终于回复正常,他再度抬头。

看起来是猫的脸,但那表情怎么有点像……“­奸­笑”?一只爪子上扬,抓着个金­色­的超大元宝,一只爪子横在胸前,抱了块木牌,朱红­色­的“百万两”字样在白雪的背景里十分醒目,猫脖子上挂了一串金黄|­色­的大铃铛,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画得非常夸张的银票,头顶上还像模像样地绑了长长的头巾,上书四个写得极有损市容的大字“恭喜发财”。

“很有意思吧?这可是——招财猫喔!”

首次全员聚集在随风小筑的大门前,众人昂首看向神气活现地坐在屋顶上的所谓“吉祥物”,几人异口同声地嘀咕。

“……难怪!”

“哈哈哈,我想堆个特别的嘛,又不想引起别人注意,被发现公子竟然住在这里。所以就选了最适合大众期待的招财猫,怎么样?很可爱吧,呵呵呵呵!”

“这样——的确不会有人觉得我会住在这里。”

萧泽有点苦笑着低喃,这东西确实太出乎他意料了,不过却也不会令他生气。嘴角带着笑,他看着兰尘把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的笑脸,听她笑得喘不过气地说着大家都听不明白的话。

“真正的招财猫其实没这样夸张啦,不过我从前看过一部漫画的,翻到那一页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笑死……哈哈哈,他们竟然把娇小可爱的招财猫修补……修补成那副德行……哈哈哈哈,轮胎……哈哈,女模特的胳膊……”

在兰尘乐不可支的朗然笑声里,众人无语。

暮­色­渐渐笼上城梢,却因满世界的玉宇琼楼而不见沉暗。由于除了兰尘,大家都能清楚地听到路人们的窃笑,所以决定还是早早关门大吉。

兰尘还意犹未尽,兀自比画着。

“不如明天玩雪人展览好了,超人、哥斯拉、狮身人面像、米老鼠,还有葫芦七兄弟哦,就给他堆在街上,我们来过个狂欢节吧……”

虽然没人听得懂兰尘说的是些什么东西,但有头顶那只洋洋得意的招财猫做提示,大家都能猜到假如明日兰尘真的在这条街上堆出那些个玩意儿,恐怕全城百姓都会涌过来捡下巴的。那可就算得上是今年跟初八日渌州名妓的比武招亲有得比的又一宗“盛事”了。

——不过,好像确实有点意思!

所谓物以类聚,反正汇集在这里的本来就不是群会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说起来,兰尘堆的这个玩意儿,其实跟他们的公子还挺有渊源的。

据说,萧泽如今所以一踏入苏府的翡园就会被那位神秘园丁夺命追杀,就是因为当年十岁的萧泽给苏寄宁展示武功的时候,因为年纪还小嘛,难免兴奋过头了点,结果竟把翡园里的植物给修剪成了寺庙里陈列的那些个张牙舞爪的狮子呀、乌龟呀、猴子呀什么的,由此招来十四年无差别的拳脚大餐,说来还真是得了个相当优秀的陪练啊!

“可是那样我们韦府会有被发现的危险啊。”

萧寂筠的眼中闪着好奇与担忧两重矛盾的光,萧翼摸了摸下巴,呵呵笑道。

“那就不要堆在这条街上就得了,趁晚上去弄,谁知道是我们堆的!”

“呵呵,好主意!”

兰尘抚掌大笑,大家跟着掺和起来。

“那可得堆得多些才好。”

“好啊!我给弄个大棋盘怎么样?”

“随你吧,反正我要试试用雪来堆机关。”

“给锦绣街上堆些点心挺不错的。”

“点心?哼,那我就在旁边街上弄个昭国各大菜系。”

“一晚上而已,你能堆多少啊,以为明天不会天亮了吗?”

“我又不是你!”

“你以为你是谁!”

……

眼看着兄弟俩又要话不投机了,一­干­人等笑语自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协调的,反正他们肯定不会误了今天的晚膳。

“——招财猫?这东西,是哪里的习俗?”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二章 麟趾山传说

非常平和的女声,像西来的秋水,宁静地从院子里传来。

这声音让所有人俱是一惊。

因为在这句话传入大家耳中之前,他们完全没意识到院子里竟然有人,而除却他们,能无声无息地进去随风小筑里的人,数遍天下也没几个。尔后,在那声音徐徐落定之时,兰尘之外的人们不禁露出笑意。

“夫人,您怎么来了!”

萧翼率先走进门,兰尘跟在萧泽身后,很是好奇究竟什么“夫人”竟能让这些脱略不羁的人们如此心悦诚服地迎接。而萧泽的样子,是她看错了吧,怎么觉得萧泽在迈步的瞬间似乎有点拘谨?

凌乱的雪地上,一个身着素净白衣的女子沉静地立在庭院中央。纤尘不染,飘逸脱俗,这真是个能把白­色­穿到极致之美的人。

看见他们进来,女子的视线从招财猫身上挪下来,极轻浅却是绝美无俦的笑容在与萧泽的视线相接的刹那泛起,明艳如银辉清亮的满月。

萧泽轻轻地笑着,在这白衣女子面前停下。

“好久不见了,娘,您还好吗?。”

兰尘眼睛都瞪圆了,眼前这个雪肤花貌、容颜绝世的女子,虽说肯定不会让人想到花季少女,但哪里又像儿子都二十四岁了的­妇­人啊?

像她自己,今年正式进入二十八。即使有人相信她才二十啦,可是她的脸绝对经不起细看。

——果然,人是不能拿来比的!

而且这位还是曾决然休弃了丈夫的古代奇女子!即使放眼兰尘现代的那个世界,如此真正独立的女­性­都称不上太多。

“嗯,萧儿,你看起来很好。”

韦月城细细打量着久未见面的儿子,满意地点头。然后她的目光看向站在萧泽身后的兰尘,平静地问道。

“屋顶放上招财猫,是你故乡的习俗吗?”

兰尘收起目光中的打量,微微欠身道。

“是的。”

萧翼这时已把韦府大门关上了,大伙儿也赶紧点上灯笼,收拾好厅堂。想起母亲出现的第一句话,萧泽向后觑了一眼。

呃——

招财猫有点“­奸­”的笑脸,金元宝、五百万的木牌、金铃铛和银票衣服全部跃入眼帘。难怪站在后面看的母亲会注意这东西,原来还是双面的!

“萧儿,你逃婚,是怎么回事?”

在大厅里坐定,韦月城也不寒暄,直奔主题。

萧泽便将秋天那场武林大会所引起的“盟主事端”详尽地告诉母亲,韦月城听罢,虽是眉峰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毕竟,她清楚地知道儿子在萧门里的地位。这场戏,也只有萧泽做,才够得上引发萧门一片­鸡­飞狗跳的­骚­动。

“那么,追你的杀手是否会与此有关?”

萧泽一愣,母亲隐居麟趾山多年,向来不过问江湖事,怎么会知道有杀手追踪自己的事呢?这明明是他刻意保守的秘密。

韦月城神­色­淡定道:“这是你外公的猜测,近来也只有这件事足够给你惹来麻烦,所以他认为,两件事不无关系。”

“我说不准,楚家断然不会这样做的,但倘若说是别人,却也想不通相关的还有什么人有什么理由如此憎恨我。”

“你掌管萧门北方诸分舵,这已足够让一打人想取你­性­命。”

“这个因素可以去掉,我让人严密监察过,不是没那个必要,就是没那么多钱财请得起‘暗’出手。”

“……那个楚怀佩,以及与她有所接触的人,你还是派人去查一下,或许会有所发现。至于‘暗’,你外公会替你解决的。”

“嗯?外公想怎么做?”

“毁掉‘暗’。”

“外公想凭一己之力?”萧泽急忙向母亲劝阻,“您千万别让外公这么做。‘暗’的势力我们尚未明确,贸然行事,只怕会被对方暗算。至少,也不能让外公一个人行动。”

“你放心,我会帮他的。”

“娘——”

看见儿子皱紧眉头的模样,韦月城依旧面­色­淡远。

“萧翼他们还是照旧留在这里。我想应该不是‘暗’与你有仇,但既然这是个誓死要完成任务的组织,就不可大意。再者,即使我们能令‘暗’的行动受制,也不代表你真正的仇家会不用别的手段对付你。”

“是的,我明白。可是娘,这件事,您不要介入了,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我有这个能力。”

“我知道。”

“那么——”

“我想帮你解决这件事。”

“……娘。”

“我相信你的能力,而且爹也说过那些杀手的武功比不过你,但是萧儿,你还有萧门的事务牵着,你不像爹和我这样可以隐没形迹。明枪暗箭,‘万一’这个词,我不希望它在你身上出现。”

“……是,我知道。”

听到儿子的回答,韦月城轻轻点一点头,略微放下心来,脸上淡淡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端起萧翼送上的茶。

“娘,您才刚到渌州吧,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

“那正好,山叔和海叔已经在准备了,我请他们做几样您爱吃的菜。”

“好。”

萧泽便走出大厅去找人,听见萧翼告之兰尘和萧寂筠都已回去随风小筑为韦月城整理房间了,萧泽动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转身回到大厅。

这很正常,兰尘当然没兴趣也没必要“侍立”在他身后听他与母亲叙家常。他早知道的,也认同她这样。

“娘,您要不要回随风小筑洗漱一下,换件衣裳?”

“嗯,也好。”

韦月城起身,跟萧泽出了门,外面是静静的雪夜。在灯光照耀下,寒冷的白­色­染了点宁馨的红,让见惯了麟趾山茫茫风雪的她,蓦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曾与人一起度过的那些飘雪的江南的夜晚。

“萧儿,提上盏灯笼,我们慢慢走过去吧。”

对母亲这突然的举止有些吃惊,但萧泽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去做了。提一盏萌黄|­色­的玻璃灯笼,呣子俩走入曲折的园林中。

一路无话,韦月城独居麟趾山已二十来年,她本来就不太善于跟人聊天的,加上与儿子极少见面,呣子间自然就没了那种亲昵,想攀谈也无从谈起了。

好半天,她才想起一个话题。

“那位姑娘,看来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是新近跟着你的人吗?”

“娘是说兰尘?”

萧泽想起还在大门上守夜的招财猫,笑道。

“她啊,不,她不是我的人,只是刚好会在我这里呆上些日子罢了。”

“客人?”

“也不算,她可没有闲着。”

想起父亲说的萧泽身边出现的那个怪丫鬟,韦月城看一眼儿子。她没有听说过招财猫这种东西,至于那姑娘后面说的那些,更是闻所未闻。虽然,萧泽身边从不乏奇怪而危险的人物。

“是昭国人吗?”

“——不是。”

“看起来似乎胸无城府,可是也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沉静。”

萧泽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嘛,应该说是一半一半吧。”

“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细细地向母亲说明了与兰尘相识的过程,萧泽道:“她究竟有多可疑,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不过她确实是个特别的人,不,也许该说是矛盾吧。她太清醒,却又不够——不够理智。或许她只是,让自己站得比较远。”

韦月城回忆着刚才短暂的接触,那幅神采飞扬的笑容引人注目,但在儿子的描绘中,这兰尘分明有着看透红尘的气质。

张扬与淡远,纯挚与世故,两者一时还无法在隔离人世已许久的韦月城脑海里融汇成完整的印象。

“……值得你把她留在身边吗?”

母亲这句突然的问话让萧泽略愣了一下。

值得?也许这不是他该考虑的。兰尘其实并不算依附于他,而更像是一只被他抱回来的猫,她可以乖乖地呆在他身边,但假如他想去抓住这只猫的尾巴,那么猫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上屋顶,转身优雅离去。

——兰尘的尾巴,是她的过去。

当兰尘静静地看着天空的时候,萧泽就会觉得,她一定是想起了过去。他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过去,只是那时的兰尘看起来,非常非常地寂寞——是那种被狠狠推出去的寂寞。

萧泽紧一紧眉峰,听着身边传来的母亲轻微到不可闻的脚步声,目光投向远处亮起灯火的随风小筑。

他记得兰尘某次聊天的时候曾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悲伤的是相恋而不能相守的话,那么绝望的,一定是那个人在给你希望,让你虔诚地说出爱的时候,却成为了别人的情人。

人生,终究不能只如初见呵!

“……娘,这么多年——你会寂寞吗?”

没料到萧泽会这么问,韦月城不由得抬头看向儿子。她陌生而熟悉的儿子,在这夜­色­里,他清晰而模糊。良久,韦月城才近乎喟然地叹道。

“娘当然会寂寞。想起你的时候,想起你不知道娘在想着你的时候,最是寂寞。可是萧儿,我却又会觉得,幸好当初没把你带走,因为娘永远成不了可以把孩子呵护好的母亲。”

萧泽没有再回应,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光亮,把灯笼放低,帮不熟悉地形的母亲照亮雪地。虽然,他立刻就想起来母亲的轻功也是极好的,却没有移开灯笼。

有萧寂筠的轻功帮忙,兰尘很快就回到了随风小筑。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雪,这会儿才觉得冷了,她赶紧回房换了衣服,然后去帮萧寂筠整理韦月城今晚会住的房间。

萧寂筠显得很兴奋,兴奋到竟然把房间里的桌巾、镜袱等物一连换了四套,那都是她自己非常满意的绣品,如今却一时嫌这个的­色­彩不雅,一时嫌那个的花样太俗,总之就是找不到可以配韦月城的。最后还是兰尘受不了地走上前把萧寂筠掩不住盈盈笑意的脸扭向门那边,好心提醒道。

“你再不决定,韦夫人今晚就得露宿街头了,要吗?”

“不要。”

赶紧回头,萧寂筠选定一套天青­色­竹鹤纹的绣品,极为用心地铺好,对正整理着梳妆物品的兰尘道。

“兰姑娘,看这样子,夫人好像会在渌州多呆几天。我没住在这儿,照顾不来的时候,还请兰姑娘多多留心,帮我好生招呼着夫人。”

“好,我知道了。”

兰尘颇有点无力地应着,随口道。

“­干­嘛你们对那位韦夫人到来的反应这么过度啊?对公子都没见你们有这么热情。”

“咦,怎么会呢?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公子比较重要,但夫人,嗯,夫人她很少下山嘛,就算来渌州,也不见得会到随风小筑,经常是直接去看望公子,在客栈住几日就走了。”

“住客栈?为什么,这个园子不是她特地给公子盖的吗?那么这个随风小筑,对他们来说,应该是等同于家的地方吧。”

萧寂筠顿了顿。

“这种事,不是我们应该揣测的。”

“——也是啦,把别人的家事当作闲嗑牙的谈资的确不好,但我现在还真的挺好奇的。韦夫人这些年住在哪里呀?记得公子说过她在学医。”

“夫人已经在麟趾山隐居了二十多年了,虽说韦月城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已成为过去,但倘若提起‘麟趾神医’的名号,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有这么厉害?”

“当然了。”

萧寂筠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潮,也不管兰尘问没问,就自顾自兴奋至极地讲起了麟趾神医广为流传的那些什么救了重伤几死的崇云庄庄主,解了惊鹤女侠差点丧命的毒,治了威远将军冯常翼的痼疾等等等等的光辉业绩。那幅星星眼的陶醉模样,整个儿就是一韦月城的超级粉丝。

为了不让如此大名鼎鼎的韦夫人进来等待她们收拾房间,兰尘毅然拦腰截断萧寂筠的滔滔江水。

“好吧,我知道夫人是多么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了。那么,既然麟趾神医这样出名,怎么势力滔天的萧门主找了他夫人这么多年还是杳无音信?”

“因为只有夫人愿意让他们知道真相的人才会知道麟趾神医的身份,无关人等,连麟趾神医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而我们,虽然冠着‘萧’这个姓,但我们永远不会是萧门的下属。”

兰尘歪歪脑袋。

“也就是说,你们只为公子服务啰。在公子的利益与萧门一致的现在,你们可以为了替公子办事而顺带帮帮萧门,而假如未来两者利益发生冲突,你们甚至能够毫不犹豫地毁了萧门?”

“那种事,谁知道呢?总之我们只为公子办事。”

萧寂筠的脸­色­终于正常,她把剩余的绣品包起来放在一边,回身开始审视书桌,同时叮嘱道。

“不过兰姑娘,你也千万不要把夫人就是麟趾神医的事给说出去呀,那会给公子和夫人带来困扰的。”

兰尘点点头,又皱眉道。

“这个你大可放心啦!可是既然是这种天大的秘密,寂筠你一开始就不要告诉我啊。虽然我保证不会传出去,但倘若哪天这个消息被别人知道了,你们千万别怀疑我喔。”

“当然不会,我只是强调这个要保密啦。兰姑娘是公子带回来的人,所有随风小筑的人知道的事,姑娘都可以向我们打听的。”

“……哦,谢谢喔!”

对着萧寂筠毫无芥蒂的表情,兰尘只能这么客套着回答,她其实很想说拜托千万别给我分享秘密啊。

因为小说里都有这么句经典台词——知道秘密的,都死了!

所以,搅和进所谓秘密里,绝对不是件好事儿。

这夜的晚餐是三个人一起在兰尘的房间里用的,不知那两人如何,反正兰尘感觉吃得有点怪。倒不是拘谨,韦月城表现得比萧泽还明显,她不讲究那些无谓的规矩,从头至尾,都淡然而优雅地安静吃饭,听儿子跟兰尘随意聊天。

大概,就是因为她太淡然了吧。

新年之交的大雪在昭国北方纷纷扬扬地盖住了大地,从渌州到京城,被冻住的河流犹如最平坦的大道,而原野里的满眼银­色­让人期待来年的再次丰收。

这一年,已是弘光四年,在经历过某些事的人们的眼里,新帝开始显露出要加强皇权的意图了。

年节中的皇宫,堪称是整个昭国装点得最辉煌的地方。那些富丽的灯笼,那些华美的仪仗,那些多姿的丽人,那些执甲的卫士,但从高高的宫禁顶端俯视这一切的君王来看,他只觉得还不够。

权势不够,威严不够,忠诚不够……安全,不够!

空旷的御书房里,弘光帝摒除了所有的侍从,独自坐在灯火明亮的帝座上,一个淡灰­色­的影子伏在阶前。

面­色­冷峻地靠在柔软华美的垫子上,弘光帝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沉默十分压抑。阶下的人则仿佛一片尘埃般跪伏在那里,在沉默中无声无息。

“吴濛,朕想知道‘暗’的首脑是什么人。”

“是,圣上,臣会去查。”

“要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暗’十分隐蔽。”

这个回答让弘光帝皱起了眉头,但并不是对下面那叫吴濛的人。

“……叫别人去,你继续追查萧门。”

“微臣遵命。”

“吴濛此次临海之行,有没有出现什么状况?”

“在临海,一切正常。但在途径渌州时,他去了一趟冯家庄。那天,庄上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举行及笈礼,后来,那位姑娘成了萧泽的义妹。”

靠在软垫上的姿态没有变化,绷紧的只是弘光帝搭在扶手上的胳膊。

“——跟吴濛有什么关系?”

“弘光二年秋至弘光三年夏,吴濛为探查渌州情况,曾以私塾先生之名隐没在冯家庄,与刚才臣所说的那户人家比较亲近。只是普通的乡人,祖籍与多年来的行踪都毫无异常,但他们有个容貌堪称绝­色­的女儿冯绿岫。而在那大半年内,吴鸿用的是他的本名——白鸿希。”

良久,弘光帝的声音带着比外面的冬夜更深的寒意传来。

“……怎么?”

“首先,冯绿岫不是冯家庄上那户人家的女儿,这一点,臣可以确定;其次,看她的长相,臣贸然猜测,她可能是南安王的女儿。十五,不,现在算来应是十六年前,先帝以‘谋逆’、‘叛国’罪满门抄斩的南安王,当时育有两子一女,那两个儿子正是臣亲手杀死的,而南安王续弦娶进的王妃则死于吴鸿之手,她的女儿当时一岁。冯绿岫今年满十七,与南安王妃长得十分相像。”

“……南安王?”

弘光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傲岸的身影,他记得,那是令父皇每日每夜都如坐针毡的人。他的身份,他的能力,他的功绩,都让父皇时时惶恐这坚硬的宝座会突然变成流沙覆顶。

“是谁在十六年前救了那个绿岫?”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南安王的部属,先帝杀尽王府的计划,是不可能泄露出去的。”

“那么,吴鸿,有可能是南安王的旧臣么?”

“不可能。”

吴濛平淡地回答,语气完全没有波动,仿佛只是在报一串无意义的数字。

“南安王已成为过去,留下一个女儿根本不能成事。而吴鸿七岁为先帝的密卫营相中,其后至今,他的所有动向全部可掌握,臣查过,没有异常。”

“冯绿岫,不就是个异常吗?”

“目前来看,仍在可控制范围内。”

“那她成为萧泽的义妹,又是怎么回事?”

“微臣目前还查不到多少有用的讯息,无从猜测。但冯绿岫本人,应该是与此事无关的。至于萧泽与吴鸿,一个是陛下的障碍,一个是陛下最锋利的刀刃,两者的关系就是这样。”

平缓无波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就像那抹身影般的淡灰­色­,等不及落地便消融在空气里。

“你是说,萧泽与吴鸿,毫无关系?”

“是。”

弘光帝盯住眼前影子般的淡灰­色­身影,吴濛的评价向来是非常中允的,就事论事。但是这依然不能让他放心,否则他就不会安排密卫间的监视了。

如今,此事证明他的顾虑是对的。即使那个冯绿岫真的并不重要,但重要的是密卫对他而言的意义。

压制着怒火,弘光帝半强迫地冷静下来。

他必须冷静,这样才好实施他那完美的计划。虽然还没有达到控制江湖和拿到苏家巨额财富的目的,但这究竟不是主要的,只是前奏而已,只是要让那些夺去了本属于皇帝权力的世家望族有所动作。

必然有对抗的,也必然有表现出归顺姿态以求成为皇帝心腹的,总之,他都要利用。他要让身为皇帝的自己完完全全地得到权力,这对昭国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再不会大权旁落而引起­奸­臣当道,再不会为了内斗而贻误军情。

“去叫吴鸿。”

“是。”

吴濛如灰尘般消失,没一会儿的功夫,又如灰尘般飘进来。

“陛下,已经传了吴鸿,微臣是否该退了?”

“……不,朕有任务交给你。”

“是。”

御书房内便再没有了声音,吴濛站到一边,淡灰­色­的身影没在灯火后面,淡得恍如不存在。弘光帝抚弄着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眸光闪烁。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吴鸿闪身进来,一身黑­色­劲装显得十分­干­练。

“陛下。”

吴鸿面无表情地跪在阶前,等待皇帝的吩咐。

这一次,冷冷的命令等了很久。

“吴鸿,即刻跟吴濛去渌州,朕要你亲自除去几个人。”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三章 金水寺前的美女

接下来的几天,韦府都大门紧闭,要出去的人全部选择走侧门,任由特地来看热闹的人们在墙外“瞠目结舌”一片。

韦月城在随风小筑停留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可是她也不像是要来办什么事的样子。每天就是看看萧泽为她找来的医书,看看园子里的花木——据说,韦府里的花木绝大部分都有药用价值,再就是看看萧泽练武,而这时候,她才会出言评点一二。至于听到萧泽跟兰尘聊天,基本上她是不做声的。

但这并不代表韦月城是个难以接近的冰美人。她绝不傲慢,否则每天兰尘为她的房间换上新的花枝时,就不会听到那一声淡淡的“谢谢”了;她也绝不缺乏感情,兰尘看得清清楚楚,韦月城注视萧泽练武时眸中流动的母亲对儿子的那种骄傲光彩,给萧泽介绍各种解毒剂、丹药时眼底的关切,都如此明显。只是,不晓得是不是除了兰尘,没人看见。

就兰尘来看,韦月城其实就是那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便免开尊口的类型罢了,加上独居已久,潜心医药,更是淡漠了人情交际。而随风小筑里也没有磕磕绊绊的日常琐事可以让人说长道短地交流,因为这是韦月城给身为萧门少主的萧泽安排的一个特别的地方。

初八那天金水寺前的比武招亲,老实说,兰尘看到一半就兴味索然了。没办法呀,谁叫她平时看惯了身边这位武林高手漂亮潇洒的动作呢!

不过这比武招亲的真相倒真是出人意料。

举办者是渌州最大青楼含笑坊,招亲的则是含笑坊当家花魁薛羽声。她­色­艺双绝,才貌无匹,为含笑坊日进斗金,且多得王孙公子追捧,人气直逼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倾国美人孔映雪。当然令得含笑坊老板言听计从,竟答应了薛羽声这“比武招亲”的要求,赫然在渌州最大的“广场”——金水寺前搭起了擂台。

青楼名妓自然不会招夫婿,这场比武放出的风声其实是最后的赢家可以成为薛羽声的入幕之宾。薛羽声仍然会寄身勾栏,继续唱那天籁般的歌,摆弄那些琴棋诗画,但她绝世的舞蹈终生将只为此人而跳。

唯一,令人趋之若鹜。

如此就不止江湖客了,更有许多贵人雇请高手代为争夺美人,一时演成昭国盛事。吸引了无数眼球的同时,也招来极大非议。

总之,有钱有权又要追求生活乐趣的人们当然可以无视说教者从先德圣贤那里搬来的口诛笔伐。什么都是人说的,你骂这妓汝公开比武招情人是伤风败俗,自有别人把它写成风liu雅事来吟赏,正好最近那重瑛书铺推出的《西厢记》、《柳毅传》、《李娃传》大为风行。而至于没钱没权,好不容易赶上新年可以轻松两天的平民老百姓们,反正也不会有人来问他们的意见,乐得瞅瞅热闹。要知道,看大美人要花钱,看杂耍也得丢俩铜子的,别说这些江湖客的刀剑都是玩儿真的。

沾萧泽的光,兰尘得以坐在金水寺边离含笑坊搭起的那座擂台最近的茶楼的雅阁里,居高临下地看蒙着面纱坐在擂台主座上的花魁。虽然看不清面容,也看不出裹在华贵裘衣里的身材,但那斜倚的慵懒气质,那站在她身后的丫鬟惊人的美貌,那台边一群莺莺燕燕的似锦*,足以叫人对花魁的娇艳浮想联翩。

“公子,你见过这位薛羽声吗?”

怎么都无法窥见美人,兰尘只得转头问有资格成为含笑坊贵宾的萧泽。她早已发现萧泽掂着一只空了多时的酒杯靠在窗边,目光几乎没往那擂台上溜。而听见兰尘如此问,萧泽这才看看薛羽声,再看看满脸好奇的兰尘。

“见过,她很美,歌舞更是绝妙。”

“很美”这个概念未免太模糊,兰尘低一下头,又问。

“有绿岫漂亮吗?”

萧泽笑道。

“两种不同感觉的美,定要区分个高下似乎不妥啊。你也说过的,那个……环肥燕瘦,各有所爱而已。总之这薛羽声嘛,在我所见过的女子中,若论娇媚,无出其右。”

“那她真的那么有才么?琴棋诗书画,无一不­精­?”

“应该说都还不错吧。但比较起来,诗书画究竟没到出类拔萃的地步,歌舞才是她最擅长的。”

看兰尘皱眉,萧泽又慢慢道。

“薛羽声应可算作奇女子,她十三岁被卖入含笑坊,十五岁以一曲惊鸿舞名动渌州,今年十八岁。在含笑坊颇有地位,客人她想见就见,不拘身份地位,可以要价千金,也可以不收一文。哦,对,弘光元年,东静王沈燏赴封地时途径渌州,亦曾与她有过一段缘,这是无人敢为难她的最大原因。照说她应该已有能力替自己赎身,却没离开含笑坊。也许在她来说,人生无处不是风尘地,你提到过的那种‘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平静生活,对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子而言,大概不是不想得到,而是难以得到。于是,索­性­极尽挥洒,恣意生存。”

点点头,兰尘放弃了对薛羽声无效的窥看。虽然还是很想一睹青楼名妓的风采,但她可没钱进那种销金窟,再说她以这样好奇的心态去打探烟花地的女子,又何尝不是对她们的不尊重?

兰尘转而瞧擂台周围拥堵的人群,在这端庄得金壁辉煌的神佛脚下,嬉笑怒骂的众生相如同浮世绘上远远热闹的风景。看无所看,最后兰尘的目光定在了对面酒楼的雅座,那里有一个她算是认识的人——严陌瑛。

很巧的,两人的视线正好相交。礼貌­性­地冲严陌瑛笑一笑,兰尘瞥见他身边坐着一个正对擂台指指点点的年轻人。

既然严陌瑛是京城世族严家的二公子,那他会交结的衣着光鲜的人,想必也是贵家子弟了。可惜,若是闺秀,兰尘还有点兴趣。

严陌瑛其实早就看见兰尘了,也看见了她与萧泽相处的情景。他与兰尘见面迄今不过三次,但每次都十分出人意料。第一次在重瑛书铺商谈了传奇之事后,严陌瑛以为兰尘应该会在《西窗夜语》发售后出现的,他还以为可以给她看那幅他亲手题上了当日兰尘所咏之诗篇的《月夜美人图》,谁知再次见面竟隔了那么久,而且兰尘的身份竟然是萧门少主的近身丫鬟。可是,她不像丫鬟,她不过是走在萧泽身边而已,严陌瑛只有这个感觉。

这是第三次遇见,严陌瑛不觉细细地观察着对面的两人。他们的神情、举止,那不是主子与丫鬟的感觉,而是很自然的,很随意的,仿佛——仿佛知己,亲而不昵的知己。

旁边的人拍拍他的肩膀,严陌瑛回过神来,是顾显,齐国公的么子。看他挤眉弄眼的那个笑容,严陌瑛不禁反思自己是否应该不顾情谊,毅然抛弃这个大剌剌跑来渌州看热闹的死党。而顾显则一如既往地完全不理会严陌瑛冷淡的表情,搭着他的肩膀,朝对面茶楼努努嘴,笑道。

“嘿嘿嘿,老弟可好福气呀!对面有清秀佳人笑靥如花,我说你都注目人家那么久了,不去问个芳名么?别不好意思啊,你那书铺新近刻印的些个传奇不都是大旨谈情的嘛!再看看我,红颜知己又添一名,孤苦长夜有美人添香为伴,实为人生之莫大幸事啊!嗯,虽说对面那位小姐身边还站了个男人,哈,那该不会是萧……呵呵呵呵!老弟,照我看呢,倒不像情郎,也许是兄弟罢了。你先别灰心哪,就算是,你也可以竞争的嘛,到这把年纪才初尝情味,怎可轻易放弃?堂堂智冠昭国的严二公子!”

除了某些字音,顾显还记得稍微放低以外,别的话,虽说是在雅阁里,但他那个嗓门……严陌瑛压制住额角青筋的暴动,冷冷道。

“顾显,你这次偷跑出来,带了多少银子?”

“唉,别提了。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幸好我还有你这个超有钱的好兄弟!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你怎样获得美女的好感。我说,怨不得你娘念叨你,你看看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没个着落,小心真的孤绝终生啊!”

“也就是说,你这些日子里吃喝玩住等一切用度,全部都需要我来支付,就连今天来这里看热闹,还是得我出银子。否则你要么得在下面跟一大群人挤一起,要么就去屋顶上和那些人吹北风……”

“啊——停停停停停!”顾显盯住难得如此费口舌的知底好友,“陌瑛,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要你——闭嘴!”

“喔,好吧,不过你会后悔的。”

看在银子的份儿上,顾显“听话地”闭上了嘴巴,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对面。直到兰尘也感觉到某种无形的重量了,看过来,顾显便露出极帅的笑容极潇洒地朝她挥挥手,然后自顾自地去看擂台上下那些姹紫嫣红的美人们。

对此,严陌瑛只觉得仿佛一口气正噎在嗓子里,堵得叫人特想提起拳头来发泄一番。偏偏这时顾显已转过头去非常听话地看热闹,令他紧紧捏着茶杯的那只右手欲捶不能。

斜眼再度看向对面,刚才顾显那很是无礼的举止并没有引起兰尘多大的反应,她只是淡漠地抬一抬眼,又低下头盯着楼下那位卖糖画的老人看去了,反而是她身边的萧泽迎上了他的视线。

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杯,萧泽算是对严陌瑛打了个招呼。后者虽说也随礼而行了,却仅是面­色­冷漠地动了动右手。

擂台上的比武继续进行着,层次已然高了许多,但兰尘越来越没兴趣,要不是想知道薛羽声最后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兰尘早走了。

日­色­将暮,悬在金水寺的第三层塔檐上,像只正在偷窥人间百态的眼睛。而比武,也终于到了最后一局。

擂台上两人,一个是使软剑的东岭剑客刘若风,还是个年轻人,却以两年时间挑了六户武林世家而声名显赫;一个是铁掌黄七,正当中年,江湖上名气响当当的人物。

显然,决战是在这两人之间了,观战的众人无不­精­神抖擞,倒是关键人物薛羽声从头至尾都是慵然地倚在主座上,仿佛看一场无关自己的戏。

百招下来,黄七落败,捂着受伤的左臂脸­色­苍白地退下,现场一阵轰然。刘若风抖落剑尖上的血,问了三句是否还有人要上来比试,在无人应答之后,他收剑束回腰间,举步便走,根本不管台上明艳照人的绝世美女。

含笑坊的人赶紧上前拦住,陪笑道。

“这位少侠请留步,既然您是比武的胜者,我们薛姑娘也在这儿,您看……”

“本人只为比武取胜而来,那种女人,我不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等着看大热闹,也有人惋惜。兰尘本来对看来一表人才的刘若风还挺满意,此刻是深憾没有一堆臭­鸡­蛋、烂番茄在手,好让她可以往那个自大的男人脸上招呼去。

台上,刘若风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青楼中人最善察言观­色­,这刘若风明显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看看地上溅的那滩血,含笑坊众人想拦却又不敢乱动手,鸨母大概是见多了­色­鬼,现在遇见个不迷女­色­的厉害角­色­反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场面对含笑坊及薛羽声而言一时颇为尴尬。

这时,处于众人另一只眼睛关注焦点的薛羽声慢慢抬手叩一下桌面,懒懒道。

“好了,煦儿,备轿,咱们回去吧,看了一天好累呢!既然这位公子看不上女人,含笑坊又没准备男妓,还是别难为人家了。”

……

薛羽声的嗓音娇柔绵软,可比天籁,但此刻显然没人可以为这样动听的声音而发花痴,也没人去想为什么一个小女子的声音竟可以穿透这片街区,人山人海的地方雷劈了一般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理由是只有纯洁小孩才不知道的。而霎时从另一个角度成为众人注目之所在的刘若风大侠,迈着步子僵在原地,电闪雷鸣地乌黑了一张俊脸进退不得。

反是薛羽声,她优雅地、款款地、慵然地站起来,扶着唯一面不改­色­的美貌丫鬟风情万种地环视半周,面纱掩去了她­唇­角的浅笑。

含笑坊的人早傻眼了,鸨母更是两眼一翻地直想晕过去。天呀地呀,那个悔呀!明明早知道羽声嘴巴有多毒了,­干­嘛非要迷了心窍让她来弄这个招亲?老天爷,可别让这个气成黑炭的大侠把含笑坊给拆了呀!

“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灿烂的笑声如惊雷般滚过呆在现场的人们的耳朵,大伙儿愣愣地转头,听声音,是年轻女子在笑。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女孩儿敢这么肆无忌惮?

发出这串笑声的当然是兰尘,悠悠然然地靠着栏杆,她笑得极不含蓄。即使声音说不上特别大,但谁叫这会儿大伙儿正杵在那儿,四周安静可比深夜呢。反正萧泽这会儿刚好不在这间雅阁内,她也不用担心会给萧门少主带来麻烦,那就再加点煽情的舞台剧台词吧。

“那位美女,你好有女王的气质哦!真的,我若是男子,绝对拜倒在你脚下!呵呵呵,别管那个同­性­恋啦,高傲的女王,请回去休息吧!”

好歹是讲台上给几十号个­性­张扬的高中生教了三年历史的人,兰尘想大声的时候,声音也是可以很亮的,所以以上那句话,只要是耳朵没啥问题的,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视线又“唰”一下集中到擂台上——慵然华美的薛羽声,娇俏恭顺的丫鬟,还有因为某三个非常直接的字眼而气得浑身发抖,先前的冷傲早已消失的刘若风,这个……对比还真是挺强的!

在兰尘发出大笑的时候,薛羽声还没停下脚步,不过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凭她再怎么想无视,那声“高傲的女王”还是让她一时僵住了——这什么称呼啊!抬首看向旁边茶楼上给她极度捧场的女子,可称清秀的长相,淡蓝如水的素雅服饰,看不出意图的笑容,眸中闪过沉思,薛羽声移回视线,重又迈开步子。

被兰尘的笑声和发言彻底震醒的人们­骚­动起来,有人拥得更近,有人鄙视,也有人红着脸走开。

顾显眯着眼看看兰尘,转头对严陌瑛道。

“老弟,咱们俩也做个买卖吧。哪,我可以告诉你对面那位姑娘的住址,不过,条件是如有万一,你得帮我救美。”

严陌瑛一愣,随即淡淡道。

“少来,我可不想卷进麻烦里。”

顾显立刻怪叫。

“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想当年你有难的时候,我对着你爹的戒尺可是宁死不屈的耶!”

“我会有难,还不是因为你好­色­耽误了时辰。你会挨戒尺,也是如此,与我无关。”

“别想转移话题!反正你这家伙有的是钱,我就只能靠你了!记住喽,她住在西南边芙蓉井巷的韦府里,只要你说屋顶上曾有只大雪猫的,是个人都知道,哈哈哈——啊!嘿,大人情来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顾显的运气真的很好。

这送上门儿的“大人情”是指在他们两人闲扯期间,已经一片混乱的擂台上下在乱打中,不知是谁把椅子也当作了武器给扔起来,被跃到半空中的刘若风劈碎,四下飞散的残骸有一截恰飞向兰尘所在的阁楼。顾显所卖的就是他顺手丢出一双筷子逼退了险些伤害佳人的凶器,不过很明显的,除了他的出手相助,兰尘早已敏捷地退开,并被赶进来的萧泽护在身后。

无视严陌瑛脸部的抽动,顾显愉快地挥挥手,跳上酒楼的栏杆,使出轻功潇洒救美去也。

这场混乱原本是刘若风为捍卫名誉而杀向薛羽声的,可惜还没到半路,早有人大吼“刀下留人”登场,虽说立刻就被刘若风一脚踢开,但算是抛砖引“玉”吧,后继者奋勇上前,所以当顾显飞过去的时候,薛羽声已经悠哉地上了含笑坊的轿子,她的丫鬟煦儿正吩咐轿夫闪人。

不过顾显也算没白来,想杀大美人的只有一个刘若风,想独占花魁的不知凡几。当他满分落地的下一秒,就极为英雄地打退了半伙家丁,另半伙儿则已倒在那煦儿毫不留情的脚下。

喔——哦,难怪花魁娘子敢口无遮拦!

煦儿斜睨了顾显半眼,薛羽声一只软玉般白皙的手挑开帘子,看轿外的俏丫鬟连根发丝都未乱,便微笑着只道一声:“走吧。”

华美小轿悠然离去,英雄连个眼波都没接到,唯有契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薛姑娘,在下好意提醒。姑娘今日语出惊人,只怕刘若风不会善罢甘休,姑娘还是避避风头比较好。”

“……”

“啊——哇呀!”

“咔嚓!”

回应顾显的只有乱斗集团那边阵阵煞风景的怪叫。

“姑娘这是要回含笑坊么?如此恐怕不妥呢,这几日渌州定会人事烦杂,含笑坊的护卫能昼夜保得姑娘安危吗?”

“……”

依然没人理,顾显不屈不饶,他向来特别优待美人。

“如果姑娘觉得含笑坊的护卫够厉害,那无需躲避也可以。但是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依在下之见,这刘若风似乎属于冥顽不灵之徒,所以姑娘你不妨带些上好的迷香啊、毒粉啊之类的防身,当然在下以为也没必要杀他葬了姑娘的手,弄昏了丢出去就可以了。”

恳切的态度终于得到了薛大美女的回应,轿内传来慵然的吩咐。

“煦儿,把这扰人的东西丢远点。”

“……”

万幸!刘若风杀来了,顾显逃过了与美人打架的厄运,他跟在如飞的轿子旁边,不时闲闲地踢开人体来活动手脚。

街角还没转过,就被人围堵住了,轿夫只得应战,甩开了煦儿的刘若风也踩着几个要替主子抢美人的江湖客的头掠近。一时也不知这人为什么要跟那人打,总之大家都没法停手,否则见血的就是自己。

看这混乱的阵势,顾显掀开轿帘,极为温柔地拉出薛羽声。

“这下闹大了,就算回到含笑坊,官府那边的追究可逃不过。薛姑娘,还是在下送你去躲两日吧。”

说罢,抱着美人跃入街边的小巷,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踪影。拉拉扯扯要追的人们还没挤入巷内,突然听得一个女声好听得震耳地怒斥。

“混帐!敢在渌州捣乱,全给我趴下!”

——真的趴下了,全部!

因为有人很大方地洒下了半条街的软骨粉,连刘若风也难逃此劫,只是凭借武功高强,还支撑着想撤,可惜飞到半截就被一个红­色­身影抬脚踢翻。

抱着胳膊,萧门渌州分舵舵主花棘恼火地站在金水寺那间大殿高高的屋脊上看着满目狼藉的大街。本来皇帝就对江湖有所忌惮了,这群自称江湖客的家伙还跑来捣乱,幸好未出现严重的伤亡,否则她绝对要让那个挑起事端的家伙生不如死——竟敢害她过年也不得安宁!

等到官差们终于登场的时候,萧门早已带走一批麻烦人物,并整理了战场,至少使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场比较普通的意外的­骚­乱。

萧泽没时间送兰尘回随风小筑,就让她先跟花棘去了萧门。他得留下来跟官府做些应酬,表明萧门未参与那场乱斗,并协助官府确认被萧门丢下的这些闲杂人等的身份。

如此,首先免了树大招风的萧门成为渌州官府推卸监管不力之责任的籍口;其次,也正好可以借机清理江湖,省得一群宵小整日价闹腾百姓,却害整个江湖背上骂名。

花棘本来是想把兰尘放在花厅里,用一壶茶和几碟点心打发掉的。反正少主的这位近身丫鬟好静,估计看看书,再绣个花,少主就回来了。

可是兰尘正好瞄到脸­色­铁青的刘若风被人扛往偏院,便问。

“花舵主,请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

“不如何处置,他们毕竟不是萧门的下属。”

兰尘皱皱眉。

“那不是太亏了么?他们惹事,却让萧门善后,要是因此而让他们益发肆无忌惮,这应该不大好吧?”

“当然,所以我会让他们牢牢记住欠萧门的这个情的。”

“哦,我可以请问花舵主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们这个记忆吗?”

若说这是关心少主,好像有点逾越了。

花棘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瞧着面前这怎么看都平常的女子。萧泽对她的态度,在别人来讲,没什么,主子跟近身丫鬟比较亲昵是正常的。但他们勉强也可算是看着萧泽长大的,尤其这几年辅佐萧泽经营萧门在北方的事务,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的少主虽然老是笑笑的,老是显得有些不羁于凡俗,其实那份不羁却是入骨太深了。

萧泽,其实没那么好亲近的。

“先丢到一边,吃喝供着,不予理会,也严禁外出,把他们冷够了,再谈。”

兰尘点点头,又问道。

“这件事需要公子亲自处理么?”

“不需要,有我花棘在,就很给他们面子了。”

闻言,兰尘嫣然一笑,道。

“那么花舵主,您处理这个刘若风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旁听?”

“你对那家伙有兴趣?”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还会对薛羽声不利。”

“薛羽声?”

“就是今天比武招亲的那位小姐。”

“我知道。”花棘微微颔首,看着兰尘,淡淡道,“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今天才算初次见面吧。只是我很欣赏她,所以更对刘若风看不顺眼,心血来潮了就想借公子的势力打抱不平一下,可以么?”

——欣赏薛羽声?

这话让萧门十八舵中唯一的女­性­舵主愣了好几秒,才细细地打量着兰尘,以着和那身红衣百分比相配的锐利视线疑惑道。

“你想怎么做?”

“抱歉,我还没想好。如果花舵主您允许的话,我会认真思考怎么给他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的。”

花棘想了想,点头应允。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四章 雪国的血

弘光四年,热热闹闹的初八就这样过去了。渌州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说书能手,流言蜚语的热度几乎让这座城市陡然跳进夏天。

什么说法都有,难以计数的故事版本简直要以时辰来计数更新,尤其听说参与比武的其实还有燕国的武士,尤其惊人的是,这燕国的武士竟然是他们的二皇子派来争夺美人的。身为燕帝去年秋天才新立的太子殿下,在消息灵通的渌州,自然很快可以把他的身家状况来个全面搜索——从身份到长相,到喜好,到妻妾几名,到偏爱哪房,甚至,还有床头话流传出来。于是乎,就为会不会来出“名妓出塞”,一时引起漫天价口水。

而含笑坊被官府责令停业半年,以及传闻花魁薛羽声在金水寺前当场失踪,更是让这事儿迷雾重重。

连绿岫也知道了,初九这天急忙让涟叔回来萧门打听情况。

萧门虽说确实跟那­骚­乱没关系,但他们终场时的介入却让传言中十之八九的部分都跟萧门有关。确切地说,多数还是扯上萧泽。

英俊的单身江湖少侠,前途无量的萧门少主,才过去的那个秋天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逃婚事件,加上这场比武招亲的女主角又是美艳的花魁娘子,无不让娱乐贫乏的人们找到了闲嗑牙的最佳话题。

种种情节,令来自娱乐消息满天飞之世界的兰尘听得叹为观止。

八卦,果然是不分年代的啊!

涟叔在过年前辞别了苏府,照顾翡园十五年下来,他的行李只有简单的几套衣物和苏老太爷给他的一张万两银票。对于萧泽那个“元宵节计划”,涟叔表示同意,但是曾经的杀手经历让他完全不相信吴鸿,因此几乎寸步不离绿岫。

听完初八事件的始末,涟叔戴上斗笠,无视暮­色­里飘扬的雪花,悄然没入竹林里。

不知谁家放起了烟火,这古代的昭国,火yao才诞生的年代,烟火既是稀罕物,自然也没有兰尘所见到的那般多姿。可是映在这愈来愈浓的纯粹的夜­色­里,没有满地灯光的打扰,那烟火刹那的绚丽亦是十分华美,却愈加显得比昙花更寂寞。兰尘靠在隐竹轩的窗边,朝着涟叔消失的方向,呆呆地望着雪花洋洋洒洒的天空。

去年的这个时节,她是一个人,涟叔也是一个人,翡园里亦没有踏雪寻梅的雅客,只他们独守。如今,涟叔已向着从前的誓约而去,翡园据说是交给了一对爱花的夫妻看护,她却还在静夜里,即使寂寞,也不愿轻易伸出手。

说胆小也罢,说怯懦也罢,反正兰尘一贯坚持只要她没有怨天恨地,那么谁都不能给这份逃避以谴责。

一盏灯笼的光飘过来,兰尘收回茫远的目光,关上窗子,迎出门外。

是萧泽回来了。

雪很大,被白­色­轻轻覆盖的世界有着浅浅的明亮。

这样的大雪总是会让兰尘觉得安心,她莫名地认为,雪是纯净的,雪是会封住万物,让一切都能静享冬日之安谧的。

可是,当人类学会了抵御寒冷后,大雪就再不能阻止人的脚步了。

夜终于变得深沉,村庄里的灯火随着沉眠的梦境一盏盏地熄灭,没人注意到两个身影无声地掠进村子,悄然立于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灰­色­与黑­色­,即使是在这白雪的世界里,他们也比影子的存在感更淡,那是密卫们必须具备的特质。

吴濛终于转身,看着吴鸿,声音是一贯的平缓。

“好了,萧门派来的护卫已经死在野外,趁着那个涟叔还没有回来,你该去完成他交予的任务。”

没有回应,吴鸿从出现开始,视线就一直落在那扇窗户上。看她娇笑着跟母亲走进,看人影快乐地晃动,看她们吹灭灯火。

身手真的被训练得太好了,即使吴鸿觉得自己动作迟缓,可他还是能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缓缓抽出背上的剑,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冯家庄呆了近一年,在这个家进出过那么多次,无数个夜晚,在那间疏雨轩的屋顶上曾看向这边无数个时辰,吴鸿闭上眼睛都知道哪间屋子里住着绿岫的祖父、父母和兄嫂。

取过多少条无关自己的­性­命?吴鸿没有数过,只知道死人的血倘若加起来,定然是可以将他溺死的,却是到这次才觉得,血腥味刺入鼻孔的瞬间,竟然是如此地令人颤抖。但他的剑,却没有停下。

走出冯家长子夫­妇­的房间,吴鸿漠然地看着吴濛举起火把抛向冯家的粮仓,而他则走进次子的房间。这样的杀戮,毫不费时,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吴鸿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影飞舞在屋顶上,交手的每一招都是凶狠地要取对方的­性­命,只因两人武功相近,才暂时没见出生死。

侧院的火光照亮这半边的黑夜,烈焰激烈跳动,仿佛夜的獠牙。涟叔踢出瓦片,准确地砸进绿岫房中,清脆的破碎声在暗夜里格外惊心。

冯家三哥从床上一把跃起,三两步窜出门外。

是有歹人吗?他正要出声叫父亲和兄弟们赶紧起来抄上家伙,黑影突然闪过,冰冷的剑利落地切断他的颈动脉,温热的血液飞溅,霎时带走他的生命,健壮的身体僵了好一会儿才直直仆倒。

这样的死亡有多痛苦?吴鸿不知道。从幼年时代就开始的残酷的密卫训练中,他就数次尝过差点死去的重伤的滋味。但伤和死,是不同的,完全不同,谁能说瞬间死亡就没有痛苦?

至少,他不敢说。

女人悲哀凄厉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而这样的声音,吴鸿已听到过多次,他冷冷地侧过头,站在那边的是冯大婶和绿岫。她们冲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冯三哥倒地,浓重的血腥味没法让任何人安慰自己说吴鸿那柄剑上滴下的液体,不是冯三哥的血。

“绿岫,快逃!”

涟叔的武功到底高了吴濛一截,两掌逼退吴濛,却只来得及踢出一排瓦片攻向吴鸿,他飞身而下才与吴鸿交手,吴濛就又赶了上来。

这时,冯大婶已扯着绿岫往院门跑去。

火光映红了冷寂的雪夜,绿岫被狂乱的母亲拉着逃向外面,她不记得萧泽教给她的那可以让身体变得轻盈的内功心法,乱了,全乱了,粗重的喘息声里,她惊惧地回头。看见三哥的尸体,看见在这样嘈杂的声音里却毫无动静的别的房间,以及,那人冷如无常的脸。

剑光凛凛,曾经的谦和君子还如此深刻地留在懵懂的心底,这却又是谁?

血迹斑斑的剑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扎进女人的心脏,她正拉开门,在绿岫慌乱的叫声中,她扑倒的身体将绿岫挤到门外。

在血沫中,她的声音细微到连绿岫都听不清。

“……求你……别杀……我……女儿……”

吴鸿站在女人面前,他的身体如此自然地把剑握得死紧,仿佛随时可以杀死门外跪倒的那个宛如看见地狱般睁大眼的少女。

“……求你……别杀……我……女儿……”

是谁,也这么对他说过?他应该记得的,那是他作为“白鸿希”唯一放在身为密卫的吴鸿心底深处的记忆。

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他知道,她不是那婴儿的母亲,因为真正的南安王妃在妄图掩护这女人带着婴儿逃走的时候,已经被他杀死在屋子里了,死前还紧紧拖着他的腿,脸上早没有了他闯进来那一刻看到的极温柔极慈蔼的微笑。而这个女人,面对着握一柄沾满血污的利剑、如修罗般追过来的少年,脸­色­惨白,退无可退,她战栗的身体抵着墙壁,双臂紧紧地抱着婴儿,将婴儿徒劳地护在并不安全的怀中。

她们都在一遍遍地对他说。

“……求你……别杀……我……女儿……”

为什么这样恳求?为什么这样保护?所谓的母亲,不是会把孩子狠狠地推出去,然后自己逃命的吗?

那么孩子呢?被抛弃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绝望吗?笑与哭的差别在哪里?

婴儿娇­嫩­如花的笑脸与那个七岁孩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

他只明白他需要杀死她们,这样他才可以活命……

他杀死了那个女人,却到底没杀“她的女儿”。可是,现在,又有一个女人在他的剑下说“别杀……我……女儿”

……

这是,怎么回事?

绿岫看着母亲,完全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冷。面前这躺在皑皑雪中的人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暗哑的声音陡然尖锐。

“娘,娘——娘——”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是家么?死去的三哥,死去的母亲,和,握着血剑杀死他们的……先生?

……白鸿希?

是——谁?

恶梦吧,恶梦吧,这是恶梦吧?

她突地大叫起来,仿佛叫声可以让自己从这可怕的梦中惊醒。

“娘——爹,爹,大哥,二哥,三——哥——”

惊惧的声音空空地落在雪地里,她仰首呆呆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

不是梦!不是梦!

可是,不可能会这样的,先生不会这么做,不会这般­阴­狠地看着她,不会把剑,冷冷地刺入她的身体。

……

雪簌簌地覆满大地,即使血不断地流出来,身体在呼吸残存的这一刻也还是温热的。雪温柔地冰冷地飘下,在脸上化掉了,融成水,泪一般滚落。

她很少很少哭,因为在这个家里,她是最受大家宠爱的,没有什么委屈值得她哭。而且,娘也对她说过,就算是女孩子,哭也没有用。

更何况,这个夜里,谁还可以哭得出来?

不用吴鸿冷酷地抽出剑,绿岫的身体仰面向后倒去,只在剑刃上留下嫣红的痕迹,一双美丽的眼睛大睁着,看向飞着洁白雪花的沉黯的天空。

血腥,呛得人几乎窒息!

“……绿岫,绿岫……不会有人再叫这个名字……”

如木雕般站在那里,吴鸿这么低喃着,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沉得像千年寒铁,却足以让院子里还活着的人听见。随即,他断然地转过身,踩着剑尖上滴落的血珠走向已经击中吴濛两掌的涟叔。他趁着涟叔出掌的空档,一剑划过涟叔的背,然后轻巧地跃过他,拉起吴濛,飞上屋顶,消失在滚滚的烟火后。

涟叔没有追,他看一眼依然毫无动静的冯家各个房间,恨恨地掠到院门那里。冯大婶已经死去,绿岫被一剑刺中左胸,幸而还有呼吸。

点住绿岫周身大|­茓­,暂时止住她伤口的流血,涟叔抱起绿岫,在终于被惊醒的村人们的叫声中,往渌州方向绝尘而去。

这次,涟叔的到来再不是以往的无声无息,他惊动了萧门护卫。所幸此时天­色­将明,花棘正和丈夫萧岚在院中乘兴比武,听到动静,他们赶出来正好拦住脚步已显踉跄的涟叔。

知道这两人是萧门渌州分舵的正副舵主,涟叔不再闪避,直接道。

“请带我去见萧少主。”

瞥见这受伤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少主那位美丽的义妹,花棘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跟丈夫交换了一下视线,冷然道。

“少主不在,敢问阁下是哪位?”

咬咬牙,涟叔明白他们是在戒备自己,他抱紧绿岫,轻声回答。

“……吴某曾为皇宫密卫。”

花棘脸­色­一变,不再阻拦,从涟叔那里接过绿岫,带着他直奔隐竹轩而去,萧岚则留下来抹去护卫们的疑虑。

绿岫被抱进兰尘房里,花棘先帮她查探伤势。

兰尘不晕血,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血淋淋的伤口。娇­嫩­的皮肤上那被洞穿的狞狰,满屋被热气熏得浓烈的血腥味,让兰尘浑身直发凉,她几乎站不住了,直想奔出去逃得远远的。

却终究还是捧了盆热水,绞了毛巾给花棘,接过染了血的毛巾,洗­干­净了再递过去。

那一剑虽刺得不深,也幸好没有伤在要害,但绿岫并非习武之人,一个小女孩,受伤时间过久,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气候,绿岫早已发起了高烧,这就不是简单的外伤问题了。花棘究竟不是医生,她快步走出房间,对在外厅里帮涟叔处理剑伤的萧泽道。

“少主,冯姑娘的情况不大好,得赶快请大夫。”

涟叔一下站起,惊道。

“这么糟?那,那我带她去,我们不能留在萧门。”

“涟叔,别乱来,带绿岫在这种情况下去求医着实不便。况且绿岫的伤,绝非一两天就能治得好的,还是找个可以长期隐蔽的地方才行。”

萧泽已听涟叔说了昨晚的事,吴鸿突然的杀戮十分可疑,必须谨慎以待。涟叔则更关注绿岫,他忧虑地皱起眉。

“这……”

十五年来除了苏府,哪儿都没去过的涟叔眼下如何找得到可养病的隐蔽地方来安顿绿岫?萧泽偏头看向门口,兰尘扶着门框正望着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颤抖着,双­唇­紧抿,神­色­间有着明显的恳求。

迎上她的目光,萧泽站起身来,先笑道。

“涟叔,你们就暂时先去我那里吧,很巧,那儿正有位医术相当不错的人。”

随风小筑是萧泽的私人领域,若说先前只是带绿岫一人还没什么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决定将使随风小筑不再如从前般隐秘,也可能使韦月城的“麟趾神医”身份曝光,兰尘知道这一点。

虽然是萧泽自己提出的,兰尘终究还是感觉欠了他一笔。

没有多解释什么,萧泽当下便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绿岫去了随风小筑。兰尘留在萧门里,由花棘帮忙准备去冯家庄的车驾,待萧泽回来,就装成要遣兰尘去接少主义妹归来的样子。冯家庄现在肯定是一团乱了,他们必须去明了情况,以免引起怀疑。

涟叔又跟兰尘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惨祸,还未说完,神­色­间已然一幅疲惫至极的模样。他固然曾是身经无数杀戮的先帝密卫,但终归是十五年未染血腥,翡园里简淡平静的生活多多少少褪去了他的戾气,何况这次遭遇不测的还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绿岫的亲密“家人”。

同住在冯家庄的这十来日里,纵是冷眼相待世间百味的涟叔,都可轻易看出这户普通家庭的和睦,看出绿岫被他们宠溺的幸福。

多年前,那抱着婴儿在春天的落瑛缤纷里哼唱起眠歌的女子所憧憬的,也不过如此吧。

他还以为,这次自己可以守护,结果……

原野,茫茫的原野,那片白­色­似乎永无尽头。这世界已被覆盖成一片厚重的雪国,远远近近,什么都看不真切。

拉着内伤不轻的吴濛,吴鸿毫无顾忌地在渌州城外的官道上飞纵,完全不在乎真气的损耗和吴濛的伤势。

直到吴濛这么叫他。

“停下来,吴鸿。你要知道,若是我死了,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你已杀死了沈绿岫和那家人的。假如他派密卫追查,被你如此辛苦才饶过一命的沈绿岫,这次恐怕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脚步猝然停住,吴濛被丢到地上,吴鸿的剑尖瞬间直指他的咽喉。

这个刚刚才杀死了数十人,白衣上却不沾一点血腥的男子究竟是个多么合格的密卫,吴濛最清楚,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不知道是多么相像的同类。瞟一眼那柄剑上的血污,吴濛淡淡道。

“不要认为我只是在跟那个男人交手,你最后的动作,我看得清清楚楚。吴鸿,倘若你真有心置沈绿岫于死地,应该是非常­干­脆地让她即刻死去吧,就跟杀死冯家那些人一样。你的剑,杀人的时候直取心脏也好、颈项也好,向来都是简单利落的,为何单单让她经历痛苦?”

“……”

“你恨她?呵,不,不会,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向来都跟我们无仇无怨,何必费那个功夫去恨他们。”

吴濛的目光突然狡猾得像戏弄猎物的独狼,他紧紧盯着吴鸿,缓缓道。

“不是恨的话,那你为什么放过沈绿岫?白鸿希,冯家十二口人,为什么单单放过沈绿岫?”

“……如果,我说你死了……”

吴鸿的脸­色­越来越静,犹如他背后那片白雪纷飞的大地。

“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死在我的剑下。”

“呵。”

吴濛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泛起奇怪的似轻笑般的表情。

“你总不会不知道谁是告诉他白鸿希与冯绿岫之事的人吧。”

“所以,我就更有杀死你的理由了。”

“的确。”吴濛淡漠地看着面前迷茫的雪地,“不过,你大概不会忘记,我们的主子是个怎样多疑的人。我已经告诉你了,假若这次我没能活着回去,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你想怎样?”

“我可以告诉皇帝,今晚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与障碍,你吴鸿已经杀死了冯家庄上所有他命令你杀死的人,而沈绿岫亦确认身亡。从此以后,不管沈绿岫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行动,即使我再度遇到她,在我所呈上的奏报里,‘沈绿岫’这个名字也永远不会出现。”

吴鸿几乎是咬着牙根发出声音。

“……你,想怎样?”

“不怎样。”

吴濛望着吴鸿,望着笼罩了世界的风雪,连眼底都是那样怪异至极的轻笑,衬着他嘴角渗出的血丝,显得十分诡异。

“我只是想看看,看这天下能变成个什么样子,如此而已。”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五章 废墟

清晨,迅速返回的萧泽和涟叔简单易容后以仆从的身份驾上马车,往冯家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的气氛沉闷得让人颇为窒息,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可是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得弄清楚,得互相有个底。

萧泽掀开车帘,看看云天苍茫的远处,沉声道。

“涟叔,吴鸿这次的行动,您怎么看?”

“两个人都是密卫,真正动手杀冯家人的只有吴鸿,另外那个男人,看起来更像监视者。所以,这应该是出自皇帝的命令。”

“我猜也是,否则照我看来,吴鸿他个人是不会杀绿岫的。”

“皇帝?”

兰尘终于转过头来:“是因为绿岫的身份?”

“只有这个理由。”

萧泽接上她的目光,平静道。

“我们现在把几种可能都理一遍吧。第一,倘若当年救出绿岫的是南安王的亲信,那么吴鸿接近的目的就是要追查余党,杀戮当是为了斩草除根,可是吴鸿显然是故意放过绿岫的,qǐsǔü这或者是他们没有追查到所谓的余党,想借此引诱涟叔你暴露余党所在。”

“但是我确定昨晚奔至萧门的路上,没人跟踪。”

点点头,萧泽道。

“我已叫人清查过当年之事,那桩案子牵连甚广,被处死的便有上千人,因流放而间接死亡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南安王的亲信,几乎可以判定不存在。”

“那第二种可能,难道当年救出绿岫的人是先帝?”

涟叔脸­色­苍白,语气非常虚浮。兰尘只是沉默地听着,眸光冷冽,萧泽看她一眼,冷静地分析道。

“是有这种可能,南安王府是突然被密卫袭击的,唯有发出这个命令的先帝才可以部署救人。他放过绿岫的理由——若是为了引出南安王的忠仆,似乎没有这种必要,比较起来,南安王的儿子更有作用些;若是因为心存一丝怜悯,那么现在皇帝下令追杀,大概是绿岫与我们的接近让他不安了。可绿岫刚刚及笈,冯家人普普通通,若非涟叔您出现,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真相。所以,这种可能也说不通。”

“那还有什么理由?总不会是密卫私自放人吧。”

“呵,涟叔,您可说对了。”

萧泽颔首,缓缓道:“我猜第三种可能就是当年密卫私自放了绿岫。涟叔,十二岁的密卫,可能参与刺杀任务吗?”

“十二岁,如果已经非常出­色­,是会被允许参加一些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行动的。你要是说吴鸿的话,他当时确有资格被挑中。”

“而对南安王府的刺杀,想来在大批武功高强的密卫中加入一两个还没什么实际经验的孩子,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就算南安王养了无数死士,总不可能内府中每一个都是。”

“可是为什么?吴鸿跟她们素不相识,他有什么理由救绿岫?”

萧泽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这种理由太多,反而无从断定。总之,也许只有吴鸿一人,也许还有谁,他们救出了绿岫,送给冯氏夫­妇­抚养,这件事应该无人知晓的,否则绿岫不会平安地长到十六岁。而这时候,有人发现了吴鸿和绿岫之间的牵连,以及绿岫的身份,这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命令吴鸿杀了冯家所有人。”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涟叔,您说过,两个密卫,只有吴鸿动手,另一人更像监视者。而吴鸿昨晚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很明显,那应该是说给你们三人中的一个听的,你?另一个密卫?还是吴鸿自己?我现在无从断定。至于当今皇帝,十六年前,已有十八岁,您看他是位什么样的储君?”

“我没有奉命调查过太子,不知道。只晓得他是先帝嫡长子,是在宫中子息孤弱,妃嫔多年只产下六位公主的时候,皇后所出。”

“二皇子,也就是梁王,足足小了弘光帝五岁,其母虽为嫔,但梁王其人聪敏沉稳,颇得先帝赞赏,据说先帝甚至曾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可惜,梁王十八岁上染风寒而亡;三皇子,即是目前二十八岁的东静王沈燏,将才卓越,且同为皇后所出;四皇子是庆王,其母为宠冠一时的贵妃,­性­情沉静,博学多识,才华横溢;六皇子宁王为威远将军冯常翼的女儿冯淑妃所出,善骑­射­,虽然年幼,但将才已有显露,封王后即远赴边关,目前正在雁城武威将军杜长义军中领兵;八皇子和王为容妃所出,母族寒微,但他善数,先帝曾笑言他可掌天下帐,如今任职户部;至于其他几位,或无长才,或无势力,也就没什么了。严格来说,弘光帝的表现反而不如这几位皇子出­色­,看来似乎没有太大的能力成为足以传世的圣主明君,但自太子时期听政以来,虽无大德,亦无过,要坐稳江山、安保社稷,倒是可以办到的,只是他疑心过重了。登帝位至今,疑人不止限于不用,用人更是免不了疑。”

“在上位者,没有不多疑的。”

涟叔知道了萧泽的意思,他要求确证。

“信任密卫无可厚非,但竟能被我们知道吴鸿的存在,而且吴鸿还­精­通易容之术。涟叔,这样您应该知道他行事倚赖密卫到了什么程度!在执政两年多后,也就是弘光三年的秋天开始,他正式拢权。在这时候,若传出密卫与从前逆党之女有交的消息,弘光帝会怎样?”

“你是说,皇帝为了要吴鸿证明自己的忠心,便要他杀了冯家人和绿岫?”

“或许。”

“……只是这个理由?”

涟叔的脸­色­惨白,但他最明白,这样的理由对皇帝而言已经足够。

萧泽一直看着兰尘,从他们开始分析时起,兰尘就沉默地盯着她对面的车壁,脸­色­极尽冷漠。

这是萧泽从未见过的神情,这样的沉默太不正常。仿佛大海,暴风雨前平静的大海,暂且将所有的怒气积蕴在深深的海底。

兰尘其实并不是个静如止水的人,萧泽这时才真正确定。

冯家庄到了,村子里一片慌乱,东南角的那座房子被焚烧得只剩断墙残瓦,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冯家门前堵着庄上的人,县里的官差早了他们半个时辰到达,萧泽三人走入门内。这是前院,唯有这里还没完全被火烧掉,后院里,除了倒在院门口的冯大婶,其余人尽数被埋在那可怕的黑­色­灰烬中。

萧泽与官差在一旁虚应着,引导他们判断这是强盗所为。兰尘站在被白雪掩去血迹的院门前,半晌才轻轻走进去,正好看见那堆­阴­惨惨的焦黑­色­废墟,和被扒出的冯家人的尸骸。

活到如今已有二十八年了,在那个世界的二十六年里,各种各样的媒体每天争相以爆炸­性­的文字和图片轰击人们的神经,无论多么纯真的人,都日日生活在满世界战争、残杀、背叛、绝望和沉沦的消息中,谁都不会再单纯地相信这世上会有天堂。一切似乎连上帝都已经无力阻止了,惊天巨变多如虫豸,更何况学着历史,讲着历史,早已明白那些会留在史册上的时光或者是赤­祼­的黑暗,或者是被粉饰的海晏河清,兰尘还以为,自己再不会为这个时代里常见的生死惨剧而痛心了,她应该看透了。

可是,当她真正站在冯家废墟面前的时候,当她真切地看到记忆中曾鲜活地说笑着的人们变成一具具可怕的尸骸的时候,被这一片翻腾着焦臭味的黑­色­废墟的­阴­晦压倒的瞬间,彻骨的寒冷猛地从脚心直窜上来,从前关于火灾、关于死亡的可怕印象与这时所见交织起来,霎时席卷了兰尘的意识。

想逃开却无法移动,想转过头去却只是战栗着连眼睛都无法闭上,那气味逼得她几乎要呕吐出来,几乎要窒息。

恐惧、痛苦、悲哀与愤怒,这些无处发泄的情绪喷涌出来,像熔浆又像寒流般在身体里流窜,她只能狠狠地用右手抓住自己左手的手腕,而丝毫没感觉到那钻心的疼痛。

“……兰尘,兰尘!出去,别看了!”

发觉到她异常的反应,萧泽低喝着捂住兰尘的眼睛,把她的身体强制地扳过来,拉出院门数十米。

“别想,别想了,兰尘!兰尘!”

听得到萧泽在说话,直直的眼神却没法收回,萧泽的声音就像水流过镜面。

“回去吧,兰尘,我们回去吧。下午我会派人来处理丧事,记住,她也快醒了,经历这样的事,恐怕刺激不小,你得去陪着她。”

右手已经被萧泽掰开了,兰尘没看到手腕上鲜明的五道指痕,萧泽把她的头拥向一边,半扶着她的肩膀,使劲儿却又温柔地抓着她的双手。

原本提起绿岫是希望她可以因为绿岫而尽量转移这惨状给她的冲击,却没想到反而令她连牙关都咬出了声音。脸­色­发青,双手冰冷,且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这样的兰尘,萧泽也一时无措。

“别这样,兰尘,你……兰尘,好了,别怕,兰尘,别想了!什么都别想,没事的,没事的。”

没有保证,不能保证,也不需要保证,在萧泽叹息般的低喃声中,兰尘终于缓缓闭上眼睛,身体从颤抖中逐渐地平静下来。很久,她就一直那样由着萧泽握住她的双手,萧泽也不出声,依旧半扶着兰尘的肩,像是等待。

好一会儿,兰尘睁开双眼,她站直身体,转回头去,盯着隔开废墟的那面残存的墙,声音低哑。

“这种事,竟然做出这种残忍的事,那种人,他以为自己真的那么高高在上么?别开玩笑了,没有人能被允许这样做的!我不会放过他们的,那两个人,那个人,我发誓,我一定要他们——付出最昂贵的代价!”

如此激烈的情绪让萧泽吃惊地望入兰尘眼里,那黑眸中涌动的狂潮令她平素静若深潭之水的眼睛闪耀着异样的光华。那不是失去冷静控制的疯狂,相反的,那是十分疯狂的理­性­。

仿佛漩涡,诱惑着漂流的灵魂。

“……你想,做什么呢?”

他突然问,声音却一点都不突兀。

抬起头,兰尘注视着萧泽。这个人正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平素那些张扬与威仪,仿佛山风已止,白石沉静而立。

她知道他的不同,萧泽其实很像他的母亲韦月城,他们都很特立独行,可以无所谓,也可以意志坚定得使人难以忤逆。萧泽,是不会拘于凡俗的。

她需要盟友,但是她不知道对他而言,萧门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

所以,还不行。

而且事实上,她也还没有决定任何事。

他们沉默地回到萧门,萧泽还要处理北方马市的事务,就由兰尘领着涟叔慢慢穿过渌州的大小街巷,直接走入“韦府”。

随风小筑里仍然十分宁静,屋顶的雪化了又落满,大家一如往昔。没有因为初八那场扯上萧泽的闹剧而苦笑,也没有因为绿岫的剑伤而波乱,甚至是涟叔的到来,亦没让随风小筑的人们露出一点诧异神­色­。

绿岫这时还没清醒,兰尘并不担心,韦月城说没事,她就得相信,况且即使她心急如焚又有何用?倒不如向涟叔他们询问些有用的东西。

她要知道,渌州西方的那座皇都,过去跟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傍晚的时候,绿岫终于醒了,睁着眼,望着檬黄的帐顶。没有哭泣,没有伤心,墨黑的眸子空洞却依然美丽。

萧寂筠端来一盆热水,沾湿了巾子,温柔地帮绿岫擦拭着脸和手。兰尘做不来这些照顾人的细活儿,就站在床尾,看着绿岫。

这孩子,还沉在昨晚的噩梦里,无法醒来么?亲眼看见所恋慕的男子化身恶鬼,在面前杀死哥哥和母亲,杀死自己,这样的地狱就是心智成熟的人都不能承受,何况她才刚刚十六岁。

——那么,与其绝望得活不下去,倒不如憎恨吧。

憎恨他们,要他们付出代价!

然后活下去!

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像冯家人那样,认真地活下去!

时间会消抹得那道创痛……

等萧寂筠离开,兰尘缓缓坐到床边。沉默片刻,她轻声道。

“绿岫,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好好听着,既然你昨晚都没哭出来,那么今天也不要哭了。听我说完,等你能站起来告诉我你的决定的时候,若是想哭,你就再哭吧。”

没有反应,绿岫躺在那里,犹如一个美丽的人偶。

兰尘看着她,闭一下眼睛,才尽力语气平缓地开始讲述。

“你本来不是姓冯的,绿岫,你原先的姓氏为沈——沈绿岫,是如今这个皇帝的堂叔南安王的女儿,是他唯一幸存的孩子……”

那是一段兰尘原本决不想绿岫知道的往事,因为,对尚未没有形成记忆的婴儿来说,亲人死亡的可怕还根本不存在,尤其她后来十五年的人生过得如此幸福,何苦为了死去多年的人而把她拖入苦海!

可现在,这次的家破人亡却是把伤痕烙印在正憧憬未来的心底,那样的伤害,谁又是活该要承受的?

那些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就该有背负后果的准备!

“对我来说,绿岫你究竟姓什么,是件毫无意义的事。南安王已经太久远,既然所有人都已死去,那就没有必要追究。所谓清白,是还活在那­阴­影下的人才会记挂的,与死人无关,与你更无关。我只知道,冯家人就是你至亲的人。而现在,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绿岫,你还活着,记住这点,你是冯家唯一还活着的人,假如连你也这么死去,那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如此重要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焚香怀念他们。

我记得大婶曾非常非常骄傲地说过,绿岫啊,是个孝顺而坚强的孩子。所以你不会寻死的,他们都知道。”

兰尘顿了顿,绿岫的眼睛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她不说话,等着绿岫。

过来很久,才终于见绿岫翕动嘴­唇­,颤声道。

“……要怎么活下去?我看到了啊,都看到了,三哥、娘,还有爹,还有大哥、二哥、爷爷,还有……他,我没法忘记,闭上眼看见,睁开眼还是看见,娘就死在我眼前啊,我怎么忘?一辈子都没法忘!”

……一辈子都活在昨晚……

绿岫疲然闭上的眼眸无声地说着这句话,兰尘别开头,半晌才回过来,道。

“心里有恨吗,绿岫?”

“——恨?”

“对,深深的仇恨,你有吗?”

“……有,当然有。我想杀了他,皇帝,我真想杀了他!”

“杀人偿命?”

兰尘冷冷地看着绿岫。

“不错,背着十几条人命,弘光帝的确够处以死刑。可是,杀了他,你爹娘和哥哥们就能活过来么?”

“……不会,永远不会,我知道的,而且我也杀不了他。”

­干­涸的眼睛突然闪动起诡异的光,绿岫猛地一把抓住兰尘的手。那力气,竟扯得兰尘往前一个踉跄。

“等等,我可以杀他,可以杀死皇帝!我要为爹娘他们报仇。姐姐,你说过的吧,我的容貌,倾国倾城,那么凭借这张脸,我能不能进宫?”

“不行,绝对不行!”

兰尘脸­色­大变,猛地缩回手。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你知道吗,姐姐?我现在根本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有了。爹、娘、祖父、哥哥和嫂嫂们,还有凌儿,娘说,明年要给爷爷祝寿了,三哥他刚刚定了亲事,凌儿就要满百天了……可是,可是他们都被他杀死了啊,都被他!他,他是,他是——我喜欢的人,那么那么喜欢的人!”

绿岫的表白突如其来,那悲怆的声音把兰尘的心抓得一阵阵地疼,呼吸都费力起来,这屋子,沉重得要让人窒息了。

她不由得退后一步,双手紧紧合握住。

“不行,不行,绿岫,一旦进入皇宫,这辈子就完了,那跟死没两样的。复仇绝不是这样,复仇应该是……绿岫,听我说,复仇不是为爹娘,是要为你自己。他们杀死你的亲人,这是你的仇,不是冯大婶他们的仇,正如我也有理由要向他们复仇,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的恩人。”

“……我的?”

看见绿岫猛然睁大眼睛如此问,兰尘松下肩膀,面上浮出轻笑。

“对,是你的,这只是你的仇。知道吗?所谓复仇,不是杀死对方,而是让对方付出同等的,甚至更高的代价。他们夺走了你最宝贵的亲人,你的复仇,就应该是夺去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是的,最珍贵的不就是生命吗?我应该杀死他,可是要想接近防备那么严的皇帝,我只能选择进皇宫。”

话题竟然又绕了回来,兰尘焦急得一掌拍到床栏杆上。

“不对,绿岫,不要去皇宫,你一个人,那是在寻死。复仇不该是要陪上自己的一切来杀死皇帝的,而是,而是你要作为胜利者高高在上地怜悯他失去的痛苦,报完了仇,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你不能给他殉葬!”

“……姐姐,你在劝我放弃复仇吗?”

绿岫突然冷静下来,她盯着兰尘,然后转开目光,看着帐顶缓缓道。

“你说得对,我想凭一己之力杀死皇帝,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自寻死路。但你不是我,你不会懂,姐姐,你不会了解的,那把剑……有多痛……有多冷!你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

空洞的眼神看得兰尘直想从这里逃开,她的确是不了解绿岫的感受。不可能了解的,“兰尘”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既然不了解,那么抚慰人心的话由她说来,就是一种残酷。

加加减减,这代价是值得的么?她只能努力用理智来给绿岫计算。

“……你觉得重要的只有亲人和生命吗?”

绿岫没有理会兰尘莫名的这句话,她疲倦地闭上眼睛。

白鸿希的脸,温和的、冷峻的脸映着凛凛剑光在眼前晃动,还有母亲的血,还有亲人们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绳索般绞着她,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痛。

痛在心的最深处,怎么抓挠都无法缓解哪怕一点点!太痛了,她只能想到用杀死那皇帝的方法来舒缓!

只有这样吧,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她的怨恨,平复她对自己到现在竟然都还想着那人的怨恨!

所以不管兰尘怎么说,她都不会放弃,否则她无法活下去。

“对你来说,也许是。可是这世上多的是爱钱财、爱权力、爱美­色­多过生命的家伙,而弘光帝,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皇帝’更重要。”

“那又如何?他就是皇帝。”

“对,他就是皇帝!他已经是皇帝了!”

站在床前,兰尘俯视着猛地睁开眼睛的绿岫,焦虑的神­色­突然静下来,她轻声重复着。

“皇帝?不错,皇帝……”

她蓦地轻笑起来,偏开目光,缓缓坐到床边,慢而自然地为绿岫掖好被子,看着她绝世美丽的脸,那样风清云淡地笑着,说。

“——绿岫啊,你去做皇帝吧!”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六章 起点

这天晚上,兰尘没有住在随风小筑陪绿岫,她需要思考,而萧寂筠会照顾好她的。兰尘跟着来探望的萧泽回去了萧门,第一次,她认真地观察萧泽进入萧门后那些身为“少主”的神情。

不羁的江湖人气魄,沉稳的步伐与处事手腕,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在萧泽身上却融合得如此自然。兰尘终于确认,他是萧门引以为傲的少主,他是从小就被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的,萧泽与萧门,无从区分。所以,兰尘不会让他成为自己那个狂妄计划的支持者。

在随风小筑里已经和韦月城一起吃过晚饭,回来萧门后,因为萧泽还要去书房工作,兰尘便早早洗漱完毕,熄了灯火,靠坐在床上。

这两天应该就可以得到绿岫的答复,而不管绿岫是否答应,兰尘都不想轻易放过那个坐在帝座上的男人。

不错,从权谋的角度来说,弘光帝采取那样的行动,也许难以指责,但前提是冯家人并非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他们没有做过任何危害皇帝的事,兰尘不相信皇帝那些神出鬼没的密卫真的查不出冯家人的清白。

因为怀疑部下,所以谋杀昭国百姓。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驾驭这片江山?

不管有多了解古代帝王重得可怕的戒心,在兰尘的概念里,终究是认定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的。何况即使古代的君主的确握有对万民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若有人真敢这样胡作非为,哪里需要兰尘来指责,他的臣民早就揭竿而起了。如此看来,皇权从来就没有至高无上过。

至于弘光帝,他算不上暴君,也不是昏庸,这个人,只是太多疑了。但可恨的正是他把自己的多疑理所当然地凌驾于普通民众之上,那种生命被肆意轻贱的感觉,那种认真生活却被人如尘土般抹去的痛,让兰尘气闷于心。她必须发泄,即使现在的她实在做不了什么。

是弘光帝先惹到她的,既然冯家人不是唯一死在他疑心下的冤鬼,那她就有成功的可能。这场角逐里谁都没有怨恨的资格,打倒自己的通常就是自己。

纵使要宣扬以德报怨,也是得看对象的。

第三天下午,兰尘才又来随风小筑,麟趾神医当真了得,加上萧寂筠照顾周到,绿岫的伤势已经明显好了许多。

陪着绿岫坐在房里,兰尘兴致盎然地摆弄Сhā花。绿岫靠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兰尘。以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绿岫都会央她讲历史、说传奇的——这样的时光,恐怕从此不会再有了。

突然,绿岫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传来。

“兰姐姐,做皇帝可不简单呢!”

停下手中的动作,兰尘侧头盯住平静的绿岫,半晌才回应。

“要做好一个皇帝,的确很不简单。永远的政治漩涡,永远的不安宁,永远没有绝对的信任,永远不能让理智被感情的冲动蒙蔽,到咽气的那一刻为止,天下事,永远没有尽头。至于评价,那更是任由天下人戏说笑谑,这辈子爱恨情仇的故事会给怎么编,全没个准儿。”

“……你是在劝我放弃吗,姐姐?”

拿起一支半开的白茶,兰尘淡淡道。

“绿岫,虽然我那么说了,但并非一定要你做皇帝。我不会那么鲁莽地随随便便推一个人去争夺皇位引起昭国动荡的——我没心思去瞎折腾,也背不起那个千古骂名。进入朝堂,慢慢获得那个多疑皇帝的信任,一步一步夺取军政大权,同时逐渐培养自身的能力与心理素养,最后尽量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登基。如果你坚持复仇,那么这就是我要弘光帝付出的惨痛代价。”

“这样不得了的事,既然姐姐并未选定了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直接地说出来呢?倘若传出去,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呀!”

笑一笑,兰尘放下花枝。

“无所谓,反正那种话在随风小筑里是不会传出去的。但是这件事,绿岫,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帝王不是生来就有那份能耐统领天下的,而后天的培养也不代表就一定能让你作为帝王应具备的能力与­性­格完美成形。你是璞玉,可凿的璞玉,我虽不是雕工,但我会让你拥有的,尽管没法绝对。”

“……为什么认为我是璞玉?”

“你没有拒绝我的提议。”

“要是我最终也统御不了这个国家呢?”

“那我们就摔下去吧,想站上颠峰的人,就得有跌下万丈深渊的准备。”

绿岫看了轻描淡写的兰尘半天,突然笑道。

“姐姐,为什么你想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呢?昭国,不会有你这样的人。”

“因为我不是昭国人。我从太遥远的地方而来,今生恐怕都回不去了,我原想在此安安静静地终老的,可是心一旦蠢动起来,就算知道前路艰难坎坷,也难以停止。我好像,偶尔也算得上是个冒险家。”

“冒险家?”

“就是那种不安定分子。”

“不像,至少以前看着不像,姐姐,你应该是个淡远的人。”

“哦?是吗?”

偏一偏头,兰尘想了想。

是指在苏府翡园里的那一年么?这么说还真有点像,世人所谓的隐士差不多也就是那样吧。

但是能有几个真正出世的人呢,吃着五谷杂粮,半儒半道,大抵如此。

见绿岫还在看着,她顺下眉峰,笑道。

“一半一半吧。”

严陌瑛的宅子跟重瑛书铺仅仅一墙之隔,越过书铺后院的那堵高墙,就是他那间宁静邃远的小院。不过,两者是没法互通的,只能出书铺大门,绕过这片街区,来到小院的正门前,方可进入这外表简单得有如普通市民家庭的住宅。

独身到渌州已经四年,没外人敲过小院的门,也没多少人知道重瑛书铺的老板是京城独掌玉昆书院的世族严家的二公子严陌瑛,亦是身为礼部尚书的严赓只能埋在心底喟叹的儿子。

当然,顾显是肯定不在这“多少人”的范围之内。

严陌瑛少年即有“智绝”大名,可以这么说,有幸得到过他那颗脑袋帮忙的人绝对不会后悔。于是,也就没有人知道严陌瑛自己却做过一件常常让他悔得要吐血的事。

他怎么会跟顾显结为好友?

顾显这人,根本就是个麻烦,大麻烦!

身为齐国公的么子,顾显自小就深受祖母宠溺,美人堆里长大,个­性­散漫偏生又机敏过人,让他的男­性­长辈和男­性­朋友十分头疼。而偏偏世上有此荣幸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顾显的父亲,现齐国公大人顾况,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什么官场风浪没见过,就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至于另一个,就是他严陌瑛。

真不晓得到底是顾家没烧到高香?还是他投胎时命犯太岁了?

而今天,皇历上肯定有注明不宜出行的,否则怎么会叫他在这大街上被某活动麻烦体给拦住,莫名其妙地要他去断案?

失算了,他­干­嘛要这时候遣陆基回京传信呢!

“别那么­阴­郁啦,我保证,这案子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顾显搭着严陌瑛的肩膀低语,趁此缓和一下好友的臭脸,省得旁边美丽活泼的西域少女以为自己欠这家伙巨款。

严陌瑛动动嘴­唇­,却没说话,跟着顾显出城而去。

三人快马奔驰了很久,直到又近一个村庄时,顾显才勒住马,指着前面道。

“这是冯家庄,正月初九的晚上,庄上一户人家十余口全部被杀,凶手还点燃大火,将死者与屋子焚毁,只有女主人因为死在后院门口,才留下了全尸。这家人不是冯家庄最富有的,也并非­奸­猾惹祸之人,按说不会招致如此凄惨的下场。而验看尸体的结果是被人刺中要害而亡,那一剑利落­精­准,不是寻常杀人抢劫的强盗能有的功夫。”

“确定这户人家的清白吗?也许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纯良。”

严陌瑛有点兴趣缺缺,这样的案件昭国一年不知会发生多少起,追根究底都不过名利情仇之故。

“这个嘛,我不确定,但是这户人家倒真的不大普通。”

“喔?”

“他们有一个容貌倾国的女儿,名叫冯绿岫,刚满十六岁。据说在一个月前的及笈礼上被一名自称是威远将军冯常翼家的管事女人带走,目的是为了训练成绝世舞姬献给圣上,当时还有渌州刺史张银忠的儿子在场,他是企图来抢美人的。不过,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冯绿岫又被人送回家中,庄上人问起去冯将军家的事,得到的答复是当初那女人是骗子,幸好路上被人救了。初十案发后,一大早就有一名叫兰尘的姑娘赶来,说是要接萧门少主的义妹回府。当然,冯绿岫的屋子已经化为灰烬了。”

顾显说到这里,卖关子地停下来,颇有兴味地看着严陌瑛。他看得很清楚,让严陌瑛脸­色­大变的,是说到兰尘。

真稀奇,他这个向来感情寡淡的老友最近好像很有女人缘啊,先是韦府的那位怪“佳人”,如今又是一个跟命案若有关联的“兰尘”。

严陌瑛敛下惊异的神­色­,淡淡地对顾显道。

“把话说完。”

“好吧。”

无趣地叹口气,顾显继续道:“正月十二那天,我在酒楼上巧遇这位从西域而来的迦叶小姐,在带她观赏渌州美景时,无意中听人说起冯家庄血案的事。迦叶小姐就告诉我说,初九那夜,他们商队曾宿于渌州城外某处野地,于是在初十那天凌晨,她看见两个男人从官道的东边飞纵而来,其中一个握着柄血剑,不知为何,他突然停下,丢开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的男子,而这男子说了这么句话——我可以告诉皇帝你吴鸿已经杀死了冯家庄上所有他命令你杀死的人,而沈绿岫也确认身亡。以后,不管她以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在我的奏报里,沈绿岫永远不会出现。”

“沈绿岫?”

严陌瑛忍不住出声,顾显点头。

“对,是沈绿岫。迦叶确定,他们说的不是冯绿岫。怎么样?很奇怪吧,这桩命案果然不简单哩,尤其,还扯到京城去了!我就知道你会对这种错综复杂的东西感兴趣,至于那两个男人的身份,呵,都不用猜了。”

不理会顾显的哂笑,严陌瑛兀自陷入沉思。

皇帝、冯家庄、沈绿岫,还有吴鸿……

“吴”这个姓,在昭国并不突出,但在他们这些世族子弟的意识里,有一群姓“吴”的人,虽然隐隐绰绰如模糊的影子且并未笼罩到他们头上,其存在可能的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

如果,冯家庄血案真是皇帝授意的,那密卫们私下的隐瞒是为了什么?

又为什么是沈?

他还记得,苏府听雪阁之会上所遇见的萧泽的义妹,是叫冯绿岫的,而刚才顾显也说了,初十那天,兰尘曾到冯家庄接少主的义妹回府。

兰尘何以清早就冒雪赶往冯家庄?

除非,她已经知道冯家庄发生了血案……

“我们先进庄子里看看吧。”

顾显提议道,严陌瑛瞥一眼旁边光采耀眼的西域小美人。

“不会太引人注目了吗?”

“放心,因为萧门介入了调查,现在每天都有许多人出入冯家庄,就想查出些蛛丝马迹,好向萧少主邀功,咱们也就没那么突出了。”

话已至此,严陌瑛便不再说什么,三人驱使马匹小跑进冯家庄。

没什么收获,冯家人的经历简单而清晰,跟这庄子一样普通,谁都想不通他们怎么会招来如此祸患。不过,有一个消息大概可以帮严陌瑛他们给这件事串出合理的解释:据说冯绿岫不是冯氏夫­妇­的亲生女儿,而是十六年前,他们从渌州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弃婴。

此外,严陌瑛还得知了一个并不十分意外的消息——兰尘是一年多以前,即弘光二年的夏天,被冯绿岫和她母亲从野外救回来的。

也就是说,冯家有两个人的来历都不清。

向村人打听了冯家人的墓地所在,他们便牵着马往庄外走去。

疏旷的田野一望无际,远远地,严陌瑛就看见村人所指的那片小小的墓园里有几个人影,旁边还有一辆朴实的马车。

除了两个纤细的身影在墓前状似祭拜之外,另三名站在旁边的男子十分警觉,严陌瑛他们还未走近,便已被发现。那两个祭拜的人似乎得到了提醒,其中一人很随意地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望向这边。

是兰尘。

双方在冯家人合葬的墓前对视,先前那个跪地的人已转过身来,是个十分美丽的少年,初见之下,让人有雌雄莫辨之感。严陌瑛却认得,她是当日苏府所见的那个冯绿岫,尽管容貌上有些不同,但绝对是她。

同一个冯家,冯绿岫和沈绿岫,想来应该不会是两个人吧!

这边,兰尘也认出了严陌瑛和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容采如桃李盛放的男子。初八那天当众“救走”花魁薛羽声的,正是他,至于这位异国风情的棕发碧眼美丽少女却是不认得。眸光扫过三人,兰尘淡然地对严陌瑛欠身为礼,道。

“原来是严家二公子,真巧,竟能在这里遇见大驾。”

“是啊,兰姑娘,幸会。”

严陌瑛拱手,敛眉道:“兰姑娘是代萧少主来祭扫的么?不好意思,我们是听说了冯家庄的事,得空来探访,不想打扰了姑娘,还望见谅。”

“严公子客气了。只是亡人生前凄惨,这安息之所,我以为无关人等还是不要为一己之好奇心来打扰的好。”

看见兰尘冷淡的脸­色­,严陌瑛朝墓地深深一揖。

“抱歉,是我们太冒然了。不过没想到新年之际,竟然会在渌州界内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事,真是令人惶然,这到底是什么人所为?”

“冯家人素来厚道,从没听说曾与人结过什么仇恨。凶手竟用这么凶残的手法,若非杀人劫财的恶匪,就是穷凶极恶的江湖魔头。”

“也对,那么不知萧少主查到那帮凶徒的线索了吗?倘若此等恶人不除,渌州定会不得安宁。”

“没有。大雪掩盖了一切的行踪,现在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查到。听说官府正在彻查渌州的匪寨,只希望若是强盗的话,会在销赃的时候会露出些马脚来。”

“这样啊!虽然慢,却仍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是的,公子也说目前唯有这样。”

一来一往,严陌瑛不动声­色­地搭着话,兰尘则始终脸­色­平淡。

“抱歉,严公子,天­色­已晚,我还要赶回渌州向我家公子复命,这就失陪了。”

“请,姑娘走好。”

客套完毕,兰尘简单地收拾好东西,带着绿岫正要上车离开,严陌瑛如突然想起般出声叫道。

“兰姑娘,请留步。”

掀起车帘的手有些微的停顿,侧头示意绿岫先上车后,兰尘回过头来。

“公子有何事?”

“敢问姑娘,什么时候能再度造访我的书铺?”

“……记忆力不好,又是很久之前听人讲的故事,整理起来颇费思量,以后要是还提得起兴趣的话,我会拜访严公子的。”

说罢,兰尘登车而去,留下严陌瑛看着那墓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显把目光从远去的马车上收回来,对严陌瑛道。

“弄了半天,她就是兰尘啊!这么说,初八那天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果然就是萧门少主萧泽了。”

严陌瑛轻轻点头,依然看着那墓园。

“你们好像很熟哦!”

“……”

没人理,顾显摸摸下巴,再度自语。

“不过,刚才那个少年……”

他没说完,沉吟间,迦叶接口道。

“顾公子,你看那个漂亮的少年郎是不是位姑娘家呀?”

“呃?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她耳朵上有耳洞,昭国的男子是不会打耳洞的吧。”

“这倒是,你真细心!”

顾显看一眼表现出敏锐观察力的少女,毫不吝惜的奉上语言与表情的真诚赞美,迦叶嫣然巧笑道。

“还说呢!公子你可早就瞧出来了,要不是看见你在一直看她,我也不会注意到的。”

潇洒地挥挥手,顾显对少女笑容满面。

“迦叶小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可不是瞧出来的哟,是闻出来的。那位绝­色­少女身上有温软的脂粉香啦,虽然味道非常淡,隐在药香里几乎闻不出来,而且她穿起男装时也没什么娘娘腔的举止,不过带有那种香味的,绝对是妙龄女子。”

“……公子,你的鼻子……好恐怖!”

“怎么会跟恐怖搭上?我只对香味敏感啊!”

“呃,香味——”

颇有遐想空间的一句话让美丽的异族少女红了脸,眼波飘向顾显似乎想问什么,却终究只是大步走上前去察看墓地。顾显笑一笑,侧身对严陌瑛道。

“不过,那位兰尘姑娘身上可就连半点脂粉味都没有了,勉强说的话,就是有种很清爽的气息吧。你说,世上怎么能有不爱打扮的女人呢?芳华少女哪能这么没风情啊!堂堂萧门少主,连点儿胭脂水粉都不会送的吗?”

严陌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闻言,狠狠瞪了顾显一眼,转身便走。

“咦,你要去哪儿?”

顾显跟上来,严陌瑛跃上马背,冷冷道。

“回家。”

“啊?等等,迦叶小姐还在那边。”

顾显急忙回头招呼蹲在墓碑前左看右看,仿佛数着这昭国蚂蚁分为哪几种的西域美人。这时,严陌瑛已扬鞭而去。看着远去的背影,顾显叹口气。

“你这位朋友,架子可真大呀!”

迦叶回过头,凉凉地瞅着被丢下的顾显。

“在我们商队里,这种人可不受欢迎,要不了几天大家就会把他丢下的,看他一个人在沙漠里能怎么办!”

“丢下他?”

顾显走到迦叶身边,笑道。

“他一个人可不知道够抵得上几支商队的,所以,从来就只有别人跟着他走的份儿。”

“切,哪有这么厉害?”

“哈哈哈,是真的哟。我猜那家伙呀,前世肯定是偷吃了司慧星君的丹药,不然咱们凡人的脑子才不会那么好使咧!”

瞟一眼笑容灿烂的顾显,迦叶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不屑减为八分。

“夸张!他要真是那么聪明,你们昭国的皇帝怎么不请他去当大官好施展他的聪明才智?”

“……哈哈哈,是吗?”

顾显蹲在墓碑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大官?

呵,除非他不姓严!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一章 远远的花灯

宅子只有两进院落,严陌瑛住在东边,院内雪松参天,青翠的枝叶有如一层层飘逸的云霞,正应了他自己所题的落云轩之景。西边的栖凤阁向来都空着,主要是因为严陌瑛四年来从没有访客,只偶尔顾显跑来混几天,到如今,栖凤阁里才算真正住进了客人。只是,这位客人跟严陌瑛完全没关系。

渌州人这些天最关心的人物当属含笑坊的花魁娘子薛羽声,关于她的下落,大家尽情发挥想象力,其­精­彩程度简直要绝了各书铺那些传奇的生路。不过可惜,薛大美人的经历其实简单得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某位名叫顾显的男子把她扛到某间素净的宅子里,然后因为两人极度的话不投机,顾显哇哇怪叫着逃走,留下薛羽声每日过得悠哉游哉。

她不知道东院落云轩里住的那名男子是什么人,一双眼睛久历风尘,让她明白最好不要试图打听这个人的消息。他看似温和,但那对黑­色­眼眸是­精­明而莫测的,并且他在初见的那刻毫不掩饰,也只在那刻。

这是示警,这样的人,在别人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一条分明的界线,不容许肆意窥探。

所幸薛羽声也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既然对方表现得客气而有礼,没有不良企图,而且还帮她找来了她的贴身丫鬟煦儿,那她自然就该尊重主人家的意思,当位优秀的宾客了。

睡睡觉,看看书,散散步,弹弹琴,写几笔字,画几幅画,平常女子的生活好像就是这样的吧。进含笑坊之前的事,薛羽声不愿回想,进含笑坊之后,就是每天在富贵奢华的房间里学习一切要用来吸引男人的技艺,直到她名动天下。

然而,花魁的架子不是给她恣意推拒客人的,是要给那些有着更大权势和财富的男人带来满足感,他们需要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优越。

林林种种的人,薛羽声见得太多了,绮丽的故事,她早已忘了幻想。所以,她好像并不讨厌呆在青楼。

煦儿每天都会出去打听情况,含笑坊到底是渌州最大的妓院,这次虽然闹得过火,初时惹得刺史大人勒令停业半年,但老板几番活动下来,大概正月一过,含笑坊就又要开门了,今日已是十五。

薛羽声决定去看花灯,只要打扮平常些,画个丑些的妆便可以,再说煦儿武功还不错。她们两个,真的是很多年都没有自在地出游了。

瞅着互相的装扮,女孩们嘻嘻笑笑地出了栖凤阁,却见落云轩的主人恰好归来。薛羽声微微福身,看似风尘仆仆的男子点头回礼,双方才错身而过,又一个人晃进来,是顾显。

上次一番攀谈下来,顾显对薛羽声避之惟恐不及,这下突然撞见,倒是叫他连退两步。对自诩“爱慕天下美人”的顾显来说,这种举动绝不是怕唐突了面前的绝世佳丽,而是怕了佳丽更绝世的毒舌。

薛羽声原本没在意顾显的,但刚才顾显的那个如避猛虎的表情莫名地叫她起了兴趣,不等她出声,煦儿却先一步挡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瞪着顾显。

对住在这里安之若素的当然只有薛羽声,煦儿绝不那么想,尤其这座宅第状况未明,令她更加不信任顾显。这男人,初八那日一双桃花眼笑得那么轻浮,怎么都让人觉得他救羽声小姐,其实是居心叵测!

顾显看来是只躲薛羽声,对于煦儿宣告护花使者身份的举动,他倒觉得颇为可爱,笑道。

“煦儿姑娘,你大可不必把我当采花贼来防,我顾显虽风liu,却绝不是那等会辱没美人的下流坯子。救你家小姐,纯是惜花之心。”

“哼,我家小姐我自会救,你若没有心存歹念,那天为何不是帮我赶走那些家伙,而是自己直接带走小姐?”

“那种乱糟糟的阵势,谁知道会杀出些什么家伙来,一个不小心可就会伤到薛小姐了。我看煦儿姑娘你武功很好,当时就想说还是先救薛小姐吧。”

顾显苦着脸解释,他现在对当初这个自认英明的决定懊悔万分。因为从那天开始,他知道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被救的美人都会善待英雄的。

看煦儿没话反驳,薛羽声娇笑道。

“煦儿,就叫你别学那什么武功了嘛,看我这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虽然长得也配称个绝世佳人,但就像书生最爱在白丁面前掉书袋那样,大侠当然最希望看到被救的柔弱美女对他满脸崇拜。这一来除了那身拳脚就别无所长——呃,大概也比较没银子的大侠可以白白消受美人恩,二来挣扎多年,终于得人崇拜了,真可谓守得云开呀。不容易,不容易!哎呀,顾公子,奴家见识浅薄,只闲时看过几本传奇,感觉这种人还真多呢,呵呵呵呵!”

“真的吗,小姐?那么多以身相许的故事,原来都是大侠拣了便宜。”

“娇艳如花、知书达理,官家小姐最好,再不济也要带上一份家财,你不见那些传奇里都是这么写的么?不过呀,实际上哪来那么多没脑子的大小姐带个小丫鬟跑出去乱逛的,所以说喽,不是男人们借着传奇满足自己的痴心妄想,就是侠匪勾结,先坑人再救人!”

“哦,原来如此。”

煦儿了悟似的点头,视线不自觉地瞟上顾显。

“对呀,煦儿,姐姐的话你可要记好喔!呵呵呵呵!”

在薛羽声好听得因此更可恨的笑声中,两人扬长而去,留下顾显僵在原地,犹如吃了成­精­的千年苦黄连。所幸这座宅子中的仆佣都是严陌瑛的管家亲自挑选出来的,看到平素春风得意的顾显如此模样,无一人明目张胆地窃笑,大门关上,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叹口气,顾显转头看向抱着胳膊靠在落云轩门边的好友,没好气道。

“­干­嘛,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看热闹了?”

“我还以为应该没有人能在口舌上胜过你的。”

“真难听,说得人好像只会搬弄口舌似的!是,我没你脑子那么好使,不过至少我不会在心上人面前缩头缩尾。”

严陌瑛冷眼扫过来。

“我没有心上人。”

顾显白着眼走过他身边,径往厅堂而去。

“拜托!‘情’之一字,我可见得比你多了。”

“是见到的女人多而已。”

“那也比你好,我说又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做和尚,­干­嘛都老大不小了却连女人的手还没拉过?”

“是你拉过的手太多了吧,奉劝你小心点,女人怨起来可不简单!”

“——喝!你这家伙,竟敢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严陌瑛,你就给我等着眼睁睁看美人结婚生子,自个儿却抱墙角去单相思一辈子吧!”

看着气哼哼走远的老友,严陌瑛微微一笑,负手缓步走入院中。

心上人?

顾显指的,该是兰尘吧。

那是他懂事以来,唯一在意过的女子。

可惜,也仅此而已。他不是没想过爱情,可是怎么都想不出自己会为了某人而痴狂的景象,正如那句“拣尽寒枝不肯栖”。

华灯初上,晴朗的冬夜星光璀璨,薛羽声和煦儿跟着涌动的人群随意地观赏着街景,品尝那些不会被含笑坊接纳的小吃,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还是薛羽声走得累了,两人才弯到稍微寂静的沿河小街,双月桥静静地拱卧在河上,她们就坐在栏杆上听远处传来的那一片喧嚷。

“……小姐,你真的不趁机离开含笑坊吗?”

煦儿迟疑良久,问得有点不安,薛羽声侧过头来,笑道。

“哦,对,煦儿也已经过了及笈的年龄,再不适合呆在青楼那种乌糟的地方了。这样吧,你等……”

“不是,才不是!小姐,我是担心你啦,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跟着你的,你不可以误会我,不要赶我走。”

声音已经哽咽起来了,薛羽声连忙安慰。

“别急,煦儿。我晓得你的意思,青楼不是久留之地,这我也明白的,绝没有误会你。”

“真的吗?”

“真的,真的,煦儿的心思,我都知道。”

煦儿这才俯身捡起刚才丢开的莲花灯,皱眉道。

“小姐,你明明看得出来,那些捧着花魁的世家子弟都不是真心的,­干­什么要跟他们耗费大好时光呢?倒不如我们离开,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生活,凭小姐你的才貌,肯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煦儿会永远保护你们的。”

黑暗中,煦儿看不清薛羽声的表情,只是好一会儿,才听她缓声道。

“谢谢你,煦儿!可是我不想离开,我不可能过上你说的那种生活。”

“为什么?小姐你其实根本瞧不起那些什么公子少爷的呀。”

“对啊,我一点都瞧不起他们,但谁又在乎呢?连我自己都不在乎。可是跟他们周旋,总比那些从良后嫁做妾室,还要被人羞辱凌虐,或许最后连一方­干­净的坟墓都得不到的姐妹们要好吧。至少,因为我不是全部倚赖一个男人,所以没人敢教训我。”

“我们、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嫁人啊,我会把武功练好,绝不让任何人对小姐不敬的。”

“呵呵,煦儿,别把我想象成不幸身陷污泥中的高洁君子,你会很失望的。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白玉无瑕的女人,否则怎么会看到那些男人奉承的样子就想笑呢?事实上,我享受着那种戏弄男人以及他们手中掌握的权势的感觉。”

“——小姐——”

煦儿有点艰于发声,她了解薛羽声,她的小姐不是那等痴望富贵的浪荡汝子。但她真的不能理解薛羽声的选择,尽管她会无条件支持。

对面有人走拢来,她们于是沉默,薛羽声淡定地仰望星空,煦儿则暗暗警戒着。来人走近,缓缓步上双月桥,最后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请问是薛羽声小姐吗?”

声音沉稳而清朗,明显是穿着男装的女人,身材修长,月光下的面容显得英气逼人。薛羽声瞥她一眼,懒洋洋道。

“当然不是,公子你认错人了。”

女人似乎笑了一下,伸出左手,一块极普通的玉佩递过来。

“薛姑娘,我家沈三爷向姑娘问好了。”

煦儿原是要拉着薛羽声后退的,怎知小姐却轻轻推开她,上前接过玉佩,细细摩挲了一遍,然后还给那女人,笑道。

“三爷这是换家丁了么,怎么没听说啊?声音可真特别哩。”

“抱歉,事起仓促,因为沈珏跟人玩剑时伤了腿,三爷担心他会误了姑娘,便派在下来给姑娘问安。这声音,姑娘可满意?”

最后一句话,清朗的女­性­嗓音突然变成低沉的男声,差点唬了煦儿一跳。薛羽声挑眉,了然笑道。

“原来如此,毕竟好久不见,还以为三爷忘了我呢。”

“姑娘说笑了,姑娘对三爷情深义重,三爷总感叹难以为报,且地方偏僻,没什么物产,这么多年来竟是只赠给过姑娘一盒夷人的香粉,真是惭愧。上次得空来渌州,三爷本想亲自前来拜会的,但因大老爷一向对三爷不放心,故此没好妄动,还请姑娘见谅。”

“客气了,请问怎么称呼?”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珈字,沈珈。”

“哦,沈公子。那么,这次收纳到高手了吗?”

“托姑娘的福,三爷又多了好几位得力下属。”

薛羽声点点头,优雅地站起来,拉着煦儿转身走下双月桥,只招手道。

“一切照旧,那就后会有期啦,沈公子。”

“薛姑娘好走。”

沈珈拱手相送,目送两人悠悠然转过街巷,这才转身而去,在临近街口的黑暗里,一名髯须的中年男子疾步迎上前来。

“珈,怎么样?”

“陈先生,她说一切照旧。”

“照旧?”

陈良道捋一捋胡须,沉吟道:“这只怕不妥了,虽然知道她的人只有三爷、珏和你我,但大老爷底下的人,可都是太爷培养多年的好手,绝不能轻忽。珏出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先生放心,我明白的。”

说话间,沈珈的声音早已转换成完全的男声,与陈先生交谈的同时,她的视听都处于最高警戒状态。这种接近市集上人流涌动处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也是最不安全的。

夜已经很深了,街面上的热闹却好像会通宵达旦似的难以停止。这样可以尽情游玩的佳节,对普通百姓而言,是一年中难得的机会,欢乐因此充满生气。薛羽声拉着煦儿慢慢走在人群中,含笑坊六年,年年如此日,别人把她当­精­致的摆设,她把别人当廉价的瓦罐,奢华的宴会是劣质的酒,苦涩却依然能醉人。

“煦儿。”

薛羽声轻声唤着视作妹妹的纯洁女孩的名字。

“什么事啊,小姐?”

“那篇《李娃传》,你看过了吧?”

“就是讲妓汝最后被封为国夫人的那个传奇么,重瑛书铺编印的?”

“嗯,就是那个。”

“看过呀,怎么了吗?”

煦儿不解地看向薛羽声,疑惑道:“这传奇可是很得含笑坊里的姐姐们喜欢呢,她们都好羡慕李娃既得遇如意郎君,而且即使天下人都知道她出身青楼,可却依然能得国夫人封诰,从此再无人敢欺。”

“嗯,是啊。”

薛羽声轻笑着点头,神­色­间尽是茫然,煦儿忽然认真道。

“小姐,你也可以成为李娃的,真的,一定可以。”

“哦?”

“我不是瞎说的,小姐你论才貌、行止哪里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而且小姐处变不惊,才不像别的女人遇事就只会哭。”

“呵,是吗?”

薛羽声恍如朝霞般笑了出来,半晌,她才略略敛了眉眼,淡然道。

“可是煦儿,我不想成为李娃呢。”

“咦?”

“跟着一个男人,照顾他,督促他博取功名,为他生下子息,­操­持家业,然后等待封妻荫子,听起来很不错,真的不错。煦儿,如果十六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我原本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但是,没有如果,所以世上不会有那样的薛羽声。呵,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却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贤妻良母的——永远不能。”

她好听的声音如圆润的珍珠般散落在嘈杂的街市里,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哀怨的味道,反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然而那份笑是如此沉重,令煦儿转开了头,却还是艰于呼吸。

到底是江南,元宵的花灯都显得更细致­精­巧些。

或许会有人抱怨它们比不上京城或渌州的灯华美,但对初次见识这些的楚少夫人红榴而言,芜州的元宵夜却是比遥远西南边地的故乡要热闹和美丽得多。看见妻子兴奋地举着好几只花灯抢着要帮仆役们挂,楚怀郁难得地笑了出来。

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快乐了呢?

从他带红榴出现在这个家开始,争吵就不断,他和他的家人,红榴和红榴的父亲。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立刻又是妹妹怀佩与萧门少主萧泽的婚事横生波澜。接着,就是对他的要求,对红榴的指责。

每天都过得如此疲倦,看着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错惹得母亲呵斥的妻子,楚怀郁心痛不已——那个会在南国的阳光下大笑的少女,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呢?因为他的自私?

楚怀郁甚至忍不住这样想过。

可是,幸好红榴依然会笑得如此灿烂,如此让他迷恋。

在子侄辈的女孩们和姬妾、丫鬟的簇拥下,楚夫人雍容地走进枫露阁,看见正爬在梯子上伸长了胳膊的长媳,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你在­干­什么?”

看见婆婆,红榴急忙从梯子上跃下,楚怀郁也赶紧走过来。

“我,我想帮忙挂一挂灯笼。”

“那是你该做的事吗?你是谁?你是楚家的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这么没规矩,以后怎么管这个家?怎么给郁儿分忧?”

“娘,红榴她没见过这样的元宵布置,一时太高兴了而已……”

儿子的解释反而更激怒了楚夫人,她喝道。

“没见过?她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以后当着客人的面也这么没规矩,还跟客人说她是芫族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吗?胡闹!”

“娘——”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大个人,还需要你楚大公子整日跟前跟后地照顾?她难道连丫头们都不会使唤?郁儿,郁儿!你既然已经成家了,就该跟着你爹多出去应酬应酬,芜州知府、映水楼,哪儿不得你这楚家大公子拜访接待?不要整天围着女人转。”

“娘——外面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爹让我进来看看枫露阁准备的情况,然后和红榴一起去接祖母。”

“那就快去。”

“——是,娘,孩儿告退。”

看见丈夫转身,红榴赶紧跟着要逃出去,才跃起一步,却想起婆婆平日严厉的叮嘱,脚步立刻顿住,低着头,小步地走在楚怀郁的侧后面,出了枫露阁。

看见他们夫妻步出门外,楚夫人不由得一阵叹气。她知道丈夫同意红榴进门的理由,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楚家毕竟是以医药立足的,倘若后继无人,那楚家这么多年的兴盛岂不是要付诸流水了么?可是,这样行为粗野的长媳,又叫她怎么放得下心?

旁边乖巧的侄女立刻扶着楚夫人坐下,奉上了茶,一­干­人亦随之附和着她每日必重复的对红榴的埋怨。站在最外侧的楚怀佩冷冷地看着围拢在母亲身边的众人,回头看看外面灯火璀璨的园子,转身也走出枫露阁。她的丫鬟小珞要跟上的,被她摆手制止了。

寒冷的空气总会让人觉得清醒,而楚家的园子里当然不会种些凡花俗草,清冽的药草的香味更能除去屋子里的躁气。

沿着走廊,楚怀佩慢慢走着,人群都在往枫露阁聚集,这边倒显得十分冷清。月光下,突然传来的歌声令楚怀佩一阵心惊。待看清前面栏杆上坐着的人,她便停下了脚步。

是红榴,她晃着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唱着楚怀佩从未听过的歌。应该是西南芫族的民歌吧,欢快的调子,欢快的声音,在这月­色­下,竟带着伤感。

“你怎么没有跟大哥一起去接祖母?”

楚怀佩毫无预兆的发问惊得红榴一下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她急忙规规矩矩地站好了,这才觑眼看看楚怀佩及她身后,然后回答。

“怀郁说他去叫人先准备轿子之类的,弄好了再来叫我一起去接祖母。”

“哦。”

楚怀佩淡淡地应了一声,缓步走上前去。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咦?啊——不——”

“挺好听的,是你们芫族的民歌吗?”

“——是的。”

这是红榴第一次听到楚家的人赞美她故乡除医药之外的事物,她很高兴,可是不敢流露出来,只有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楚怀佩。

“可以再唱给我听听么?我很喜欢。”

“……嗯,可是……”

拉着红榴在栏杆上坐下,楚怀佩温柔地笑着。

“放心,没有别人在。真要有谁听到了,就说是我让你唱的。”

这话倒不是楚怀佩托大,自从萧泽逃婚事件后,楚家的大家长楚茗虽没对萧门有什么举动,但对楚怀佩却极尽宠爱。这一点,楚家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楚怀佩当然也看在眼里。

楚家怎么说也是江湖上鼎盛了百年的世家,萧门再如何强,那萧泽逃婚,说到天边去也是欠了楚家一个“理”字,但为什么楚铭只是派人送了封信到南陵表示责问,就再没下文了?

当然不会是因为萧岳奉上的礼,楚家再不济,也不至于给珍宝晃花了眼。父亲面对她时的愧疚,对敢于羞辱她的那些人的惩处,对萧门一如从前的友好,足以让向来聪慧敏锐的楚怀佩猜到些许根由。

这场逃婚闹剧,是楚家和萧门的某个协约吧。父亲知道,那个萧泽一定也知道。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做了台上的戏子,而且是那Сhā科打诨的丑——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憧憬,原来都不过是做来让人哄笑的。

张生不是她的张生,那多情只在别人的戏台上悱恻缠mian,她这里,什么锣鼓琴瑟都没有,连杜十娘也不如……

红榴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她抬头看着天上银­色­的月亮,深深地吸一口气,展开歌喉自由地唱起埋在心底的那些故乡的歌。

优雅地靠在栏杆边,楚怀佩带着柔美的笑安静地听着。

别人不知道,她岂会不知?

父亲所以会同意大哥和红榴的婚事,母亲如此讨厌红榴却没说要大哥休弃她,都是因为红榴是芫族族长的女儿啊!

因为与大哥成婚,更因为芫族,红榴的名号在江湖上异军突起。

江湖,是一个讲究资历,更看重能力的地方。

——那个对医药的掌握只可能在“妙手生春”的楚家之上的部族,可以给她提供多少走近萧门的机会呢?

药,其实也是一味毒。

萧泽啊萧泽,任你武功再高,处事再­精­明,可知有些东西,只要区区一点,便足以叫你在片刻无知无觉的呼吸间失去一切?

失去萧少侠、失去萧门少主、失去身为萧泽,所能拥有的一切!

红­色­的­唇­弯出更深的弧度,美丽的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寒冷的月­色­下笑得异常温柔。

深青­色­锦袍质地华贵,式样却极简单,穿在那人身上不知道多合适,尤其他明明那么挺拔却又像是散散地站在台阶上一样。他淡淡一眼扫过人群,深秋的天很高很远,他只勾起­唇­角,睨着众人般微微地笑,仿佛是刚从踩着的一阵疏朗的秋风上落下,落到她的心里,从此再不能忘记——那是去年,他们南陵初见时。

那么,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个让人俯首帖耳的禁制?或者,把武功废去?再或者,­干­脆把记忆抹去?不再桀骜脱略的萧泽啊,又会是什么模样?

也许,神才会知道……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二章 含笑坊

刘若风是个极高傲的人,就算此刻他已被萧门丢到一边不闻不问地软禁了大半个月,见到花棘的时候,他依然显得十分冷傲。

“软剑?倒是特别,使棍的刘家竟然出了位将软剑玩得这般出­色­的九公子,倒叫我有那么点儿好奇了。”

坐了半日,花棘的视线终于从手中那柄银剑转向剑的主人,被点了|­茓­位端端正正放在座位上的刘若风。

“与你无关。”

刘若风冷漠的神­色­显得极为无礼,花棘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抖了抖软趴趴的剑,将它自然地换到右手,便转头去端起茶杯。突然,她手腕一转,在兰尘还没眨眼的瞬间,那剑倏地刺破了刘若风的衣服,竟是笔直地Сhā进他身后的椅背,但又没有没柄而入,仅仅是贴着刘若风罢了。不过,那冰寒的剑刃离皮肤有多近,只有刘若风最清楚。

花棘却悠然地抿一口香茶,温言道。

“年轻人,要懂得礼貌。”

“——我的武功确实不如你,那又怎样?”

“放心,轻而易举就能杀死的东西,我没兴趣。”

“悉听尊便。”

“……真无聊!”

花棘微微叹口气,索然地转头看向兰尘。

“一点兴趣也没了,随你便吧。”

“哦,好的,谢谢花舵主!”

兰尘非常懂礼貌地对花棘报以感谢的微笑,抬起头来看着刘若风,很直接很平淡地问道。

“不好意思,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哼!”

认出了眼前这女子就是那日当众大笑的人,刘若风愤怒地瞪视着安然站在面前的兰尘。

“要是你离开这儿了,会去找薛羽声撒气吗?”

“你……”

刘若风深深地皱起眉头,盯着兰尘。然后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面露凶光了,还用比刚才更冻人的声音加强效果。

“我会杀了那个女人!”

“真是暴力分子呀!那,请问你在外面有没有仇人?”

“与你无关!”

“不,我想你最好还是说出来。否则要是我请花舵主废了你的武功,结果你才出门就给人砍死在大门口了,满地血腥的,多恶心啊!而且萧门正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可会吓着小孩子啊,拜托你不要摧残昭国未来的栋梁!”

瞥见兰尘那张很认真地表示关爱大众的脸,花棘翻了翻眼皮:果然少主身边还是怪人群集哩!

话说回来,她以前怎么会看走眼,觉得终于是来了个正常人呢?

这边厢,刘若风可没法这么悠闲。

“你是什么人?”

“闲人。”

“……那就走远点。”

“可是你实在太惹人讨厌了。”

很明显地,假如不是|­茓­道受制,这会儿兰尘绝对不会仅受那点儿眼刀的乱刺了。多年未再遭人如此冒犯,刘若风的怒火烧成燎原一片。

“你跟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不过是路人甲。”

“你——”

“不过原本薛羽声跟你也没有关系呀,人家没招你没惹你,是你硬要跑去搅人家的场子,还给人难堪,她没叫人乱­棒­打你出去,已经非常仁慈了!谁知道你竟然不感恩,怎么?难道你认为自己理当凌驾于比你弱小的人之上么?真是自私又自大,所以别人会讨厌你也是应该的!有武功的时候,别人大概不敢对你怎么样;不过你一旦失势,就等着被人往死里整吧,而且呀,因为是你自找的,所以阎王殿上你都没资格申诉!至于——薛羽声当众揭穿你是同­性­恋这事儿,我倒觉得没什么,随便你喜欢啥­性­别的人啦,双­性­恋,或者姐妹恋、兄弟恋、父子……呃,也无所谓,反正那是你自己喜欢,我才懒得歧视。”

——烈日炎炎,烈日炎炎啊!

花棘的眉头耸了耸,凉凉地摆手做扇风去热状。

如果人的­精­神力真能带来现实力量的话,那这会儿刘若风的|­茓­道怕是早被他腾腾得足可加热这春阳的内火给冲开了,然后必定如嗜血鬼神般把胆敢侮辱他的人拘入十九层地狱——可惜,不管怎么运气,他现在都只能狠狠瞪着站在花棘身后的那个女人,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好了,丫头,不要再刺激他啦。”

“啊?没呀,我实话实说而已,他要觉得我过分,当初就别那么做嘛。”

“呃——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过分……”

“所以喽,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诶?”

“你看我直言不讳地指出他­性­格上的缺陷,并且支持他的恋情,这不是很难得吗?我可是难得这么费心的。”

“他的感谢?”

看一眼血管几乎要爆裂的刘若风,花棘转头。

“还是免了吧,被人咒骂虽说无关痛痒,可想想还是不舒服啊。”

“嗯,倒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也挺伤人的。”

说够了,兰尘也不管刘若风灼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端起茶杯。花棘闲闲地站起来,瞅一眼刘若风,便吩咐下属依旧将已经双眼血红的他带回偏院好生看惯,一切待遇比之从前。

“你­干­嘛要惹怒他?”

看着一脸平静的兰尘,花棘笑一笑,自己答道。

“因为他还是不肯放过薛羽声,所以你就故意激怒他,让他现在想杀你多过杀薛羽声。结果,就只能继续被我们软禁着。”

“……抱歉,给花舵主添麻烦了。”

“没关系,小小一个刘若风,算不得什么。不过,你为什么那么维护薛羽声呢?她是青楼名妓,你若只是欣赏她,也没必要这么做。”

花棘的笑容淡淡的,仿佛漫不经心。兰尘微微欠身,歉然笑道。

“嗯,这个,不好意思,一时激动就脱口而出了,没想到那个刘若风马上就气成那样,想改口都来不及。”

没想到?

听到那种话,正常人都会怒不可遏吧!

不咸不淡地可怜刘若风一下,花棘决定下次再审刘若风时还让兰尘旁听好了。这小丫头,人不可貌相喔!

兰尘替绿岫改了姓名,叫做“沈盈川”,名义上安排她是麟趾神医的义女。

这样最妥当,“沈绿岫”这个身份当然有用得着的时候,但目前来说,还是保密在随风小筑以内的部分人为上策。扯上韦月城,兰尘觉得很抱歉,不过因为麟趾神医类似于江湖上的传奇,这可以给绿岫增加与人交结的筹码,而就算绿岫的真实身份在不当情况下暴露,相信也没什么人可以查到麟趾神医与韦月城、与萧泽、乃至萧门的关联。所以给韦月城打了声招呼,看她全不在意的样子,兰尘也就安然地给绿岫,不,是给沈盈川加上了这个不得了的来历。

而她们那个“女帝”的计划,兰尘只告诉了涟叔,没有对萧泽讲,尽管她觉得萧泽好像在等待。

总有一天会说的吧,现在,却还不行。她与萧泽,彼此都不够信任,也许对她来说,还要更甚一些。她不能把萧泽牵扯进这样与他无关的事情里。

绿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兰尘又拜托萧寂筠教给她一些修炼内力的心法以强身健体,这样对她以后承担繁重的工作会有好处。此外,便是要求绿岫潜心阅读各类史籍,训练她的政治视野、处事手腕和对政务的敏感,再佐以每日到渌州城内外巡游,增加绿岫的识人与应变能力。绿岫很认真,若说从前她看书还是出于兴趣的话,那么现在绿岫对知识的吸收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这让兰尘不得不慎重选择绿岫取得权力的途径。

既然她当日否决了绿岫进宫的复仇方法,也就等同于她不会同意让绿岫籍由后宫女­性­的身份去夺取政权。因为武则天的代价太大了,而绿岫是皇室宗亲,是曾经的皇长孙南安王唯一的骨血,这个身份兰尘会善加利用的。

要想攫取那张帝座,必须握有军权,那么要让绿岫一直这么女扮男装下去,通过文或者武的科举考试,晋级官场吗?

不想涉足后宫,置绿岫于宫外人难以掌控的险境和情感纠葛里;不想煽动野心家,置天下百姓于无谓暴乱中。她要让绿岫以最稳妥的方式接掌昭国,让绿岫以赫赫功绩压倒­性­地成为一代帝君。

这,需要时间。可是慢慢来,不用急的,绿岫还得经过太多的锤炼。

而且她也要留下一条退路才行,一条在绿岫随时决定放弃复仇时可以安然离开的退路。复仇这种事,其实就是为了抚平心理,复仇本身不适合她,更不适合绿岫。

兰尘不再有太多时间去随风小筑,自韦月城返回麟趾山后,萧泽基本上就被工作包围。他增加了许多应酬,多数是渌州的大户,甚至是昭国世族。每到这时,他就会带兰尘以侍女或小厮的身份一起去,在商谈中也并不示意兰尘回避,让兰尘逐渐掌握到了昭国最实际的势力情况。

这令兰尘不得不疑惑萧泽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但萧泽不说,兰尘也就沉默以对。两人似近似远,别人倒没觉到什么。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将近两个月,冯家庄血案的真相果然不了了之。只是渌州刺史张银忠借机调动驻军,以剿灭州内一些盘踞多年的山贼为名,真正掌握了身为刺史的军政大权。同时获得驻军管辖权的还有菘陵刺史李赣及地处京师北方的冀州刺史颜杉。

听萧泽说,由于渌州为昭国仅次于京师的重地,军队的调度权实际上是直接收归兵部的,此前,渌州刺史并不像别的部分州郡长官那样切实地拥有军政两方面的权力。而这次血案被张银忠以渌州界内贼众日益猖獗的名义上奏皇帝,因此才迫使兵部放权。

而这之中其实更有内情,兵部尚书已多年由昭国肱骨重臣宁远侯任宏担任,而目前最富盛名的军事长官除东静王沈燏外,就是威远将军冯常翼,他的妻弟则任职兵部侍郎,昭国的兵权基本上就被他们把持,至于直属皇帝的禁军军官则半数是宁远侯任宏的旧部。如此算下来,身为皇帝所提拔之心腹的张银忠无疑是在为弘光帝拿到渌州的军队。

弘光帝,他是那宗血案最大的赢家!

门路深广的含笑坊交出一笔罚金后,在一个月前重新开业,经过初八那场风波,含笑坊名气更大,生意比之从前还要好。“薛羽声”这三个字简直成了金字招牌,王公贵胄、富商名流、江湖豪客,拼上千金也只为一睹美人风采,这让兰尘决定要带绿岫去看看。

是种直觉吧,初八那日薛羽声的表现太惊人,让兰尘觉得她定然不是位普通的女­性­。能自己赎身却不离开青楼,能让那么多世家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却做出比武招亲之举,打击刘若风时既言语毒辣,又优雅从容。这薛羽声,或许当真称得上是一名奇女子了。

而更重要的,是让绿岫可以籍机见到那些执昭国权势的贵人们的另一面,可以的话,能有所交结就最好了。

有涟叔那张苏老太爷给的万两银票,当然不愁进不了含笑坊。但临行前被萧泽知道了,他定要萧翼跟来。兰尘想了想,在萧翼同意改装成家丁且由萧泽负责此行部分费用后,四人便直奔含笑坊而去。

听从萧翼的建议,兰尘她们一踏入含笑坊大门,就直接要了一间雅阁钻进去,免了继续杵在外面受那些娇滴滴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拉扯式招待。

丫鬟们送上茶后就退出了,萧翼低头看看还没从刚才那番拉扯中缓过来的兰尘和绿岫,笑道。

“你们两个啊,太僵硬了,一副转身要逃的架势,会被怀疑的。”

“我知道,可是那种阵势,实在是有点消化不良。”

兰尘搓一搓胳膊,满满的­鸡­皮疙瘩惨不忍睹,绿岫则深呼吸好几下,这才强自沉稳道。

“翼叔,我会尽快适应的,还请你帮忙多多遮掩。”

“嗯,当然。”

话题嘎然而止,含笑坊的鸨母带着一身浓郁的香风旋转进来,丹凤眼­精­明地溜过椅上的兰尘和绿岫以及站在她们身后的萧翼与涟叔,便媚然笑道。

“哎呀,我说什么人物引得坊内的姑娘们这么惦念呢,果然面如冠玉,好生俊美!两位公子很面生啊,怕是第一次到我们含笑坊吧。公子们贵姓啊?”

“我们姓沈。您好眼力,我兄弟二人初到渌州,听闻含笑坊薛羽声姑娘芳名远播,特地前来,只盼得见天姿国­色­,聊慰平生。未知可否?”

兰尘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自若,说话间,她从萧翼手里接过一只­精­美的匣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鸨母的眼睛为之一亮。

匣内是一挂水晶项链,材质称不上多名贵,但花样编织得十分复杂美丽,状如牡丹半吐蕊,这自然是萧寂筠的手艺,兰尘只提供了样板。想来这鸨母不会是个缺钱的主儿,而对女人来说,漂亮的饰品一般都更易得她们欢心。

“一点小意思,您见多识广,自然入不了眼。但倘若您能代为引见,我们定会奉上更不凡的首饰,想来以您这般风韵,绝对是如锦缎衬玉人,敬请笑纳。”

“好说,好说。”

鸨母一把在兰尘她们面前坐下,殷勤地倒茶,同时为难道。

“我是可以帮公子们传个信儿,但羽声她愿不愿意见客,我可说不准呐。您知道,她已经赎身了的,脾气也有点傲。今晚,她可早早就说了要休息。”

“哦,那是当然,本公子自不会如此勉强的,只烦您传信的时候,把这个转交给薛姑娘,并且最好能让她打开看看,可以吗?”

兰尘递出一卷画轴,同时将项链推过去,那鸨母笑两声,收下了,起身道。

“沈公子稍候,我这就去找羽声。”

说着,捧了项链和画轴,眉开眼笑地出去。

把匣子交给丫鬟,鸨母转出楼阁,直往庭院左后方拐进去,莲池隔离了前院的喧嚷,一栋独立的小楼静静隐没在夜­色­中。

“小姐今天不见客,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才进门,煦儿就冒出来,不客气地拦住鸨母,她陪笑道。

“煦儿,是这样的,有人拿来这幅卷轴,说是要送给姑娘,我看他们斯斯文文的,长得又俊,气质又清净高贵,应该是得了什么杰作想给姑娘献宝。姑娘平素不是也喜欢字画吗?看我这么赶紧的给送来了。”

煦儿不说话,却也不让开,只是警惕地盯着鸨母。这时,楼梯上传来薛羽声慵懒的声音。

“既是如此,就谢过妈妈好意了。煦儿,接过来吧,顺便送客。”

“是,小姐。”

眼见煦儿伸手要来拿,鸨母忙道。

“哎呀,我说姑娘,看人家大老远这么殷勤的给送来,你就不先看看?好或不好,也给人家个信儿啊。”

“喔?妈妈今日这么热心。”

“呃,我是看那两位小公子神采不俗,倒不是那等腌臜货­色­,颇似人中龙凤。姑娘要是今日错过,以后想见说不定还找不着了,岂不是憾事?”

“呵,这么不得了啊!”

薛羽声嗤笑一声,她怎会不知道这鸨母会如此替人说话,肯定是收了别人的好处。不过说得倒也有点道理,于是她招呼煦儿将那画轴拿上来,反正不满意的话,丢下去就好了。

画上是一幅秋水,苍茫的芦苇深处,一抹美人的倩影袅娜在水边,那回眸的风情,慵然而冷傲。画幅的左侧提了几句诗,字体空灵飘逸,可看出书写之人定有极深的书法造诣,但让薛羽声不禁神思渺渺的,却是那秋风般的诗句。清俊爽丽,又于高远中带着愁伤,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片初秋的河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睎。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鸨母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薛羽声的脸­色­,此刻终于放下心来,能让薛羽声这样将内心的震动形之于外,想来那两位沈公子今晚应该可以见到佳人了。

好一会儿,薛羽声才恢复成平素的慵散,道。

“妈妈,这是沈公子亲手写的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看沈公子准备得如此­精­美,想来也知姑娘才名,肯定是要献上自己的大作,好博取姑娘欢心的。”

“哦。”

薛羽声淡淡应一声,让鸨母原本的满心期待顿时凉了一截。还不等她再为兰尘美言,只见薛羽声收起画轴,冷然道。

“好了,妈妈,我累了,今晚不想见客。烦你转告沈公子,倘若真的对薛羽声有心,后日再来吧——可以直接到风雨台。”

说罢,薛羽声也不管鸨母还站在楼梯下,自顾自地转身走回卧房,留下煦儿毫无商量可言地送客。

鸨母只得怏怏退回雅阁,把薛羽声的反应详细地告诉兰尘他们。

“风雨台?”

兰尘微笑地与绿岫交换了一个视线。

早先已经调查过渌州的许多情况,这不定期的风雨台之约正是渌州最出名的集会之一。兰尘接近薛羽声的目的,就是希望可以得到她的邀请进入风雨台。如此,方可延揽盟友,敲开昭国权势的大门。

看兰尘没做声,鸨母赶紧道。

“公子,您别看羽声今晚没来,但公子的大作肯定让她动心了,否则不会这么快请您去风雨台的。这风雨台呀,就是渌水边一座极雅致的园子,前两年有位客人特地买来送给了羽声,能受邀赴我们羽声风雨台之约的人,可全是渌州,乃至咱们昭国都数得出名号的人物,那绝不是有钱就能去的地儿。但就算如此,还从没有人能像公子这样只呈上一幅字画就入选的呢。”

“原来如此。”

点点头,兰尘拱手道。

“那今晚就多劳妈妈费心了,来日,沈某定当奉上谢礼。”

辞别殷勤的鸨母,兰尘四人径直离开含笑坊。此刻还是热闹的时候,她们又各有所思,因此没人发现厅堂的二楼栏杆那里,被一众佳丽围绕的某人在看到兰尘从雅阁走出后,很失态地泼了杯中的美酒,瞪大眼睛。

——他没看错吧,那个穿男装的人,绝对是兰尘。

姑娘家­干­什么来含笑坊?

旁边的红衫女子注意到了顾显的视线,跟着看下去,然后有点酸溜溜地道。

“哎呀,是新来的两位公子哩。好清俊的人物,可惜只慕羽声姐姐的名气,对我们这等庸脂俗粉根本瞧不上眼。”

听到某个名字,顾显的眼睛抖了两抖,才漫不经心道。

“哦,是来找薛姑娘的呀,那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肯定就是羽声姐姐不见呗!公子爷你不知道,我们含笑坊的薛羽声可不是谁想见就见得到的。上次有个南陵来的富商,真是捧上了一座金山咧,可羽声姐姐说不见就不见,愣是连个影儿都没给那富商看到。”

这件事顾显知道,正好是在他回家期间发生的。得知后,顾显不由得一阵感叹,幸好他善于欣赏各种各样的美人,否则只怕会跟那富商一样下场。薛羽声对男人,尤其是迷上她的男人,可不会客气。

温柔应着红衫女子的话,顾显目送兰尘她们离开。想了想,便笑容满面地暂别众美女,下楼找到鸨母。

“我说杜妈妈,您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

对这个说话向来极顺耳又笑容亲切的英俊年轻人,鸨母很有好感,不过事关钱财,鸨母认真地疑惑道。

“怎么这么问?哎呀,顾公子,难道你丢了银子?”

“当然没有,只是才一会儿没见,杜妈妈你顾盼神飞,看来光艳照人啊。”

“胡说什么呢,敢拿我这老婆子开涮儿。”

鸨母虽是斥语,但眉眼笑弯的样子明显是很享受顾显那番话。

“我可没说假话哟,杜妈妈当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如今说风韵犹存还是谦词了,只不过先前没看见你这么开心的样子罢了。怎么,刚才那几位客人出手特别阔绰吗?所以我才问是否捡到金元宝了嘛。”

“真是贫嘴。”

鸨母掩嘴而笑,却笑得十分真实,她微微叹道。

“几十年下来,我哪里还会缺钱到会为了客人给的那点碎银子乐到心花怒放?公子爷你也太轻贱妈妈我了。我不过,不过是太久没收到别人送来的首饰而已。就算是到了这个岁数,女人终究还是爱美的,何况我大半生都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漂亮女人的青楼里度过,即使那挂水晶项链并不名贵,但它很美很美,美得就像从前……”

看着面前神­色­飘远了的女人,顾显轻轻一笑。

“妈妈,我一向觉得,并非只有年轻女孩才美丽。”

“——你可真是个怪人!”

“呵呵,也许吧。”

“说来我早就奇怪了,虽然不知你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但我这双眼睛也算阅人无数了,你绝非寻常人家出来的。可是像你这样的人物,到我们含笑坊来一般都会首先去找羽声,你却连提都没提,你不可能不知道羽声。”

“这很正常啊。我只享受温柔美人恩,太强势的女子,就算美到旷古绝今,我也敬谢不敏。”

“公子爷见过羽声?”

“算见过吧,正月初八那天,薛姑娘可是出语惊人哩。”

鸨母脸上闪过笑意,道。

“呃,羽声有时候是有点口无遮拦啦,不过越是带刺儿的玫瑰,往往就越香艳,不是吗?”

“大概吧,毕竟薛姑娘的行情还是一日高涨过一日啊,刚才那些人,不又是直奔她这位花魁而来的么?如何,美人召见了没有?”

“没呢,羽声早说过今儿个不见客的,但是也不知那位沈公子送上了什么书画,竟然令羽声直接邀请他们去参加后日的风雨台之约哪!”

“哦,风雨台之约啊。”

顾显低喃着,也许他今天可以去向某人邀功了。

没办法咧,自个儿的老爹虽说是威名赫赫的齐国公,但对子弟向来管得紧,尤其他这个深受祖母宠爱的么子,手中的银钱其实总是少得可怜哩!想赠给美人些许礼物,都得东挪西凑的,好不凄惨!

哪像那严家二公子,经营着昭国数一数二的大书铺,富翁啊!

不宰他宰谁!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三章 风雨台之约

风雨台位于渌州的东边,坐北朝南,在三层高台之上面向汤汤渌水,俊丽萧然,真有蕴蓄风雨之势。台下则是一片蓊郁的牡丹园,这时节,花正含苞,只略有几朵开放的,那等华美气象,让人不禁想象其满园盛放时的似锦繁华。

今日受邀来赴薛羽声这风雨台之约的有二十人,王孙贵胄才子墨客,有那等文雅的,也有那等粗豪的。在主人举杯示意饮宴开始后,众人便闲散下来。

这是惯例,薛羽声不会规规矩矩地跟他们赏诗论文、品字观画,那是闺秀的雅集,不适合这满园牡丹般肆意灼灼的薛羽声,不适合高临渌水的风雨台,大家都知道。时辰一到,风雨台便不再开门迎客,而薛羽声则会拈出个题目给赴宴之人,是否答题却随各人的便。总之,当宴会正式开始后,这整个园子都是席筵,想坐想卧想辩论军国大事想跟美女聊天,全部悉听尊便。

跟年前在翡园里举行的苏家大小姐苏寄月主持的茶会真是完全不同。

那对来自京城的贵族夫妻邀约的都是出身渌州名门的公子、仕女们,上流社会该讲究的规矩一样没缺;薛羽声这儿却不乏寒门俊杰,以及她请来的那些只卖技艺的歌姬舞女,在这园子里,散漫得恍如郊野游春。

所以兰尘早早选定了栏杆边的软榻,拣了几样­精­致点心歪在那里,一边享受春风拂面的舒适,一边打量着众人。至于薛羽声出的题目——咏朱砂牡丹,兰尘倒没多少兴趣。

自恃身份的人绝大多数是不会主动与“沈兰尘”这样的无名之辈攀谈的,兰尘也乐得清闲。今天萧翼当然跟来了,不过他得和涟叔一样呆在园外。

宴饮已过去一个多时辰,绿岫的交际看来亦颇有成就。她本就身材高挑,长相美丽,又经过萧寂筠­精­心打理,男装扮相显得十分高贵温雅,这使她能比较容易地接近那些人。而进一步的结交就得看绿岫自己的能力了,没有显赫的身家背景为支撑,绿岫必须让这些人真正赏识自己。

所幸,她从来不是个扭捏的孩子。

只是兰尘的观察没多久就被打断了,一名琴师走到她面前。不太算在预料之外吧,这琴师她早认出来,初时却很是吃了一惊,是严陌瑛。

严家二公子,智冠昭国的天才,重瑛书铺老板,风雨台的琴师?这个人的身份还真多,他到底有多厉害?诸葛亮那样的人么?

这个……大概有一半是那样的吧,至于另一半嘛,兰尘直觉,严陌瑛是肯定不会呕心沥血地给某人写《出师表》的,他绝对是断然挂印而去的那个。

对方直直地站在面前,让兰尘再不能忽视,她便略略昂起头,淡然笑道。

“敢问先生有何赐教?”

“在下严陌瑛,不知兰尘公子可还记得?”

听他微微重音点出“公子”二字,兰尘十分完美地回礼。

“自然记得,当日翡园苏寄月夫人的听雪阁之会上乍闻严二公子大名,叫兰尘好生惊奇呢。”

严陌瑛微微一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

“一般人若着实惊奇,应该会去重瑛书铺探访的,兰公子却是再未出现,倒叫在下纳罕不已啊。”

尽管他们处在角落位置,但严陌瑛谨慎地没有点出兰尘女­性­的身份。

“没什么怪的呀,只是我的好奇心不太重而已。况且我与严公子其实仅仅比陌路之人近一点点,我更不会好奇心泛滥到如此地步,那只会无礼地搅扰了严公子的生活吧。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呵,的确,我们顶多点头之交,在下冒犯了。”

“公子客气。”

兰尘淡淡笑着,心中兀自计量是否该闪人时,严陌瑛眸光扫过,又道。

“上次兰公子拿来的五篇传奇均已面世,‘锁玉屑’名震昭国,如此盛事真可算百年难得一见,大家都意犹未尽。兰公子当真就再不愿抄录更多­精­彩传奇,以飨世人了么?”

“这个很抱歉,那日之后,我原也有意再抄写的。但严公子,你应该知道吧,近来出现了很多模仿那五篇传奇的作品。”

“是这样,可是没有一篇能超越你那五篇。”

严陌瑛不能理解兰尘的意思,想了想,兰尘道。

“依你看,我所提供的这些传奇会是昭国人写的吗?”

“……以文笔、风格来论,我不认为它们会出自燕、西梁众国,可是听你的意思,好像它们并非出自昭国人之手。”

“老实说,严公子,这些传奇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另一个国家的传世经典文学作品,与昭国文坛没有任何关系。而从昭国目前的传奇写作水平来看,各方面条件俱已成熟,差不多就要迈入其繁荣期了,不朽名作呼之欲出,但我所提供的这批外国文学却似乎打扰了昭国文学的发展。”

“此话……怎讲?”

“昭国文学要模仿,也应该是模仿自己的经典。”

愣了好一会儿,严陌瑛才缓声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人呢?兰姑娘,你真的是萧泽的丫鬟吗?”

“当然,我要是不­干­活,可会被逐出去的,我才不要饿死街头。”

“……谁家的丫鬟会穿着男装来赴这薛羽声的风雨台之约?”

“当然是只有我家公子的丫鬟啊!他是江湖客,没那么多无谓讲究的。”

兰尘笑笑,慢慢起身欲告辞。严陌瑛也不阻拦,只问。

“我可以成为你愿意深交的人吗?”

“应该不太可能吧,我们连攀谈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有呢?”

“……我不知道,也许吧……”

说罢,兰尘不再停留,大步出了风雨台,步下台阶,缓缓走进含苞初绽的牡丹丛。严陌瑛仍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的目光圈定兰尘,嘴角慢慢含了极浅的笑意。他知道兰尘是个可疑的人,冯家庄未结的血案,冯绿岫,沈盈川,密卫与皇帝,还有十六年前——“沈”是昭的国姓,那个男装的绝­色­少女是什么人,严陌瑛大致能猜到一点了。可是,他不想为此避开兰尘。

此时,一直慵然地靠在主座的软榻之上的薛羽声轻轻打了个呵欠,扶着­精­神很好的煦儿站起身来,优雅地走出风雨台。

初次见识到如此规模的天姿国­色­的牡丹,兰尘颇为感慨。在她那个古老的国度里,牡丹曾经是一个梦幻般的王朝梦幻般的追忆,而在这个昭国,牡丹还只是一种美艳的花卉,还没有凝聚起盛世芳华。

缓缓走过花丛,循着鹅卵石随意的铺设,兰尘走进园中邻水的小亭,靠着栏杆伸了个懒腰。

这园子可比随风小筑华美多了,但如此美景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总不自在。呃,虽说随风小筑也非她的疆域,可住惯了,即使对兰尘这样将空间区分得非常明确的人来说,那层隔阂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人真是惯­性­超强的动物!

留下煦儿在亭外几米远的地方充当山门,薛羽声步履慵然地走近仿佛是处于发呆中的兰尘。不过,在薛羽声踏入亭子的时候,兰尘回过头来。

“真巧啊,薛姑娘也是来赏这落花流水的么?”

露出明媚的笑容,薛羽声优雅地在椅上坐下,道。

“应该不能说巧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这风雨台迎客也快三年了,沈公子你可是第一位赴宴的女人呢,也是第一个带大美女来风雨台的人。”

“……薛姑娘好眼力。”

称赞不咸不淡,兰尘细细回忆着绿岫的装扮和表现,虽未易容,但“沈盈川”的温雅贵公子形象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你,我记得;她,一半是直觉。”

“记得我?因为初八那天?”

“对。”

“记忆力真好!”

这称赞是完全真心的,兰尘的外貌绝非出众,能凭两三个月前的匆匆一瞥而记住她,薛羽声的识人能力非同一般。

“没那么厉害,那天你的表现十分惊人啊。”

被真正语震四座的人这样说,感觉还挺奇怪。眨眨眼,兰尘正想问花魁小姐是否觉得被她女扮男装的拜访冒犯了时,薛羽声道。

“那首诗是你写的么?”

“……《蒹葭》?”

薛羽声点点头,兰尘看着她。

“不,不是我写的,可是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适合我?呵,你敢说我还不敢接受呢!既是身处风尘,我也不在乎什么,只是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倒也见不得玷辱那样一首清俊的好诗。”

“不会的,耳闻加上眼见,我相信薛羽声不是庸脂俗粉。”

那张绝世容颜上的笑容蓦地深刻了许多,薛羽声眯着眼睛紧紧望向兰尘。

“耳闻?眼见?你相信什么呢?渌州无人不知我薛羽声早已从含笑坊赎身却不肯脱离妓籍,这样执迷于男人和钱财,如何不是庸脂俗粉?不对,应该说,是比庸脂俗粉更不堪。”

“善与恶并非永远界限分明,而要评价一个经历过风尘的人,更不可以一言蔽之。人都有过去的,没有谁一开始就是满身污浊,至于是为了什么陷进这团泥淖里,我不知道,也不愿打听,因为我没有那个权力亦没有那个勇气去窥探别人的伤疤,对人,我只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其实我认为女人执迷于男人和钱财绝不是万恶,且不说饮食男女原就是生活最基本的一些东西,再者,毕竟在这个国家里,女人大多数都是依附于男人的,不管是青楼妓汝,还是闺秀贵­妇­,都一样得用心抓紧男人和钱财,方能保证生存。”

“呵,倒看不出小姐你这么能言善辩?可惜,怎么会一样呢?轻浮与忠贞,怎么会一样!”

“认真来说,的确是不一样。我也没有愤世嫉俗的必要,只是比较倾向于认定,做同样事的人,不一定有同样的心思。也许别人有理由说你轻浮,但我没有丈夫被你抢走,没有兄弟为你耗尽家财,没有儿孙因你成浪荡子,所以我可以为初八那天你的表现而欣赏你——没必要对一个自大的男人客气!”

薛羽声的笑容渐渐缓下来,她抬手支起头,愉悦的声音分外动听。

“会说这种话的人,想来只有两种,要么出身青楼,要么来自江湖——真正的江湖。你是哪一个?”

“抱歉,本人就是布衣百姓而已。”

“我要如何相信呢?连名字,沈兰尘,沈兰尘,我有点好奇,能从这三个字里推出你真正的名字吗?”

“姓兰,名尘,我叫兰尘。人如其名,是那种微尘般的小人物。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虽然对薛羽声的印象很好,但兰尘素不易与人深交,她习惯礼貌地点到即止。看着兰尘淡淡的笑容,薛羽声良久才曼声道。

“那么,我就相信吧。”

“谢谢!”

“不客气。”

薛羽声轻轻点头,慵散地伸手折下栏边一朵半开的白­色­牡丹。

“如此算来,你们来我这风雨台的目的亦不可说了?”

兰尘想了想,略歉然笑道。

“也不是不可说。我们,是想结识朋友,薛姑娘的风雨台之约闻名遐尔,我便斗胆借用了这个场合,还请见谅。”

“她是大家闺秀么?”

“你说盈川?这个……嗯,应该说是家道中落吧。”

“哦。”

薛羽声微微挑眉,那模样极是妩媚,颇有“名花倾国两相欢”的韵味。抿一抿嘴­唇­,她轻笑道。

“你们两人,真是奇怪。”

“为家计所迫,只得如此行事。”

“不,不是这个。”薛羽声摇头,看着兰尘道,“我好奇的是你们两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姑娘方才不是说相信了么?”

“是的,我相信你是布衣百姓,但那不代表你们就普通。怎么说呢?她,沈盈川,温和有礼,带着些贵气,带着些魄力,很耀眼,假以时日,倘若以这身男装处世,她定然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但是你……你似近而远,似远而近,好像总隔着这么一条溪水的距离。”

“呵,因为我没有盈川的魄力……”

一朵朱红­色­牡丹突然疾­射­而至,猛地撞上栏杆,花瓣娇艳地碎了满眼。

兰尘忙抬头看去,只见煦儿静静站在亭外的花丛边。那头的鹅卵石路上,绿岫正缓步走来。

“煦儿,请沈二公子。”

薛羽声很自然地吩咐,对那朵碎在面前的花视若无睹。兰尘明白了煦儿的身手,便从善如流地沉默,等待绿岫。

“大哥,薛姑娘。”

绿岫标准地使用了贵族男子的礼节,兰尘拉着她坐下,道。

“盈川,不必再这样了,薛姑娘已经看出了我们俩的女子身份。”

眉峰一拧,绿岫仅露出几分惊诧的表情。

“姐姐,应该不是我们扮得很假吧?”

“不是。我与薛姑娘在大年初八那日的比武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薛姑娘记忆好,竟还认得。所以连带的,她分析盈川你肯定也是女扮男装。”

“原来如此。薛姑娘,我们冒犯了,还请见谅。”

兰尘的目光从绿岫脸上移开,这孩子进步很快,举手投足间已显得非常沉稳。

“没关系。”

薛羽声慵然回话。

这一来,气氛倒有点尴尬了,三人没有话题可聊。

“我想,你们最后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复兴那所谓落魄的家族吧。但是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情,我是不会打听的。我只是邀请你们,含笑坊和风雨台,倘若有意,薛羽声随时敬请上座。”

说罢,在兰尘的道谢声中,薛羽声袅袅地出了亭子,带着煦儿隐没在花丛中。这边,兰尘跟绿岫对视一眼,便默契地起身,跟着离开了风雨台。

萧翼骑着马走在前边,涟叔驾马车跟在后面往渌州城方向驶去,不紧不慢的速度,简朴的车马,他们普通得难以引起任何人注意。

兰尘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马车刚刚行过东与北的岔路口。前些日子,因为燕国的太子曾有挥师南下之举,渌州那条往北经雁城通向燕的商道萧条了不少。

“这薛羽声……她很特别呢!”

绿岫沉吟半晌,突然给出了这句评语。

“哦?怎么特别?”

“她为什么要举办这个风雨台之约?”

“青楼名妓召集聚会,也不算特立独行吧。”

“类似的茶会,多少都还是谈诗论画,主人即使不是中心,也该有个主要人物。她的风雨台却任由宾客围棋品酒,那个诗题,只是列出来而已。”

“这大概就是她的特­色­吧。薛羽声不是大家闺秀,以她的­性­子,想来也不会附庸风雅。”

兰尘的解释只是让绿岫微微蹙起眉头,她想了想,转开话题。

“姐姐,那严家二公子为何会以琴师身份出现在风雨台?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薛羽声的裙下拜臣。我倒觉得,他……”

绿岫皱紧漂亮的眉尖,略有迟疑。

“你觉得他怎么了?”

“……他像是冲着姐姐你来的。”

“啊?”

“真的,从我们一到,那严陌瑛就总是看着姐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倒是姐姐你太悠闲,只拨空睁了一个眼睛看我跟别人应酬。”

兰尘瞅了瞅单听语气完全不见怨意的绿岫,辩道。

“唔,别见怪嘛,绿岫。我有几斤几两重你已经很清楚,交际方面我真的不行啦,还是站在旁观的立场上,我才有能力稍稍统筹一下全局。”

“这句话,姐姐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明白。”

绿岫轻轻叹口气,转头直直看着兰尘,道:“可是姐姐,我认为你并不是不擅交际,而是你不喜欢,所以在可能的时候,你都会选择远离。正像姐姐你说你缺乏谋略的能力,但从去年你两次救我于那张衙内之手,到今年你助我夺取帝位的所有安排都显示,姐姐是有能力谋划的——我希望姐姐可以更投入,我不会放弃。弘光帝,我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拿到他的帝位。”

愣了足足好一会儿,兰尘倏然笑道。

“我说过帮你,就定会做到。这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等有闲云野鹤品质的人物。”

“可你也没有追名逐利之心。”

“不,怎么可能没有?我又不是圣人。只是……记住这句话,绿岫,­性­格决定命运。世上从不缺少聪明人,但成事者稀,因为才能无法弥补­性­格上的不足。有能力,却无法驯服自己善尽这能力的人,等于没有能力,甚至还会让他的本领变成自戕的匕首。”

“姐姐认为自己是无法驯服自己的人吗?”

“对,在这一点上,我最了解自己。”

“……那么在皇帝这里,能力与­性­格,到底怎么样才算好?将相将相,帝王难道在各方面的能力定要超出于将相之上吗?这——很难。”

原本娇美的脸庞因为数月来的男装打扮和此刻严肃的神­色­而颇有几分英气,再假以时日,那股子威仪定然会像太阳散放的光亮一般耀眼,让人不敢逼视。

华贵的冕旒,明黄的龙袍,当绿岫以帝王的姿态站上这昭国至尊顶点的时候,会是怎样煌煌的一页历史!

——这可真让人遐想!

呵,有点矛盾,她还随时准备着退路啊!

兰尘不由得退开身体,背部直抵上左侧的车壁,她看着绿岫,然后微笑道。

“绿岫,你比我想象的更坚定,更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这很好,身为帝王的人,其实不需要多么­精­于行军打仗,或者多么善于出谋划策,那是臣子们的权力与职责。帝王最要紧的,是会识人,会用人,会把才­干­、品行各异的臣子安排得当,发挥他们的能力,平衡他们的势力,笼络住他们的心。明君必然是由名臣拱卫的,驾驭臣民比指挥两军交战难得多,也复杂得多。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说来轻松,要践行,却不比登天简单。”

“是的,姐姐,我知道的。”

绿岫只是轻轻一笑。

这些道理,她已从兰尘多次讲述、评价的那些异国历史中深深地记住了。

一如既往的,风雨台在黄昏的时候,就只剩薛羽声一人在高高的楼阁之上望着滔滔江水了。

不过今天,在她也打算离开的时候,煦儿带来了客人。

依旧一身俊雅男子装扮的沈珈拱手为礼。

“今日之事,沈珈代三爷谢过姑娘。”

“多礼了。沈公子这时候还来找羽声,有什么事吗?”

薛羽声问得直接,沈珈也不拖泥带水。

“今日席筵上的那位琴师,敢问姑娘是从何处请到的?”

“他自己要来的,我没问过他的名字。怎么,是不得了的人吗?”

“的确是不得了的人。如果我没有认错,他应该就是掌管玉昆书院的礼部尚书严赓的二公子——严陌瑛。姑娘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吧。”

沈珈看着薛羽声,平淡地陈述。

这个名字还真是让薛羽声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极为粲然地笑了出来。

“哦——哦,竟然是那个智冠昭国的严家二公子啊!呵,我这风雨台今日可受宠若惊了呢!”

真的是很久很久都没听到“严”这个姓了,小时候,当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尽管她们已经是朝不保夕,可是每个夜晚,身体越来越瘦弱,咳嗽越来越厉害的母亲都会提到“京城严家”,那似乎是她们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仅剩的希望。然而母亲终于在瘦成一把­干­柴的情况下死去,从那以后,大概就只有她才知道遥远的京城里曾经有过一户姓薛的人家吧。

只有她知道,曾经有个薛姓人家的孩子,是与大名鼎鼎的玉昆书院严家有过一段指腹的婚契的。

虽然那婚约不过是当年午后的戏谈,假如十五年前薛家没有垮下,也许偶尔还会有人拿来调侃。

“据我所见,严陌瑛今天只与一位叫沈兰尘的少年公子有所交谈。这两个人,姑娘可有什么线索吗?”

薛羽声摇摇头,轻轻笑着。

“沈兰尘是我的客人,她前天去含笑坊送给我一幅画,所以我才邀她来风雨台,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我却是不知道。严陌瑛我勉强算认识,初八那天救走我的人是他的朋友,过后的几天,我就住在严陌瑛那里。怎么样,需要我告诉你严陌瑛的宅子吗?”

沈珈想了想,道。

“那就烦请姑娘告诉我吧。不过严陌瑛乃稀世之才,既是避居于此,我们不会冒然打扰。要等请示过三爷后,再做决定。他若是再来拜访姑娘,姑娘也只当沈珈没有问过这回事就好了。”

“放心,我知道。”

这天晚上,薛羽声直到渌州城要关闭城门的那一刻才自风雨台返回。热闹的街市已经变得冷清,只有那一条花街灯火辉煌,欢闹声阵阵如潮,讽刺般地逼退了春夜的孤寒与料峭。

她们从侧门走进含笑坊的后院,宽阔的庭院隔开了前面的含笑露与后面几栋独立的小楼,一般不会有客人来这里的。薛羽声便叫煦儿使轻功先回她的小楼,叫丫鬟备好热水,她自己就着月光慢慢地走着。

“扑嗵”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便会显得十分响,更别说紧接着的争吵了。一男一女,在这种地方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但薛羽声来不及回避,因为其中一人恰好朝她这边躲过来。

——是那个爱显摆自己温柔的家伙!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四章 来自北燕的皇子

虽然知道含笑坊是薛羽声的地盘,但作为渌州最大的青楼,仅靠薛羽声一人,含笑坊又如何立足。所以不管是美貌,还是技艺,薛羽声之外的女孩们都足以吸引顾显在此流连。

只是他没想到除了兰尘,还有女子敢闯进含笑坊,并且是身着女装,并且是在这样的夜晚,并且是独自一人。这就难怪他没有防备地被抓个正着了,可是好死不死地却又撞见了薛羽声。

这里离她的小楼已不远,看见含笑坊被惊动的护卫们已经过来,薛羽声快走几步穿过这场­骚­乱。这时她才注意到,跟那家伙争吵的女孩子,竟是异国人。

护卫们追了上来。

“薛姑娘,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你们是说一个西域女子吗?她跟着一个男人往那边跑了。”

“多谢薛姑娘。”

领头的护卫随即转身,指挥属下们朝薛羽声所指的方向追过去。

顿一顿脚步,薛羽声顺着小径回到自己那栋独立的小楼。才打开门,就看见三个人影楼上楼下地飞得好不热闹。若非这是她的住处,那“吭哩哐啷”的声音早把含笑坊的护卫们招来了。

“——煦儿。”

薛羽声轻唤出丫鬟的名字,如预料般,煦儿立刻带着一阵风落定在她面前,一幅誓死护卫的架势。另一边,那个被追逐的家伙终于得空落定在栏杆上,一脸无奈。还有那位明艳的西域小美女,充满活力地站到他身边。

往旁边让了让,顾显先面对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展开攻击的人。

“煦儿姑娘,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可真爱记仇啊!”

“少废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是来躲一下,不信你问你家小姐。”

“要躲就去别处躲,别来污了我家小姐的眼。”

叹一口气,薛羽声从煦儿身后走向桌边。

“好了,煦儿,是我叫他们过来的。”

“小姐……”

“帮我沏壶茶吧。”

尽管双眼还是警戒地瞪着顾显,煦儿却没反驳地照着薛羽声的话去沏茶了。顾显这才松口气地从栏杆上跳下来,抱着胳膊远远站在窗边。

薛羽声看看亦步亦趋地紧跟着顾显的少女。

“含笑坊不是外边的女孩子能乱闯的,你先呆在这里,再晚一点我会叫人送你出去。”

“我不要!”

高分贝的拒绝让顾显一阵头疼。

“迦叶,你太冒失了!姑娘家是不能来这里的,就算你不是昭国人也一样。”

“要是我不来这里,怎么找得到你?你这个毁约的家伙!”

“——根本不存在什么毁约啊!迦叶,我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民族的风俗,无意中接下的东西,怎么能算是缔结了婚约呢?”

迦叶抿紧了嘴­唇­,漂亮的蓝眼睛里泪光闪动。

“可是,可是你那些天,­干­嘛对人家那么好?”

“我……”

深悔自食恶果的顾显第无数次地深深叹息。

“——对不起,我这个人对美人都是无偿地温柔对待的。”

淡淡地在一旁看戏的薛羽声撇了撇嘴,煦儿则是露骨地表现出鄙夷。迦叶握紧了拳头,瘪瘪嘴,终于“哇”地大哭了出来。

“呜呜呜,你这个花心的大坏蛋,人家已经跟哥哥说过要跟你结婚了啦,族人们也都知道了,大家都说要准备婚礼了,你竟然、竟然……呜……”

顾显满头大汗,活泼真纯的迦叶当然惹人喜爱,可是结婚就得另当别论了。先不管他家人会怎么想,他对迦叶的温柔是一直保持在亲昵之外的,怎么这样也能成为结婚的理由啊?

“你的狩猎范围还真是广啊!”

凉凉的嘲讽以着猫一般的慵懒轻松出口,顾显顿时乏力。眼前这位已经头大了,后面那位……舌头根本就是带着毒刺!

“明明长得也算‘地灵人杰’了,怎么就这么只可远观呢?连什么人可以玩风liu,什么人必得玩纯情都分不清,唉,如此眼力,还敢夸口‘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啧啧,下流不风liu的所谓公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顾显脸­色­一阵青白。

“哦,对了,这位公子,我这屋里的东西是因为你的到来才打破的,请别忘了放下足够的银子再走。煦儿,注意送客。”

“是,小姐。”

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薛羽声决定上楼休息了。

果然只是个­性­好渔­色­的家伙!表现这么逊,会跟那个大名鼎鼎的严陌瑛成为朋友,估计只是因为家族间的来往吧!

那座京都里世家新贵无数,这种膏粱子弟,也就只会流连酒­色­之中而已,谁会知道他的名字——名字?算了,不知道也罢!

一切都已与她没有关系。

燕南没有想到父皇真的会同意他前往昭国,但却是在他新立的太子弟弟兴兵攻打昭国边境要塞之后的现在。

父皇甚至没告诉他来昭国的目的,只说到了渌州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太子的举动实际上是父皇默许的,燕南猜测得到这一点,可理由是什么?

虽是几个月前才策立的太子,然而要建立储君的威仪,本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况因为储位之争,燕国国内刚经过几大贵族间互相咬噬的混乱,此时自身尚未稳定,却对昭国动武,实在不算明智。

父皇一生都在跟昭国的对立与和解中度过,怎会不知这一点?还是说,父皇其实另有打算,所以才派他去渌州?

“启禀公子,渌州到了。”

车外传来属下的声音,燕南挑开车帘,巍峨雄壮的渌州城楼霎时映入他的眼帘。以碧蓝天空、滚滚渌水和苍苍平原为背景的这座城市,让久已听说渌州之盛的他半晌无言。

繁华整齐的街道,富足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就是渌州——昭国的商业之都,一个让燕国首都燕京都要为之失­色­的城市。

这天晚上,燕南终于明白了父皇要他来昭国的原因。

燕昭争战多年,双方的探子互为渗透,但相较于燕国的单一和狭窄,昭国的探子在燕国潜伏得更广,隐匿得也更深。这让燕帝深为忧虑,他在多年前开始命人培养适应昭国普通环境的探子,现在,站在燕南面前的就是这批人。

他要熟悉这些人,籍此真正地熟悉昭国。

北燕是不可能再退回到游牧型国家的。既然普通百姓们已经接受了农耕所带来的安定,而北燕的贵族也品味到了昭国的享乐方式,那么北燕的未来必然要与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是燕帝登基十七年后的选择,亦是他要托付给燕南的重任,决定北燕今后之国策的重任。

至于另一层用意,燕帝说得十分隐晦,不过燕南立刻就明白了。

除非有大过,否则父皇绝不会轻易废掉他犹豫多年才册立的那位皇太子二弟,但是四弟和贵妃那里,辛苦多年,怕也无法就此拱手相让。比起昭国,北燕的贵族本就享有更多的权力,一旦这两方对立,且不提向来敌视本国的东月国及北方各民族,北燕自身也必须避免可能引发的这种动乱——避开最敏感的这段时期,保留他手中的兵权,父皇是想让他日后成为皇太子最大的筹码吧!

这也不错,至少将来他不会被怀疑与四弟曾过于亲密。

属下们已经散去,在渌州,燕南将会被称为“晏公子”,身份是来自北燕的中等茶商。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但危险仍是无处不在。除了昭国官府,燕南还必须小心昭国庞大的民间力量,他们都不止是握有金钱和人力而已,比如商业网络严密的苏家,比如武林泰斗萧门。

太子已经退兵了,燕昭两国的商贸不久就会全面重开。燕南在渌州街头闲逛,如所有初到昭国的异国人那样,微笑着对昭国的富庶报以惊奇,不让人看见他眼眸深处的冷静。

到渌州的第六天,燕南结识了一名奇特的女子。

算得上有几分清丽却绝不夺目的容貌,淡青­色­的简单衣裙,在锦绣街春日花团锦簇的光艳中,那女子显得极为普通。反倒是与她同一桌的男子以俊雅的相貌和淡远的气质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至于衣着,虽不见多华美,却也看得出来那是上等的丝绸。

他们就坐在燕南侧面,最初燕南只是扫过他们而已,不过这两人的谈话还真是出乎燕南的意料。

对严陌瑛来说,会遇见兰尘是一定的事。因为自那日风雨台别后,他就派人密切注意着萧门的几个出入口,只要兰尘一出来,他马上就可以得到通知。

兰尘今天原是要与绿岫汇合,陪同她去拜访一个叫曹峻的人。

参加薛羽声风雨台之约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曹峻是昭国刑部尚书的长子,此番来渌州既是访亲,更是奉父亲的命令外出游历的。那天在风雨台,曹峻与绿岫相谈甚欢,经由他介绍,绿岫识得了不少才俊。

其实,现在不须兰尘陪伴也可以的,只是兰尘觉得,她需要为绿岫选择一个专业的军师了。

不过,既然被严陌瑛堵到,兰尘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在未来可能会极有用的阵地。所以,她改主意了。折转方向,兰尘跟着严陌瑛走进茶楼。

“兰姑娘看过多少我昭国的传奇?”

“没看多少,我没钱买书。”

理所当然的答案让严陌瑛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拈起茶杯。

“我可以送姑娘一些看看,虽说比不上姑娘给的那五篇­精­彩绝艳,却也有几分独到之处。”

兰尘想了想,婉拒道。

“算了吧,多谢严公子一番好意,但我可不过是个小小丫鬟,岂能一天到晚抱着传奇看?我家公子不会乐意养米虫的。”

严陌瑛带笑的目光转向窗外,这里是二楼,往左边看去,萧门那片广阔的宅子被一道高墙围住,外人莫知深浅。

“——你是萧门的人吗?”

“不,我只是卖到萧门做丫鬟而已。”

“因为生活艰难?”

“对呀,人总得吃饭嘛。”

看见兰尘那双并不洁白如玉的手,严陌瑛抿进一口茶。

“你跟萧门,定的是死契么?”

“死契?当然不是,谁想一辈子做丫鬟啊。”

“那,你会在萧门呆多久呢?”

“这个嘛……谁知道!”

兰尘的确是不知道会在萧门呆多久,之前是受限于萧泽,那么现在呢?现在,应该是她利用了萧泽的资源吧。人力、物力、财力,随风小筑仍是秘密,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安静地隐匿于闹市中的园子了。

严陌瑛不知道兰尘看着窗外是在想些什么。他还不了解她,不了解她所来处,也不了解她每日度过的是怎样的光景。

“你想过,离开萧门吗?”

“啊?”

兰尘一愣,眨眨眼,随即笑道。

“那是将来的事,目前我觉得萧门还挺好。”

“但你,其实可以不必为人奴婢的,单凭那些传奇,我就可以给你更高的酬劳,至少能让你无需看人脸­色­生活。虽然,萧少主理当不是那等娇纵之人,可萧门里未必没有那样的公子小姐。”

“呵,多谢关心。不过我应该告诉过严公子不写传奇的原因。”

“是的,兰姑娘的确告诉了我理由,但我认为这并不重要。事实上我已经接到了几个传奇本子,写得非常不错,即使比不上姑娘的那五篇传奇,却是独有风韵,自成一家的。所以对高明人来说,《西厢记》就是个引子,它只是给出了一种传奇方式,有心的人自会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侧一侧头,兰尘轻轻笑了出来。

“倘若是这样的发展,那倒还挺好。”

“那么,姑娘……”

兰尘打断严陌瑛的话,她看着他,道。

“不过我还是不会写的,我只能给严公子提供一些素材。如果公子觉得这是个好故事,可以把它记下来,请别人提笔。”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相似的故事,古往今来,各国都有,但谁将它完整地编纂出来,那这个故事就算不是发生在这个国家,它也会真正属于这个国家。严公子想一想,假若《西厢记》由燕国人来写,张生和莺莺会这样说话吗?”

严陌瑛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却并未送到­唇­边,越过杯口泛起的袅袅茶香,对面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眸似青空凝风。

“……好吧,这样也可以。”

得到满意的答复,兰尘笑容清朗。

这样一来,等哪天绿岫以女子的身份真正走到昭国民众面前的时候,也许不会太惊骇到世人了吧,因为重瑛书铺会提前给丢下一颗接一颗的大炸弹的,以后可有得热闹瞧哩!人嘛,总是听多了,就不会见怪了。

当然,就昭国文学而言,热闹些肯定是好事。文坛总是怕寂寞的,一寂寞,就给边缘成死水了。

不过利用了别人的感觉到底是有点愧疚。看这严陌瑛既是出身显贵,又这样喜欢传奇,应该是个喜欢猎新的人,兰尘于是提议道。

“严公子,如果你有心,不妨找人去听听各国商旅带来的故事。北燕广袤的草原,西梁无垠的沙漠,东边的大海,南疆的丛林,那些敢于用脚步丈量天下的人讲的故事,自有一番刚健、瑰奇的风韵。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国家、无数个民族,有无数个昭国人不曾见识过的天地。此方虽大,又岂足以囊括宇内?”

压下眼中再度的讶异,严陌瑛露出许久未现的深深笑意。

“多谢你的建议,我会的。那么你下次,会到我的书铺来吧?”

“嗯,肯定会去啦,我说过给你提供素材的嘛,就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采用啊!”

“会有多惊世骇俗?”

“哈哈哈……”

兰尘只抬手掩嘴而笑。

“我昨天刚巧听了一个故事,昭国前朝好像有一位华英公主吧。”

严陌瑛点点头,这个故事虽见于史册,但流传不广,而对昭国人而言,确实有几分不可思议。他回忆着脑海中清晰的历史。

“华英公主是前朝嘉乐帝之女,十八岁和亲北燕皇帝宇文都。两年后,宇文都猝然病死,华英公主遂循例嫁予宇文都之子宇文偲,未及五年,宇文偲出猎遇险而亡,北燕一时大乱,诸王为争夺帝位互相攻伐。谁也没想到,竟是华英公主号令军队立宇文偲最小的儿子宇文籍登基为帝,联合北燕几大家族平定了政局。可惜,宇文籍成年后才处政一年,就染恶疾而亡,他没有留下子嗣。眼看社稷又要乱,华英公主当机立断,拥宇文籍的姐姐扬羽公主之子燕溊为新君。至此,北国国姓才由宇文转为燕。华英公主接连辅佐两位君主,掌北燕国政三十余年,北方之安定系于其一身。此等经历,何止昭国,便是这整片大陆,怕也再没第二个女子能有了!”

瞥见对面桌上一名健硕的男子似正侧耳倾听,兰尘也不以为意。反正是前朝异国事,犯不到谁的忌讳。她只对严陌瑛笑道。

“严公子,您不觉得这就是一篇极好的传奇吗?”

“可是,百年前昭国易代,资料损毁甚多,史载亦语焉不详。到底华英公主当年是怎么做的?昭国已少有人能知晓。”

听见严陌瑛如此说,兰尘很有几分失望。

“连你们家也查不到吗?”

严陌瑛摇头。

“那在燕国可以探听到吗?”

“也许吧,只是燕并不怎么注重史料的保存。华英公主那段故事,或许已湮没成不真实的传说了。”

兰尘大失望。这样­精­彩地带动一部历史的人生,倘若后世竟无人知晓,而只道些名媛贵­妇­闭锁深门的闺怨、斗法皇宫的狠毒,实在是一大遗憾。

就在严陌瑛看着兰尘皱紧眉头的样子,想说他可以派人去北燕收集华英公主的资料时,背后传来一个男子沉稳的声音。

“我可以告诉你们华英公主的故事。”

兰尘抬起头,是刚才那听着他们谈话的男子。和严陌瑛比起来,这人的面部轮廓显得更深刻些,随意地搭在桌上的胳膊给人遒劲的感觉。

“请问,您是——”

面对兰尘和严陌瑛不同内容的审视目光,男子朗然笑道。

“我是北燕的商人,敝姓晏,来渌州做茶叶买卖。我的先祖曾经是华英公主的侍卫,所以她的事,我大概都知道。”

“哦?”

“哦!”

同样的声音,不一样的意义。

严陌瑛瞅一眼满脸兴奋的兰尘,侧身转向那自称姓“晏”的男子。

“敢问阁下,是北燕哪里人氏?”

“先祖居于燕京,后来家道中落,迁居泌州,没奈何,才做起了茶叶生意,哪想到我这里,竟还攒了些家资。在下从小耳闻华英公主之事,深慕昭国,得幸来拜访,谁知公主芳名在昭国竟是已不传了。”

“那您愿意讲讲看吗?”

“乐意之至。”

目光顿时聚焦在严陌瑛身上,因为这茶点是严陌瑛付帐,兰尘可不好自己邀别人来共享。

“阁下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我们共一桌喝杯茶?”

“晏某就不客气了。”

男子起身,走到兰尘他们这桌坐下。严陌瑛抬手招呼店家再送上一壶好茶,三人直接说开了华英公主的前尘往事。

这男子当然就是燕南,他不知道眼前这对谈吐异于常人的男女是何人,但“严公子”……昭国姓严的人何其多,但对燕南这样身份的异国人来说,听到这个姓,首先会想起的则莫过于京城严家。

那个掌管着玉昆书院的严家的公子们,据说都是俊才超拔的,尤其,有一位消匿的严二公子,传闻智冠昭国。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不过,这倒的确是个与昭国士人结识的好机会。

且不管这两人如何揣度对方,这个下午的故事会,兰尘是极享受的。以至于她回到萧门,也还是笑意盈盈。

“怎么了,又遇到谁在街上搞笑了吗?”

跟兰尘相处过久,萧泽偶尔也会用部分昭国没有的词汇。

“没有啦,那样的人哪里能天天遇上!今天是遇见了一个从北燕来的商人,他给我讲了华英公主的故事。”

“原来如此!华英公主的事,果然还是北燕人更清楚些。”

“对呀,所以我建议严陌瑛把它写成传奇。”

“你不自己动笔了吗?”

“算了,比较起写信,我更喜欢收信。”

放下手中的毛笔,萧泽端起兰尘送来的热茶。

“那你今天没有去找盈川?”

“没。”

兰尘在书桌前坐下,顺手帮萧泽研着磨。

“那个北燕商人,见识还挺广的呢,人也很豪爽,不愧是北方草原上骑马民族的男子!”

萧泽笑着摇摇头。

“偏见!北方人就一定豪爽吗?”

“是没那么绝对,但地域环境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对呀,北方可不全是大草原,北方人也并非都出生在马背上哟。”

“可是假如有一种整体的文化氛围熏染,即使人们不再放牧,也一样可以养成相近的­性­格。”

“所以说是个概述啊,具体到人,还是得分开来看。”

“是啦是啦!”

两人正说着,花棘敲门进来。

“少主,洪琨送来了一个北燕的新消息。”

“哦,说什么?”

“皇长子燕南以旧创复发之故,退出了朝政,可是,他好像也不在王府,不知往何处休养了。”

“——燕南的旧创?”

萧泽向后微微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病这东西,虽不可避免,但在某些人身上,重病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燕南,燕帝那个行动力卓绝的长子,在燕太子突然发兵又突然收兵的这时候,他会有什么动作?又是出自何人授意?

弘光四年的春末,燕南27岁。他刚刚为人父,他的才满月的儿子在遥远的燕京皇宫里被母亲抱着正式觐见了身为皇帝的爷爷,并接下了爷爷馈赠的比小皇孙的个子高得多的礼物——弓,一张大弓。

这是燕的传统,不管燕国的男子怎样地从马背上走远,弓都会是紧紧握在手中的。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五章 渌水汤汤

沈燏非常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怎样地牵扯着京城里的那根紧绷的神经,所以,最初他接下“东静王”这个称号的时候,是想安安静静地呆在东边这个叫做临海的小城的,反正这里也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可是,或许他真不该这么厉害!

用一年时间筹备起来的水师才在对东月国的战争中取得小小的胜利,他的皇兄就坐不住了。弘光二年的春末,在他的生日宴会上,那一滴小小的毒,若非楚怀郁在,他差点就要成为废人。

这么说来,皇兄倒也还没那么绝情,至少他还愿意留他一条­性­命的。可是身为同母所出的至亲的兄弟,皇兄终究是不了解他啊。

对“沈燏”这名男子来说,假如活着的代价是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地等着锦衣玉食伺候的话,那他宁愿纵横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还。

可惜,终究还是因为他太厉害了么?每每都是冲锋在第一线,却老是不能给阎王殿里的使者勾去魂魄,只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功勋,让他的皇兄,他的皇帝,整日坐卧难安。而他总不能,也不甘愿把剑指向自己的咽喉。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选择一战……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沈燏的沉思,他没有转过身,只道一声。

“什么事?”

沈珏在门外低声道。

“王爷,陈先生求见。”

“进来。”

“是。”

话毕,门推开,陈良道走进书房,沈珏再把门平静地掩上。

“属下参见王爷。”

“免礼,陈先生,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属下急着禀报王爷一个好消息。”

“哦?”

沈燏回过身来。

“王爷,沈珈在渌州发现了一个人。”

陈良道看着沈燏英姿勃发的脸,笑容满面。

“他叫——严陌瑛。”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沈燏也不禁为之诧异,进而露出欣喜的神情。

“严陌瑛?他竟然在渌州?本王还以为他钻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了呢,原来竟是隐居在渌州!不过,确定是他吗?”

“确定,王爷,在薛姑娘的风雨台之约上,他以琴师的身份出现了。但据薛姑娘说,他们并不认识,只是严公子的一位朋友在初八那日救了她,并带她去了严公子的住处暂避风头。那位朋友,薛姑娘也不认识,唯是十分风liu。”

闻言,沈燏朗声笑道。

“不消说,那一定是顾显了。”

“想来也是,别人或许不知道,倘是顾公子,理当能找到严公子的。”

陈良道捋了捋胡须,神­色­较平日轻松不少。

“王爷,沈珈已经打探到了严公子的住处,只是此事重大,她不敢轻举妄动。您认为呢,王爷?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属下愿代王爷前往渌州,请严陌瑛出山。”

“……严陌瑛……”

沈燏没有发话,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视线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海湾地图上。宽阔的天龙海峡以醒目的朱砂标出,突出于天龙海峡下方这片大陆犄角上的临海仿佛是北方那片长长半岛妄图吞掉的龙珠。陈良道只听他喃喃地念了两次严陌瑛的名字,就见沈燏转回目光。

“不,先不要搅扰了他,让沈珈探听好严陌瑛在渌州的一切情况。”

“是,王爷。”

陈良道领命,便退了出去。

留下沈燏一人起身重又走到窗前,看着远处茫茫大海。

从前,还在西北领兵的时候,他的书房也是这样建在最高点。每天,他都会站在窗前眺望那片无垠的任他策马奔腾的大漠。

那时,他还是恣意的平西王,作为昭国最年轻的主帅,他的麾下聚集了众多悍将。而当年方17岁的严陌瑛初来时,给人的印象实在是个文弱的贵公子,就像顾显,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只会呵护美人的风liu少年。

不过仅只一年,他们两人,一个才智卓绝,一个机敏善辩,武艺超群,名声已然撼动朝野,可是这样的荣耀带来的结果让那时的沈燏始料未及。当他由京城再返回边塞的时候,除了一封信,他们什么也没留下。

但却是凭借那封信的建议,沈燏指挥了对西梁的最后战役。

就因为家族握有太大的权力,所以必须收敛锋芒,表现平庸,以免功高震主;就因为身具稀世才华,所以更要谨小慎微,否则便是恃才傲物。由此种种,严陌瑛和顾显终于无法成为昭国储君的肱股之臣。而这在沈燏看来,却实在荒谬。控制臣子权力的方法有多种,弃而不用乃最下等之法,为人君王者,怎么能连这点统御力都没有?

虽然对父皇不敬,但沈燏没法不这么想。

他是在战场上用­性­命换取生存机会的人,最清楚兵将能力之优劣会给军队的战斗力带来多大的差别。

或许,也有他自己亦属于同等状况的缘故吧。

——他也是皇子,不是吗?

同为皇后嫡子,只不过比皇兄晚了几年出生而已,只不过他不想糊里糊涂的死掉而已。

所以,这一次,他务必要让严陌瑛和顾显成为他旌旗下耀眼的星辰!

燕南见到绿岫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男装打扮的美女倘若去掉了女­性­那些习惯­性­的举止,其飒爽英姿会尤为引人注目。而就燕南来说,他一向不喜欢北燕国内部分男子学得昭国那种­阴­柔习气却反以为是贵族风度自得,到这时他才知道,不是昭国礼仪不好,而是有些人典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美丽的容貌固然会带来一定的柔弱感,但温文尔雅却绝不是柔弱的表现。如果说他之前所见的严陌瑛表现出来的疏离会让人觉察到此人不好接近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则是因为神­色­、语言和举止上的沉稳与朗然而令人知道他绝非泛泛之辈。

当然,燕南不会知道,绿岫的这份表现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遭逢巨创,人如果不被击倒,就必然会有如同新生般的蜕变。

这次见面不能完全算是凑巧。从那日听到的兰尘和严陌瑛的谈话中,燕南知道兰尘是萧门的丫鬟,只是不知她与萧泽的关系。所以,燕南走在街上观赏风景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注意萧门。再者,燕南来渌州的目的就是熟悉昭国,自然不会整日闷在屋子里——于是,他们会在渌州城楼上再见,实在是件几率非常之高的事。

只是,燕南无从知道,这个叫沈盈川的年轻人,跟萧门有什么关系吗?

站在渌州南边的城楼上,临着脚下澎湃的渌水,春潮涌动,远处是一片片的绿,早先那漫天的金黄已经谢了,春即将过去,就如同这江面上的重重白帆,来了又走了,不息的,只有阵阵呼啸耳畔的江风。

今天这场聚会的主导者依然是曹峻。上次风雨台之约,兰尘打量过他,是个思虑十分缜密的年轻人,颇有继承乃父主天下刑名的意愿,本人与名字比起来也是亲和多了,就不知能力如何?

昭国当今皇帝并不怎么重商,但对异国的商人,昭国民间一向比较优待。尤其燕南身材高健,气宇朗阔,言行举止豪爽却亦有所讲究,又是在北方闯荡过的,更让这群喜登山临水的贵家子弟心生好感,拉着他加入了这次聚会。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吧,这批对未来满怀抱负的年轻人叙了没一会儿,话题就不知不觉地转到刑律上来了。

曹峻的父亲是个十分严谨清廉的人,决狱断案时会严格依照法典行事,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但这是一个特权表现得如此光明正大的社会,对法令的遵守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冠盖满京华,皇家更在上头,即使是堂堂刑部尚书大人,也无法做到每一次都能秉公执法。父亲背人时无奈的喟叹,自年幼起就在曹峻心里挥之不去。

当然,那些话,他是不能拿到这里来与人探讨的,曹峻只是闲淡地说起了前朝一桩著名的公案。

“虽然最终还是处死了国公的世子,但那位秦大人却在一年后以通敌叛国罪被斩,实在让人寒心。‘法’之一字,竟如此艰难。”

“官大一级,自可压得人弯腰。”

“那倒也不见得,只要证据确凿,就是拿到圣上面前,你还怕他是谁?秦大人是被冤枉的,可惜当时无人能为他洗清冤屈。”

“所以呀,你能仔仔细细去找证据,但能时时刻刻防备别人在你家花园里埋几封信,然后就被告发了么?”

……

几人各自有理,一时难以服众,曹峻看一眼沉默地垂眼看向别处的绿岫,遂转向燕南。

“不知晏老板那里,是怎生处理这样的案子的呢?”

“都差不多。在北燕,王公贵族胡作非为,衙门里官官相护,能有幸被皇帝知道的,才算可以讨个公道回来。”

“……皇帝?”

绿岫露出模糊的笑容,她声音中抹不去尖锐的讥诮引来众人不解的目光。兰尘侧过身子,倒了杯茶递到绿岫手上,她冷峻的眼神亦同时直直­射­入绿岫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提示她万不可在此刻发泄自己的怨恨。

还是曹峻先发出声音。

“盈川呢?你觉得秦大人值得么?”

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绿岫起身走到城墙边。滔滔江水从厚重的墙脚流过,远处白练似的平静和近处奔涌的急流交织成一条长河的印象,让人看得入迷。

“值不值得,那是秦大人的事,旁人的揣度都是自己的,与秦大人无关。要叫我说的话,若是能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跟‘杀人偿命’一样成为常识,那或许才能压下些许贵族恃强凌法的气焰。不过,那种地位高得让主刑官员都无法裁决的人,毕竟不多,多的是那些掌握中等与下等权力的人,假如能够对这种档次的犯法者严格依律令审判,以儆效尤,那才算真正去了百姓们最苦的灾祸。搭上自己的­性­命却仅仅解决掉几个倚仗家族势力为害一方的虫豸有什么用呢?人自己身上的伤疤好了,都会忘记当初的疼痛,何况被正法的是些运气不好,甚至是碍着自己的家伙——哼,连同袍之悲的可能都没有!”

话早已说完,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如旗。

从知道杀死家人的凶手那一刻起,绿岫就再不会相信有人能主持正义了。皇帝握着所有的权力,他杀了人,谁能给皇帝制裁呢?口诛笔伐是后人的事,当事者根本连指责都做到,又能期待什么?

兰尘说过的,不要指望能在这个时代贯彻法令的威严,因为人一旦握有权力,就会有践踏法令的yu望——绿岫啊,如果你成为皇帝,你就会发现,不受限制的权力,是多么容易把人变成魔鬼!

众人沉默良久,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悠闲的笑声。

太过突然了,惊得大家全身一颤,然后齐刷刷看向旁边高出一截的烽火台。这时,涟叔已然闪到了绿岫身边。声音是从烽火台里传出来的,平常没有人会去那种黑不溜秋的地方赏风景。

“抱歉抱歉,打扰各位的聚会了。”

并不带歉意的俊美的脸,修长的身材,只一个微笑,贵公子气质尽现。当然,如果忽视此人是从烽火台中站起来的话。

“——顾显!”

惊喜地叫出来的是曹峻,兰尘也认出了这人,带走薛羽声的人原来叫顾显啊。姓顾的话,该不会是萧泽提到过的吏部尚书齐国公顾况的某个儿子吧。

“你怎么会在渌州?这几年都到哪里消遥去了?每次听说你回京了,赶紧着去齐国公府上,却总找不到你,难不成是在躲着我们吗?严陌瑛呢?”

面对昔日同窗一连串的追问,顾显笑着跳出烽火台。

“我啊,当然是在温柔乡里消遥喽!渌州多美人,我怎么可以错过?至于陌瑛那家伙,故纸堆里呆着呢,越来越无趣了!”

听到顾显那符合个­性­的回答,曹峻释然笑道。

“你可还真是本­性­依旧呢,难怪齐国公这几年是愈来愈头痛了!”

“不,不,不,那可与我无关哦,我爹那是被孙子们给闹的。”

听罢曹峻对顾显的介绍,一­干­人并没有露出太兴奋的神­色­。

这是当然的,曹峻这两年在贵族子弟中声名雀起,未来非常值得期待。而顾显,虽然贵为齐国公之子,却除了若­干­年前曾有过刹那荣耀外,如今已寂寂无名,大概业已沦为沉溺于美­色­的纨绔公子哥儿了,想必将来也没什么作为!

可惜生在那样的好人家!

顾显笑着靠在曹峻身边坐下,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不过从前倒也不会跑出来凑这种热闹。今天,是因为看到有趣的事了。

严陌瑛的心上人——他实在是非常想这样界定的,不过,为了以后的生计着想,还是先——“候选”吧,嗯,候选的那位兰尘姑娘携绝世扮装美女再次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曹峻的聚会上。这可是曹峻哦,那个从很小很小时候起就热衷于观察身边一切人与物以备将来可能的案情需要,并能随时把老厚几本大昭律引经据典娓娓道来的家伙!

他难道没发现美少年其实是美少女吗?

“对了,顾显,你怎么会从烽火台里钻出来?”

曹峻半是关心地问,另一半心思则是在想该不会他们此刻又被卷进什么事端里去了吧。毕竟,顾显这方面的记录不比他的风liu帐少。

“哦,没什么,那儿人少罢了。”

“——你?”

曹峻足有八分讶异,随后才了悟似的慢慢道一声:“哦。”

顾显不以为意,转向绿岫笑问道。

“这位公子,在下顾显,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绿岫淡淡地拱拱手,“敝姓沈,沈盈川。”

“沈盈川?哦,原来是沈公子,幸会了!”

“哪里!顾公子名动昭国,此番得见,是沈某的荣幸。”

绿岫依旧站在城墙边,跟顾显带笑的眼睛虚应着。

“刚才顾显冒昧,在那里听到了沈公子的高见,真是犀利!”

“沈某只是就事论事,还请顾公子不要多想。”

“当然,沈公子所见甚是,相信曹峻你不会听过就算的吧。”

顾显很自然地就把曹峻拉了进来。笑一笑,曹峻道。

“我现在人微言轻,不过我会记住盈川的话,并为此而努力的。”

“嘿,勉勉强强的回答,差强人意啦。”

顾显给出一个非常直接的评价,随后转向兰尘,很有风度地打着招呼。

“这位姑娘,我们可好久不见了哩。”

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改变话题,兰尘微愣,道。

“是的,难为公子还记得。”

曹峻好奇地看他们两眼,并不说话。顾显极为善待美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跟着盈川的这个丫鬟,容貌虽顶多只能算有几分清丽,气质倒颇好,顾显记得,却也不是多怪的事。

“我的朋友说前些天还遇见了姑娘,甚为难得。不知姑娘有空时能否多去走走?他闲居已久,每日了无生趣,多得姑娘能跟他说上话。”

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在各人听来自是不同,旁人想当然地认为顾显口中的朋友是女­性­,但曹峻是知道顾显这个人的,他断不会称任何人为朋友,只除了严陌瑛。可是,盈川的这个丫鬟和严陌瑛,怎么回事呢?

燕南自然不晓得顾显口中的朋友是何人,不过他知道顾显,也知道顾显与严陌瑛的同窗、同赴战场、同退出的历史,想起前几天才碰见兰尘和某个严公子言谈甚欢,这,能让他不把这“朋友”与严陌瑛连在一起吗?但,兰尘又是萧门的丫鬟,那个叫沈盈川的美丽少年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而在兰尘和绿岫这——这顾显对她们一个装认识,一个装不认识,想­干­嘛?

顾显其实不想­干­嘛,他现在只是齐国公顾家尚无功名的么子,当然不想掺和进什么秘密里。就是那个严陌瑛啊,这家伙,可真不适合做富商!

“——啊!”

顾显突然一僵,随即优雅地笑着站起身。

“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各位后会有期啦。”

“诶,等等,顾显,你会在渌州呆多久?”

曹峻忙起身追问,顾显却已轻轻松松地从高阶上跃下。

“呵呵呵,那我可不知道喽。”

这突然出现又突然走开的年轻人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城墙的那头,留在这里的众人看曹峻一脸寥远地看着顾显离开的方向,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搅扰。打断这沉寂气氛的是一个从另一端矫健地跳上这段城墙的异族青年,棕发碧眼,手脚修长而充满力度感,只是­阴­沉的脸­色­破坏了外表和谐的­色­彩美。

“请问,刚才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并不生硬的语言让人们猜到了他的身份,估计是西域来的商人吧。可是,他挂着这幅恍若被骗尽家财的脸­色­找顾显­干­什么?

西域青年几步走近,又问了一遍,语气越发不善。曹峻刚想说什么,一抹明丽的身影轻巧地跑上来,棕发碧眼的西域美人拉住那青年。

“哥,你­干­什么啦?别再这么追着顾大哥啦,我们快回去。”

“那家伙,戏弄你,怎么能放过他?”

青年看着妹妹,语气虽冷,但目光中的怒气却不是对眼前人的。

“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哥,是误会了,是我先弄错了,不怪顾大哥。好啦,哥,回去啦,我们赶快做完生意就回故乡吧,走吧。”

“——迦叶!”

哥哥突然严厉的声音让迦叶不再敢使劲拉住他,索伽这样的声音就表明他是真的生气了,这时候,就算是父亲也不会反对他的意思的。

可是……

“迦叶。”

看见疼爱的妹妹怯怯的模样,索伽软下声音。

“你得知道,他侮辱的不仅是你,也是我们达西族的传统。”

“……可是,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婚俗啊……”

迦叶小声地辩解,索伽瞧着妹妹那张明丽如故乡初夏里盛放的沐阳花的脸,以夹着叹息和怒意的声音道。

“也许他开始是不知道我们族内的婚俗,可接下来那段时间里他对你那么亲昵,难道不是追求的举动吗?”

“那、那是……”

“反正,他害你伤心了!”

索伽打断迦叶的话,一边转身面对曹峻等人,一边道。

“这样轻浮的家伙,如果他不想履行婚约,那至少也要跟我的剑过几招,否则,既是对我的侮辱,也是他的羞耻。你们刚才跟那个叫顾显的男人在一起,我问第三次,他在哪里?”

曹峻无声地叹一口气,现在才明白那个特重视形象的家伙怎么会从烽火台里钻出来,最喜欢往热闹处钻却突然走人少处,原来是捅上马蜂窝了啊!

“达西族?你们难道是班长老的族人吗?”

燕南突然出声发问,索伽一愣,没想到昭国境内会有人知道班长老。

“是的,请问您是——认识班长老么?”

“呵,我们是老朋友了。班长老这次也来渌州了吗?”

“不,没有,长老留在卡娅。”

“这么说,长老是放你们独自飞翔了啊!”

燕南笑着点点头,赞道。

“达西族的年轻人,果然是经得起风沙的雄鹰!”

“——谢谢!”

虽然疑惑,索伽还是诚恳地道谢了。

“请问阁下是哪位?倘若您是班长老的朋友,我应该告诉我们商队的大人才是。我叫索伽,这是我妹妹,迦叶。”

“我姓晏,是北燕人,六年前班长老带着达西族的商队从云岭经过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交际。班长老实在是个睿智的人,晏某深为敬佩。”

“啊——您是云岭的那位贵人!”

索伽惊喜地叫了出来,连迦叶也是满脸喜悦地看着燕南,惹得旁边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北燕商人还颇有交际。

“不,不,你可言重了。”

燕南笑着摆手,年轻人理当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对了,索伽,看样子,你找那位顾公子,是非得跟他比试么?”

“是的,必须决斗,这是为了维护我们达西族的荣誉和妹妹的尊严。”

“嗯,我知道,达西族的荣誉的确是无价的。”

点点头,燕南略沉吟道。

“不过,这里是昭国。索伽,你得明白,对昭国人而言,他们认为刀剑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官府更是严禁民间私相械斗。你要维护达西族的尊严,也应考虑到昭国的情况才好。”

这番话令索伽抿紧嘴­唇­,眉峰紧锁。

燕南又转而对迦叶道。

“你叫迦叶是吗?真美啊,我记得达西族形容美貌的女孩是最喜欢说她像沐阳花的,一定也有人给你唱这样的歌吧。”

“唔……是的,谢谢。”

迦叶眨着美丽的碧­色­眼眸给燕南行了一个达西族女子面见贵客的礼。

“你们住在渌州的什么地方?最近就会离开吗?我会在渌州呆一段时间,也许能去拜访你们呢。”

“不,不会,我们也还要些天才会回去卡娅。”

索伽赶紧回答燕南的问话,告知了族人的住址,并郑重邀请燕南一定要来做客后,他听从燕南的建议,暂且先带着妹妹回去了。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六章 多角关系

“达西族?我听说过,这个民族好像是生活在西边金孜沙漠一带的吧,在那条东西公路的商业贸易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兄妹俩消失在城墙那头,曹峻笑着说起昭国贵族所耳闻的奔波在自昭国起始,途经北燕、西梁,穿过沙漠与草原,绵延向西方遥远的布里亚的最重要最繁忙的商道——东西公路上的人们。

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燕南点头笑道。

“是啊,因为达西族人勇敢且极为重视名誉,东西公路上的人们都非常乐意与达西人做生意。”

“一诺重于千金,我也听到过对达西人这样的赞誉。刚才那年轻人如此敬重晏老板,想来晏老板也该是东西公路上了不得的人物呢,我们可是失敬了。”

“这晏某可不敢当啊,曹公子。我只是凑巧与这支部落的长老有过交集,商道上真正不得了的应是那位班长老。他是位非常睿智的人,我十分佩服。”

“我们昭国的古语说‘人以群分’。倘若晏老板没有过人之处,如何能得达西族上下这般恭敬以待?”

“过奖了。晏某确实不认为自己是无能之辈,但天外有天,自云岭见过班长老后,晏某就深知这个道理了,如今来到昭国,更是感叹不已。”

“呵,哪里!以北燕之盛,诸如皇长子燕南,翼州都督马允,吏部尚书郑航等,俊杰辈出,天下何敢小觑之!”

听着曹峻与燕南笑呵呵地没什么重要内容的对话,兰尘无聊地转头,俯视城墙下广阔的渌州城。

这是座非常美丽的城市,笔直地纵横的大道因为道旁树的有序种植而呈现赏心悦目的绿­色­,城中清澈的河流与热闹却不拥挤的人群形成流动的风景,没有林立的高楼挡住人们的视线,只几座塔从绿­色­的寺院中拔地而起,是渌州人除却城墙外又一个享受半空清风的好去处。

身后,绿岫也加入了对东西公路的讨论。她已经恢复正常了,谈吐平和而有自己的见地。

太阳落往西边,这一天又将过去,空气中浮动的热,已带了夏的味道。与绿岫分手后,兰尘慢慢走在回萧门的路上。

今日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收获,那些贵家子弟固然有能力有门路,可是未来都十分明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冒险的。况且,“忠诚”这个概念在他们心底也还是很有份量的。

回到隐竹轩,踢掉鞋子,舒舒服服地洗了脚,兰尘才­祼­着双足从卧房里出来,花棘就来了。自从那次两人联合“会审”刘若风后,花棘闲着没事儿都会来这隐竹轩逛逛,对于兰尘不爱穿鞋袜的举动,初次看见就习惯了。反正兰尘只是在隐竹轩里光着脚丫四处跑,少主都不觉得有什么,旁人见怪些啥呀?

不过花棘还是觉得,单看兰尘外表给人的印象,实在不觉得她会是个如此率­性­的姑娘。虽然这样的夏天,赤着脚坐在廊下,确实挺舒适!

在软榻上坐定,花棘熟门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少主去苏府了,今天怕是要挺晚才回来,你等会儿先用晚膳吧。”

“嗯,好的。”

兰尘点点头,端了茶点过来。

“公子去苏府应是为了那批药材吧,花舵主怎么没去?”

“有岚陪少主去就可以了呀。”

“那您今天有空闲喽?”

“是啊,闲得无聊。”

“前两天您不是才说得到一本新的剑谱了么?怎么不钻研钻研?”

花棘一脸无趣地向后仰靠着软垫。

“尽是些花里胡梢的剑招,中看不中用。真要使起来,恐怕还没伤着对手呢,就先把自己给累趴下了。”

“哈哈哈,这么逊!不过也没办法啦,创新很难的嘛,这人至少­精­神可嘉。”

“哪里可嘉?有误人子弟的嫌疑哦!”

“这样啊,那就­干­脆往剑舞方向发展吧,或许会很有前途。”

“嗯,大概吧——”

没­精­打采地应一声,花棘打了个呵欠。

倒了杯茶,兰尘浅浅地啜了一口,兀自沉思片刻,她问花棘。

“花舵主,那个刘若风怎么样了?”

“啊?刘若风啊,好像就那样吧,还在偏院里呆着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家族背景?”

花棘睁开眼睛,侧过头来。

“——刘家也算是江湖上一大家族,善于使棍。要说刘若风的话,他是刘家《奇》的异数,弃棍而《书》用软剑,大概是出《网》于对刘家的反感吧。因为刘若风的母亲是青楼娼女,在刘家地位卑微,身为九公子的刘若风似乎并未得到刘家长辈及其他同辈子弟的善待。”

“这就是他当日对薛羽声出言不逊的原因?”

“嗯,应该是。”

“虽然听来他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这不能成为他对别人恣意妄为的籍口,我还是看不惯这种人哪。”兰尘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过花舵主,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唔,晾也晾够了,那就放他走吧。”

花棘很­干­脆地下了决定。

“不怕他挟怨报复?”

“没关系,这也算一种生于忧患啊。”

“……花舵主,可以让我再见见他么?”

兰尘稍微迟疑着提出要求,花棘瞅着她,然后笑道。

“可以。”

虽然这时候转身离开显得很有点不仗义,但严陌瑛现在确实泛不起对顾显的半分同情。花丛里当然会有不留情面的蜜蜂,被叮得满头包是流连花丛的必然危险,这一点,他早提醒过。

“喂喂喂,帮我想个办法啊,老友?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顾显十分可怜地趴在桌子上,努力表明他最近有多么的心力交瘁。

严陌瑛给出了好方法。

“那么不愿意娶达西族美人的话,就回京城去吧。那个索伽再怎么样固执,也还不敢在京城乱来。”

“你这是什么主意!回京城,我哪能回京城啊,比起迦叶,我更不想娶我家那个表妹。你这家伙,故意的吗?”

“那你就往南边好了,南陵、芜州,都可以。达西族还要做生意的,追杀你只会令他们破财。”

顾显几乎想上前提住严陌瑛的衣襟,给他恶狠狠地摇个天崩地裂。可惜,他还是不能如此发泄自己的怒气,那太损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呆在渌州啊?”

“渌州多美人。”

“南陵也有美女!”

“哦,那你为什么要呆在渌州?”

“……因为,你这个家伙,现在正被别人监视,而不知对方来历!”

短短两句话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满腔愤怒地念出来还是很累人的,更别提他还得拼命拼命地忍着自己要上前一把揪住那个悠哉游哉的家伙的深切愿望。

“放心,他们不是密卫。”

“——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严陌瑛’这三个字的分量啊!”

瞥一眼很泄气地坐倒在榻上的顾显,严陌瑛淡淡道。

“那已是昨日黄花,严陌瑛现在只是一介书商。”

书商?

顾显直想翻白眼,他说是书商,别人就都相信么?

不过,算了,既然严陌瑛能察觉到监视者并非密卫,表明他那颗脑袋还没有萎缩。那就没问题了,他的脑袋异于常人嘛,哈哈!

有一个深于谋略的朋友,果然省事哩!

只是,他还是不想离开渌州诶!没办法,谁叫严陌瑛是他的老友,而这个感情生活已经匮乏到跟和尚一样的年轻男子,最近却会没事儿就去萧门外边晃着等佳人一面——呵呵呵,绝对有好戏可看哦!别的且不说,那位佳人单是跟英俊潇洒的萧门少主,好像就非同一般咧!

嘿嘿嘿嘿!越乱越好,老早就想看这一天了!

管家忽然在外敲门。

“什么事?”

“公子,兰姑娘在书铺求见。”

一把放下已送到嘴边的杯子,严陌瑛站起来,直接往外走,全未看到身后顾显咧着嘴,笑得像只叼着葡萄的狐狸。

第二次来重瑛书铺,兰尘被请到了一间小巧的书房。满架的书卷,满架的笔,还有满瓶的画轴,这书房与萧泽的比起来,同样陈设简单,却是少了几分疏旷,而有更多文雅的气息。墙上,正挂着兰尘上次看到的月下美人图,只是图上已加了苏轼的那阕词。

没等多久,严陌瑛赶来了。

“兰姑娘,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华英公主的故事,我已经整理出来了,麻烦你找人写吧。”

接过兰尘递过来的文稿,严陌瑛随意翻看了一下,以年代为序,兰尘把条理整得非常清晰,只是她的字……仍然没有长进呢。

严陌瑛微微露出笑意,把文稿放好了,才对兰尘道。

“我会请文笔至佳者来写这个故事的,你放心。”

点点头,兰尘补充道。

“不过我可不希望那位才子把华英公主写得怪异不堪哦,她应该是一位有魄力有担当有才­干­的女­性­。”

“我知道,昭国的男子也并非全都会对女­性­狂妄自大。华英公主的故事能见诸史册并得到史官赞誉,就证明人们是钦敬她的。”

“是啦,在这个时代,还好。”

听兰尘一幅回顾历史的语气,严陌瑛笑道。

“说来,兰姑娘你真的是对华英公主非常推崇啊!世间女子,多不会如此看华英公主,因为她那一生,很难说会让人羡慕。”

“这是当然的,我也不羡慕。谁会羡慕一个生活在乱世,只能把自己的命运绑在皇位上的女人呢?纵使她后来得到了至高的权力,那也代替不了从前的不幸。我推崇的是她的勇敢,少有人,尤其是女­性­,能在遇到那种危机的时候冷静地挺身而出的。”

“……也就是说,你敬服华英公主,可是对她叱咤风云的经历却颇有微词。”

“唔,不是那么说的,并非对华英公主有意见,而是,我是主张和平的人。虽然战争在某些时候确实有它的作用,但战争本身是令人厌弃的。”

这样的观点,兰尘以往跟萧泽聊天的时候也说起过,萧泽的反应是——笑着点头,说“以大量士兵,乃至于百姓的生命来完成的战争,其作用只在于成就王寇,胜负一分,天下就终于可以太平几年了”。

此刻,严陌瑛一愣,缓缓道。

“虽然厌弃,但战争是可以让权势、财富、土地得到最终划分,让实力与才­干­得到充分展现的最好方式,所以,人无法舍弃战争。”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窗外响起。

顾显几乎要撞墙了——这两人­干­嘛啊?这么阳光明媚、芭蕉滴翠、花香宛转的美好时光,这么宁静、雅致的书房,怎能聊得起那么煞风景的话题呀!

唉唉唉,严老爷子,小侄无力可回天呐!

且不管顾显怎么哀怨,书房内的两人可是听到了那明显有打扰嫌疑的重重叹息声的。

“有事?”

严陌瑛很冷静地问。

“——有啊,我找这位兰姑娘。”

顾显从窗户潇洒地跳进来,兰尘奇怪而又戒备地看着他。

严顾二人当年的事迹,她已然知晓,但纵使作为萧泽丫鬟的她出现在“沈盈川”身边很怪异,那绿岫与沈盈川,沈盈川与冯家庄血案的联系,这两人又知道多少呢?

这是她需要明确的。

半晌,等不到兰尘如平常人习惯地接口问有何事,顾显笑得十分温柔。

“前日城墙之上,姑娘所跟随的那位‘沈公子’,年纪虽轻,却颇有见地呢。当时匆忙,没能与他长谈。以后有机会,还希望姑娘多多引见啊!”

“不敢,兰尘并非沈公子的丫鬟,只是有空的时候,想跟着沈公子四处见识见识罢了。沈公子现在是曹公子的座上宾,如果顾公子有意结识,倒不妨多往曹公子处走走。”

“唔,也是,姑娘毕竟是跟着萧少主的,想来不会整日陪在沈公子身边。那,在下倒是好奇了,姑娘是怎么认识沈公子的呢?”

“我家公子是江湖少侠,路见不平的事自然不少,与沈公子相识,也不过是其中一桩。”

顾显保持着微笑,他可没忘记,在含笑坊的那晚,跟在兰尘与沈盈川身边的那两名中年男子,绝对是两个练家子。就不知是萧门的,还是“沈盈川”的?

“……还有什么事?”

一刻的宁静中,严陌瑛突然Сhā进来。

“还有啊,迦叶的事,你必须得帮我想个法子,我不要再落荒而逃。”

“没法子,你的武功也不低,就跟那个索伽打一场好了。”

“那可不行,这会害迦叶难过的,我不­干­。你得想个好办法啊!”

“既然如此,你躲的功夫也挺厉害,那就每天跟索伽玩捉迷藏吧,反正你很闲,而他一定很忙,没空跟你耗多久的。”

“你现在只会出馊主意吗?”

“当然不,是你这件事实在出得太糗了。”

“……”

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兰尘不觉笑了出来。果然是朋友呢,虽然争争吵吵的样子好似很损,但对严陌瑛来说,应该是种调剂吧。曾经智绝昭国的年轻贵公子,如今隐没在这渌州的市井中,并不是件会让人释然一笑的事。开拓商场的人生选择,在这时代的昭国,远比不上指点江山来得有成就感。

顾显这件事,最后的解决方法还是严陌瑛给的。

其实很简单,顾显花名在外,虽说这时代男子风liu反引以为荣,但以索伽这样爱护妹妹的人来说,哪能忍受妹夫三妻四妾的消遥,却把宝贝妹妹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只要有人,最好是籍由管理商队的人给这个固执的哥哥说清楚这件事,反过来再让顾显假意透露他勉强愿履行婚约,不过因为家中已定有妻室,故迦叶只能为妾之一,那索伽绝对是拖着妹妹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至于名誉么,这件事的影响范围目前主要也就是在达西族人中,把顾显的花心缺德和索伽的反对给他宣扬宣扬就可以了。

虽然很不满这种解决方法其实自己也想得到,不过找人的事儿得严陌瑛帮忙,所以顾显勉勉强强接受了。

鉴于自己比较同情那位达西美女,认为这桩婚约还是作废为好,兰尘告知了后来燕南与达西族间的事。严陌瑛眉峰微耸,如此看来,这件事最理想的调停人应是燕南。但这名晏姓男子,真的只是普通茶商吗?

不是不像,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而是总有种模糊的感觉。这男子,似乎并不简单,也许他该注意一下。

从重瑛书铺出来,他们同行,兰尘要回萧门,严陌瑛则打算去找曹峻。隐没在渌州这么多年,严陌瑛并不想过多地暴露自己,可若是曹峻的话,就没关系,况且他只是找曹峻帮顾显的忙,顺便提示一下而已。

曹峻熟知多国律法,对东西公路上各族间约定俗成的法规也广有涉猎。顾显这件事,严陌瑛希望不用到高压手段,这容易引起索伽,甚至达西族暗地里的反弹,倘能以“理法”化开矛盾,自是最好。当然,若商队出面调解仍达不到效果,就只能暗示索伽,昭国的法律是禁止私相械斗的,如索伽坚持,那么损害的必然是达西族商队的利益,想必这个重视氏族的年轻人必然不乐见这样的结果。

至于燕南,曹峻应该已开始注意这个人了吧。

傍晚的街道上,人已稀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时代的黄昏和深夜纯粹得如那片逐渐变得深蓝的天空。

一列轿子和官差迎面走过来,他们让到路边。那是渌州刺史的官轿,后面的马上坐着一个如球般的胖子,太胖了,胖得兰尘想不认识都不行。她赶紧抬起手装作揉眼睛,同时借严陌瑛来挡住自己。

可是那胖子的眼,也尖。

生平唯一一次被女人痛打的经历,让这脑满肠肥的泼皮把貌不惊人的兰尘记了个死死的。

他们立刻被差役包围,严陌瑛护住兰尘,冷眼扫视着一众官差,以及从马上下来的得意的胖子,和从轿中钻出来的渌州刺史张银忠。

“爹,你看,就是那女人,胆敢对我不敬,绝不能饶她。给我抓回衙里去!”

张银忠并没有阻止儿子报复一个平凡的女人,他瞟了那对男女一眼,正想走,忽听得男子对围拢来的官差一声怒斥。

“住手!我严家的人你也敢动!”

声音并不大,可是极有威势,张银忠不由得定睛看向那俊雅却冰冷的男子。然后,他赶紧喝止住官差。

“爹,你­干­啥?”

胖子不解地看着张银忠快步走向那两人,并对男子拱手道。

“这位,可是严二公子?”

严陌瑛淡淡地看一眼张银忠,声音里有着嗖嗖的凉意。

“张大人,你贵为渌州刺史,理当知道身为一方父母该以百姓为念。却如何纵容令郎在这大街上随意抓捕?”

“呃……不,不,误会,犬子只是跟公子弄了个误会而已,公子雅人雅量,还请高台贵手。敢问严公子,这位姑娘是——”

张银忠瞥一眼严陌瑛将兰尘护在身后的动作,陪着笑问。

“她怎么了吗?”

“哦,不怎么,不怎么,是小儿认错了,认错了。只因前些日子,有一女子当街袭击小儿,且令小儿受伤,故此焦急了些。”

“那是不是假如此刻张大人没有认出我来,她就免不了要到渌州刺史府里的刑具上过一遭了?”

“不,当然不会。本官怎会如此鲁莽,当然是要等问清楚之后再依大昭律处以惩戒。”

看一眼张银忠和他身后焦虑地要扑过来却又忌讳于自己的那胖子,严陌瑛温柔地拉住兰尘,声音冷冽。

“那么张大人,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严公子请。”

张银忠赶紧让官差们退开,亲自恭送了两步,同时殷勤道。

“不知严二公子竟住在渌州,未及拜访,公子可是住在严府的别业里么?来日,本官一定登门向公子请教。”

“张大人多礼了,公务繁忙,严某不便相扰。只是闲居渌州数日而已,大人无须费心。告辞。”

眼看两人拐过街角,那胖子冲父亲叫道。

“爹,你­干­什么?肯定没错,就是那女人,就是那女人打的孩儿,您怎么放他们走了?严二公子,那是什么东西?”

“闭嘴。”

张银忠对儿子的愚蠢再度愤怒。

“你以为能让你爹我这么谨慎对待的严二公子是什么人?严家,是玉昆书院的严家!他是严陌瑛,礼部尚书的儿子!就算他没有在朝中为官,那也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怠慢的。还有,你知不知道,苏家大小姐,那可是他大嫂。就算他身边那女人真是打你的人,你也不能抓!”

“有、有什么关系?严家就严家,他在京城,这可是渌州,您是圣上的心腹。堂堂渌州刺史的公子叫个女人给打了,还不能抓,爹,您这脸要往哪儿搁?苏家又怎么样,没了盐矿,苏家就等于去了一条腿,这不是您——哎哟!”

挥手给了儿子狠狠一巴掌,张银忠直气得浑身发抖。这蠢东西,大街上是说这种话的地儿吗?他是皇帝亲信,但那严家可是百年世族,皇帝都要卖三分帐的主儿,倘若惹到严陌瑛,这弃卒保帅的事儿,就算这么想是对圣上的不敬,可惜却是朝堂上最常见的。

“从今儿起,你给我呆在房里,不许出去!回府!”

能目睹这渌州的混世魔王挨打,虽然只有一巴掌,但那清脆的声音在竖耳旁听的观众心中,还是回响得无比美妙。

唉,为什么刚才那个贵气的公子不练练拳脚呢?

强身健体,多好呀!

大家挤眉弄眼地传达着畅快与惋惜,没人注意到街角那小小茶棚里一个灰­色­的人影。太大众的长相、太大众的衣着、太没存在感的一个人,只在抬首饮尽粗瓷碗中劣质茶水的时候,那双平凡无奇的眸子蓦地看向严陌瑛他们离开的方向,瞬间­精­光闪烁。

严二公子,果然长住渌州。

而他护着的那女人,见过。年初初八那日,金水寺前,萧门少主带去的那个放声大笑的女子。

亦是,与冯家庄的冯绿岫交好的人。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七章 亲子

萧漩走进母亲的院落,他要告诉母亲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期待看到母亲绝不在他人面前展示的表现。

温柔的大家闺秀和冷酷的孟姨,倘若父亲或者是大哥看到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萧漩露出微微的笑意。

母亲的贴身丫鬟在院中大声报着。

“夫人,三公子来了。”

他对那丫鬟笑一笑,走上台阶,掀开帘子。

母亲在内室,看见他进来,母亲温柔地笑了。自去年冬天开始,母亲面对他,都会笑得无比温柔,不知是在弥补那日,还是在掩饰如今。而他的二哥,他同父同母的兄长,则冷冷地坐在下首,对他的到来,仅是抬眼。

“澈儿,难得漩儿最近都在南陵,你要带他多熟悉门中的事务,多切磋武艺,往后也好协助你。”

“是。”

一如既往地,萧澈只发出了一个音。

“好了,你回去吧,凤仪那边,我会派人去接,你就不必管了。”

“是。”

萧澈起身,走出屋子。稳健的步伐,没有声音的脚步,他根本不像一个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南陵的人。

靠在门边,看萧澈消失在庭院中,萧漩问。

“二哥不是为二嫂的父亲奔丧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门中事务烦杂,你二哥怎能老呆在岳家?我让凤仪多呆一阵子就是了。”

“哦,原来如此。”

萧漩轻轻笑着,孟夫人别过头,她越来越怕看到这个儿子的笑,那样浅地浮现在眸子里,仿佛一遍遍地看透她似的。

“你今天又去哪里了?漩儿,你今年已19岁,应该定下心来,多帮你父亲处理萧门事务才是,以后不要再跟那些人整天混在一起了。”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切都有二哥啊。”

“对澈儿,我很放心,可是你也得协助他才好,你们是亲兄弟呀!”

“呵,说得是啊。”

萧漩走到孟夫人身边,如无邪的孩童般看着母亲笑着,然后在萧澈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依旧笑看向孟夫人。

“我有协助二哥啊,去年那个雪天,我不是给了您一个绝好的建议吗?而且那件事还是我亲自去办的呢,亲自闯进玉龙山,找到了那些人。不过啊,不知道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别说取­性­命了,连点皮­肉­伤都没造成,如今反被对方追剿,而这件事,父亲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娘,大哥——他可真厉害,您真的觉得二哥取代得了他吗?”

躲闪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半晌,孟夫人忽然道。

“——出去,漩儿,我累了。”

萧漩不以为意,他依旧看着孟夫人笑。

“现在,您希望我做什么呢,娘?您费尽心思把大哥调出北方分舵,结果二哥只是暂时执掌了他的权力而已。想让他消失,可是连杀手也没办法。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说了——出去!”

孟夫人的声音已变得尖利,萧漩勾起嘴角。

“好的,我听您的吩咐,母亲!”

一声一声的脚步仿佛是踩在她的心上,孟夫人绞起美丽的眉,伸手捂住胸口。

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窒息般的痛苦,她努力地呼吸,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沉重。萧漩的话如魔音,把她拖入了地狱。

为什么那个孩子总要站在她面前?即使他已不在南陵,可是,每天,每天,他无处不在,而他的身后,就一直站着那个如满月般清冷明艳的女人。

又过了一年,这已经是第二十三年了,她早已离开,他也走了,但在这栋宅子里,不管她到哪儿,她都觉得他们还在,一直还在,那种淡淡的眼神,那幅桀骜的笑容,把她快挤得没有容身之处了……

丫鬟的叫声暂时解救了她,她起身整理好衣服,优雅雍容地步出门外。她的丈夫,这萧门的门主萧岳请她前去会客。客人来自芜州,是楚家的人,她得赶快去,至少身为萧门的当家主母,没有人能取代她。

这是红榴自嫁入楚家一来,第一次随楚怀郁出外拜访江湖世家,首站便是萧门。离开芜州前,楚夫人惟恐红榴不识礼数,丢了楚家的面子,日夜耳提面命,结果是红榴现在坐在萧门的厅堂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引来满堂哄笑,传回芜州给婆婆知道,恐怕会被雷劈哦!

不过,这个特别厉害的萧门门主倒没让红榴害怕,大概是因为他听了怀郁的介绍,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她瞧的缘故吧。而且,虽然已经是中年人,却仍是很俊朗的,也好有气势,比爹和公公都好看哩。

但是,这个门主的两个儿子好怪呢!一个总是冷冰冰的,像芫族更西边的大雪山,足可冻得人大夏天的直打哆嗦。一个却老是那么笑笑的,像……像桃花水哩——咦,这是什么形容?红榴不觉歪起脑袋,想自己怎么会把那个萧三公子比成桃花水。说起这桃花水,那是芫族北边的一条山涧,每到春天,桃花落满水面,红红白白的一片悠悠荡荡地流下来,特别好看,不过那山涧里的水其实非常非常冷的,走近都会觉得寒气逼人呐!

孟夫人的到来打断了红榴的思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夫人走出来,坐下,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哗——好优雅好华贵的人啊,难怪婆婆在选择给这位孟夫人送礼时左挑右拣,犹豫了那么久!拜访映水楼楼主夫人时就没那么用心!

看见妻子呆呆地望着孟夫人的样子,楚怀郁赶紧拉拉她的袖子。红榴这才回过神,也赶紧站起来,只听楚怀郁朗声道。

“很久不来拜见夫人了,您气­色­依旧很好!家母甚为挂念,来日若有机会,家母定当前来与夫人相叙。这是内子,红榴。”

依着楚夫人训练的礼节,红榴给孟夫人行了一礼。

孟夫人笑着点点头。

“多礼了,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快请坐。”

夫妻俩躬身坐下,叙了些家中长辈近况,然后忽听萧岳问道。

“怀郁,听你父亲说,你前些日子曾去麟趾山拜访过?”

“是的,可惜麟趾神医缥缈无踪,小侄未能得见。”

见萧岳若有所失,楚怀郁虽不明所以,但想了想,提起一件事来。

“虽未得见神医,但小侄与内子在麟趾山中盘桓探究药草时,曾看见一名白衣女子闲游山中。那女子,那种气质——美得真不像红尘中人!初时,我们简直以为是撞见了山中的女仙,但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却说了一句话。在发现她之前,我们正在议论凌峰草的入药法,她告诉我们,凌峰草不可与丹参煎服,否则伤脾。等我们醒悟过来,赶紧追上去,那女子却已消失了。凌峰草非寻常药,而知道其与某物药­性­相斥的人,恐怕世间更是寥寥无几,尤其敢孤身出现在那样险峻的深山里,武功定也不同一般。我想,她要么是麟趾神医的身边人,要么,就是麟趾神医!”

“你们还记得那女子的长相吗?”

萧岳这没有迟疑,甚至稍嫌急促的问句在楚怀郁听来,倒未令人觉得有多突兀,毕竟在江湖上,医者的地位非同小可。至于萧岳神­色­中那份期待,孟夫人看见了,脸­色­很明显地紧了紧,萧漩嘴角的弧度因之弯得更大,而萧澈一张冷淡的脸则完全没变化。红榴的目光来回扫过三人,直觉地感到奇怪。

“记是记得,但我二人均不善丹青,怕是只有再看到本人,才认得出来。”

“……哦,这样啊。”

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萧岳转开话题。

“你们远道而来,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晚上我略备些薄酒,给你夫妻二人洗洗尘。”

“不敢当,小侄谢过门主。”

楚怀郁和红榴一离开,萧澈冷冷地别过父母,也走出大堂。萧漩歪头看向坐回座位上的父亲,再看看面­色­平静却仍未有起身意向的母亲,笑道。

“爹,您说那个闻名天下的麟趾神医真有可能是名女­性­吗?”

萧岳抬头看看萧漩,思索似的眼神瞬间瞥过左侧,然后以他最平常的语气回答这个他认知中­性­情闲散的三儿子。

“我不知道,连被医治的人都说不出麟趾神医的模样,我又如何能猜到呢?”

“哦,爹说得是。”

萧漩点点头,依旧笑着。

“不过倘若麟趾神医真如楚大公子说的那样是名异常美丽的女­性­的话,倒是江湖上又一桩异事啊。想不到竟有女子的医术能神到这般地步,就不知会是何等天姿国­色­的美人!”

看了儿子一眼,萧岳淡淡道。

“漩儿,这次你决定留在南陵了吗?”

“爹,萧门里的一切有二哥助您打理,好像用不着我来添乱啊。”

“——我萧岳的儿子,何时是只会给人添乱的角­色­?”

微微一愣,萧漩抿抿嘴­唇­,笑道。

“爹,您说的是大哥跟二哥,我可没有他们那么能­干­。您知道的,我不过是会点花哨功夫,诌得几首酸诗罢了。”

“漩儿。”

萧岳打断萧漩近似自讽的话,正­色­道。

“因为有泽儿和澈儿在,也因为看你­性­好诗文,所以我一直都没有要求你参与萧门的事务,让你四处周游。可是你毕竟是萧家的子嗣,不能完全不管萧门,尤其再过个两年,我会让泽儿回来南陵,逐渐接手萧门,到那时,你们兄弟俩就该更多地协助你大哥才行。”

除了绞紧双手,孟夫人没有别的举动,她垂着双眸,眼睛死死地盯着右侧面萧漩的脚尖。半晌等不到儿子回答的萧岳刚想开口,只听孟夫人对着萧漩慈蔼而不失威严地笑道。

“漩儿,不要任­性­,这么些年你玩也玩够了,该帮着你爹做些事了。”

看着母亲,萧漩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神情奇妙地介于冷漠与平静之间。

“好了,看你娘也这么说,漩儿,你就留在南陵。有空也多陪陪你娘,澈儿这孩子,成了家还是一天到晚忙,你娘想见他,都还得提前通知。”

萧岳已如此说,便是决定了。他起身大步走出堂外,往书房而去。

堂上,萧漩转回视线,看一眼母亲,然后淡漠地转身向左,也离开大堂,走向自己的院落。只有孟夫人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厅堂前那阳光闪亮的大门。她知道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她知道倘若有人进来,一定会直接走到自己面前,尊称自己为“夫人”,可是她的眼里,却清清楚楚地映着那人纤美的身姿,那人仿佛就站在那门前,微微地侧过头,犹如九天之上的满月般清清泠泠地俯视着自己。

跟萧泽比起来,萧澈是个绝对的工作狂,萧门里甚至有过这样的传言——大概只有把二公子给打昏了,他那颗脑袋才会停止处事。不过鉴于萧澈的地位与武功,他迄今为止还没有给人揍趴下的经历,所以二公子睡觉时是否还睁着眼睛,或许只有他那位武林第一美女的夫人上官凤仪才知道吧。

离开厅堂,萧澈按照今天的工作安排出了萧门,往南陵城外那座建在雍江边的昭国最大船坞而去。

夏初的热风经过路边一排又一排杨柳的洗涤,染上些婉约舒适的凉意,马儿轻快地奔驰在这一团团浓荫下,远处漠漠水田在艳阳下起伏着怡人的翠绿­色­波浪,偶尔几只白鹭优雅地展翅飞过,只余清越的鸟鸣在碧叶深处宛转。这便是江南最寻常的风景,却总是美得让人心情舒畅。

深吸一口气,萧澈的目光仍是冷淡地落在这片田野上,然而终究不似在萧门本宅里那样对那座南陵最美的园林视若无睹。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的属下机警地回过头去,看清来人,赶紧向他通报。

“公子,是渌州来的信使。”

萧澈立刻勒住马,通常,渌州来的消息不会这么匆忙地直接找上他。看见信使下马,萧澈丢给属下一个简短的命令。

“水。”

属下即刻把水袋送到信使­干­渴的嘴边,待那人喘过气,萧澈问道。

“什么事?”

“禀公子,年前,少主曾遭到‘暗’的狙杀,虽未受伤,但暗在渌州的行动是直到前几日才真正停止的。而这件事,花舵主和萧副舵主似乎都还不知道。”

“……年前的事,现在才查到消息。”

“是,属下惭愧,少主并非在萧门遇袭……”

看见信使垂首的模样,萧澈轻轻吐出一口气,道。

“算了,大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你们能查到就已经很不错了。那么,暗那边,知道委托人是谁吗?”

“请公子恕罪,属下现在还未查到。”

“大哥有什么反应?”

“少主目前没有任何举动,不过据属下所见,暗在渌州的行动是被无形压制着的,似乎韦清也出现了。”

“……韦清?”

萧澈喃喃地吐出这个名字。在萧门,某种程度上而言,有着“韦”这个姓的人,是个禁忌。就像刚才在厅堂上,父亲的一句问话,足以搅起滔天巨浪。而在江湖上,这个姓意味着传说。

韦清是传说中的世外高手,没有人不知道萧门少主的外祖父正是传说中的韦清。虽然这件事,其实是萧泽以自己的武功让江湖人烙印在记忆中的。

“大哥依然独自外出么?”

“不,从年后开始,少主便专心于北方分舵的事务,极少单独外出。”

“他身边的那个丫鬟呢?”

“基本上那丫鬟就一直跟在少主身边,偶尔她也会单独外出。但我们只跟踪到两次,一次是她与一个年轻人在茶楼聊了很久,一次是她去重瑛书铺。而这个丫鬟不知是何时得罪了渌州刺史张银忠的儿子,那日她自重瑛书铺回来的路上,正好被刺史府的人堵住,不过,因为与她一起离开重瑛书铺的人是京城严家的二公子严陌瑛,所以张银忠没敢动她。我们这才知道,第一次和那丫鬟在茶楼相叙的年轻人正是这个严陌瑛。”

虽然“严陌瑛”这个名字大大出乎萧澈意料,以至于让他的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不过,对萧澈来说,这终究是无关人等。他恢复了冰山脸­色­,冷冷问道。

“他们说了些什么?”

“……聊传奇,还有华英公主的故事,那个兰尘建议严陌瑛把华英公主的故事写成传奇。”

愣了一刻,萧澈又皱起眉头。

“确实只说了这些?”

“是的,属下未听到一句异常的话。”

萧澈的眉头非常少有地皱紧了,渌州的情况并不寻常,从去年萧泽带着兰尘与冯绿岫回来萧门时开始,萧澈就感觉到了,所以他派了自己的心腹监控渌州的情况。可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冯绿岫一家奇怪的死亡与萧泽被暗追杀有没有关系?兰尘和严陌瑛又是怎么回事?

萧澈望向北方那片原野,茫茫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正烟雾迷蒙,那更北的渌州,还不知是什么天气!

突然冒出来的暗极具危险­性­,如此的话就必须先拦住想北上跟大哥交手的驰山派掌门,以免给暗的杀手可乘之机。至于暗这窝毒蜂,大哥自不会放弃这可以顺势击溃它的机会。

“你们继续潜伏在渌州,探听情况就好,不得轻举妄动,暗的事更不许Сhā手,绝不能让人知道你们的存在。”

“是,公子。”

看信使将要驱马离开,萧澈突然叫住他。

“不,等等。”

“公子?”

“……暗狙击大哥的情况,详细告诉我。”

苏寄宁回到了渌州。

在就任盐运司副使将近半年的时候,因为任夫人的重病,苏寄宁得到了弘光帝特批的假期,匆匆赶回渌州探视母亲。稍后抵达的则是他的姐姐苏寄月和外祖父宁远侯家的表兄弟等人。

小心翼翼地接过妻子秦宛青捧过来的汤药,苏寄宁端到母亲面前,他已是衣不解带地侍奉了母亲好几天。大概是自己深爱的儿子回来了的缘故,也可能是皇帝赐予的珍贵药草果然有效,任夫人的病情这两天才有所缓解,让紧绷了好些日子的苏府上下百多号人终于得以放下心来,而那几个日夜守在任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们,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优雅华贵的内室,这时只剩下呣子二人,大家都远远地走开,好让这对呣子说些体己话。

看着儿子消瘦的面庞,任夫人心疼道。

“寄宁,这几天可真是累着你了。明知道娘没事,你就该好好休息,至少也该好好用膳,硬是弄得这么辛苦­干­什么?”

“我没事的,娘,你放心。倒是孩儿惭愧,这一个月,竟让娘为孩儿吃这么大的苦,孩儿……”

任夫人轻轻笑了出来。

“说什么话?天下当娘的,不都是这样吗!”

苏寄宁牵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打开食盒,把晾好的一小碗粥端给母亲。

“那么,寄宁,跟祖父商量好了吗?”

“是的,都谈好了,十天后我回京城,现在朝廷里因为刺史军权的变动,并不安定,看来这个盐运司副使,我至少还得做上一年。生意上的事还是请三叔帮忙打理,下半年就由您出面,让宛青帮您处理寄辰跟孟家的婚事。”

“嗯,这样也好。”

任夫人点点头,忽然看着儿子,淡淡道。

“不过,寄宁,娘希望——在宛青没有怀孕之前,让她跟在你身边。”

苏寄宁抬头,道。

“娘,可是宛青倘若跟我去了京城,您一个人管这个家,会很累。”

“我都管了十几年,还在乎这些天吗?让宛青跟着你吧,寄宁,本来你成婚就晚,而我们长房的长孙,不能太小,更不能是妾所出。何况宛青来这个家也快两年了,你不在,至少让孩子陪陪她。再者,娘也想抱孙子了。”

“……是,我知道了。”

苏寄宁躬身应许了母亲的要求,任夫人欣慰地笑着,吃了几口粥。正要赶儿子去休息,外面却传来孩子们轻快的笑声。

丫鬟打起帘子,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小跑进来,彬彬有礼地叫着外婆和舅舅,紧接着,苏寄月、严陌华和秦宛青,还有她的两个小女儿也都进来了,顿时热热闹闹坐了一屋子的人。

任夫人带着满足的笑看着她的儿孙们,这些孩子是她的骄傲,是她在丈夫早逝后,独立支撑苏家这么多年来最重要的支柱。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不在乎自己怎样地受病痛的折磨。

可是,可是,菘陵盐矿所带来的异动并未因苏府的退让而完全消失……一辈子都生活在宁远侯府和苏家这两个显赫地方,对时局有着敏锐感受力的任夫人,到底难以抑制内心的不安。她不怕病痛,就怕即使这样,她终究还是不能保护这些孩子平平安安地幸福着啊!

财富与权势,当这两样东西正是不安之来源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与严陌华浅浅地说了几句话,苏寄宁便稍嫌安静地坐在榻边,微笑着听大家叙些家常谈笑。都知道寄宁侍奉任夫人好几天,想是疲倦了,也就不再扯着他说话,秦宛青命丫鬟送上一碗参汤,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任夫人她们聊天。

苏寄宁慢慢地喝着,那碗价值千金的参汤到底有个什么特别滋味,他已品不出来,心中的苦涩早漫过舌尖,把所有的味道都掩去了。

早知道这样的大家族不会是上下一心的,可是当祖父明确告诉他说家中出了叛徒,而母亲有意染上重病只是要为他求得这个回渌州的机会的时候,苏寄宁第一次觉得惶然。

是谁背叛?向谁背叛?用了什么去背叛?

祖父依然冷静且威严,可是一切到底不在他的掌握中,苏寄宁知道。

但,他却只能继续在遥远的京城中平平静静地去做什么盐运司副使,只能暗中小心又小心地探查,不让人有机会弹劾他这苏家大公子为官又经商。

十天后,苏寄宁乘船逆渌水而上,往京城赶去,秦宛青跟他同行,以着拜访外祖宁远侯的名义。

大病还未愈的任夫人当然没有出门去送别儿子,就让送夫婿严陌华同时先行返京的女儿苏寄月代她去了。

看着显得空落落的屋子,任夫人有点失神地靠在软榻上。院子里,丫鬟迎进来几个中年的女人,是南陵萧门的当家主母孟夫人派来问候的。

孟夫人——孟家?

她想起她最小的女儿寄辰,正是预定要许给孟家的。

家主孟僖,也就是孟夫人的父亲,本人身为当朝丞相,孟僖的二弟为户部侍郎,而宫中太后是孟僖的妹妹。这样的背景,丝毫不逊于宁远侯任家。

萧门,这个昭国最大的武林门派,掌控着漕运和马市的庞大力量,在弘光帝眼中,是个什么地位?

会因为这位孟夫人,而与苏家有所不同么?

她闭一闭眼睛,命丫鬟扶着自己好好地坐起来,等着来人。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八章 临海的使者

这次严陌华到渌州来,成了第一个探访严陌瑛住所的严家人。

对弟弟的居所,严陌华没有什么意见,落云轩虽简单,但雅致、宁静,不管严家是多大的世族,不管严陌瑛要怎样大隐于市,到底一门书香,奢华浮夸的装饰,入不了严家人的眼。当然,太过简陋的居所,也是会让严陌华心酸的。

只是经过重瑛书铺的时候,严陌华还是止不住深深叹息一声。他那个聪明绝顶的弟弟,真的要一辈子蜗居在这小小的书铺内,寂寂等白头么?

可是这样的话,在面对严陌瑛的时候,严陌华是不会说的。正如严家每一个人都绝口不提严陌瑛的未来一样——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唯一值得严陌华高兴的是,原本他们都担心会变得越来越沉默的严陌瑛,此番见面,竟然没有如意料中的更显消沉。这个消息,肯定会让严父严母稍稍放下心来的。

严陌华走后的第四天,严陌瑛亲自编写的《华英公主传》完稿。再三展读后,严陌瑛开始期待兰尘看到这篇传奇时的样子。

他的文笔虽不若哥哥严陌华那般­精­彩,但也还是很好的,而且华英公主的故事更胜在她传奇般托起两位帝王、征服叛乱王侯、整顿朝堂的经历,对这样谋略­性­思量的把握,便无人能出严陌瑛之右了。

好好地收起底稿,严陌瑛正想拿起一本《宋书》翻翻时,管家在门外轻声道。

“公子,有客人求见。”

这倒是稀奇,除了交友不善的顾显,严陌瑛可没别的熟人。

“说了我不在吗?”

“已说了主人家不在的话,但那人说出了公子的名字,自称姓陈,并说是北疆并肩杀敌过的老友。现在小厮还在否认,我赶紧来回公子。”

“……什么样的人?”

“一个是中年男子,长须,面­色­偏白,沉稳而­精­明,谈吐不急不徐,卦师打扮,一个是年轻男子,身材高壮,随从打扮。”

“没有人跟着他们吗?”

“目前还没有发现。”

严陌瑛摊开书册,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书页。北疆,北疆……他唯一到过的北疆,是那片茫茫大漠,在那里,他确实曾在某人麾下效力过,而那人帐下,有个喜留长须的谋士,他姓陈。

“请他们进来。”

“是。”

管家躬身退开,没一会儿,领着两名男子进了落云轩。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一看见严陌瑛,便朗然笑了起来,他果然是当初还被封为平西王时的沈燏帐下那陈姓的谋士——陈良道。

“二公子,我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请他们二人坐下,严陌瑛淡淡笑道。

“是啊,过了这么多年,难为陈先生还记得在下。”

“如何忘得掉?那一年的二公子与顾公子,迄今都还是昭国的传奇呢!”

“先生说笑了,所谓江山为盛,才人辈出,我等只如过眼云烟罢了,倒是东静王与陈先生才是真正不衰的传说。”

看着始终淡然的严陌瑛,陈良道打住话题,转而环视这间书房。

三面墙壁皆是书架,满满地放了一屋子的书,当中一张极大的桌子,窗边一个小花架,只放了盆碧绿的兰草,花架过来是三把椅子和两张小几。他们正坐在这排椅子上,严陌瑛手边则摆了一本摊开的诗集,似乎在他们来之前,他正翻阅着这本书。

一袭简单的月白衣衫,一顶整齐地束住头发的白玉冠,淡远的眼眸里只有平和,这样的严陌瑛看起来,倒的确像极了儒雅书生。身为严家的子弟,即使严陌瑛从未传出如其兄长般显赫的文采,文学底子却是怎么都不会薄的,这当然是件好事。可是,假若曾经顶着“智冠昭国”之名的他这么多年来真的都只是舞文弄墨而已,那却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他叫沈瑄,王爷的侍卫。”

陈良道这时才给严陌瑛介绍随同而来的年轻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却皆有磐石之稳。应是东静王到临海后新招募的下属吧,因为他原先的部属早在迁封东静王的时候就全部被弘光帝截走了,而陈良道,也不是一开始就跟着他去往临海的。

与沈瑄打过招呼,严陌瑛抬手合起诗集,却把书放在了手里。

“陈先生此番莅临,是顺路来找我叙叙旧的么?”

“……不是顺路,我是专程拜会二公子的。”

“这可真让在下惶恐了,不敢当。”

严陌瑛依然淡淡的保持着谈话的距离,他看看屋外渐昏的天­色­。

“两位今晚会在渌州留宿吗?不知是否已遣人知会了迎宾驿的官差?听说渌州的迎宾驿终年门庭若市,投宿的官宦极多。”

“二公子放心,我们另有下处。”

陈良道笑着回应,同时不给严陌瑛送客的机会,直接道。

“我想二公子应该已经猜到了吧,陈某是代王爷来请二公子出山的。二公子才智卓绝,经营书铺固然是件雅事,不过王爷曾说过这么句话——严陌瑛这个人哪,还是更适合指点江山!”

沉默片刻,严陌瑛淡漠地开口。

“陌瑛多谢王爷抬爱了。不过纵使我还有那份能力跟随王爷,我也绝不能去临海。我不能出仕,陈先生,你知道理由。”

“……先帝,已经过世了。”

“呵,并不是只有先帝才会那么想的。”

“那么,二公子如何看待王爷呢?”

“堂堂东静王,岂是在下能随意给予评价的?”

看着避开矛尖的严陌瑛,陈良道叹一口气,半晌才道。

“二公子,你了解王爷的为人,所以我不再多言他是否值得良才追随。而二公子究竟适不适合在重瑛书铺里沉寂终老,这也不是我能置喙的,因为公子对自身状况的了解,绝对深于任何人。至于王爷如今的处境,想必公子十分清楚,他不便前来渌州亲自请二公子,但他衷心期待二公子能如当年定西梁那样,与王爷一起突出重围。”

在陈良道这么说的时候,严陌瑛的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抚着诗集的封面,脸上一派平静,末了,才淡淡道。

“陈先生,昭国多才俊,你又何必执着于在下的昙花一现?严家,当不起。”

“——王爷,会着人保护严家的。”

“可是我担不起任何闪失。”

严陌瑛站起来,把诗集放回到书桌上,背对着陈良道二人。

“烦请陈先生转告王爷,陌瑛已过惯了消遥日子,再没有那份能力随王爷争战了,只有与诗书为伍,才适合严陌瑛……适合严家。”

注视了严陌瑛的背影好一会儿,陈良道也站起来,笑着拱拱手。

“好吧,我会把二公子的顾虑转告给王爷,也请二公子三思,王爷是十分期待再见到二公子与顾公子的。”

没有客气的挽留,严陌瑛只送陈良道与沈瑄到落云轩的门口。这两人出了严宅,七拐八弯后,才径往城西而去。

在小巷深处一座外表平常,内里却一层层浓荫幽静的宅子里,沈珈已等待多时。终于,属下进来禀报陈良道与沈瑄已经安全回来。

沈珈迎出书房外,还未来得及换下卦师装扮的陈良道走过来,后面跟着沈瑄。三人进入书房,关好门。沈珈一边倒上茶水,一边问。

“陈先生,怎么样?”

“不行,严陌瑛不肯出山。”

“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严家人的安危么?”

“……这也的确是个问题,京城毕竟在天子脚下,一旦王爷的事暴露,我们确实无法绝对保护严家人。”

沈珈略沉思片刻,道。

“那么,有没有可能让严陌瑛改名换姓留在王爷身边,待一切平定后,再恢复他真正的身份。”

“这倒也是个法子。”

陈良道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

“可是恐怕也难以说服严陌瑛。他当初离开王爷,就是因为掌管玉昆书院的严家已是权势显赫,而他一旦在军政上立下大功,那么严家的地位与影响力就会高得让人不安了,先帝那时的那句话,让严家人十分忌惮,所以即使是王爷,我担心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

这是一道难解的题,倘若能­干­的臣下一再建立功勋,那么到封无可封的时候,最尖锐的矛盾就将产生在君臣之间。不管曾经怎样地共患难,也弥补不了这时一点小小的猜忌。

陈良道没有解决的方法,否则东静王如今也不会如此被动。

“严陌瑛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陈先生,您亦是顶尖的谋士,值得为一个这么多年都再未涉足官场与战场的年轻人如此费心?”

沈瑄颇有点疑惑地看向陈良道,沈珈的视线也随之落在陈良道身上。沈燏对严陌瑛的执着的确让他们不解,虽说严陌瑛那年的表现非常突出,但究竟已过去了六七年,一个没有多少从军经验,后来又一直沉寂民间的年轻人,真的值得立下常胜旌旗的东静王如此垂青么?甚至,还超过了对陈良道的重视。

“呵,严陌瑛啊……”

陈良道看着两个年轻人,笑着端起茶杯。

“我到现在也仍然是个很自负的人,普天之下,我不认为有多少人能在我之上。可惜,面对严陌瑛,我大概只能算是临海的那片海湾,再怎么广阔,再怎么深,又如何比得过更远处的大海?当然,严陌瑛毕竟欠缺了磨练,但既然他已经具备了莫测的深广度,磨练于他,也就是一蹴而就的事。”

沈珈与沈瑄互看了一眼,如此评价,让他们不敢相信。

“严陌瑛,他真有如此本事?”

“细分起来的话,严陌瑛更适合为王爷谋定战略、掌控全局,后备之事,我代劳便可以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陈良道绝不吝于给予最高的肯定。正如有人曾如此评价过严陌瑛。

“此子有经国之才,深谋远虑,其计奇诡,当可主天下。”

说出这番评语并使之远播京师的人当然别有心机,但却也不能说他评错了。只是“佐”与“主”,一字之差,给先帝的印象便隔着天地。

“可是,他的才智不会泯灭么?”

“呵,真正天才的人,是不会容许自己饱食终日、心中无事的。会思索,才智便只会更­精­进。”

沈瑄陷入沉思,不再搭话,沈珈则问道。

“那,陈先生,我们还需要继续监视严陌瑛吗?”

“不用了,但也不能完全不管,注意出入严宅的外人。对了,那个叫沈兰尘的女子,仍是偶尔去一下重瑛书铺?”

“是的,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出现了。”

“薛羽声那边呢,她有没有再去?”

“自上次风雨台之约后,她去过一次含笑坊,还是跟那名叫沈盈川的男子一起,而他们身边依然跟着两位武林高手,都是中年男子,不知是什么人。薛羽声不想问,我估计问了也不会有正确答案。”

“是不是萧门的人?”

“不知道,只有沈兰尘进了萧门,那三人,我们都跟丢了。”

“……沈兰尘,沈兰尘,到底是什么人呢?竟值得严陌瑛假扮琴师去接近!”

深呼吸一下,陈良道向后靠上椅背。这些线索都是零散的,完全串不起来,也就无法做出判断,对他们来说,这是危险的。

“那么顾显呢?你们找到他了没有?”

这个问题让沈珈直摇头。

“没有。顾显就在渌州,我们几乎能查到他每日的踪迹,可是,怎么都没法当场找到他本人。”

陈良道反而难得地笑了出来。

“珈,不必懊恼。假如你们能那么轻易抓到他本人,那齐国公也就不会为了这个儿子而头痛愈裂了。”

“可是说到这位……终日沉迷美­色­的人,真的是王爷需要的人才吗?”

“嗜酒的将军假如会被酒迷去心智,那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名将,真正的名将,是尽管抱着酒坛子,却依然能取得胜利的人。所以说顾显么,他就是能拥着美人取得功勋的奇才!”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珈苦笑着咕哝。

“……怎么觉着王爷和陈先生看中的,都是怪人?”

“哈哈哈哈,可别说别人,在世人眼中,你们又何尝不是怪人!”

沈珈一时顿了顿,没说话,沈瑄很认真地答道

“我是为报王爷相救之恩,不奇怪。”

“哦?这样啊,瑄,那你是为什么才会被王爷救?”

“呃——”

沈瑄不说话了,他依然不觉得自己的理由怪,可是每每说出来,就会被人笑。尤其是沈珞,不是沈瑄气极了要咒他,而是真实感觉,那种笑法,沈瑄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活活笑死。

陈良道收起戏谑的笑容,面对这群追随在东静王身边,目前以“沈”为姓的年轻人,他极有长者的意识,并从不吝于给予关爱。身为他们随时可以请教的人,陈良道很期待他们的未来。

而他们的未来,是与东静王的成功息息相关的。所以,他势必要请出严陌瑛和顾显。

可是,虽说严陌瑛的情况更特殊,但这两人,都难啊!

果然物以类聚么?

顾显依然不以自己打扰别人的安眠为意,面对严陌瑛黑着脸直接投­射­过来的不友好目光,他自得地倒了杯茶,坐在清朗的月­色­投下竹叶美丽剪影的窗前,嗅着卧室外传来的植物的清香,不禁诗兴大发。

“——你,给我回去睡觉!”

严陌瑛双臂抱胸,很危险地眯起眼睛。

“唉,如此美妙的月­色­,却窝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真是辜负人生啊!”

“那就自己赏月去,别来吵我。”

“月下独酌,好没意思。”

“找你的美人。”

“美人脸上长了一颗痘,死活不让我进屋。”

“你不止一个红颜知己吧。”

“为人不可滥情。今天应是陪哪位美人,就绝不找别人,这是我的原则。”

严陌瑛盯住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的“老友”,起身去打开房门。

“看来你­精­力十分充沛,那我就叫陆基来陪你练练身手罢,省得你今晚睡不好觉,明天面­色­憔悴有碍观瞻。”

“喂,别——”

顾显惊叫,茶杯一丢,慌忙飞身过去“砰”一声关上房门。

“叫陆基来?你可真缺德,跟陆基练身手,我保准累得接下来几天都得面­色­憔悴。那个武痴,根本都不知道‘休息’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既然你知道,那就自己去赏月。”

不满地吐出一口气,顾显瞪着十分清醒的严陌瑛。

“你这家伙,以为我是睡不着跑来跟你浪费口水的么?”

“那么,有什么事?”

“陈良道下午来找过你吧。”

“是啊。”

“请你去临海?”

“对。”

“那你是不去喽?”

“不去。”

“——你多说两个字会死啊!”

严陌瑛简单明了的答案只惹得顾显冒火。

“明知道我要问的是东静王的意图,夹在那两兄弟中间,就算你哪边都不管,就真能置身事外吗?”

“……至少,与严家无关。”

“你——”

顾显终于垮下肩膀,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也可以。不过东静王的意图你总能摸到吧,告诉我,至少陈良道也有派人找我。”

严陌瑛看着顾显,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张口。

“东静王,大概是想反叛。”

“……不算意外的消息,既然连毒药都已用上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刀下鬼?”

弑兄,弑君,这就是东静王最后的选择。

一个是名正言顺且已登上帝座的君主,一个是功勋卓著却遭猜忌的王族,在先帝的那些儿女里,仅有他们两人同为皇后所出——把棋局又下到这一盘的天上诸神,这回,想看到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喂,你说东静王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目前来看,顶多三成。”

“这么惨啊!”

“单看实力,东静王的军队仅限于临海那支水师,兵员有限、陆战能力有限、补给有限不说,还不能放松了对东月国的警戒,并且,东静王手边没有多少可信又已担当大任的人,皇帝则握有绝对优势的军队。但论指挥能力,怕是只有威远将军冯常翼才能跟东静王相抗衡,而且这支军队里,很有一批军官都是东静王的下属,他的影响力,不可能已经消失。另外,边境驻军将领和各州刺史手中还握有军力,各世族对军队也有不小的渗透力,这可能会造成意料外的变动。更何况,北燕的情势尚不明朗,不能不注意。”

“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东静王起兵的时候喽。可是,机不可失,视东静王为最大威胁的人,怎么可能等着王爷将来先下手为强!”

“当然,圣上不会坐视他壮大的,看渌州刺史张银忠不就知道了,渌州的军权已归了圣上。另外,听说北燕大皇子退出了朝政。不管这病是真是假,他不在军中便缓解了北方国境的压力,圣上似乎已经在着手调整雁城武威将军杜长义属下的兵将了,那里很有一批将领跟东静王有同袍之谊。”

“哈哈哈,所以才会这么急忙地来找你!”

“找我也没用,我不是赌徒。”

瞟一眼神­色­冷淡的严陌瑛,顾显笑道。

“那就得看严伯父和严大哥是不是好赌之人啰?”

“——看皇帝,看他愿不愿意世族继续分享他的权力。或者说,他各个击破的策略已谋划得极好了。”

“呵,各个击破?”

顾显的笑容在月­色­下极模糊。

“苏家算是正式的第一个,虽说没有肢解,但确是一大打击。那么接下来呢,是你严家,还是我顾家,或者是孟家?”

“……我不知道。”

“哈,那可糟了,怎么能连你都不知道呢?”

抬手撑着下巴,顾显仰起俊逸的脸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猫头鹰凄绝的叫声,虽不致惧怕,但多多少少的,总会让人不安。

“啊,对了,为什么现在好像路人皆知你严二公子在渌州?”

“前几天送兰尘回去的时候,遇到了渌州刺史张银忠的儿子,兰尘去年因他当众调戏别人,打了他一顿,这梁子就结下了。刚巧那日我派陆基回京了,身边没人跟着,只得报了身份。”

“哦——是为了兰尘呀——”

“……不要故意把声音拖长,恶心死了。”

“死板的家伙,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追到女人?”

“总比无节­操­的花蝴蝶要好。”

“那叫风liu,懂不懂?本公子红颜知己满天下,自是风liu无双。”

“……”

“你那什么表情?”

“……”

“啊?喂喂喂,你可别叫陆基来,我要去睡觉了!喂,严陌瑛,你这小子!”

顾显从不介意在严陌瑛面前采取逃跑姿势,跳窗也无所谓,可惜武痴的行动当然是异常快捷的。

“啪!”

有人扔过一柄剑来,平素冷漠的眼睛此刻­精­神奕奕地盯住他。

“——顾四公子,有劳你多指教了!”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九章 杞州

曹峻已返回京城,与严陌瑛一样,他也察觉到了燕南的可疑,但他的属下们没能查出燕南切实的疑点。忌于打草惊蛇的古训,曹峻放弃了从燕南这边找出破绽的打算,转而决定从京城那边寻找来自北燕的可疑消息,如果目前京城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忙的话。

毕竟燕南这个人,说可疑,其实也没那么可疑,只是如此倒才叫人记挂着,却也不会放在前几位。

这些,兰尘当然不知道。

她忙着搞定刘若风。

个­性­偏激而且执拗的人固然十分麻烦,不过假若处理得好,倒也有成为可靠部下的可能。绿岫身边,现在正缺人。

刘若风的痛处在于刘家和他那位出身青楼的母亲,地位的低微使得刘若风极为自卑又极为自傲,弃刘家引以为傲的棍而使软剑正是最明显的表现。

在花棘要放刘若风出萧门前,兰尘先去找他。

对兰尘,刘若风印象非常深刻,狠狠瞪过来的眼光毫不客气。

“你不用这样表示你的愤怒,我是不会为我之前说过的话道歉的。”

兰尘在刘若风对面坐下,首先强调。

刘若风动动嘴­唇­,大概是想反驳什么,可是嘴巴没那么利,也就只好继续用更凶狠的眼神表示内心的怒火。

“我们来说说你吧,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合作。”

不屑地别开头,刘若风冷冷地宣言。

“我跟你,没什么可合作的。”

“听完再做决定。”

兰尘悠然地靠上椅背,淡淡笑着。

“我认识一位姑娘,她叫沈盈川,比你小多了,她今年只有17岁。原本家庭幸福的,可惜老天爷总是嫉妒人间的美满,所以盈川现在一无所有,她是亲眼看着她的家人死去的。我劝说盈川活了下来,因为我认为即使是为了复仇,她也该好好活着,这样她将来也许能重获幸福,人如果死了,就永远没有幸福的可能。所以,现在盈川正以男子的身份努力要获得事业上的成功,她会成功的,别看她其实还是个小女孩,她的未来有无尽的潜力。当然,一个人做不了什么大事,她需要下属,我想,你应该可以去跟着她磨练磨练。将来,盈川会取得巨大的成就,而你,亦会获得荣耀,刘家无人可比的荣耀。”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兰尘紧紧盯着刘若风,看见他的鄙夷与震动。虽然,他给兰尘的回答是拒绝。

“说什么蠢话?我才不会去照顾那种娇小姐。”

兰尘轻轻笑了出来。

“刘大侠,你大概没听清楚我刚才的话。我可不是要你照顾盈川,而是去做她的下属,跟着她去好好磨练磨练。现在的你只有一身刺,除了杀几个庸人,什么都做不了。”

“你——滚出去!”

刘若风颇为恼怒,要不是|­茓­位又被制住,早把兰尘丢出去了。

“连别人的一点批评都受不了,难怪武功到这种程度就再没进步。刘若风,你必须知道,这世上除了你的父母至亲,没人会欠你什么。别在心底给我怨恨老天不公,老天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比你遭遇凄惨的大有人在,他们都能认真地活下去,凭什么要别人宽容你这只刺猬!”

“——你知道什么?”

“我­干­嘛要知道你的什么?我只知道,我依然很讨厌你!还有,在江湖里,你也不受欢迎!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不潜心习武,只会瞪着眼睛满世界地找茬,看谁在嘲笑你的出身。你也不想想,有几个人是那么无聊的?自家酱油都还没打好,我管你是嚼黄连,还是啃猪蹄呢!反正,要是再这样下去,你一辈子也就不过是江湖上的二流角­色­,永远别想让刘家人刮目相看!”

“出去!给我滚出去——”

刘若风猛然一声断喝,兰尘是闭嘴了,不过,还来不及发泄更多怒吼的他也被嫌吵的花棘给点上了哑|­茓­。

“你­干­嘛要把他这种偏激分子推给沈小姐?”

花棘撑着下巴,懒懒地问。兰尘放下手中的茶杯,看看目中凶光如炬的刘若风,叹道。

“没办法啊,不把他变为自己人,他肯定会去找薛羽声的麻烦。”

“那就­干­脆继续把他监禁在这儿好了,反正萧门也不缺这一碗饭。”

“唔,还是不要了,要是怨气变成执念,总让人感觉毛毛的,更不舒服,谁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红眼睛的厉鬼呢!”

“可是你既然想让他做沈小姐的下属,那­干­嘛还老刺激他?一般要招纳贤才,不都会哄啊、请啊的吗?”

“得让人哄着的家伙,那不是三岁小孩儿么?还能指望他成事?”

“……嗯,说的也是。”

花棘表示赞同,兰尘转头看向刘若风,说归说,可是倒确是麻烦。她不认为对刘若风这种人用三顾茅庐的法子会有效,而且他离独当一面的境界还远着呢!

“那么,这样吧,我们谈个条件。”

比武在韦府的留园里举行,观众四名:绿岫、萧泽、兰尘和萧寂筠,比试双方则是刘若风和涟叔。

因为兰尘说:“盈川已经有一位护卫,武功还不错。如果你打赢了他,我就放你离开;如果输了,就劳烦你留下来做她的第一位下属吧。”

刘若风答应了,与人比武然后取得胜利是他二十多年人生里仅有的乐趣。

涟叔的武艺,怎么说呢?

萧泽不认为自己与涟叔对敌时没有胜的机会,但顶多一半一半。至于刘若风,他的武艺跟萧泽比,着实还有段距离。

所以,这场比武从一开始,除了刘若风,没人抱着悬念。

刘若风就这么输了,输的很惨。他脸­色­灰白地跌坐在地上,心爱的软剑如一条死去的银蛇般躺在那头满地的绿­色­落叶里。

“好了,他就交给你了。”

拍拍绿岫的肩膀,兰尘转身离开。

萧泽看一眼冷漠地立在绿岫身后的涟叔,勾起­唇­角笑笑,跟着兰尘而去,萧寂筠也随之回去。

绿岫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她侧头看看仍颓然地坐在地上的刘若风,抬步去拾起软剑,走到刘若风面前,蹲下,目光炯然地直视着这个会成为她第一位属下的男子。

迫人的力度使得刘若风终于肯抬起头来好好看着绿岫。

不可否认,即使穿着男装,也无损“美丽”这个词在她身上的使用,但不同于刘若风所见过的那些明明习武却依然表现出娇弱的美丽少女,她的眉宇间有着冷彻的英气。

“我姓沈,沈盈川,你可以叫我沈公子。”

清朗的声音很悦耳,却字字铿锵,不会让人想到女人的娇弱。

刘若风不说话,力尽冷漠地看着绿岫。

毫不回避刘若风的视线,绿岫所表现出来的沉稳与冷静在她纤美的脸庞上镌刻下似乎浑然天成的威仪。

“如果,你的表现证明你具有成为我的属下的能力,我会给你足够优厚的奖赏,你以为如何?”

“奖赏?哼,金银财宝吗?”

“如果你要的话,我当然会给你。不过对你来说,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比如说,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与荣耀;再比如说,涟叔一身的武功。”

“……他会同意么?”

“你应该问,你能学会多少。”

看见刘若风眼中的好胜,绿岫轻轻一笑。

不是妩媚得倾国倾城,也不是冰寒得让人想颤抖,穿着一身简单白­色­男装的绿岫所绽放出来的笑容,有着如火焰般的魄力。不能用红­色­的艳来形容,更不能用张扬跳跃来描述,她这时有如凝聚火焰的太阳,照入眼底的只有刺目的白,一时竟让刘若风看呆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目的,因为你并没有给予我足够的忠诚。不过,我可以保证,如果我失败了,就算你从我这里得不到荣耀,至少可以拥有顶尖高手的武功。”

犹豫了半晌,刘若风决然起身,屈下左膝,对着站起来的绿岫深深俯首。

“……我会为你效劳——公子。”

这里已是昭国繁荣的边界,越过这杞州的州城往西,就再也寻不到一座像样的城市,有的只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村镇点缀在莽莽群山之中。若往更西南方向去,那就是芫族人的天下了。这个在昭国武林人眼中颇为神秘的民族,近半年来因为芜州楚家的少夫人红榴而声名大振。

不过,楚家怎么样不是韦清会关心的,他所以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是为了他的宝贝外孙。因为终于查到了,在距离杞州最近,却也是最险峻的玉龙山里,栖息着一群以黑夜为生的人,“暗”正是他们的名字。

真是个莫名执着的杀手组织,而且很是不知天高地厚,连他韦清的外孙都敢列入暗杀名单。这帮见钱眼开的家伙,不知道有些银子,是赚不得的吗?

“老爷子,有您的信。”

出外探视杞州状况一番,回到客栈,萧远山和萧远海兄弟已等在客房内,他们带来了女儿和外孙的信。

大同小异的内容,呣子两个都说些不许他轻举妄动的话,惹得韦清不顾江湖晚辈还在跟前,就吹胡子瞪眼起来,怒气当然还是发泄在那个至今还不知儿子遭遇此等危机的萧岳身上。

“夫人最多再过四天就到了,一再吩咐我们说不要让老爷子您单独闯入玉龙山涉险的,还请老爷子您一定再等等夫人他们。”

“多此一举。”

韦清把手中的信移入灯火中,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有许迟他们来就行了,做什么连月城都要赶过来,小小一个‘暗’,我们还对付不了吗?”

萧远山给韦清斟上一杯茶,笑道。

“老爷子,您多虑了,夫人怎会担心武功上的比试呢?您知道的,这杞州地近西南边陲,有很多我们未知的毒与药,倘若暗掌握有中原未曾见过的毒,那可如何是好?夫人担心的是这个,许迟虽说长年跟在夫人身边,但到底没有夫人那样的医药造诣,要是我们被陷在这里,这不是分散了击溃暗的兵力吗?”

韦清不雅地咂咂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就等月城来了再说吧。”

“是,老爷子。正好我们也可以先在杞州把附近的情况探清楚。虽说知道暗在玉龙山,可他们在这整个玉龙山乃至杞州里的势力分布,我们都还没完全掌握。另外,除了我们,别的调查暗的门派有没有查到这杞州来,他们又有何打算?这也是要注意的。弄好了,等夫人来,一起直捣蛇|­茓­就万事大吉啦!”

“嗯,说的也对。我今天在城里就转了一圈,奇怪的人没发现,不过,倒是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线索。”

“哦?老爷子,是什么线索?”

韦清示意兄弟俩坐下,又侧耳倾听半晌,才悠然道。

“黑衣。”

“——什么意思?”

“这杞州地处西南,边疆民族多喜­色­彩绚丽的服饰,基本上没有人,尤其是女子,愿意整天裹一身黑乌鸦般的丧气颜­色­;至于此处的普通百姓,虽然灰、深蓝颜­色­较多,黑­色­也有,但极少,人们通常还是比较喜欢鲜亮的­色­彩。如此一排除,杞州城里穿着同一种黑­色­服装的人,应该很好找出来了吧!更何况那种服装的样子,你们也见过,不管是在杞州,还是在这昭国所有暗曾出现过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想必,玉龙山里也不例外啊!呵呵呵,真是个好标签!”

韦清笑得十分讥诮,萧氏兄弟对视一眼。

“这就叫所谓的过犹不及么?”

“应该是欲盖弥彰吧。”

“也许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会更好。”

“……”

且不管这在任何时间与任何地点都能极度自然地演起双簧的两兄弟此次能唱到啥时候,反正韦清想休息的时候,自然会把他们拎出去。

四天很快过去,戴一顶垂有面纱的斗笠、穿着简单白衣进入杞州的韦月城并未引起路人们多大的关注。毕竟,这是一座艳丽多彩的南国州城,风情各异是对杞州的最好注解。尤其是在香花宝树争奇斗艳的这初夏,杞州美得像天上倒映在人间的花园。

韦清没有在客栈的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女儿,以他的风格,既然暗潜伏在杞州的势力已被他们严密监视,并顺着藤把那瓜摸了个七八分地熟了,就更没必要整日如临大敌。所以,韦月城在客栈只是稍作休息,就到城外与玉龙山遥相呼应的七子湖去找在此闲品茗的父亲商议来日的行动。

漂亮的芭蕉叶上犹带着透碧的水珠,一小堆水果就摆在这叶子上,看来十分地莹润可爱。示意女儿随意享用这些北方少见的水果后,韦清的注意力仍放在水面那根细细的鱼竿上。韦月城拿起一颗果子,习惯­性­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嘴中品尝,同时弹指递了一颗给站在身后的那名健壮男子。这个名叫许迟的人,则是刚好把他摘下的最好的那片芭蕉叶完美地铺在旁边较为平整且高矮亦适中的石头上,以作韦月城的临时座椅。

“爹,您已经往玉龙山中去探过了吗?”

韦清抖一抖钓竿,漫不经心道。

“没怎么打探,往山里走了一走而已。那些家伙隐蔽得还算不错,可惜手脚还­嫩­了些。怎么样?明天你好好休息,我们后天就直捣暗的巢|­茓­,如何?”

“您是潜入到暗的总坛里去了么?”

“没有,爹只在外围晃了晃。要进去倒也不难,不过月城你长途跋涉,还是歇一天再去吧。无需急这一时,萧儿不会有事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爹,对方毕竟是如今江湖上闻之使人­色­变的杀手组织,我们不可轻敌,况且处在这杞州,更是有其危险之处,您还是静下心来,待我们多调查几日才好。”

“放心放心,暗的底也就那么多,没江湖上传的那么邪乎。况且你爹我是什么人,岂是那等横冲直撞的莽夫!”

韦清颇自得地说完,便悻悻地想收起钓竿。整个下午都没钓到半条鱼,即使是夸称“钓鱼的乐趣就是坐在水边等”的他,也未免减了兴致。

湖光山­色­,这里也是江南,却不同于南陵烟波缥缈中渔歌菱舟的唱晚,杞州茫茫的高山把澄碧的七子湖衬得更辽远,已经西斜的夏阳给湖面铺出的金­色­锦缎使之益加显得流光溢彩。

二十多年过去,这里一切依旧,山水仍如那时般清俊,花木也仍如那日一样芳美,不同的是她身边已没有他,他的生命亦早与她无­干­。果然,世事原来总要物是人非的。

也许是重回旧地的缘故,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太过纷扰了,她竟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样的轻微,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倒是如雕像般立在她身边的许迟感觉到了。他低头,道。

“夫人,要不要我先派人与冼夫人联系一下?”

“……不,我去找她。还有几天,你们赶紧熟悉杞州的情况,暗的武功皆不低,而且也有擅毒的人。既是杀手,便不会在乎用什么手段取人­性­命,且保持隐秘是暗一贯的行为,大家务必谨慎。”

“是,夫人,那就让萧远山兄弟带大家探访杞州及玉龙山,我随您去找冼夫人。现在天­色­已晚,明日再走,可以吗?”

“好,明天走。”

韦月城说着站起身,对父亲道。

“爹,我们这半年来都在追踪暗,既然我们能找到这里来,不代表对方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形迹。所以,您还是千万小心。”

“好了,好了,爹闯江湖都多少年了,还会栽在这么个地方吗?你先回去吧,今晚注意休息,明天好出发。”

看父亲摆着手,将鱼竿又不死心地伸向湖面,韦月城极浅地笑了一笑,转身离开七子湖,许迟在她身后两尺远处跟着离去。

第二天的下午,韦月城在一块刻有“半月楼”字样的巨石前勒住马。这里已是她设下的地界,再往里去,便需经过主人家的同意才行。许迟驱使马匹往前走上几步,扫视着周围,大声道。

“麟趾山韦夫人来访,请问冼夫人在否?”

他只问一遍,声音在群山间如钟罄般回响不绝,然后便听得一个爽朗的女声从山间传来。

“稀客啊,月城。虽是多年未见,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带路的吧,请!”

微微一笑,韦月城驱马而入,许迟则紧跟在后面,往那条看似无异常的山路上疾驰而去。

没多时,两骑已来到一间竹楼前,廊下早站了一名绿衣的女子,高挑的身材十分出众,但脸上一道刺目的伤痕破坏了她娇美的容貌。看见韦月城下马,女子粲然笑了出来。

“月城,十年不见,你还是没变呢。萧儿已经二十四岁了吧,你真不像一个已经可以做祖母的人!”

“是吗?你这里倒越发惊人了,冼。”

“哈哈哈,你果然注意到了。”

冼夫人挽着韦月城的手走进室内,屋子里的陈设这么些年来无多变化。两人在窗边的竹椅上坐下,冼夫人斟上香茶。系好马匹的许迟走进来,依旧门神般在韦月城身后站定,冼夫人抬头瞥一眼,道。

“许迟,我这儿怎么着也还不缺你的椅子,别杵在月城后边了,碍眼!你坐那边去,自己倒茶喝。”

听到冼夫人的抱怨,许迟纹丝未动,月城侧过头来。

“骑了一天的马,你也累了,去坐着吧。”

许迟这才转身往旁边的竹椅上坐下,身体依然挺得笔直。冼夫人收回目光,抬手撑住下巴,毫不避讳本人地说道。

“这家伙,果然也还是没变呢,只听你的。”

韦月城没有接话,她端起茶杯,平静地啜饮着冼这里独有的香茶。片刻后,她放下茶杯,问道。

“冼,玉龙山里的那个杀手组织——暗,你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吗?”

“暗?怎么,暗做了什么事?”

“他们狙击萧儿。”

冼在稍稍的讶异后,脸­色­一沉。

“这些家伙,好大的胆子!萧儿没受伤吧?”

“没有,萧儿的武术修为很高,我倒不必那么担心。可是暗的宗旨似乎是务必达成委托人的要求,这对萧儿来说,是个麻烦。”

“嗯,的确。那么你们是来给予警告,还是要除掉暗呢?”

“除掉暗,这对那个想取萧儿­性­命的委托人,即使我们最终仍查不到此人身份,却多少是个警告。”

点点头,冼饶有兴味地问。

“除了有关暗使用毒的消息,你还需要我提供些新制的药物吗?”

“那倒不用了,暗在玉龙山的总部似乎是连接着洞|­茓­的。在那里面用毒,稍有不慎,便可能波及自身。”

“不会啦,你们可以先吃下解药呀。正好我新近调制出了一种毒,呵呵呵,这可不是给人的哟,六月香,蜜蜂的最爱。”

“蜜蜂?”

韦月城微蹙眉尖。

“是吸附到人身上,就会被蜜蜂当花朵来采蜜的毒么?”

“对呀对呀,不过这种毒会渗入皮肤,只在水里泡一泡可没法洗掉它。还有,绝对无­色­无味无毒害作用的,只有蜜蜂知道谁中毒了。呵呵呵!”

“……冼,你的药真的越来越奇怪了。”

“哎呀呀,无事可做,总得有点消遣才好度过长日漫漫嘛。再说我又不像你,还有个儿子可以玩玩。唔,赶明儿有闲心了,我也出山去找个男人来生儿子玩好了,如果能找到一个长得像他的家伙就更好了,呵呵,就当作是他的儿子,把他气得在黄泉底下也怨气冲天最好!”

冼抱怨似的叨叨着,笑弯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夏光从西方的山梢闪耀着斜过来,把坐在窗边的这两人笼在淡淡的尘辉里。映着窗外青翠如云的碧树,白衣的韦月城一如既往地淡远,冼则有着芫族女子的明丽,即使她的脸上横着一道长长的伤痕。

芫族是神秘的,芫族里一个被称作冼夫人的女子更是神秘,杞州境内只是传说有个叫半月楼的地方是不能乱闯的,却极少有人知道半月楼正是冼的居所。

在这座玉龙山里,没有什么毒能避得开冼的眼睛。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章 逆子

对红榴来说,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快又重返故乡。虽然这里还是在杞州,离芫族居住的芙阳山还很有点距离,但到底是比芜州近了许多,而且,芫族人偶尔也是会到杞州来的,也许,她可以遇到。即使芫族的族人,即使父亲,仍然不肯原谅她。

不过,这样的不原谅,比起当初父亲愤怒地带人追至芜州要杀怀郁,总好得多。能如此,还是多亏了萧门主的调解。

这也是楚家未因萧泽的逃婚而与萧门交恶的原因,当然,萧门在江湖中的地位也让楚家不好决然反目,虽说这样的事让楚家面子上多少有点过不去。

在未到萧门前,因为对楚怀佩颇为喜欢的缘故,红榴对萧门,尤其是萧泽的印象颇不佳。现在嘛,对萧泽则是讨厌外,不觉多了几分好奇。

萧门主那个名震江湖的长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可以不怒而威的人一旦把怒气形之于外会有多可怕,红榴已经从萧岳身上见识到了。简直像雪崩一样,虽然她只是小时候很远很远地看过一次,但那种骇人的景象却足以让人一生牢记。而据怀郁说,那个叫做萧泽的萧门少主跟萧岳很有些相像。还有萧门里的人,每每提起这位远在渌州的少主,总是十分钦敬的。这么说,萧门主终于是有一个比较正常的儿子喽。

当然,这种观点只是红榴在心里想想的,她肯定不能跟同行的那些萧门高手讲,因为他们正为了“暗”竟然敢于行刺他们的少主而怒火冲天地要去让这个杀手组织从地面上彻底消失。至于怀郁么,由于怀佩的事,他一提起这位萧泽,就面­色­不善。

拐过山坳,杞州城已在眼前,一行人放慢马速,领头的灰衣男子转过头来。

“大家分三批走,直奔杞州分舵即可,尽量不要引起注意。我先去,最多半个时辰后,你们再陆续进城,一路上务必小心。楚公子、楚夫人,三公子,你们就随第二批进城吧。”

楚怀郁点头同意了这个安排,红榴当然也没意见。诸人领命,倒是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的萧漩这时驱马快走几步,对那灰衣男子笑道。

“这杞州我也来过,倒不如我跟杨总持你一道进城好了,多一双眼睛也能帮你看看杞州的状况,反正我是为了历练才跟来的。”

略略沉思了一瞬,身为萧门总持,管理萧门中直属南陵总部萧岳属下的那批绝顶武林高手的杨珖点头道。

“好吧,三公子就随我先行进城,诸位在此稍候。”

目送两骑绝尘而去,楚怀郁微微喘一口气,放马儿缓缓地随众人走着,目光投向四面的高山。

杞州他不陌生,这片滋养了无数神奇动植物的土地也养育了他那美丽明艳、通晓药理的妻子。可是杞州也是危险的,正如药与毒是反掌间的一点区别一样,杞州亦是如此。他们夫妻此行是受托于萧门主要助杨珖他们除掉暗,但这几年来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竟然在玉龙山里,这多少令楚怀郁有些不安。

并不是怕暗,而是他与芫族的结,还没有解开。

下了马,萧漩跟在杨珖身后走进杞州。服饰远较中原与江南地区丰富多彩的杞州没有忽视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看见路人投过来的视线,杨珖不禁轻轻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直往城东的杞州分舵而去。

此前已得知总持杨珖要带总舵的高手再度前来的萧门杞州分舵舵主江启越,早就等候多时了,听见属下的通报,他赶紧迎出堂外。

三人于舵内江启越的书房里坐定,命人好生看守,并准备迎候余下七人入城后,江启越关上房门。

“杨总持,这就是玉龙山的地形图,画有十字标记的是暗的各哨点,这四颗星处则是几大要塞。抱歉,我们目前只能查到这个程度,倘若总持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报,那还需要一点时间。”

看了看图,杨珖道。

“这就够了,江舵主,短短时间内能查探到这么多,有劳你了。”

“不敢当,这都是弟兄们的功劳。”

“查探暗的消息是件危险差事,门主交代了,江舵主可以给弟兄们重赏,倘若有人伤亡,还请舵主一定多加抚恤,我等则务必报此血仇。”

江启越大喜,拱手道。

“属下代弟兄们谢过门主,谢过杨总持。目前舵下倒还无人身亡,但伤者却很有几名,暗的外部防御做得极好,那几位弟兄均是毒伤,幸好遇到一个脸上有伤的女人才捡回了命。”

“脸上有伤?”

杨珖心中一动,不禁想起已经消失多年的某个人来。

江启越用手在左脸上一比画。

“对,就是这样下来很长的一道伤疤。听弟兄们说,那女人还挺怪的。突然冒出来,也不问他们是什么人,就直接上前解了伤者的毒,只是很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这种小把戏也敢拿出来用——就走了。”

点点头,杨珖不再说什么,唯有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萧漩看见了,他端起茶杯,优雅的品茶动作掩去了他眸底的沉思。

这么些年在外游历,萧漩其实没有如别人以为的是去跟文人墨客纵览名山大川、怀古发幽情去了,他在听、在看、在笼络着自己的势力。萧门是武林第一大派,有关萧门的逸事不胜枚举,尤其是门主萧岳和他的两位妻子。

孟夫人自不必说,对她出身的尊贵、她的美丽和她的涵养,江湖上有口皆碑,却没有人会比萧漩更了解,包括母亲的地位。萧漩知道,母亲其实只是父亲的妾,萧岳的妻子从来都只是一个叫韦月城的女人。

韦月城是韦清的女儿,是美得如月亮般清远的传说,是武功绝顶、擅长医药的奇女子,是父亲最疼爱的大哥的母亲。

而这样一个女人在父亲将要迎娶他的妾室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外人不知韦夫人去向,只道是被惜花的萧门主给藏了起来;至于门中,则无人敢说、也无人愿说他们的韦夫人是丢下丈夫和儿子,决然出走了。

高超的解毒能力、突然出现在暗所潜伏的玉龙山、救了萧门,且刚巧是暗行踪败露的现在,那个脸上有伤的女人,难道就是韦月城么?

看来,不止是萧门的剑对着暗呢。

呵,参与进来的势力越多,越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虽然此次跟随杨珖而来的人都不是第一次来杞州,但不同于前次助芫族族长龙朱拔除族内的分裂势力,这次,他们要独立应对隐匿在西南边地群山中的一个杀手组织。谁也不知道,暗的巢|­茓­里会隐藏着什么!

依据杨珖的指示,萧门除萧漩之外的那五名高手已分别潜入玉龙山中查探敌情。楚怀郁和红榴被寄寓的厚望在于解毒方面,萧门并不想把这对夫妻过多地牵扯进萧门自己的行动里,所以两人暂且留在舵内,在详细了解了暗的情况并看顾过那几位受了毒伤的萧门弟子后的第二天下午,红榴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楚怀郁往杞州城里散步去了。

六月的杞州炎热异常,饶是红榴再怎么兴奋,也敌不过头上那颗南国的艳阳,走没多久,就被迫躲进街边的小茶楼里,等着太阳下山。毕竟黄昏过后,才是杞州夏日热闹的开始。

太阳已经快要落到山后了,红榴趴在茶馆二楼的栏杆上,看不够似的俯视着街景。忽然,她直起身来,手指指向地面,一脸诧异。

“怎么了,红榴?”

楚怀郁站起身,一边问一边看向街上。楼下,只有两骑缓缓经过。

“仙子!怀郁,是那个什么麟趾山的仙子啦!”

“——咦——”

惊异之下,楚怀郁一个箭步跨过来,风还未停歇,楼下马背上身着白衣的一人正好闻声抬起头,斗笠下垂着的面纱一阵阵被风吹起。那样美丽而清冷的容貌,果然是麟趾山上曾见过的那名女子!

目光短暂地相对,还不等楚怀郁有所表示,对方已催动马匹,疾驰而过。反应过来的楚怀郁赶紧拉着妻子要追上去,却被小二拉住了。丢下远远超出茶水钱的一块银子,两人直接从二楼跃下,却哪里还追得着消失在街角的骑影?

万般不解的夫妻二人草草地转了一下,就带着满腹疑惑回到萧门,并对杨珖说起此事。

“确定是你们在麟趾山上所见过的那个人吗?”

“是的,绝对是,那么美的人,看过肯定不会认错的。”

红榴斩钉截铁地保证,楚怀郁也道。

“杨总持,我们的确没有认错,而且那女子在听到内子惊呼‘麟趾山仙子’的下一刻,抬头正与我们四目相对,然后策马离去,您不觉得这反而可疑么?”

沉思良久,杨珖点点头。

“我会请江舵主派人在杞州境内寻找那两人的,多谢二位了。”

“不敢,不敢!我们也是冀望于再见那女子一面,倒应该是我们对杨总持道谢才对。还请江舵主在找到她之后,务必让我二人拜访拜访。”

“好说,好说。”

杨珖微微一笑,拱手送楚氏夫­妇­出了书房,脸­色­顿时沉肃下来。

美丽而医术高明的神秘白衣女子,若在杨珖这样的萧门高层记忆中,首先想起的便是——韦月城,门主萧岳那个在二十三年前断然离开的妻子。

倘若楚氏夫­妇­看见的那白衣女子真是韦夫人的话,那她应是为了少主才出现在杞州的吧。

少主遭狙击的事,是前些日子一名从渌州来南陵贩卖药材的商贩与人攀谈时无意中脱口而出,才为他们所得知的。幸而萧门这一年来都在关注暗的动向,已查知到了暗的所在,方可在门主震怒之下即刻派出高手,奔赴这杞州。

如此说来,隐瞒了遇袭之事的少主,是不是早与夫人有联系,才没有将如此重大的事告知门主呢?

为什么……

再往下,就不是杨珖应该猜测的了,虽说门主的家务事亦属于门中事务,可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杞州的夜固然安宁得比较晚,可是到了这样月上中天的时刻,也一定是万物俱已偃息。而深夜里还不能成眠的人,往往不外乎偷­鸡­摸狗之辈,或者就是心碎神伤的多情子。

萧漩自知自己绝不属于后者,可是前者么,对他这样心怀叵测的人来说,偷­鸡­摸狗还真是褒奖他了。

那么,屋顶上的那位又属于哪种呢?

服饰是芫族的,月光下虽看不清神情,却可以感觉到他强烈的视线,能这样盯着沉寂的萧门长达半个多时辰,而且似乎还会继续下去。看来,不是常人哩!

­唇­边勾起一抹笑,萧漩纵身飞上屋顶,几个起跃,落定在那芫族男子所坐的屋脊上。对于萧漩的到来,男子只动了动眼珠。

“这位兄台,可是找我萧门有事么?”

“……与你无关。”

“呵,那可说不准。兄台如此关注萧门,总是有些什么牵扯的吧。不妨说一说喽,反正我在萧门里,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算是个没那么无关紧要的人。”

萧漩说着,就在屋脊上坐下,也不看男子,只是淡然地注视着月光下静谧而不乏警戒的萧门院落。

男子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萧漩身上,他打量着萧漩,同时竖起耳朵注意周围细微的动静。

可惜,他只听到好听的虫鸣。

“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漩,萧门门主萧岳的第三子。”

“——哦?”

男子的声音危险起来,萧漩却不为所动,只笑道。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哼,既然是萧门的三公子,就应该知道我才对吧——丹朱,芫族反叛长老之子。”

“不,我不知道。”

丹朱眯起眼睛,手指似乎在捻动着什么。

“是门主的儿子,并不代表我从一开始就能无条件得到萧门的认同。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随萧门行动,大概也没人期待我能做出什么。所以,我很自由。”

“……自由到在深夜随便与人交谈么?”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没人拦着我,我就上来了,至于有没有人注意我的行动,那我就不晓得。”

萧漩依然笑着,却不再给丹朱发问的权力。

“那么你呢?身为芫族的反叛者之子,会来这里望着萧门的屋顶,是想复仇么?芫族反叛之事我倒是知道,听说萧门介入了,以族长龙朱的盟友的身份。”

“反叛是我父亲为他自己做的选择,不是我。”

“那你­干­嘛在这里坐这么久?”

丹朱不再回答,他只是盯着萧门东院的一间屋子,萧漩收回目光,笑道。

“是为了楚夫人?”

全身一震,丹朱猛地回过头来,低吼着。

“不许你用这个称呼叫红榴!”

“呵,她已不是芫族人,我可不能逾矩,以闺名称呼别人的妻子。”

“你闭嘴,红榴应是我的妻子!”

萧漩没有被无礼斥责的恼怒,他恍似无意识地瞧着左手食指,比画了一个弹指甲的动作,悠然道。

“我来猜猜看:也许原本龙朱是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也好籍此拉拢你父亲的势力,真正统合芫族。可是,红榴却爱上了楚怀郁,并为此不惜惹怒龙朱,甚至背离芫族跟着楚怀郁远去芜州,于是你的父亲便想借机推翻龙朱。可惜因为萧门的介入,不仅龙朱没有带回红榴,你父亲的叛乱亦以失败告终——怎样,是这么回事吗?”

“……你,活腻了吗!”

丹朱低哑的声音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不是因为使毒的动作被看穿,而是面前这人竟敢如此轻松地说出那让他痛彻心扉的一段过往。在那年以前,他绝未想过自己的生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他没办法不恨,对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一切的萧漩、对楚怀郁、对萧门、对龙朱、对父亲、对——红榴……

萧漩似笑非笑地瞅着面前浓郁的黑夜。

“我可从来不想死。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死人,什么都没有。”

“……”

丹朱第一次如此快地从自己的愤恨里走出来,这个萧门的三公子所散发出来的­阴­冷,让丹朱感觉到了寒意。

侧过头来,萧漩冷冷地看着丹朱。

“你是芫族的人,芫族的药与毒到底有多厉害,传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要不要小露身手呢?如果你依然是那么地恨着和爱着的话,让我看到你的能力,然后我们来小小地合作一下吧,我们各取所需。”

“……你想­干­什么?”

慑人的压迫感让丹朱不觉咬紧嘴­唇­,萧漩给出的承诺确实直达丹朱心底,但他所要求的,也绝对不会简单。

似是很满意丹朱的识相,萧漩又露出了那种冷冽的微笑。

“呵,我啊……”

丹朱靠坐在背­阴­的台阶下,炎热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只有舞动的灰尘表示时间并未停滞。

他应该回去玉龙山了,可是红榴在这里,他不想走,阳光如此明丽,他真不想回到那个­阴­暗的洞|­茓­里去。

被族长所驱逐的叛逆是不可能再回到芫族的,他无处可去,因此他才更想得到他的红榴。这世上,仅有他们是一样的,一样是芫族的逆子。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街角传来,丹朱闭上眼睛。那样好听的声音,就像芫族那片开满了野桃花的湖边最快乐的鸟,就像红榴。

“怀郁,怀郁,你看,这个就是碧萝树,哈哈,碧萝果快熟了,唔,好久没吃到了,我们在杞州多留些日子好不好?等碧萝果一熟,我们就走!”

碧萝树?在芫族居住的芙阳山山谷里,满山遍野都是碧萝树,红榴也是最爱吃碧萝果的,每年夏天——红榴!

丹朱猛地张开眼睛,说话的人刚好转过街角,清脆的笑声陡地停住。她更美丽了,带着少女神采飞扬的活力,又有着成熟的妩媚,她惊叫。

“丹朱——”

是该太高兴,还是该太愤怒?

红榴在那个男人身边,她真的是出落得更美了,而他,只有憔悴。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仍站在街角的红榴不安又欣喜地看着他。

终于,红榴走过来,一迭连声地问。

“丹朱,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来杞州都好几天了,可是一个芫族人都没看见,真好,竟然遇到你了!丹朱,丹朱?丹朱——”

声音渐渐变得悲伤,因为他没有理会她的呼声,冷冷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红榴,大概还以为他在芫族里吧;红榴,梦里还思念着芫族的山水吧;红榴,还记得他们从前的约定吧。

……丹朱,丹朱,我长大了可以当丹朱的新娘吗?

丹朱,丹朱,我最喜欢丹朱了……

空寂的街道上,无声哭泣的男子孤身走过,足音没有惊起任何街边小店里昏然欲睡的人,只在他的心底刻下了痛入骨髓的誓。

离开!现在,离开!但他终有一日要夺回红榴的,他一定要带着红榴重回芫族,重回芙阳山!

那片山水,那块他们最爱的土地,谁也不能把他们隔开!

那长街尽头的某间客栈里,摘下斗笠的女人走到窗边,窗外碧萝树的清香阵阵沁人心脾。女人淡然地倚着窗框,想起了远在北方的儿子。

这时节,即使是北方的渌州,也已经热起来了。所以从前的每个夏天,她都会去渌州一趟的,儿子其实不喜欢燥热的夏夜,她知道,便每年为他带去无数消暑的药草。

不过,今年大概是不行了。不止因为明天将和父亲、许迟他们进入玉龙山,还因为遇到了杨珖。这是她的疏忽,没想到萧门竟然也会得到暗的消息而赶来这杞州。如此一算,除掉暗之后,会很有一段时间,她将无法见到她的儿子。

没关系吧,那个叫兰尘的姑娘,会照顾好萧儿的。

至少,比她更能和萧儿谈得来。

萧漩背手看着窗外,绿荫下,其实什么也没有。

有人依约敲门,然后闪身进来,恭敬道。

“属下参见公子。”

“怎么样?”

他简单地问,神­色­淡如冰雪。

“丹朱已经返回玉龙山去了,看他那样子,受到的刺激不小。”

“呵,真可怜啊!”

萧漩浮起一抹微笑表示同情,同时吩咐。

“好了,通知大家准备,我要的那两个人,再加上这个丹朱,一定要救出来。明天绝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公子。”

那人领命,却没有退下,似乎在迟疑着。

“还有什么事?”

“禀公子,今天杨总持在城外遇见了一个女人,那好像、好像是韦月城。”

向着庭院的脸猛地一凛,萧漩尽力不让自己的身体有半丝颤动,才道。

“他们说什么了吗?”

“不,他们没有交谈,那女人当时就避开了,杨总持正让江舵主派人在城内秘密寻找。”

“——好了,你退下吧,这件事看着就好,不要管。”

“是,公子。”

门极轻微地“吱”两声,身后就又回复的最初的寂静。

萧漩依旧是那样看着空空的庭院的姿势,但他的神情却已不由自主地转变。­唇­角勾起,没有温度的笑容却有几分难抑的狂热。

隔了二十三年,父亲仍念念不忘的人就这么出现了,他的母亲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他死在玉龙山里了,而这个消息和韦月城的行踪同时抵达南陵的话,母亲,会听到吗?又假若,死的是二哥呢?

哈,哈哈哈——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一章 见习幕僚

气质的改变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变化,兰尘直到这时才惊叹。

优雅、朗然、冷静、洒脱,这些词用在身着男装,神情自若地与在座诸达官公子交谈的绿岫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没有人看出这个不时有卓绝见解的年轻人其实是名女­性­,甚至还有人从她的“沈”姓里猜测这年轻人会不会是哪支没落皇族的子弟。

有时,玩笑的猜测往往惊人地合乎现实。

假如有一天,绿岫的真正身份曝光,此刻在座的这些人若还想得起今日,会如何在史书、在杂记里书写沈绿岫这个人?

可有点让人期待呢!

左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右手上的折扇轻轻打向兰尘的胳膊,看她回神望过来,萧泽轻笑道。

“我说,别一直盯着沈公子看啊。你现在是我带来的人,一直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公子,会被人注意的。”

“——啊,对不起!”

兰尘急忙侧身向着萧泽。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被人冠上“花痴”之名喔。而且,要是害得绿岫功亏一篑,可就罪该万死了。

不过幸好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场聚会的主人武威将军杜长义和渌州长史崔皓有关北燕皇长子燕南因病退出朝政一事上的争论上。

这两人的观点先前俱已陈述过,此番再起争议不过是一时的话不投机罢了。杜长义认为燕南是真的病了,不过病因肯定跟皇太子脱不了­干­系;崔皓则认为燕南没病,这就是燕南的一出苦­肉­戏,目的么,是为了跟皇太子示好,还是为了与四皇子联盟,再或者,是为了中立?崔皓不置可否。

半天下来,谁也没说服对方。倒是末了杜长义感叹一声。

“这燕南亦是北燕数一数二的悍将,倘是跟他一战,可不知能有几分胜的把握呢?”

崔皓笑了。

“杜将军怎么说起丧气话来了?几年前攻陷西梁国都之战,杜将军表现不凡,圣上如今可仰仗着您守护北地安危哪!”

“唉,不是我煞自己威风。西梁之战,我是跟着东静王走,只管在战场上搏杀便可。如今我独守北地,倘若是那个北燕的皇太子带兵,还不在话下,但燕南的话,我可真是没那么大把握。”

“杜将军,你过谦了。”

“绝非谦词,要是对别人,我杜某岂会如此长他人志气?”

“饶了我们吧,杜将军,您再这么讲,我们今晚睡觉可都不安生了!”

崔皓带着众人大笑出来,在大家的笑声中,只听崔皓问道。

“说起来,要是东静王跟那个燕南作战,应该就有十足的把握了吧?”

“那是当然的,有东静王在,北燕何足为惧?”

杜长义极自然地接过话来,众人在稍愣之后,便纷纷附和。

萧泽带着轻浅的笑意看着这一切,目光扫过绿岫,却见她正好也淡淡笑着看过来。微微点头示意,两人的目光很快错开。

可是,有人注意到了这瞬间的事。

沈珈今日的身份,是这集会上一名小小的女侍,杜长义的客人们一进门,她就认出了兰尘和绿岫。原来,沈兰尘是萧泽身边的丫鬟。

三十六舵分布于昭国内外三十六州,门下帮众无数,内中更有众多江湖高手,昭国有什么事能瞒得过萧门,有眼界的人都不会作评价。而对沈珈来说,她要关注的重点,是萧门于北方马市上的力量。

萧泽、沈盈川、严陌瑛,由沈兰尘所串起的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傍晚的宴饮开始前,萧泽借故先走了。

接到沈珈暗示,杜长义走近绿岫。

拱手给这位昭国有名的勇将施了一礼,绿岫朗声道。

“在下沈盈川,见过将军。”

“喔,原来是沈公子,幸会幸会。”

“不敢当,今日得赴将军此会,大开眼界,盈川甚感荣幸。”

“哪里的话,沈公子出语不凡,倒叫杜某受教了呢!一年未回渌州,想不到就出了沈公子这等少年才俊,杜某果然是老了。”

杜长义生­性­豪爽,几句话便能与人热络起来。

“盈川是哪里人氏?可是游学渌州的么?”

微微一笑,这个问题,绿岫已是答过不知多少遍了。

“在下少小颠沛,后来随师父在山中住过几年,如今是在游历中。”

“哦。”

杜长义点点头,叹道。

“自古英雄多磨难,盈川如今见识卓绝,也算是得慰从前了。那看来,你师父可是教徒有方哩,不知是何方高人啊?”

“说来惭愧,师父从医,可惜在下生­性­愚钝,师父所学,竟一样未习得。”

“那你倒是学会了些什么呢?武术?”

“让将军见笑了,在下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只是把师父捎上山的些史书、杂传读了读,说来惭愧,原本还有点得意的,今日到了将军这里,方知自己果如师父所言,竟是井底之蛙而已。”

听到绿岫赞他这次的集会,杜长义自然高兴。不过这并不会让他不懂装懂,有疑必问,是东静王沈燏颇称许这位武威将军的地方。

“——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以为头顶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便是整个天空。”

“唔……哈哈哈哈,妙,这个词儿可用得妙!”杜长义抚掌大笑,末了才看着绿岫道,“不过巴掌大的天也是天哪,当初看了那么久总不会一无所获,如今只要尽力跳出来,就好了。”

绿岫深深地作了一揖。

“盈川——多谢杜将军勉励。”

看着应对得宜的绿岫,杜长义甚是满意。

这年轻人颇沉稳,善于倾听,又不会轻易为人左右,举止细致,假以时日来培养,想必能成大器吧。

吩咐下人在宴席上为沈盈川安排一个好位置后,杜长义缓步同崔皓走出大厅。他虽不知沈珈要让他来观察沈盈川些什么,但既然王爷是嘱自己帮忙延揽人才,何不就把这个沈盈川也带入军中呢?说不定将来能成为王爷得力的臂膀、卫护昭国的砥柱哪!

一出永清路,萧泽便和兰尘下了马车,两人慢慢沿着黄昏的街道朝萧门走去。

夏日的热气随着柳叶间阵阵吹来的风在古老的渌州城里回荡着,檐角飞扬的小楼,一只风铃,一把小扇,青石板路直铺向长街尽头,天空正高远无际,晚霞一片片绚丽,白云一缕缕舒卷,轻薄的衣带飘舞如丝羽。

这是异时空的第二个夏,没有蒸人的热气,没有满世界大大小小迫不及待亮起的灯,挑着担的货郎,推着车的商贩,还有三三两两正归家的人,还有,悠然晃在街头的萧泽和她。

昭国的仲夏夜,再过一会儿,就将由萤火虫拉开帏幕。

“公子,你以前的话,夏天的晚上都怎么度过呢?”

想起方才集会上那些人讨论的今晚什么游湖、赏月、做诗、比箭之类的那些个安排,兰尘不禁好奇起萧泽的夏夜安排。

“唔,就跟现在一样啊。”

“……现在?”

兰尘微微提高声音,萧泽所谓的现在,就是——

“每天卧在竹荫下,看看书、练练内功、写写字、处理些文函,以及不停地喝韦夫人特制的那个凉茶?”

“对呀,就是这样。不过以前是没有凉茶喝的,而且在南陵的话,夏天倒也没有渌州这么­干­热。”

萧泽很细地解释,平常兰尘都不会说到这类话题的。

“­干­嘛这幅表情?被毒虫咬到了吗?”

“我才没那么倒霉!”

兰尘伸伸胳膊,将手悠闲地背到身后。随着他们的走近,一团飞舞在半空中的虫子“嗡”地飞远,韦夫人给的驱虫药果然神奇!

“只是有点好奇啦。总感觉夏夜是梦幻多情的啊,比如说湖上听琴、月下比剑、花前品酒什么的,许多故事不都发生在夏夜么?仲夏夜之梦啊!”

“嗯,好像是这样吧。不过,我比较不喜欢热,所以夏天通常都是躲在凉爽地方,能不动则不动。”

“可是,你不是武林高手吗?怎么还会怕热?”

“武功又不是万能的,哪能那么自在?”

“唔,说的也是,真那么好的话,就无所谓神仙了。”

点点头,兰尘表示赞同。

“一动就会变得汗黏黏的,我也不喜欢。只是,就算除开武功的因素,我倒还没想到公子你会怕热。”

“……我也是很正常的人啊!”

“不是那个意思啦。可能是因为公子平日洒然不羁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你不会在意冷热的缘故吧,所以我总觉得夏夜,公子应该挺忙的。毕竟屋子里热死了,人都出来晃了嘛,人一多,不就容易闹事儿呗?”

侧一侧头,萧泽笑道。

“以前确实是会有人找上门来,也难免有不能推却的状况。今年是花舵主叫人给拦住了,这才真正过上了清凉的夏天。”

正说着,旁边茶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是燕南。

都认出了对方,兰尘礼貌地冲燕南点头微笑便想走过了。虽然自曹峻那次集会后与燕南又遇见过几次,且有所攀谈,但现在在她身边的是萧泽。以萧泽的身份,还是不要随便与人介绍的好。燕南却站定了,拱手爽朗地笑道。

“兰姑娘,真巧啊!”

“是啊,真巧呢,晏老板。”

客气地寒暄这么一句,兰尘就打算笑着擦肩而过的。因为看见他们才特地从茶楼出来的燕南当然不会任由两人离去。

萧泽,这是他现在能认得的人之一,亦是今日武威将军杜长义的座上宾。不过让燕南个人更感兴趣的是,他竟是兰尘的主子。

身形平稳,步下劲而无风,果然是个自小接受优良训练的年轻人,至于淡然神­色­间内蕴的桀骜与不羁,则让他更有鹰的气势。虽是栖于枝头,却可以想见展翅那瞬间会有的魄力。

“敢问这位,可是萧少主?”

停下脚步,萧泽嘴角带着淡淡的笑看向燕南。兰尘刚才打招呼的称呼他听到了,这人就是那个北燕的“晏老板”,一个似乎颇有见地,也颇有影响力的人。

“在下萧泽,请问阁下是——”

“久仰大名!敝姓晏,北燕的茶商。来渌州已有几个月,我一直很想拜访萧少主,可惜不得其门。”

萧泽看向这个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的健硕男子,笑容微微加深。他的朋友里也有这样豪俊的北燕人,却不是会如此流连于渌州忘返的,他们的骨子里,到底爱极了北方狂烈的风。

“哦,是晏老板,幸会了。不过,萧门不做茶叶生意,若是晏老板想切磋武艺的话,萧泽愿意奉陪。”

“不不不,晏某的武艺虽说在商道上自保多少还有点余,但哪敢在萧少主门前卖弄!”

“晏老板过谦了。”

萧泽眉眼间笑容依旧,刚才燕南拱手时,手指上厚厚的茧已入了他的视线。那是长年用弓,且是相当程度的劲弓的人,才会磨出的。

“萧少主,是这样的,晏某有个想法。前些日子,晏某经生意上的朋友介绍,见识了昭国著名的晚山茶,据我所知,这种茶在北燕更是价格不菲。可是要从江南晚山走陆路运到燕京,十分不易。我想,倘若以船运,从雍江出海,沿海岸线过临海的天龙海峡后,进入海湾,便可直抵常州,再沿黑龙河上溯,不消多时,晚山茶就可以到燕京了。您看,这是一条非常便捷的商路哪!”

“是的,晏老板说得没错。可是,天龙海峡不是风平浪静的雍江,我昭国的东静王目前还驻扎于临海,与东月国交战正酣呢。”

这是一个世人都知道的消息,这晏姓男子却提起这样一个大胆的计划,让萧泽的视线在嘴角的笑容中更深沉了些。听兰尘提起过此人几次,他只是注意着,如今看来,倒是要叫人好好查查来历了。

“我知道。”

燕南颇惋惜地点头,又道。

“不过我听说萧门多武林高手,倘若他们能押船,并确保船速的话,平安通过天龙海峡也不是不可能的。”

“呵,晏老板不愧为闯荡东西公路的人!如此胆识,萧泽深为佩服。但这样的航行假如真如晏老板所言成功了的话,往后必会有不少人冒险闯天龙海峡。且不论他们能否次次成功,这样的船队对东静王而言,势必是一大­干­扰,假如因此而扰乱了战事……呵,追究起来,我萧门可承不起东静王和皇帝的愤怒。”

“啊——晏某失虑了,果然还是萧少主思绪缜密!”

燕南长叹一声,萧泽依旧笑得脱略不羁,让燕南猜不着他这番话在萧泽耳中起了什么回音。总之,这一次想借由兰尘在而透过萧泽直接接近萧门的努力看来是失败了。拱拱手,燕南对两人笑道。

“冒昧相扰,还请多多见谅,晏某先告辞了。”

“好走。”

萧泽拱手回礼。

看燕南转身走入小街,他们两人便继续缓步朝萧门而去。

兰尘并没有对燕南的出现感到奇怪,她只是觉得——“好有突破­性­的想法,假如公子或者有其他人答应与他合作的话,这个晏老板也许会成为巨贾呢!”

“怎么,你同意他的想法?”

“好像不能说是否同意,我很赞赏他的大胆。不过以昭国人的立场来考虑的话,战争胜负的影响及权力者的态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说,你是局外人。”

“嗯,对,就是这样。”

兰尘点头,同意萧泽的说法。垂眼瞟一下兰尘,萧泽轻轻笑道。

“你来昭国也有两年了吧,还是那么怀念你的故乡吗?”

“当然会怀念了。我这个人所以会存在,所以是我,不就是因为故乡么?倘若忘记了,我何以立足?”

晚风一阵阵吹起了萧泽的头发,他与她并行,看着前方,笑意温然。

假如这时花棘、萧岚,或者是他的父亲萧岳看见了,定会觉得惊奇。因为萧泽这个人从前露出笑容的时候,也总会让人觉得他是站在崖边的高松,有着旁人伸手也够不到的距离。

“不是忘记,而是你完全没想过,也可以成为昭国人吗?”

微微一愣,兰尘笑着摇头道。

“不,我不想,没必要成为昭国人,哪国人都不需要。”

“——你会回去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实上,已经过了两年,我也许不适合回去了。那是个日新月异的地方,我回去了,也跟不上。”

知道萧泽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但兰尘无意解释。她不想多说,正好萧泽也不会追问。

萧泽的确如平常般没有追问,他笑一笑,把话题转了回来。

“想借天龙海峡生财的人不在少数,但谁都知道与东月国的战事远未消弭。真正提出这条航线计划的,晏老板还是第一个,他不像是缺乏深思远虑的人。”

“重大利益的诱惑之下,总不乏勇夫。何况他还是挺谨慎的嘛,直接找上萧门,你们在水运上的势力,不是无人可比的吗?”

“多谢赞赏!可惜萧门到底是江湖门派,怎么能跟军队过不去?”

“哦,是吗?”

兰尘抬眼瞅瞅萧泽。

“可是我看刚才那位杜长义将军,挺看重公子你的哟!还一再感谢萧门雁城分舵舵主洪琨对驻军的大力支持呢!”

“北燕到底是敌,想过太平日子的话,当然得助杜将军一臂之力了。”

“可是这种太平根本不平稳啊,昭国境内稍有变动,若是给北燕好战派逮到机会,他们就能长驱直下的。”

“对,就是这样,但昭国大概更无力北上,统一昭燕吧。”

类似的话题,兰尘跟萧泽曾经谈到过。

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拉锯战,历来多见不鲜。不同时代自有不同结果,然而以平民百姓的愿望计,终是希望能太太平平地看着日出日落吧。

残阳如血,这其实是个过于残酷的形容词。

在杜长义回渌州后第十日的傍晚,随风小筑里,兰尘和平时也一身男装的绿岫坐在嫣然池边的柳树下,远处玉凉亭那儿,萧泽正与涟叔过招。

这两人,若说从前见面必交手是因为少年时代萧泽顽皮给自己惹的祸,那么现在,好像就是涟叔许久没与人对敌,抓到机会就想找高手磨磨刀的缘故。

而萧泽,也乐意奉陪。

身为门外汉,兰尘当然看不出两人招式间的凌厉。刘若风站在一边,双手紧紧抱胸。

这两个人过招,只可用一个“快”字形容。电光火石之间,已是数十个回合,而不等别人有审视的机会,刀剑相击的清脆声音又在瞬间响起。

涟叔曾为杀手,他的武术,就以最简单最有效的攻击取人­性­命为目的。而萧泽在面对这样的敌手时也决不含糊,他的武功,不是只在演武场上一招一式地学出来的,与人真刀真剑地对阵,是他从小最丰富的经历。

至于所谓防身,没什么可说的,最好的防守是打倒对方,令对方再没有能力可以攻击自己。

撑着下巴闲闲地看着,兰尘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跟萧泽去飞云山庄参加的那场婚礼。不,与其说婚礼,不如说是变相的武林大会也许更合适。那时,有所图谋的萧泽只上场跟一个武林大前辈比了一场,最后还给人两掌拍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萧泽从那之后,练武倒是比从前勤了。

呵,果然还是感觉到压力了么?

萧泽这人啊,其实某些时候的自尊心还是满强的嘛。

“兰姐姐。”

绿岫突然轻声唤着,兰尘应了一声。

“嗯,怎么啦?”

“杜将军邀我去他的帐下从军。”

“哦,啊——从军?”

兰尘回过神来,她坐直身体看向绿岫。

“是的,杜将军说,他可以安排我在他的军中任幕僚,并同意让涟叔和刘若风跟着我一起——姐姐,我想去。”

绿岫此刻的神情就和她在杜长义的集会上一样沉稳、冷静,大概在告诉兰尘这件事之前,她已经慎重思考过了。可以说,她现在只是把自己做好的决定说给兰尘听而已。

进入军队不是兰尘所期望的,当然,兰尘可以阻止,绿岫也应该会听的。但这就意味着兰尘剥夺了绿岫决定的权力与能力,其可能的后果是极糟糕的。

“能告诉我你的理由吗?”

“军队是关键,如果我能掌握军队,最终才可以实现我的复仇计划。”

“可是你也知道,战争会让人疯狂的。”

“我不是好战的屠夫。”

“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屠夫,经历过战场上那种疯狂杀戮的人会有三种反应:一种是从此极度厌恶杀戮,­精­神上留下创伤;一种是从此变得嗜血,把杀人视为寻常事;还有一种……”

兰尘说得非常缓慢,绿岫打断兰尘的话。

“我会是第三种,即使已经被血弄脏了手,可是绝不会允许自己肆意夺取人的­性­命。姐姐,我绝对会是这一种——冯家庄的那片墓地,我永远都记得!”

这句话说出来,兰尘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劝什么了。她素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即使事关生死,她最多最多,就只能做到把一切都剖析得清清楚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各人站在各自的窗口,这种事总是说不清的。

高手过招,往往难于分出胜负。

这并不是说就没有差别了,差别在真正生死搏击的时候便会明白地现出来,目前涟叔和萧泽都不过是在训练自己,所以打到天黑时,兰尘便会提醒萧泽,他们该回萧门去了。

很给兰尘面子的,双方立时分开。

告别绿岫、涟叔和寂筠他们,萧泽带兰尘从侧门离去。

随风小筑借给绿岫很有几个月了,这期间,兰尘跟萧泽都没有在随风小筑里留宿过。而除了萧远山兄弟不在外,萧翼、萧寂筠等人都还各司其职,与绿岫、涟叔和后来加入的刘若风相处得倒也平淡。大家各做各的,互不­干­扰。从这一层上说,随风小筑还依然是个秘密。

“兰尘?怎么啦,你心事重重的?”

“杜长义请绿岫去做幕僚。”

“……军中之事,绿岫恐怕还难以胜任吧。”

“是见习的,杜长义想栽培绿岫。”

“……你不乐意吗?”

“说不上来。”

“那么就是同意了?”

“……我好像没法不同意。”

兰尘深吸一口气,她到底不能说服绿岫,那个女孩已经不是去年冯家庄上真纯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她点燃了绿岫复仇的火焰,已扑灭不了。

“公子,你见过战场吗?真正的战场。”

“见过,”萧泽淡淡回答,“祖父定下的规矩,掌着萧门北方各分舵的人,必须是要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

“感觉如何?跟江湖上的比武、械斗大不相同吧,战场上,除了杀人和被杀,什么都没有。别说些万夫莫敌的傻话,那是修罗场!”

“剑,总是要放到火里去粹炼的。我一向认为,想俯视这世界的人,必须有俯视战场和纵身战场的经历,见识过地狱,才能应对地狱。”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战场上没有可以绝对平安的人。”

“可是总有平安的人,对吗?绿岫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你知道的,她会变得更惊人,我也很期待。”

勾起­唇­角,萧泽安抚地朝兰尘一笑。

“放心吧!”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二章 突如其来的和平

细数沈燏在临海的战役,几乎是弘光帝每天都要做的事。

只要从繁冗的国事中一闲下来,他就会靠在龙椅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那里有一幅昭国的地图,地处东北的临海在地图上并不显眼,但自从沈燏被他封到临海做东静王之后,弘光帝的视线总会在第一时间落在这个小小的犄角上。

侍从们仿佛雕像般沉默地立在旁边,正值晌午,什么虫鸣鸟叫声都没有,偌大的御书房里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心跳。

终于感觉到眼睛的疲倦了,弘光帝抬手抚着眉骨,闭上双目。

过临海往北,陆地如同被巨大的马蹄踩过一脚般陷落海中,呈弧形的新月半岛从燕的东北方向垂下来,与临海只隔着一道天龙海峡,半岛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岛群,而东月国则占据了整个新月半岛和多数周边岛屿,实力在这些岛国中最为强大。但面对着广阔的大陆,渐成气候的东月国开始不甘心蜗居在狭小的岛上,它希望登上大陆。

北燕军力强大,东月国的西扩之路根本无法展开,它便开始向南,把昭国作为了吞食的目标。而昭国,只有一支孱弱的水师。

所以弘光元年,初登帝位的他把沈燏封到了临海。

军神一样的沈燏,在西梁战场上取得巨大功勋的沈燏,面对从未接触过的海战,也可以那么出­色­吗?

他在赌。

赌沈燏的能力,赌临海,赌­性­命与帝座。

第一次交锋,沈燏输了,虽然没有输得太过于凄惨。

他松了一口气,于是他知道了最好的解决方法。老天果然还是公平的,没有让他的弟弟同时具备陆战与海战的天才指挥能力。所以,如果沈燏和东月国的战争能一直在天龙海峡这儿持续下去的话,他们兄弟就可以过得很好。

弘光二年,临海传来了捷报。

东静王大败东月国水师,占据了一半的天龙海峡。

这个让朝廷众臣欣喜的消息,让他从明媚的春天一下子退回到了隆冬的凛冽寒风里。

沈燏,沈燏,沈燏——他到底有多厉害?

皇帝是他,是他,可是他最勇武的军队,却是沈燏的旧部。他知道,那些士兵和军官们崇拜着立下不败旌旗的沈燏。

至于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水师,怕是更如此。

哈,这样的情形,跟当年父皇与南安王何其相似!

……恐惧像是会遗传似的,因此,他也派出了密卫……

弘光二年春末,东静王遭刺客袭击,卧床数月。

弘光三年,东静王小胜东月国三次,小败两次,惨败一次。

弘光四年,东静王大胜一次,小胜两次,小败四次。

基本上胜败持平,昭国所占据的海域再没有变化,但水师的力量却在增强。不仅在人数,更在战斗力。这是密卫得出的结果。

沈燏意识到了么?

这个认知却不能让弘光帝放心,相反,似乎是让他更焦躁了。

不能再把沈燏放在临海,可是东月国又不得不防。密卫们告诉他,虽国力不及昭,但东月国的水师和野心却是很强的,东月国的步兵亦不可忽视,而目前,东静王的水师的确还无法凌驾其上。

比较起北燕广袤的冻土,西梁无垠的沙漠,和东月茫茫海洋中狭长的国土,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的昭真是块太大的诱惑。自小,弘光帝就明白这点,父皇、太傅、群臣,所有人都反复叮嘱这帝座上担着万里江山的沉重。

他的敌人从来都不止是在昭国内的,所以,他不能容自己失败,在没有了武勋彪炳的弟弟后。

眼睛睁开又再闭上,这个问题困扰他已经很久了,可是他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大的昭国,竟没有人可以代替沈燏!

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弘光帝坐直身体,内侍经过通传后趋步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加急驿报。

“哪里传来的?”

“回圣上,是东月国。”

“——什么?”

弘光帝猛地抬起头,强烈的视线盯得那内侍不由得结巴起来。

“回、回圣上,是东月、东月国来的,要议、议和。”

一把展开驿报,弘光帝匆匆扫视一遍后,脸部奇怪地扭曲起来,他又仔仔细细地读着驿报。

确实是求和,东月国皇帝苦于连年争战,国力渐空,决意献上公主求和。

侍从们仍然像雕塑般立在这间宽广的御书房里,恍如不存在,没有人为这个消息抬头,没有人敢侧目偷觑一下那张华丽的帝座。他们分阶次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目光直视前方或地面,什么也不看。

所以,只有弘光帝自己知道,他的脸正不受控制地变形。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狂喜、怀疑与决绝的复杂表情。而后,他抬起头来,站在高高的丹陛上,目光越过宽敞的空间,看见宫外灼眼的夏阳和波涛般的绿。

他突然想到,水师依然强大的东月国为什么要求和呢?

——因为知道,未来必然会输给沈燏么?

还是沈燏!

“宣旨,朕同意东月国议和的请求。”

“传,丞相孟僖、兵部尚书任宏、威远将军冯常翼、吏部尚书顾况、礼部尚书严赓即刻上殿。”

东月国议和之事在朝廷里迅速掀起轩然大波,不是因为战祸得解,也并非因为尝到了胜利的喜悦。在有所明了的臣子心中,东月国与其是个威胁,倒不如说它是个微妙的平衡点——在皇帝和东静王之间。

昭国人向来关注的敌手是北方的燕和梁,漫长的边境线,强悍的骑马民族,越过北部山峦后即无遮拦的平原地势,这就是昭国的外患。至于东月国的水师,昭国人总不由自主地觉得即使他们的水师强大,但昭国可不是海上的小岛,就算越过临海,一踏上广阔的陆地,何惧之有?

这就是不了解所带来的误区,偏远的东月国不在昭国人关注的视线内,于是东月国的一切都被掩盖起来了,包括它可能会有的实力。基于此,昭国人会嘲笑那些到过东月国,并告知这个国家已非昔时可比的人们。

当然,假如临海真的被东月国占领,昭国人肯定是不能忍受的,但那就是另一个理由了。

那么如今臣子们关心的是,要是来自海上的威胁解除了,皇帝该如何“安置”他功勋卓著的胞弟——东静王呢?

弘光帝没有任何表示。

在命兵部尚书任宏、威远将军冯常翼确保东北道驻军,也就是负责与北燕作战的军区严加戒备后,他要吏部尚书顾况与礼部尚书严赓选出善于辞令的官员,准备赴临海等待迎东月国使团赴京,而鸿胪寺卿则协助丞相孟僖筹备朝中与使团接洽的一应事宜,同时着宣武都尉孔霖率御林军细加堪察京中治安。

在两年内接连经过兵部郎中张享、户部侍郎刘鑫、吏部侍郎石晋等获罪抄家流放及苏家菘陵盐矿之事的牵连后,不说这整个昭国吧,至少京城里已是一片风声鹤唳。如今看皇帝为东月国求和而如此兴致高昂,整个京城仿佛从夏日的焦热里走出来了一般,躲在树荫下的平民百姓们眼花地瞧着从前绝不可能在烈阳下驰过长街的王公贵族们的华美车驾,一边比着谁家的车马更威风,谁家的仆人穿得更好,一边好奇地猜测遥远岛国上的来使。

与来自西域各国的人们比起来,东月国的人就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了。一样的黑­色­头发,一样的黑­色­眼睛,面容较平,乍见之下,除了服饰之外,与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

使臣是个各方面都中等的中年男子,在随行昭国官员的陪同下,他微笑着穿过高峻的城楼,马车缓缓前行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行道树,飞檐­精­致的小楼,如林的布幡,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派繁华令别的使团成员皆掩不住眸中的惊叹,唯有这名使臣仍是微笑着。

漫漫长街尽头,华美的仪仗直往皇城里排开。

经过一道道耸立的门,穿过一层层威武的士兵,使团终于到达终点——永和殿。

虽然这时已快要接近夏末了,但白天太阳的威力丝毫不减。顶着这样的大太阳爬殿前高到仿佛没边的台阶,对使团的成员们来说,就不再是件让人想愉快地惊叹的事了。

抹着汗,他们忍住想诅咒的愿望。不过,也许旁边那些仍穿着盔甲笔直站在太阳下已很久的士兵们大概早在心底骂开了。

台阶终于到了尽头,重檐庑殿式的高大屋顶近看更显金壁辉煌,无数根红漆大柱一字排开,厚重的铜门内,百官分列两边,尽头高高的帝座上,一人身着黄|­色­衣袍,冠上的玉串垂下来,让匆匆抬头一瞥的使臣看不清他的脸。

叩见完毕,献上国书,弘光帝甚是满意。

议和的条件是早已谈好的,东月国没有提及会否退出天龙海峡,国书里仅说愿以公主和亲并献上大批金银珠宝,冀望两国结成友好,互通有无,开天龙海峡为两国间商道,并愿协助昭国训练水师,以驱逐海盗,保商道及海岸平安。

数百人的永和殿上一片沉寂,没有人有异议。

因为从一开始,弘光帝就不关心东月国在天龙海峡的实际行动。只是,他那日紧急召见兵部尚书任宏等重臣的时候,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假若东月国日后再起战火,谁可为朕直捣月都?”

片刻的沉默后,年老却魄力不减的武威将军冯常翼躬身道。

“陛下无需忧虑,请再稍加等待,我临海水师必能成为海上雄师。要是东月国胆敢来犯,臣等定为陛下直取月都。”

好半晌,弘光帝点点头。但是他也不再关心军备问题了,他似乎毫不考虑东月国有假议和的可能,也不在意这有没有可能是东月与北燕间的­阴­谋。

任宏和冯常翼在力谏却被无视后,他们只得再三命边境各驻军将领不许懈怠。至于临海,因为东静王在那里,实质上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兵部管不到那里去。

觐见顺利结束,使团被好好安置进了国宾馆。和议的昭书及封东月国所献之安宁公主为顺妃的敕书由礼部负责连夜起草,而回赠东月国的礼品则由丞相孟僖亲自挑选。

朱雀台是昭国官署的所在,夜间值班的官员们通常都会在朱雀台左侧的宸云阁里休息,平时入夜后便是寥寥数人而已,今晚却颇为热闹。

值班的、加班的,商谈夹着笑声里里外外装满了宸云阁。难得皇帝如此高兴,纵使今晚不能在家中安享玉簟的清凉,也好过惹来龙颜大怒。

任宏坐在榻上,手中一杯茶已掂了很久,武威将军冯常翼早已回府去了,他原打算走,却还是留了下来。里间,严赓正与礼部侍郎以及他那文名蜚声昭国内外的长子严陌华等人斟酌着字句。

放下茶杯,任宏起身走到院子里,果然老了,坐久一点都会筋骨疲累,不出来动一动只怕就要朽在榻上了。

顺着宸云阁的复廊,他往朱雀台的后园漫步而去。月光在金­色­的宫殿上镏下一层银辉,黑影憧憧的大树遮去屋子里透出的灯光,让夜更宁静了一些。

“——任大人?是任大人吗?”

左侧突来的声音让任宏一怔,脸上表情却无异。

他转头看去,廊柱后走出来的是齐国公顾况。任宏笑着拱拱手。

“哦,原来是顾大人,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虽没顾某什么事,但诸位大人都还在此忙碌,我怎好意思先走。”

顾况哂笑着走到任宏身边,随意道。

“任大人这两日似乎心事重重,仍是为东月国议和之事忧心么?”

任宏笑一笑,背起手,继续缓步走着,顾况与他同行。

“谈不上忧心,或许真是我多虑了。想来东月国虽未大败,却究竟是弹丸小国,长期争战带来的兵丁和钱粮上的消耗必然巨大,主动议和也不是不可能。”

顾况点头,却又轻叹一口气。

“可是任大人与威远将军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哦?顾大人也如此认为吗?”

“虽然与东月国只隔着一条天龙海峡,但我们都不了解它,只是一个这么多年来都执拗地想要越过海峡来的国家,会突然放弃,并且还要那么好心地帮我国训练水师,怎么想都有点奇怪——东月国对我们了解多少?他们是否有什么企图?相信任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只是想而已,不能让圣上也如是想,又有什么用?”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末了,顾况道。

“假如,假如东月国果真包藏祸心,任大人以为会是什么企图呢?”

“……借议和来让我们放松在临海的警戒?这是一种可能,但未免太显眼,谁也不会当真,要做也该做得漂亮点才是。”

顾况闻言苦笑一下。

“确实,虽然我们总称那岛国之民为东夷,却还不至笨到如此地步。可是东月国的企图,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想占我国土,夺我财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非得先跨过临海这门坎。”

“呵,这门坎可不是那么好垮的,尤其我昭国的水师如今也已建成!”

“所以,软硬兼施,­阴­谋与阳谋并用,就是东月国的选择吧。”

任宏转头看一眼顾况,月光不是很明亮,任宏只能看到顾况并不清晰的笑。俱是宦海浮沉几十载的高官,他们的表情早已不真实。不过家国天下,人的yu望就那么多,饮食男女、权势财富、绵延子孙,就是大小有别罢了,所以要揣测那肚皮下的心思,也并非难事。

回过头来,任宏的视线投向树影婆娑的庭园,笑道。

“可惜东月国的第一美女不是并蒂莲两枝,否则这和亲之计就更绝妙了。”

“呵,两边的枕头风一起吹么?也是,再多的信任都经不起。不过,也许他们十分明白只要一枝就够了吧,何必折损王孙?”

“什么东西都是多了就不珍贵了嘛。嗯,总之,照圣上的意思来看,那位尊贵的王孙不久就会迎入宫庭了。顾大人,你说这来的是可怜的棋子呢,还是共享野心的同谋?”

“这就说不准了,我们的探子潜入北燕、潜入西梁的不计其数,可是东月的话,那个半岛上的小国,我们以往确实用心太少。”

笑着叹口气,任宏喟然道。

“这不是办法,我们总得有个底才好。月都吧,至少月都那儿,得有个人去看看。顾大人,你说呢?”

“我也是这么想着,可是,派谁去呢?不善于应对,没有高强的武功,去了可不止是搭上一条­性­命而已。再者,至少也得给这人一条便捷的路才好。再者,想来已经有人在那里了,可不能撞上。”

两人在廊中站定,昭国的兵部尚书与吏部尚书终于相视而笑。

“苏家在东月国也有笔丝绸的生意,听说隔些日子便会有商船去月都。我可以找人商量商量,在月都也好有个照应。”

“那却好。”

顾显安然地点点头。

“顽皮小儿也该收收心了。”

略愣了一愣,任宏缓缓道。

“——顾大人舍得?”

“不舍得,就得放任在烟花之地胡闹,小子有才,这样更舍不得!”

不同于京城里对这桩跨国婚姻的热络,临海依然一派平静。

作为昭国的郡县,这里当然设有郡县应具备的一切行政人员,县令、县丞、主簿等等,麻雀虽小,五脏却该齐全。不过,这里同时也是战场、是荒凉的边境、是东静王沈燏的受封之地,所以小小的县令在处理县中事务的时候,往往都会小心又谨慎,惟恐冒犯了尊贵的东静王。

其实分封只是个说法,事实上到了沈氏皇朝这里,受封的王族都已不再真正享有封地,他们的王府建在京城,人也常年在京中。只有像沈燏这样肩负着边关安宁的王爷,才会赴自己的封地领兵。这样名实具备的亲王,沈氏皇朝立国近百年,连沈燏在内,都只有三位而已。

不过,这样的受封到底算荣耀,还是贬斥,那就完全因人而异了。

如往常般,沈燏巡视过水师的训练情况后,便骑上马沿海岸线探察海上情况。守卫临海已是第四年,当初被沙风磨砺的脸早习惯了海风的咸。

纵马出了军营,沈燏放缓马速。今日的风颇大,澎湃的海浪撞上礁石,一时间颇有粉身碎骨的气势,然潮一退开,礁石依旧巍然。虽说天长日久之下,礁石终会被海水磨蚀,但要用那么长段岁月的话,是否合算就见仁见智了。

“王爷。”

陈良道驱马跟上沈燏,沈珏和另两个侍卫立刻将马速放慢,与他们保持距离,同时全神警惕着周围的状况。

“王爷,看来东月国的使团与圣上谈妥只是时间问题,等他们一离京,恐怕圣上就会要您撤离临海。倘若就此回京,只怕凶多吉少,王爷有何打算?”

沈燏没有回答,坚毅的脸上线条冷峻。

陈良道微微叹一口气。

“明明胜败持平,伤亡也并未过重,甚至天龙海峡还有一半都掌握在手中,东月国却主动求和。这有多奇怪,相信朝中肯定有人看出来了。”

沈燏扯动嘴角一笑,说不尽的嘲讽漫出来。

“做决定的是皇兄,不是那些大臣,你该知道这次皇兄有多坚持。”

“……如果圣上真的想借这个机会的话,王爷,我们要孤注一掷吗?”

“不行。”

侧头看向陈良道,沈燏清晰地道。

“在这场战争里孤注一掷毫无意义,就算侥幸得胜,后患无穷,这天下也会坐得无比艰难。我沈燏起兵,绝不交由老天来决定胜负。”

“可是王爷,一旦您卸职回京,圣上必得论功行赏,但要封赐给您的,又必然是会让圣上更为不安的东西。如此一来——王爷,当年南安王之事重演,并非不可能……”

看见沈燏深深地皱起眉头,陈良道没有再说下去。

海风一阵比一阵烈,乌云在海上如西南的崇山峻岭般聚集起来,看来会有大风暴的。坚持巡完那段海岸,沈燏赶在暴雨倾覆的那一刻回到他的“东北道水师都督府”。

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看大雨封门,沈燏便往书房而去。

悬殊的力量对比,以及对手是他身为皇帝的兄长,这让沈燏在这场战斗中一直处于被动地位。

沈燏苦笑,说起来,倒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逼谁呢?

总之,现在不能贸然起兵,他可以切实掌握的力量还太小,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他不能让追随他的那些人白白送死。

或者可以选择奇兵之计,昭国的江湖上,能人异士不在少数。因为多年镇守边关,颇负盛名的沈燏也识得一些江湖侠客,以他们的武功,出其不意地攻陷皇宫也并非不可能。但一来那般真正绝顶的高手难于请来效力,宫中密卫人数虽少,但绝不似那班养尊处优的御林军般好对付,成事的几率不能把握;二则,把自有一套行事规则的江湖拉入朝廷争斗中,将来极可能无法收场。尤其像江湖中势力颇大的萧门、龙火堡、飞云山庄、映水楼这样的门派,皇帝的旨意在他们这里,只怕没那么大的威慑力。

这一点,或许能由孟家娇贵的小姐却始终只能做萧门门主萧岳的二夫人,来窥见一斑。谁都知道,这孟夫人,可是当今圣上的表姐呢。

可是既然皇兄的疑虑无法打消,那他也不想一辈子被圈养在王府内,更不想糊里糊涂的死。不管怎么说,获取军队和朝中重臣的支持逼宫是最好的办法,这个,就暂且作为最后一步的打算吧。

东月国有什么打算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再怎么想得到昭国,都得首先越过这个天龙海峡一步步来。其实人们传得太玄了,没有他沈燏在这里,昭国自然找得出别的将领,否则临海早在他来之前就陷落了。

现在,他最好还是静观其变。

窗外突然传来喧嚷,沈燏起身看去。风暴好像小了些,喧嚷声来自于海边,一艘船被大浪抛向了海滩,士兵和渔民们正冒险救人。

沈燏打开书房的门,不顾沈珏的阻拦,朝出事地点走去。

那是一艘商船,被救上来的船员有的已陷入昏迷,据唯一回过魂来的船员称,他们来自北燕,是听说昭国与东月国停战了,想抢着商机往昭国的南陵去做丝绸生意的。

叫人带了那船员下去休息,又命人细加查探这艘商船的情况,以免被北燕或东月国的探子钻到漏洞后,沈燏缓步踱到廊下。

远处海天一片苍茫,隔着那条天龙海峡,对面的东月国已渺然不可见。

临海是荒凉的,在成为两国交兵的战场之前,这里只有渔民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撒网。

看来,倒是战争让临海为人所知了。

可真要说起来,假如没有战争的话,这片海峡应该会帆影重重,繁华堪比渌水吧。南来北往的商旅贯穿起的不再是昭国内部的经济,而是昭、燕、东月,甚至还有更北的冰海,与更南的南海中的国度。

想必那时,临海将不再荒凉。

看着寂寥的四野,沈燏不禁期待起这里成为海港时的模样。

他固然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骁将,但绝非以搏杀为乐的屠夫,倘若临海,倘若西梁和北燕能因昭国的清明之治而分享太平兴盛,那却也是件乐事。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三章 那夜安宁

离开渌州,顺渌水而下,数条商船载着价值不菲的高级丝绸沿海岸北上。虽说昭国现在跟东月国议和了,商人们可以经由天龙海峡再折向月都,不必如从前般冒着遭遇海盗的危险走七星群岛直抵东月国的东面,但那种不安定到底还在,所以这个商队仍然是全面武装着的。

这是萧门的商船,苏家是这条航线上的主要客户。

顾显靠着船舷,悠然地赏风景。

商队正在过天龙海峡,西面临海的城寨巍然耸立在关口,看不到水师的船影,只有一艘中型船只正从海峡上方驶过来,甲板上有持枪的士兵。

“那是临海水师的战船在巡视天龙海峡,怎么样,很有气势吧?”

解说的是苏家商队的管事,总是笑容满面,让人感觉巧舌如簧的一名健壮中年男子。持着苏寄宁的介绍函而来,表示自己想游历一下东月国的顾显自上船后就多得他关照。虽然,有时候免不了觉得罗嗦了点。

“哦,是吗?那东月国的战船呢?”

顾显无所谓地应着,结果引来了对方的不满。

“叶公子,您别小看了这一艘船,这可都是东静王一手训练出来的水师。东月国这几年不仅没能打到临海,还被迫退到了天龙海峡那边,全都靠这支水师。才不是京里头那些守门的士兵只会冲老百姓吆喝!”

管事突然瞟了顾显一眼,难得地终止了原本长篇的演讲——京城来的贵公子嘛,想必除了扇子,什么刀剑都没拿过吧!

说话间,战船已快速地接近了商队,人们纷纷走到甲板上。

问询过这支船队的来历并查验了关文后,沈燏挥手示意商队通过。

不愧是萧门,在天龙海峡还是战场的时候,萧门的商队就敢穿越海盗猖獗的七星群岛,这时战争一平息,他们立刻就改变了航路。

不愧是武林第一大派啊——咦?

依然是威严立于船边的姿态,眼睛却瞪大了,敏锐地发现对面商船上那个悠悠闲闲的家伙看见了他却毫无表示的时候,沈燏挥下手臂。

“停下!搭上踏板!”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商队则一时起了­骚­动。

几步踩过踏板,一身红­色­斗篷黑­色­盔甲加上腰间佩着的长剑,总重量合起来要命,利落的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的沈燏跳上商船,直接走到顾显面前。

顾显只管悠然笑着,拱手拜道。

“叶弦拜见王爷。”

“——叶弦?哦,叶弦!”

眯起眼睛,沈燏抱起胳膊,红­色­的斗篷在海风中翻卷,他沉声道。

“怎么,叶弦也想学着做商人了么?”

“呵,不,不是,我可做不来,只是想到东月国转转而已。家父嫌我整日不务正业,­干­脆赶我出京,省得他老人家看了心烦哩。”

顾显看着沈燏,依然笑得悠哉游哉。

“要去东月国啊,东月国会有能让你心仪的美女吗?”

“这个……应该会有的吧,不过王爷您知道吗?这个国家最近很火呢,京里边儿的人都说竟然还有这么好心,愿跟我们昭国捐弃前嫌,并且把第一美女自动送来的国家!我一时好奇,就说­干­脆出个远门儿转转好了,也许还能挖个宝回来给家父现现,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

熟知这种旁人听起来颇为没心没肺的笑声的沈燏点点头,瞅一眼旁边隔着段距离既惊且奇的众人,他朗然笑道。

“也好,你是该收收心了。东月国应该还挺有意思的吧,没准儿能让你碰上第二美女呢。不过你可别玩过头,忘了给‘叶大人’带的土产哪!”

说着,沈燏大笑着转身,阔步走向踏板,又是潇洒无比地回到自己的战船上。留下顾显兀自咕哝着。

“哪敢忘?反正就算什么都没有的话,也得拽一把月都的狗尾巴草回去啊!”

战船转眼离开,僵立的人们立刻围向顾显。

“叶公子,你怎么认识东静王?”

“你家是京里的大官吗?”

“不会是皇亲国戚吧,叶公子?”

“……”

乱七八糟的提问潮涌而来,甚至还有人问他是否娶妻?

顾显苦笑不得,几乎想使出轻功跳出这包围圈了,幸好那管事挤进来隔开众人,打断了大伙儿的热情。不过,看大家热切的眼神,管事也不负众望,转身问了顾显一个他本人亦非常想知道的问题。

“叶公子,您到底是什么人啊?”

无奈地叹口气,顾显走向船舱,凉凉道。

“闲人。”

被留在甲板上的人们面面相觑。

……贤人?

能跟东静王这么熟络的肯定不是寻常人物,大家早已如此界定了的,何况顾显的好相貌与好气质也的确抢眼。

但是——贤人?

不可能吧,贤人哪会这样没正经的?学堂里挂着的那些贤人不都又慈又悲得像庙里的神像吗?还是说如今的贤人都这么……这么喜欢学雷公劈人?

留下一群人顶着烈烈海风兀自享受电闪雷鸣,在终于获得的安静中,顾显快乐地关上了房门。

幸好这是萧门的商队,管他什么不得了的王公贵族,对萧门这样的江湖人来说都不相­干­,那些武林高手才是他们追捧的话题。所以,在甲板上混乱和抽冷气的都是商人们,看到威名赫赫的东静王的船只已远去,一队商船便有序地按预定航线朝东月国的京师月都而去。

才横渡过天龙海峡,迎面就有一支船队驶来。

以剑戟林立的战船开头,中间主船上彩旗飘扬,以新月和昙花为主要装饰的花纹有着异国风情的华美,那是东月国安宁公主的宝船。

两支船队交错而过,互不相识的人们紧紧注视着对方,和解的降临终究太突然,而这位安宁公主也来得实在太快,让人不由觉得这婚事好似儿戏,以至谁也无法对那位尊贵的新嫁娘送出欢呼。

隔着镂花的木窗,顾显在船舱里沉默地看着东月国的船队驶远。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查到这个国家的秘密,但即使有结果,恐怕昭国的天仍是会籍此变动的吧。东月国的和亲,不过是送上门来的引子。

未来,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如此的话,虽说于国于家于己而言,“动荡”都是个不祥且沾染了血腥的词,顾显当然不希望看到。但他却也明白,自己已经要抑制不住心底那一支要开始沸腾的血脉了。

他是渴望动荡,还是渴望动荡中自由挥洒的机会?

晴朗的天,宁静的海,白鸥悠然飞翔,这是天龙海峡常见的好天气,不过,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还是从此刻这片平静的天幕中嗅到了风暴的气息。

眯着眼,枯皱桔皮似的脸上一片平静,老船工谈笑自若地指挥着水手们做好抵御风暴的准备。没什么可惊慌的,在海上,风暴就和艳阳一样普通。

不慌,就有机会抗过去;而真没法的话,慌也没用,不是么?

在临海弃船登岸,早已等候在此的奢华的皇家车队载着异国的公主和她丰厚的嫁妆向西边的帝都驰去。

广阔的平原一望无际,天地交界的地方则有淡淡的山影起伏,不同的服饰,不同的房屋,这都是是东月国没有的景­色­。而这一切的美丽对车内那个刚刚接受了安宁公主这个封号的少女来说,都是陌生且让人不安的。但是,她没有逃避的权利,连逃入死亡的怀抱都不行。

一个中年的富态女子优雅地挑起车帘,笑道。

“公主,我们到渌州了,听说这是昭国第二大的城市。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他们安排我们在这儿休息一天。”

“知道了。”

安宁公主淡淡地对这个被称为玉夫人的女子点点头,又望着窗外。隔着好几层上等的轻纱,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玉夫人看看公主,进入车中。

“公主,请您不用害怕,一切有我在呢。您只要以顺妃的身份侍奉好昭国的皇帝就可以了,余下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倘若需要您的协助,那么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做,我也全部会安置妥当的。所以,请公主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一定要露出最美的笑容,绝不能这样冷若冰霜。”

语言和表情看似恭谦,但正如这玉夫人直视着安宁公主的那眼神一样,这番话完全可以理解为对她的告诫。

别过头,还只不过十七岁的少女以沉默作为回答。

不过,玉夫人知道公主听到了,也听懂了。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假如尊贵的安宁公主不按照她说的去做而导致事情败露的话,公主殿下就必然会是死在愤怒的昭国皇帝手上的第一个东月国的人。

这个小女孩,没那么愚笨的。

弘光帝在渌州的行宫当然比不上京城里皇宫的壮丽,但优雅与奢华却是免不了的。作为未来的皇妃,安宁公主被安排在春煦宫安歇,服侍她的是东月国陪嫁过来的女侍,行宫里的宫女完全被挡在春煦宫外。

异国陌生而柔软舒适的床无法给旅程劳累的安宁公主恬静的睡眠,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地板上泻下的一片月光。难以抑制的渺然让她刻骨地思念着故国温柔的母后,但耳边却隐隐传来玉夫人和那个被任命为她贴身女侍的将军家的女儿说话的声音。那窃窃的声音如绳索般盘绕在这广阔的宫殿里,她蓦然觉得,东月国的语言从未如此刺耳。

“玉夫人,此去凶险,要不要让陛下在昭国京城里多设下几个据点,倘若有事,我们也好护公主逃生啊。”

“不必,一个就可以了,设得过多反而容易暴露,那才更危险。”

“那,那要是发生什么事,我们能平安得救吗?呃,公主,尤其是公主啦,公主可怎么办?”

玉夫人一时没有回答,可是安宁公主知道她现在一定是笑了。

“怎么?将军引以为傲的女儿现在就开始害怕啦?”

“不,不是,我、我只是担心公主。”

“呵,别怕,一害怕就会被别人看出心中有鬼的。放心,好好地笼络宫里头的人,我们几个最后一定可以得到陛下丰厚的赏赐。”

……赏赐?

安宁公主默默地看着那片月光,赏赐什么呢?一辈子享用不尽的无上荣华富贵?对玉夫人来说,大概确实很诱人吧,以至于她甘愿来冒这个险。

那么,她呢?

她呢——

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没有入睡的不止安宁公主一人。在隔着行宫遥远的含笑坊里,今夜,薛羽声是自由的,她的客人是兰尘。

一壶清茶,一壶甜甜的冰镇梅子汤,薛羽声和兰尘各取所需,靠着独立于庭院中那栋小楼二楼的栏杆,赏星月,赏流萤的微光。

绿岫离开渌州已经有些天了,听说目前边关的雁城还算平静,而且有涟叔和刘若风守在她身边,兰尘倒也不必太担心。

斜倚着沁凉的玉枕,薛羽声的神态与声音里都有着天成的妩媚。

“我不明白。”

“——什么事不明白?”

“你怎么会让盈川去从军呢?”

“因为这是一条接近权力的捷径啊。”

“可是盈川是女孩子吧,就算她立下赫赫军功又怎么样?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既然无法恢复成本尊,拼死挣来的功绩根本无法助你们复兴家族。再说,爬得越高越危险,要是她女人的身份暴露,弄不好你们还会背上欺君之罪。”

轻轻挥一挥手中的团扇,兰尘悠然道。

“没事,不行就算了,我们并非一定要靠从军得到什么。另一方面来说,从军也是个不错的人生经历,我想也许它会让盈川变得更有魅力。”

薛羽声不解地皱起眉头。

“什么魅力?”

“女将军的飒爽英姿,不错吧!”

“……那盈川的将来怎么办?”

“将来?什么将来?”

“就是将来啊,什么样的男人配得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没料到薛羽声会问这个,兰尘稍愣了一下,印象中,薛羽声似乎更偏向于以那样妩媚至极而又冷淡至极的眼神扫过天下男子。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会否定爱情与婚姻,是个好倾向啊!

微笑着偏偏脑袋,一个温谦如古玉般的男子的脸闪过脑海,该叫白鸿希,还是吴鸿呢?兰尘很久不去想了,可是在绿岫心底呢?这个男人是已被划去,还是以一种更深的方式刻进了骨髓里,她不知道。

兰尘弯起­唇­角。

“没关系,倘若是个不能容妻子拥有智慧的男人,不要也罢。”

定定地看了兰尘半晌,薛羽声问。

“兰尘,你遇见过能让你心仪的人吗?”

“没有。”

“你已经二十岁了吧,难道就一个特别的人都没遇到?”

——错,正确来说,她已经是二十八岁高龄了。

兰尘小小地在心里哀叹一下岁月匆匆,道。

“特别的人倒是有几个,不过无关爱情,要说心仪的话,初恋算不算?”

“初恋?”

“就是最初的恋爱啦,也指懵懂年代时对异­性­产生的好感。”

“哦,算吧。”

“那我就有啦。从前有好几个男孩曾让我不禁偷偷地注意,所以就特积极地参与男孩子的游戏,学人家的字体,还忍不住幻想做新娘子呢。”

“……你,那时多大?”

“唔,应该是九岁到十五岁吧。”

薛羽声的脸即使扭曲,也不会让人想到与丑有关的词。兰尘赞叹地看着,无聊地想不晓得故国历史上那位杨贵妃有没有羽声漂亮。

这种毫无遮掩的赞美表情让薛羽声很有点泄气——算了,反正会跟她这种人聊得来的多少都是有那么些怪气的。而兰尘这个人,看似无所谓,可是该坚持的,她就绝没有退让的可能。这种个­性­之所以不明显,只能说是可以让她在意的东西,实在无多吧。

“盈川呢?她今年也有十七岁了,你注意过她的心境吗?”

视线从薛羽声身上移开,兰尘缓缓道。

“这种事,完全由盈川自己决定,我顶多在她愿意的时候给予意见。”

“你的意见就是对方必须能包容盈川的才­干­?”

“嗯,这是最为基本的。”

“这还只是基本,你­干­脆让盈川去找神仙算了。”

“不大好喔,神仙太飘飘忽忽的了,我比较欣赏有力度的男子。”

很不雅地对天上清朗的月亮翻了个白眼,薛羽声道。

“得,反正世上根本就没有你看得中的男人。”

“怎么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说这林子大了,什么鸟没得,只看盈川能不能遇上罢了。”

“又要有深度,又要有力度,你以为世上的男人都……”

薛羽声的喃喃抱怨突然打住,她转头看看兰尘,那双平素慵然的凤眼此刻亮晶晶的,满是戏谑的兴味。

“哪,也许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要求哟!”

兰尘反­射­­性­地问。

“谁?”

“——东静王沈燏。”

思索半秒,兰尘想起了这个称号所对应的人。

她素不善于识记人,尤其只是一面之缘,沈燏的相貌早记不清了,如今对着面也认不出来,不过印象还是比较深的。好像长相还十分俊朗吧,有着风沙磨砺后的深刻;战勋卓著,至少是个聪明人;见义勇为,看来心地也还不错——这是兰尘回忆之后所排列的优点。东静王沈燏,一年前的永清路上,把她从失控的马背上救下来的男子。当然,也是间接害她被萧泽从树上拎下来,如今一路拎到萧门的人。

不过,以他的身份来说,不能算是绿岫的佳婿人选。功高震主,这在皇权时代可是很危险的。

摇摇头,兰尘淡然道。

“算了吧,王公贵族,我们可高攀不起。”

“……你是不放心东静王的地位吗?”

“怎么说?”

“战功卓著,本身又已是皇族,再立下功勋的话,该要怎么封赏呢?所以说,威名赫赫的东静王实在不是个好的夫家呢。”

有点意外,这样的话在含笑坊说出来,不担心隔墙有耳吗?

薛羽声笑意慵然。

“这栋小楼是我的,哦,当然,也不能太大声了说。”

点点头,兰尘笑道。

“这个理由已经很够了,我可不想让盈川成为丈夫的陪葬品。”

给自己倒了一杯醇香的茶水,薛羽声用食指摩挲着杯上­精­细的花纹。

“假如,他可以脱困呢?”

“……那也是他的事,我们不可能认识东静王。”

兰尘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栏杆边,看向天上那轮清亮的圆月,朗声诵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样的月夜,果然最能让人想起这首——曲子呢。羽声,你会谱曲吧,能不能把这首给唱出来?词写得很美的!”

是话题终止的意思吧,薛羽声笑一笑。

“好啊,我试试。”

盈川和东静王?原本只是无意间扯到的两人,现在想想,且不提那些事儿,兰尘和沈盈川,这两个人,或许跟东静王很合得来呢!

不管是见识上,还是目的上。

说来,也许东静王已经知道兰尘了吧,因为那个严陌瑛。

但最近这段日子,恐怕沈珈他们都不会有心思注意这点的。东月国的议和,对东静王而言,实在不能算作是好消息。

“我认识东静王。”

薛羽声突然开口,带着淡淡的笑容。

那样缥缈辽远的神情,不像是想聊东静王,倒更像是想说自己。兰尘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薛羽声。

听说牡丹花的凋落恰是在开得极盛时,如此美得秀韵多姿雍容华贵绚丽娇艳的花朵却是整朵整朵就在一阵风中坠落,而谢绝枝头的枯萎,这样的花该是和怎样卓尔不群的人才能相映成画呢!

渌州最美的牡丹园,却名为——风雨台!

……薛羽声的名动天下,并不仅仅因为她惊人的美貌与才艺。这些东西给她招来的除了趋之若鹜的寻芳者,还有热衷于强取豪夺的­色­鬼。

无所谓于身价,无所谓于归宿,在被含笑坊买入的时候,薛羽声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那是她无法摆脱的,是一辈子都会压在头顶的巨石,命运不容她想不开。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恣意地挥洒这段早已被抛弃的生命好了,放纵与骄傲,她受尽委屈,却也不容委屈。

因为这样的想法,薛羽声拒绝了从京城而来的一位贵戚的点召,这对那位生来予取予得惯了的贵人大为光火,他叫家丁砸开了薛羽声房间的门,硬是把她拖了出来,并极尽羞辱,在薛羽声狠狠地扇了这人一个耳光之后,恼怒至极的贵戚命家丁殴打羽声。

青楼女人的命值什么呢?

值别人得到一时的气消罢。而名妓的区别仅仅在于她们的客人是握有更高权势的人,所以,得罪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薛羽声懂,可是她厌了,厌了这样由希望终至一点点地绝望着等劫难过去,也就无所谓了。

没人数过有多少才貌卓绝的女子是这样香消玉殒的,许是命运总算对她过去十几年辛酸给了点补偿,薛羽声所得到的眷顾是被封往临海的东静王沈燏刚好途经渌州。

含笑坊里的­骚­动甚至传到了街上,沈燏是听到人们说含笑坊的名妓死也不肯对京城来的大贵人低头而走进含笑坊的。在边关汗马征战多年,亲眼看着无数士兵出生入死的他厌极了那些倚仗权势放纵恶行的人。

被救的薛羽声当时并没有对救命恩人多加感激,沈燏也没有在意,传遍渌州内外的只是东静王沈燏斥退贵戚,救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这桩逸事。

年轻勇武英俊单身且身为当今皇帝胞弟的东静王在昭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只是从前他多在西北边境,跟女人的绯闻传不到京城里去。这次却是在渌州的花街,基于英雄美人以身相许的童话传统,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简单的出手相助终于不顾当事人意愿演变成了绮丽的故事。不过,对薛羽声来说,却也是件好事,至少没人再敢来找麻烦了。

而他们两人真正有所交集,却是在弘光二年的初夏。

弘光帝开始变动军中校官,曾经在沈燏手下的人都被分散,乃至打压,沈燏不能不为此感到忧心,他亲自潜回渌州,与早在这场风波掀起前就被迫赋闲中的某个谋士见面。也因此,才与薛羽声接触……

“他是个适宜在风中逐马的人,如果你见过他,一定会被他折服,兰尘,我想你不会后悔认识他的。不过我并非他的下属,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也许是极危险的东西吧,我不介意。呆在这含笑坊没什么不好,而帮他收集消息,看着他的野心一步步成型,这真的很有趣!我的人生早就偏离了常轨,什么相夫教子,对我来说,那已经不代表幸福了。”

薛羽声终于停下来,她看着兰尘。

一直淡然听着的女子这时露出温和的微笑,她看着月光下那娇艳多姿的绝世佳人,如树荫下一弯静静的流水般笑着,笑着这么说。

“这不是很好吗?能觉得自己的生活有趣,真是件让人快乐的事!”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四章 雷雨

这是不断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安宁公主进入了皇宫;安宁公主受封顺妃;弘光帝圣眷正浓;两国互通使节;东月国使者在殿前大宴上盛夸东静王之勇,表明顺服之心。

而在天龙海峡的对面,东月国的水师在船只数量、兵员等方面并未有任何变动。他们依然出兵,只是改变了目标,他们开始剿灭七星群岛的海盗。

没有旨意下到临海要东静王回京,皇帝似乎遗忘了他那个卓绝的弟弟还在临海统御着昭国新兴的水师。不过,东月国军官在一个月之后与弘光帝命临海水师接受东月国指导的圣旨一同到达临海,却让有心的人们知道,这里依然牵系着皇帝的神经。

沈燏平静地接下了圣旨,他把所有东月国的军官都安排在自己直属的营地里,吩咐士兵们好生照顾,也让他们参与了水师的训练。当然,沈燏其实是以极客气的方式将这批军官控制在可公开的范围内。

临海,目前是风平浪静了。

属下传来的情报很简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临海不像渌州这么繁华,人口少而且简单,北燕的探子只能以商人的身份浅浅地探查。

来渌州已经半年,除了表面上应做的以茶商身份参与生意活动及指示燕国密探外,燕南一有空就会走上渌州街头。他安静地看街头走过的人群,安静地听茶楼里的闲谈,这是在燕京没有的时光,融汇了四海风情的渌州是个会让人想怡然老于渌水秋叶中的城市,虽然,他不在此列。

他是燕南,他根本不姓晏,正如他在渌州这半年来即使游逛街市、漫步渌水岸边,所注意的却绝非文人墨客一样。哦,当然,也许兰尘是半个例外。

兰尘是萧门少主萧泽的丫鬟,这着实让燕南有点惊奇,一个会在第三次偶遇的攀谈中问他有关骑兵战术的姑娘家,会是萧泽身边的普通丫鬟吗?

燕南理所当然地怀疑,更何况,与兰尘有交的那个重瑛书铺的严公子及跟随武威将军杜长义往雁城去的沈盈川,其实至今都还是两个谜一般的人物。

是因为兰尘吗?还是,因为萧泽?

在人口众多且复杂的渌州,燕南同样有太多查不清的事。

渌水的拍岸声中,他那站在渌州比他更像昭国人的心腹臣属忧心道。

“殿下,太子那边,您打算完全不理会吗?”

“不必多虑。我来渌州完全是父皇一手安排的,他不会让太子把我的去向给捅出来。至少,这对燕就没有好处。”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太子,他会不会……趁您不在燕国期间,清除您在朝中的影响力呢?倘是如此,殿下的立场便更微弱了。”

轻轻一笑,燕南略带讥讽地道。

“元方,你大可放心,太子眼中只有同样出身尊贵的四弟,我这个大哥入不了他的眼,至于朝中也无所谓我的影响力。以下一朝臣子而言,淡化我的力量,于国于家,才是最好的!你熟读昭国史册,应该看得出来吧,燕国愈来愈像昭了,在这一点上,更是如此。”

“那殿下,四皇子那边,好像也在打探您的消息,不理会么?”

“不必理会。元方你记着,无论朝堂上怎么变,你们都不要管,安心做事,谨慎为官,他们之间,父皇自有安排。这也是我会离开北燕的一个原因。”

赵元方点头,神情却很有些微妙。他跟随燕南已有几年,对这位大皇子,对燕国皇室,赵元方有自己的见解。但也只是见解而已,他不可能对燕南说出来,善于纵马北疆的燕南,骨子里有草原的广阔,也有沙漠风暴的狂烈,不是他人能随意窜入过深的。

“啊,对了,殿下,皇子妃让我转告您,日前有批达西族商人到燕京时特地找到府上送了件帕迪斯国的战刀给小皇孙。因为不知道殿下与达西族的交情,皇子妃目前只是一般­性­地回了礼,倘若殿下另有交代,我会转达给皇子妃的。”

奇?抛开沉重的话题,赵元方提起了燕南府中的一些琐事。

书?“达西族啊——”

网?燕南露出笑意,那应是班长老差人送去的吧。

“不必了,转告皇子妃,收好那把战刀,等我回燕京后再与达西族联系。”

“是,殿下。那么,我这就回去了,您有什么东西是要我转交皇子妃的吗?”

什么东西?

离开燕京已半年,时间上并不比他出征北疆来得久,但此次却是连妻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这当然会令她不安。

信,自然是不能让赵元方转交的,否则倘是路上遗失就可能会带来灭顶的麻烦。礼物么?燕南对这个还真是没什么概念,燕京里并不缺乏东西各国那些­精­致美丽的衣服与饰品,而且他向来不­操­心这些事的。

“……帮我传句话就好。让她安心在别业里休养,若是太闷,就去宫里探望一下母妃,或者归宁去看看她母亲都好,无需过于担心我病重的籍口。”

“我明白了,殿下。那属下这就告退了,燕昭两国风云诡谲,殿下还请千万保重。”

“放心。”

想了想,燕南终是没有告知自己正在被人监视的消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两份的危险,何况来者是谁他还无法把握,他如今孤身在外,若是国内来的意思,那就更不能把自己的人扯进来了。

就像两个偶遇的人简短交谈后告别般自然,赵元方继续自己江岸闲游的步伐,燕南则依然站在梧桐荫下,望着滔滔渌水。

水面上,东西交错的风帆络绎不绝。自昭国与东月国议和后,两国间商船与使节频繁往来,只这过眼的船只中,就不知哪一艘上载着两国反手之间急速建立起来的交情。

夏日的天,果然变得快!

苏粲,昭国第一商的渌州苏家家主苏骋的第三子。在长子英年早逝,留下一个优秀的长孙让苏骋备感欣慰之外,这个虽无过人智略,但为人扎实稳重的第三子也慢慢地被苏骋重视起来。

苏寄宁渐渐长大,而他已年事过高。当未来苏寄宁要接过这个家族的时候,苏骋不希望其余各房倚仗长辈的身份与这些年里累积的声望来闹事。所以,扶起苏粲,由他来制肘众人,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宽敞的书房里,苏粲向父亲报告过最近一批丝绸的生意状况后,便打算退下了,但父亲却让他留了下来。

窗外绿荫如云,可是却半点不能解这夏日午后的暑气,今天特别热,特别闷,一丝儿风也没有,人们都在盼望着那一场席卷天地的雷雨。

苏粲恭顺地侧身坐在椅子上,等待沉默的父亲放下手中那只稀世的玉杯。以尊敬的姿态半垂着眼睛,苏粲平静的脸­色­完全挡去了他心底的猜测。父亲,他的这位在昭国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父亲,这次又会说什么呢?近来府中并没什么事,顶多就是各房想多争些钱财权势的旧戏码罢了,那么,果然还是不断重复的殷切的叮嘱么?

苏骋终于放下杯子,他平静地看着苏粲,平静地问道。

“盐矿出事前,苏家有没有什么人去过菘陵?”

奇怪的问句让苏粲惊异地抬起头,看了父亲好一会儿,才老实地回答。

“没有,自去年夏天寄宁去过一趟盐矿之后,没什么人到菘陵去。”

“哦。”

微微点头,苏骋恍如陷入沉思。

这个午后真的是太热了,连向来­精­神矍铄的苏骋都显得颇有些倦乏,他看着窗外恍若静止的艳阳。说起来这样的炎热又算得什么呢?活了几十年,苏骋什么样毒厉的日头没见过?只是这一回,看情况,偏生是家中的大树要遭殃罢了。

察觉到父亲的状况略有些不正常的苏粲张了张嘴,想问,却又犹豫着。

“你见过圣上的密卫吗?”

苏骋又突然问道。

脸上露出十分合理的诧异,苏粲回答。

“不,我没有见过,圣上的密卫不是从不会为人所知的吗?”

掌握了昭国无以计数之财富的老人向后仰靠着椅背,一双久历风雨而更显睿智的眼睛里带着深邃的笑。

“呵,也不尽然。有风过就必然会漾起水波,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秘密。”

知道父亲应是单纯地指皇帝密卫之事,但苏粲还是忍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父亲挥手示意他离开,便力持镇定地告别父亲,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苏粲的脸­色­才终于能正常地显出铁青。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菘陵盐矿的事,但那个密约,父亲应该不可能知道的——对,对,不可能知道,尽管是父亲!

书房里,有人正等着。

男子一身苏府仆役的打扮,平凡得难以引起任何人注意,只是,没有哪家的仆役敢这么公然地站在主人家的书桌旁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书翻看的。

尽管相貌有变,但那种灰­色­的存在感是苏粲这辈子里少有地记忆深刻的印象。他其实直到现在也仍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甚至,在街上擦肩而过,可能也不会认出来,除了知道他是皇帝的密卫之外。

“苏老爷,好久不见啊。”

吴濛淡淡地招呼书房门口略显慌乱的苏粲。

“啊,啊,是啊,很久没见到大人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苏粲毕恭毕敬地走近,却不敢走入他所感觉到的灰­色­空间里去,在适当处就识相地停住了脚步。

“没有什么事,就是让我来苏家看看,顺便探望苏老爷。”

吴濛的声音也是模糊的灰­色­,他看着目前深受苏骋信任的苏粲,这名中年男子的诚惶诚恐并没有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烦劳大人转告,目前苏家一切平静,我父亲已经慢慢地把家中生意交到了我手上,假以时日,我定然可以掌控苏家的产业。”

“要多久?”

苏粲咬咬牙,拱手道。

“至多一年。”

“能把苏家完全掌握?包括苏骋和苏寄宁。”

“……有大人相助,苏粲必能办到。”

这么露骨的奉承与潜藏不深的企求没有让吴濛表现出任何苏粲所以为该出现的表情,他依然如淡淡的灰­色­­阴­影般站在书房中间,却又以强大的存在感压迫着苏粲的脊背。

“是吗……”

很低很低的声音,仿佛呢喃似的,但足以让人听清听明白,那绝不是呢喃。

苏粲不敢抬头,只承受着背上那说不出是轻还是重的视线。半晌,吴濛才出声,冷然道。

“听说苏老爷子和东静王是忘年交……”

吴濛说到这里就自然地停下了,仿佛等着苏粲接话似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苏粲眼底。无从判断吴濛说这话的用意,苏粲只得含糊道。

“是,家父和东静王确实有点交情。”

“苏家富甲天下,苏老爷子仗义疏财,对朋友绝无吝啬,此已天下皆知。目前东静王正在训练临海水师,但苦于国库有限,拨银无多。但不愧是东静王,那般困境下还能建造几百艘战船,养活两万士兵——苏老爷,主上想知道,苏老太爷有多关心东静王这位朋友?”

平淡得恍如在罗列家常琐事的语气却让苏粲忍不住一个激灵,身为弘光帝的同胞弟弟,又能征善战,东静王在朝中自然炙手可热,但“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苏粲不可能不懂。

而“翦灭党羽”这个词,更是让人耳熟到成为自然反应。

主上的意思,是想让苏家沾上东静王吗?

“皇恩浩荡,苏粲铭记五内,却不知主上想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过是一群飞鸟将尽,岂可就此藏下所有良弓?这样的道理,苏老爷竟不懂了么?”

“——是,苏粲明白了。”

长长地作了一揖,苏粲紧绷的背终于松懈下来。

不管如何,主上终究不会丢弃苏家,那么他当初的选择就没有错了。树大招风,苏家只有紧紧地跟在主上身边才不会败落,只是伐去几根枝­干­而已,两相权衡取其轻,这就是最真切的抉择。

那么,再换一个当家者,也没有什么了!以他的阅历,绝不会比寄宁那么个半大的孩子差。更何况,为了苏家,他可是连天牢都进去了的!

同是苏家子孙,父亲怎么能抹消他的存在?

苏粲抬起头,在这名总是温顺地垂下眼角的中年男子脸上,此刻奇异地闪现着光彩,这让他看起来和他的父亲有了几分神采上的相似。吴濛面无表情地看着,血缘真是种奇怪的东西,他兴趣缺缺地想。因为他的主上有时候,也会带有这种神采,那时的他,才会真正让人觉得他跟那位东静王,果然是亲兄弟!

“不知这件事,大人想何时知道答案?”

“明春,皇太后的寿辰之前,不能让人察觉。主上希望,一切有所备,而又突如其来。”

“是,苏粲必定不负重托。”

“苏家之事,亦会一并解决。苏老太爷半生辛劳,主上会荣赐颐养天年,苏老爷无需忧虑。至于长孙等人,俱是青年才俊,主上希望苏家能更多地效力国家,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拘囿于一门之私。”

“——苏粲叩谢皇恩。”

尽管知道这些话里有着无限生发的可能,但这已是一种保证,苏粲知足,他会努力让主上的许诺朝向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成事在人,他也不会背负苏家每一个人的命运。

谁叫苏家成为了赫赫的昭国第一商呢?太显眼了!

“你的儿子——苏寄丞,你要注意。”

吴濛淡淡的提醒让苏粲收起兴奋,皱了眉头。

“大人是觉得他跟寄宁走得太近了么?”

“苏寄宁和萧泽,这两人在一起就不好处理。而苏寄丞跟他们两人太亲近,你若不隔开他们之间、或你和苏寄丞之间的距离,那你的儿子,就极可能坏事。”

“大人请放心,在明春之前,小儿绝不会参与到任何事务中去,草民定会慎重审视小儿的行踪,绝不让他坏事。”

苏粲小心地选择着用语,尽力把小儿子隔离在外。

吴濛也不挑明,他只丢下一句话。

“——苏老爷,你可记住了,主上的事,向来不能有万一。”

“是,苏粲铭记在心。”

“重瑛书铺的老板,见过吗?”

“啊?”

话题转得太快,苏粲顿了一下,忙道。

“没,小人没见过。苏家没做那块的生意,也就没关注,大人有何事?”

“无事。”

“……呃,若有小人可尽力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我虽不熟书铺,但做生意的朋友中,倒有这行的。”

“别多问,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找你。

“——是,是……”

不等苏粲声音落地,吴濛突然移动身形,一晃之间,他已垂着头,恭顺地站到苏粲下手的墙边。

屋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不消问,在偌大的苏府里,会有如此轻快的脚步的,只有苏粲疼爱的幼子——苏寄丞。

拿起托盘,吴濛推开门,静静地退了开去,完全没注意到擦肩而过的这个仆役的苏寄丞神采飞扬地步入父亲的书斋。

“好热,好热啊!爹,这么热的天,您还呆在屋子里­干­什么?走吧,走吧,娘在莲池边备了小宴,大家都去了,就等您哪!”

“哦?好,你爷爷也去了吗?”

“没,爷爷说是出门访友兼消暑去了,今晚也不回来。”

“哦。”

苏粲轻轻地点头。

父亲的朋友?能让父亲在这种暑天出门拜会的朋友,自然不是普通人,也自然不是他会熟识的。选在这个时候拜会,难道是父亲察觉到了什么吗?

也许该让主上的人去查查才好。

对手是名震昭国的父亲的话,他多少缺了些底气。

赵夫人把今日的小宴安排在莲池边的小亭中,虽然暑气逼人,但绿叶青萍微微浮动,左手岸边一排高大垂柳如玉屏,入眼之下,心中倒也有几分清凉。吩咐厨房做下些清爽口味的佳肴,在这闷热难当的傍晚,应了赵夫人的邀请,苏家人没有窝在各自的小院里。

苏粲换了衣衫过来的时候,大家已经随意地就座了,亭中一片欢声笑语。

家中小宴饮而已,没怎么讲究长幼辈分,丫鬟们扬着大扇在亭中伺候着,大嫂任夫人跟小女儿寄辰及二哥的一对双生姐弟同桌,二哥照例是不在的,他的姬妾们陪着二嫂及二嫂的女儿坐了一桌,才从芜州回来的四弟跟弟妹、孩子们正好一桌坐下,他的夫人赵氏跟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儿们坐在一起,寄丞则是毫无被这闷热催生出的倦怠,­精­神奕奕地几个桌边晃晃,没个定处。

算起来,如今还留在渌州苏家本宅里的,就数长房人最少。丈夫早亡,长子寄宁背着个盐运司副使的官职远赴京都,前些日子她又命长媳秦宛青随行服侍。长女寄月也回京城严家了,次女寄梅去年也已成婚,虽嫁在渌州,人却也不好常回来的,次子寄悠年初被老太爷派去南陵了,留在任夫人身边的就只有庶出的小女儿寄辰。而前些日子,任夫人大病一场,虽说现在病愈了,家中诸事也还是大半交予赵夫人管理的。至于今日这宴会,就全是赵夫人的主意。

“大嫂,你尝尝这如意粥。前些日子去孟家别业拜访的时候,席上就有这么一道粥品,我尝着味道挺好,听说又滋补,回来特地让厨房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对得上当日那味道了。”

赵夫人言笑晏晏地在任夫人身边落了座,看看丫鬟端上来的粥,任夫人温和地微笑道。

“难为你费心,多谢了!”

“一家人,大嫂别这么客气,平日都是大嫂­操­劳,才累坏了身子,现在可得好好保养才行呢,别的不说,至少得让寄宁他们放心啊!”

“说的也是,这些日子,也有劳你们挂心了。”

任夫人点点头,笑意雍然。今日的闷热让她多少显得有些疲累,但举手投足间的端详气韵却仍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单是这一点,春风满面的赵夫人即使特地穿戴得更­精­细,也比不过。

赵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解暑凉茶,笑着正想说话,旁边二房的先开了口,在丫鬟挥汗如雨地扇出的风中,掩着嘴笑道。

“大嫂这么说,我们可不敢当哩。药理上我们懂不来,不能榻前侍奉,也只能在庙里多上几柱香,潜心多求些福罢了,说来还惭愧。”

“有孩子们就够了,哪里能让你们在跟前劳动?再说我这病,也着实来得凶险,一则多得圣上赐了那么多珍贵药材,怎么敢不把这命给续着?二则也是老天赐福,这还真该谢你们一份心呢!”

“不敢不敢,大嫂真折煞我们了,此番化险为夷,皆是大嫂福深,瞧大嫂如今气­色­这么好,而且呀,我们不是还等着宛青的好消息嘛!”

四弟妹搂着7岁大的幼儿笑嘻嘻地Сhā进话来,惹得大家会心一阵笑。任夫人亦弯了双眉,优雅地拿起海棠蕉叶纹的杯子,轻轻抿了口香茶。

“宛青是个好孩子,温婉秀雅,知书达理,又能决断,寄宁有她照顾,我也放心了。再等寄辰的婚事一定,我这辈子,就算完满了。”

出身既贵,夫家亦富,虽然丈夫过世早,但长房之位不衰,几个儿女又皆有龙凤之质,在世人看来,任夫人这一生,也确实是完满。至少对苏家这一辈的几房媳­妇­们来说,任夫人足以成为她们羡慕的对象,当然,也是追捧的中心。

当家主母心情好,小亭里的气氛自然十分和乐,大家品着佳肴,笑语连连,丫鬟们扇中吹来的虽不是习习凉风,然而在这个闷热的傍晚,也还算让人满意。苏粲坐在莲池边,手中掂着酒杯,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看眼前这一大家子。

这半年,寄宁一直在京中任职,不能参与苏家的生意,而父亲年纪到底大了,许多事,他已不亲自过问,因此家族生意多数都是苏粲打理着的。他做得不错,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能让这个庞大的家族好好地在昭国繁荣下去。

沉闷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仿佛被三面巨大的玻璃死死封住的世界突然在天边破了一个洞,云翻卷着涌了过来,天­色­一层层变黑。

阅历丰富的老奴收起扇子,看着天角的云,喃喃道。

“这天,要下雷雨啦!”

渌州城外有个逸云庄,也不为人所知。小小的,依一片高大的刺槐林而建,每年五月,甜香伴着白花铺开,浑如清清云海。而在这样的盛夏,这么大片养眼的绿­色­隔断了暑气,着实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固然如此,苏骋却不常来这里,因为逸云庄的主人不喜欢别人来,即使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不过,倘若苏骋有事,他倒绝不会推脱就是了。

“怎么苍老了这么多?你病入膏肓了么?”

老友说话一改当年百转千回的作风,直接得毒辣,跟他现在斜起看人的眼角倒十分相衬。

“说什么胡话?我就算要死,也是睡梦中安祥故去,才不受那病痛折磨。你少把晦气传给我!”

“是吗?那看来­精­神还很不错!有啥事儿?”

苏骋悠然地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来,看向云层翻滚的天边。

“要请你帮我查一件事。”

“……苏家的事?”

“对。”

“怎么?”

“帮我查一查,苏家是什么人——跟圣上有联系?”

直到这时,逸云庄主人的眼中才闪过一瞬锐利的光芒。

“有人想跟皇帝分了你苏家么?”

“……好像是这样。”

“你想怎么做?”

苏骋转头,自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茶杯,眯着眼睛。天空中云层堆积,隐隐有白光闪过。这个夏日的闷热总算要松动了。就不知雷雨过后,天气会有短暂的清凉,还是立刻又转入焦热。

“树大招风。当今的这个皇帝,不是能容忍苏家zhan有这等财富的君主。所以我不奢望苏家能得到免死金牌,可是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确保这一大家子,安安宁宁地活在渌州。”

“是用昭国第一商的泼天财富安安宁宁地享受?”

“这倒也不是。不过,贫贱终究百事哀。”

“查到是谁又有什么用?皇帝倘若志在必得,你现在压得了这一个,却总会出现下一个。”

“……呵,就算这样,也总要试一试。”

苏骋自嘲般的话音才落,一道紫­色­的闪电已然自天穹投下,随即便是“轰隆”一声滚雷压过,狂风顿起。

老友满头黑发在风中张扬如旗,他的中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在刺目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中,他斜起的眼角显得颇诡异,一道道枝蔓遍布天幕的白光映着他瘦削的脸,犹如那片风里激烈摇摆的槐林。

敲击的声音完全被风雷声盖过,只有他的声音沉稳地传入端坐对面的苏骋耳中。他说。

“好吧,那就试试吧。”

这一刻,漫天大雨倾注如瀑,整个渌州都在厚重的水帘中被埋入深沉的黑夜。

没有多稀奇,雷雨固然惊人,却也不过是夏天里常见的气象,正如冬日的暴风雪。而雷雨过后,是清凉也好,是更灼热也好,夏天总是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晃着自己的脚步过去,人——也总是会出生、会成长、会衰老、会死亡。

弘光四年的夏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更热了些,后世的《沈书》里倒是特地点了这么一笔。

但无论怎样热,天上不会流火,地上也不会喷出遍地滚滚岩浆,妖相横行只是传说中用来烘托气氛的征兆,现实却是热过后,太阳就将谨遵四季的规律,慢慢地褪去焦热的光。

自然,就是如此。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五章 潜流

杞州传来的消息一先一后地抵达南陵和渌州,内容都差不多:暗已灭,除三两余党未清外,玉龙山中的势力已全部被拔除。

信步出了书房,萧岳踱回自己的院中。二十年来,他不常住在这里,但却是经常会来这儿走走坐坐的。

这里曾是月城住过的院子,黛瓦白墙,清朗疏阔,没有寻常人喜爱的观赏类植物,满眼尽是可入药的花木藤萝,所以这院子里总是悠回着泠泠的香,沁人心脾。这香味,从初见时起,就飘进了他的心底,让他一辈子痴迷。即使她已在二十年前丢下泽儿,独自离开了他们身边。

他从不放弃,二十年,他一直命门中高手满世界地寻找,北上燕疆,南下远洋,却始终不能确切地知道月城到底在哪里?

是还怨着他么?

月城啊,是他萧岳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这话,他说过的,虽仅有一次,但萧岳此生,这样的话,也就说这一次了。

有多真,月城明明知道的!

却果然还是怨着他,连杨珖劝说她在杞州多留一晚都不肯,竟是连夜消失了。

不过,她会和岳父千里迢迢赶去杞州剿灭暗,这就表明她非常清楚泽儿的景况,甚至可能比他更清楚。那她是刚巧人在渌州,还是,早就与泽儿有所联系?

二十年,她依旧孤身一人,那许迟也不过是侍从般跟着而已,他也任这院子空着,只让下人日日清扫,时时打理,不让外人入内,偶尔他还会宿在这里,仿佛她随时会回来一样。

萧岳这个人,是自己珍爱的,就会永远珍爱着。

尽管沉浸在思绪中,但身为武林高手,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是让萧岳察觉了。被窥探的不悦让他皱起眉峰,沉声喝道。

“谁在那边?”

没有人回答,那窥探者却也未逃走,只隐没在门外,沉默着。

眉峰更深地皱起,又松开,萧岳大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应是门中的什么人吧,否则断无法这样出没,但他已经发话了,却还不露面,也不回答,就太不懂规矩了。

门外站着孟夫人,没有丫鬟们跟着,她独自倚靠墙壁,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作为萧岳书房来使用的楼阁。两地之间有笔直的长廊直接相连,却又碧树成荫,花草缤纷,很好地为这座小院隔去了外堂的喧嚣。

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充耳不闻院内萧岳的喝声。直到萧岳大步出来,略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关切地走近。

“夫人,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病还没好,就该多休养,有什么事,找丫鬟们传个话就行,不必亲自过来找我。”

孟夫人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英挺伟岸的丈夫,低下头,黯然道。

“岳,我梦见月城姐姐了。”

“——你又梦见她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低着头,孟夫人的眼睛急剧地颤抖,丈夫的语气,好像嫉妒的语气,让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紧得发疼。

“她很好,依然是那么美丽,像一枝白莲,美极了!”

“哦……对,是应该这样,我也觉得时光的流逝肯定磨损不了月城的美。她啊,即使做了祖母,也还会那么美丽。”

萧岳的语气十分温柔,他记起杨珖简短的来信,仍是白莲般清雅,恍若长在永恒的天池里,他想月城就该是那样美丽得不受时光拘束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梦里看见的,永远只有月城愈走愈远的背影。

抬起头的孟夫人眸中一片平静,恰如其分的担忧让萧岳深感她的明理。

“岳,你真的能找到她吗?”

“当然能。”

萧岳朗然笑了出来,与孟夫人分享了来自杞州的好消息。

“杨珖见到月城了,在杞州,她和岳父大人也带了一批人去剿灭暗。说来还是他们两边通力合作,才把暗彻底粉碎了的。”

“真的吗?太好了,姐姐她果然还是一直都关心着泽儿!啊,那就是说,姐姐不久就可以回来了喽?我的梦原来是个好兆头哩!”

“……不,月城她……已经连夜离开了杞州,杨珖正派人追踪。巧得很,楚怀郁夫­妇­在麟趾山遇到的那女子真的就是月城,我已经着人赶去麟趾山了,若赶得及,还能趁月城再度消失前拦下她。”

“姐姐她,还是不想回来吗?她仍然不能原谅我?”

孟夫人顿时神情黯然,萧岳看她脸­色­欠佳,赶紧扶着她进了院子,在那株大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你别这么想,月城只是……不习惯而已,岳母去世得早,岳父未续弦,又好率­性­而为,月城也是长期研习医药,平常少与人来往。她绝非冷傲之人,你不要那么想她。”

温柔深情的一番话说得孟夫人的眼眶霎时红了起来,她扯起­唇­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说韦月城不习惯,那么她呢?她是堂堂孟家的小姐,三妻四妾,她早该习以为常才对,可为什么听他这么说起月城,甚至连看他走进这小院,她都觉得自己早已无法忍受?

快马加鞭赶回南陵的只有杨珖、楚怀郁和红榴等几人,余下的都追着韦月城的踪迹而去了,至于萧漩,他则还留在了杞州,说是想多见识见识西南的风情。对这位总在外游历的三公子,杨珖并不太熟悉,既然门主也没有要他一定管着萧漩,所以他同意了。

详细介绍完玉龙山之事,杨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饮着解暑的清茶。

月余不见,门主神采依旧,只是孟夫人看来气­色­欠佳,而坐在对面的萧澈,果然也还是一脸寒冰。杨珖忽然想起萧漩绚丽如春阳的笑容,萧漩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即使是在他们杀入玉龙山里的时候,无论处于怎样的激战,萧漩都是淡淡地笑着的,而到最后当杨珖答应让他留在杞州的时候,他的笑容最为和煦、最为明朗。可是,这样的萧漩,武功却出人意料地凌厉­阴­冷。

话说回来,这三兄弟里面,还是少主萧泽的武功最为纯厚。

“门主,麟趾山那边可有消息了?”

杨珖想起这一茬,便放下茶杯,平静地问。萧岳摇头道。

“还没有,不过算来他们也该抵达麟趾山了,正好,我本也打算等你回来,便亲自去一趟麟趾山,泽儿那边我也传了信过去,让他跟我一同去见他母亲。”

“可是门主,夫人她回到麟趾山的时间肯定早于您派去的人,倘若夫人又匆匆离开,您去麟趾山只怕也找不到人,空走一趟。如此,倒不如先等等那边的消息,再做决定。”

“不必,我跟月城,早该好好地聊一聊了,没有别人打扰反而更好。况且听说麟趾山半年都是风雪天气,我也想看看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别人不好Сhā嘴,杨珖也就不再多话。萧岳顿了顿,又道。

“许迟的武功,­精­进很多么?”

“是,如今的许迟,我没有把握一定胜得了他。”

“是自创了招式,还是磨练出了更快的速度、更深厚的内力?”

“招式倒是愈发简单,但速度之快,绝对连那龙火堡堡主也比不上。”

杨珖的评价向来是极中肯的,他既如此说,就证明那许迟如今的武功的确已十分出众。萧岳只觉心中意念回旋,嘴­唇­动了动,却只道一声。

“……是吗?呵,这样也好!”

萧岳是个行动力极快的人,更何况在接到杨珖来信时就已决定要亲自去麟趾山找韦月城,故此门中事务是早已布置好了的,留下杨珖协助萧澈全权代理诸事后,他当天下午就快马加鞭出了南陵城,直奔西北的麟趾山而去。

吊兰柔软的枝叶如绿丝般垂下,在微风中轻轻地摆着,合着旁边滴翠的芭蕉一起,如玉屏般半掩了廊外强烈的午后阳光,恰好给人一段安眠。上官凤仪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的,孟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萧岳出发前一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婆婆,于是她处理完管家报上的些琐事,就先弯过来探视孟夫人。发现孟夫人正在午睡,她低声召过孟夫人身边的丫鬟来问了问情况,正想离开,孟夫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眸子里清明冷冽,全无刚睡醒时的迷蒙。

凤仪愣了愣,随即快步上前,柔声道。

“娘,是我吵醒您了么?没什么事,您再睡会儿?”

瞅了凤仪一眼,孟夫人撑着胳膊想起来,凤仪连忙上前搀扶她靠着竹榻拣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并示意丫鬟们赶快奉茶端水。

洗净了脸,抿好鬓角,孟夫人侧脸看看院门处,淡然问道。

“澈儿忙着吗?”

“是,玉龙山一事还没完全收尾,他正忙着呢。”

“这是他爹第一次把门中事务全权交予他处理,有没有人不服澈儿的话?”

“不,没有,澈做事一向分明,门中上下都很服他。”

“……那就好。”

孟夫人雍容地点点头,侧首看向凤仪,打量半晌,忽然道。

“你跟澈儿成婚也有一年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饶是上官凤仪,一时间也不禁飞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顿了顿,她赶紧低着头道。

“是,凤仪会去庙里求神佛保佑的。”

孟夫人却又不说话了,她沉默地看着这个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儿媳。眉眼如远山碧水,­精­巧天成,面容柔婉细致,纤丽而不娇弱,闺秀气质中自有一股江湖儿女的英气。

这样有着绝世美貌、能当家又武艺高强的女子,应该是很适合萧门的吧!

原本,她没想过要让澈儿娶这样一个妻子。一是因为上官凤仪并没有其他武林名门千金那样显赫的家世;二则孟夫人觉得会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并接受了所谓“武林第一美人”称号的女子,大约也不过是以容貌自诩之辈,绝非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所以会邀请凤仪来萧门,只不过是应个名儿,同时,也是试探萧泽的反应罢了。

可是萧泽既没被如云美女晃花了眼、搅乱了心,也没选一位显赫背景的妻子来成家,反而是生­性­冷漠的萧澈执意要娶凤仪为妻,这就让萧岳真的开始忧心起长子的终生大事来,也让拗不过爱子的她担心要是以后萧泽真与武林名门联姻,那妻族势力单薄的萧澈将来只怕会更艰难。于是,孟夫人极力配合了弘光帝的“武林盟主”之事,并促成了萧泽与医药世家之女楚怀佩的假姻缘。

但事情终究没能如她的意,幸好这凤仪处事得当,颇得萧岳喜欢,让萧澈能安心主外。当暗杀的行动也失败,并且丈夫念念不忘的韦月城再度出现了的时候,孟夫人不得不四处增加有利于萧澈的筹码,子嗣,无疑是其中极有利的一条。

“凤仪,你要——好好为澈儿当好这个家。”

半晌,轻轻地点点头,上官凤仪露出为人儿媳应有的恭顺表情,长长的睫毛搭落下来,盖住了深远的黑眸。

目送凤仪袅袅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孟夫人坐起身来,叫过自己心腹的丫鬟,低声吩咐道。

“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去,记住了,要直接呈给圣上。”

“是,夫人。”

丫鬟恭敬地低首,接过小小一张短笺的信藏在袖袋里,神情自如地走出了院门。

“你去看过我母亲了?”

毫无情感起伏的问句,出自正在萧岳那张大书桌后处理门中事务的萧澈薄薄的­唇­中,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自己发问的对象。

上官凤仪也不在乎,反正他们只是名义的夫妻,萧澈在人前表演得像一个好丈夫就行了,她的自尊不需要靠倾倒众生来维系。

“对,刚从那边过来。”

“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她想要孙子了。”

顿了顿手中的笔,萧澈抬头扫了凤仪一眼,缓缓道。

“她是强烈要求的么?”

“不,没有,你母亲是个雍容优雅的人,就算再怎么期待,也不会那么强烈表示的吧?”

萧澈没说话,母亲想要孙子的要求并不奇怪,但正好在父亲刚刚出门去找韦月城的这个时候提出,萧澈不得不怀疑母亲的用心。

看见他沉默,上官凤仪终于忍不住道。

“我想你可以不必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你的母亲。”

淡淡地瞥一眼凤仪,萧澈依旧不语。凤仪索­性­继续说出自己的感受。

“不错,你母亲希望你可以打败你大哥,继承萧门,这想法确实不光彩。但你怎么能把她的的每一句话都扭曲到这个心思上来呢?她是生养你的母亲,会关心你的将来,会渴望含饴弄孙,这有什么过错?反而是你们兄弟,一个对她冷冰冰的,没半句贴心问候,一个大半年都在外游历,音信全无,萧门主又忙碌,你都不知道你母亲会有多寂寞?说不定,她会那么用心地想让你继承萧门,就是因为被你们冷落的。”

目光在瞬间带上了刺骨的冰凌,让上官凤仪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继而倔强地挺起脊背,直视着萧澈,一吐为快。

“我不知道你把你母亲想得有多不堪,但她疼爱你,这是你无法否认的。你以为世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有个母亲如此关切着吗?我可是连我娘亲的脸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已经被折磨得满身鲜血的她被人一刀砍下头的样子,到死,她都没吭一声,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瞟向我们藏身的地点……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天都塌了……”

纤细的肩不住地颤抖,看着面前低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呼吸急促的女子,萧澈嘴角轻轻扯动了下。“结婚”已一年,他从未看见过凤仪脆弱的模样,尽管知道她曾经历过惨祸,背负着莫大的仇恨,但她总是温柔笑着的,给人坚强的感觉。让他几乎忘了,那样血腥的记忆会带给凤仪多深的伤害!

“……对不起……”

轻声的道歉清晰地传入凤仪耳中,她愣了愣,看向萧澈。不是觉得萧澈是那种无礼得不肯承认错误的人,而是他不仅寡言少语,做事亦是十分­精­细,完全不需要用到歉语——以至于她受惊了,有点。

这边厢,萧澈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震撼,兀自斟酌着语言。这在他,还真是件吃力的事情,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他没像这样想向别人解释些什么了。

“其实,我知道,母亲不是那种恋慕富贵权势的人。她出身相府,若非是真心爱上了父亲,她当初何必处心积虑地要嫁给父亲,甚至不在乎为妾?可是或许,她只是曾经不在乎吧,因为后来我亲眼看见过。面对大哥的时候,母亲比谁都温柔,但大哥才转过身,母亲的表情……真的很可怕,可怕得我觉得她似乎会拔起旁边的剑Сhā向大哥……这让我难以相信母亲!况且,在我心中,这萧门就是大哥的,除了大哥,我不承认任何人有这份能力、这份有资格继承萧门!”

“……你们……”

现在轮到凤仪语塞了,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根本不想要萧门,那就跟你母亲说清楚啊,也省得她真的对你大哥做出些什么来!”

“……我说过的,她根本听不下去。她那样子,让我害怕假如我不与她配合,她不知道会扶植谁来抢这门主之位?你知道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是,你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萧澈呆了片刻,看一眼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重又提笔蘸了浓黑的墨汁,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不管怎样,我会保大哥平安。”

连绵的玉龙山植被繁密,内里无数洞|­茓­牵连交错,素有“千里玉龙沃雪,十万迷窟成山”之语在民间流传。兵荒马乱的年代,玉龙山是避世桃源,纵使山中虎虫凶险,总好过满地屠刀;而到了太平世,会愿意蜗居在这深山洞|­茓­中的,不是逃亡的罪犯,就是有所图谋的组织。所以,暗会把总部选择在玉龙山,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经过萧门总持杨珖与武林奇侠韦清的不结盟清剿,不管是在杞州城里的暗哨,还是玉龙山中的总部,暗的全部都已成为江湖中一段过往云烟,包括暗之主在内的全部杀手都被无声消灭在玉龙山的巢|­茓­里,这是杨珖和韦清慎重清查后得出的结论。但,既然萧漩也随行,那么这个结论的准确­性­就有待商榷了。

只是这个时候的萧漩,在杨珖和韦清,乃至除孟夫人以外的所有人眼中,他都不过是一个爱笑爱游历爱诗的俊美少年。没有人想到此刻应该在杞州享受西南风情的他,正站在通往暗总部的洞口,满脸讥诮的笑容,映着那幽黑的洞|­茓­,竟如凛冽的北风。

“你说,他们呆在这里,像不像鼹鼠?”

江启越站在离开萧漩几步远处,看看洞开的石门,笑道。

“确实是像,只会龟缩在地下,难怪把杀手们的脑筋闷得迟钝了,别人杀上门来才有反应!”

“呵呵呵,我本来想把这里烧了的,不过,还是留着吧,就让别人以为杀手都会躲在洞|­茓­里好了。你说呢,丹朱?”

挑眉,微昂首看向洞|­茓­上方,冷冷地坐在芳草中间的芫族男子收回远眺群山的目光,回头瞅着萧漩,淡漠道。

“随便。”

萧漩也不恼,他转过身,也看向龙蛇般弯向远处的莽莽群山。瞅着他随时挂在嘴角的笑容,江启越想了想,问道。

“不知公子打算把总坛安在何处?若已有计较,属下这就可以安排人去准备了,假以时日,定能好好地训练出一批人手出来。”

“我已选好地方了,明日你跟我同去,在那里盖起几座楼来,就是总坛。”

“哦?公子选的哪里?”

“七子湖,那里山水形胜,风光正好。”

此言一出,连丹朱都不由得低头看向萧漩。江启越顿了顿,迟疑道。

“公子,七子湖离杞州太近了,我们固然不必如此蜗居,但离州城太近,恐怕也不便。”

“放心,我选在北岸的山谷。那里离杞州城尚有些距离,再者,我的组织也不是要永远藏在暗处的,在那之前,只要别人攻不破我的屏障,就可以了。而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们也不过就跟暗一样,是萧门眼中的小角­色­。”

还有一点,萧漩没说——那就是韦月城的出现。这个父亲寻找了二十年的女人终于走进众人的视线,必然会在南陵和渌州引起不小的波动,如此,就更不会有人注意到萧门三公子在这边远的杞州做些什么了。

江启越听罢,不再有异议,只平静道。

“公子说得是。”

躲进云层的烈阳随着一阵猛烈的山风钻了出来,灼眼的光芒顿时遍布大地。萧漩依旧挺身站在这顿时焦热起来的山洞口,衣衫与黑发激烈飞扬,­唇­边的笑容也逐渐变深,吟咏间却极是抒情。

“三月缤纷四月雨,红莲七月风徐徐。层林尽染碧空半,落蕊飞花艳雪图。呵,如此仙境,真非七子湖莫有!”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见识过萧漩冷酷的一面,所以无论此刻他看起来多么风雅,多么无害,那背影里都有着透骨的­阴­邪。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接话,最后还是江启越打破沉寂。

“公子,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自己?”

流云飞逝,衣袍在风中猎猎如旗,面对着眼前一片绿意浓淡似泼墨的山峦,这群抛弃了一切或可说是被一切抛弃的人们等待良久后,终于听到他们今后将要以血来跟随的那人淡然地吐出一个字。

“——嚣。”

“嚣?”

“对,我们就叫嚣,嚣阁。”

念出这个名字,萧漩转过身来,漩涡般的黑眸一个个扫过身后或坐或立的人,江启越、丹朱,还有,曾效力于那座黑暗洞|­茓­的年轻杀手。

这是个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为昭国百姓所知的江湖组织,而它早在弘光四年的夏天里就已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名字。此后,仿佛一股在地底奔涌的水流,“嚣阁”日夜不停地积蓄力量,寻找地壳中脆弱的突破点,最终,在人们猝不及防时,如洪流般奔涌而出……

天气又热起来了,竹林深深浅浅掩映的隐竹轩也隐不去多少热意。廊下的竹椅上照例倚着萧泽和兰尘,虽说心静自然凉,可到底跟空调没得比,何况这会儿心还不静。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祼­着的双脚悬在竹榻外,慵然得像一只正享受午后安眠的猫,可是兰尘叹息一声,看向手中的信,眉尖又皱了起来。

信是绿岫让刘若风给带来的,没说也不便说什么重要的事。女扮男装处在军营里,绿岫把所有女孩儿家的心思变成长长的家书,她絮絮地把塞北独特的景­色­,把军营里琐琐细细的事,乃至给军马喂草料、擦拭战刀都零散且笼统地写在了信里。假如有心人想从中找到昭国军队的配置,尤其是武威将军杜长义军中的情况,绝对会有所斩获。

这封信是危险的,但绿岫还未意识到。而兰尘担忧的还不是这封信被发现的后果——只要毁掉它,并告诫绿岫再莫如此写信,就绝无后患——兰尘更不放心的,是绿岫如今的­精­神状况。

她曾问刘若风如今绿岫的状况,刘若风看她一眼,只简单地回答。

“有点吃力,不过公子在尽力克服。”

克服?兰尘当然知道绿岫要克服的决不只是边境简陋的生活条件而已。

血腥、杀戮的疯狂、生死莫测、凄凉、诡计,这就是最真实的战场,绝无友情、热血或橄榄枝来粉饰,所有智慧与勇气的对决,所有成王败寇的悲壮都建立在无数士卒身体与心灵的赤­祼­­祼­的痛苦之上……绿岫只不过是才17岁的女孩子,真的适合走入军队里,适合以帝座为目标,振奋自己的人生吗?她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振作自己?

“那么担心的话,就去封信,劝绿岫回来吧!”

萧泽平静的声音轻风般传入兰尘耳中,扬一扬手中的信,兰尘侧过头看向萧泽。他闲适地躺在旁边的竹榻上,神情比兰尘来得轻松。

瞟到放在旁边桌上的两封信,兰尘反问道。

“公子你要去么?”

顺着兰尘的视线看过去,萧泽轻轻笑了出来。

“麟趾山?不,我不去。”

“可是你父亲似乎很期待这次你能跟他一起去啊,大概是想通过公子你和韦夫人的呣子感情,让韦夫人回心转意吧。要是不去的话,或许他会把韦夫人拒绝回南陵归罪于公子你哟!”

萧泽­唇­边的轻笑转深了些许,他看向那璀璨夏日阳光下碧叶洒洒如玉的竹林,漆黑的眼眸瞬间推向苍远,而那抹笑已然凝在­唇­角,宛似石刻一般。

“……我不会去的。”

兰尘也沉默下来——这个人啊,倘若真的是不在意,他最多只会笑一笑,是那种脱略不羁的笑,如穿过山中松枝的风,什么也牵挂他不住。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六章 隐忧

萧岳会来渌州,可以说是意料之外,不过想想,亦是情理之中。

他赶到麟趾山的时候,韦月城已经消失了,属下好不容易找到的麟趾神医那间隐没在银杏树林内的简单居所里,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主人只是出外个两日而已。

简单而舒适的家居布置,丰富的药材与琳琅满目的瓷瓶,满架分门别类的医书,萧岳站在屋子里,山风吹起了窗边素净的白纱。二十年未见,但他几乎能完整的描绘出月城每一日的足迹。她会在那廊下的竹椅上悠然地研磨药草,她会在午睡刚醒来的时候发着呆,看着天上的流云慢慢清醒,她会轻轻地蹙起眉尖,为再度不慎在药炉边烫伤了指尖……

月城不在,泽儿也没有来,萧岳不知道他的儿子是否知道母亲的去向,但他自然不会就此返回南陵,虽说,渌州也不一定就有答案。

父亲突然降临着实让萧泽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就明白了。

“好强的行动力,不愧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

赞叹归赞叹,兰尘迅速帮着萧泽整理好衣饰,想了想,在他将要迈出隐竹轩前往大厅去见萧岳时,兰尘微微歪头问道。

“公子,你要怎么答复你父亲?”

“当然是如实以告,离开了麟趾山,我也不知道母亲会在哪里。”

“他会相信吗?”

萧泽停下脚步,想一想,笑了笑。

“也许会吧。”

萧岳并没有坐在大厅里等着儿子前来拜见,匆匆见过萧岚跟花棘夫­妇­,闲话几句后,他就进了萧泽的书房。

从这座渌州分舵里最高的建筑物的窗口俯视下去,萧岳看见儿子熟悉的修长身影从碧波般的竹林里走出来,天青­色­的衣袍随他稳健而快速的步伐飘洒如吹过苍穹的风。

泽儿长得很像他,泽儿的处事方式也很像他,但泽儿的眼睛,却像极了月城。他可以虽然笑着,虽然相谈甚欢,那双眼睛却极淡远,仿佛他正站在天涯。三个儿子中,萧岳最了解萧泽,只是,他想自己最无可奈何的,就是这个长子。

正如现在,萧泽告诉自己,他与月城早已相遇,也去麟趾山看望过月城,月城这次前往杞州,他亦是此行动的谋划者之一,甚至,月城在离开杞州前还派人送了信给他。萧岳看着手中那字体秀逸的信,除了报平安与叮嘱安全外,对他,月城只写了寥寥数句——另,暗刺杀于你之事,已为萧门所知,杨珖亦率门中高手而来,不慎相遇。料你父亲此后必会前往麟趾山,将先行回避,勿念!

勿念——这两个字,刺痛了萧岳的眼。

萧岳相信儿子确实不知道月城的去处,但他早与月城有联系,却不令自己知晓,这令萧岳多少有些生气。

“爹,您了解娘,二十年已过去,却仍不肯相见,那么您就算找到她,只怕娘也不会跟您回南陵。何况,外公也在!”

“你不懂!我跟你娘……我们是有些话没说开,才让她避了我二十年。月城,她还是不明白,这二十年,我们何曾有一刻放得下?否则她也不至于如今还躲我。你外公,也是如此。”

看着父亲焦躁地踱到窗边的背影,萧泽神­色­一片平静。

父亲不是喜新厌旧的薄情汉,母亲更非尖刻悭吝之人,前几年闯荡江湖的时候,萧泽曾听无数人带着或羡慕或会心的笑容说起过——他们是在那年的硭山武林大会上认识的,少年的神采飞扬与少女的冰雪仙姿,迄今都还是江湖上一段关于神仙眷侣的瑰丽传奇。所以,他在与母亲相遇,进而知道此事的种种因果后,曾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因父亲娶进孟姨而决然离开,孟姨却是笑着帮父亲把周姨接入萧门,甚至两人亲密地姐妹相称?

后来,兰尘淡然地说:“假如你母亲也爱上另一个男人,她既不离开你父亲,又要嫁给那名男子,你认为你父亲会怎样?”

他当时哑然,兰尘的假设实在是匪夷所思。瞥了他一眼,兰尘补充道。

“别去想什么贞洁问题,我是认真的。你母亲依然非常非常地爱你的父亲,但她同时也真心地爱着那个男人,这个时候,你父亲应该怎么反应?”

他明白了——有的人能把自己的爱情分予多个人,但有的人,不能忍受爱情被别人分享,对吗?

兰尘笑着回答:“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没有人会愿意爱情被别人分享吧,尽管他或者她,可能会分出自己的爱情。”

“呵,那么不公平啊?”

“心要是能公平的话,就没那么多爱恨情仇的故事了。”

……也许,是该让父亲和母亲好好地坐在一起谈谈了,把话说开,把所有人的心结解开。

抚一抚深深皱起的眉峰,萧岳叹口气,转了话题。

“泽儿,我此次来渌州,也不全是为了你娘。这几年你总不在南陵,纵然回去了,也是诸多琐事缠身,你孟姨虽为你打算着,却没想是成全了澈儿和凤仪。你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婚姻大事,该好好筹备一下了。”

萧泽挑一挑眉,为这个并不意外的话题,笑得有些无奈。他不是无牵无挂的兰尘,虽说江湖可以洒脱一些,但身为将来极有可能接管萧门的少主,在婚姻上,自不会由着他的­性­子来。

“爹,婚姻之事,我不想贸然决定。即使要联姻,不管是江湖世家,还是国中望族,总该让我找得一个意中人吧。”

看着长子飞扬的眉眼,那是与他相似的男­性­刚毅的容貌,却又能轻易从中寻到月城的影子,都再再地提醒自己,泽儿不仅像他,其实也像他那个­性­清冷孤傲的母亲。背靠着窗框,萧岳认真地注视着萧泽,道。

“别想多了,泽儿,爹还不需要把儿子们的婚姻作为巩固萧门的手段,那也许是个好方法,却不是唯一的,爹有那个能力让我的孩子们获得一段好姻缘。”

“是的,我知道。”

“不要只是说知道,姻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泽儿,你得去寻找,得多跟人接触,否则,哪会明白谁是你想执手偕老的人?爹早早放你闯荡江湖,可不是只要你去增长阅历的。”

“爹,我可不是隐士,南来北往,孩儿也能说是相识满天下了,奈何姻缘二字,实在难以琢磨。只能说时候未到吧。”

“你的相识,爹知道,就只是相识而已。虽说是了解对方,却仅限于当江湖上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泽儿,人贵在相知啊!正如爹认为,真正懂你的人,绝不会仅用脱略不羁、武功高强、冷静自持这几个世人评说萧门少主的词来评价你一样。”

从未想到自己会与父亲进行这种话题的交谈,萧泽一时竟接不上话来。沉默片刻,他笑一笑,直接转了话题。

“爹,您很久不来渌州了,这次打算停留几日?”

“看情况吧,你娘去向不明,等有了她的消息再说。”

“可是,爹,如今这时局,有点不太平。”

踱回书桌前坐下,萧岳端起萧泽斟上的茶水,啜了几口,才道。

“你是说圣上跟东静王?那是朝廷里的事,无关江湖,我们不能过多介入。不过,朝中争斗,向来会从江湖中借力,而江湖中也不乏想籍由朝廷来壮大自己的门派。泽儿,时局变幻,渌州跟京城牵连太紧,你务必小心。”

“我知道。渌州现在龙蛇混杂,我已让花舵主和岚叔多加注意,门下众人倒不必担心。不过,只怕圣上那边,不会容忍我们中立。”

“……圣上……”

萧岳抬起食指,轻轻扣着上好的泯窑白瓷茶杯。

“收了苏家的盐矿,困住了苏寄宁,虽说那之后没再对苏家做什么,但苏家元气已伤,却是勿庸置疑的。而自年初起,不过半年,竟连抄两个世家,带累无数地方豪族。如今朝中人人自危,纵是孟、任、顾、严、冯五族,也不免惴惴难安,京中流言不绝,这时候,又施重手予东静王。而对我萧门,初时出手,后来却不闻不问,我可不认为圣上是不在意萧门的力量,但他的打算,我查不出来。总之,皇上到底想怎么整顿这昭国,呵,还真是天意难测啊!”

“爹,这样看,您不觉得,圣上本是想先剪除朝中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世家,然后再灭东静王的么?”

“的确,看他上半年的举动,确实是如此。可是东月国一求和,圣上不召东静王回京,也不再拨给他军饷以发展临海驻军,没有任何旨意下达,只把东静王和他训练的水师丢在临海。这般处置东静王,倒像是……”

萧岳没有把话说完,他看向萧泽。对上父亲的目光,萧泽轻轻一笑,那神情,洒然如长风,无需挥剑出鞘,便知是江湖上盛名远播的萧门少主,他接过话来。

“这样的举动,倒像是要纵容东静王谋反,是吗?”

“不错,确实像。”

“对付世族,又同时逼反东静王,圣上有那么大的把握?”

“哼,泽儿,你别忘了密卫。吴鸿带领的那批人,你该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随身保护皇帝的安全而存在的,他们也不止是会暗杀而已。”

“聚而歼之吗?这主意确实不错,想必未来一段时间,渌州会无比热闹。爹,您觉得萧门在这潭混水里,该如何自处?”

举起手中的茶杯,萧岳抬头一口饮尽,道。

“命人严加注意京城、渌州、临海与雁城的动静,朝堂之事,萧门不轻易介入。但倘若这混水漫出来,我要立刻知道最准确的情形。任何势力与皇权对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萧门的进退,不得有一点差池。”

“是,我知道。”

长途跋涉,又接连转了两地,饶是萧岳,此刻也是觉得疲倦一阵阵扑来。

渌州的事务,萧泽打理得很好,南陵那边,有杨珖协助萧澈,也不劳他费心,至于朝中的争权夺利,这是当萧门拥有如今地位时已有所觉悟的,他所拥有的这股江湖势力不会容他置身事外,如此,也就无所忧虑了。就是月城的去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能切实掌握的,就是她了。

走出书房,渌州炽烈的太阳明晃晃地闪耀在头顶,萧岳抬手遮一下眼睛,叹息一声,朝萧岚命人为自己准备的院子走去。

留下萧泽站在刚才父亲所立的窗口,眺望着远处渌州城的风景。云迹漂浮的蓝天高远深广,绿树、白墙、人影穿梭,楼阁的屋脊层层叠叠,从这里看过去,就像兰尘说过的,有些苍茫,俯视红尘的苍茫。

她说——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她不是昭国人,知道她总是平淡地看着身边的一切,除了绿岫算是放在心上的,她便再没有牵挂。那么,问何日是归年……

她这是,想要回故乡去了么?

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白天不再热得让人焦躁难耐,夜晚更是清凉的,一阵阵风带着江水味,沁了整座渌州城无论简陋与华丽的屋宇楼台,也沁了人们安恬的梦境。

敲梆子的人眯着眼打着呵欠,这渌州城转了几十年,不消看路都不会走错。再三步,过洪泰酒楼,上锦绣街——呵啊——今晚的月亮真好,要是变成个银盘子砸下来多好,又重又大,他就不用每天守着这梆子敲了,大晚上的,也能睡个好觉!唉,又一个呵欠来了,哈——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地断在了嘴上,他仰着头。明亮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两道身影从屋顶上掠过,而耳边的声音明显是刀剑相击的铿然声响。

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以深沉的夜­色­为底,月光给他们镀上了柔和的银粉,令生死相搏的战斗具有了朦胧的美感。

可是他不懂这美感,正如他不懂有钱人家­干­嘛放着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干­什么一样。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在看到明显是血从那两人的肩膀胳膊上随刀剑飞­射­出来的时候,他脑海中只闪过说书先生讲江湖时念叨的这句话。每个江湖故事里,都有无辜死在刀客剑侠手下的平头百姓,别人没听到,他可听到了。他还有虽不娇美得像天仙,但是每天疲累地转回家时会给他捶肩捏腿的老婆,他还有虽不会聪明得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但会认真地给人家抄书,好换两个酒钱给他的儿子……

他笨拙地转身想逃,腿却直打哆嗦,匆匆转身时,两腿竟绊在一起,“扑通”一声,响亮地摔在了地上。

虽然看不清长相,虽然那两人只是瞬间一瞥,但他能感觉到其中一人的目光­阴­冷如冰刃,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见那人脚下一动,“哗啦”一声,一个黑­色­物体从他左脚疾­射­而出,他根本无力闪避,生死只在惊恐的眨眼间。

燕南本不欲出面的,他悄悄地跟着这两名男子已经好一段路了,武功高强的两人是从哪里上演的追逐战,他还不得而知,只是本能地觉得不是普通的江湖仇杀。他想看看情况,目前昭国正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固然风向不明,但要猜,却也不难……可是这样的打算,最终却改变了。

伸出手,拉开那敲梆子的男人,避开瓦片,连衣角也没给沾上,燕南这一连串的动作也在一瞬,屋顶上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顿时拉开距离。三人僵持着,终于,那踢出瓦片的灰衣男子果断地后退几步,竟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屋脊后,另一人,即是那被灰衣人追赶的男子转身朝向燕南,注视片刻,忽然笑着从屋顶上轻盈落下,拱手道。

“刚才真是多谢兄台出手相助,否则,沈某可要为这位老哥的死而愧疚终生了。”

“客气。路人无辜,以后但有争斗,还请千万避开百姓,‘愧疚终生’四个字不是嘴皮子上说说而已的。”

“是,小弟受教了。”

沈珞笑意盈盈地朝燕南拜了一拜,又对那敲梆子的人道。

“这位老哥,我这边给你赔不是了,不过你还不赶紧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那敲梆子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哆嗦着要给燕南跪下。燕南错开身形扶住他,只道。

“好了,别谢了,不过是同类之悲,你还是赶紧走吧。记住祸从口出,别给人说起今晚的事。”

那人一迭连声地应着“是”,慌慌张张地跑了。

随着零乱的脚步声远去,夏末深夜的街道重又恢复了它们应有的空寂,沈珞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这身材高大的青年。一件简单的长袍,质地似乎颇好,却什么装饰也没有,令他显得十分利落,随身也并未佩带任何兵器或可做兵器的饰物,身姿稳健,神­色­冷静,不似江湖人。

非常不像,刚才三人僵持时,青年所散发的气势,跟王爷可有得一比呢。呵,这渌州,果然是什么人都有。

“兄台好俊的身手啊!敢问,如何称呼?”

“不敢当,在下一介路人而已。只是念及人命关天,才贸然出手,还让少侠见笑了。”

对方言辞间虽敬重,却不作介绍,燕南自然也不会莽然报家门,担心刚退开的那人会带人折返,到时只怕不好脱身。燕南便拱手道。

“不好意思,夜­色­已深,在下先走一步。”

说罢,也不看沈珞反应,迅疾地转过身,自顾自大步离开。走没多远,只听背后那人突然出声道。

“在下沈珞,今日且不相扰,兄台后会有期罢。”

燕南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却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几个起落,借着房屋与树丛的­阴­影,沈珞熟门熟路地消失在城西一道狭长的小巷中。

这样的深夜,小院里全无一点灯火,但沈珞一进入院子,就听得匆忙的脚步声从廊下奔出,有人焦急道。

“珞,你怎么样?有血腥味,你伤在哪儿?”

绽开一个温和的笑脸,沈珞安抚道。

“胳膊上拉了个口子而已,我没事。珈,放心吧,看,就多了这道口子,连一根头发都没少,不信你数数。”

说着他还真抓起一把头发送到来人面前,笑得十分殷勤。可惜对方很­干­脆地挥手打掉了沈珞往前凑的爪子,嗔道。

“去,都这个时候了还耍嘴皮子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真是凉薄啊,珈,你好歹该给我些安慰跟喝彩呀,我这回遇到的可不是只会在桅杆上提着刀跳舞的海盗!”

“那又如何?你的剑也不是用作杂耍的呀。呵呵,事先声明,可不是我比喻的喔——有人,曾经极形象地说你根本就是一蟑螂,满屋子窜得比谁都顺溜,哪可能简简单单就给人打得死?真要死了,也是你诈的!”

“……蟑螂?好恶心的形容,谁这么低级趣味!”

“还不是跟你一样的家伙们。行了,别闹了,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形象被如此贬损,沈珞呲牙咧嘴,极度不满,却是乖乖地伸过胳膊去。而奚落归奚落,就着头顶明亮的月光,沈珈细细地看过,知道沈珞的伤的确不严重,才算放下心来。

拉着他回房里,唤来医师诊治并包扎好伤口,沈珈先到廊下的藤椅上坐下,脑中整理着属下们送上的情报。今晚受袭实在事出突然,她必须谨慎以待。

没一会儿,换好了衣服的沈珞走出来,闲适地倚坐于另一张藤椅上。

“怎么回事?追踪你的,果然是密卫么?”

“对,而且是密卫中的绝顶高手,不是单指武功。”

想起那人如灰雾般模糊的存在感与真正露面后的凌厉,沈珞目光一沉。这样一个厉害角­色­,他们所掌握的资料里从未有过,比起那个吴鸿,此人于莫测上,更进一步,看来,弘光帝要开始收尾了。

“说起来,吴鸿到底去哪儿了呢?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想念这个对手咧!”

“……哦,惺惺相惜呀!这好办,去东月国吧,刚刚得到的消息,有人在月都看到他了,正巧我觉着我们也该再派个人去东月国接应为好。”

听得沈珈声音里一股凉气毫无遮掩,沈珞哀叫到。

“——珈,你是故意的吗?明知道打死我也绝不会再踏进东月国那鬼地方一步的。”

“啊,是吗?不好意思,珞,你知道的,一听别人用这种赞叹的语气提起吴鸿,我就会不小心给‘忘掉’很多事。”

叹口气,沈珞歪倒在藤椅上。

“珈,你这反应可不成熟,不管有多恨吴鸿,他的实力摆在那儿,我们得正视啊。王爷把渌州这边的事务交给你,可容不得你判断失误。”

“我知道,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我从没低估过吴鸿的实力,从那以后,我绝不会低估吴鸿的实力,只要,你别用赞叹的语气提到他!”

沈珞看着沈珈,平素英气凌云的脸上此刻尽是冷彻的淡定,银白的月光透过树影笼下来,掩去的是表情,却让她那双眸子中的光更有迫人的寒意。微微一笑,沈珞欠起身,把沈珈轻轻拥入怀中。

“放松些,放松些,珈,你对吴鸿太执着了,这会影响到你的决策与行动,会让你一直站在失去瑾的­阴­影中无法走出来,瑾她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别多想,珈,你只要记得,我们必须打败他们,助王爷夺得这天下,就够了!”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悠然落下,像他的手一样温柔,沈珈沉默地听着,闭上眼睛,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好一会儿,沈珈才睁开眼睛,她抬起头,看向沈珞。

察觉到沈珈的注视,沈珞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具魅力的笑容。

“怎么啦?”

“……没什么。”

沈珈推开沈珞,拢了拢并不凌乱的鬓发,她感谢月光的斑驳,可以藏起飞红的脸,却不知身边缓缓坐下的人正为自己的好眼力而窃喜。坐正身子,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沈珈开始问起今晚的详细情况。

“从他们的人员部署来看,我想对方并不是一早就得知了我们的计划,准备一网打尽的,他们来得匆忙。毕竟自沈珏出事后,这半年,我们小心翼翼,就算吴鸿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我们的行踪都掌握清楚,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但今晚加入的那个人,珈,他绝不容小觑——他够狠!比吴鸿还狠!”

“……比吴鸿还狠?”

“对。”

沈珞点头,以他一贯的轻松语调向沈珈比较两人的差别。

“吴鸿思维缜密,处事周全,结果是要斩获最大的收益,这就是吴鸿的目的。可是今晚这个人,­精­明冷冽,不在乎伤亡,只求获得最重的那条鱼。虽然他们都不求手段,但吴鸿至少不会赶尽杀绝,这个人,却会只为了关键处的万无一失,而毫不手软地屠杀,甚至,不论敌我。”

这般陈述让沈珈不由得浑身一颤,能在东静王沈燏的这支暗卫里获得如今的地位,她当然不是没见过血。但不管是己方,或是敌对一方,在这之前的争斗固然残酷,但能让沈珞如此形容的人,却还是第一个。

“……这么说,圣上准备了结了么?”

“应该是。吴鸿先期的部署不可小看,如今派这个人来接替他,只怕圣上是想灭掉我们在渌州、京城与雁城的全部力量,这样一来,王爷单凭临海,就算搭上整支水师,也是胜算太小。”

姣好的眉深深地蹙起,沈珈盘算着己方两年来架构的势力。

“王爷当年的旧部,我们已经全部联系上了,这几年来,他们或升或贬,但无一例外,全部都还留在各边关军队里,圣上是既离不了他们,又百般防着他们。此举早已引起他们不满,而以王爷的威信,必然可以争得他们的效力。”

“但是北燕势力正盛,西梁羽翼渐丰,边关军队,绝不可轻易调动。”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沈珈道。

“是啊,你说的对。边关军队是最后一道,不能妄动。可是各州的驻军,从今年年初冯家庄那桩血案发生后,拱卫京师的三州刺史都已切实掌控军政大权,渌州刺史张银忠与冀州刺史颜杉俱是圣上的心腹,菘陵刺史李赣是个忠直刚正之人,都不会轻易从了王爷,其余各州,一则相距较远,二则驻军的实力,不可与这三州同日而语。”

“你派去这三州刺史身边的人,有什么消息回来吗?”

“张银忠虽是皇帝心腹,但他汲汲于功利,较易对付,不过他的能耐比不上颜杉,况且渌州驻军的实力向来也比拱卫京畿北防的冀州差了一截。只是皇帝估计也知道这一点才将他派到这渌州来,只要油水别捞太过分,这张银忠就能把渌州给他守住。而颜杉,此人不贪不­色­,东宫里出去的人,十分忠心于圣上,无法拉拢的。至于李赣,若是晓以天下万民,或可说服于他,但这容易暴露我们的存在,再者,当今圣上,虽乏容人之量,但他也还不算是昏君。”

情势实在是迫人了,沈珞叼了根草茎在嘴里,躺在藤椅上,望着银­色­的夜空。这两年,他们小心翼翼地联系了东静王的旧部与朝中一些大臣,但缺乏支柱­性­的支持,京中五大家族,仅有宁远侯任家因为渌州苏府的关系得以接近,其余四家,竟不得其门而入,也因此,他们无法在朝中建立有力的势力。

“本以为能籍由圣上打击世家而争取支持,谁知东月国这么一求和,把事情全搅乱了。鱼死网破,可不是个好结局,只会让北边的那群家伙得利而已。”

“不会那样的!就算圣上罔顾大局,王爷拼却一死,也不会让北边那群家伙有半点可乘之机。这局棋,还是看陈先生怎么破解吧,反正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不管是怎样厉害的人物接替了吴鸿,我们总不能退出渌州就是了。”

站起身,沈珈低头看向沈珞,露出沈珞所熟悉的那样英姿飒爽的笑容。看到沈珞亦平常地笑了出来,沈珈继续道。

“我们今后在渌州的行动,必须更隐秘,采取单向联系吧,以免给人顺藤摸瓜地摧毁整体。不过李赣那里,绝不放弃。张银忠和颜杉,小心对待,倘若到最后仍无法得手,就要力争控制住他们。另外,陈先生希望能得到萧门的支持,若是如此的话,与萧门少主先能有所联系应该比较可行。”

“这个得花点时间,不过珈,你尽可以放心。”

简单的几句话,悠然的语气,闲适的躺在藤椅上的姿势,这样的沈珞给予人的却是十足的信任感。沈珈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关心道。

“早点休息吧,珞,你的伤到底不轻,要好好休养才是。”

“放心,我知道。”

点点头,沈珞从藤椅上起身,往后院的卧房而去。

“哦,对了,珈,今晚我还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

“对,很有趣。那人身上,有一股杀气,跟王爷很像的杀气。”

“什么意思?”

“战场啊!那股气势,是在战场上搏杀的名将才有的气势,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江湖人会有的哟。”

“能跟王爷相媲美的气势?胡说什么,这几年虽有青年将领崭露头角,那宁王的表现也颇出众,却明显还无法跟王爷相提并论。珞,你的感觉真的准吗?”

“珈,这么说好过分哩!”

“……啊,对不起。那,你继续吧。”

“你的口气,听起来很敷衍哦。”

“哪有?你多心了。”

“珈,你以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啊?”

“五年而已。”

“……”

夜­色­如幕,昭国弘光四年的盛夏终于要走远了,来自渌水的清风带上了些微秋的凉意,催人好眠。而再过不久,秋味浓了的时候,又一个丰收就要到来了。

不管世人在这风波之地争夺的是什么,沃野上一片金灿灿的景­色­,总能给人无尽的希望与安祥。当然,这希望和安祥,仅限于依托大地的人们,以庙堂之高,以玉宇琼楼之贵,以江湖之远,却是无福消受的。

但没什么可叹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选择。希望与安祥是田野的乐趣,耀眼的富贵与风云变幻是高处的风景,都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在拥有了一项后又都会不由自主地渴望另一项,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可惜世人总看不透,总不愿看透,也总舍不得看透。

“啊!差点忘了,还有件事。临海传来消息,让我们注意看渌州是不是有行踪异常的北燕人。”

“北燕?怎么,那太子又不安生了?”

沈珞推开门,看看窗外­射­进来的如水的月­色­,没有点起灯,直接去检查窗纱是否扎好了。沈珈皱着眉跟进来,坐到桌边,道。

“也不是,临海那边发现有北燕探子化作商人潜进来,据他招供,好像某个大人物正潜伏渌州。”

“哦,多大的人物?”

“那探子也不知道,看来是条大鱼。”

拿走沈珈要倒茶的杯子,沈珞也不坐,就站在桌边。

“怎么抓到那探子的?”

“商船通过天龙海峡时被风暴掀翻了,刚好被士兵们救起,王爷说要细查,就真让沈珣给问出来了。”

“唔,是沈珣问出来的话,那应该就没问题了。”

沈珞放下杯子,把沈珈拉起来。

“好了好了,快去睡吧,明儿再好好地去找找这个大人物。今晚不许多想!我走了。”

这才发现进的是自己屋子的沈珈忙站起来,沈珞却已经关门出去了。

朦胧的月光下,脸是否红了看不出来,不过­唇­角柔美的弧度还是明显的。虽然觉得自己竟然再次连路都不注意地跟着沈珞走很丢脸,但是,也会觉得安心。

能如此信任一个人,是件让人幸福的事……

瑾,你也是吗?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第一章 风雪夜归人

连日­阴­着的天,今早起开始飘起了小雪。推开窗,呵一呵手,兰尘微笑着看向窗外的风景。细雪在枯枝老叶中回旋,白石小径带着些微孤寂地隐在墨绿的灌木丛深处,恍如尘封已久的记忆,满世界的安谧中,剑气破空而来的呼啸声竟有种弦音的美妙。

是萧泽在习武了吧。

今天萧泽穿的是件简单的白衣,兰尘依然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剑法,只看得见黑曜随着那袭白衣如闪电般划过­阴­霾的天空。

萧泽的生活习惯倒是很好,不管前一天睡得多晚,第二天都一定会早起习武,从不懈怠。只是说起来,他在隐竹轩里倒从没舞过刀剑棍­棒­之类的兵器,向来都是安静地修内力。

为什么呢?难道是怕被人偷学了招数?

无聊地猜想着萧泽的行为,兰尘转身走进对面萧泽的房间。

是该庆幸多些,还是该好奇多些呢?以萧泽那堂堂萧门少主的身份,在住进隐竹轩里之前,兰尘倒还真不知道萧泽确实是不必丫鬟小厮们随身伺候的。盥洗、整理床铺,在这些事情上,萧泽的自理能力让兰尘有时都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在现代,她那床被子一年到头少有被叠起来的时候,总是随­性­地堆着,大概是觉得反正自己的小窝也不接待访客吧。

不过如今每天都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也没觉得麻烦,人果然是习惯­性­的生物啊!

扫一眼布置简单的房间,连开窗换气也不劳她动手,兰尘便只收了桌上用过的杯盏。才出去,萧泽的剑正好练完了,把剑递给兰尘,他自己拿了巾子去后院擦洗汗渍,而提着小屉子的萧寂筠正从露台那头优雅地走过来。

把黑曜收入鞘中,再挂回萧泽房里,兰尘帮着萧寂筠布好早餐。

“兰姑娘,沈小姐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等会儿去看看吧,要加些什么给我说一声就行。

“谢谢,不好意思哦,寂筠,麻烦你了。”

“姑娘客气了,没什么的。”

把水壶放好在小火炉上,萧寂筠端起兰尘从萧泽房里收出的杯盏准备拿去清洗,又关切地问道。

“沈小姐应该是中午就到了吧,兰姑娘你是在外堂等他们呢,还是就在这随风小筑里等着?”

“不麻烦了,我就在这边等着。嗯,这次涟叔和刘若风也会一起回来,还要劳烦你寂筠多照应一下他们呢。”

“放心,外堂他们的屋子我也已经预备好了。”

萧寂筠回眸嫣然一笑。

“兰姑娘中午想吃些什么?沈小姐应该是午间就到了吧,山叔和海叔昨晚也回来了,可以请他们做几样好菜,军营里头艰苦,虽说有杜将军照顾,只怕沈小姐他们也还是日日粗茶淡饭过来的哩。大半年未见,今儿个又是除夕,可该好好享个口福,您看呢,公子?中午您会在吗?”

点点头,萧泽走进来。

“嗯,今天没什么事,下着雪也不想出去了,我会在的。盈川他们马上奔波多日,想来疲累得紧,中午就做些清淡口味的菜吧,晚上再给他们接风。”

“是,公子。”

萧寂筠含笑答应着,掀起帘子且先往外堂而去。

在兰尘对面坐下,萧泽拿起筷子,笑道。

“怎么啦?明明是绿岫回来,怎么反倒像是你近乡情怯呢?”

掂起筷子,兰尘夹了根菜叶到嘴里,食之无味。

“呵,确实是情怯了啊!”

叹息般的沉重口吻让萧泽顿了顿手中的筷子,既而笑道。

“怕看到绿岫被边地生活折磨得花容憔悴的样子?”

“……让一个花季年华的女孩子扮了男装在边关军营里呆上半年多,我不知道绿岫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我——我怕,怕看到绿岫恐惧于战场的残忍血腥,也怕绿岫因此变得冷酷——我怕自己给绿岫指错了方向,怕我们会这样陷进去,至死都出不来。”

这是兰尘第一次说出她的畏惧,尽管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一连串的“怕”字只不过是她偶尔会吟诵的那些陌生而格式奇怪的“诗句”,但那双太过淡漠的黑­色­眼眸还是让萧泽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兰尘心底如焚的忧虑。

这在她是少有的,但萧泽觉得自己乐于看到这样的兰尘,大概是因为平常,兰尘眼底的平静多多少少显得她淡漠些了吧。淡远的­性­情固然令人心怡,可淡漠的话——却还是有所针对才好。

萧泽转开了视线,声音平和如暮春的晚风。

“那么,绿岫给你的那些信里面,是抱怨,还是满纸冷酷?”

“大多数,没有抱怨也没有冷酷,她总是写些日常的琐事,或者,是探讨些军事、朝政、历史和人。”

这时,萧泽才勾起­唇­角轻轻笑了出来,疏朗如白石,风一样清浅。

“兰尘,你认为绿岫有多信任你?”

“她——很信任吧。”

“是非常的信任,我看得出来,绿岫对你,交付了她全部的信任。”

这样的肯定让兰尘全身一震,声音里染上了苦涩。

“我不值得。”

“为什么这么说?”

“她才只有17岁,正是青*梦幻的时候,可是我却把她推上了战场。如果让她再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绿岫的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尔虞我诈的血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给她指出这么一条道路的我,公子,你觉得这样的我,可以信任吗?”

萧泽沉默半晌,而后抬头注视着兰尘。

“你是用复仇来引导绿岫进入军队的,是吗?那么,是你强迫绿岫去复仇的么?还是说,你需要用复仇让绿岫从亲眼看到吴鸿杀死母亲的痛苦里走出来?”

“我没有强迫绿岫去复仇,可是我给绿岫建议的,却是一条最­阴­冷血腥,并且可说是无法回头的路。原本,那不是唯一的办法。”

“这后果,绿岫知道吗?”

“知道,可知道不代表明白,不代表她以后领受到那滋味的时候真能承受得住。绿岫才多大,将来的波涛诡谲,她现在如何能体会?”

微微叹口气,萧泽看着面前这平常总是悠然自得的女子。兰尘总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寡欲少求,喜静而心­性­淡远,可骨子里,她却最是容易介怀,最是无法轻言忘记。这其实正如她可以无所谓于富贵荣华,却极看重自己应变处事的能力,不悦他人肆意看轻自己。

“这世上,少有人可以在明了人生是什么滋味后再去做选择的。我们啊,通常只有过后选择是悔不当初,还是无悔此生的权力。兰尘,值不值得,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我不知道那时候你给了绿岫些什么意见,但绿岫不是小孩子,尤其在经历冯家庄那件事后,她已有足够的思考能力,而你,我想你也不曾替她做出过决定吧,你说出自己的建议,是否听从,那便是绿岫的选择。”

垂下眼帘,兰尘似是认真地回味着萧泽的话,迟疑片刻,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公子,你认为绿岫有多坚强?”

“有多坚强?这个嘛,我觉得……绿岫像一棵树,她在成长,也需要成长,阳光、水和风雨的击打,她都需要。当有一天,她真正枝繁叶茂了的时候,也就真的完全无惧风雨了吧。坚强,不是如岩石般僵硬,一开始就确定好了大小,再无更改的,它会成长,也会萎缩。”

朗然地笑一笑,他的洒脱尽然闪现在那双黑亮的眼眸里。

“到中午绿岫就该回来了,别担心,兰尘,用你的眼睛好好地看看她,你就知道,你的小女孩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唔……嗯,我知道了,谢谢!”

许是风雪越来越大的缘故,绿岫他们直到下午天­色­渐暗时才进了渌州的城门。等在城里七拐八弯地折进韦府,已是艳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家家团圆要开宴的时候了。

韦府中人素来独立,绿岫他们进来,自然不可能有人簇拥上前吁长问短,但一­干­人等空着肚子全候在外堂里,也足见他们是等着远方归人的。

有人期待着你的归来,这是一种福——刘若风脑海里突然冒过这么句话,他冷冷地扫过绿岫身边那个容貌气质皆不十分出众的女子。那次帮绿岫送信回来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兰尘跟萧门少主这么说。温然淡雅的声音,小儿女的家常话,他曾嗤笑,果然是无聊的女人。但此刻,坐在这暖意融融的厅里,握一杯热茶,听着那些并不熟悉的人们的轻言笑语,他却想起了那句话。

那么多年,他的归来,从未被人期待过。那么现在、将来,会有人期待吗?

而所谓的“家”,是不是这样?

绿岫的样子,初见那刻,兰尘放心了许多。

毫无疑问,这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子如今更美了。她长高了些,身姿挺拔玉立,原就十分清丽的五官益加­精­致了,而如画般眉目间那抹从容的英气和言谈举止中的贵气让她在这暗夜中也散着耀眼的光华。这个孩子,是真的在往那条路上走着,并且似乎是,走得无怨无悔。

安心过后,却又痛心,是对是错,兰尘只觉茫然。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吧。

饭后,萧泽他们三人返回随风小筑,其余人皆在外堂各自房间歇下,睡觉的、练功的、赏雪的、打架的,反正各乐各的去,除夕夜,多出来的只有兴致。

沐浴罢,一身清爽的绿岫来到兰尘房里。

兰尘正倚在榻上看书,见绿岫进来,便招呼她到床上被子里窝着。绿岫听话地脱了鞋子,靠在床头,把被子搭上身。

“姐姐在看什么书?”

“传奇,重瑛书铺新出的。”

“仍是那严陌瑛送予姐姐的么?”

“嗯。”

偏头瞧着兰尘,绿岫道。

“严陌瑛?呵,严陌瑛,姐姐,你可知道这个人在边关占着多大的名声吗?尽管人们一面觉得他才略已尽,可另一面,对着当年攻略西梁的那些计策,谁也不敢说自己当时就能谋划得出。”

兰尘一笑。

“倘能那么容易谋划出,那岂不是人人皆可领兵?其实运筹帷幄这等事,不是凭空想出那些个计谋就可以的。首先必须掌握足够的信息,还要能够从众多芜杂的信息中挑出重点,并准确地分析信息的真实程度,然后通过对双方力量的权衡,周全考虑各自内部因素的影响和外部可能的变化,敏锐地抓住稍纵即逝的绝佳时机,力争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如此,方可称之为制定好了战略。而这,其实还只是第一步。”

绿岫听得直点头,她接过兰尘的话。

“第二步的战术,要紧的是灵活运用战略。合理调配军士,虽是多多益善,但更贵在勇武,在此基础上,针对敌方的弱点,把己方的兵力、地形,乃至天象和生活习惯上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而具体到运用战术时,要不拘泥于贯常的作法,且兵不厌诈,仁义道德是在战前和战后讲的,在战场上,唯一的原则就是减少己方的伤亡,尽可能多地消灭对方。另外,胜不贸然追击,败杜绝溃不成军。唯有这样的军队,才可称之为­精­锐。”

“嗯,我赞同你的观点,那第三步,你如何看呢?”

“第三步在平时。军队由将官和成千上万来自各地的士兵构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千日里,军事训练如何安排,将官与士兵间的关系如何处理,怎样才能让士兵在战场上发挥最大的勇武,这些事情虽琐细,但却可谓之为立军之本。说是第三步,其实有如城墙的基石,若这基石不牢,战略与战术再­精­妙,怕也败多胜少。”

在军中半年多,绿岫勤奋好学,如今自然能侃侃道来。看她那沉稳而目光锐利的样子,兰尘无法形容心中的滋味。

“北燕和西梁,这两支游牧民族自古即为我昭之大患,现在更形成与昭三足鼎立之态势。说来沈氏立国已近百年,但除东静王沈燏对战西梁那次外,少有大捷。而不独沈氏,古来虽不乏远征壮举,然而总括来讲,昭并未占据优势,甚至很多时候,昭都处于劣势地位。姐姐,你如何看?”

这问题引得兰尘不由会心一笑。

历来,游牧民族的攻击力总是强于农耕民族的。以北燕为例,即使燕已半农耕半游牧,燕国军队的机动与勇武仍然胜于昭军。至于曾沦为沈燏之手下败将的西梁,那场战争,昭国真正胜在战略与战术的绝佳配合上,单纯就军队的战斗力而言,西梁其实并不逊于昭。比较起来,西梁国力最弱,北燕则明显强于西梁,虽在物资与人力的储备上,燕不如昭,但这两国若是交兵,却很可能就是两败俱伤,所以,目前的平衡局面,不易打破。然而,若是因为这个理由而使三国边境处于时战时和的不安定局面的话,兰尘以为,倒不如选一个巧妙的切入点,以一次战役终结它们并立的格局来得好。反正,以她母国半循环往复的历史来看,这种并立格局,最终都会破裂。

这个问题,她与萧泽曾经提到过。

“过了雁城与聊城,下来就是一马平川之地,北燕骑兵可以发挥他们最大的优势,连直抵渌州都是极有可能的。对昭国来说,非常不利啊!”

萧泽此前游历时到过边境,两国交界处的地理环境,他清楚得很。幸而有他的介绍,兰尘才对北边的地理有了充分的了解。

“不统一,昭国随时都得担心西梁的守成和北燕的野心。与其夜夜不得安睡,还真不如举兵北上。不过,且不说朝廷里各种利益的纠葛能否统合,倘若国库中无充足储备,军队中无­精­兵猛将,帅帐下无睿智军师,敌国中无耳目眼线,这种征战无疑是自掘坟墓!而因为一己私利贸然发动不智战争,惹得天下生灵涂炭,那时候,罪孽可就滔天了!”

兰尘冷彻的声调如一盆冰水当头浇向绿岫,看见她平淡面容上那目光里的深邃,绿岫苦笑一下,认真道。

“我知道的,姐姐,你放心,我知道。绿岫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小儿,也不是裹胁天下来复仇的厉鬼,我不急,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争取,不是吗?所以,我不会焦躁的。”

“……嗯,好,这样,就好了。”

轻轻笑一下,兰尘低声应着,手上的书卷了又展开,两人正无言间,忽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兰尘一边起身,一边应道。

“来了来了,是公子吗?有什么事?”

门外果然站着萧泽,依然是平日那幅眉梢微吊,洒脱不羁的样子,灯光下,却又多了几分温和。

“已经歇下了吗?”

“还没,怎么啦?”

话音才落,夜幕中突然绽开一朵绚丽的银­色­掬花,耳边紧接着便是一声雷鸣般的闷响,天空里霎时五彩满园,在这没有辉煌灯火的世界里,黑夜辽阔、烟火如锦,映着满城白雪,霎是好看。

“今晚城里放烟花,出来看看吧,先去把斗篷披上。”

兰尘赶紧回屋,拿了两件斗篷奔出去,递给已经站在廊下的绿岫一件,自己也赶紧披上另一件。

“坐下来慢慢看吧。”

萧泽一派悠然,廊下三把椅子,一张矮桌,小炉上红艳艳的火正旺,三杯茶清香袅袅。随风小筑里的灯也已经熄了,一边是暗夜与沉静,一边是璀璨的烟花与欢笑,这个除夕,呈现着多重的美。

这时代的烟花到底是稀罕物,虽说今晚的盛宴有渌州富贵人家支持,但没多久,繁华开尽,烟尘落幕,天边又重归了黑暗与寂静。三人都没有立刻起身离开,片刻后,兰尘放下手中已空了的茶杯,正想叫绿岫回房去休息。萧泽却又替她斟了一杯茶,笑道。

“今晚这烟花比之你家乡的,如何?”

偏一偏头,兰尘中肯地回答。

“绚丽不足,情致胜之。”

“姐姐家乡的烟花比这个更漂亮吗?哎,真想见识一下啊!”

绿岫笑容满面,兰尘捧起热热的茶杯,满足地叹口气,笑道。

“我们那里,烟花的颜­色­、花样都已十分­精­美,大大小小的庆典上年年都会有新出的烟花争奇斗艳,比方才的确实好看多了。但高楼太多,灯火太多,照亮了半边天,夜黑得就不纯粹,天际也没这么开阔,更别提还有这满城­干­­干­净净的白雪相衬,所以说啊,今晚的情致比烟花更动人。”

“我越来越觉得姐姐的家乡了不得了,能把半边天都照亮的灯火该是何种辉煌盛世?真让人难以想象。”

“别抱太多幻想,有所得必有所失,那里不是天堂的。”

绿岫听罢,点头细思,萧泽却弯­唇­笑了开去。

“无妨,人世间本也没有什么天堂,只要好于昨日,便够了。”

“可是萧大哥,怎么样才算好于昨日?”

“物资上丰盛,生活上自在,今日是否比昨日多一份安然,人们自能感受得清晰。”

“但,贫富有别,怕是许多人不跟昨日比,而只跟他人比啊。”

“不错,人惯­性­如此,倒也正常,毕竟羡慕、嫉妒皆是人之常情,况且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不是么?”

“水至清则无鱼,人当然该有欲望,要真的满地圣贤了,其实还有点诡异。”

兰尘早已习惯与萧泽如此交谈,这会儿自然地接过了话。

萧泽点点头,继续道。

“所以,要想让人们把羡慕与嫉妒用于提升自身,而不是发泄在他人头上,为祸一方,当事者便该提供一个适合的环境,不求绝对公平,但求有机会。齐家如此,带兵是这样,便是治国,也大体如是。”

此话一出,听着的两人心中不由一凛。萧泽却是淡然笑着放下茶杯,看向绿岫,温和道。

“我听雁城分舵舵主洪琨说,绿岫,杜将军曾让你领了一支卫兵随同去剿灭旗山中的匪徒,是吗?你还立了功。”

“……是的,刚好在我回渌州之前。旗山中一窝山贼而已,并非大事。”

“绿岫,你带的那支卫兵后来是公平分赏的吧?”

疑惑地看看萧泽,绿岫点了点头。

“对,是公平分赏,大家都奋勇杀敌,事后,也没人有异议。”

“你的做法没有错,可是绿岫,你进入军队的目的,不是为了成为杜将军的幕僚。要想在军中占有权力,就得培养自己的力量,不仅仅是忠诚于你,他们,还要有能力成为你的基石。这次本是个好机会,绿岫你却没有把它运用到最佳。下次,可要注意。”

迟疑片刻,绿岫看看兰尘,便直视着萧泽道。

“萧大哥,可以说得更详细点么?”

“虽然杜将军给你的人很少,但既是帅营里的卫兵,其实力必定不弱,这等于提供了一座小型武库,这其中,他们各自的能力又各有优劣。旗山围剿非大行动,所以指挥上不是重点,士兵们的能力才是你该注意的地方。公平分赏可以维系士兵整体对你的好感,但依据战场上的表现,分出等级给予奖赏,更得优异者之心,以后,你更可以提携他们,而有能力的人自会有凝聚力,这样,你的力量就逐渐形成了。”

绿岫手中的茶杯早已放下,听完萧泽这一席话,她站起来,躬身道。

“多谢萧大哥指导,绿岫必定谨记在心。”

“没事,不用客气。”

萧泽摆摆手,又转向兰尘。

“明天我得回萧门里去,你们很久没见了,好好聚一聚吧。年关一场大雪来得正好,不如就去夕山踏雪寻梅吧。这样寒冬,倘若能在夕山遇上同是冒雪去赏梅花的人,那一定是值得结交的贵客,你觉得呢,兰尘?”

“嗯,好的,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兰尘神­色­平淡,谢了萧泽,却没直接应了夕山赏梅的意见。

今晚的萧泽有些奇怪,无论是给绿岫的建议,还是刚才那番话中若有若无的暗示,都让人不解。

他是发觉到她们的真实意图了吗?应该不会,这件事除了她们两人,就只有涟叔知道,绝无第四人,所以顶多,他能猜到绿岫是想获得权力,想向弘光帝复仇。那么,他想、他会……怎么做?

“姐姐,你相信萧大哥吗?”

别了萧泽,兰尘送绿岫回房,绿岫突然轻声这么问,一双­精­致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瞳中的黑­色­纯粹如窗外的夜。

想了想,兰尘回答。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公子他应该是个可信的人,但到底有多可信?我还真是不知道。”

“那姐姐,明天我们还去夕山吗?”

有点迷茫地回头看看,门窗紧闭,四下里一片寂静,兰尘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的。不过,她想她知道萧泽这会儿在­干­什么。

萧泽最顺心的武器是剑,却很少带,黑曜通常是挂在房间里,仿佛一件装饰。

但是有时候,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取出黑曜,独自坐在廊下,表情闲适地拿起软布蘸着一壶上好的清酒擦拭冰寒的剑身。当这细致的工作结束后,他会眯起眼,映着月光——哦,不,今晚是雪光了——细细地瞧着黑曜,仿佛要从中瞧出片奇异风景。纯白的雪光笼着一人一剑,不久,剑刃轻叩出一声微鸣,衣袍猎猎,霰雪从地上卷起,纷纷扬扬中飞身而起的那人,洒脱又旷远,萧朗如飒飒秋风里的白石。

“去,当然去。贵客值不值得结识,去了才知道。”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二卷 疏影横斜

第二卷 疏影横斜

夕山梅影,这是渌州十大景点之一。年年薄雪初降,便俱是不畏风寒,前来踏雪寻梅的访客。真爱梅也好,附庸风雅也好,反正夕山已盛名在外,山脚山腰上便多了不少别业,白墙黑瓦挑出一角飞檐,映着一山红红白白的梅花,倒是更添几分人文的雅致。

不过说实在的,今天着实不算赏梅的好时候。昨天一场大雪才停了半晚,就又下个不停,正值大年初一,勉强出门都是为了拜亲访友,哪会有人辛辛苦苦跑来这夕山吹冷风?

——除了她们,哦,还有跟着她们倒霉的涟叔和刘若风。

把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兰尘呵了呵冰冷的双手,她素来怕冷,嫌麻烦也不想带手炉,只好用最环保的摩擦生热了。倒是绿岫,大概因为习了些内功,兼之在边境军营里呆了半年的缘故,这寒风中,她依然背脊挺直,一身久违的女装如今穿起来,娇美而英气内蕴,竟是别样地风华万千。

雪又停了,满山琼琚,松柏的苍绿压在白雪下透着墨­色­,枯枝却成了玉枝,红梅一点如朱砂,白梅则掩入雪中看不分明。山势一边平缓,一边峭立,从这亭中望去,映着广袤的雪原,渌州浑似世外之城。

“倒也没白来一趟,江山如此多娇,这样的景致,还是人少才得韵味。”

搓着手,兰尘淡淡笑着感叹,绿岫转过头来。

“姐姐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看这样高远的风景。若有机会,我定要带姐姐一起去雁城看看,风吹草低,绿茵直连到天边,长河澄净如飘落其中的白绸带。姐姐,那场景,你见过吗?”

“没有,我只看过电——哦,别人的画,的确很美。”

“画不够的,姐姐,画肯定没法展现那种美。你知道吗,姐姐?驱马站在山坡上看着那样的草原,只觉得天真高,地真大,风一过,连心都广了。江山如此多娇,不错,江山如此多娇!”

若说半年未见,绿岫的许多转变让兰尘既高兴又忧虑的话,那么绿岫现在这种浩然千里的神情便是兰尘最欣慰的。

有着这样表情的人,坚强、柔韧而心怀宽广,她想,至少不必担心绿岫会迷失了自己。

“……知道这一句接下来是怎么写的吗?”

“怎么?”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绿岫挑眉,面露不解。想起这句词在那个世界里的家喻户晓,兰尘不觉笑得愉悦,道。

“意思就是说因为这江山如此美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竞相为之倾倒。不过,既是英雄,自然不会看看风景便罢。这江山太美,倘别人不知珍惜,那便由懂得珍惜的英雄来保护吧。”

兰尘直视过来的目光让绿岫不觉一震,从军雁城的这半年,时常送来的书信里兰尘从不问她是否有后悔夺取帝位这选择,但兰尘会在信里写很多有关为君之道的话。

她说,假如登上那宝座,就再没退路了,必须在那上面坐下去,至死方休。

她说,假如不甘心一生就这么被套牢,就要发掘做皇帝的乐趣。

她说,假如记着是这江山的主人,记着可以俯视天下、福泽万民,而不是做了那帝座的奴才,不是做了争权夺利的棋盘或棋子,皇帝,也可以做得不悔!

“……江山如此多娇?”

沈盈川喃喃地重复这一句,忽地一笑。

“——江山如此多娇?”

头顶上突然落下伴着轻笑的男声,虽无戏谑味,却太过突兀,以至于兰尘只来得及愣愣地抬起头顺着楼梯看向这两层小亭的二楼,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自二楼栏杆翻身而下,动作无比利落。已养成谨慎习惯的绿岫急忙一把将兰尘拉到身后,与此同时,守在亭外百米处的涟叔跟刘若风亦飞掠而至。

小小的亭子顿时拥挤起来,原本三人倒是挺好,这瞬间就多了涟叔跟刘若风挡在绿岫身前,以及两名不知从何处同时飞进来的黑衣男子挡在那白衣男子面前,并且呈紧张对峙局势……其实,当事者之一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双方身份还未明——嗯,也许吧。

双方互相观察着,只有短短几秒。那俊朗的白衣男子先笑起来,湛黑的眼眸顿时掩了炯然,逸出一派温和,他语气平静地传下命令。

“珏、瑄,你们先退下。”

两名黑衣男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兰尘他们四人,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风一般退出亭外,隐入梅林里,看去恍如两截枯木。

毫不在意涟叔和刘若风警戒的眼神,白衣男子依旧笑着道。

“抱歉,没想到这时节还会有人来赏雪,家人妄动,惊到了姑娘,沈某万分歉意。在下也并非有意要偷听两位姑娘说话,只是我早已在这亭上赏风景,就刚巧听了去,还望见谅。”

示意涟叔和刘若风退到她们身后,绿岫温雅地回应。

“不妨事,说来倒是我们扰了公子的雅兴,这就离开,不好意思。”

“……姑娘请留步。”

果不其然,那白衣男子出声挽留了。

“敢问公子还有何事?”

“江山如画,没有让人独享的道理,两位姑娘冒这样大雪来访梅,虽说沈某是先到的,又如何能不允别人共赏?更别说这雪又下起来了,天寒地冻,沈某再不济,也不能那般粗鄙!若不介意,两位也留在这亭子里吧。”

略讶异地看看这白衣男子,绿岫很好地掩藏起心中疑惑,只以极寻常的犹豫表情看向兰尘。想起萧泽那句“值得结交的贵客”,兰尘静静地看一眼绿岫,轻笑一下,垂下眼帘。绿岫便转而朝那男子欠欠身,优雅而得体地致谢。

“如此,便叨扰公子了。”

亭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涟叔和刘若风也隐入了梅林中,四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雪落的声音。

兰尘的长相,清秀而已,这样的女子,当年永清街上又是一面之缘,沈燏初时当自然没认出来。会挽留她们,一则绿岫容貌气质着实出众,饶是沈燏,也心生叹赏;二则她们刚才那番谈话也颇有几分境地,对普通闺阁女子来说,倒是稀少,沈燏经年忙于军政,不能说不疲惫,听听别人说话,也算是种消遣。

待到这会儿,想起刚才双方对峙及后来出声挽留时兰尘淡然看向他的目光,沈燏才记起了她是谁。

也是凑巧,沈燏昨天到渌州,谈及严陌瑛时,兰尘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从莫名出现在冯家庄,到苏家的粗使丫鬟,再到萧门少主身边唯一的近身女侍,虽来历至今也没个所以然,但不可否认她跟严陌瑛似乎很谈得来。而据陈良道所言,这姑娘正是去年他来渌州时,在永清路上顺手救下的那个,沈燏脑中才勉强勾出一个模糊的印象。脸记不清了,但那个淡然看向他的眼神,倒还清晰。

这个是兰尘,那另一个,听适才那番谈话,想必就是那女扮男装,半年前被杜长义相中,带入军中的沈盈川了。

轻轻一笑,沈燏起了几分攀谈的兴致。

“两位姑娘是渌州人氏?”

“是。”

绿岫简单地回答,她跟兰尘早已交换过目光。虽不知这气势轩昂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上山也有些时候,何止一人都未遇见,连点儿脚印都没有。萧泽所说的贵客,莫不就是此人?如此一思量,她便极守礼地笑问道。

“听公子口音,倒像京城那边的。难道是专门来这夕山看梅赏雪的么?”

“不是,我刚好路过。”

“哦?如此大雪,又正是年关,公子要往哪里去?”

“……回京。”

沈燏微微一笑,虽表情语气无一不平静,但心中却是已翻起了波澜。戍守边关已十年,身为保疆卫国,威名赫赫的昭国大将军,他总是以凯旋的姿态意气风发地驰骋过这片大地。这回,却是第一次生死难测地带着血雨腥风回京。

他不能不苦涩地感叹!

“刚才那两位,可是二位姑娘的随从?沈某略通武艺,那两位的身手,虽只匆匆一瞥,却着实是个中高手,让人佩服。”

“不敢当,公子过奖了。”

“适才听二位所言,似乎也是行走四方之人,如此便无需过多谦逊了。沈某这些年东奔西走,算有些见识,所赞所叹,亦是从心而发。”

绿岫听罢,倒朗然笑了出来。

“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如此卓立姿态,世间少有。小女子眼拙,斗胆猜上一猜,公子可是身在江湖?”

美人如画,这是沈燏常听到的赞赏之辞。

宫廷、北疆、东海、江湖,沈燏见过的美人虽各有风情,不计其数,但想想,也总不过是这“如画”二字来形容。所以初见沈盈川的时候,固然这般国­色­让沈燏亦不禁目光为之停留,却也仅是停留,沈燏对“倾国”两字向来笑过,天下美人何其多,一个人再美,又如何能抵天涯芳草?

至少在那之前,沈燏是这么想的。

可绿岫笑了,是那种简单明净的笑,没有羞怯娇弱,没有欲拒还迎的刻意,只是那样朗然地镌刻在­精­致清丽的五官上,眉如远山,黛­色­的柔和中隐着棱骨,当它们弯成两道极美的弧线那刻,墨玉般的眼瞳里霎时光华流转……原来美人,真的可以倾国!

“不,我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日子也算是刀口上舔血,差不多。”

再度打量沈燏一眼,绿岫道。

“公子莫非效力军中?”

“何以见得?”

沈燏挑一挑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绿岫姿容皆卓越,此刻谈笑自若,举手投足间风采内蕴,比之方才更是耀眼。相较下,一直没开口,只是淡然地站在绿岫身边,似含着浅浅微笑听着他们交谈的兰尘着实普通,直如林间一带溪水般静静蜿蜒。

直视着沈燏的眼帘随着主人的轻笑微微覆下,绿岫转眼看向亭外。一枝红梅在雪中挑出,雪愈洁白,梅愈朱红,清冷与灼艳配得绝妙。呵,果然像兰尘说的,这红梅,非得压着雪才叫人惊艳。

“公子气宇轩昂,威势十足却不迫人,举止爽然而贵气,当非寻常人物。随身侍从武艺高强,冷静自持,却又十分听从调遣,这样人的主子,自然不会是池中物。不是江湖人却得刀口舔血,二十有余的年纪,京城人氏且途径渌州,正要回京,当世青年才俊至公子这般的,能有几人?适才不敬,还请见谅了——民女沈盈川,见过东静王爷。”

看见绿岫微偏头扯一扯自己的手臂,盈盈地朝白衣男子拜下去,兰尘这才知道这人为什么眼熟了。东静王,沈燏,当年的救命恩人呐,不善记人容貌的她早已忘了这人长相。

“姑娘多礼了,快请起。”

沈燏笑着虚手一扶,绿岫与兰尘便直起身来。

“沈姑娘如此聪慧过人,真叫本王佩服。”

“不敢当,实在是王爷龙章凤姿,昂扬不凡,又肯迂尊降卑与民女闲谈,方才叫盈川揣度出了王爷的身份。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没关系,没什么不妥的。本王只是多年未东行,这般大好景­色­还是少年轻狂时游赏过,心中每有怀念,且边关战事绵延,也很久没这样闲看山水了,如今趁着母后寿辰将至,本王也不想惊动地方,安安静静地回京去悠然几日就好。”

“王爷为国事­操­劳,而今这片太平全赖王爷与数万边关将士维系,我等小民才得以安享美景,想来万分惭愧。王爷请放心,盈川绝不肆意宣扬王爷的行踪,叨扰了王爷的清静。”

“呵,那就多谢姑娘了。”

沈燏笑得气定神闲。

绿岫打算走了,这东静王,怎么说呢,现在吧,就是一烫手山芋。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名望、他的能力,无不是想掌握权力的人想结交的上好对象,但他同时也是弘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是昭国军中战功卓著、影响力最大的王爷,所谓功高震主的倒霉孩子,说的就是这种人。

点点头,沈燏没有再多加挽留,不过,他笑着说。

“年节下,两位既然今日有闲来此游玩,那想必明天也能得空吧。如斯美景,有妙语如珠之佳友共赏,才不负了这闻名天下的夕山梅影,沈姑娘可同意?”

“呃,不……”

“哦,对了,兰姑娘。”

依旧笑得华贵的王侯转向旁边那淡然的女子,完全不认为这“贵人”还能记住自己的兰尘安然地抬眼。

“兰姑娘可还记得本王?”

“——啊?”

“去年秋天,本王曾在渌州城内的永清街上有幸拦下了姑娘那匹狂乱的马。那时还道是萍水相逢,却不想今日竟能再见。”

“……呃,是啊,的确巧极了,不过真没想到王爷记忆力这么好。哈哈,惭愧呀,兰尘眼拙,救命恩人都没认出来。”

“无妨。相逢即是缘,本王难得离开军中,还想在这渌州多看两天美景。若姑娘不忙,本王在山那边借了座小院暂住,虽简单,布置倒也颇清净,还请两位能再来这夕山品梅赏雪。”

沈燏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溜过兰尘,便直落在绿岫眼里。他嘴角带着笑,极随意地站在她们面前,但那闲适中依然挺拔如青松的姿态,沉稳淡定,给他增添了好几分魄力。绿岫这一年多,先是接触了萧泽等人,后又在雁城军营中呆了半年,深知有着这等气魄的人,必定有其卓绝之处,她明白自己涉世尚浅,兰尘又一再嘱她多听多看多想,所以此刻见赫赫有名的东静王邀请,她略犹豫了下,便答应了明日再来。

回到随风小筑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萧泽正坐在廊下看着一封书信,直到兰尘她们走近,他才把视线从纸上抬起来。

“回来了。”

“嗯。”

“吃过晚风了吗?”

“还没呢,寂筠说等会儿帮我们送过来,正好我们先换身衣服。”

“这枝梅花不错,从夕山带回来的吗?用那个平窑的玉颈青瓷藤纹花瓶来装点应该最好,可以放在你床头的桌子上。”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白梅香清冷,伴着入睡应该挺舒服,绿岫,还是放在你房里好了。”

提起濡湿的裙摆踏过门槛,兰尘回头又道。

“赶快进来吧,公子,虽说习武之人不惧寒,可老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吧。”

笑一笑,萧泽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进到厅里,并关上了门。呼啸的风声立刻就被阻隔到了门外,把信收入袖袋中放好了,萧泽坐到炉火边闲闲地拨弄着炉中红热的炭。

兰尘很快就出来了,她倒了杯茶水递到萧泽手中,然后自己捧了一杯,也在炉火边坐下。冬夜,还在隐竹轩里的时候,他们就总是这样靠在炉火边坐着,有时聊聊天,有时各做各的,有时就只是像今晚这样,安静地坐着。不过,通常都是她等着萧泽顶一身寒风洒然归来的。

然后,绿岫也过来了,正好寂筠送来了饭菜。

吃到约五分饱时,萧泽起身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笑道。

“如何,今天遇到贵客了吗?”

兰尘瞟他一眼,夹了块糖醋鱼到碗里慢慢啃着。

“遇到了。贵客,果然是大贵客。”

萧泽懒散地斜靠着椅背,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也不是刻意安排你们与东静王碰面,只是凑巧知道东静王途经渌州,宿在夕山的别业里,才想说可以让你们聊一聊。”

“我们能聊什么?平常是因为与公子早已相熟,才能说些从前的见闻与感触,跟东静王,却是不敢说那些话的,更何况我可不是豪爽旷放之人,没法在面对那等权贵的时候,还能谈笑自若。”

“嗯,你说得也对。”

点头附和一声,萧泽悠然放下茶杯。

“不过对绿岫来说,倘能与东静王有所交集,这应该是个好机会。”

定定地看了萧泽好一会儿,兰尘抿一抿嘴­唇­,侧头看向绿岫。

“你觉得如何呢?”

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绿岫轻轻搅动手中的调羹,笑道。

“东静王其人卓越不凡,固然值得交集,但身家、地位却更不凡,实在是尊让人不好随意亲近的神佛,绿岫只想在这世间有一番作为,纵然慢些也没关系,总好过惹上触怒天威的雷霆。”

“——这样啊——”

萧泽微微倾头,眉峰随着嘴角的笑容扬起。这种漫不经心的犀利,兰尘不常看到,因为他的这幅神情,从不在隐竹轩或随风小筑里出现。压住心底那份讶异,兰尘安静地啜着碗中滚烫的甜汤。

“绿岫,你该清楚,东静王和弘光帝之间是一场未知的博弈。假如你不想将来因东静王获罪,那么现在你就该退出杜长义的阵营,弘光帝是个极度多疑的人,他现在给予杜长义如此信任,是为了消解东静王对昭国军队的直接影响,杜长义曾是东静王的部下,这一点,没有人比弘光帝记得更清楚。”

“……这场博弈,大哥是站在哪边呢?”

“萧门不过是一支江湖势力,但求自立而已。”

“我记得姐姐曾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哥既知弘光帝生­性­多疑,难道不担心这一点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呵,大哥,你该知道的,我不可能站在弘光帝这一边。”

“是的,我知道。那么,对绿岫你而言,结识东静王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吧。”

美丽的眼睛里,目光沉静如水,绿岫就这样微笑地看着萧泽,兰尘则看着绿岫,满脸怔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半年不见,那双曾澄净如翦翦秋水的明眸,已蕴蓄成一片不见底的深海。

而这种转变是好,还是坏?兰尘无解。

“这样说来,大哥也是站在东静王这边的啰?”

“不,萧门希望哪边也不站。”

“这……依大哥刚才所言,恐怕会难以如愿啊。”

“嗯,的确。”

萧泽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神态间却依然闲散。这让绿岫无法弄清他的意思,探询的目光不禁投向兰尘。萧泽这时却也看向兰尘,神情、语气、动作,皆随意得如同他们平日里天南海北的闲聊。

“兰尘,你说东静王继位,是否会比弘光帝要好?”

听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内容却是要让人惊骇的,而兰尘的反应也出乎绿岫意料。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兰尘脸­色­变得平静,似乎这样的对话对他们而言也并没那么出格。是彼此间有足够的信任,还是缘于已有什么层面上的合作?

“这可说不准,在权力的颠峰孤坐久了,谁也不知道当初的贤能君子会不会变成嗜血的恶魔。更何况,**者本身最痛恨的就是皇权会被强大的势力分割。这一点,与贤明与否,无关。”

“都是在碰运气啊。”

“对呀,人心最是难测,我都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变成街边泼­妇­,何况是在那些权力漩涡中打滚的政客。”

抚一抚下巴,萧泽朗然笑道。

“可是目前我昭国的诸皇亲中,除了东静王,再无人有那个力量能威胁到弘光帝,人们没得选择,东静王也没得选择。”

兰尘一时沉默,她跟萧泽虽已无所不谈,却还从未如此直接地指向昭国目前的权力中心。不善于揣度他人心思,即使已熟悉如萧泽,她也还是觉着摸不准萧泽的用意,她总怕自己带累绿岫。

“那萧门又做何选择?”

“强大而低调的民间势力,这就是我对萧门未来的期望。”

“具体,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

看见兰尘挑眉表示不解,萧泽坐起身体,倒了杯热茶过去。

“强大好说,无非是拥有雄厚的财力与武力,拥有广阔而­精­准的消息来源,以及最深层的影响力。但低调,这个可真不好把握。既然强大,那就很难让别人,尤其是掌控朝政的人不视为眼中钉。”

“——无冕之王?”

“嗯,也可以这么说。”

“那可难了,身为皇帝,怎么可能不打探清楚国中的各种势力?而一旦得知有这等人存在,别说弘光帝了,就算再宽宏的君子,也不可能不防。”

“说得对呀,所以我才不是没反对父亲的意见嘛。”

“——啊?”

不明白萧泽没反对什么,兰尘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一贯潇洒的萧大侠这会儿正笑得像只拜年的狐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赶紧收回目光,初次热心地往绿岫碗里夹菜。

“对弘光帝来说,萧门的支持不仅不突出,反而会惹来嫌疑,但是对东静王而言,能否得到萧门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呢,兰尘?”

稍愣之后,兰尘收回筷子,叹了口气,很­干­脆地回答。

“抱歉,这种内政之事,我不知道。公子,你明白的,我又不是昭国人,翻了天都与我无关啊。”

“你说过的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但我可是稀里糊涂地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小小、小小一只,天不收,地不管,根本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只是既然你是刚好掉进了我们这只巢里,好歹总得考虑下它的安全度吧,难道你想被几只雀儿的内讧连累,跟着摔死么?”

“他们是鹰,我是鹌鹑,这架要劝起来,岂不死得更快?”

“话虽这么说,不过人们好像更喜欢称这种做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很壮烈啊,所谓波澜壮阔的人生,总是这么开端的吧。”

兰尘点头,以七分的认真道。

“的确,就是这样,生活中才有故事可以展开嘛。不过,我就算了,本人的审美观虽杂,但人生观还是偏向于秋叶般静美的。”

萧泽会心一笑,快有一年半了,从苏府到随风小筑,到萧门,兰尘的生活极简单,确实有秋叶的静美之意。但相处这么久,他对她的印象仍如那年那日于锦绣街上得来那般,兰尘这个人,并非只有单一的­色­彩,她不是水晶,倒像初秋时节站在枝头的那片叶子,绿意浓淡晕染,随风轻舞得那么真实。

“有那么几次生如夏花,不也挺好的吗?人生应该是如四季的吧,可是没有说这四季只能轮回一次啊,也没说不能由人挑选一二。”

无言以对,萧泽这话半数来自兰尘,这让她没法反驳,而心底,似乎也不想反驳。

在这个世界里,独自一人的她极度自由,可她终究不是骨子里刻着某种执着的那类特别的人,安宁而不匮乏的生活,平静无伤的心,兰尘很享受这样的美好,所以那份“自由”于她而言,实在创造不了什么功成名就的先决条件。

只是,有时候,兰尘却还是希望自己能获得某些成功。

因为单纯的对生命抱有激|情,还是因为希望能籍此展现能力,表明自己多多少少是特别的?

或许都有吧,否则,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脱口而出说让绿岫去夺皇位,并且还真的为此而谋划行动呢?

萧泽的声音静静地传入耳中,兰尘略茫然地侧头看着萧泽,似听,似未听,甚至没有注意到绿岫紧盯过来的视线。萧泽也不在意,只管和往常兰尘最乐于看到的一样,如秋风般俊爽地笑着,道。

“别想得那么麻烦,你不必特别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打算。你毕竟是我带回来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别人眼中,你都是属于萧门的,萧门的决定对你或多或少都会有影响,我想你也该有个准备。至于东静王么——战场上真刀真剑拼出来的威名,又颇有用人的气度,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对绿岫来说,多了解下东静王这人的能力与魄力也挺不错,毕竟杜长义就是站在东静王这边的嘛,咱们这也算是加深合作了。”

顿一顿,萧泽又补充道。

“哦,对了,这个可是萧门的机密,只有我父亲与我,以及杨珖、洛渠两位总持才知道,连二弟都瞒着的,兰尘你可要保密。”

要吐血是什么感觉?

兰尘现在知道了,她紧紧攥着筷子,瞪向那闲闲的家伙。

“……你——#&◎¥×@※#×$……”

“呵呵呵!”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四章 京都会

第四章 京都会

东静王的车驾不久便启程往西而去,兰尘没有去送别绿岫,她向来不习惯送别,绿岫走的那个时辰,她正在打扫萧泽的书房。偶尔抬头看向窗外,只见晴空万里,是个远行的好天气。

就不知那已不算遥远的西方的国都里,此刻是否暗云密布,或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后,­阴­霾的天空正待放晴。

萧泽也忙了起来,本身萧门的事务已繁杂,如今他们又与东静王合作,虽只提供情报给东静王,不过毕竟是协助谋反,自是要万分谨慎。

二十多日后,真正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京城里传来了消息。不是萧门与东静王之间早早交换的密约,而是透过商旅、行人这样广泛的民间渠道传来的——东静王要娶正妃了,据说这位正妃是王爷回京途中偶遇的,美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绝世无双,不过,身份就颇尴尬了,她是当年南安王的庶女。

同姓的族人之间不可通婚,这在重视血缘lun理的社会里是种常识,何况是皇族,何况东静王跟那位姑娘是如此切近的同族兄妹?也难怪素以仁厚称的孟太后勃然大怒,直骂孽障,连皇帝­精­心准备的寿筵都没让王爷出席!

不过皇帝的反应倒是还没.那么激烈,否则啊,这会儿只怕早给东静王另外指婚以堵天下悠悠之口了。

但传言那位昭国百姓心中战神.化身的东静王,从没有任何花边新闻泄出来,反是英俊爽朗、宽厚待人、体恤将士之名远播的王爷这回却是深陷情网了,扬言非那沈盈川不娶,此情生死不移,引来全国上下一片唏嘘。

舆论嘛,一方面可以说人的口.水能淹死人,否则那些­干­坏事儿的大多就不会还要谋个“师出有名”了;所以另一方面,倘有人能从中加以引导的话,就是一个巨大的力量。

东静王自身颇有影响,又布置多年,他的属下自会.给他造势;萧门身为武林泰斗,又在漕运、马市等方面影响颇广,当然能不动声­色­地给予声援;薛羽声虽在青楼,结交的人群中名流墨客倒也不少,且她本身就是个颇有个­性­的女子,公然击掌反让人附和。这般下来,东静王已由最初人们印象中的至刚男子,一转而为柔情万千的痴心种子。

想必消息反馈到弘光帝那里,那位多疑帝王又得.百般琢磨了。

身为孟太后的亲生子,皇帝的同胞兄弟,昭国威.名赫赫的战将,沈燏在京城里当然有一座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豪华王府。虽说因为沈燏经年在外,那王府根本是门可罗雀,但东静王的架子毕竟在那,孟太后又颇喜爱这个小儿子,也常差人来打点。所以当绿岫下了轿的时候,所见的便是华丽富贵的皇家宅邸,丝毫没有主人五年不在的萧索。

他们住在内宅,.为了避开紧密的监视与可能的伤害,由沈燏从临海带回来的心腹护卫警戒,服侍的侍从婢女自然也少了许多。但饶是如此,种种规矩、礼仪还是繁琐得很,皇家的那些讲究更是多得不可计数,绿岫也只能耐着­性­子学,并日日听忠实的管家汇报这王府里的一切,空闲下来了,还要请沈燏早几年娶入的三位侧妃来聊天。一是笼络,她们的父兄亲族多是中层官吏,掌握着京城里最直接的权力;二则这京城各家族间虚虚假假的关系,从她们口中能有意外的收获。

垂柳新绿,碧桃半掩,早春的风还带着薄薄的凉意,没有微熏的醉,却是清新怡人,更为舒适。而六角小亭下,轻柔的白纱飞舞如­精­灵的翅膀,而那抚琴的女子,鸦黑发髻,一根碧玉钗,一袭简单的紫衣,绝美的容颜不施粉黛,更显得雅丽脱俗,美得直叫人惊叹,浑然忘了那琴声的平常。

沈燏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景。

绿岫在学琴,这是涵养上的要求,虽说琴谈得好的人,不一定就素质高。长在冯家庄,绿岫自然不可能有学琴的机会,只是在随风小筑和萧门里,跟着萧寂筠他们学了一点,眼下,只能加紧练习。

亭外只有涟叔在守着,刘若风远去了北疆的军中。雁城杜长义是沈燏旧部,早已归顺了的,驻守北疆聊城的虎威将军金昌则没有那么坚定。但实际的情况则是杜长义的军队绝不能调动,否则虎视眈眈的北燕不会坐失良机,而金昌的军队是为了防西梁。虽然西梁已从多年前沈燏那场战争中恢复过来,但心理上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西梁不会贸然发兵。再者,聊城距昭国京师并不算远,以­精­锐骑兵的速度,它可以成为一支令沈燏获取皇位的出其不意的伏兵,也可以成为让沈燏功亏一篑的力量。

“王爷。”

绿岫停下弹奏,优雅地站起来。沈燏笑着走近,拉着终于适应了他牵手的绿岫在亭中小圆桌边的绣凳上坐下,挥退服侍的婢女,道。

“盈川的琴艺一日比一日­精­湛了,又如此勤奋,是想将来成其中圣手吗?”

“比最初好了些是没错,可是圣手的话,盈川还是不做此梦了,会被人笑不自量力的。”

“呵,好,不做就不做,比起弹琴,我更想看盈川处事决断的模样。”

这个……算是情话吗?

王公贵族,还真是喜欢跟常人反着来!

不过跟兰尘偶尔说出的那些话相比,这已算正常了。动了动­唇­角,忽略掉心中怪异的感觉,绿岫伸手为沈燏制了杯茶水。

“王爷退朝后是去探望容太妃了么?”

“嗯,刚从那儿回来。”

“怎么样?”

“还好,照你说的动之以情,太妃颇受感动。容太妃与母后的关系素来不错,现在就看她什么时候在母后面前说上几句了。”

“果然还是姐姐说的心理战更有用!哦,对了,姐姐昨日梢来口信,说有新出的一部《惜花亭》排得极好,有机会的话,可以让人演给几位太妃们看,一则让她们更感动,二则可籍机送到太后面前。女人家,尤其是深宫里锁去了一辈子,如今又无宠可争的女人,‘情’字最有效。”

“好,太妃那边我来安排,这些日子逐一拜见过,初时她们一径劝阻,后来却是感叹,想来都好笼络。至于戏班的事,就交给盈川你来负责吧。皇后并非出身世家大族,但办事周到­精­明,进退十分得当,深得母后赏识,这是母后支持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王爷尽管放心。”

听到这回答,沈燏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盈川,虽说我更爱看你处事决断的模样,可是你也是我要娶作王妃陪伴终生的人,我跟你之间,可否不要这么疏离?”

“呃——嗯,王爷说的是。”

“……好吧,首先,在不是特别场合的时候,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这不是什么逾矩之事,而且倒也确实显出亲密,符合他们的设定,所以虽说不习惯,绿岫也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沈燏很高兴。

“近日天气不错,你来这京城也有些日子了,我忙于四处打点,也没空陪你。正好今日闲下来,我们出去转转吧。”

“嗯,也好。”

绿岫想起兰尘说过的赚取眼球之类的话,加上也确实在王府里呆得乏了,便欣然同意。看她眼波一动,想起什么让人快乐的事情后那全然轻松下来的笑容,沈燏心中不由怦然,倾身凑近绿岫。

“怎么了?”

太近的距离令绿岫不禁后退一步,却反被沈燏伸臂圈住。

“王爷——呃,沈……燏?”

“呵,盈川,你叫得还是很生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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