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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坐看尘起时 > 第八章 萧门

第八章 萧门

沈燏愉悦的笑声就回响在耳边,从未与人如此亲近的绿岫浑身不自在,但偏偏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兰尘曾经说她得适应跟这人的亲昵相处,所以绿岫这会儿只能僵硬地被笑得愈加开心的沈燏抱在怀里。

“盈川,能告诉我,你那双翅膀想飞得多高吗?”

略迟疑了一刻,绿岫答道。

“听说天有九重,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

“……你会看到的。”

耳边的声音变得温柔,像初夏的风吹入心底般带来些熏意,蓦然间竟似抹去了这一年多来独活在世间面对沉重过去与未知的种种酸涩。

“盈川,你会看到的,我保证。”

那人轻声呢喃,温暖的胳膊,温暖的手,温暖的嘴­唇­,这是……吻——咦?

轰——

美人气血上涌,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顿时晕成一朵俏生生的红莲花。

这是早春,还未到繁花时节,踏青的人并不多,不过在京都最有名的挽霞山庄里,闷了一个冬天,来散心的人相对还是多些。

英俊不凡的东静王轻易就被认了出来,清丽无双的佳人虽不识,但见王爷呵护的模样,再听他一声温柔的“盈川”,大家便都晓得了。

如此绝­色­,如此飘逸优雅的风致,站在那气宇轩昂的东静王身边,两人看起来真正是珠玉在侧,宝剑流光。这京都里风言风语了好些时日,如今得见传说,倒是让人觉得以那沈盈川的身世……似乎,好像,也能接受了。

在挽霞山庄里遇到认识的人绝不是件稀奇事,沈燏带盈川出游不是为了与人结交,但能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也没有错过的意思,尤其,对方还是严陌瑛的兄嫂严陌华和苏寄月夫­妇­。

曲觞流水,绕架蘅芜,自然地弯出一处宁静,却也不会隐蔽得招来嫌疑。四人分别见礼后便在亭中坐下,严陌华的一双儿女侍立在旁边,谨守礼仪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那昭国名声响亮的王爷。

“多年未见,王爷的风采,愈加让人不敢逼视了。”

“哈哈哈,果然这话只有出自陌华之口,本王才敢真正相信。”

沈燏笑得很爽朗,自身处境兼之在外辗转征战,他已多年未与从前至交有坐下相叙的雅兴,今日意外得见,又是各携家眷来赏春,自是兴致高昂。

这预料之外的碰面,让严陌华心底也是一阵感叹。他深知沈燏这些年的处境,而以严家的影响,得知沈燏回京了也不便上门拜访,此时意外遇见,又见沈燏身边终于有人相伴,便有畅谈之意,忙命夫人准备茶具。

世人皆知严家少夫人,昔日的苏家大小姐苏寄月才情横溢,于书法颇有造诣,却不知她亦烹得一手好茶,严陌华深爱她茶艺,夫妻二人出行时都常备一套茶具。听了丈夫的吩咐,苏寄月优雅地起身,命婢女取来茶具。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下来,四盏香茗奉上,那­色­泽与氤氲的香气直沁肺腑,果然好茶!

“这才几年,你的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还真让人一阵恍惚。”

“物换星移,也是人间常理,不过小儿辈虽已要长成,如王爷这般人物,却定是还有大好英年的,王爷倒不必如此感慨。”

“唔,多谢你吉言了,我也还想多纵马几年,长啸西风,闲来则品茶、赏四时之景,这才叫惬意之至!”

“这么多年风霜,王爷这生活乐趣也还没变哪。”

“该变的变,不该变的自然不变,陌华,你何尝不是如此?否则这朝堂上怎么立得了足?不过幸好咱们没一个变成酸文士,一个变成莽武夫,否则就是再也谈不到一起了。可喜可贺!”

戏谑似的举起茶杯轻轻一碰,严陌华掩去眸底的沉思,笑道。

“那可是同喜了,得,我们今日便不尽兴不归。”

微笑地看着一双儿女走入*光中,苏寄月嘱咐了丫鬟嬷嬷们跟好之后,便转回亭子里,严陌华正与沈燏相谈甚欢,往日那份沉稳的儒雅此刻生动起来,勾画出昭国才子内蕴的风流。而那位叫沈盈川的美貌女子,未来的东静王妃则安静地坐在一边,优雅娴静。

苏寄月看不出来沈盈川到底是专心地听着男人们天高海阔的对话,还是百无聊赖,只因良好的教养才依旧端坐在那里。应该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吧,在那对话间展现的恰到好处的神情既使人觉着她的聪敏,却又不会锋芒过露。要成为东静王妃的人,自不能只管整日闺房内绣花,园子里赏景。

随口聊了几句,苏寄月笑道。

“听这口音,沈姑娘可是渌州人么?”

“哦,不,不是,只我义母生于渌州,我便跟着她染了一口渌州音。说来苏夫人是渌州人,但听您说话,倒颇有几分京城这边的音呢。”

“是啊,毕竟在京城这么些年,多多少少都会变。”

语气中微微带出几分感叹,苏寄月眸光轻闪,转了话题,关切地问盈川是否适应这京都的气候与饮食,又介绍了城内外各处胜景,两人倒也谈得和乐。忽听得亭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难得难得,今日出门果然大吉,竟能在这里遇见王爷和严大人、严夫人。”

回头看去,来者一袭白衣缓缓走来,在早春的­嫩­绿里自自然然地摇出一片飘逸。原来是孟栩,孟家四公子,丞相孟僖最疼爱的嫡孙,亦是小了沈燏四岁的表外甥。

挥手让小童候在亭外,孟栩拱手为礼。

“这位,可是让三叔立誓非卿不娶的沈盈川沈姑娘?幸会幸会,在下孟栩,过些日子,大概就可以尊称姑娘一声表婶了。”

盈川落落大方地回了礼。孟栩又与严氏夫­妇­见过,去年冬末,苏寄月最小的妹妹苏寄辰嫁给了孟栩的弟弟,这三人也算是姻亲了,自是不陌生。五人叙了几句便各自就座,苏寄月又给孟栩烹了杯茶,令孟栩大为叹赏。

“昨日遇到舅父,听说栩你病了,怎么今日又跑出来游玩?虽说已是春天,到底还是有些冷,你也不多当心着点,平白让大家担心!”

“偶感个风寒而已,我虽不像王爷那样好体魄,却也不是纸糊的,哪能风吹吹就坏了?”

看着孟栩满不在乎的样子,沈燏不禁好笑。孟家上上下下对这自幼才思敏捷的孟栩从来就爱护有加,偏是他本人似乎对此烦不胜烦,有机会就躲进京郊的别院里吟赏风月,结果至今都未致仕。

“就算是铁打的,也犯不着这么大老远跑来吹冷风,何况看你这样子,风寒根本就还没好,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早些回去,这会儿指不定府里闹成什么样呢?栩可比我这当叔叔快,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不可再那么任­性­。”

“王爷饶了我吧,平日府里都已经闷得不行了,这一病就给拘在屋子里,更是受罪。我可不像王爷、严大人那般自在,有佳人相陪,有知己做伴,还有香茗与这大好*光可享受。”

轻摇了下头,沈燏笑着把目光从这个任­性­的外甥身上收回来,侧身关切地对在桌下拉了拉袖子,微微缩了缩身子的盈川道。

“起风了,这早春天还有些冷,你把斗篷披上吧。”

“嗯。”

侍从送上从府里带出来的白­色­斗篷,沈燏自然地伸手接过,体贴地帮盈川披上,系好绸带,又给她拉拢了些,这才转回身。

且不提严氏夫­妇­怎么想,孟栩看了,轻啜口茶,笑道。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如今可应在王爷身上了。王爷功成名就,如今又得遇佳人,若能得太后伸手,大好姻缘指日可成,呵,孟栩就在此先恭贺王爷一声罢,不成敬意!”

沈燏微微露出苦笑,转头温柔地看一眼兰尘,道。

“母后那边,恐怕没那么容易应允。”

“隔了几层的妹妹,有些什么要紧?只要王爷拉紧了沈姑娘誓同生死,还怕太后不同意么?这件事虽多少不合礼,但事关王爷终生,太后终究要妥协的,王爷尽管放心。”

孟栩两指掂着茶杯,意态闲闲。沈燏举起手中的杯子作势敬了敬他,欣然道。

“呵呵,那就借栩你这番吉言了。”

“不敢当,是王爷天生富贵,自然心想事成。”

这话听来似是奉承,但以孟栩那般不在意的神情说出来,众人只觉到孟栩那份贵公子的闲散适意。

百年世族,又贵为国戚,一生都在官场踏足风云的孟僖无疑是个极端现实的人。风雅是贵族彰显身份的标志,孟僖自不会鄙视,那也是他所熟悉的,但像孟栩这样已成年却仍然整日流连于琴棋书画,不理俗世的孙儿,却依然不减孟僖欢心,倒着实让熟知这孟家的人有所不解。

可是孟僖什么也不说,孟栩半点也不急,祖孙两个对旁人的提点劝诫以各自的方式付以一笑,大家就只能继续云里雾里地看这对祖孙矛盾而和谐。

“王爷娶了沈姑娘以后,还打算出征么?”

侧目瞥了发问的孟栩一眼,沈燏叹口气,淡淡道。

“半生戎马,如今得盈川相伴,自然是想离沙场多远就多远。但目前西梁实力还未回复,大概暂无祸患,东月国虽有所平静,北燕却始终没安生过,倘若战祸一起,谁知明日会不会就落个天人永隔的下场?”

“呵,功成名就,王爷确实该尽享荣华了。”

孟栩一如平常地笑得云淡风轻,沈燏看一看盈川,笑容坦然而温柔,严陌华与妻子对视一眼,笑得优雅而客气。

“听闻圣上已下旨让严大人编纂《五国史鉴》,此等大事,孟栩恭贺得迟了,还请大人见谅。”

“孟公子客气,严某不才,侥幸担此大任,倒让孟公子见笑了。”

“严大人不必谦虚,昭国第一才子岂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当的么?大人学贯诸子,见识广博,通晓古今政略,《五国史鉴》着实令人期待。孟栩自认浅薄,但严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孟栩任凭差遣。”

虽然严陌华盛名在外,又已在朝为官,然孟、严两家俱是昭国显贵,所谓家族荣耀也不外是气派与气质,场面上打哈哈的赞誉通常不过擦边而已,所以孟栩这般赞美倒着实出乎严陌华的意料。不过他只是眼眸微动,神­色­却依旧平常,拱拱手,严陌华温和笑道。

“孟公子过谦了,严某一届书生,能得圣上如此信任,此大幸。但想那五国交错,四百年历史风云变幻,书写起来实非易事,严某深感一人之力未免单薄,虽已招揽了颇多博学之士,但以孟公子之才,倘有意,严某将扫榻以待,欢迎孟公子助我等一臂之力。”

孟栩笑一笑,还没说话,沈燏Сhā进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再谦虚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五国史鉴》,就看你们这些才子的啦!”

“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孟栩抬头冲着沈燏笑,“这话说得有味道,王爷果然出口不凡哪!”

“过奖了,不过这不是我说的,是听别人说的,民间俗语,一向多有­精­妙之处,你们读书人只看圣贤书,怕是很少听到吧。”

沈燏转开话题,孟栩平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不过一旦在意起来……跟他说话,会很累,他可不想到最后把告诉这句话给他的盈川和兰尘供出来。

这外甥,是个厉害人物。虽然孟栩从未像严陌瑛那样有什么惊人表现,不过,做了这么多年的亲戚,沈燏相信自己的直觉。

接下来的聊天,几人就闲扯些自己的见闻罢了。沈燏行军远至四方,那些异族风情自然见得比京城里更多,跟严、孟两人从书上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记述一比较,倒是笑人。

“大千世界,果真是什么奇事都有,能领略这些,才深知大地之广啊!”

“说得是,不过严大人只怕没那等机会去领略了,家国系于两肩,如何走得开?孟栩却是困于家人亲爱,也没得指望。王爷以后要在京城享福,亦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开眼界了。”

“哈,本王倒不一定,倘若得逞所愿,我与盈川就一阵子在京城享享荣华富贵,一阵子信马由缰,天南海北,给它好好逛一逛。”

沈燏侃侃说得自在,盈川淡淡笑得满足,孟栩挑眉道。

“哦?王爷不想在朝为官了么?”

“嗯,本王跟你们不一样,不打仗,本王也就没啥事儿了,做什么官?只要圣上给本王留足了家财就行。”

“王爷可真是一如既往地直接呢,要钱都要得这么­干­脆!”

孟栩抬手支颐,笑得宛如一片浮动的水光。

“不过信马由缰虽自在,但大概不可取,王爷还是跟人结伴吧,比如说商旅。哦,这样说起来,严夫人的娘家正是渌州苏府呢,苏府产业遍天下,王爷跟着他们走,至少有了群极好的向导。”

“苏府的商队虽到的地方多,不过安全起见,通常不会偏离东西公路,而且通常都要赶路,向导是极好的,但有趣的话,恐怕还要王爷多包涵了。”

苏寄月温雅地笑着回答,语气中有着隐隐约约的提点。苏家毕竟是商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远赴千里的,商旅们奔走的路只会枯燥,或者是因为满载货物而另有一番刺激。

“夫人客气,本王岂是那种贪心不足之人?”

沈燏心内了然,笑着一句话就带过去了,孟栩却是自然地转了话题。

“说起来倒是巧,前些天跟几个朋友去聚远楼小酌,遇到苏大公子,哦,如今也该说是在下的哥哥了,他正好也在那里用膳,似是要送别他夫人。不过在座的却还有萧门的什么舵主,想是要请这些武林高手一路护送苏夫人回渌州。孟栩久未出京城,只听说去年过年,渌州出了一桩土匪灭门的惨祸,圣上大为震怒,还下令各州郡着力剿匪来着,可是怎么,如今这官道上还是这般不太平么?”

平平常常的一番问话,听入各人耳朵里,自然能析出不同的味儿来。苏寄月脸­色­微变,这话说简单也简单,但若叫有心人得知了去,却不晓得会绕出些什么道儿来。前年菘陵盐矿一事其实已大伤苏家,今年的这时节,可更容不得差池。虽苏家如今与孟家结成了姻亲,但轻轻一笑,苏寄月温声道。

“公子多虑了。经去年各州郡一番努力,那官道上现在可太平得很,舍弟之所以会宴请萧门舵主,一则萧门经营漕运,苏家起运货物经常都会与萧门合作,虽然舍弟如今不管事,但从前都是认得的,朋友之间,怎好不打声招呼?二来,弟妹有了身孕,水路虽平稳些,到底还是让人不太放心,故此要劳烦萧门的朋友在路上多关照些了。”

“哦,是这样啊,倒让孟栩虚惊了一场。”

“也不算虚惊。倘能让栩改了你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赏风和月的­性­子,这场惊吓应该会深得舅父欢心。”

“算了吧,闻多了窗外事,只是徒增慨叹而已,在下避之惟恐不及。毕竟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沈燏笑了出来,这个孟栩,仗着不是嫡长孙,又得到孟老爷子默许,竟从未管过那些“俗事”,日子过得可谓如意之极,哪里肯自惹麻烦?

正想好好讽他一顿,忽见自己府中的侍从疾步赶来,上前禀道。

“王爷,太后懿旨,着王爷即刻进宫叙话。”

不管心中如何想,盈川等四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集中于沈燏身上后,又以各自的方式移开了去。

这是自沈燏带盈川回京后第三次被他的母亲孟太后召见。第一次,呣子的久别重逢因盈川的身份引起轩然大*;第二次,太后强塞的三十多幅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美图惹得沈燏使出轻功逃离大内;这第三次,又当如何?

孟栩轻瞥一眼沈盈川,目光投向手中那杯香雾袅袅的麟趾滴翠,这是麟趾山特产的名茶,清雅淡远,犹如远水青烟。耳边,传来沈燏的声音,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熠熠如拂晓晨星的东静王,此刻的声音依然俊爽,俊爽而温柔。

“盈川,那我去母后那里一趟,你先回府,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

女子的声音平缓悠扬,若流水。

二人匆匆别过严氏夫­妇­与孟栩,带着亭外的侍卫远去。亭中一时静下来,孟栩突然轻笑了声,道。

“这世间祸福果真是无法预料啊!当年沈姑娘的母亲不知道是怎生凄苦地抛弃了亲生的孩儿,哪知反而留了­性­命在,时至今日但得东静王如此爱恋!呵,反是当年那南安王妃集万千宠爱诞下的千金,却是转眼命丧黄泉。这般对比,如何不叫人叹一声无常!”

苏寄月听他末尾这句怅惘声调,心中亦不觉叹息。苏家这一年如履薄冰的境况,令她总觉不踏实。虽说嫁入百年望族的严府让众人欣羡,妹妹与相府结成婚姻更添贵气,但素来贵家亦多纷扰,朝堂上的事哪里有个准儿,“牵连”二字就像悬在头顶的剑,这午夜惊梦,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而偏偏刚才看到的跟在沈燏他们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虽做侍卫打扮,不过苏寄月还是认出来了。

独自一人把那么大的翡园打理得那么好,偏又脾气古怪得很的园丁,能有几个?更何况她是苏家的大小姐,那园子、那园丁,她见了十几年,怎会认不出来?

可是涟叔怎么会跟在东静王身边?听说他前年冬末就离开苏府了,此后再无消息,难道说这一年来,他就跟在东静王身边么?

苏寄月知道祖父前些年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去过一趟边关,当时先帝还在,东静王正戍守与西梁交界的国境,两人偶然认识,并结为忘年交。后来虽没见有什么特别来往,但祖父对东静王的褒奖,苏寄月却是清楚的。

那么,苏府跟东静王,有没有联系?

瞧见妻子眉峰微颦,严陌华就猜到是什么缘故,但有孟栩在场,他不便说什么,只笑道。

“天­色­晚了,我们也回去吧。孟公子,你要同我们一起走么?”

“唔,不了,严大人请先回吧,在下还想再坐坐。”

“也好,那就先告辞了,孟公子,《五国史鉴》之事,我们改日再叙。”

“呵,孟栩必扫榻以待。严大人严夫人慢走,在那下就不送了。”

目送严氏夫­妇­并肩离去,孟栩­唇­角的笑渐渐淡下来,终至消失不见。那个形容飘逸散漫中微微带着一丝邪魅的贵公子,此刻看起来,冷面冷心,好似陌然于这滚滚红尘。

有人恭恭谨谨地过来,垂着眉眼,低声道。

“公子,相爷已在别院等着了。”

马车辚辚地驶向京城,一双儿女今日游够了*光,此刻已倒伏在父母怀中,轻轻浅浅地入了梦乡。搂着女儿,苏寄月倚着车壁,窗上的纱帘被风一阵阵地卷起,露出外面无限美好的原野春­色­来,她却已无心观赏。

挪了挪儿子的头,严陌华看向妻子,轻叹了口气道。

“别多想了,寄月,树大招风,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免不了的,不管是苏府,还是严家,甚至是孟府,只要那个宝座上坐着皇帝,就无可逃避。”

“……明白,妾身明白。只是想着若有那一日,这些孩子,我们的孩子,从云端打落泥潭,无人呵护不说,更可能受人**——妾身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这你放心,严家这么多年,怎么说也备了条后路,断不至于让孩子们受人侮辱,凄惨度日。想开些,寄月,我们会尽了所能保护他们,但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们就只能求神佛保佑他们更坚强些,再往后,就是儿孙自有而儿孙福了,你我管不到。”

感叹地说完,严陌华淡淡一笑,“苏府也繁盛了百年,这些事,想必也有安排,你不必过于担心。虽说主上前年动了苏府,但散些家财博取主上安心,他又有了银两扩充国力,应是颇为欢心的,两相衡量起来,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唉,你说得是。”轻抚着女儿墨黑的长发,苏寄月叹道,“但我只怕引得那人贪心,怕是不吞下苏府就不肯罢手了。况且这兄弟间的光景,你比我更清楚,你跟爹他们日日忧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严陌华听罢,苦笑一声。

“这棋局有没有法子可解,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只看他坚持的那场婚姻能不能带出个好结果吧。我跟爹自会慎重,寄宁也知道,否则不会请萧门的人护送宛青回渌州去,你还是放宽心吧,孩子们也大了,看到你忧心忡忡,他们也会不安的,这却是徒增烦恼。”

“嗯,是妾身疏忽了。”

从一双儿女身上收回爱怜的目光,这苏府里往日曾协助母亲任夫人管家的大小姐,如今打理着偌大严家事务的少夫人看着丈夫,露出了平素那温婉宁和的笑容,美丽的眸子里有着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坚毅。

“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专心朝中的事务就可以了,我会照顾好娘和弟妹们的。夫君,不管将来怎样,妾身,总是要陪在你身边的。”

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也抵不过这实实在在一句话的分量。严陌华心中柔情激荡,却只笑一笑,伸手轻柔而紧地握住了妻子纤白柔荑。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三章 引线之针

第三章 引线之针

弘光五年,渌州自旧年接来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特别久,已是初四了,几日来,这雪时大时小,竟是总没停过。

热闹的官道白茫茫一片,新年也拦不住的行旅的马蹄,终于在皑皑白雪前止步,人们以“被困”之类的词语或庆幸或无奈地解释着自己在渌州的停留。而对沈燏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瑞雪。

自去年夏天东月国和亲以来,皇帝没有动他的职位、权限,而是慢慢地加强了对他的监控,目的么,自然是想把国中不忠于自己的势力一网打尽。这半年,渌州的交锋不计其数,沈珈他们撑得很辛苦,但这样艰难争取来的时间,在京中的效果却不显著。丞相孟僖、宁远侯任宏、齐国公顾显、礼部尚书严赓、威远将军冯常翼,这些掌握大权,且在朝中军中影响力甚重的人们态度始终模棱两可。而那些中下级官吏虽已有渗透,但力量终嫌薄弱。

直到初秋时,皇帝突然对一个御史公开弹劾他之事大发雷霆,沈燏知道,他这皇兄明着显示信任,然心底已对他动了浓厚杀机。可是皇兄应当也不会公然对他怎样,虽说“前捕胡虏,后猎将军”是朝中最常见的戏码,但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明动­干­戈凉了军心,何况那些掌握军权的世族,还有与他一样驰骋疆场的八皇叔睿王、五皇弟宁王,他们的反应,皇兄更不会忽视。

反复斟酌之下,沈燏终究决定暂缓起兵,甚至以身做饵,籍着母后寿辰的名义,奏请回京。他必须要等待,在等待中切实地壮大自己的实力,确保一击即成。因为这是篡位,篡他亲兄长的位,虽然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既是注定要这般大逆不道了,他至少不能把自己守护多年的昭国,把这片土地,拖入内乱。

沈燏原先的打算是想携已.在昭国颇负盛名的薛羽声公然归京的,反正他们早有绯闻。而堂堂东静王执意要娶一青楼名ji为正妃,可想而知国中会掀起多大的波涛,在皇兄那儿,也该能混淆段时日的。

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初一那日,夕山上巧遇的那女子,勾起了他的兴趣。

美人姹紫嫣红,各具风情,自然是.谁都爱看,但沈燏自认这天下美人十停看了八停,却没见过如沈盈川这般——这般气质的佳丽。

这种感觉,来源于第二次的见面。

初二那天的夕山别院里,只抱.了五分期望的沈燏真的等来了沈盈川和兰尘,不过,随同而来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沈燏没见过,可是站在他身后的沈珏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是萧门那位名动天下的少主萧泽。

身手顶尖,个­性­洒脱不羁,处事冷静果决,这是江湖.上对萧泽的主体评价。哦,还漏了一点,外貌英俊潇洒然至今未婚,此条消息最受江湖女侠乃至各世家闺秀们追捧。

虽与萧门有所接触,这却是沈燏第一次与萧泽碰.面,只是刚好跟昨日的两位女子一起,看来那场巧遇真的是很“巧”。

沈盈川说,萧泽是她的义兄。她没有介绍貌似侍.立在萧泽身侧的兰尘,不过在场人都知道,她们,与沈燏今日原本最大最重要的客人薛羽声亦是密友。

沈盈川姓沈,并.非凑巧跟沈燏同姓,而是她也是这国姓中的一支。她说她是她的义母——一位江湖女侠于十八年前的除夕夜无意中在京郊救下的弃婴,她身上的玉佩显示,她应当是南安王的女儿,不过,大概不会是府中妃妾所出。

这些话的真假,沈燏无从判断。当然,他可以去查,但既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结果只怕也是跟她们说的,一样吧。

所以沈燏决定不费这番功夫,他听沈盈川述说着自己的身世与追随他的希望。没有悲戚,没有鼓荡的情绪,沈盈川无比冷静,然后说,愿意鼎力相助。

说这话时的沈盈川眉目沉静如水,她原本就极美丽,又于女子的秀雅中透着股英气,更显得独特,却与沈珈不同。若说沈珈炯然的双瞳、笔直的身影似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的话,那么沈盈川的气度就偏向深广。她略微侧着身子坐在那里,双臂自然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直视着毫不掩饰大将之威的东静王沈燏,神­色­间毫无惧意,那目光却不是相抗,而是安定若素的,仿佛掌中握着乾坤。

这形成了沈盈川一生中最恒定的气质,许多年以后,当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终于成为历史供人评说的时候,不管是小说中描绘的,还是戏台上演绎的,沈盈川都似一则俯视江山的天神般的传奇。

那已是昭国盛世的煌煌乐章,瑰丽如梦,而在这梦起始的弘光五年,人们正在历史中导演着相遇、背叛与结盟的序曲。

“姑娘要帮我些什么呢?”

沈燏看来兴味盎然地这么问,沈盈川淡淡一笑。在昨晚之前,她确实没想过萧门势力会如此庞大,朝中情形,萧门已不动声­色­地摸了个十之七八。

“恕我直言,王爷现在最急切的,应当是二月初您的母亲孟太后的寿辰这一关吧。虽然这是王爷您自己上书求来的,希望以退为进。”

端起薛羽声续上的一杯热茶,沈燏不置可否。

“眼下外患虽未清,但大患、明患已除,军中青年将领渐起,王爷,您已不需要以万金之躯亲赴沙场涉险,想来圣上早就深念同胞情义了,此番该是正好可以借此召您回京,从此长居帝都,安享荣华的吧?”

沈盈川的声音也很好听,如玉石相击一般轻越,兼之语气舒缓,徐徐道来,配合她平稳的神情,这番另有深意的话说出来,竟无半分不协调。

“呵,本王原就不是嗜杀之人,只是家国有难,我堂堂男儿岂能龟缩于人后?如今既然良将并起,边关无忧,本王能脱离战场,避免马革裹尸的命运,安享荣华,倒也是件幸事。”

“听闻王爷在京中的府邸是当年太后亲自选定的建造样式,颇有江南曲觞流水之美,秀雅为京中第一。如此美宅,想必王爷会喜欢。再者,王爷戎马多年,杀敌无数,手中掌着重兵的时候,还有人敢来刺杀,日后离了军政,然积威仍在,怕是这类刺杀更少不了,王爷如要安享荣华,盈川以为,倒需做好今生都不再迈出那秀雅王府大门半步的打算才是。”

堂上蓦然陷入沉寂,沈盈川的话可说是极大胆的,沈燏的眼眸一下子冷了下来,半晌,他的声音才慢慢传来。

“——还没人敢这么对本王说话,沈姑娘,你是第一个!”

沈燏­唇­角微带笑意,声音听来似乎温和,目光却凛冽得让人有如履玄冰的寒意。太明显了,让一直形容慵然的薛羽声都不禁坐直了身子,面­色­颇为忧虑。

萧泽捏着茶杯侧目看一眼站在身后的兰尘,轻轻弯了一下­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化开在他平静的双眸中,让兰尘放下心来。

盈川的反应却是分外平淡,她似是坐累了,动了动身体,右手仍支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搭着左手手腕,就那么看着气势迫人的沈燏。

“忠言或许逆耳,盈川历世未深,说话不当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你真觉着自己说的就是忠言?”

“不,盈川不敢。历史但以成败论英雄,倘王爷不能成功,那盈川今日所言便是佞语。所以,盈川希望王爷成功,您也只有成功,才不会被当作失节的佞臣,或,是那可怜的不得终老的忠臣。”

话说到这时,才真正在字面上有那么一点明晰。沈燏没有表现出怒意,只轻叩一下手中的茶杯盖,悠然道。

“本王还是有点不明白。”

“王爷请讲。”

“本王不明白,首先,南安王府已然覆灭,逆臣之女,照说世人该是避之惟恐不及的,沈姑娘却自己把身世揭出来,冒这么大险赌一口气,值得么?其次,以沈姑娘的影响……”

沈燏的目光淡淡瞥一眼闲闲坐在旁边,始终不Сhā话的萧泽,继续道,“姑娘应有能力结识朝中显贵,怎会找本王来求得功成名就呢?本王远离京都多年,虽战场上屡立战功,但朝堂不比沙场,姑娘如何笃定本王能成功?”

“除了王爷您,谁堪当此大任?”

“本王只擅长行军打仗。”

“盈川以为,两者倒颇有相通之处。”

“——哦?”

“兵马未动,粮草须先行,这是一个后备问题,王爷带兵多年,这一点想必已是烂熟于心。同理,朝中如何动都无妨,却决计不能­干­扰天下。天下不稳,朝堂何以立?虽说流弊祸及天下,有施政不善之过,但不以天下为根本来考虑,纵一时取得先机,这胜利又如何能长久?短视辈,终不应担天下,否则,便是己之悲,天下之悲。”

“这一条嘛,寻常,当不起翻天之举。”

“知人善任,不妒贤,不忌能,可忍又可变通,同时身负赫赫威名。王爷,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那个本事,应该不需要盈川在此赘言。”

没有言语上被冒犯的不悦,沈燏适然笑道。

“这番恭维倒是高妙!沈姑娘言语不凡,适才是本王小觑了,望姑娘不要介意,只是姑娘还未回答本王第一个问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值不值得不是别人可以评价的,我认为值,就会不惜一切去做;我若认为不值,何需罔顾­性­命,搅入这等腥风血雨中。但王爷尽请放心,盈川于南安王府诸人无丝毫印象,犯不着为了一桩十几年前的内斗去翻案、搏命。如今会想助王爷一臂之力,单纯是我与王爷的对手有过节,王爷若能得偿所愿,那盈川就是报了大仇,自不会再谋不轨。”

沉稳淡定,刚柔相济,展眼一瞥之间那股果决的气势让兰尘不禁出了神。这样的绿岫,跟当年初见时那个娇美的小女孩相差甚远,一年的时间,在她刻意的培养下,绿岫已如经过打磨的钻石般光彩熠熠,当年那青莲般的雅丽,只有在两人私下独处,且不涉及半丝公事时才偶然会出现。

这般转变,若说前几日绿岫初回时还让兰尘略有不安的话,那么现在,兰尘就只觉得骄傲了。初一那晚萧泽一席话,最终让绿岫摒弃了对皇位的追逐。这样最好,报仇也罢,建功立业也罢,只要最后不扯上那架在骷髅之上,永远都长满荆棘的宝座,兰尘非常乐于看到这等风采的绿岫。

“沈姑娘果然好气魄!”

叹赏地展出豪爽的大笑,沈燏转眼看看萧泽。

“但不知本王眼下这一关,沈姑娘可有好计策?”

“王爷不是已想好对策了么?”

绿岫微笑着瞅一眼罕有地不带慵然风情,神情肃然中却自有股冷艳魅力的薛羽声。

“我义兄虽是江湖客,但这渌州既在眼皮子底下,自然关注些,消息也就来得灵通些了,何况薛姑娘是渌州鼎鼎大名的人物,三十这日往夕山赏梅,路遇贵公子,自此数日不归,想来是要成就一番佳话了。若说是寻常俗人,只怕攫获不了薛姑娘高傲的芳心,但如果说是轩昂不凡的东静王,而且还是数年前出手相救的恩人,那么薛姑娘以心相许,就正常了吧。”

“呵,如此说来,初一那日,沈姑娘的夕山之行,也不是凑巧的啰?”

“有瞒王爷,还请见谅。但此事­干­系重大,盈川若贸然上门,反是失了谨慎,更为不妥,便斗胆隐去了身份。”

绿岫当然不能说那是萧泽的设计,过于凸现萧门的力量,极容易被人视为有野心,那有违萧泽给萧门的定位,也可能在日后引起沈燏的戒备。

“无妨,沈姑娘的顾虑甚有道理,再者萧门有这般灵通的消息,亦令本王十分佩服。萧少主,能在今日款待你这位江湖豪侠,本王颇为高兴,不知萧少主日后可会随令妹一道,常来与本王叙叙?”

萧泽轻笑着侧过身体,一直闲适的目光这时才看向沈燏,但神情依旧淡如风云,只一双眼眸里带着些平素飞扬的风采。

“在下江湖草莽,倒多谢王爷抬爱了,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愿为义妹打探些消息,以供王爷决策。”

沈燏眼皮抬了抬,脸上豪爽的笑却半分没拉下。

听萧泽这意思,他仅愿意助自己打探消息,别的,似乎就不会伸手了。以萧门的影响与势力,这么做,是不想在这场内乱中暴露实力,也为了以后避嫌吧。

有自知之明的人,当然是最好的盟友。

“好!有萧少主这番话,本王就放手一搏了!”

“不敢当,萧泽定当全力以赴。”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目的。为利益而握手,这一场结盟本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最终变成那样,是因为堂中的人太有个­性­,还是真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过了许多许多年,世事难料,当日堂上的人尚未来得及回忆过往,就多已风流云散,所以兰尘总得不出答案。

或许,真有所谓天意吧。

“王爷,那萧门此番投诚,不会过于主动了点么?”

“呵,本王倒以为他们这时机拿捏得刚刚好。与皇兄之间,至迟也不过是今年的事,以萧门的势力,不管站在哪一边,还是主动些为好。”

“可是属下不明白,萧门怎么会推那沈盈川出来?南安王之女,这名号……”

“——南安王?”

沈燏把玩着手中饮过无数敌军鲜血的重剑,眼前晃过沈盈川挺直脊背安然坐在堂上以言语交锋的模样,他笑道。

“南安王,倒是好得很!”

那样炫目的女子,就算是东月国送来的又一名“安宁公主”,也值得留住!更别说,若是南安王之女的话……

十五的花灯依然绚丽,街上流动的人群宛如一条彩­色­的河,把这寒冬末尾的萧瑟彻底抹去。要开春了,新的一年,不管怎样,总会让人忍不住产生新的希望。纵是觉得自己没什么所求的兰尘,也不禁期待这一年的*光夏­色­。

倒是坐在她身边的绿岫,这几日,她一直留在东静王沈燏那边,好不容易今天回来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怎么啦,绿岫?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绿岫回过神来,转头就看见兰尘平静的面容。担心只写在眸子里,明显,却没有打探的意味,更不会增添她的忧虑。

没有回答兰尘的问题,绿岫顺手接过兰尘端着的桂花元宵,搅了搅,送了一个到嘴里,细细地品着,香甜的味道溢了满口。那味道真熟悉,熟悉得让她的眼底倏然涌上一阵涩意。

从前的正月十五,那个笑得健朴温柔的女人总会亲自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碗这样味道的元宵。花灯不华美,桌椅不­精­致,人物也没有她后来所见的那些出­色­,可是那小小院落里淳厚的亲情啊,却是哪儿都没有的。

那么让人安心的地方,那么让她安心的家人,一夕之间,她竟是到如今,连那人究竟为什么硬要杀了他们,杀了那群毫无背景的乡野村民,都不知道。

“姐姐,你希望我将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兰尘一愣,不知道绿岫怎会突然这么问,但那美丽面容上的哀伤和迷惘让她的心一阵柔软。

“这个嘛,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我希望绿岫过这样的生活。”

“好模糊的说法,是因为姐姐也不知道吗?”

“当然不是,哪里模糊了?有这两样,不就是幸福了么?”

“哦,那么,怎么样个事业有成法?怎么样又才叫家庭和美呢?”

“这哪里有一定的说法,各人的­性­格、脾­性­、追求都不同,自然看法也不一样。像我,就觉得要能这样一辈子跟在公子身边,也挺幸福的。”

绿岫有点黑线,照兰尘素来的言论,她这幸福观根本就有奴­性­的嫌疑。

“姐姐,你其实就是懒吧。”

“诶?”

“懒得谋划一份事业,尤其还要花功夫去维持;懒得经营一个家庭,尤其夫家、儿女,都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如此倒不若以丫鬟的身份跟在萧大哥身边,待遇不错,那些杂事你也不嫌弃,而萧大哥还挺尊重人,也是个不错的话友。”

“呃——”

兰尘有点脸红了,绿岫­干­嘛变得这么敏锐呀!

“那姐姐觉得我的幸福呢?我该有个什么样的成功事业,又该有个什么样的和美家庭?”

抬起温和的眼眸注视绿岫片刻,兰尘温然道。

“绿岫是个很有魄力和能力的人,所以可选择的余地就大很多了。如果绿岫喜欢建功立业的那种成就感,可以往朝堂发展,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建树;如果想自由些,那不妨走商业或武林路线,看是要名至实归,还是威名在外、萍踪难觅,都可以。至于家庭生活么,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太较真。有人能伴在你身边,让你信赖,值得信赖,就是种幸福。而只有认真生活,才能维系这种幸福。”

没有再接话,绿岫安静地把一碗元宵都慢慢吃完,才拉着兰尘慢慢离开。回到韦府,两人走在月光清亮的园子里,四周是宁和的静。

“——姐姐。”

“嗯?”

“东静王希望我与他成婚。”

太过突然的消息让正舒展胳膊,开口想要背首长诗来感觉下月­色­美好的兰尘失措之中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什么?”

“东静王希望我与他成婚。”

眨眨眼,兰尘呆呆地看着月光下一派平静的绿岫。太意外了,以至于她连“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说,取消原本的计划,由我随他一起回京,以南安王之女的身份嫁给他。不是做戏而已,这是个谋略,但我却是真的要与他成婚。”

“……怎么,这么……”

“我也不知道东静王为何这么要求,他的理由一是这样给弘光帝的震撼更大,毕竟我们是同族之人,于lun理上,本不该结为婚姻,二来,他希望我能站在他身边,看他夺得这天下。”

绞紧了双眉,兰尘迟疑着问道。

“什么意思?他这是……喜欢你?”

“不知道。”

“那你同意了吗?”

兰尘的声音里添上了几分急切,绿岫的目光里带上了暖意。

“还没有。”

“你决定怎么办?”

“……我现在,也不知道。”

顿了顿,兰尘平静下来,她看一眼绿岫。

“如果你是为了报仇而想嫁给他,那么我坚决反对,就像当初反对你寻死一样。无端葬送半生幸福,我跟涟叔,何必那样费心救你?”

“抱歉,姐姐,我确实存了借他报仇的想法。”

“换一种吧,我们不是走投无路了只有这个方法的。”

“可是,姐姐,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要求,我想我会断然拒绝。”

“……你,对他?”

绿岫摇摇头,沉思着答道。

“不,我想不是,至少目前还不是。但,姐姐,报仇不是我想答应这件事的唯一理由。至少,东静王是很优秀的。”

“胡说什么,这世上优秀男人多了去了,谁说这个优秀的就一定适合你!”

“唔……”

绿岫没有做声,只是沉思般锁紧了好看的眉。这时,萧泽的声音却穿过来。

“我想,如果绿岫不那么反感的话,这桩婚姻,不妨考虑看看。”

“­干­嘛这么说?婚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兰尘的眉这下皱得死死的,她本来就很担心绿岫冲动之下乱做决定了,可萧泽——竟然是萧泽来这么建议,真是有够叫人白眼一把的,脱略不羁的萧门少主骨子里终是不能免俗么?虽说联姻的观念在古代时空里无比通行,但好好的,又不是就剩这一座独木桥了,­干­嘛自己往那套里钻?

萧泽了然地笑笑,道。

“绿岫,东静王是个颇有胆略的人,你对他是否有意,能否有意,这一点,我不好说什么。但平心而论,我想他应是配得上站在你身边的那人,同时,他也是目前你最好的合作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绿岫,我们不急在这一时,犯不着为了这刻的便利,搭上你这一生。别的且不说,要是东静王夺位成功,你日后便是他的嫔妃,后宫佳丽三千,却如狼似虎,日日跟一群女人搅和在深宫里用尽一切手段争宠,就算是成为皇后又怎样?绿岫,那绝不该是你的人生。”

兰尘的神情分外凝重,明亮的月光下,绿岫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禁弯起­唇­角,绽开极柔和极美丽的笑容,歪了歪头,眼波流动如面前的嫣然池水,也就是此时,才有着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的轻灵。

“姐姐,你忘了韦夫人么?”

“呃?”

“如果东静王日后真成为皇帝,我却不一定非得做他的嫔妃呀。像韦夫人一样离开,虽说皇宫不比萧门,但我想多花些心思计量,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吧。呵,别把我想得太痴情了,姐姐,我早过了那样的年纪。我知道,要对自己好,这是姐姐你常说的,也是爹娘他们所期待的啊。我会好好的活下去,连着他们的份儿,长长寿寿、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没料到绿岫说得这么轻易,兰尘动了动嘴­唇­,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才轻声道。

“结婚,有了儿女,到时你真能说走就走?”

想了一想,绿岫回答。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世事说不准,但若是那时我舍不得走,也就是说,比起离开,我更想留在那是非之地,纵使那对别人来说是种折磨。只是所谓幸福,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是么,姐姐?”

好一会儿,兰尘才有点僵硬地点头。她还是无法赞同绿岫这么做,但绿岫说得在理,她无可反驳,又始终做不来强迫别人接受自己想法那套,所以,她只能沉默。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看绿岫现在决心已定,恐怕不会轻易听她劝,到时有什么问题,再想办法吧。而且,就遗传上讲的话,绿岫跟那沈燏也隔了三代,应该没关系的。

萧泽轻轻吐了口气,看着兰尘道。

“如果绿岫将来想离开东静王,我定会鼎力相助。”

偏头瞅他一眼,兰尘刻意漠然回应。

“是为了还今日之情么?”

“有这层意思。不过萧门借由绿岫来协助东静王是我们双方的选择,如今盟约已下,我当然希望用最好的方式达成效果。”

“是的,你是萧门少主,自然该如此。”

兰尘本有些忿然,可是话一出口,这忿然却也淡了下去。她有什么资格指责萧泽呢?且不说自前年开始萧泽给予绿岫的帮助,就是没有那些,他也有他要维护萧门的职责,自不会像她这样,只从绿岫本人的角度来考虑。照说,他这会儿没来压迫绿岫接受东静王的求婚就算很不错了。

看萧泽只是笑一笑,兰尘抿抿­唇­。她素来淡然,待人说话也是温和的,基本上没有失礼冒犯到别人的时候,做错了事说对不起是常见,这样的情况倒着实罕有,垂头片刻,想起平日里萧泽在她面前的那份坦然与尊重,兰尘终是赧然道。

“抱歉,公子,我刚才说话过分了。”

“没关系,你说的是实情。”

萧泽对兰尘的道歉倒是接受得十分自然,他侧过身。

“好了,外面很冷,先回屋子里去吧。”

兰尘跟绿岫便也抬步走上嫣然池上的曲廊,这时节的渌州,夜晚的确格外地冷,看着随风小筑的窗里透着的灯光,就觉着暖和。

“萧大哥,那我明日就回夕山去了,王爷还在等我的答复。”

“嗯,你去吧。王爷这两日估计就会启程回京,你答应嫁给他,就成台面上的人物了,尤其还是要以南安王之女的身份出面,京城那边,风浪绝不会小,你要多加小心。涟叔的武功和警觉­性­虽然极高,但百密终不免一失,我会与王爷商量,派门中一批高手随从你们护卫。”

“我知道,多谢大哥,我定会万分谨慎的。”

萧泽笑着点头,绿岫的成长他一路看着,自然无需过度忧虑。

“说起来,我当初是认了绿岫你为义妹的,可如今你要是嫁给东静王,那我们的辈分可就乱了。”

“辈分乱了?哦,对哟。”

兰尘反应过来,她击掌笑道。

“东静王的母亲孟太后是丞相孟僖的妹妹,公子你家的二娘是孟僖的女儿,算起来,你可就是东静王的侄儿辈了……哈,果然从母族看,会发现独特的历史面呢。呃,不过绿岫的身份是秘密,应该不会有人知道的啦。”

“不管怎样,对绿岫来说,萧大哥永远是大哥。”

推开大厅的门,一阵温暖迎面而来。兰尘因为在外面久了,猛一进这暖和的屋子里,倒不适应得浑身打战,绿岫却是平常,想来应是这一年修习内力,兼之后半年去往雁城军中,身体得了锻炼的缘故。

绿岫注意到了,她赶紧拉着兰尘的手使劲儿搓了搓。

“姐姐你也该跟萧大哥学些内功心法吧,不为武艺,对身体总是有好处的。”

挺平常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何让兰尘红了脸,得不到兰尘的回答,绿岫疑惑地望向萧泽。

沏了三杯热茶过来,萧泽看兰尘尴尬的模样,笑道。

“我也教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她始终感觉不到经脉的流动,无从练起。”

“咦,还有这种事?为什么?”

捧了杯热茶在手上,兰尘讪笑着。

“呃,迟钝而已啦,有人听觉不行,有人嗅觉不行,我就是感觉差了的那种吧。好了,这可不值得讨论,我又没有整天窝在屋子里弄得骨头生锈,每天工作也是一种锻炼啊,身体没病没痛,你别担心了,我最知道珍惜自己的。”

“才不是,姐姐懒起来就会随便对付。”

“嗯,绿岫说得对,你心里边是知道该珍惜自己,可惜随意得紧,懒起来,或是兴致起来了,还不是不注意?”

萧泽笑着Сhā话进来,绿岫转头瞧着兰尘,那眼神颇具威势。

“我就知道,姐姐对别人是一个要求,对自己,就另当别论了。”

这话说得,兰尘驳也驳不得,气更是气不起来,只好一味地笑,匆匆喝下那杯热茶,籍着要去沐浴撤了。

看兰尘走入后院,绿岫这才低下头,啜着杯中的茶水,淡淡道。

“这一年多,幸有萧大哥相助,绿岫才得以逃过杀身之祸,且能获得这复仇的机会,大恩无以为报。”

“没关系,我虽是帮你,却也从中收回了好处,你不必如此。”

心知萧泽是个区分明晰的人,他既这样说,绿岫随即明了自己这桩婚姻对日后萧门与东静王之间关系的维系会起到重要作用,便不再多话,只道。

“东静王尚处弱势,这一年,只怕国中会风云变换,种种难以预料。姐姐,就劳烦萧大哥多照顾了,虽然姐姐向来深居简出,但她究竟不会武功,萧门树大招风,还请萧大哥多留意。”

手中的杯子轻轻晃了晃,萧泽挑眉看向绿岫,轻笑道。

“绿岫,他**若是有所成就,会带兰尘走,是吗?”

没料到萧泽突然这么说,绿岫一愣,道。

“这是自然,虽说萧大哥待姐姐极好,但姐姐在这里,终究是为人奴婢的身份,我若是能有所成就,自然会给姐姐更好的生活。”

“……你终是不了解她啊,绿岫。”

“什么?”

“兰尘不是任何人的奴婢,也不是任何人的主子,啊,当然,她也是个很顺应习惯的人,所以我想除了我这里,这昭国再没这么适合她的地方吧。”

“可是萧大哥,纵然你不把姐姐当奴婢来看,但日后萧大哥娶了妻室,那隐竹轩里住了旁人,别人难道也能如你这般看待姐姐么?”

“唔,这个你不必担心。总之,目前这样,她觉得自在,我也觉得自在。人生在世不过几十载,成就功名,成就事业,最终图的不就是个自在么?”

放下杯子,萧泽负手踱回自己房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绿岫的眉峰渐渐笼起。萧门少主是个多桀骜不羁的人,她自然清楚,可是这份桀骜,这份洒脱,跟兰尘的淡然,能合契多久?

虽然兰尘说过她无意婚姻,可那只是因为她不想承担责任罢了,又少与人接触,若有一日遇着命牵红线的那人,自会改变主意的吧。但以兰尘如今的年纪,却已经二十有一……还是早些积攒力量,带她离开这萧门。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五章 暮春时节

第五章 暮春时节

昭国的字典里面没有“八卦”这个词,但娱乐­精­神或许是人的一种本能,平时街头巷尾闲磕牙已是热烈,如今逮着昭国最具知名度的东静王,而且还是微带禁忌身份的那种,绯­色­新闻转眼热翻了天,直把去年初八那场渌州名ji薛羽声的风流给比了下去。

桃李的花早谢了,渌水边的烟柳也过了­嫩­绿的季节,没有了盛春的灼灼,暮春却自有暮春的风姿。天气不再乍暖还寒,人家的门窗也都敞着,风刷过碧玉般的叶子,簌簌地响得好听,正好做了笑闹的背景。

“诶,小三,小三,告诉你个事儿。听说没有,太后娘娘真的同意东静王爷跟那个沈小姐的婚事了。”

“早就知道啦,我告诉你更新的吧,圣上下了旨,赐婚!林家大哥昨儿才从京城回来,嘿,你是不知道,那王爷府打扮得,那叫一个气派!”

“我说崔嫂,你说那圣上跟太后是咋同意的呀!乖乖,那娶的可是本家的闺女,不怕老祖宗从坟里跳出来指着鼻子骂?”

“骂啥?那要是我儿子死活非.要娶,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你就让他娶嘛,又不是自个儿生的亲闺女,怕谁骂?谁也没我儿子重要。”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哎呀呀,这真.跟戏文上演的一个样了,只愿这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真好!”

“是啊是啊,要有人跟我这么说,.十八层地狱我都跟他去!”

“想什么玩意儿呢,丫头,跟你远哥过好日子就行了,.别搁那儿思春。”

“唉,作孽呀作孽呀,这怎么能成亲?那可都是一家的.儿女,这不是要坏了纲常吗?”

“老头子又嚼什么,人家亲娘跟亲哥都没叫了,咱.跟着掺和什么,吃饭吃饭!”

这是中下层百.姓的热络,没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人们夹两筷子天家子弟的绯闻拌饭,日子过得自有番滋味。深宅大院里一样流言满天,不过更婉转了些,年长的琢磨着皇帝太后王爷的意思兀自深思熟虑,年少的叹着英雄美人那般似水流年,而没几天,婚期一定下来,该准备贺礼的、该派人亲去恭贺的,这光鲜的世界里,一句话就是一个心思,万万马虎不得。

站在城门口,兰尘仰头,眯着眼打量这个王朝的都城。

没有特别的激动,来这个世界也快有两年了,日日接触的都是古­色­古香的东西,再大的新奇如今也得淡了。至于气势么,渌州好歹是昭国第二城,这京都比起来嘛,也就是高了些,厚了些,大了些,人也多了点。

“怎么样?这京城也是历经六朝风雨了,每年都会妥善修葺,巍峨之势不减当年。呵,一千多年,可是把什么改天换地的事儿都看遍了!”

斜睨一眼负手悠然而立的萧泽,兰尘撇撇嘴。

“公子这语气,怎么一点不像赞叹!”

“我可没自大地藐视它,只是赞叹没那么多而已,你说过的吧——时空无尽,日月之生死亦是平常,人的历史就更不过沧海一粟罢了。有了这种意识,当然可以……那个,你说的那个,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不需要听我说,公子就已经有那等本事了吧。”

“听你说了,方觉大千世界之广,我虚怀若谷,本事自然能更见长啊。”

“这话好像说的人多,做的人少哟,公子。”

瞅见兰尘的眼睛别有意味地亮,萧泽突然笑眯了眼。

“呵呵呵,那是当然,要世人都能做到,这话我就不必说了。”

“……算了,早知道公子自信超强的。我们可以进城了么?”

“嗯,走吧。”

两人才抬脚走出几步,忽听得人群那边挤过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萧大哥,萧大哥。”

两人一回过头,就看见一个俊朗的少年从人群里轻轻巧巧地跃出来,灿烂的笑脸如夏阳。不等萧泽二人说什么,少年的薄­唇­里已蹦出一串的热情。

“早几日就听说了萧大哥要来京城转转的消息,我有空就来晃晃,没想到还真的遇到了,哈哈哈,真好运!萧大哥来京城所为何事呢?要跟人比武么?还是来看大哥的?哦,对了对了,我记得萧大哥的二娘曾是京城孟相家的二小姐喔,听说孟夫人跟东静王可是堂姐弟呢,难道萧大哥也是来参加东静王的婚礼?”

叽里呱啦一通说完,许是有些口­干­了,少年舔舔­唇­,笑得无比崇敬的脸终于稍稍偏了方向,看到了站在萧泽旁边的熟人。

“啊,兰尘,你也在呀,好久不见,是跟着萧大哥一起上京来的吗?”

虽说对自己站得离萧泽如此之近却还会这般忽视有些不满,但是这个小鬼的话?算了,粉丝本来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这只,绝对骨灰级中的舍利子!

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兰尘打了个招呼。

“哦,是五公子,好久不见。”

苏寄丞大剌剌地回以一笑,又转向萧泽,遇到许久未见的偶像,少年叽里呱啦说得尽兴。萧泽­唇­角挑着一抹笑听着,偶尔应两声。

这少年不若他父兄,如今竟还是这般­性­子。虽是将计就计,但寄宁怕也是舍不得吧,带来京城,也好。

城门前的人更多了,许是东静王大婚在即引起的“反应”吧,有些挤。他知道兰尘素不喜这样夹在人堆里,于是伸手去拉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往人少的城门边移去。平常走路习惯­性­地脊背挺得笔直的人这会儿正轻微地皱了眉,感觉到萧泽的意思,便顺着他的力道倾斜了纤细的身体,被他护在一边,稍稍隔开了众人。

昭国最大的城市一派繁华景象,相比之下,渌州在气势上终究输了这皇都一层。三人顺着人流慢慢地走在街上,行李早已叫萧门的人先带到了,没什么要紧事,他们悠悠闲闲地散着步,顺带接受某些路人“不经意”的打量。

萧泽是名人,萧门少主的一举一动自然不乏人关心,尤其在目前这个大家都不言语的敏感时刻。从渌州出发这一路,这样高的聚焦度,如今连兰尘都能把窥探者一眼扫出大半来,实在是煞风景。

不过,却不能隐藏形迹。

因为愈是遮掩,愈会带来无尽猜忌。不管是萧门本身,还是现在与东静王的合作关系,都容不得差池。

“萧大哥,你们才到京城,要是乏了的话,到前面那间茶楼去坐坐吧,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楼,嘿嘿,也是我们苏家的。”

苏寄丞俨然一位向导,自进了城门以来,就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京城的各处名胜。萧泽笑了笑,看看身边已有点兴味索然的兰尘,道。

“好吧,我们去坐一坐,歇一会儿就回萧门去吧。”

“嗯。”

兰尘点点头,看向前面那座外观颇典雅的建筑。云雾茶庄,黑底白字的匾额简单如山水,在这闹市里,似乎能隔出一方宁静。

说实在的,兰尘来这昭国已近三年,跟着萧泽也快两年了,豪门世家的盛筵见了些,这星级的茶楼酒店倒还从没进过。当下也有些好奇,京城毕竟人多,王公贵族、文人雅客、江湖游侠多如过江之鲫,不晓得这最有名的云雾茶庄里会有些什么人物。

踏入大门,三人的打量各有不同,苏寄丞一边瞅,一边招来小二。

“阿七,二楼靠窗的那几个雅间还有空着的吗?”

“有,有,还有两个都空着呢,五公子,您几位?”

“就三个人,快去,我萧大哥爱喝南陵的松雨茶,叫裘钥去制,别人的都不要,再送几样­精­致点心过来。”

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引他们上楼。

萧泽走在后面,­唇­角勾起,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笑得一派散澹。茶庄里不乏熟面孔,视线对上,他拱手打个招呼便过去了,并不显得无礼倨傲,只是江湖客不羁的风度罢了,世人眼中的萧门少主就是这样。

兰尘跟着萧泽走在最后,这茶庄很大,除了外面的这两层,后面的庭院似乎也待客,倒是很有特­色­。

二楼的雅间并不是一间间独立的,半人多高的隔断,盆栽的植物,半掩的竹帘,竟有点像那个世界的咖啡厅。

他们选了临街的一间,清香的松雨茶,满桌­精­致的点心,兰尘捧着茶杯,长长舒口气。

“萧大哥,你这次会在京城里呆多久?”

“唔,一个多月吧,每年都要抽点时间到各分舵看看的,正好,我母亲目前在京城,很久没见了,就多留几日。”

苏小弟的眼睛立刻亮闪闪地凑过来。

“诶——萧夫人在京城?真的吗?萧大哥,可不可以带我也拜见一下,萧夫人有二十年没在江湖上露面了,听说当年就医术横绝于世,现在肯定更是出神入化了吧,会不会比那个麟趾神医更厉害?”

“呵,抱歉,寄丞,我母亲­性­喜清净,不见外人。”

苏寄丞失望地坐回去,不过还是点点头。

“好吧,那我就不打扰夫人了。嗯,但是萧大哥,要是哪天在路上偶然遇到了,你指给我看看好不好?我绝对不跟着,只看一看。”

“嗯,好。”

萧泽笑着把茶杯送到嘴边,却见兰尘把头探出窗外,然后回头笑道。

“公子你看,真巧啊,苏大公子正好经过呢。”

“哦?呵,真的很巧。”

瞟到街道对面正说着话的两人,萧泽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笑了一笑。那边的苏寄丞早把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眼尖地瞅见人群中那优雅卓立的白衣青年,便挥着手臂叫道。

“大哥,大哥,寄宁大哥,这边啊!”

歉然地朝正说着话的贵人欠了欠身,苏寄宁抬头望去,果然,自家那永远­精­力充沛的小弟正挂在茶庄的栏杆上,表情那叫一个飞扬。而坐在他对面的那对男女——哦,是他到了,难怪……

挥了挥手,苏寄宁转过视线,向已回过头来的贵人恭声道。

“久闻庆王爷熟知天文地理,近来更是想修改《水经》,并为之做注。此为福祉万民之事,下官深敬王爷,不知可有效力之处?”

“修订《水经》并做注,的确是项繁琐事,本王思虑已久,还是有许多麻烦处不好解决。苏大人这一说,本王倒还真想借力了。”

锦袍玉带,气质尊贵而内敛的男子没有他那些兄弟们凌人的气魄,就像他说话一样,温和儒雅得像博识的学者。

昭国的庆王,谁都知道,那是一个喜欢天空、喜欢山川、喜欢听人说起大海的甚于喜欢朝堂和美人的奇怪王爷。

“王爷客气了,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下官必当尽力。”

见苏寄宁说得直接,庆王也不多费口舌,笑道。

“苏家商铺遍布昭国上下,想来对地理当是极熟悉的,倘若哪日本王派属下深入河川查探,还请苏大人让贵商行带上一路。”

“此事但凭王爷吩咐,下官一定转达给祖父知道。”

苏寄宁拱手为礼,随即又笑道。

“王爷既是想寻熟知地理的人,那下官的一个朋友应该也能帮上王爷。”

“哦?是哪位高人?”

“高人不敢当,不过萧门少主萧泽,或许王爷听说过,他正是下官的好友。萧门在漕运中独占鳌头,王爷修注《水经》,这河川,正是萧门最熟悉的。”

“萧门?哦,本王知道,不过听闻江湖人狂放不羁,修注《水经》又是件毫无名利,甚至在有人看来,是无意义可言的事,这萧泽愿意相助?”

庆王微笑地看着苏寄宁。

“短视之人当然不会知道《水经》的重要处,但首先萧门做的就是河川的营生,岂会认为修注《水经》毫无意义?更何况萧泽此人,绝非贪名图利之辈,王爷若是有空,这会儿萧泽正跟我弟弟在那茶楼上,王爷可愿见见他?”

庆王依然微笑着,他点点头,道。

“也好。”

加了庆王进来,原本桌上已用了一半的茶点自然就撤了下去,小二忙着换上新的,而这边五人见礼完毕,位置有了些变动。兰尘依然跟萧泽坐在原先的位置上,靠着窗边,吹着微醺的风,听他们说话。

庆王——早在去年年初,为了绿岫复仇,兰尘就打听过皇室的情况——这庆王,萧寂筠说,他是弘光帝的四弟,是个喜欢天文地理的闲散王爷;萧泽说,这王爷博学广识且能力出众,不过,更善于明哲保身。

“埋身书堆,两耳不闻窗外事?”

兰尘了然,萧泽却是一笑。

“猜对了一半。”

“怎么说?”

“庆王任职吏部,又兼工部侍郎,可谓手握重权。”

“咦?弘光帝对他这个四弟完全放心了么?”

“不,当然没有。可是手握重权的人,往往更容易承担上责任,皇帝震怒的时候,这责任便会重上数倍,压死人也不稀奇。而宫庭里长大的人,说对权力没半点野心,这话你觉得可以轻易相信么?尤其是颇得先帝宠爱的贵妃和她卓越的儿子,以弘光帝多疑的­性­子,他会因庆王在书堆里埋上几年就放心吗?”

“……呵,原来这重权是带钩的鱼饵啊!”

“再者,吏部尚书为齐国公顾况,顾家在朝中经营数代,根深蒂固,自然也是弘光帝颇不放心的一族,他把庆王安Сhā在吏部,岂不是一枚好棋子?”

萧泽语带嘲讽,弘光帝的算盘拨得很好,但顾家岂是易与之辈?而庆王,又当真会为保命,永远那么委曲求全么?

“倘若庆王站在弘光帝这边,可分解顾家的权势;倘若庆王有反心,正好借他把顾家也给扳倒。他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不错。”

“一箭双雕?”

“呵,一箭­射­去,有人可以双雕,有人,大概只落个折箭沉砂的下场吧。”

那时听萧泽这么说,兰尘叹息了一阵,对素未谋面的庆王有几分同情。而今亲见了庆王,又听他们几人聊了会儿,兰尘对庆王添了好感,想起那时萧泽的话来,同情便切近了几分。

不过也仅此而已,兰尘听着他们说话,目光却放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

笑闹的、哀伤的、快乐的、烦恼的、恬淡的、孤独的,这是人的世界,所有的感觉交错的世界,绝不会让人单一地只有纯净的笑。所以,从高处看下去,才会觉得红尘漫天,不知何处始,不知何处止,佛于是说:众生皆苦。

可惜,佛也给不出最终的解脱。

六道轮回太虚妄,人能抓住的就是这辈子,人能勉勉强强控制的,也就是自己。而这一生中做的无数个选择是否正确,或许到死才知道,或许到死了,也无法知道。而她这辈子,关于自身的选择,兰尘想她是不会后悔的,早已想清楚的事,又不关涉别人,何来后悔!只是在绿岫的这件事情上,她没有把握,绿岫不是她自己,而一年前,绿岫还只有17岁,那时听她劝解所做的选择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将来是否会后悔?

她不知道,她背不起别人的人生。

“……兰尘,兰尘。”

“啊——公子啊,什么事?”

兰尘回过神,原来是庆王要走了,她忙站起来。庆王微笑地看了她一眼,对萧泽他们回了回礼,领着侍从转身离去。

四人重又坐下,小二送上壶松雨,萧泽拿起杯子啜了口。

“刚才想什么那么入神?我唤了你好几声。”

“没什么,还不就是那些嘛。没答案,可还是忍不住一直想。”

明白兰尘又是泛起了那些思绪,萧泽笑一笑,有些安抚,有些调侃。

“想想也好,说不定哪天这万物的来处与去处真给你想出个所以然来,你就可以去当个教主或者贤人了。”

“那我就借公子吉言啰,没准儿哪天还真能从小丫鬟一举飞身为大教主呢,哦,不过公子你可别把我当魔教给灭了。”

“呵呵,放心,我绝对是你教中第一个圣徒,倒是教主大人你别忘了让人给我加个光环顶着啊,不过我不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形象。”

旁边两人听得满头雾水,兰尘则一脸黑线。

身穿白袍,头顶光环的圣徒……呃,配上萧泽那总是微勾­唇­角,笑得桀骜不羁的脸,实在是——百搭也不是这样玩的!

不知道是否明白自己的形象其实更适合张开黑­色­翅膀的某人笑意盈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悠然道。

“好了,我们也该回去歇歇了,走吧,兰尘。”

“哦,好。”

辞别苏寄宁与苏寄丞,萧泽跟兰尘缓步往萧门在京城的分舵走去。夜­色­低垂,倦鸟划过天际的红霞,各自归去。

即位已有四年多,算起来,弘光帝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御书房。

高高的台阶,宽阔的宫室,一张大桌,两堆奏章,朱笔和玉玺,再加一把龙椅,窗外是方砖的空地、繁花和暮春时节已长得十分丰润的垂柳。一年四季,四季一年,身为这天下之主,弘光帝看到的,就这么多。

哦,还有这些,在许多个沉沉的夜晚,他摒退了左右后召进来的这些无声无息的黑­色­身影。

“回圣上,那萧泽与庆王、苏寄宁在苏家的云雾茶庄坐了约一个时辰,只谈了有关《水经》注解的问题,别的,一概未说。其后,庆王与萧泽先后离开,萧泽回了萧门分舵,再未离开。在这中间,萧泽与苏寄丞提过,他此行的一个目的是要拜见正在京城的母亲。”

没有丝毫跳跃的光沉默地把这空旷的书房切分成明暗两片,­阴­影投­射­在坐着与跪着的人们身上,恍如没有气息的雕塑一般,这压抑的寂静中,毫无起伏的声音似乎把夜­色­逼得更沉暗。

弘光帝没有出声,他当然听见了吴鸿的禀告,可是这样平静的消息只会让他皱眉。并非不相信密卫的忠诚与能力,但那萧门少主选在这个时间,选在沈燏突然要娶一个所谓的南安王之女的时候西来京都,弘光帝就无法把这视为巧合。

因为,他最清楚这个三弟的本事。他知道,战神一般的三弟在昭国百官、百姓与江湖人物中有着怎样的威信。

“东静王近来如何?”

“仍如前几日一般,上朝,向太后问安,处理婚宴事宜,回王府陪伴沈盈川。”

“他在王府中就只见过这些人?”

弘光帝的目光从跪伏在阶前的吴鸿身上移回来,瞥向桌子上放着的一份密折。这是吴鸿呈上来的名单,近日内沈燏见过的人名及身家背景全部罗列得清清楚楚,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他不信。

密卫们查到过沈燏的属下在京城、在渌州等地的活动痕迹,有那些动向的沈燏,如今真就要为一个女人安静下来么?

不爱江山爱美人?

呵,笑话!

“王府外院,微臣着力监控,当无遗漏。但王府内院的护卫是东静王自临海带来的亲兵,守卫严密,臣等只能探测到部分情况。”

“还是只能看到他们日日赏花、论诗、习字、作画?”

“是,微臣惭愧。”

“……这句话朕不想再听到第三次,吴鸿,王府内院,何时能让朕不再只能知道部分情况?你自己斟酌。”

“是,臣领旨。”

挥挥手,弘光帝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皱起眉。

弘光帝习惯皱眉,不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不能说,不能表现出不安,不能一味震怒,不能……不能……有太多的不能,所以他也只能深深地皱紧眉。

“抚育沈盈川的那江湖女侠是什么人,查到了吗?”

跪在吴鸿身边的是吴濛,淡灰­色­的影子,在吴鸿身边,更显得没有存在感。

“回圣上,微臣查探,那据说­精­通医术的女侠可能在这两人之中。一是萧门门主萧岳的夫人韦月城,此女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即是以一身卓绝的轻功和医术闻名,而至萧门主娶入孟夫人后,韦月城便消失了,据说是在萧门别院中休养;二是一个叫做冼容的芫族女子,二十多年前,曾与韦月城在江湖上互别苗头,但仅只一年,便再无人知其去向。这两人­性­格一冷一热,倘能从沈盈川那里得知更详细情况,臣可再深入查探。”

弘光帝抬手端起茶杯,有点凉了,不过,他现在并不在意。

韦月城?他直觉­性­地注意上了这个名字。二十多年前这人在江湖上如何知名,他当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在萧门,这个名字却是影响深远得很呢,让他的表姐几要陷入疯狂。

“这么说,韦月城也出现在京都了。”

“应该是的,萧泽在茶楼里直接对苏寄丞这么说,其用意,或许也是想让别人知道。”

“……彻查。”

“是。”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松了松绷紧的手臂,弘光帝转向第三名密卫。

“临海军中,可有什么变动?”

“回圣上,临海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变动。”

“聊城虎威将军金昌、雁城武威将军杜长义,还有渌州、兖州的驻军呢?”

“都没有异动。”

“哼!”

弘光帝脸­色­倏然沉下,他一字一顿道。

“那沈盈川在杜长义军中女扮男装任幕僚半年,女扮男装,什么样的理由非要她一个女子混迹到边疆驻军中去?这所谓的女侠一句‘巾帼当不让须眉’的勉励,你们信么?朕能信么?胆敢自称是逆贼南安王之女的女人,突然要跟朕最‘出­色­’的三弟成婚,说是今生情之所钟,谁信?”

玉阶下犹如深邃的古潭般死寂,跪伏在沁凉的金砖地上的四人静得仿佛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弘光帝冷冷地扫视着,许久,他神情淡淡,声音却极是沉厉。

“还有半个月,你们把人给朕看好了,不管是谁,若有丝毫异动,格杀勿论!”

“是,臣领旨。”

“退下。”

“微臣告退。”

四人恭恭敬敬地行礼,后退,当他们的身影完全没入灯火照不到的暗处时,极轻极轻的一阵风滑过那片幽沉的黑暗,宽阔的御书房里这才完完全全地安静下来。弘光帝坐在那华美的帝座上,沉思半晌,收回­阴­冷的视线。他拿起一本奏章,打开,唤道。

“来人,上茶。”

密卫自然是不会堂而皇之地设立衙署的,皇宫很大,很深,要藏起一群武功绝顶,只为打探与监视而存在的人,着实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从御书房里出来,吴鸿脚步只非常轻微地一顿,就跃身离去,直到远远地离开那森严皇宫的中心地段,进入一件荒僻冷寂的宫院,吴鸿才顿住身形。当敏锐的耳力捕捉到背后一声轻微的脚步声响后,他转过身,淡漠道。

“密卫间不该有交集,吴濛,你明知故犯,该当何罪?”

淡灰­色­的仿佛永远不会让人注意到的那身影,即使在这明月香花的夜晚,也始终像一笔不经意扫过的痕迹,模糊不清。

“你不说,我不说,唯有天地知,谁来治罪?”

“空|­茓­必来风。”

吴鸿的冷淡似乎取悦了对方,那向来如灰雾般的男子轻笑了声。

“呵,吴鸿,你说圣上要是知道未来的东静王妃到底是谁,会怎样呢?尤其,那沈盈川竟与萧门少主那般交好,不得不让人猜测,对她一见钟情的东静王到底想­干­什么呢?什么样的罪过,会判诛九族?”

“……你想怎样?”

站在墙头,婆娑的梧桐挡去了巡视御林军的视线,待那脚步声远去,吴濛笑道。

“别紧张,我那时既说了‘沈绿岫已死’,她就不会活过来。”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你不做点什么吗?”

轻描淡写般的语气,却掩饰不住,或者说,是根本无意掩饰其中的探究。吴鸿的目光倏然凌厉如冰刃。

“吴濛,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好奇心这么强的人。”

嗤笑一声,吴濛道。

“好奇心?也许是吧,呵,真的挺强!”

话音才落,便不管吴鸿那似乎要洞穿身体的目光,纵身径直离去。

四周再没有一个人,紧绷的神经这时才稍稍松懈了一点。吴鸿垂下头,月光那么亮,清凌凌得像那湖澄净的水,不知哪里的槐花开了,甜香四溢,恍惚间,竟似又回到了那个宁静的小村落。

可是,那宁静他已亲手斩断,一切永远都只能是——竟似……

京城和渌州,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大概就是王公贵族看得更多一些,宫廷密闻传得更快一些。

萧泽说忙也不那么忙,闲下来时,有苏寄丞这么个送上门来的热心导游,他们倒也将京城的几个知名景点逛了一逛。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像以前在隐竹轩里一样,一壶清茶,几样点心,午后时光或说笑或安谧地就那么度过,却也没觉着是大老远辛苦跑来这京城一趟。

不久,东静王的婚礼如期举行。

有皇帝亲赐无数赏赐,兼且亲自主婚,这场皇族的婚礼尤其显得华美而隆重,加上之前已传得举国皆知,婚礼当日几有万人空巷来观礼的气势。

亭亭华盖如云,满城锦缎随人争艳,恰似移来了盛春百花的鲜妍,而一段段钟罄敲击出的雅乐随着袅袅龙涎香飘散出来,更让人如痴如醉。英俊挺拔的年轻王侯和优雅端丽中透着英气的美丽少女并肩走出宗庙,在暮春映着明媚阳光飘扬的花雨里,这场婚礼仿佛得了上天的祝福。

俯视一眼广场上恭谨而立的人们,绿岫把手放入沈燏伸过来的有力而温柔的手掌中,随他缓缓走下宗庙高高的台阶。

不管未来如何,从这一刻开始,这个人就是她的夫婿。在复仇完成之前,她会扮演好东静王妃的角­色­,她也会……努力去爱这个人,如果他一直值得的话。

兰尘没有跟着萧泽去东静王府,她坐在临街的屋顶上,静静地看着那高贵的仪仗在百姓的簇拥中走远,看着那顶华丽的花轿穿过无数欣羡的目光。

一根红绸牵过,系住的便是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洒脱,无论交换来的东西怎样地贵重,这一生的印记却是就此打上了,剜也剜不去。

……绿岫,绿岫,你真的觉得嫁给沈燏是好的么?

绿岫,绿岫,那样走下去真的不会后悔么?

绿岫啊,绿岫,希望——你能幸福!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六章 缘起缘灭

第六章 缘起缘灭

盛大婚礼的余波也渐渐要过去了,在婚后第三天,萧泽带着兰尘潜入东静王府见过绿岫一回。挽起了发髻的华装女子有着数月前没有的尊贵雍容气质,人前掩起的敏锐目光现在看起来,也越发有凌人之势了。是因为她自己,还是因为这王府的主人?

不过,既然已处在这个地位,有这样一双眼睛,是好事吧。

兰尘没有问绿岫有何感受,她只是如从前一样带着淡远的笑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绿岫像从前那样询问般说着朝中的事,王府里的事,和他们在谋划的一些事,尽管这所有的问题她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去破解,也有更熟悉这一切的同伴共谋计策。所以,兰尘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不再稚如青莲的脸,沉静、飞扬、锐利、果断,这些词现在无比适合形容面前这个美丽的实际上才十八岁的女孩。

十八岁,就算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也终于是成年人,要独立承担责任了。那么,这应该可以算是一种倾向不错的成长。

一个下午就要这般过去的时候,绿岫顿了顿,突然道。

“姐姐,你真的……不要婚姻么?”

虽有点突兀,但兰尘还是自然地点点头。

“嗯,不想结婚,我说过的,我没.耐心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

绿岫微微皱眉。

“我知道姐姐跟萧大哥之间处得.很好,但以萧大哥的年纪与地位,恐怕不久就必须要考虑婚事了。那时候,姐姐再跟着萧大哥,只怕……”

“的确,他要是结婚的话,我在隐.竹轩也没法像现在这样自在了。不过那张卖身契他已经还给我了,到时候我直接离开就成。”

“那姐姐要去哪里?这王府——不安全,我不想姐姐被卷.进来。单独给姐姐买栋宅子的话,倘没有人护着,姐姐一个人,也让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啊?我可不像你,白菜丢进白菜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

绿岫蹙起的眉峰一下展开,有点无奈道。

“姐姐,听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放心了,昭国跟你原.来的那个国家是不一样的。朝廷、商贾、江湖,各种各样的势力凌驾于人之上,市井里多的是无缘无故被牵连而永远消失的人。”

想了想,兰尘叹口气。

“那我就跟着韦.夫人好了,请公子帮忙介绍的话,韦夫人或许不会拒绝。”

“隐居?”

“嗯,这样也挺好啊。”

绿岫看看笑得一脸无谓的兰尘,也不由得跟着笑了。

“好吧,姐姐,总之现在时势不稳,一定要多加小心。有危险绝对要避开,萧大哥不会说什么的,他也不希望你出事。”

“放心吧,我知道的。”

正说着,萧泽跟东静王拐过亭子旁边的假山过来了。

萧泽朝绿岫拱手笑笑,对兰尘道。

“我们得走了。”

“好。”

转身对绿岫摆摆手,兰尘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笑道。

“那我走了,盈川,你要——保重!”

“嗯,姐姐也是。”

对东静王微微欠身,兰尘跟萧泽并肩走出亭子。天已有些热了,兰尘的头发削得很短,走路时随着风微微地飘扬得洒脱。反是萧泽的头发更长些,一缕一缕,在风里扬起,硬是给那挺拔的背影带出两分雅致与三分轻柔。

看他们悠闲远去,沈燏带笑的目光放回到绿岫身上。

“盈川,你这姐姐看似温和,却固执得很呢。”

“她确实温和,但少有坚持的人一旦坚持起来,便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何况姐姐是个对自己颇淡漠的人。”

“可是她又好像很健谈?哦,说有时候似乎准确些。”

绿岫不禁笑了,她当然知道沈燏强调“有时候”的缘故。

“是的,姐姐喜欢历史传奇,只有聊起这些,她才会滔滔不绝。”

“我还真好奇她是在什么样的人家长大的!哪有女子这样热衷谈论史册、品评人事的?偏偏她的许多意见都犀利得让人无可辩驳。若是有心,她还真有宰辅之能!可惜,­性­子淡了,不适合。”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姐姐虽然熟知国事,却并不擅处世,能得一方平和乐土,能有人一起指点这千百年风云流变,笑谈往事如许,对她来说,最自在惬意的生活,莫过于此。”

“呵,这么说,果然是萧少主的红颜知己吗?”

“红颜知己?”

绿岫转头看向沈燏,沉吟片刻,轻笑道。

“不是,姐姐不会是任何人的红颜知己,她无法负担别人的情感。”

“哦?这样啊,那萧少主刚才……”

抚了抚下巴,沈燏想说有点奇怪,但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绿岫却已肃然神情,转了话题。

“燏,圣上又召你入宫,还是为了那件事?”

“今儿倒不是。皇兄绝口未提我官职的封赏之事,他给我看了一本奏折,是芜州刺史上的,说有人秘密拐卖美貌的少年少女,背后似乎颇有势力。”

“这该是刑部的差使。”

“安上钦差二字,不是刑部的人也能Сhā手了。”

“圣上说了非要你去的理由了么?”

“临海已定,以后战事逐渐消弭,也无需再让你以堂堂东静王的千金之躯亲赴沙场冒险,可朝中事务又不同于边关,正好借这件案子,三弟早点熟悉朝堂事务,也好继续辅佐朕——皇兄就是这么说的。”

看一眼表情闲散得仿佛在说古人事的沈燏,绿岫对着亭边的流水蹙紧了好看的眉,又展开,半晌才平静道。

“倘是一下子剥夺你手中的兵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亲兄弟祸起萧墙,天下人的闲话少不了,更可能让最骁勇的边关军队跟着你一起反弹。圣上想来是思虑甚久,才终于找到这最妥当的法子。所以这钦差,你不当也得当,当了,陷进案子里,兵权一点点拿去,直到军中他的影响也渗透得差不多,那时,他在下重手之后或许就会安心地顾念下兄弟情谊吧。呵,燏,既如此,就只能多小心些。芜州,必定不简单。”

一番话说得十分直接,沈燏听了只是笑。

“盈川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查案?这般敏锐,都可做我的军师了,有你帮忙,定能早早破了那案子,还芜州一个清净。”

“真要我去?”

绿岫挑眉看他,沈燏走近两步,望着她生动的眉眼,敛了敛神­色­,笑容变得淡淡的,湛黑的眼瞳深处是一片冰原。

“不,你不能随我去,尽管我很想,但是不能。盈川,你得在这王府里,做一个优雅、温和、又有胆识的王妃,让皇兄放心,也让我……让我放心!”

这京城毕竟是六朝古都,四面山川无一不有故事,天南海北的人或走或留,在这片土地上印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许多年以后,也便成了虚虚实实的传说。那些真真假假,当事人或许都不在意了,后人唏嘘感叹,却是借着古人的酒杯去新酿些甘醇与苦涩,好不好都自有他一番坚持。

京都西面的景山以山势峭拔为盛,寻常消闲客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倒为这景山留下一份幽静。但樵夫们看见山中偶有庄园竹楼也不稀奇,毕竟放着城中舒适日子不过的那些贵族、书生、侠客的心思,他们猜不着,也不想猜,多打几捆柴换些铜子才是过日子的正经。

两匹马轻缓地跑在林间小路上,一人技艺娴熟,自如地控着马,欣赏山野风光,同时密切注意身边明显马术生疏的旅伴。骑了这么久,出了京城后又是直奔这山路,初时的兴奋过去,她已经露出疲态了。

“兰尘,我们歇会儿再走。”

萧泽拉住马,又助兰尘勒马,扶她下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骑马,但没走过这样长的路,一下马,兰尘顿时觉得腿软,大腿内侧更是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唉,果然还是看别人骑马舒服。”

“多练习两遍,习惯了就好。”

“还是算了,交通不便,我就不想单靠一匹马去游历大好河山了,反正这边城市里的空气跟绿化也好得没话说。”

接过萧泽递来的水袋,兰尘道了谢,喝了几口,甘冽的水滋润了喉咙,连身体也舒服了许多。

看萧泽也靠着大树并排坐了下来,兰尘把水袋递过去。

“公子也喝些水吧,天热,我们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拐过前面就是。腿上磨得很疼么?”

“是有点疼,不过快到了就好。”

兰尘轻轻捏着酸软的腿,皱了皱眉,道。

“公子,你觉得让韦夫人跟萧门主见面,真的好吗?”

“不见上一面,恐怕我爹一辈子都得这么找下去,娘不能老躲着他。”

“可是萧门主二十年都这么执着,能说得通?”

萧泽哂笑一声,自家父亲这二十年的坚持在别人看来是对母亲情深意重,可惜,母亲到底什么感觉他不好确定,外公反正是一脸不屑的,至于兰尘么——“要是韦夫人还爱着萧门主,其实希望能破镜重圆,那萧门主的行为当然值得称赞,只是说起来,公子可别见怪,我想门主又置那位孟夫人的感情于何地呢?呵,但要是韦夫人已不爱他,或者说虽还爱着,却也不想与他重圆,那么很抱歉,萧门主有­骚­扰之嫌,恐怕只会惹人烦”——很早以前,他曾问过这个问题,兰尘耸耸肩,答得迅速且理所当然。

“公子呢,公子你希望他们怎么样?”

大概是看见他茫然的脸­色­,那时兰尘抿了抿­唇­,问了这么一句。

“我?”

他回过神,想了片刻,轻笑道。

“我没有什么希望,那是他们的事,没有我多话的余地,只要这事儿最后能平平静静地解决,就好了。”

或许他是个感情更淡漠的人吧,兰尘好歹对父母十分看重,而他,连这一层亦无所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他都可以笑着面对他们,萧泽这个人早已能独立于世,不需要在父母膝下寻求一方天地。

看见萧泽笑一下后没有说话,似乎想着什么去了,兰尘轻蹙眉尖。跟着萧泽也快两年,她大概能猜到萧泽的心思。

“公子,公子,扶我到那溪边去行吗?”

“怎么了?你还是好好坐这儿吧,要洗脸的话,我拿巾子打湿了给你就好。”

萧泽扶住试图起身,腿却直打哆嗦的兰尘。

“不妨事,听那水声就觉得清澈凉爽,还是我自己洗更舒服些,公子你扶我一把就好,顺便也去洗洗吧,太阳晒得人有点没­精­神。”

“呵,也好。”

沁凉的山溪水果然舒适,洗去浮尘,两人又在树下歇了会儿,打算上路。

“介意坐在我的马上吗?”

萧泽拍了拍马鞍,回头看着兰尘。瞅瞅前面的山路,不想落得接下来几天都瘸着腿走路的兰尘叹口气。

“好吧,那就麻烦公子你了。”

­唇­角扬起一抹笑,萧泽翻身上马,再伸过胳膊把兰尘揽到身前坐好,扯扯那匹马的缰绳,便纵马而去。

速度快了许多,绕过两个山头,他们拐入山涧中,弯过几块巨岩,视野霍然开朗。溪水潺湲,绿草如茵,一座简单的竹楼立在高大的梧桐树下,修篁挺拔,山花点洒于这谷中,别有番盎然意趣。

听见马蹄声,树荫下那竹榻上斜倚着看书的女子抬起头看过来,清泠的面容因一个浅浅的笑而变得柔和,那份月亮般高远的美丽便亲切了几分。

她坐直了身体,来人下马,扶着怀中有几分蹒跚的人走过来。

“娘,您在这里住得可好?”

萧泽先让兰尘在竹榻边早早放好的椅子上坐下来,许迟已端了一壶香茶,提着另一把椅子飞身而至。韦月城斟了茶水,推给两人。

“我很好,倒是你们呢?这段时间,只怕不轻松吧。”

“还过得去,京城虽热闹,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那些事,目前只需安分些,不给人口实就好。”

“嗯。”

韦月城点点头,她信任儿子的能力,绝不会随意Сhā手。正想转头问问兰尘伤势的时候,一个­阴­沉的声音倏然飘临。

“小子,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到处跟人说来京城是见你母亲的呀!”

韦清的­精­神看来很好,这愤怒十分有力。

萧泽笑了出来,招认道。

“抱歉啊,外公。时局不太稳,我这萧门少主这个时候来京城过于敏感了些,有个说法,多少能避开锋芒。”

“自讨苦吃,早给你说了别去当这什么萧门少主,惹来一身腥还连累你母亲,像话么!”

“是,孩儿不孝,给娘添麻烦了。”

“无妨,你外公也只是关心你罢了,不必多虑。”

呣子俩一来一回就把韦清的责问给拨开了去,看看气结的老人家,兰尘暗笑,萧泽忙倒了杯茶水奉上。

“外公放心,我自不会将母亲的住处透露给别人知道,一切其实还跟以前一样的,谁也不能来扰了母亲的清净。”

“哼,你以为萧岳那小子是省油的灯么?”

萧泽不好附和这变相的夸赞,想想既然此刻提起,倒不如这时说开了好,便请许迟也留下,道。

“父亲估计明日就会到京城,他就是得知了我要来见母亲才赶到的。我想,娘您总这样避开他也不是办法,不如见他一面,把话都说清楚吧。”

几人的视线立时都集中在了韦月城身上,她却只微微扇动了一下眼睫,眉峰轻蹙,却没说话。许迟移开视线,默默地给她空了的杯子里又斟满了茶。兰尘也转开了目光,捧着杯子轻啜几口茶水,萧泽正想再说,韦清喝道。

“臭小子,你那爹是个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什么把话说清楚,当初你母亲说得还不清楚吗?他还不是去娶了那个孟家的小姐,转过头来又追着你母亲不放?左拥右抱,他想得美!我告诉你,要敢把他带进这谷里,我非打断他狗腿不可,你小子也不可轻饶!”

“外公,您先别激动。”

“我哪里激动了?我冷静得很!萧岳那臭小子,早想揍他一顿了!”

“外公,这是娘和父亲之间的问题,我想您还是先听听娘怎么说为好。要是娘也赞同,那您再去找我父亲比试,怎么样?”

勉强安抚好韦清,萧泽转向韦月城。

“娘,您这样避开父亲,只会让他不放弃寻找,父亲毕竟是萧门门主,以目前不稳的时局,孩儿以为怕是不妥。娘对父亲,如今到底怎么想?是依然有情,还是一切已成前尘往事?娘要想清楚,好做出决断。”

韦月城依然沉默,在韦清按捺不住,又要出口为女儿不平时,韦月城抬起眉眼,淡然道。

“我也说不上来,说有情,或许也有吧,毕竟是他。但我却是绝不愿回去的,比起萧门,我更喜欢这些年麟趾山随心的生活。”

“……娘还会时常想起父亲吗?”

“刚离开萧门的时候,倒是想得多,后来,渐渐也淡了,如今连他的相貌,好像都已记不大清了。”

听到这略有无奈与丝丝怅然得回答,萧泽仍是不由微微怔了一瞬,盯住神情散然的母亲好一会儿,末了,他瞅一眼兰尘,笑了笑,道。

“那娘便听我安排一次吧,后天,与父亲见一次面,明确告诉他您的愿望就好。如果父亲非要留住您,娘也尽管放心,孩儿定不会让父亲得逞的。”

飞扬的眉梢,自信勾起的­唇­角,一双眼眸明粲如晨星,韦月城看着儿子出众的面容,心底已模糊的那张脸,似乎也要清晰起来。靥上浮起一朵淡如白莲的微笑,韦月城轻轻颔首。

“也好,就由萧儿你安排吧。”

“我也要去。”

韦清虎着张脸挤进来,瞪的那个眼神,活像萧泽是要把韦月城拐去卖了一般。无奈地看看母亲,萧泽苦笑着劝道。

“外公,父亲他也并非蛮横无理之人,这次我是想让娘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是聚是散,完全由娘来决定。您定要去的话,就听我安排,可好?”

“要是萧岳那小子胆敢对月城无礼,我一定把他揍趴下!把脚踩在他脑门儿上,再拖着游街!”

“……可以,不过必须是父亲无礼在先才行。”

“哼,老夫是江湖前辈,岂会跟那种小儿辈计较?”

——您这前辈,好像一点信誉都没有吧?

明智地把对“尊敬的外祖父”的怀疑咽进肚里,萧泽转头问起韦月城这半年的景况,兰尘则跟着萧寂筠进屋去抹药。

许迟仍是那样沉默地坐在旁边,听那祖孙三人聊天,给他们续上茶水。

他不会问自己是否能跟去,从韦月城离开萧门那天起,他就这样沉默地跟着了。山中的平和与寂静,山外的热闹与喧嚣,一切对许迟这个人来说,都只为韦月城而存在罢了。

吃罢萧远山萧远海兄弟­精­心烹制的一顿山珍,兰尘当天下午就与萧泽离开了山谷。

韦月城依旧坐在那竹榻上翻着一本药典,萧寂筠从谷口慢慢地走回来,接过许迟端出来的茶点送到榻边的小桌上。

“夫人,过两天,我可以出谷一趟么?”

韦月城抬起头,萧寂筠跟着他们呣子已近三年,从未有过任何要求。这时节上提出来,该是为了三年前一夕间破灭的家族吧。

“嗯,你去吧,小心些就好。”

“多谢夫人。”

萧岳是在那天晚上赶到京都的,风尘仆仆,一下马,满身疲惫尚不及清理就疾步跨进了萧泽的书房。兰尘想了想,还是沏了壶茶水送进书房。

去年在渌州,兰尘已见识过萧门门主的威严,但这样紧绷的气氛,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却实在出乎兰尘的预料。这是个看重夫权与父权的社会,有着卓越身份与地位的萧岳,兰尘无法不猜测,他到底是为韦月城心忧如焚,还是为萧泽对他这父亲的隐瞒生气?

似乎感觉到兰尘的不安,萧泽接过她端着的茶盘,温然笑道。

“去帮我买两坛周记酒坊的古酒好吗?今晚我要陪爹好好地喝一回,我们父子很久没这样恣意饮酒了。”

“……好。”

那天晚上正好是满月,萧岳锐利如刀的眼神变得清远,他跟萧泽就坐在小院的屋顶上。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开了去,兰尘站在窗前梳着头发。

提着酒坛,足尖轻点,衣袂猎猎翻卷,萧岳如鹰一般飞临屋顶。那种飘洒的姿态,那种斜睨万物的气势,原来这就是名震天下的萧门门主,是那个桀骜不羁的萧泽的父亲,不由不让人觉得他是最适合站在韦月城身边的男子。

只是对而今的韦月城来说,大概也仅仅是“最适合”而已吧。缘分一词,从来难解。

萧泽定了苏家云雾茶庄后园的独立雅间,萧岳早早就到了,不多时,带着一顶风帽的韦月城如约而至。

白衣胜雪,容颜如玉,那份清浅的气质愈加出尘,暌违二十余年,只这一眼,萧岳却觉得仿佛时间的隔阂已然抹去。这人,还是他的月城。

雅间的门轻轻关上,许迟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笔直地站在窗前,好像一棵沉默的柏树。韦清则自进门起就狠狠地瞪视着萧岳,却先是被其忽视,后来又被那扇门阻断,忿忿之下被兰尘拉到一边好茶好水地招待。

萧泽退出雅间,走到兰尘身边坐下,掂着­精­致的茶杯,­唇­角勾起一抹笑。屋子里父母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他至多能提供这样一个场合,是散是聚,端看那两人,他的能力仅限于萧门。

悬空二十余年的萧门正夫人之位是父亲的情,还是他人心头的怨,已经成年的萧泽如何会还毫无所觉?他珍惜他的生母,但他也珍惜南陵的那个“家”。正好趁着都在京城的这个机会,两者之间绑着所有人的线是该扯开了。

而此事一了结,他们的全副­精­力就得放到朝局中来。

东静王的婚礼看似平静地结束,但弘光帝的疑虑恐怕不会消除,这也不强求,他们本就是要用这场婚礼争取时间,争取以退为进的机会。一步一步地照着皇帝的渴望交出东静王实际控制的兵权,一步一步地在军中和朝中培养忠诚于东静王的势力,这是无形的虎符,以东静王皇族的身份与战神的影响力,无形反胜于有形,最终的目的,是兵不血刃地夺取那张帝座。

这是计划,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毕竟这是他们的国家,谁也不希望因为争权夺利而让这个国家化为鬼域。当然,说来似乎简单,这中间的过程,自然会有无比的凶险,萧门虽说只给东静王提供所有的情报,但倘若处理不当,最容易暴露而引起弘光帝怀疑的,其实正是萧门。

危险,但是毫无疑问,它能激起他的兴趣。

她进了屋子,摘下风帽,抬起眼眸,正看见对面的人,那个身影如此醒目,即使已二十多年不见,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视线对上的瞬间,曾经的江湖风雨,曾经的水乡烟柳,都立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

很轻很轻的,仿佛麟趾山飘落的最后一枚雪花般,韦月城叹息了一声。

萧泽斟上两杯茶水便出去了,她静静地坐在窗边,萧岳凝望着她,笑容仍像从前般温柔,一点也不计较她当年仅留下休书的不辞而别。

韦月城只是看着萧岳,安静地听着。她原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又二十多年长居山中潜心研习医药,而今更是沉静。她听萧岳说着他的思念,他的情义,那是真的,听见他说话她就知道,不管怎样,韦月城总还是相信着萧岳的,即使是二十多年前再不可能阻止萧岳娶入侧室孟二小姐的那时候,韦月城也依然相信萧岳并非已移情别恋,时至今日,他仍如二十多年前一样真挚,这样的情本该是足以叫人从心底微笑。

只可惜,她却不是那等多情的女子。

萧岳本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二十多年不见,他想自己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但看到那人静静地坐在面前,那些话便都化在了温柔的笑容里,若不是儿子前天几次三番地提出要求,他只想像从前那样,把她拥入怀中。

雅间里安静下来,萧岳自然而然地为她续上了茶水。韦月城没有再捧起茶杯,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又收回来,对萧岳露出一个微笑。

“岳,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回江南了。”

“……月城,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娶了别人么?”

“最初的确是不原谅的,可是过了那么久,现在认真想想,被背叛的悲哀与愤怒,那些愁思顾忌,还有对你的情,却是都已淡了。一切果然就像那孩子说的,什么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可是我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月城,月城,二十三年,时间什么都没磨去,只让我把你记得更深。你也是一样的,你没有变,只一眼我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的,月城。”

淡淡一笑,韦月城对着当年曾许以生死的人,却只觉得萧泽的提议果然是正确的。

“岳,我们终究是错过了的。”

“——那时是我对不住你,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可我们已错过了二十三年那么久。月城,我萧岳立誓,往后,我必不会再负你。”

“你误会了,岳,这不是赌气,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愿与别人共侍一夫,但,岳,假若你现在告诉我要再娶进别的妻妾,我却已没有任何感觉,这是真的。你还对我有情,你对她也有情,你或许还对谁有情,可是这些都已与我的感情无关。所以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轻叹一声,韦月城站起身,拿上风帽准备离开,手腕却猛地被人捉住。她回过头,正望入萧岳沉痛的眼底。

“我们的过去,月城,我们那么多的过去,你就这样忘记吗?”

“不,我没有忘,只是彼时是彼时,那时的情意既然延续不到今天,你我又何必勉强。”

“……连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有吗?”

韦月城素来淡然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温柔,这个握着昭国武林最大权力的男子有多高傲,她自然清楚,他应是从未这样低下过吧。

“岳,我想你该知道韦月城是个怎样的人。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既已非我所有之物,我便不会试图挽留。而且,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坚持空着那个位置是扛着萧门,她,以及孟家多大的压力,抱歉,我早该对你说清楚的。”

手腕上的力道轻了些许,却依然还是紧紧地拉着。

“……岳。”

­唇­角扬起苦涩的笑,萧岳望着面前清和的女子,这样的韦月城,他的确是最清楚。手指动了动,慢慢松开,那纤细的曾经为他所握住的手臂悠然远入风中。

这一世,他知道,自己会拥有更高的武功、财富、声名与权力,但那人,他已永远地失去。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七章 豪门似海

第七章 豪门似海

萧门的气压从昨晚门主回府开始就很有点低,虽然萧岳没有借题发挥来个雷霆大怒,也没有­阴­沉沉如夺命罗刹地盯得人如履薄冰,但京城分舵诸人还是深感压抑。幸而少主一切如常,门中事务也还是交由少主处理,不必那舵主胆战心惊地撞到门主的冰山上。

中午,萧寂筠送了韦月城制的祛暑药茶来,兰尘留她聊了片刻,听她说等会儿要在城里转转,萧泽看了萧寂筠一眼,对兰尘道。

“来京城也有好些日子了,整日呆在府里也无聊,不如跟寂筠出去逛逛吧。”

兰尘想了想,还没回答,却听寂筠急忙道。

“公子,这不妥,您知道我要去哪里,让兰姑娘跟着会有危险。”

“不妨事,我叫萧翼随你们一道,远点就行了,你再给兰尘易个容。”

“公子——”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寂筠,现.在时局不稳,我不想你们有任何状况。”

萧泽的话说得有些重,那幅不容.反对的神情,与他指挥萧门下属时一样,却是从未在随风小筑的众人面前展现的。萧寂筠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

“……是,公子。”

“你也别多想,有时候,身边有个.人陪着总好一点。总之,兰尘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别的我不管,晚上你把她平安送回来就好。”

“是。”

萧寂筠行礼退下,去准备易容用的材料,留下兰尘.歪着脑袋瞅着萧泽。

“今天我要做一回鱼饵吗,公子?”

“不是,想哪儿去了。”

哑然失笑,萧泽望一眼萧寂筠离开的方向,缓缓道。

“弘光二年初夏,兵部郎中张享获罪被诛,被斩的还.有他的两个兄弟与长子,其余家眷于同日全部流放西疆,路上遭人袭击,据说无一人生还。不过,当时外公刚好经过,倒是救下了张家的一个女儿。”

“……是寂筠,对吗?”

“嗯。”

“今天就是她父兄的忌日?”

“对。”

萧泽轻轻颔首,继续道。

“张家这案子说冤屈,也不大准确,朝中权力纷争.向来如此,寂筠也知道。但其罪不至如此,那满门家眷终是死得太凄惨,这对寂筠而言,却是一大刺激。”

为难地思索片刻,兰尘皱紧了眉尖。

“公子是想我劝.解一下寂筠么?可我不是那能解人心结的玲珑人啊!”

“不必想着非得说些什么开解她,寂筠也并非那等不知世事根由,一味诉冤之人,只是,到底有个人在这时候陪着她会好点。”

“——好吧。”

既然无碍­性­命,又不强求她开导萧寂筠,兰尘便答应了。不过,还是有些不情愿,这天气,打扫下房间,再卧在廊下小憩才舒适,不过,还是算了吧。

任由沉默的萧寂筠在脸上涂涂抹抹些东西,把自己化妆成一寻常少年模样,又换了身衣服,借着萧翼的轻功与萧泽大开的后门,兰尘跟戴着风帽的萧寂筠不一会儿就走在大街上了。

七拐八弯,她们在一栋高墙宽广的宅子前伫立许久。气派的“齐府”两字挂在门楣上,朱漆大门紧闭,偶尔有马车、轿子在门前停下,那门打开,便是一排仆从迎出来,没有苏家那等富贵气象,却也十足是官宦人家的派头。

萧寂筠依然沉默,兰尘也就静静地跟着她。随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齐府,又是一路蜿蜒曲折,竟往城外而去。

挽霞山庄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景点,四时美景远播天下。不过这样初夏时节,还未到赏荷的日子,山庄里的人也不多,杨柳堤畔,只有碧玉般的荷叶在风里摇曳生姿。

兰尘不知道这山庄于萧寂筠有什么关系,她就跟着她,看她在已经没有了风景的牡丹园里宛若失魂般站了许久。

天­色­有些晚了,踌躇好半晌,兰尘才走到萧寂筠身边。

“寂筠,走吧,我们回去吧,公子在等着你。”

没有回答,在兰尘以为萧寂筠还要这样继续站下去的时候,萧寂筠回过头来,帽上的轻纱被风吹开,兰尘看到她淡淡笑着。

“抱歉,兰姑娘,要你担心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唔,寂筠,你……嗯,我想,跟着公子与韦夫人,也是个不错的人生选择。随风小筑里的诸位都很特别,那儿可以说是颇自在的吧,你觉得呢?”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萧寂筠的笑容看起来似是已平常,兰尘不惯于直视别人,这会儿看着她,觉得可以放心,但又觉得似乎过于简单了。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便由着萧寂筠拉她往外走。

暮­色­降临,挽霞山庄里已没几个人,心思飘忽的萧寂筠没有在意遮面的轻纱被风吹起,她拉着兰尘一步步离开。牡丹早已谢了,纵然年年新开,却不再是属于那年的鲜妍,她也早该放下了。

家仇如何?那人不出手相救又如何?

是张家自己惹来的劫,早在父亲想籍那南安王府获得更多荣华的时候,他们就该有一朝翻覆的准备,连垂死的母亲也说不要再回来了,她又何必一遍遍地午夜梦回、痛楚难当?所以,在这第三年,她重回早已易主的家,果然没那么酸涩了。可是那人啊,站在这园子里,想起那人那时的决绝,却还是如此地啃噬她的心……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见呢……

吏部的繁杂自不消说,工部事务亦是烦琐,身兼数职的庆王当然十分忙碌,得空闲下来,这位王爷却从不像其他王孙贵胄那样在歌舞场中寻欢作乐,甚至连府中皇帝赏赐下来的那些妃妾也很少亲近,他有一大屋子的书,日月星空、山川湖海,总能让他看得忘了用膳、忘了就寝。不过,这三年的这天,无论多忙,庆王都要抽出时间往这挽霞山庄来走走,牡丹园里停留得最多,却从不说什么,跟着他的侍从有时走得近了,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没看着天空的王爷喃喃念着一串星辰的名字。

闹不懂的小侍从深知皇室忌讳甚多,也不向人打听,只是下一年跟得远了些。还以为王爷又会跟往年一样黯然离开的时候,却见自家王爷定定在站在哪里盯着牡丹园中走出来的一位姑娘和一位少年瞧。

倒是位大美人哩,可是看到英俊儒雅的王爷,却没像别的姑娘家那样要么羞羞怯怯地低头,要么大胆送秋波,而是……一脸震惊的模样?

难不成是王爷的旧识?

小侍从探探头,没敢靠近,只有点好奇,又有几分忠心地看着似乎艰难地开口的王爷,太远,声音太低,他听不清王爷说了什么。

可是那对面的姑娘应该听清了的,不然怎会脸­色­变得更厉害?

兰尘也听清了,那穿着素­色­锦袍,看相貌应是初来京城时在云雾茶庄有过一面之缘的庆王,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这脸­色­煞白的王爷叫了一声。

“……寂筠……”

夕阳还挂在山腰,将落未落,晕红的光把对面人的倩影勾画在牡丹叶上,那么真实,让他不再怀疑这场相遇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寂筠还活着,她还活着,这让他欣喜若狂,但视线相交的刹那,他心底冲上一股淹没人的酸涩,几要落下泪来。

手腕被寂筠拉得死紧,很疼,但看她咬住的下­唇­直哆嗦,兰尘皱眉忍下了。庆王的样子看起来也很奇怪,叫出了寂筠的名字,却又僵在原地,似乎……不是情人啊……

在眼泪好像再也忍不住要流出来,眼睛却­干­涩得疼痛的时候,萧寂筠猛地扭过头,僵着脖子拉上兰尘侧身离开。兰尘回头,看见那庆王跟着动了动脚,迈出的步子下一刻竟又缩了回去,他就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萧寂筠她们离去,渐渐化作孤寂的花木间一个黑­色­的点。

夕阳——落了!

“公子,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想了许久,终究觉得以萧寂筠的身世探问这个问题应该不算窥人隐私,兰尘便借着这会儿萧泽闲下来倚在廊下的竹榻上消暑时端来茶水,看了看空中那半残的月,平静地告诉了他下午挽霞山庄发生的事。

“世界果然小得很!”

萧泽似乎没有怎么吃惊,只挑眉一笑。

“你早知道他们会遇上?”

“八分在预料中。”

“哦,难怪硬要我易容跟着寂筠,那敢问公子究竟有何企图啊?”

看着兰尘斜睨的眼神,萧泽一阵失笑。

“别生气,我叫你跟着寂筠,真的只是请你陪着她而已。至于寂筠和庆王,我也确实有打算,但绝不是把寂筠丢出去做饵,你可以放心。”

不甚信任地瞥一眼萧泽,兰尘转着手中的茶杯。

“情字最伤人,公子就是神仙,也没法保证绝对伤不了寂筠。”

“嗯,我承认这一点。不过今天他们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情已纠结,是理顺还是斩断,终归要一个解脱才好。”

兰尘抿着­唇­,沉默过了片刻,方轻声问道。

“……他们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

“庆王和寂筠是弘光元年结识的,一年后,两人已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张享以贪污军饷获罪,弘光帝震怒,下令斩了张家成年男子,内眷与未成年男丁则发配西疆为奴,永不得入关。这处罚可说是极重的,寂筠万般无奈下,曾找庆王求情,但,庆王连见也没有见她。”

“怕被牵连么?”

兰尘皱了皱眉,表情看来还平静。萧泽瞅着她,却道。

“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犯不着那么生气啊!大家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荣华富贵,身家­性­命,有几个能轻易为别人割舍?我又不是圣人,没那个资格去指责他。”

偏薄的­唇­角勾出一个张扬的弧度,萧泽拿起茶壶为两人空了的杯子里再斟入甘冽的茶水,便懒懒地靠着竹塌。晚风清凉,半残的月亮早已过了屋角的飞檐,弯刀般悬在深黑的夜空中。

“寂筠大概也不是恨他薄情。张家真正遭此大难的原因是张享抬出了南安王府旧事,他本意应是想籍此获得皇帝的信任,但南安王与先帝的状况对弘光帝来说,实在太能触动他的神经,所以,张家得到的处治才会那么重。而从后来皇帝还派出密卫试图杀尽张家人来看,就算那时庆王出面,不仅救不了张家人,还会更加触怒生­性­多疑的弘光帝。”

“……­干­嘛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你应该不喜欢稀里糊涂地被牵扯进来吧。”

“明明白白地被牵扯,我也不喜欢。”

兰尘不悦地皱紧了眉瞪过来,萧泽笑眯了眼睛。

“没办法,绿岫已经跟我们绑在一起了。为了求胜,只好找出所有的机会,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

撇撇嘴,兰尘不再说什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

没得选择了,他们确实需要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以庆王的身份与地位,应该颇能影响一批人的。而他和寂筠之间,也该有个了结。

就像萧岳和韦月城那样,尘埃落定,方是解脱。于他们两人,更是如此。

从盐运司里回来,苏寄宁如平常一样进了书房,看书、习字、作画,以及处理一些明里暗里送来的苏家内部事务。自他前年年底来到京城任这个盐运司副使的差使以来,除了必要的应酬,每日就都是这样度过的。

苏匀轻手轻脚地送了茶点进来,打小跟着苏寄宁,他自然晓得自家大公子哪儿有空在这书房里陶冶­性­情?做小厮的,尤其是跟在大公子身边做小厮,既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又得管好嘴巴,不多问、不多说,公子吩咐下来,就机灵地按着吩咐去做;没有吩咐,就送上茶点,磨好墨,在外间安安静静地候着。

日渐长大的苏匀,一天比一天沉稳。

看出苏寄宁从前天延续到今日的好心情,苏匀有点纳罕,脸上却什么也不表现出来。退到外间便开始回忆前天的经过,没什么呀,那天刚好公子休息,早上持帖拜会了管辖盐运司的户部尚书,出来时平平常常的,没觉着有特别高兴。然后顺便去云雾茶庄喝茶,哦,遇见了萧少主,还有萧门主跟从未见过的门主夫人一行人,不过公子跟他们是老朋友了,自萧少主来京城,他们也聚过两次,没见公子有什么特别啊。再往后,就是回府,进书房,做事——呃,好像公子就是从出云雾茶庄那时起心情就很好的样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再拨出一只耳朵、一只眼睛注意着周围,好心情的苏匀尽责地守在书房外,直到里面传来苏寄宁淡淡的声音。

“苏匀,去请五公子过来。”

苏寄宁没有等多久,就听见苏寄丞清朗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大哥,你找我?”

话音才落,人也跟着进了书房,笑意盈盈地打着招呼,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放下手中的笔,苏寄宁端起杯子,温雅地看一眼似乎永远都这么­精­力旺盛的堂弟。在苏家,如寄丞这样单纯明快的­性­子倒是极少见。

“找我有什么事吗,大哥?”

“没什么事,你的武功习得如何了?”

苏寄丞的眼睛马上闪亮起来。

“呵呵呵,有萧大哥指导,我的武功自然进步神速,中午才去跟任家小六比试了一场——我赢了,哈哈哈哈哈!”

“那跟任家四哥呢?”

“呃,输了。”

听着有点沮丧,但少年人的不服气又立刻扬起来。

“四哥他们从小习武,自然比我老练。不过我现在有萧大哥指点,嘿嘿,再过些日子,我绝对会赢四哥。”

苏寄宁轻轻笑了出来,左手撑着下颌,目光飘落在少年身后。窗外,夏阳西坠,热气在高大的梧桐树上蒸腾,酷暑又要来了。

“——这么喜欢武功!”

“嗯,当然,我要成为叱咤江湖的大侠。”

“可是三叔那里,只怕不会同意。年初答应让你来京城,还是因为三叔知道我公务并不繁忙,才托我帮忙好好拗一下你这­性­子。要叫他知道你在我这儿越发迷恋武功,可不知会怎么怪罪我呢。”

“不会啦不会啦!大哥,好大哥,你再帮我瞒上爹一阵吧,等我成了大侠,爹就不会反对了,他肯定高兴还不及呢!”

高兴啊……苏寄宁想起三叔苏粲那张总是温厚的笑脸,他真正高兴的时候,那张脸上会出现些什么样的光彩呢。

苏寄宁笑了笑,他没有什么好奇心,三叔高兴的样子他也还是不要看了。长房长孙,继承与维护苏家,是他的责任。

或许,也是他的意义。

“寄丞,真正习武的人,可是很辛苦的。你别看萧泽他现在那么厉害,那都是从小一招一式苦练起来的。刀剑拳脚、内功心法,练武可没有说书人讲的那么有趣,更没有一蹴而就的奇迹。”

“我知道,大哥,可我不是为了好玩才想做大侠的。我也知道,行侠仗义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江湖风雨更是能把人磨得什么雄心壮志都没有,但我还是不想放弃,即使得罪爹跟祖父,也不想放弃。”

少年的目光十分坚定,令苏寄宁不禁想起了初遇萧泽时,那个同样想在江湖上闯荡,却是坚决要掩去父辈光芒的少年。那时,萧泽也才十四岁。

但时至今日,他不知道该说萧泽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那么苏家的生活呢?寄丞,你知道寻常江湖客过的是什么日子吗?风餐露宿,粗陋的客店,能像萧泽那样恣意的,只有武林世家子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后悔,但是即使我后悔了,也得走下去,而走下去,也就习惯了,也许,就成功了。可是若要我放弃习武,那我肯定是从一开始就后悔的,后悔一辈子。”

温雅中包含着的锐利视线慢慢地从少年尚青涩的脸庞上移回来,苏寄宁安静地喝着茶,仿佛又在看着桌面上摆着的信件。好半晌,在苏寄丞已经颇有些不安,第三次欲张口的时候,苏寄宁抬头看着他,笑道。

“好吧。大哥可以帮你说服三叔,还可以帮你介绍一位武功出神入化的江湖前辈为师,不过,苏家子弟做事,必得全力以赴,断不许轻言放弃。”

“这是当然的,大哥尽管放心。”

“那位前辈素来隐居山谷,你既从他为师,便也得跟他一样,学成之前,不得出山。他满身本领,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一点,大哥绝不欺你。至于那位前辈怎么样教,教什么,就不许你有异议,一切都须听他安排,而且最后要经过我的考核,满意了,方可出师。倘若途中偷跑,不管有什么理由,就视为你放弃江湖,从此便专心苏家族中生意。怎么样,寄丞,你可同意?”

“同意同意!大哥你就看着,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寄丞拍着胸脯大力保证,苏寄宁点点头。

“还有,此事万不可与别人说起,否则,也作废。”

“我绝对不说!”

苏寄丞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生怕被人听去泄露了秘密。

“好了,你去休息吧。举止自然些,别叫人看着就觉得有古怪。”

“嗯,好,寄丞多谢大哥了!”

“不用,去吧。”

“是,大哥也别老闷在屋子里,得空出来转转。”

苏寄丞扬起大大的笑脸闪身跃出了书房,年轻的身影穿过院子里青翠的芭蕉丛,跳动如初夏的阳光。热烈,却不像现在这样,带着让人窒息的焦灼。

忠实守在书房外的苏匀在门口探了探头。

“公子,您要不要先用些晚膳?”

“好,你去叫人准备吧。”

“今儿还有点热,要不在凉亭用膳,还是仍去厅里头?”

“在凉亭吧。”

“是。”

苏匀关上门,赶紧去命人布置晚餐。

苏寄宁深深地呼吸,长长吐出一口气,拿起桌上那封摊开的信。

很短,或许称为便笺更合适,是他的心腹下属才送来的。信上的消息大概再过两日就会公开传到渌州,三叔对寄峰有着厚望,这消息,他一时只怕会接受不了,而那时苏寄丞失踪的消息再散布出去,说不定还会把三婶婶给逼疯……

呵,可以想象到渌州那边会有多乱。

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们也停不下来了,谁都没办法收手了!

提笔蘸了墨水,苏寄宁照着先前约定的给萧泽写下了信,封好,只等晚间那属下再度返回书房领命时带去转交给萧泽。

这样一来,寄丞这里,他就不用再担心了。韦清,这个传授了风雨剑给自己,于自己而言亦有师恩的江湖奇侠,应该会把寄丞教得很好。至于寄丞出师以后会如何,他现在想不了,只等那时到来,再说吧。

弘光五年夏,昭国第一商的苏家先后去了两个人。

相对于苏骋、苏寄宁、苏寄月、任夫人、苏粲这几个名号响亮的来说,苏寄峰、苏寄丞实在不算有名,特别是后者。

三房里一个未理事的小公子,本就没几个人知道,更何况这留居京城的苏五公子竟是留下一封书信,说寻到了武林高手,要随人家习武去。就这么带了几件随身衣裳就再找不到人了,倒叫那些闲杂人大为嘲笑了一番。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做,偏去做什么舞刀弄枪的莽汉,别是给­奸­人绑了吧。可是半月后,这五公子却又传回封信来,说已经拜进了师门,衣食都很好,叫家人别担心,从此,便再没半点音讯了。

要说这三房,也就是苏粲这一支,也确实是流年不利。

苏粲掌了苏家那大大小小无数间商铺的营运还未到一年,先是巡视南方绸缎庄的大儿子苏寄峰在山里遇上洪水,直接给冲了个生死不明,还没过上个一天,京城那边又传来小儿子离家出走的消息。俩晚上,苏粲头发花白,夫人昏了醒,醒了昏,眼睛都哭坏了。

苏粲本来能力就没有那么卓越,如今儿子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他更是不济,商铺各方面事情又繁杂,理不清便出错;苏老爷子年纪到底大了,又一下子失去两个孙儿,­精­神竟骤然萎靡下来,一时也压不住阵脚了;任夫人则因去年的病根一直未去净,此前还静养着,事务本来都交给苏粲的夫人管,这会儿只得勉强支撑偌大家族,没几日,又病了一场,偏偏苏寄宁的夫人秦宛青又即将临产;本家里其余有资格来管事的那些男女,没本事的没本事,见不得世面的见不得世面,老弱病的老弱病——渌州苏府,一时乱了!

直到半个月后,数次请辞方得皇帝恩赐免官的苏家大公子苏寄宁匆匆返回渌州,才算压住了局面。但这期间,苏家已经不知损失了多少银子。

天下人全看在眼里,警醒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浑水摸鱼的,林林种种,比东静王的那场婚礼还吸引眼球。

“仍然没有那苏寄峰与苏寄丞的消息?”

高高的宫室里,依然整整齐齐穿着一身龙袍的弘光帝似乎没觉得暑热已有些袭人了,他站在窗前,似看非看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半晌丢下这句问话。五步远的柱子脚边,跪伏着一名简练黑衣装扮的男子,他是吴濛属下的密卫,来禀报苏寄宁返回渌州后一应情况。

“是,陛下,臣等完全找不到这两人的任何踪迹。”

“吴濛跟那苏粲谈过了么?”

“谈过了,但苏粲的­精­神大不如前。而且现在苏寄宁把大半个苏家牢牢掌握在手中,其他那些臣等能控制的,他舍弃了。苏家实力已大不如前,然其根尚在,以苏寄宁手段,至少能保苏府不败。”

“——哼!”

弘光帝的声音冷得要结冰,他看着天空中傲然划过的一只鹰,漠然道。

“传朕口谕给吴濛,杀了苏粲。”

“臣领旨。”

“至于苏寄宁,先不管他,要吴濛继续盯着苏骋。”

“是。”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八章 孟氏

第八章 孟氏

日子不紧不慢,依然过得悠闲。

当然,这只是兰尘个人的一番感受。对其他人来说,日渐炎热的天气,云遮雾掩的时局,圣意难测的皇帝,交织成一帖让人胸闷气短的慢­性­毒药,夺不夺命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但着实把人心折磨得厉害。

即使是久经风雨的孟僖,平静面容下,亦不免忧心忡忡。

身为顾命老臣、当朝宰辅,又是皇帝的亲舅父,孟僖的办公条件自不必说。但终归已是老人,近来天气愈加炎热了,正好女儿远从南陵归省,孟僖便告了皇帝,每日得以早些回府。

垂岸杨柳、重台红莲、澄碧湖水,一条­精­致曲廊搭上水中央的小楼阁,幽雅得令人想起江南,这般景致跟丞相府建筑整体的庄丽美颇有不同,却是老丞相闲居在家时最爱独坐品茗的小书房。

“爹,您叫女儿来,应该不是单单为了下棋的吧?”

孟夫人落下一枚白子,看着依然没什么变化的棋局,略微动了动眉,纤指伸向旁边的茶杯,依然一派雍容。

老丞相抬起头,平素的威严.与沉稳皆在笑容中化为慈蔼。

“下下棋,说说话,二十多年,现在也.该轮到你来陪陪我这老父亲了。”

“……女儿惭愧,这么多年竟未侍奉膝下。”

“呵,无妨,孝敬也不是非要在这上头。”

睿智的目光梭巡过整个棋盘,.孟僖的黑子在破局之处轻轻落下,看女儿轻轻叹息,孟僖笑着端起茶杯。

“不必懊恼,能跟爹下到这份上,你的棋艺也相当不.错了。”

“女儿才不会懊恼,爹是圣手,又是长辈,女儿岂能因.这几盘棋心生不敬?”

“嗯,会懊恼才是对的。虽说这对弈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但谋局布阵、攻伐策略,也颇能体现几分。你自小便跟着国中高手习奕,技艺卓绝,也是我孟家骄傲。能赢,自然是好事。”

“……”

看了父亲一眼,.孟夫人没说话,只沉默地整好棋盘。孟僖慢悠悠地品着茶,半晌,道。

“他真的放手啦?”

孟夫人全身一震,却不敢抬头看向父亲,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

“……是的。”

“这次,他会把你扶正么?”

“……”

“还是不会,对吗?”

孟僖重重地叹息一声,放下茶杯,起身缓步踱到窗边。

“女儿,爹早说过,那男人,你沾惹不得。堂堂孟家的二小姐,当初费尽心思谋划,甚至不惜给人做了二十三年的妾室,如今他都已经对那韦月城放手了,却还是不肯扶你为正妻,你还愿意这样跟在他身边?”

“……爹,情之所钟,至死不悔。”

看着孟夫人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这在朝堂上起伏了大半辈子,于三代帝王的风云中磨砺得愈加辉煌的老人这沉默的注视让孟夫人不由得一阵怯懦,她咬咬嘴­唇­,半低着头静静地抵抗着父亲。

直到孟僖深深一叹,无奈地摇着头。

“……你这傻女儿!傻女儿呀——唉,就算澈儿真的胜过韦月城的儿子,做了门主,你就真会觉得能弥补吗?”

孟夫人露出微微的苦笑,眸子里却是对父亲的感激,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孟僖已敛起那幅慈父的神情,冷静无比。

“昨日入宫觐见了圣上与太后,你瞧着,觉得怎么样?”

“我看两位陛下的­精­神倒是都很好。爹,您是否担心着什么?”

手指无心地轻轻敲着窗台,孟僖淡淡瞟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道。

“圣上与东静王不和,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没料到父亲说得这样直接,孟夫人微怔,抬起头,迟疑道。

“东静王功勋卓著,难免有震主之嫌。但,枉顾礼法,顶撞太后,执意要娶那沈盈川为妻,如此恣意纵情,岂有问鼎之能?”

“想要那宝座的人,又怎会认为自己没有那份能耐?”

“这两年,东静王确实有些惹人怀疑的动静,但自年前开始,一切都已风平浪静,若要说有什么的话,便是东静王的财富增加了许多。不过从王爷这些时候的举动来看,那钱财,好像都变成各地的华宅与沈盈川的妆饰了。”

“这些消息,是萧岳那儿得来的么?”

“是。”

“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他来京城之前,也是那时才确定这消息的。”

萧门探知到的消息,孟僖自是不必怀疑,他皱皱眉,连声问道。

“王爷买了几处宅子?何时买的?都在哪些地方?”

“京城北郊辋川一处,渌州城内一处,南陵一处,北边济城一处,外带一个小型牧场,西边莞州还有一处,紧邻祁山。有的是去年买的,有的则是今年才置的,全是风景独到的地段。爹,这有什么问题吗?”

孟僖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孟栩那时告诉他的话,还以为所谓“一阵子在京城享荣华,一阵子信马由缰、天南海北”的话是随便说说的,难道东静王是真的早有此意么?

“那些宅子,不是以王爷的名义直接买下的吧?”

“嗯,岳说都是他的属下挂名买的。”

“这些消息,萧门费了多大力气追查到?”

“王爷做得很有几分隐蔽,但要查清却也不是太难。”

孟僖侧首看着窗外沉思半晌,沈燏这个侄儿,他是看着长大的。

那孩子自小­性­格爽利,对属于同胞兄长的皇位素来没表现出什么兴趣,更是诸皇子里最常逃课的一位,频频惹得先帝震怒,后来还是教习皇子们功课的玉昆书院院首,如今的礼部尚书严赓见他喜好骑­射­刀剑,尤其爱听征战故事,便请先帝着意培养沈燏的将才,果然,初上战场的沈燏一战成名。至今十余载,沈燏已是昭国赫赫战神,所立武勋,纵使放到那些彪炳千古的名将中去,也毫不逊­色­。

这样,于是让人不安。

因为沈燏不止是手握重权的武将,他亦是皇后亲生的第二子,在梁王死去后,太子过了,就是沈燏。

都说人心最是难测的,的确。一个人少年时的轻狂通常来说,能持续多久?在昂首步入朝堂,在尝到掌握大权的滋味,在俯身跪伏于阶前,由得他人挥斥之后,还能确信这人对皇位仍然毫无兴趣么?

这话,孟僖听了都只会笑笑,绝不落一语,更何况如今在九五之尊位上坐着的素来多疑的那位!

圣上继位这几年,被封为东静王的沈燏的处境,孟僖最是清楚。但连太后都没办法调停的这份微妙,孟僖自是不能出来为他说话。而经历了这些,沈燏的想法会不会改变?孟僖更无法忖度。

去年秋初,京城中暗地里已有流言说东静王图谋不轨,然而到冬风最盛的时候,这流言却亡于弘光帝突然的怒火下,没几日,便传来东静王自临海递来的奏章——看临海已定,恳请准予回京贺母后寿辰。

这么些举动,虚虚实实,早已让人难于看清,如今又加上这些财富、华宅、珠玉宝器,但那沈盈川又并非贪图丽裳美饰享受之人,尽管听说东静王三五不时地献宝,沈盈川却只合宜地点缀,不朴素,也不奢华。

到底——

圣上那里,是否也如此不解?

“哦,爹,圣上派了东静王去芜州,但听说芜州那案子,背后不简单。”

“自然不简单。那么大规模地拐卖少年少女的罪行,行踪却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若非有人无意中挡了新任南陵刺史李赣途经芜州的车驾,朝廷大概迄今都不知道有这桩案子存在,背后当然有大人物在撑腰。”

“会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岳目前也没掌握到切实讯息。”

“爹也不知道,但三个可能:江湖邪道、芜州官匪勾结、世族作恶。”

“岳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可供搜寻的线索太少,他目前只命芜州分舵的下属严密监视各渡口及陆路行旅。”

“怎么,他有意介入这桩案子?”

“不,还没有定,但必须掌握足够的信息。岳说若是江湖势力作恶,其后极可能会与萧门冲突,不能坐等对方上门;若是芜州官匪勾结,也须防范他们败露后把罪行扣在江湖人头上,惹来朝廷跟江湖的对抗;若是世族,便要谨慎以待,倘不加节制,欺到萧门诸人头上,必定不饶。”

孟僖眸光一瞬闪过,淡淡道。

“好大口气。”

不过,那萧岳确实有这资本。

当了这么多年丞相,孟僖自然知道,朝中对萧门的查探从未停止过。虽然这个江湖势力向来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但它是如此强、如此重地镇在朝廷对面,云遮雾绕,终究掩不住山势的巍峨。

江湖么?能把这么大桩案子藏住,未必没有江湖门派涉入。芜州,听说有个­精­通医药的楚家,还有个与萧门、飞云山庄、龙火堡并称江湖四大家的映水楼,余下的就是些中小门派。利益驱使下,谁都有嫌疑。

“王爷能破这案子吗?”

“能不能破倒是次要,得多长时间才能了结这案子?又是什么人做的?怎样处理?这里面才有文章。”

孟夫人蹙禁了秀丽的双眉,迟疑道。

“假若……假若圣上和东静王真的起了纷争,爹,我们孟家该怎么办?”

“我们?”

鬓发已染上风霜之­色­,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丞相似要付以一笑,嘴角却只是扯动了下,苦涩至极。

“同母所出,俱是我孟家的外甥。所以谁都能中立,就是我们,不行!”

骄阳如火,即使是这湖心小楼,幽静中也越来越无法阻去那份来自整个天地的灼热。

孟夫人收回视线,对父亲道。

“爹,夏日冗长,且暑气又重了许多,您回屋去休息会儿吧,身体要紧。”

“也好,你也回去歇歇,今晚陪爹再说说话,明日。估计那萧泽也该遣人来接你回萧门在京城的宅子了。”

微微笑着,孟夫人答应了父亲。

两人才出了那小楼,就见孟栩从对面悠然过来。

向祖父及姑母见了礼,孟栩笑道。

“真巧啊,我才要去请姑母,却又怕扰了祖父与姑母对弈的雅兴,正犹豫呢,你们可就出来了。”

“请我?是你母亲想让我替她参详你妹妹的婚事么?”

“不是,是萧门少主萧泽来了,问姑母回不回萧门里去住些日子。”

“哦。”

孟夫人点点头,对孟僖道。

“爹,那我先过去了。”

“我也去看看吧,栩儿,你也来。”

萧泽坐在大厅里,端着丫鬟奉上的上好茶水,却没送到嘴边,看相府里的丫鬟退下了,便将那茶水递到兰尘手里。

“好了,别打量了。喝点水,不然中暑了受罪的可是你。”

“这里可是丞相府喔,公子,等级森严,你别害我这小丫鬟被人误会。”

“又没人看见。”

“一万与万一,别说公子你不知道。”

“好吧,那我就自己喝了它吧。”

萧泽摇摇头,端过茶水喝了。兰尘的警惕心实在太强,尤其怕风言风语沾上自己一丁点儿,所以除了在他们独居的院子里随­性­外,其他场合,都十分地中规中距。

“怎么样?这丞相府有什么独特之处惹得你非要跟来?”

“也不是啦,我只是想感受下钟鸣鼎食之家的氛围而已,可惜他们没请公子你进内院,不晓得是不是能让我觉得是进了大观园。”

“不可能的!你说过的吧,那座大观园融南北风情于一体,又是用文字架构在人们印象中,无形中更是美化了不知多少。就算这丞相府的园子再华美,也不会让你有那种感觉的。”

“我知道,但是镜中花、水中月再美,也不至于让我不去欣赏真实的花与月啊,那就走极端了。”

萧泽偏头瞧她一眼,弯起­唇­角。

“等会儿我可以要求顺便去拜见府中的老夫人,或许能让你一窥。”

“能成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

想了想,兰尘问道。

“公子以前来过这丞相府么?”

“来过,每年上京城的分舵来查看时,都得上这府里来拜见,毕竟是孟姨的娘家嘛。不过我也没见过老夫人,只是在厅里坐坐便走了。”

正说着,萧泽突然望向厅外,笑道。

“来了。”

对他这等敏锐听力,兰尘早已见怪不怪,见他这么说,便收了声,静静站在萧泽身边。

来的果然是孟夫人,她扶着一位老者,老者另一边跟着的是刚才管家引萧泽他们进来这厅堂稍候时遇到的年轻人——孟家风雅无双的四公子孟栩。

如此说来,那位威严内蓄的老人,就是丞相孟僖了。

萧泽起身相迎,几人分别见了礼,叙了几句,各自落座。

这还是兰尘第一次看见萧泽收起所有桀骜与洒脱,笑容轻浅,举止温雅,一如贵家的诗书公子。但骨子里的江湖气势自是不能抹得一­干­二净的,这却反为他增了几分力度,丝毫不给人弱质之感。

“孟姨回京归省,本该在丞相府中享团聚之乐,但孩儿正在京城,理应接孟姨回门中侍奉才好。”

“无妨的,泽儿掌着北方各分舵事务,本就繁忙,毋需如此。我也只是在京中小住数日,陪伴父母,好敬几分孝心。”

这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大家都不过尽着礼数罢了。萧泽便笑道。

“孟姨说的是,那要是孟姨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来找孩儿。门中事务有各处舵主处理,本也不用我管,闲居京中而已。”

略疑虑地打量一眼萧泽,孟夫人道。

“说来泽儿如今怎么不在渌州?难道,是北方分舵中心移至京城了么?”

“不,没有。父亲令我在京城呆些日子,另派了洛渠洛总持去渌州掌理北方总务。”

“这是为何?”

萧泽笑一下,道。

“大约是我办事不力,父亲责罚吧。”

孟夫人面露诧异,正想问出了什么事,忽地想起萧泽来京城的理由是被萧岳三言两语带过的,便住了嘴,只道。

“出些小差错也是难免的,人岂能无过?泽儿也不必焦急,待你父亲火气过去,自然还让你回渌州主事。”

“是,多谢孟姨。”

萧泽略低首表示谢意,正事已说完,便闲问道。

“听说三弟也随孟姨一起来了京城,我们兄弟许久未见了,不知他又游历了何方名山大川,这会儿可是在府中么?”

“哦,漩儿啊?”

孟夫人的脸­色­略闪了闪,笑道。

“这孩子,我早说了他该先去萧门见你这哥哥的,昨儿看他出去,指不定又是去会他那些文朋诗友去了,真不懂事!”

“孟姨别怪他,三弟只是­性­情素来洒脱罢了,这般明净,却是深得大家喜爱的,何况我们又是兄弟,哪须在意这些琐细礼数?只要他有空去萧门看看就好,论起见识,我可要向他多多讨教。”

一直安闲地坐在上位的孟僖这时放下茶杯,看向萧泽,赞赏道。

“都说萧门少主桀骜不羁,今日一见,亦颇有长者之风,果然是青年俊才!”

“不敢当,孟大人过奖了。”

“栩儿。”

孟僖微笑着唤过爱孙的名字,那如一幅清远山水般的贵公子起身。

“祖父,唤孙儿何事?”

“你与萧泽年纪相仿,却是终年在书画里厮磨,如今萧泽跟漩儿都在京城,你既闲着,就常跟漩儿去拜访萧泽吧,增些见识才好。”

“是,祖父。”

孟栩笑着领命,转而对亦忙着起身说“在下不才”的萧泽拱手为礼道。

“萧少主不必谦虚了,说来我还长了一岁,却是连京城都甚少出过,跟萧少主比起来,自是孤陋寡闻。”

不等萧泽说什么,孟夫人便也笑着赞同,要萧泽以后多照拂他们兄弟几个。萧泽无奈,一面拱手自谦,一面应下了。

兰尘在旁边看着,心中微微咋舌。平时看惯了萧泽主导场面的自如样,今日却看他没几句话就缴械投降了——这感受,实在是新鲜。

更新鲜的还在后头。

萧泽还记得兰尘想看看丞相府的内院,便说了拜见孟老夫人的请求,当然是得了允许。孟僖要去休息,就由孟夫人带萧泽跟兰尘去了孟老夫人所居的院子,孟栩也奉命陪同。

对这种贵族世家的眷属来说,江湖是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地方。远嫁萧门的孟夫人携江湖第一美女的二儿媳与­性­喜游历山川的三公子归省已是引得各房夫人公子小姐表亲们齐聚孟老夫人处遐思不断,如今竟然来了个江湖少主!真真实实的翩翩江湖侠客啊,爹娘俱是江湖风云人物的那种!而且听说脱略不羁、英俊潇洒、武艺高强、卓越不凡……等等等等!所以,当萧泽他们来到孟老夫人那宽敞的院子的时候,一路看到的小厮仆役已是多得不可胜数,进了这院子,丫鬟仆­妇­更是站满廊下,至于屋里头,只听钗环摇动,女子的声音不大,却多。

然后,因丫鬟的一声通报,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萧泽没什么表情,似是安然地跟着孟夫人往屋里走,但兰尘却是苦苦撑着不要笑出来。这怨不得她,实在是这阵势,不由不让人想到那个时代的帅哥明星与少男少女疯狂追星族。

哈哈哈,当时兰尘还只想着,不会有人要萧泽来耍段剑舞再顺便摆个落叶飘飘的深邃目光状pose以供花痴吧!

进了屋子,果然,这时代虽也有男女内外之别,但倒也没竖一道高高的屏风把女子挡得一辈子见不了几个陌生男人。

衣香鬓影,俊男靓女,环拱着正中主位上坐着的老­妇­人。孟夫人介绍过,携萧泽在下首落座,兰尘跟着站到后面。

无数道好奇的打量目光中,孟老夫人先开了口。

家常话而已,萧泽倒是应付得宜,但聊多几句,场面就开始不受控制了。从萧泽的武功,到童年生涯,到闯江湖的经历,到他迄今未婚的理由,到钟意什么样女子……总之到最后,向来可以笑看众人的萧泽已经完全被孟府中男男女女的热情给淹没了。

没被当场给定下终生,还真是意外!

哦,不,或许要是不赶紧逃出这孟府的话,也许到年底,萧泽就成­奶­爸了!

一出了孟府诸人的视线,兰尘就再也忍不住地抓着墙壁“噗哈哈……”一阵大笑。幸好这是京城里的高级住宅区,没有行人看到萧门少主的丫鬟这幅疯样。萧泽这时也不再掩饰被轰炸过后的憔悴,只瞪着兰尘道。

“没良心,我是为了谁才去内院的呀?”

勉强抑去些笑意,兰尘回头看他。

“是我说想见识见识,可我没让公子你带着这么大魅力去招摇,惹得孟府家眷总动员啊!哎呀,说不定孟老夫人这会儿正悔着呢,瞧瞧你害得那些典雅的贵人们都忘形了!”

“什么呀,说得好像我是祸水!”

“……哈哈哈哈!”

萧泽无心的一番话惹得兰尘又是一阵大笑,活像只挠墙的疯猫。好半晌歇下来了,兰尘眯眼瞅着萧泽,­唇­边漾起会心的微笑。

“原来公子你顶不擅长的,是这个啊!”

“这种阵仗,谁会擅长?”

萧泽反问一句,拉着笑够了的人的手腕,往萧门方向走去。

“嘻嘻!是么?”

兰尘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那不擅长,是连萧泽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对亲朋间关心的手足无措。看来,不管那孟夫人如何地温柔,依旧不能抹去孩子心中对母亲的依恋吧。即使后来淡漠了这种依恋,但兰尘却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那个知道所有人都有母亲,惟独自己没有的孩子曾经在每一个不得不独处的深夜里,对母亲的关爱会有着多么强烈的向往。

没有什么痕迹是能完全消抹的,在人心中更甚,不管伤害出自有心,还是无心,所以才有了“呵护”这个词。

萧泽这人啊,再强韧,亦是如此。

孟夫人回到母亲的院子,刚才满满一屋子的人都已散去,只有一个丫鬟半跪在榻前为闭目养神的孟老夫人捶着腿。

“娘,您要是乏了,就回房去睡会儿吧。”

孟老夫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女儿,挥退丫鬟,由女儿扶着坐起来。

“那个萧泽走了?”

“是的,泽儿已经走了。”

起身走了两步,孟老夫人忽然道。

“你的心思,娘知道,但这个萧泽,只怕不是轻易能对付的。”

“是,女儿明白。”

“我孟家的子孙没有永远屈居人下的道理,你既要让澈儿得到萧门,就要加紧准备。凤仪那孩子我看着倒还好,虽然无身家背景,但身负武功,又很有处事能力,进退亦颇为得当。澈儿他喜欢,也就罢了。不过如果今年内她还是不能有孕的话,你就必须从世家女儿中为澈儿选取妾室,由不得他们反对。”

孟夫人听着母亲冷静的评述,心中安定许多。

“至于漩儿……怎么啦?”

敏锐地感觉到女儿瞬间的失­色­,孟老夫人停下脚步。

“哦,没什么,娘您继续说,女儿听着。”

“……漩儿必须收敛­性­子。他今年也已经21岁,你为他找一门亲事安定下来,让他好好地助他哥哥。”

孟夫人动了动眼睫,平静道。

“母亲觉得,什么样的姑娘家适合许给漩儿?这孩子个­性­太强,女儿怕弄巧成拙。”

“那就直接问他,只要不太过,就从他所愿。”

“是,女儿明白了。”

一抹嘲讽的笑泛起在薄薄的­唇­角,萧漩靠在墙壁上,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看起来俊美、邪佞且危险。

呵,谁都想让“他”得到萧门,谁都想让他“好好地助他”——可惜呀,可惜呀,萧漩这个人,也是有野心的。

母亲,如果你想让他得到萧门,那么,我,就要毁了这萧门!

我会让这世上从此再无萧门!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九章 归人,或者过客

第九章 归人,或者过客

薛羽声的日子闲得无聊。

已经赎回自由身的她不需要再被迫接客,没了那等压力,日子当然悠闲。东静王的行动好像是转入潜伏期了,很久都没人来找她帮忙;天气热,她也懒得再招人去风雨台玩乐;而兰尘也被她家少主带到京城去了,连个侃天侃地的人都没有,莫怪乎日子一天天磨蹭得慢吞吞的。

优雅地打了个呵欠,薛羽声倚在栏杆边。大中午的,骄阳如火,百无聊赖。尽管简单动作中也是妩媚风情尽现,却只有枝头的鸟儿欣赏。

“小姐,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煦儿贴心地过来问,薛羽声散漫地摇摇胳膊。

“不了,成天睡,骨头都快酥了。”

想想薛羽声这些日子那懒洋洋的情状,煦儿点点头,建议道。

“那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兰姑娘不也说过的嘛,多运动有助于舒活筋骨。”

“这么大热天,咱们走出去,大概就得化在地上了。”

“不会,我们驾那辆轻篷马车出去。这时节,莲花应该开了,我们出城去赏莲花吧,兰姑娘那次不是说城门北边儿那一片湖泊里的莲花开得特别有生气嘛。今年咱们也去瞅瞅。”

想了想,薛羽声凤眼微眯,放.下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的扇子。

“那好吧,我们就出去逛逛。哦,对了,.把兰尘说过的那个也给带上,呵呵,说不定有消遣的机会呢。”

成功了的煦儿急忙命人去准.备马车,然后麻利地收拾好一大包行李,什么衣服、扇子、罗帕、解暑凉茶等等,应有尽有。没一会儿,两人登车而去。

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成片,那密密匝匝的莲叶中,.一朵朵莲花红红白白地点缀着碧玉盘,偶尔一阵熏风横过,阔大的莲叶翻卷着硕大的花朵,满湖地摇曳得别有风情,果然比人工围砌的那些池子里的风景好看。

找了一处大树合围的地方停下马车,薛羽声也不.要煦儿搀扶,自己挽着裙子跳下来,莲香清冽,顿时觉得暑热去了不少。

给了车夫一些酒食,让他自去找个地方歇息,煦.儿打开包袱,在最大的那棵樟树下先洒上驱虫的药水,然后铺好带来的丝缎,放上凉枕、扇子、罗帕,最后摆上茶点。薛羽声走过来,失笑道。

“煦儿啊煦儿,你可真是会把我惯坏的。”

“惯坏了又有什么关系?小姐觉得舒服就好。”

“唉,小丫头,你都.多大了,还真打算一辈子跟着我呀!还是早点去找个如意郎君吧,有人疼你侍侯你,多好啊!”

薛羽声随手拈起一块玫瑰玉露糕送入口中,眸光一扫,却见煦儿无比认真地凑过来。

“小姐,你还不肯相信煦儿吗?我说了要永远跟在小姐身边的,就算小姐不要我,我也不走。兰姑娘都说不结婚了,我也可以不嫁人,就跟在小姐身边。”

有点挫败地揉揉额角,薛羽声道。

“首先,兰尘可不是为了伺候萧泽才不结婚的,煦儿,你千万搞清楚这一点!其次,我说了,煦儿,我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也许一场意外就病死了,也许哪个贵客欺人,把我杀了,这都有可能。你跟着我,能图个什么呀?”

“……反正小姐活一天,我就跟着小姐一天,这世上不会有人像小姐这样对我好的。”

“谁说的?这世上好人多了去了,只是你以前运气不好,没遇上。现在你有了一身武功,就算遇到坏人,还怕保护不了自己吗?”

煦儿不做声了,低垂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角,似乎在哭泣,又似乎只是倔强地沉默着。僵持好一会儿,最后,仍然是薛羽声投降。

“啊!好了,煦儿,好了,是我错了,行不行?别这样,哪,帮我倒杯水吧,我好渴。”

这话一出口,就看煦儿高兴地抬起头,拿起茶壶,熟练地帮薛羽声倒好了一杯香醇的茶水。

端着茶杯,薛羽声心底直叹气,每次跟煦儿谈到这个问题,最后绝对是自个儿完败。唉——她啜一口茶水——不过,有这么周到的煦儿照顾真的是很舒服自在啊,私心地说,她还真不想放煦儿走。

唔,果然是恶女人!

这边,美丽不被自然景­色­压过的两人悠哉游哉地品茶赏花消暑。顺着那湖泊过去,正是渌州的一个小码头,一艘苏家的货船靠近来,却没停下,就见船头一袭白衫玉立的年轻男子背起包袱,谢过管事及众人,然后提气,一个纵身跃过波涛滚滚的水面,稳稳落在码头上。

为了避嫌,他不得不在城外的这个小码头上独自下船。后果么,当然是这里没人接,也没代步工具可觅,他只能在烈日下靠两条可怜的腿走到渌州。

“唉,我为什么要这么命苦?又没人给我银子!”

忿忿不平地哀怨罢,男子还是得忍着烈阳与随即而来的焦渴,认命地迈步走,并祈祷路上能遇到个茶棚啊什么的。

于是,所以说啊,这世上果然是有所谓“孽缘黑线”的。

远远看见树林中那辆马车的时候,顾显觉得自己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再等看到那斜倚在树下的两名女子的背影时,顾显简直高兴得要撮土为香叩拜神明了。他加快步伐走近,其中一名女子似乎听力敏锐,回头来警觉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头对另一名女子说了什么,那女子却未加理会。

这时,顾显已不自觉地使出轻功,飞身至那片小小的树林下,恭声道。

“两位姑娘,在下姓顾,远从异地跋涉而来,天气炎热,未料到这一路连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实在是……”

彬彬有礼的声音嘎然而止,顾显惊愕地看着转过头来的那名女子。

轮廓完美的耳朵上挂着简单的金­色­细链,下缀一颗血红­色­宝石,随着女子转头的动作,那金红一恍,摇出万千风情,美艳、慵懒、妩媚——再加上闪亮闪亮的玫瑰刺!

这样有个­性­的绝­色­丽人,在顾显的艳遇生涯中只遇到过一位,那就是渌州含笑坊的名ji薛羽声。看来他的命真的是很苦,因为薛羽声明显也认出了他。美人勾起娇艳欲滴的红­唇­,笑得分外狡黠。

“原来是顾公子啊,真巧!真巧!羽声幸甚!”

在外辛辛苦苦卧底一年,回来连匹代步的马都没有,被大太阳晒得头昏眼花焦渴无比之际,还遇上克星……这一刻,顾显深深明白了首创“欲哭无泪”一词之人的悲苦心境。他­干­笑道。

“哈!哈哈!是薛姑娘啊,真的很巧。”

若非实在累得很,顾显绝对会选择躲得越远越好,可是眼下看见这两人的舒适,他是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顾公子看来很是倦怠哩,要坐下歇歇吗?”

薛羽声和善的关心让顾显如处冰火两重天,他们二人其实没多少次交集,但每一次,顾显都受尽奚落嘲讽,这对自诩风流公子的他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如今薛羽声忽然如此好心,不由得顾显不心惊,可是煦儿递过来的茶水——尽管是伴随着无数眼刀送来的——又真的太诱人了。

茶喝完,薛羽声还大方地奉上了点心。

待顾显吃饱喝足,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元气,重又神采奕奕了。薛羽声单手支着下颌,温声道。

“顾公子弄得如此狼狈,是从哪里来?好像有一年没见公子出现在含笑坊,真稀奇,莫非……公子也是去往海上求仙了?”

“哦,不,我是到江南游历去了的。”

顾显言笑晏晏地撒谎,没办法,一是他这趟行踪可不能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二则——海上求仙?他倒是希望有天仙啦,可是怎么感觉薛羽声完美的笑容与声音结合起来,都像是不屑于此呢,还是别自己往陷阱里跳的好。

“哦?不知公子去了哪些地方?羽声这辈子还没机会越过渌水去看看呢。”

“南陵、芜州、泉城、妍州,这些地方山水秀美,人物俊灵,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这样啊!有如此好地方,公子竟是这么迟才去,真是可惜了。哦,对了,羽声粗陋,听说江南画舫的景致甚好,不知公子可否描述一二?”

所谓吃人嘴软,顾显不好不回答。幸而他早就去南陵的画舫玩过,这会儿也不怕被人拆穿。

“南陵河湖交错,以船代步都是寻常事,于是便有人特地造了­精­美的画舫,载了歌儿舞女泛舟河中,桨声灯影,丝管清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正说到兴头上,生死堆里打过几回滚的顾显警醒地旋过身,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紧盯住自己来时的方向。薛羽声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侧头看看煦儿,却见煦儿的脸­色­这时才凝重起来。

“上马车,快!”

顾显简洁地下令,薛羽声也不迟疑,利落地站起来,两步就翻上停在旁边的马车,煦儿同时去解系在树上的缰绳。而就在这一瞬间,草丛里跃出三道人影,短刀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直扑顾显而来。

缰绳解开了却没法走,顾显只绊住了两人,还有一人则朝她们攻过来。

不消说,定是这顾显惹了什么麻烦,而她们被当成同伙了。煦儿暗咒着,一边解开腰上系着的软鞭迎敌,一边对薛羽声大叫道。

“小姐,你先走。”

薛羽声拉住缰绳,她不会赶马车,不过这不是问题,反正抖抖缰绳,马会自己顺着大路跑。反而是突然追出的这三人,习武明显非为强身,那眼睛都是嗜血的,煦儿从没跟这样的人对战过。

“小姐,快走!”

煦儿急了,对手出招狠厉,自己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好,我先走,你小心­色­狼,把这个喷雾弹接着。”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薛羽声扔出一个小布包。煦儿身形一偏,却没接住,满脸懊恼。那男子咧嘴一笑,短刀在这瞬间潇洒划过,小布包“嗤”一声破开,红­色­粉末立刻洋洋洒洒地扑了男子满头满脸。

“啊啊啊——”

一声惨叫使顾显那边激烈的战局有了瞬间的松动,就是这一闪而过的机会,煦儿迅疾地抬臂指向背对他们的一名男子,飞针­射­出,男子听声避开,却没料到那飞针并非一根,竟是连­射­的。

“噗!”

腿部被­射­中,男子挣扎几下,无力软倒。

剩下一个则在顾显全力攻击下,一掌击中胸口,直撞到树上,不负众望地吐着血翻倒在地。

煦儿早已把那两名男子捆得死死的,中飞针的那人筋骨酥软,只眼睛有力气睁着。而另一人则是涕泪横流,瞧着好不凄惨,看来那包辣椒粉绝对是由极品朝天椒磨制的——真可怜!

“你们出门赏个花而已,怎么备得这么齐全?‘­色­狼’是什么,还有‘喷雾弹’又是个什么东西?”

顾显蹲下来随口问着,同时不由觉着庆幸。

“要你管?还不都是你惹来的祸端!小姐,别理他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好吧,煦儿,那车夫呢?”

“我去看看,小姐你把东西收拾下,别给人留下线索。”

煦儿说着已飞身朝车夫适才走开的方向而去,薛羽声听话地收拾着,顾显从男子身上摸出一块小小的玉牌后了然地笑了笑。

“大老远跨海而来,诸位可真是辛苦了!唉,没想到顾某竟就让你家主人那么中意,非把女儿送上门不可!”

“­奸­贼!还不快把我家主人的东西还来!”

对方目眦欲裂,可惜因为中毒,软绵绵的吼得没一点气势。

“我可没拿你家主人的东西,只是打探了些许消息而已,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们还老来我们这儿偷­鸡­摸狗呢!”

“胡扯!那个玉……明明是被你偷走了。”

“玉?什么玉?”

顾显疑惑,对方却是咬着牙,恨恨道。

“你少装傻!”

眼珠转了几转,顾显突然笑眯眯地看着那人。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雕有新月和昙花的白玉章?怎么,那东西有什么大用处吗?”

对方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更愤怒了,大骂道。

“你这混蛋……”

“唉!”

顾显不奈地打断那人即将连篇的脏话,顺手捡起旁边锃亮的短刀随意一挥,刀片凉凉地贴着男子的面皮削过,瞬间有将汗毛也削了去的错觉。然后,他笑着抖抖那短刀,那双继承自母亲的漂亮眼睛笑得­阴­险至极,语气却如商量该买哪一匹马比较好般淡淡开口商量。

“怎么样?”

薛羽声搭着两条腿坐在车边,煦儿已拎着醉酒的车夫回来了,催着快走,可是她却兀自这样坐着,撑着下颌慵慵懒懒地看,看那男子对着顾显的笑容——惊恐万状。

顾显这个人,她知道他不简单,当年与严陌瑛在东静王帐下闯出的威名自不会有假,而他的本事当然也非一闪而过的烟花。

在战场上,以淋淋人血浇铸出来的,必是极度手冷之辈!

只是短刀而已,但那反­射­的光亮竟让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所看见的那把极长极大的刀。那持刀的屠夫想必也是从白骨中锤炼出来的吧,一声令下,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柔弱的­妇­人,甚至才十岁的男孩子,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挥下去,一颗头颅带着热血飞到面前,那是她最喜欢的小哥哥,但只剩一颗血红血红的头颅的时候,竟然会——那么可怖!

“等等!”

要斩向男子耳朵的短刀停下来,稳稳地,只隔了一根发丝的距离。顾显回头看向突然发声的薛羽声,神情平静得可说是温和,但眸光冷冽。

“怎么了,薛姑娘?”

“这人是东月国的吧,你要问的那个玉章,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就不必再这么逼问他了。”

顾显笑了笑,审视的目光更锐利,似乎要刮着骨头。薛羽声忽然反应过来,苦笑一下,摆手道。

“算了,他是刺客,即使不是为了逼问,你也必须杀了他,以毁灭踪迹。呵,抱歉,是我打扰了。那个东西,我想应是东月国的玉玺吧。”

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顾显瞟一眼,手起刀落。他看看正欲驾起马车的煦儿,目光中的意味不言自明,煦儿的手都忍不住发起抖来,薛羽声安抚地覆上自己的手掌,同时把缰绳从她手里抽出,放到旁边。这时,顾显已提起那三人的尸体,纵身掠去,一一丢入那边水草横肆的沟渠里,然后上了马车。

伸手点上车夫的昏睡|­茓­,顾显已恢复成从前那个笑溶溶的公子样。

“真让人好奇,薛姑娘怎么会知道东月国玉玺的模样?”

薛羽声淡淡道。

“遇到过一个东月国的客人,谈笑间听他炫耀的。”

“你确定这个就是玉玺?”

顾显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丢到薛羽声手里。

那是一个手掌大、两寸多高的玉件,极好的白玉质,薛羽声竟是从未见过,只看得出很有些年头了。玉面上雕着弯新月和一朵昙花,那雕工并不­精­细但充满力度,新月浅雅,昙花怒放,两种美就这样奇异地融汇在一起。翻过来,那上面的字薛羽声却认不出来。

“那就是东月国的文字。”

“公子你也不认得?”

薛羽声虽问着,自己心中已得了肯定的答案。若是认识,就不会不知道这是东月国的玉玺吧。这么个宝贝,他到底是打哪儿偷来的?

“不认得,这好像是东月国的古字。”

顾显顿了顿,有点得意地笑道。

“没想到我的运气这么好,只是想说­干­脆顺便带个土特产给老爹,在那书房里溜了两圈,觉得这玉件挺有东月国特点——就那个昙花啦,是只有东月皇室才能使用的徽章——可以证明我到此一游,拿回来给老爹压压纸还挺不错。”

薛羽声终于明白兰尘用“满头黑线”来形容这种感觉的绝妙了,这家伙,的确是叫人……很无言以对!也难怪刚才那刺客那么愤怒了,自家珍贵无比的玉玺被人当成一镇纸,没吐血才叫强悍!

停止无益的感叹,薛羽声难得地皱眉,道。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东月国不可能只派出了那三个刺客,后边儿肯定还有一箩筐等着修理你呢!”

“没关系,既然发现了这么个好东西,我就可以回京跟我爹讨赏了。”

“这明明是个祸害好不好?你们顾家再强,齐国公再疼爱,还能跟一个国家对着­干­?”

“怎么是我们对着­干­?”

顾显不在乎地甩甩马鞭,城门已经在望,想到等会儿可以好吃好喝好睡,他就­精­神焕发,他大笑道。

“呵哈哈,怎么会是我们要对着­干­呢!”

薛羽声抿抿嘴­唇­,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了,顾显定是在东月国查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掌握了什么情势,才会如此毫不在意。

这人,这个叫顾显的年轻男子,是那种真正可以笑谈天下的厉害角­色­!世人都说薛羽声狂妄,薛羽声无谓世俗,但没人知道,薛羽声骨子里其实有着多么嚣张的冒险因子。

大概,是她早就什么都没有的缘故吧。

日子太无聊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被闷死在含笑坊里。

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终于在沁凉的玉簟上完全安定下来,薛羽声的意识抓着白天里兴奋的最后那些片断在睡梦中漂浮。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得更­精­彩才好……在那染着血光的久远以前的梦里,小哥哥拿着父亲赠与的宝剑,意气风发地说……说,要踏着风雷行遍九州,纵然,马革裹尸以还……

“你真的是个祸害!”

严陌瑛放下杯子,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泼冷水的评语。大热天的,虽说正好可以消暑,不过顾显当然颇觉不公。

“说什么啊!我明明立了大功两件。”

“不错,探察到东月国国情算是一件,但想借这玉玺确实能跟东月国好好‘谈一谈’,哼,倘若东月国反而把偷盗玉玺之名坐实到你头上,籍此发兵,你认为那位会放弃这么一个扳倒顾家的好机会么?”

“要怎么坐实?”

“人证、物证齐全,你就只剩辩解了。”

“所谓人证,是指东月国的刺客、含笑坊的薛羽声跟煦儿,还有你吗?至于物证,就是这个了?”

顾显无谓地抛一抛手中莹白的玉玺。

“你,我就不用担心了吧。薛羽声跟煦儿,呵,陌瑛,你觉得薛将军的女儿会甘愿就这么跌在风尘里么?我倒不信,虽不能十拿九稳,但也不用太担心的,不过她们的安危倒是不能轻忽了。至于东月国刺客,他说我拿了,我就只能认么?这么个小东西,哪儿不能藏?哈——顾显不想承认的事,谁都别做梦啦!”

严陌瑛睨他一眼。

“既然这么喜欢被人追杀,­干­嘛还要躲到我这里来?”

“怎么说得这么绝情?我们可是至交,提供下衣食不为过吧。”

“若我没猜错,齐国公这次给你的银子绝对是笔大数目,就算你在东月国奢华无度,也不该如今连衣食都成问题。”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陌瑛你在渌州有这么好的宅子,我怎么还能去住客栈呢?那太不够义气了!”

“没关系,如果你根本是一瘟神的话,那我宁愿不要。”

“……”

顾显决定止战,虽然跟严陌瑛这样互相打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多数时候,他都是被驳得哑口无言的那个。真不划算,明明这家伙只有脑子好使,嘴巴可不比他那顶多算是能强身健体的武功好多少的,他果然是太好心了!

“说真的,京中的局势,到底是怎样?”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听来似乎别有玄机,其实就是大家谁也不知道事态嘛!

顾显翻了个白眼。

“也就是圣上跟东静王明里暗里的举动全都销声匿迹了,各大世家全知道,可是那两位没反应,也全装作不知道。不过,倒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什么准备都不做吧?”

“哪有那么容易下决断的。”

“就这样­干­等着?不怕坐失良机么,夏天雷雨可是说来就来的。”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唔,也对,不过这是最狡猾的说法,怎么着都错不了。哪,说真的,陌瑛你这次会回京城去吗?”

严陌瑛沉默不语,顾显停了停,又道。

“你离开京城也有七年,伯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其实心中想念得紧。既然隐瞒行踪于你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如趁此机会跟我回去看看,至少,让伯母放心。再说了,我听薛羽声提起,那位兰姑娘跟着萧门少主去京城都这么些日子了,你不赶紧去尽尽地主之谊?单单在渌州这么等着,人家要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你可怎么好?”

不满地瞪了顾显一眼,严陌瑛道。

“别乱说话,兰姑娘与我只是秉烛之交。”

“有几个人能跟你秉烛畅谈?”

“纵然不多,也是有,难道都会让人往旖旎方向去想么?”

“拜托!她可是其中唯二的姑娘家之一好不好?红颜知己,你认为这个词多半用来形容什么?”

顾显鄙视地瞧着自己打小玩到大,没有一天不顶着“天才”金冠的“毕生之交”。这家伙,白长了一幅玉树临风貌,真的只有玩­阴­谋诡计跟赚钱在行。

实在很同情严伯母,她这儿子,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娶上个夫人回去,幸好严家大哥是才情并茂。

“陌瑛,并非我多管闲事。你知道的,顾家么子虽多情,但也只是多情而已。能让我这么苦口婆心的人,还实在是少得可怜呢!”

轻轻扯动­唇­角一笑,严陌瑛斜眼瞥顾显。

“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严陌瑛家世超拔、智计动天下,有几个人能以平常心相交?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你还不给我赶快哄住喽,难道真想这辈子孤灯长夜,连个红袖添香的回忆都没有么?”

严陌瑛凉凉地瞅住他,慢条斯理只来一句。

“总比红袖太多,烟火呛人要好。”

又是一针见血!

顾显愤怒,可是面对一个知道你一切底细,而且­奸­诈狡猾的“至交”,除了气得找人练身手泄愤又能怎么办?

严陌瑛这家伙,是不是算好了这个才不习武的!

看着院子里打得热火朝天的顾显与陆基,严陌瑛神­色­未动,依然悠闲自得地品着茶,嘴角的微笑却是慢慢地淡了下来。

京城的局势云遮雾绕已有半年,虽然皇帝拿到了东静王手中临海水师的兵权,虽然东静王安安份份地做了芜州案的钦差,依依不舍地别了新娶的王妃一去数月,但相信没有人觉得一切真的是已经结束。一波风浪暂平,往往只是在蕴蓄下一波更猛烈的风浪。而这风浪会卷了多少人去,现在,还没有谁能知道。他们这些高门世族只能确定,假如自己翻下去,那么最好的下场就是比寻常百姓还不如。至于附着于世家的那些人和家族会遭遇些什么,他们早已无力去考虑。

——京城,他真的有点想回去了。

那风云永不停歇地变换着的地方有他的家,他的过去,他的骄傲,还有他初次这般挂念的人。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章 世家子

第十章 世家子

“你放心,我有人保护。”

薛羽声倚在栏杆上,夜­色­如水,萤火的微光飞出点点浪漫。

顾显很轻微地动一下眉,随即笑道。

“那也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你,但凡事必要小心。煦儿武功虽不错,只是对敌经验到底少了些,你可别再只带着她就到处乱跑。”

“多谢你提醒。”

“不敢当,这灾祸说来却是我给你惹上的了。”

薛羽声笑笑,转眸看向他。

“无妨,我倒觉得没什么,很刺激的体验。”

“……哦,这样啊,呵呵呵,薛姑娘还真是无畏!”

顾显笑两声,直觉此话题不宜深谈,忙道。

“那薛姑娘就请多保重了,在下还有约,先告辞。”

看顾显两步翻出楼外,没入夜­色­中,薛羽声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几许。她把伏在栏杆上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偏着头看向身后煦儿终于缓和的神­色­。

“煦儿,你说我们到京城去逛逛,可好?

“好,小姐想什么时候去?”

“过几天吧,得先见见三爷家的那位。”

“嗯,那我去准备。”

“去京城的事不保密,但也别张扬出去,只说出去散散心罢。”

“小姐放心。”

煦儿说着,已利落地退下了,薛羽声小小地伸个懒腰,转身走到榻边想躺会儿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她侧了侧眼眸,依然自如地在榻上坐下来,抬头便正好看见栏杆边背向月光而立的沈珈,不觉松了口气。

“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刚好而已。姑娘进城的时候,.我正巧在旁边一家酒楼上。”

“那适才顾显过来,你也知道了吧。”

“是的,在下今晚正是为此而来叨扰姑娘。”

沈珈拱手施礼,温然笑道。

“三爷去年偶然之下得知顾公子.竟去了东月国,此后却再无消息了,不知薛姑娘可能道出一二来?”

“他去东月国的理由我不知道,.不过你们应该能猜到的,至于我所知的仅是他好像无意中把东月国的玉玺给偷回来了,结果惹来东月国刺客的追杀。我昨天出城赏花,就是因为这个才遇上他的。”

“——玉玺?”

沈珈惊讶,继而笑了出来。这位顾公子,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那么姑娘可知道顾公子在东月国探到了些什么.消息吗?”

“这倒没有。事实上,看他平常一幅花花公子的样,.在要紧的事情上却是一点都不给人揣度打探的机会。我会知道他偷了玉玺,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玉件就是东月国的玉玺。”

“唔,那么姑娘觉得顾公子有隐瞒的意思么?”

“应该是要隐瞒.的吧,他今晚上来原是想劝我躲一阵子,免得东月国刺客找上门来的。”

微微点头,沈珈道。

“那姑娘决定去京城,是为此么?”

“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日子太无聊了,想去京城转转。”

“也好,那我派人护着姑娘,走水路吧?”

“这些还是我来安排吧,你们就别出面了。我大致能猜到三爷如今的情况,还是小心为好。”

“没关系,姑娘的安全要紧。”

“不妨事的,我有人保护。”

沈珈的目光不觉顿了一下,很轻微,若非是薛羽声,大概也没人会注意到。

“这样的话,那姑娘路上还是多小心,倘若有事,我会派人与姑娘联系,还是以上一次那个饰件为信吧。”

“好。”

“哦,对了,姑娘此去,打算玩多久?”

“说不准,要是京城有趣的话,也许就在那儿过完这个夏天了。”

沈珈低头略想了想,道。

“既是如此,三爷的那句话,我想现在告诉姑娘应该合适了。三爷说过,倘若姑娘什么时候有意归去,三爷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哦。”

薛羽声淡淡应了一声,她摇了摇手中­精­巧的玉骨扇,慵然笑道。

“有劳沈公子替我谢过三爷,不过羽声已经放纵惯了,就这么着吧。”

站在暌违多年的城门前,严陌瑛也不禁有瞬间的感慨。

当年鲜衣怒马踏花归去的少年郎早已规规矩矩地坐进品级森严的车轿里,偶尔的风卷帘动,便如当年他们的父兄般淡淡看着又一批年轻的华服公子骑着马佩着剑抱着满怀莲花穿街过巷,嬉笑着逐雕车香尘而去。

激|情与风雅,终于不再是他们的骄傲;锦缎做的朝服、玉石刻的官印,蔼蔼宫门深处,他们把曾经昂扬的家国壮怀变成一纸纸公文,变成金銮殿上家族之间自己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多时候已难于说清他们这样是否能叫做春风得意,灰­色­吧,虽模糊些,却是最好的形容。

“陆基,你说我回来会不会后悔?”

跨进城门的那刻,严陌瑛喃喃地问着自己其实也未理清顺序的话。他并不期待陆基能给予一个切实的答案,因为他知道,陆基绝不会给他任何确定的判断,陆基只会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等他做出选择。

“后悔没有用,公子说过,只要做好取舍就行了。”

“呵,取舍啊?”

没有回应主子那句疑问,陆基依然如沉默的铁戈般杵在严陌瑛身后,听见他说先回歇脚处,就跟着他往城北而去。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还很火辣,但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些。严陌瑛慢慢走在街头,易过容的脸看来平凡得紧,就如街头一抓一把的书生,但若是再留心一眼便会注意到,因为他那从容华贵的气质还是突出得很,尤其当那双天空般深远的湛黑眼眸缓缓流过人群的时候。

一列车驾迎面缓缓驶来,路人似乎早已认得,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与娇俏的侍女,还有当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嘿,看,是东静王妃呢,又是从宫里边出来的吧。”

“肯定的,你没看这个月王妃几乎是天天早上从这条道过去,下午从这条道回来,有时还宿在宫里哪。”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呀,太后宠着呗。”

“诶?这倒奇了怪了,不是说当初这场婚事太后反对得不得了吗,怎么如今这么宠着?”

“那谁知道啊。”

“这还用猜,儿媳­妇­又漂亮又能­干­,说话又好听,谁不喜欢!要是再给生个大胖小子,可不知道还要怎么宠呢?”

“呵呵呵,也是,我那媳­妇­,现在娘比我还疼。”

人们的笑闹在车驾驶近身边时嘎然而止,青纱飘逸中只能模糊看见一个人影端坐其中,成婚那日的惊鸿一瞥早把东静王妃的美貌化成了传奇。

严陌瑛静静地看着那车驾驶过、走远,平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动,但心中顿时涌起的万般感触却着实让他不禁想叹息。

沈盈川就是冯绿岫,或许也该称她为沈绿岫,跟皇帝有着家破人亡之仇的女子,跟兰尘亲若姐妹的女子……她会不会真的就是南安王的女儿,而一年多前冯家庄的那场杀戮也正是为此?可是弘光帝的反应,又不像。

而在这场婚姻里,萧门、兰尘,又各自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严陌瑛当然是不便堂而皇之地回那座典雅轩丽的礼部尚书宅邸里去的,他不是犯人,只是他的家世他的那份能力,曾让先帝的神经过度敏感。而虽然这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五年,但有些忌讳,是一样的,他的父亲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公子,需要我今晚就去告知老爷和夫人么?”

“明日再去吧,你也先歇歇。”

“是。”

“今晚我想在街上走一走,叫人远远跟着就好。”

“还是让属下跟着公子。”

“不用,我自会注意,你也可回去看看。”

陆基沉默了片刻,才道。

“……不必了。”

严陌瑛也不回头去看他,只轻叹了一声。该点的话他已点了,这到底是陆基自己的事,他得自己去把握。

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两边依旧是酒楼茶肆林立,没到用膳时候,不过已有许多马匹系在楼下的柱子上,楼上的人或对面闲谈或以种种神­色­种种心思俯视着这皇城脚下的人影浮动。

严陌瑛经过云雾茶庄时,只是惯­性­地侧头瞅了一眼,这是他少年时期常来的地方,人又总有些怀旧的。不过,他没想到曹峻的眼睛已如此厉害。

“公子,曹大人好像跟上我们了。”

“没关系,就让他跟着吧。”

严陌瑛目不斜视,依然步履悠然,他拐入左侧一条小街,走到头,再朝右,不紧不慢,一如街头那些赏玩京都气象的外来书生。

小街也走到了头,连着京城又一个繁华去处。看见店铺上挂着的牌子,严陌瑛笑了笑,重瑛书铺么,倒是个见他的好地方。

“我们去书铺里看看。”

“是。”

进了书铺,严陌瑛顺着展览书册的长架缓步踱入后堂,这里也有书,不过都是些冷门的书籍,这后堂也就基本上没人进来。

“曹大人,许久不见了。”

严陌瑛拱手为礼,笑意澹然。曹峻脸上顿时一喜,上前一步亦拱手道。

“果然是你啊,陌瑛,真是许久不曾见!”

“没想到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我来,这易容很失败么?”

看严陌瑛抬手摸摸脸颊,曹峻将他再度上下打量一眼,笑道。

“不,易容得倒是很不错,但是,严陌瑛是什么人物?这一层皮相纵然普通,又如何掩盖得住严陌瑛这个人?”

“曹大人抬举了。可是因为这个玉带钩?”

抚掌一笑,曹峻看严陌瑛解下腰上系着的那条打成梅花结的白­色­丝绦,把上面挂着的双雁踏云碧玉钩收进怀里。

“一下子就想到这个上去,可是我抬举?”

“是在下疏忽了。”

严陌瑛淡淡一笑,那双适才让曹峻认出他来的眼睛此刻平淡如水。果然还是变不回“曹大哥”了么?曹峻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虽然知道严陌瑛是为大家考虑才不再用从前亲昵的称呼,但心中到底有分怅然。

“……陌瑛,你这是才回来?”

“对,才到的。”

“那么这次,是严大人的意思吗?”

“不是,只是在外游历久了,回来看看而已。家父,呵,怕是还不知道吧。”

“打算留下来么?”

“不了。”

张了张口,心知缘由的曹峻终是没说什么,还是严陌瑛先笑道。

“曹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在云雾茶庄小坐?若我没记错的话,刑部如今应该是很忙的吧?听说,芜州那桩案子已经震动圣上了。”

“是啊,圣上大怒啊!前天下旨将芜州刺史重重责问了一番,又调派大批刑部官员协助东静王破案。我正是其中之一,明天就得启程了,所以今日才有空跟几个刑部的同僚一坐。”

沉吟片刻,严陌瑛道。

“芜州这案子,我也有所耳闻。犯人猖獗多年,到如今才偶然为官府所知,却又连一点重要的线索都查不出来,恐怕其中纠结的势力已超乎人们想象。曹大人还请务必小心,在下这几年四处游历,才知多的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豪强与草莽。狗逼急了,千万要防它反噬猎手一口。况且芜州一案闹得这么大,或者,也是有人推波助澜的缘故。”

“哦?”

曹峻皱起眉,严陌瑛神­色­不变,目光却是陡然变得锐利地直­射­向他。曹峻猛地一顿,心中了然。

“哦,多谢你提醒,陌瑛。但是,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往芜州去,我想离这破案擒恶之日,就不远了吧,”

曹峻像是说着玩笑话,但眼底的热切却是真的。

有人说,曾经名动京师的严陌瑛如今踪迹杳然,实在是因为少年用过头,后来才气已尽了;也有人说,严陌瑛太聪明,连天机都能识破,老天爷怕他变了这世间的命数,就把他给封在山里,要他看破红尘得道修仙呢……种种传言越来越荒诞,而严陌瑛也真的似要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了,不过,倘若是跟严陌瑛一同在玉昆书院里为学,亲眼看着那聪慧孩童是如何变成智计动天下的严二公子的师门诸人,便会知道,那只是蛟龙被迫沉埋在了浅滩而已。

蛟龙的宝珠尚在,蛟龙的鳞依然闪亮如珍珠,蛟龙的爪依然尖利如刀斧,蛟龙的雷电和水波也还在那强韧的肢体里流动,但是它的云,被人夺走了。它被困在一弯浅水里,连那曾轻易撼动天地的阵阵龙吟声都发不出来。

“呵,曹大人真是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如何能理会得刑部大案?别添乱就是好的了。大人也毋需过于担心,这么多年,大人办案之威名早已远播天下,陌瑛不知听多少人传说大人所破奇案。此番芜州一行,想必大人能为东静王助一臂之力。”

听严陌瑛说得如此自然,曹峻苦笑着点一下头。

“那我就借陌瑛你这吉言,希望能早日破案归来吧,也免得圣上再度雷霆大怒了。”

“你定可以的。”

严陌瑛直视着曹峻,笑意温然。

“我得先走了,陌瑛,你多保重,有机会再见罢。”

“好,那在下就不送了,曹大人慢走,一路,也请多保重。”

曹峻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对了,五日后挽霞山庄依然会举行今年的河灯会。和从前一样,世家子弟应该都会去的,严大哥他们,听说这几年每年都必定去放河灯,祈愿在外的人平安,你去看看吧,应该能遇上的。”

“多谢大人提醒。”

严陌瑛笑着拱手再行一礼,曹峻笑一笑,这回便转身直接出了后堂,走出书铺外。

夕阳依然灼热,这京城,一年年,竟总没变过,年年夏天都是如此漫长而灼热,令人不由生厌,多少回都不由得想离开算了。可是真正决定的时候,却又不舍了起来。别说那春花秋月冬雪的迷人,就是这炎炎夏日里挽霞山庄的那条各­色­睡莲鲜妍盛放的河流,都会让人留恋。况且天下虽大,哪里不是一样?走又能走到什么圣土去,难道真去山中避世求仙么?

呵,算了,曹峻这个人哪,注定了只能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没法拜那些虚妄鬼神的!

只是此一去,便不知回来时这京城又该有些什么变动了。她现在,正处在那即将涌起的风暴的中心,不再是当年渌州城外送别他的那个说期待曹兄再会的扮作少年的白衣少女。

那年错过,竟真的已是永远错过。

严陌瑛随手翻着架上的一本《水经》,有人进来,轻轻的“呵嗒”一声,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咕嘟嘟”,茶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清的茶香,随后那人走到自己身边。

“公子喝杯茶水吧。”

“多谢。”

严陌瑛接过茶水,润了润嗓子。

“回去么?”

“嗯,回去吧。”

拿着那本《水经》,严陌瑛与陆基走出重瑛书铺。其实这本书他早看过,但不知是不是遇到曹峻的缘故,当他独自站在后堂,视线扫过那书架的时候,这本《水经》就入了眼。

他还记得,幼年在玉昆书院求学的时候,有个四皇子是常常跑来的。他因为是书院院首的儿子,又聪敏过人,极得师长们的宠爱,便常常在特许他出入的书院藏书阁里遇见这位皇子。这《水经》还是他介绍着看的,那皇子偷偷地,却是笑得灿烂地说,有一日,他要走遍这天下的山水,写一本真正的《山水经略》。而顾显就恰在这时候溜进来,听见了,也跟着发了通誓愿,说是要写一本记载天下诸国风情的《万国记》。

如今,如今,都长大了的他们,一个归不得京城,一个永无法离开京城,还有一个,在风花雪月里,恣意地把剑用一壶壶清酒来浇……

有陆基那番身手,严陌瑛很顺利地在回京城后的第二个晚上见到了父母兄长。真正是七年未见爱子,严夫人却还得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只是垂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叫人起疑。严赓毕竟是做了多年的玉昆书院院首及礼部尚书的人物,心中情绪勉强压抑着大半,还是严陌华见过弟弟,反应才未过度。

“娘,您放宽心,二弟他就在渌州,以后我们多安排些消暑赏秋的日子去渌州,您就可以常常见到他了。爹跟我也会努力,让二弟可以早日返家的。”

知道长子苦心的安慰,严夫人握着严陌瑛的手哽咽着直点头。

“好,好,娘没事,­妇­人家,又上了年纪,本来眼泪就多而已。”

严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待声音平静下来,才道。

“陌瑛,这次回来可以住几天?”

“我是易容进城的,北城里准备了隐蔽的宅子,可以多住几日。”

“那有空就来陪陪你母亲吧,她这几年身子差了很多,你多来看看她。”

“是,爹,孩儿知道。这些年是孩儿不孝,未能侍奉膝下,家中一切都推给大哥跟嫂嫂­操­劳,还请爹娘见谅,也多劳大哥和嫂嫂了。”

“二弟跟哥哥还客气什么。”

严陌华宠溺地责怪着严陌瑛,苏寄月一边给严夫人端来茶水平复情绪,一边也忙道。

“叔叔说这话倒见外了,侍奉爹娘本就是我们该做的,只是爹娘每常想念叔叔得紧,这次可千万要在京里多留些日子。”

“多谢嫂嫂。”

严赓轻声叹口气,整肃了神­色­道。

“陌瑛这次突然回京,是不是有了什么决定?”

“不,爹,并没有什么决定,只是京中情势越来越模糊,孩儿在渌州,总是不安心。或许,也正是想借回京来做个什么决定吧。”

这话让严赓和严陌华一愣,父子俩互看一眼,严陌华便轻声道。

“陌瑛希望回来么?”

“……我不知道。”

“主上那里,已有些松动了,甚至有次还露出召你回来之意。只是,陌瑛,你知道,我们反而担心。”

“是的,我明白。他们父子,是一样的。”

“那你……如何打算?”

严陌瑛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桌上细白瓷杯盛着的茶水,啜了几口,才道。

“顾显从东月国回来了,爹,您知道吗?”

“嗯,知道了。”

“东月国求和的意图是假的,去年送来的安宁公主不过是个幌子。借此让我国对他们在七星群岛剿灭海盗,籍机扩张领土之事不予介入行动。而今七星群岛已尽在东月国囊中,如扇形般拢住临海,对临海水师而言,着实不利。再者,骁勇善战的东静王是东月国一大忌惮,把他推出临海,甚至推得更远,应该也是东月国想借和亲达到的目的之一,不能说他们是失败了。本来,他们只需再等待就可以了的,但是顾显顺手带回来一样东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哦?顾显带回来什么?”

严陌华代替父亲问出他们的疑问,是什么东西让齐国公顾大人竟也对他们瞒着?大概是因为太了解顾显了,严陌华突然想到,那小子不会是东月国继安宁公主后的第一美人给拐回来了吧。

老天——即使那是异国的绯闻,昭国的贵族们还是知道的。东月国皇帝去年夺了臣妻,将那位美人锁入后宫,年初更封为皇后。

大致能猜到大哥想到了什么,严陌瑛脸上有瞬间的黑线。

“不是,他只是带回了这么大一个东西。”

严陌瑛比画着玉玺的大小,伸手做了个盖印的动作。

“是个东月国皇帝不惜派出大批杀手万里来夺的重要物件,利用得好的话,可以令东月国崩溃。”

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严赓也不禁轻叱道。

“这小子,真是会给他爹找麻烦!”

严陌瑛轻笑,严陌华叹口气,无奈地看向自家虽不找麻烦,但总跟个麻烦混在一起的宝贝弟弟。倒非觉得会被拖累,而是把麻烦惹来的麻烦变成一个可以把大伙儿全给套进去的超**烦,向来是他这弟弟的专长,虽然最后严陌瑛自己总不会吃亏!

“陌瑛,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勉强有个雏形。”

“结果会怎么样?”

“也许只是助顾显摆脱杀身之祸,也许……会翻天覆地。”

屋子里顿时沉默得有些压抑,他们是站在风浪顶端的人,不是一家的父母兄弟几个,而是家族。甚至也不只是严氏家族而已,姻亲总是会把数个或大或小的家族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互相利用过后便翻脸不认,也或许,是想更多更久地占有这世间的奢华富贵、尊宠荣耀。总之,他们绑在一起。

严赓从心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陌瑛,这事,要好好计议。”

“是。”

七月流火,户外节目便多在夜间。

放河灯虽不是京城特有的习俗,但显然,京城的河灯发展得最是辉煌。从最初单只是祭奠故人,到如今悼亡、祈愿、祝福三者皆具,河灯的形状与规模也是愈上层楼。于是每年的这一天,人们都携家带口地来到水流较平缓的河川处放河灯、看河灯,再到后来,夏夜星空、点点萤火、花香氤氲,这些美景、美食、美人加起来,炎炎夏日便多了一份浪漫。

而依山傍水建起来的挽霞山庄,无疑已成为这节令里的最佳去处。

换了另一张毫不起眼的脸,严陌瑛慢慢走在蜿蜒穿过挽霞山庄的那条流光河边,一盏一盏的河灯从上游漂下来,灯火明灭,像是欲诉未诉的语言,与那天上的星河相映,也许,这河灯的最终归路,正是要到达那里吧。

怀念的话语,思念的话语,祈祷的话语,祝愿的话语,这些,要说给神听。

父母和兄嫂们就在对面,还有那对乖巧的侄儿,严陌瑛知道他们看见了河对岸的自己,而他也只是淡淡地站在桂树下,看着他们把一盏盏双雁灯放入河中,顺着平缓的水流漂入波涛起伏的渌水。

“没想到放河灯在这里有这么大规模,真漂亮啊!”

熟悉的声音从左边的草丛里传来,严陌瑛转头看去,­唇­角不由弯出一道温柔的弧线。

他所站的桂树下已够偏僻,兰尘坐的那地方却更是无人靠近。大丛的红蓼直高过腰,在这河岸边犹如屏障般隔开衣着亮丽的男女,红蓼后的石头更是离河水有两丈远,当然也就没人想到这儿来放河灯了。

这里,是个欣赏河灯的好位置。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颇为感叹呢。”

“公子放过河灯吗?”

“没有,南陵那儿并不盛行这个习俗,等我到北方来知道了,却又觉得只是看着就好。你呢?”

“我也没放过,不过我们那儿有些地方也非常盛行放河灯。每次看到那些图像的时候,总觉得天地之间仿佛有人在唱——魂兮,归来!东不可去兮……”

兰尘的声音很轻,听着真的像在吟唱般,余音缥缈得像要随着那些闪烁的灯火而去了,萧泽沉默了片刻。

“你想回去吗?”

“啊?”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你想回去了吗?”

兰尘稍微愣了愣,末了轻笑道。

“已经快三年了啊,我早说过的,就算能回去,怕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你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那里的,不是吗?”

“是倒是,可是我这个人啊……呵!”

他们再没有说话,虫鸣声点缀着那片红蓼里的月­色­。就在严陌瑛以为他们也许就会这样过一个夜晚的时候,萧泽忽然起身,拉着兰尘道。

“走吧,我们也去放一盏河灯。”

“咦?啊,也不用啦……”

“走吧走吧,寂筠好像做了很多。”

“什么啊,寂筠做的好像是给亡魂用的河灯吧!”

“那又有何关系?给已经死去和未来将要死去的喽,再不行,先给自己放一盏也可以,谁知以后有没人会给咱们放河灯想念一下?”

“……你还用担心这个吗?”

武艺高强的人果然方便,萧泽拉起兰尘,两步掠出那丛红蓼,往卖河灯的地方而去。严陌瑛目送他们走远,再转头看向对岸,人群已换了一批,礼部尚书的家人,毕竟还是会被许多人注目的。

严陌瑛转身,逆着人流往挽霞山庄的大门走去。他看见许多人,齐国公家的一众夫人公子小姐占了河边草地笑语如玲地哗啦啦给某个冤家放了成群的美人灯,而对面佳人正约的俊俏男子则如数家珍;宁远侯府的家眷们也出来了,锦衣华服飘舞在水榭上,伴着歌吹又是一道别样风景;连现任刑部尚书曹大人都破例与妻女同至河边为远行的长子放下一盏祈愿平安的桂月灯;还有放下十三盏据说是亲手所制河灯的东静王妃,那默然立于人群中的美丽身影比一年前更添了份华贵与威仪,虽然这一夜,她沉默得像一尊雕像;还有如今更惯于自言自语的庆王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望着天河与灯河念着旁人毫无兴趣的星宿的名;还有……

弘光帝是个对鬼神有着奇怪感觉的人。

他当然敬天、敬地、敬一切他作为国君应该奉上祭祀之礼的鬼神,并且在那样的过程中,他毫无亵渎心思。弘光帝总是以最虔诚的姿态向这个世界的主宰祈愿——德泽广布,佑我万民。

但是他从来不会主动跨入寺庙,更别提会祈求哪一桩事件哪一次权争完美解决。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小便是昭国太子,将来必须要做皇帝的缘故吧。皇帝,是天之子,天子岂能向鬼神要权?

天子的权,就该握在天子手中。

看批了半晚上奏折的皇帝略显疲倦地放下朱笔,向后仰靠在龙椅上,跟随多年的侍从伶俐地奉上茶水。服侍皇帝饮了半盅养身茶后,那侍从看弘光帝仍半闭双目靠着椅背,想了想,便笑道。

“圣上批了这么半天,不如出去走走再回来看这些折子吧。今儿个放河灯,各宫的娘娘皇子公主们也都聚在玉带河那儿放灯呢,圣上要不也去看看?”

沉默半晌,弘光帝才微抬眼,问道。

“全都在?”

“是,都在。”

“放了些什么灯?”

“这……”

侍从的神­色­有些紧张,他躬身道。

“圣上恕罪,奴才这就叫人去看看。”

弘光帝再度沉默,连个准许的手势都没有,但那侍从自然能明白主子的意思,轻手轻脚地退出御书房,吩咐下面的侍从赶快去清点河灯。倘是有特别的,一定要问到是哪个宫里的放出去的。

御书房内,弘光帝已经再度拿起了朱笔,面前摊开的还是刚才那份奏折。

芜州刺史顾昱上奏,州内猖狂拐卖少年少女的罪犯疑为世家与江湖某门派勾结作恶,势力庞大,恳请圣上准许刺史调动芜州驻军,协助东静王查案。

半晌,朱笔挥下。许是夜晚的灯火到底迷离了些的缘故,那赤红­色­的字看着,竟恍如蘸满了血。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一章 水落石出

第十一章 水落石出

尽管芜州远在那条曲曲折折的雍江之南,但作为昭国第二大都市的渌州居民,依然能灵通地得到有关拐卖人口案的最新消息。

听说芜州州府的衙役好不容易追踪到幕后线索,却被杀了,这事儿都闹到圣上跟前去了,龙颜大怒啊!

听说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子女,有些富户、士绅家的公子小姐也遭了殃啦,如今芜州是家家自危呢,都有人开始举家迁移咧!

听说圣上前些日子派去的秘密钦差竟然是新婚不久的东静王哩,果然还是王爷厉害,已经查到那些歹徒是某些世家子弟勾结江湖恶贼了,估计离揪出这伙儿歹人的日子也不远了!老天保佑!

……

燕南独自坐在窗边,面前的茶杯又空了,他想他该走了。

在昭国已经呆了一年多,这.个渌州,燕南只怕比当地人还要熟悉,甚至可以说极用心地完成父皇嘱托的他现在当真是已无比了解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也因此,他更想念北方那不久就又要草黄马肥了的广阔土地。

危险他不怕,即使因为皇太子的.弟弟这一年多来已两次举兵侵扰边境造成昭国境内对北燕人的排斥以及严密排查,他也绝未因之畏惧过。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在黄昏归去的人群里,燕南如再也无力滑过天空的鹰。

他独自守着夫婿旧创反复的.谎言的妻子,他至今还未见过一面的孩儿,他的千钧长弓,还有他那在马背上纵横驰骋挥鞭指戈笑遏行云的如风般的岁月!

——他想回去了!

旁桌的客人已经把话题从芜州案转向了昭国的.江湖,大大小小的门派,正道邪道,说起来那可叫一个热火朝天。其实不管哪国都是这样,茶楼饭庄里总是不断的有人来,不断的有人走,倘若坐上一天,那入耳的不知有多少新闻轶事,但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端看听的人如何判断了。

许是在宫廷与战争中粹炼出来的敏锐,燕南从自.己听到的和属下打探到的消息中大致能理清目前昭国的情势——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想起某次听兰尘随口说起的这个诗句,用来形容昭国眼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昭国皇帝与东静王这对同胞兄弟之间关系.的揣测,向来也是北燕大贵族的一项热门话题。从北燕自己来讲,这两人若是不和,那当然是个好消息,毕竟东静王平西梁、定东月的征战本事是摆在那儿的,对颇以能征善战而自豪的北燕人来说,东静王是个让他们又敬佩又讨厌的人。如今,他离开临海,离开他人生中已呆了一半时光的边关,结婚,接连不断的重赏,交出临海兵权,作为钦差去查案……

这背后,当真就如此简单么?

“喂,你听说没有,那个萧门啊,听说要变天啦。”

背后一桌的客.人压低了嗓门,窃窃的声音里难掩看热闹的好奇。

“萧门能变什么天?”

“哎呀,你难道还不知道?漕运、马市、造船,又有绝世武功,那萧门的钱财跟势力加起来,比起苏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嗯,也是。那到底要出啥事儿?”

“你傻呀,这样的武林世家还能出啥事儿,儿孙争权呗。”

“诶?但是我听说那萧门门主早就定了他那大儿子当少主,好像在咱渌州都管了好几年的事儿了,江湖上名声响着呢,哪能说争就争得到的?”

听到这疑问,有人不屑地嗤了一声。

“切,没当家,啥都说不得准。你以为萧门门主的二夫人是谁?那可是当今孟丞相家的嫡亲小姐!不然这么多年,光听人家说那二夫人怎么样端庄雍容,咋就一点那大夫人的信儿都没有?那大夫人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韦月城。嘿,听说当年可是武林第一冷美人,还是医药圣手呢,而且是个武林大侠的女儿!不过民不与官斗,那韦月城再了不得,还敌得过京城孟家?”

“你是说,这二夫人的儿子要夺那大儿子的权?”

“没说,我可没这么说啊,只是告诉你们一个信儿。那个大儿子,呃,就是萧门少主萧泽啦,听说从春上就按惯例去了京城查看京城分舵的事务,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你们想啊,渌州分舵才算是萧门在北方的总舵,他没事儿­干­嘛在京城呆那么久?”

“也许京城繁华,达官贵人如云,人家想在那儿多住些日子呢。”

“切!好,就算这样吧。可是你知不知道没多久,南陵那边就派来个什么总持接管了萧少主的事儿?”

“——呃?”

“还有呢,芜州那案子不是闹得凶着吗?听说还有江湖败类勾结在里头,那萧门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当然要主持公道了,就跟东静王差不多时候,萧门门主派了他的二儿子——就是那个孟夫人的儿子——亲赴芜州探查。你想想啊,谁做的事儿多,谁做的事儿大?那门主中意谁,还用猜嘛!”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我说这是咱哥儿几个随口聊聊,你们可别到处乱说,杀身之祸呀!千万千万要记住啊!”

“放心放心,这还不知道吗?”

召小二过来结了帐,燕南站起身,悠然地走出茶楼,背着夕阳的艳光朝住处走去。

不管朝局如何诡谲,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衣食住行,商人们总不会因为今儿王爷挪了封地明儿皇后换了位置而不开门做生意。在这渌州,更是如此。被正午的暑热逼退的商贩店铺重新热络起来,­操­着不同口音,甚至不同语言的人们从各地汇聚到这里,缤纷的服饰、缤纷的发­色­,这就是渌州。

商业能聚集起财富,能让生活更充裕,即使皇帝课以重税,压制商人,那些失去土地,或者冀望摆脱贫困的人们还是会背起行囊奔走四方。而有了足够的粮食,有了稳定的财富,昭国百姓便能获得安乐,也会满足于这安乐,甚至,为了保护这份安乐,这些没有狩猎传统、没有马背经历的人们会仅以一身盔甲一柄长戈挡在北燕凶悍的骑兵阵前,无惧血溅边疆。

这是多次与昭国边关军队激战的燕南最深刻的感受,昭国人在体格、在胆识上并不优于北燕或者西梁,可是百多年争战不息,他们始终无法攻破昭国边防,踏入这片肥沃的让人羡慕不已的土地半步。

大概就是因为,他们这源于土地的对安定的执念,更甚于马背民族吧。

想一举挥鞭南下,统治这样的百姓;想把这片广袤的国土永远变成燕京的州郡,父皇需要的不止是强大的兵力,还有更完备的官僚体制,以及,最难得的昭国君民离心离德,祸起萧墙的机会。

“啊,对不起。”

行­色­匆匆的异族少女闪避顽童时不小心撞了上来,因为燕南敏锐的反­射­神经刻意压制了一半,所以他也没能完全避开。少女手上抱着的食盒翻到他身上,油污顿时脏了好大一片。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帮您洗……啊!您是晏老板!”

少女惊喜地望着燕南,停下擦拭污渍的手。

“我是达西族的迦叶呀,晏老板,您还记得吗?我们是班长老的族人。”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位像沐阳花一样的小姐。”

燕南微笑地看着去年因为齐国公家的那个顾显而认识的少女,许是因为同为异国人吧,燕南沉郁了好些日子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被认出来的迦叶高兴得笑弯了湖水般碧蓝的眼睛。

“谢谢您还记得我!真没想到能在渌州遇到您,我们是前些日子才从金孜沙漠过来的,长老听说我们遇见了您,还很遗憾他上次没同来昭国呢。您呢?也是从北燕国又过来的么?”

“不,我一直在渌州。”

“这样啊。”

迦叶点点头,笑道。

“我们还不知道晏老板住在哪里呢?弄脏了您的衣服,真是不好意思,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您重做一件吧。”

“谢谢你了,迦叶,倒是不用,我回去叫人洗洗就好。”

“那可不行,晏老板是我们达西族的贵人,绝不可失礼。”

迦叶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燕南的身量,还抬手拿自己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唔,您和哥哥差不多。好了,不出两天,我就可以给您做好这件衣服,晏老板住在什么地方?”

“真的不用了,迦叶,只是弄脏了而已。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看看,这是要给你哥哥送饭的不是?赶快回去重新准备,饿着可没­精­力做生意的。”

抬头看看天­色­,迦叶想了想,道。

“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不过衣服我还是要做的,我们还住在原先那间客栈,后天,晏老板您可一定要去拿衣服,不能忘了的哦。”

说着,迦叶拾起地上的食盒,一边往回跑,一点还回头挥着手叮嘱燕南千万不能忘记。

无奈地笑一下,燕南继续朝住处走去。在快到那巷口的时候,燕南不动声­色­的瞥一眼路边茶棚里那道似乎只是淡淡扫过行人的视线,他想,后天还是去达西族那里转转比较好。

达西族的经商信誉是这片大陆上最好的,换言之,人们对达西族人有着相当程度的信任。而对他,有些人的怀疑始终未消散。

严家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若非父皇一早布置了多处长久经营的眼线,并不需要他切实指挥,并且把他那个茶商身份安排得极妥当,否则只怕在渌州的点早被严陌瑛给摸了个清清楚楚。

不过,到底是什么理由让当年那个名动天下的严陌瑛放弃官场,半隐居在这渌州?还有顾显,那个年轻人真的就只是个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么?

进了院子,嘱咐仆役晚点再上晚膳后,燕南回屋换下脏污了的衣服,也搓开了手中已拿到多时的蜡球。

属下送来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芜州刺史取得驻军虎符。”

弘光五年,由兵部统一掌管的昭国各州兵权,全部集中到了州郡刺史的手中。而这些开始掌管地方军政大权的官吏,少部分出身京城世家,余下的,一半来自地方豪族,一半来自科考中晋级的平民子弟。

当这个统计数据传到兰尘手中的时候,她正好坐在竹荫清凉的廊下靠着柱子摇一柄萧泽兴致盎然时亲绘的兰草素绢团扇翻着本昭国前朝史册,赤着的双足悬在青青草地上闲散地晃啊晃,说不出的悠然。

“给个评价?”

萧泽倚着另一根柱子,手边是一地青如水的莲子壳。

今天不算很热,早起出城了一趟,顺手带回来一堆新鲜莲蓬和属下统计上来的各州刺史的完整身家情况。

莲子水­嫩­沁凉,在这样夏日里,颇得兰尘喜爱。她从水晶盘里拈了两颗现成的丢到嘴里,也拿过一个莲蓬来,一边剥开,一边道。

“短期看,地方豪族毕竟势力有限,平民子弟更不消说,与其说是他们取得军政大权,不如说是皇帝借他们拿到了之前被兵部,或者说是由京城世族占据的兵部直接掌管的兵权。这是很大的一笔宝藏,毕竟目前昭国在各州的军队可不少,也不乏­精­兵。而吏部在此变化后,看来似乎是取得了更大的地位,但各世族本就彼此关联,相互制衡,所以吏部尚书顾况反而可能处境更微妙,稍不注意,便会被诸世家群起而攻之,以献宠于君权更集中了的皇帝面前。”

“嗯,这是一种可能。不过也别小看了京城这些世家,跟着这个王朝繁盛了百年,他们不会只是被动地被皇帝削夺一切的。那么长期呢?”

“长期么,很简单,尾大不掉啊!一旦中央王朝势微,地方必然形成割据,然后四分五裂、外敌入侵、国破家亡、山河不再!”

不是危言耸听的发言,不过在这个时代,这到底是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是初来这异域的两年,兰尘绝不会如此轻率出口,虽然那时,在随风小筑也好,在隐竹轩也好,周围常常也是只有她跟萧泽两个人。

芜州是一座建在雍江南边的最大支流梨江边的城市。

梨江发源于西南群山之中,当它迤逦流到芜州的时候,已经汇聚了无数细流而成一条大江滚滚地直向雍江逼来。然地陷芜州,那万钧波涛落入湖中,再平缓地北上流入雍江,只在芜州留下千里玉鉴琼田,万顷浩淼水乡。

轻轻吐出一口气,萧澈的目光从湖面上移回来,茫茫的芦苇在脚边连成一片一片,离开花的时节还早,芦苇还未形成那苍苍凄凄的清丽景致。

“澈,你说这次真能抓住他们的踪迹么?”

温婉里带着浓浓忧虑的女声却出自俊美少年口中,少年皱起漂亮的柳叶细眉,一双秋水般漾起粼粼波光的眼睛牢牢地锁住远处两个沿着湖堤摇摇晃晃前行的醉酒男子。

“不一定。”

萧澈目光炯然,神­色­却是淡漠的,声音更是冷彻。察觉到少年投­射­过来的视线,他微微动眉,少见地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这两个人是好不容易才追查到的线索,但是接近得似乎过于容易了些,他们向来狡猾,恐怕其中别有目的。”

少年闻言,看了萧澈一眼,不禁微微笑了下,眉却皱得更紧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属下有人依旧沉默,有人不由得看看萧澈,再看看少年,心中感慨一声——果然还是美人温柔乡化得了千年寒冰!

若非这些天跟着来芜州查案日日相见,谁会相信江湖上有“冷面冷心”这么个评语的萧二公子萧澈会对人解释敌人的行为?哦,不,或者说是“安慰”。虽然他这安慰,实在是拙劣得除了那位,没别人会接受!

看来这江湖第一美人,还真是朵秀外慧中的解语花哩,难怪二公子连来芜州都要上官夫人跟着,也不怕……

浮想归浮想,看见头儿示意行动的手势,大家还是迅速地按原定计划兵分两路包抄上去。

在芜州已经憋了几个月,每次有点线索就被对方给掐断,众人心里很窝了口气,这会儿便如鹰隼般无声掠去,只盼能把藤蔓给抓住。

萧澈施展轻功,很快已迫近那两个醉酒男子转过的山角,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抬头一看,山那边竟突然腾起烟火,萧泽心中一凛,猜到不好。

果然,山这边一片火海,一座山庄正熊熊燃烧着,先前那两个醉酒男子手足断裂,以极凄惨的死状倒卧在湖堤上。众人蓦然看见,久经江湖风雨的这群萧门高手竟也是一怔。

萧澈倒是没什么反应,锐利的视线迅速扫过周围,落定在湖中已走远的小船上。那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人摇橹,一人站在船头面向湖堤而立,虽然看不见对方表情,却总觉得那远远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带着讥诮。脸­色­难看至极的上官凤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艘小船。

“是他们­干­的?”

“十之八九。”

“……这样残忍地杀了同伙,是想向我们示威么?”

萧澈没回答,他的眉峰忽地紧紧皱起,又散开。船上的声音破空而来,那股浑厚明显是由强劲内力催动的。

“萧二公子,这两个废物有劳你们如此用心,让我有了以儆效尤清理门户的机会。作为答谢,下一批美人,我想就从萧二公子身边的绝­色­佳丽开始选吧!哈哈哈哈——”

船上人猖狂的挑衅让萧门诸人气愤填膺,不管他们跟萧澈的关系有多淡,这是他们萧门的公子,岂容人如此相欺?无奈相距已远,任凭轻功再好,想追上去给对方一点教训是不可能的了。一个使刀的中年男子恨恨地啐了一声,怒骂道。

“他娘的,不过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不成?”

此先河一开,这些江湖上已有大大小小名气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开了阵。没办法,自从来到这芜州,他们那口恶气郁结在心底都要转成毒气了,再不发泄出去,遭难的恐怕是自己。

一群人骂骂咧咧,萧澈看着那艘远去的小船,转身拉住上官凤仪,朝燃烧中的山庄走去。

即使来芜州不是为了打仗,但惯­性­使然,沈燏还是命人在房里摆上了一面十分详尽的帛制芜州地图。

获知又一轮追捕失败的这个夜晚,他站在地图前,夜风阵阵吹来,烛火一阵阵地摇动,他的身影也跟着在地图上晃。沉默许久,沈燏开口道。

“这么说给曹峻说中了,藏在我们中的内­奸­果然是他。”

“是。”

萧澈一如既往地简洁,上官凤仪想了想,补充道。

“但是我们还是不能确定他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府中出出进进的人太多,我们又不便盘查。”

沈燏点点头,回身走到书桌前坐下。

“没关系,这个完全可以交给曹峻,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就能一举抓获这些恶贼了。不过,本王倒还真是没想到,顾昱,顾昱——堂堂芜州刺史却跟这案子大有关联!哼,吏部尚书,齐国公府,那个顾况竟养出了这么一个败子!”

“那齐国公跟这件案子,也有关系么?”

上官凤仪皱紧了眉问,沈燏的手抚过桌上横放的佩剑,缓缓道。

“说不准。齐国公几代世袭,身家显赫,顾况自己名气在外,又是朝廷里风风雨雨见惯了的人,本应不会跟这种事扯上关系。不过,白玉堂看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众人皆知的肮脏。呵,这种事,皇家做了个表率,世家如何不会效仿?”

上官凤仪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又慢慢松开。萧澈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对沈燏道。

“怎么做?”

“用鱼饵,不怕钓不到大鱼。”

“对方不会轻易上钩。”

“那就用猛药,我们查得紧,最近他们都没有收获,贪财之徒,岂会看见好货­色­不出手?”

“好。”

事不关己,萧澈简单利落地表示同意。

反正这抓犯人到底是官府的差事,他萧门肯如此热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而倘若热心过度,则又有多管闲事之嫌。这种麻烦,除非必要,否则萧澈向来不会主动沾惹。

不过,沈燏显然不这么想。

“既然你也同意,那么就由你帮忙去找个人来当饵吧。”

抬眼瞧了沈燏一眼,萧澈冷冷道。

“我找不到。”

“你是江湖人啊,要找位武艺高强的女侠总比我熟悉吧,实在不便,就易个容。反正我们不指望她作证,能指准路端了老巢就行。”

萧澈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沈燏,那神情,实在让人猜不出他这是表示反对,还是在思考可做饵的人选。

上官凤仪看看他们两人,轻声道。

“让我去罢。”

“不行。”

萧澈想也没想地反对,沈燏愣了下,笑道。

“还是算了,对方已认得你,如何还会上当?”

“正是因为认得,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人的话,不就有这个意思么?”

上官凤仪的声音依然不重,但是十分坚持,她盯着萧澈。

“你应该同意,澈,我知道你会同意。”

“我会想出别的办法,对方素来狡猾,就算虏了人去,也未必就能给我们追踪到的机会。”

“所以这次,你必须追踪到。澈,我可还不想就此陪上自己呢,你也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

萧澈不再说话,上官凤仪看了半晌,这回却是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默许,便转向沈燏道。

“王爷,倘是我们故意疏于防备,想必对方不会上当,这可如何是好?”

“对方已经放出那种话来了,敌意既然如此明显,凤仪,本王也不同意由你来当这个饵。”

“可是王爷,此案为祸已久,对手又经营多年,狡猾难当,若虎|­茓­不得入,又焉能取虎子?况为阱设陷必有所失,凤仪作饵不忍,他人作饵,王爷又岂能狠得下心?”

“凤仪,你是澈的妻子,我们追查他们这么紧,若是擒住你,怎么会平平常常地当作以往那些女子般对待?沈燏在战场多年,见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绝境,然但凡有一点机会,我就绝不会把士兵们放到死地中去求生,不管他们是不是我所率领的部下!这次,也是一样!”

不愧是沙场征伐多年的名将,沈燏说这话给人无比的说服力,让上官凤仪都忍不住想要服从他那隐­性­的命令了,但她终是笑了笑,道。

“王爷之命,凤仪万不敢抗。只是家仇不可不亲自报,要是能尽早了结这案子,以芜州安宁告慰九泉之下的亲族,凤仪才能早一日安心。”

沈燏皱起眉,他早就有点奇怪萧澈为何硬要把上官凤仪带来破这案子,现在听来,倒是另有隐情。

“凤仪这话怎么讲?”

上官凤仪看看正转过头来瞅着她的萧澈,沉默了下,道。

“王爷如今已经知道芜州案其实在十多年前就发生了,那时这伙恶贼的势力还没有这么大,所以有人查出了他们的贼窟。可惜,不等官府出面,那人全家就被那伙恶贼杀人灭口,尸体随着家宅一把火焚毁,迄今却仍被人以为是桩失火惨剧而已。凤仪,本不姓上官,凤仪姓吕,芜州前招讨使吕钦正是家父,十一年前全家死于火灾中的吕钦。”

“——吕钦?”

想起这个名字,沈燏有着微微的吃惊。十一年前,即使是远在京城与边关的他也还是听说过这个人的,连破数件大案的芜州吕钦,曾得他的父皇亲自颁下奖赏。后来再无消息,原来竟是……

“不行,凤仪,我不同意。”

萧澈终于打破沉默,开口,但为什么不同意?萧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也茫然。他这人凉薄得很,假若是对方自己坚持做的决定,那么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上官凤仪——他名义上的这妻子,如果她的决定会令她面临死亡的话,他就必须打消她的决定。

理由,理由是她与他有着契约吗?也许吧,他要履行的部分不需要她以­性­命冒险;也许,还因为她还未完成她的那部分责任;更可能,因为她是唯一分享他的秘密的人,这世上除了她,再没人知道他多么尊敬他的大哥,多么想保护他的大哥,甚至不惜与母亲敌对……这秘密,一个人真的很沉重!

对上萧澈沉默依然但这次是透着少有的坚持的目光,许久,上官凤仪终是叹息一声,道。

“一个月,我等你一个月,澈,假如一个月后还没有办法,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同意我的意见。”

萧澈不说话,斜眼看看这似乎从小就冷漠如冰的侄儿,沈燏心中大致有了个底。想起他的母亲,孟家那个当年执意要嫁入萧门,甚至不惜为妾的二小姐,他不禁勾起­唇­角,这对呣子,说像也像,说不像却又真是不像得很呢!

“一个月么?这个时间的确是比较恰当。假如一个月内还是想不出别的办法,那么我也同意由凤仪出面来引蛇出洞。不过即使澈刚才同意,凤仪你也必须等一个月。对方不是贸然之徒,我们必须把线放长一点,伪装要像,也要更有耐心,才能钓到大鱼。而这一个月内,除了想别的办法,也必须想法保证没办法时,凤仪你的安全。”

沈燏带笑的目光扫过萧澈,又落在上官凤仪身上。

武林第一美人么?

的确是位相当美丽的女子,而且极有个­性­,让沈燏不禁想起遥远的京城那里,他那基于一个契约而嫁给他的妻子。昨天才得到的消息,盈川有了身孕。这个喜讯让沈燏欢欣异常,不止是初做父亲的喜悦,更因为那是他的盈川,如星辰般耀眼的盈川会诞下怎样杰出的孩子?

这让他无比期待!

“不过凤仪,你要记住。如果你只是想剿灭那帮匪徒为亲人报仇,而不是觉得下黄泉与故人为伴也无所谓的话,那么,不惜一切,你也必须活下来。我想,应该有人在等着你的吧。”

愣了一愣,上官凤仪垂眸,笑一笑,点头道。

“我知道,多谢王爷。”

“如果你想,我会帮你灭了映水楼。”

萧澈突然开口,郑重而冷静,仿佛只是要剿灭一伙山贼。上官凤仪看了他半晌,有点无奈地笑着,叹道。

“澈,多谢你,可是我的家人是因为我父亲要为民除害而死的,所以我不想只是杀了他们,我要他们跪在堂下受审,在万民瞩目中付出代价。”

吹入芜州的风都是从湖上来的,带着清冽的水汽,驱散了夏日白昼的焦热,也驱散了笼罩沈燏等人多日的重重迷雾。

内­奸­已确定,而通过这么久以来细细的盘查、追踪与被匪徒自己毁掉的十座大大小小的据点的分布,他们巢|­茓­的范围也大致可以圈定了。

官府、富商,加上江湖世家之一的映水楼,这是组成这芜州案犯的三大势力,前面两者好办,藏身点俱在芜州城内,且估计只能负责后路,那承担主要行动与剪除威胁者的映水楼却是建在湖边的一座大庄园,内里萧澈去探过,没什么收获,人虽多,但都是女眷、弟子、仆役,映水楼主事者皆不在其中,看来对方早有准备,巢|­茓­已挪往浩淼的湖中去了。

千里平湖中大大小大的岛屿星罗棋布,不知道多少都无人踏足过,也因此成为匪徒最好的藏身点,也莫怪他们可以那般恣意地嘲弄他这钦差了。不过,现在该到他沈燏反击的时候了。呵,映水楼啊,希望他们足够强,强得能承受得住他这一击才好!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二章 业火

第十二章 业火

昭国有个笑话,流传不甚广,但芜州人都知道,闲下来神侃的时候,不时会有人拿这个笑话打趣家乡人。

某人去了趟临海,听说七星群岛上的渔民被海盗侵扰,不堪其苦,奇怪道:“他们­干­嘛不赶紧换座岛逃命?我们芜州前阵子闹水匪,大家船一撑就猫到别的岛上了,反正岛那么多,水匪哪里找得过来?”

海岛与湖岛有多大区别,芜州人后来终于是知道了,但是,知道也就是个知道罢。海是遥远的、不相关的事物,只有芜州的湖、芜州的岛,是芜州人日日渔歌唱晚、岁岁春花秋月看不尽的红尘乐土。

也许除了缔造这天地的神,没人知道湖中到底有多少座岛屿,有的小巧如珍珠,有的大可比芜州境下的梨川县城;有的秀美,有的却又陡峭如倒Сhā水中的剑,若非草木盘绕其上,那峭拔的石壁说不准就会如剑刃般反­射­出刺目的日光来。当然的,寻常渔民就算靠近了这样的岛,也不会有那等闲情逸致想上岸去瞅瞅那儿是否会有别样风景的。

其实这里虽然高、虽然险,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吴鸿站在岸边,崖岸虽高,但是湖上的风很大,或许要下暴雨了,湖水打着卷儿扑上来,水雾甚至湿了衣摆,他却仍固执地站在那里,芜州、京城,在一条线上。

“喂,你还在这里看什么?”

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响起.在身后,理当突兀,却又轻飘飘得像阳光下的灰尘,平凡得紧。吴鸿没有回头,他熟悉这声音,而且对方把距离把握得很好,倘若吴濛再沉默地往前走一步,他的暗器就要出手了。

“有事?”

“当然。”

“说。”

自冯家庄一事后,吴鸿对吴濛的.态度越发轻慢,如今连处理公事时的言语亦是极尽简单,似乎避之惟恐不及。虽然密卫们之间也绝少交流,但如此刻意的淡漠倒又似乎过了些。吴濛却丝毫没有为此而动容,他走到岸边,平淡地看着脚下喧嚣的波涛。

“芜州案到如今规模,已达到目.的。主上吩咐,要收网了,映水楼余孽,必须全部处理掉;顾昱暂且留着他­性­命,待指证时再解决。”

“谕令。”

吴鸿冷冷地循规要求吴濛出示皇帝的印信,吴濛.掏出一枚金质令牌给他对过,确认后收回自己怀中,瞥一眼已经转身的吴鸿,他露出像是恶作剧般的浅笑。

“这次回京城,听说了一个让太后非常高兴的消息,.你要听吗,吴鸿?呵,放心,确实是好消息——东静王妃怀孕了。”

那稳健的脚步仅有微微的一滞,吴鸿大步离开。.吴濛自然看到了,嘴角的笑容已近邪恶,他继续道。

“破此大案的人.将会是东静王,功劳也好,忌惮也好,东静王都是背定了,而好处,自然是主上占尽。呵呵呵,这次对世家动了手,那么下次,吴鸿,你猜会是谁?宁远侯,还是东静王?”

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吴鸿背向他越走越远。不过吴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在他心底留下了根芽,那里早有肥厚的土壤与漆黑的阳光,那根芽,不知何时,便会把这密卫中的佼佼者死死缠住。

呵,这戏里最­精­彩的一出,不久就要开始了吧。

那叫沈盈川,哦,不对,应该是叫沈绿岫的女子,南安王的嫡女,既然会突然嫁入皇家……呵,我们的皇帝啊,你猜得真准呢!

“唔,用蕙草的话,香味有点明显,鼻子灵的人恐怕就能识得出来,也不合王爷的要求。”

被楚怀郁皱眉否决了又一项提议,红榴苦着脸道。

“不是香味过浓易识辨,就是淡得风一吹就散,过了水就更别提,这可怎么办?”

楚怀郁不说话,拧着眉沉思,东静王的要求倘若是在陆地上就好办,可是芜州遍地河湖,着实不好处理。

“——谁?”

武功虽然较一般,但楚怀郁五识敏锐,药圃那边传来的细微动静让他登时喝出声来。似乎是被他惊到了,一个娉婷的身影缓缓直起身,红榴认出来,笑道。

“是怀佩呀!吓了我一跳,怀郁,还以为什么东西潜进来了呢!”

“哦,抱歉。”

楚怀郁展眉笑了一下,关切地看向小妹。

“你在这里­干­什么,怀佩?”

“看药草啊,大哥。嫂嫂说我虽然识得这园中所有的药草,背得出它们的药­性­,但其实还没有真正熟悉它们,所以特许我每日来百草园了解药草,而不是单单死背药书医典。”

“哦,这样啊。”

点点头,楚怀郁没说什么。

这百草园是楚家的圣地,子孙除非特许,否则不得擅入,父亲带红榴入园的时候曾特意叮嘱过这一点。不过,他何尝不知红榴在这个家中的处境,若非还有个怀佩对红榴十分维护,怕是生­性­开朗的红榴也早已……罢了,他这妹妹,若是能得红榴悉心指点而在医药上有所成的话,父亲应该亦会高兴的吧。毕竟,楚家这一辈子侄的能力已到了堪忧的地步。

见楚怀郁默许,楚怀佩侧过眼眸,对红榴温柔笑道。

“嫂嫂,适才听到你们说话,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呃……”

红榴有点为难地看向楚怀郁,刚才王爷一再叮嘱他们千万保密的,不过是怀佩的话……接到妻子的视线,楚怀郁对妹妹温和笑着,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朋友被人寻麻烦,日日担心家人遭绑,请我们帮忙制作些带味的药物,若是出事,也好依味道寻找。”

“哦,是吗?”

楚怀佩随口应着,像是接受了哥哥的说法,只玩笑般说道。

“不是听说南疆的蛊虫隔多远都能控制吗?真要有那种东西的话,与其那么麻烦想着味道浓淡啊,被河水阻隔啊,­干­脆就给下个能跟踪形迹的蛊虫好了,多省事!”

听者有意,红榴眼前一亮,却又迟疑着抬头看向楚怀郁,正好对上楚怀郁看过来的复杂眼神。

“好了,红榴,我们回去休息下吧,转了一天你也累了。怀佩,不要在药圃里呆太久,光看药草和光看药典一样没多大作用。”

“是,大哥。”

楚怀佩温婉地应着兄长的告诫,微笑看着楚怀郁夫­妇­走远,红榴那像是激动得紧紧拉着楚怀郁袖子的举动自然映在了她淡漠的眼里。

“蛊这东西,果然存在啊!”

无人的药圃中,刚过适婚之龄的楚家二小姐喃喃自语了一声,太模糊,风都没听清楚,只有西沉的落日看到那笑容端整得深沉。

到了这弘光五年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萧门少主与楚家二小姐的那场风雨,也过去要将近两年了。楚家毕竟是江湖世族,嫡出的美丽聪慧的楚怀佩尽管遭遇了萧泽不客气的冷淡,但也并非就从此无人问津了。同样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的世家子弟有存了与萧泽竞争之心的,自然不肯上门求亲;非江湖的大家族又未免觉得当年闹得过大,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不过还是有出身名门或江湖闯荡得不错的青年上门投贴,只是楚怀佩听闻后一概拒绝,楚铭本就深觉亏欠了女儿,如今在这些事上虽着急,却再不敢轻易做主。

“怀郁,怀郁,王爷只给了我们一个月,这方法就是最直接最有用的。”

“别急着做决定,红榴,你该清楚可能的后果。”

“仅仅是可能而已,不是吗?怀郁,你放心,我会万分小心的,只要谨慎,就不会出现反噬。再说追踪形迹这种蛊是比较简单的,又不会很久,过后立即清除掉就没关系。”

“不,我们得再想想。”

“——怀郁!”

不再跟在他身边转,红榴走到楚怀郁面前,一站一坐,红榴捧起丈夫的脸,直直地看着他,不容许楚怀郁再逃避。那双总是平和的深棕­色­眼眸中的忧虑与焦躁,让红榴不禁微微笑了出来,她轻声道。

“怀郁,不要担心,你应该相信我。我是谁?我可是红榴啊,芫族的红榴,连楚怀郁都要佩服的红榴呢!”

蛊虫这东西,但凡听闻过的,除非是有所图,否则基本上都会不自觉地有敬而远之的想法。别说身体里有只虫子在爬的感觉有多毛骨悚然,再加上这东西似乎对人体似乎有极强的控制作用,再加上,这小小一虫子还能置人于死地,且似乎药石辋然,那就莫怪人闻之心惊了。所以,在听完红榴的意思是说给上官凤仪下蛊虫是最好的方法时,萧澈头一个反对。

沈燏也跟着点点头,他虽然没萧澈那么了解,不过也耳闻过蛊虫的邪门,安全起见,也不大赞成红榴在自己和上官凤仪身上下蛊。

至于曹峻,因为此前曾见过一卷有关蛊虫害人的卷宗,那印象之深刻,足以叫他现在回想起来,仍恶心得一阵恶寒加反胃。看看眼前这据说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妙龄女子,曹峻对沈燏的看法亦是深表赞同。虽然芜州这案子已到了惹民愤的地步,然而单单一个两年前才到任的芜州刺史顾昱的加入果真能让那伙恶贼发展到如此庞大规模么?曹峻直觉­性­地感到不对,但假如其后果真还有势力支持的话,那么……曹峻深锁起眉头,齐国公真没感觉到长子在芜州的异状吗?

“可是王爷,隔着这么一片大湖,单凭药物根本无法追踪,若是跟丢了上官夫人,那岂不是更危险?况且这对我来说真不算难事,我不会出错的。”

红榴耐心地解释着,上官凤仪也早收回了初闻蛊虫的惊讶,笑道。

“我相信楚夫人,这样来看,下蛊确实有用得多。”

“即使是芫族高手,也绝不轻易动用蛊。楚夫人,我没说错吧?”

萧澈冷冰冰的目光像搬来了座雪山震在屋子里似的,这大热天倒正好降温,红榴无谓地撇撇嘴,道。

“那是自然,养蛊虫多费­精­力啊,还得担心反噬,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人东下一个西下一个,又不是像毒药可以随手一洒一大把的!不过我说了,追踪形迹的蛊并不难,所以我保证上官夫人不会有事的。”

冷面冷心的萧二公子冷冷地瞅着娇小的红榴,摆明了不信任。红榴不甘示弱,一双大眼睛反瞪回去,气势上绝对不弱,而发觉不妥的一­妇­一夫则苦笑着上前隔开两人的斗法。

果然是龙生九子哩,这萧家兄弟见了两个,听说还有个老三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差别还真是大啊!他那表姐夫着实有“福气”!

沈燏好笑地看着,问楚怀郁道。

“这么说,楚公子同意尊夫人的意见喽?”

“是,王爷。我也担心蛊可能会有的后果,但如内子所言,这确实是追踪形迹的最好方法。”

“……好,本王也同意。楚夫人,请千万谨慎,这次成功与否不仅是关系到凤仪的­性­命,更是芜州这桩案子能不能破解的关键。”

沈燏炯然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人,那在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无言的魄力让人不禁挺直了脊背,犹如最后的决战即将展开。视线在曹峻身上停留片刻,最后锁定萧澈,东静王沉声道。

“澈,不许你反对。就算有危险,也必须这么做。”

参与这桩案子的俱是­精­英,时间还剩下二十五日,红榴专心致志地养起了蛊虫,楚怀郁则和萧澈、上官凤仪等人一起排查所有跟芜州有关的江湖势力,这已是最后一次。映水楼在江湖上毕竟颇有势力,芜州更是其根之所在,不把映水楼的情况摸清楚,行动起来必定无法斩草除根,若留下后患,萧门跟楚家,肯定首先会遭遇他们的报复。

而沈燏和曹峻,一面监视着顾昱的行踪,同时与芜州驻军司马联系,以便到时能调动军队围湖剿匪;一面让分散在城内外的芜州及直属刑部的捕快往湖上移动,尽量明确那伙恶贼的据点范围。

“听说曹大人与齐国公家的么公子昔年曾是同窗好友?”

“是的,王爷,少年时我们曾同在玉昆书院求学。”

“呵,很巧。”

沈燏笑着抚过地图上林立的岛屿,叹道。

“七年前顾显与严陌瑛曾在本王帐下为攻破西梁立下汗马功劳,想必曹大人也有所耳闻。遥想当年金戈铁马,多么快意,若非后来的变故,这两人必定已成为我北疆一道塞上长城,北燕,无可惧矣!”

曹峻抬眼看看东静王全然放松的背影,顿了顿,回道。

“顾显­精­通兵法、武艺超群且辩才无碍,确实是我昭国不可多得的人才,虽风流多情,但为人一片赤子忠心,当年西疆将士理当共鉴。若顾显知道王爷如此器重他,必对王爷知遇之恩感激涕零。”

“赤子忠心?呵,已过去七年,白衣苍狗,谁知今日顾显可还是当年那个?”

“古语谓志不坚者,但美酒一樽,美人一笑,其心亦失;志坚者,酒为池,美人如云,漫步花间而片叶不沾,其心如金,不可移。顾显,即是后者,他有他的骄傲,岂能容自己变得不是顾显!”

“是吗?”沈燏轻描淡写地一笑,“那如果齐国公府不存在了呢?”

纵使已经猜到东静王这番问话不简单,突然听到这句话,曹峻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抬起的视线正与东静王撞在一起。手掌在身侧攥成拳,继续了乃父执法如山之盛誉的年轻人看着这昭国权势最重的王侯,肃然道。

“假如顾昱,或者是整个齐国公府都真的与此案有关联,那么刑部定当依律而办,还芜州一片青天。顾显若还是顾显,就该不因家族之罪而弃青云之志,以他的能力,日后重振顾家,或未可知。此为顾氏之幸,昭国之幸!”

沈燏朗声笑了出来,连连道。

“好!好!曹峻,不愧是曹峻!”

从前便听闻东静王生­性­豪爽,爱护将士,后来虽因沈盈川成为东静王妃之事而在面对沈燏时多少有些不适,但这些日子共事,曹峻对这位毫无皇弟架势,处事又颇有手段的王爷已好感倍增。见沈燏如此,便知他并未因顾昱而对齐国公府产生恶意,一颗心放了半截下来,笑道。

“王爷过奖,曹峻身在刑部,自当秉公处理。”

“这话不知多少人说过,但如尚书父子这般践行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得你父子如此,如何不是我昭国百姓之福!”

曹峻躬身谢礼,只口称不敢,想了想,又道。

“齐国公明理守信,必不是那等勾结江湖盗匪胡作非为之人,这一点,曹峻必将严查,若齐国公果如此便罢,若此事只系顾昱一人,与国公无­干­。王爷,臣以为,顾昱乃国公长子,子有过,如何能带累老父?然国公任职吏部尚书多年,朝中恐有不少臣子欲借机攻击国公,王爷若是能向圣上奏呈此案,可否为齐国公一言?曹峻恣意请托,还请王爷恕罪。”

“不,曹大人为挚友请命,本王岂能怪罪?不过曹大人可知,到时若群臣果真弹劾齐国公,那便是天意!”

“——天意?”

“对,天意。曹大人,天意不可违,纵是本王,也在这天意中。”

沈燏淡淡地说着,一双眼睛却兴味盎然地看着曹峻。他很想知道,这曹峻父子所忠诚的,到底是皇帝,还是昭国?

曹峻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岂会不知沈燏语意下的暗示之意?那么,真的是皇上要借机对世家下手了么?不管齐国公有没有参与芜州这桩案子,顾家都将不保?如此说来,是不是还有下一个?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二十一日后,红榴把蛊虫种入上官凤仪体内,三十七日后,上官凤仪在独自由城外返回芜州城内萧门分舵时失踪。

当昏迷的上官凤仪被一辆马车载到湖边,被人送上船,消失在茫茫湖水中时,得知消息的萧漩迅速调动萧门下属出城搜索。这自然惊动了芜州的江湖门派,无人知是上官凤仪失踪,只道有了匪徒的线索,为保自家清白,众人纷纷出手相助,在萧门芜州分舵舵主率领下顺利达到暗中包围映水楼之势的目的。而萧门下属则按计划悄悄撤离映水楼,与这些日子来混熟的渔民们往外围的岛屿摸去,以形成最后一道包围圈。至于芜州驻军司马,则已将半数士兵转移到早就备好的一批快船上,跟着沈燏、楚怀郁和红榴等人循迹而去,另外半数则由曹峻和芜州长史指挥,在芜州全城戒严。

布置好映水楼的攻防策略,萧漩匆匆下湖,带了几名得力下属登轻快小舟追赶沈燏等人。船行了半日,风平浪静,一点紧张的气氛都感觉不到。萧漩按下心中不安,命船夫继续照沈燏留下的记号往湖深处赶去。

也许是觉得这是自己的地盘,匪徒劫走上官凤仪进入湖中群岛后,速度慢了许多,这使全力追赶的萧澈比沈燏预期的还要早与之汇合,这自然让沈燏万分满意。映水楼毕竟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势力,武功定然不弱,有萧澈这几人在,既能逮住那映水楼楼主等案犯,也免了士兵们的无辜牺牲。

“王爷,您一直在看什么呢?”

发现沈燏站在船头审视着前方小岛,眼神如鹰般敏锐,红榴奇怪地问。沈燏扫视着周围的岛屿,皱眉道。

“我们的船队虽然已散开,但对方的哨站如果稍加注意点,就会发现不对,那时即使我们仍然可以瓮中捉鳖,损失也必定不小。倘若我们能先发现哨站,那就更好应对了。”

“唔,可是,这怎么看得出来?”

红榴也皱起了眉头,周围岛屿上树木葱茂,简直是天然屏障。

正烦恼时,忽见前面匪徒所乘的船上突然有人挥起一面用黑线绣了个“水”字的红­色­大旗,沈燏心中一动,急忙顺着那旗帜不甚明显的倾斜方向看去,果然,旁边一座峭拔小岛的峰顶上有人挥了挥一面红­色­小旗。然后,那船上的人就收起旗子,继续前行。

看来,那就是哨站了!

萧澈带了几个水­性­不错的下属潜入湖中,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哨站,不多久,一支长箭­射­来,箭尾被人草草刻了个“澈”字,沈燏便命士兵们小心地将船队驶到哨站前。四名男子背靠背地被捆在一起丢在岸边,浑身湿漉漉的萧澈冷着脸站在那里,看来已经把周围的情况问清楚了。

他们着实有点侥幸,哨站通常要求站在峰顶巡视,不过最近上头查得松了,当然就不会每个人都能自觉地做到几个时辰目光炯炯地盯着湖面,何况今日还有人给他们送了好酒过来,就更加没人有心思站在顶上吹风了,不然早在沈燏他们靠近这里时就给发现了。

顺利通过哨站,接下来的行动有如一场小型攻城战,对先后转战西北与东北边境的沈燏来说,剿灭一班为恶内湖的匪徒实在是不足挂齿。

纵使对方多是武林中人,但论起团体作战的配合度、协调­性­,包括指挥官对战场局势的把握,即使芜州驻军并没有边境军队在实战中磨砺出的杀气与进退如一的高度契合,然而对方毕竟是松散的江湖组织,如何能与之相比?何况萧澈带来的几名下属俱是萧门一流高手,闻声赶出来的映水楼楼主等人被他们绊住,余下的便更像乌合之众。

楚怀郁与红榴的武功并不算高强,但擅医者必擅毒,红榴早为今日兴致勃勃地准备了一堆**毒粉,此刻所向披靡。两人竟最先冲入岛上的建筑里,并逼问出了才被送进来不久的上官凤仪被关的地方。

听到外面喊杀之声震天,装作**药­性­仍未去的上官凤仪悄悄凝气于掌,劈昏了苍蝇般缠在身边的映水楼大公子,才打开门,就跟红榴他们碰面了。

看上官凤仪衣衫整齐,并无凌乱痕迹,红榴放下心来。

“太好了,上官夫人你没事。快把这颗解药吃下去,明**身上那些可怕的红疹就会全部消失了,蛊虫的话,待今晚回去,我就帮你取出来。”

“多谢你了,楚夫人,凤仪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呀,上官夫人,说起来我们还得多谢你们呢,对不对,怀郁?除掉了这伙恶贼,芜州才会太平嘛。况且能够尽情地洒我做出来的那些药粉,哈哈哈,真解气呀!”

红榴笑嘻嘻地弹出拇指,一些粉末洒入屋里,她同时快手快脚地关上门。

“嘿嘿嘿,我­精­心炼制的成果之一,只要呼吸进这个,就会不停打喷嚏,直到药效过去。”

楚怀郁好笑地拉住红榴还欲展示其他药粉的手,无奈道。

“好了,红榴,玩够这一次就算了,我们快出去吧。萧二公子正跟映水楼楼主交手,怕是已为上官夫人的安危而心急如焚了。”

红榴吐吐舌头,看来十分俏皮可爱,拉着上官凤仪赶紧往外走。想起萧澈那张寒冰脸,上官凤仪不禁笑了下。那人即使真的心急如焚,只怕也不会对胜败产生什么影响吧,因为就算是最让他挂心的那个大哥萧泽的消息传回来,也没见他脸上有露出一点表情,至于他们俩么?因为利益合作假扮了夫妻,但毕竟相处了这么久,对萧澈来说,她应该可以算作是他唯一的朋友吧。

嗯,还不错,他有一点担心,也足够她笑上半天了!

萧澈最擅长的武器是剑,或许是因为十八般兵器皆使得顺手的萧泽独独留了一柄黑曜在身边的缘故,萧澈从十三岁后就只习剑。不同于惯常的一身黑衣,他的剑是简单的白­色­,他的剑术也去掉了所有的花招虚招,简单而异常凌厉,舞起来时似一把寒气凛冽的冰刃。与黑曜的大气不同,萧澈的剑,名寒江,冬月下孤澈清绝的寒江。

映水楼楼主到底曾是江湖上占据一方的枭雄,萧澈已与他过了不下五百招,竟堪堪打个平手。至于其他人,多数就擒,少数还在试图奔逃。

“王爷,怎么样?”

楚怀郁急急走到沈燏身边,忧心地看着这两人的战局。

“唔,单凭萧澈,只怕拿不下来。”

沈燏抚抚下巴,转头命亲兵取过弓箭来。弯弓搭箭,瞄准,沈燏­唇­边勾着笑,一双眼睛却厉如闪电,他移动着箭头,猛地一声大喝。

“澈!让开!”

喝声出口的瞬间,箭矢如流星划过,擦着萧澈的剑气倏然­射­入映水楼楼主的腰腹,那力道,竟似要穿透人体,整枝箭只留了一点箭簇在外面。那楼主的身形霎时不稳,萧澈趁机一剑斩去,带着重重内力的寒江,生生断了他的右臂。

“——啊啊啊——”

惨叫声中,沈燏将弓箭抛还给亲兵,不屑道。

“本王最不齿偷袭,就算是敌人也一样,不过仅限于边关战场上为国赴死的将士。对付这等恶贼,哼!本王要怎样就怎样!”

沈燏在军中向来享有盛名,芜州驻军初次受命于他,却已是全部折服于东静王魄力下,当然也有对那武艺高强的萧门二公子钦慕不已的,不过对方气质实在太冷,冻得一群崇拜者齐刷刷站在安全范围小小声发表赞叹。

上官凤仪看得有点想笑,其实萧澈冷漠归冷漠,倘不惹到他的忌讳,他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绝不属于危险系生物。

“——呃?”

­精­神不集中的下场就是人家已经走到跟前并说话了,她却没听清楚。萧澈冷冷地瞅她一眼,却没再重复,只道。

“回去吧。”

“哦,好,不过澈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吗?”

“真的。”

“是吗?”

“……”

此一役,东静王毫无争议地大获全胜。除两人逃走外,其余匪徒全部擒获。

押着匪徒回城的众人获得了芜州百姓狂热的夹道欢迎之势,不过大家期待中的东静王、萧门二公子等人均不在其中,他们早已先一步赶回城里,被团团围住刺史府的将士拥入芜州长史镇定地等着的大堂上。

几道命令下去,传令兵飞速赶往已经被包围住的那几名州府官员及富商家前通知抓捕嫌犯,而芜州刺史则从卧房里直接被抓到堂上。

沈燏背着手瞧着堂中挂着的青松仙鹤立雪图,听到来人战战兢兢地报。

“芜州刺史顾昱参见王爷,不知王爷叫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半晌,沈燏才像赏够了那画卷似的,回过头看看差不多要跪在堂下的顾昱,笑了笑,道。

“顾大人缺银子么?”

“呃?”

顾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沈燏,又慌张地低下头,忙道。

“不缺,朝廷俸禄丰厚,下官家中又有些田产,倒也不缺银子花销。”

“呵,本王想也是。齐国公府百年大族,岂会让顾大人匮乏至要落得与那映水楼狼狈为­奸­,拐卖州中少年男女的境地?顾昱,你到底有何图谋?”

带着冷笑的声音越来越重,最后那声断喝更是让顾昱险些瘫倒。尽管已知东静王此来是要了解这个案子,尽管那人已给了他保证,但顾昱没想到直接面对东静王的审问竟会如此让人恐惧。那凌厉如刀刃的锐利眼神,那怒极盛威的气势,都令顾昱感觉有如正生受凌迟酷刑。想起先前的谋划,顾昱忍着几乎那几乎要压得他窒息的目光哆哆嗦嗦地开口。

“是……是顾……顾显……”

太过意外的名字让沈燏跟曹峻都不由得一阵愕然,曹峻忍不住大喝道。

“顾昱,不许胡扯!”

抱定这根救命草的顾昱即使害怕,仍是顽固地坚持着。

“真、真的,是顾显,我弟弟顾显,还有我三叔和……和……”

顾昱的话到此为止,一如他的生命。

毒箭从远远的屋脊上准确­射­中了他的心脏,他应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死去吧,明明计划就要成功了!明明顾家被人寄予厚望的,就要是他了!

不再是那个总在美人堆里打混,却还被所有人夸奖,被祖母疼爱,被父亲期待的……顾显……他的弟弟,亲弟弟……

见血封喉的毒没有给人们留下一点希望,顾昱死了。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在他把顾显、顾凌招认出来后,顾昱死去,留给昭国一片喧哗。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三章 抉择

第十三章 抉择

一件事出来,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悲愁的。

芜州大案破解,地方百姓得获安宁,东静王沈燏、萧门二公子萧澈、楚家楚怀郁夫­妇­等人得获盛名,映水楼恶名昭彰,而百年世族的齐国公府则摇摇欲坠。

“圣上,顾显、顾凌明显与芜州大案有关,望圣上速速将此二人下旨系狱,查明真相,还芜州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圣上,那顾昱乃是齐国公长子,身为芜州父母官,却做下如此大孽,国公教养失职,选官失当,岂曰无过?”

“顾昱在招认同伙时被毒杀,这定是有人杀之灭口,圣上,那顾显、顾凌嫌疑最大,不可放任啊!”

“圣上……”

“圣上……”

“……”

墙倒众人推,经由东静王及芜州长史呈上来的奏章,芜州案真相顿时大白于天下。皇帝在金銮殿上拍案震怒后,臣子们不止就芜州案件弹劾顾家,曾被人漠视的那些前尘往事亦被翻新。言辞愈加激烈,态度愈加恳切,倒有不责罚则不以平天下的味道,齐国公府顿时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四周无比狂乱,暴风眼里反倒一片平静,死寂般的平静。

弘光帝没有下令把顾显、顾.凌立刻下狱,甚至未撤去顾凌的官职,但是连顾况在内,所有顾家人,包括奴仆都禁足于国公府中,不过是等着处治下达而已。

两天后,顾况把顾家男女聚集到.宗祠里。上首坐着顾老夫人,往下依次是顾况的叔伯兄弟子侄及各房女眷,除了卧病多日,此刻更是重病不起的顾凌,黑压压几十人或坐或站,连声咳嗽也没有。

恭恭敬敬地上过香,拜过母亲,.顾况转身面对顾家子弟。这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了大半生的齐国公、吏部尚书,半百之际遭此剧变,岁月的沧桑立刻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痕迹,但处在权力颠峰生涯中积淀出的那份威仪与沉肃却是更盛了。

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顾况点出几人的名字,命他们.跪在堂前。这莫名的命令让那几人既惊且惧且虚,顾况的二弟看看左右,站起来。

“大哥是有什么事要让我们跪在祖宗面前?”

顾况抬眼,淡淡道。

“勾结顾昱,为祸地方,此第一大罪;嫁祸顾凌、顾显,此.第二大罪;陷家族于困境,此第三大罪——跪下!”

猛然转厉的声音如鞭子一般甩过祠堂的墙壁,.吏部尚书凌厉的气势如海涛般压来,心虚的几人忍不住腿脚一阵哆嗦。

“……你,你这是诬陷!.娘,你看大哥,他自己没保住顾家,反倒怪罪我们。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话音才落,就见顾况一个转身,撩衣袍端端正正跪下。

“顾家列祖列宗在上,顾况掌理顾家失责,教子无方,致此困境,罪不可恕!今日族人聚集于此,顾况请天地为证,为我顾家逐不肖子孙!”

此话一出,除顾老夫人外,众人皆大惊失­色­,那顾二更是冲上来,大声道。

“大哥你凭什么驱逐我们?娘,你要为我们做主啊,娘,大哥如此专横,我顾家再由他掌理,岂不是会落到更糟境地!”

略有混乱的场面被一声沉重的拐杖跺击地板的声音打破,宗祠里霎时寂静下来,一直沉默的顾老夫人缓缓站起来。

“身为顾家子孙,必须严遵族长之令,你们——跪下!”

在顾家所有祖宗与子孙的注视下,顾况对面前跪着的自己这列背叛了的亲族宣布——他们将要共同承担皇帝降给顾家的所有罪责,但惩处过后,将与顾家再无­干­系!

而不管将来顾家将要沦落到何种地步,顾氏族人必须协力共济,不得抛妻弃子,不得糟践顾氏女子。

沉默,压抑的沉默,不知谁先发出了一声呜咽,祠堂里顿时啜泣声一片。顾况挥挥手,未加斥责,只道。

“好了,你们出去罢。各回各的院子里去,不要妄自走动,天还没有塌下来,回去后就不许再哭得人心惶惶。”

有人扶着妻女姊妹起来,有人却还无措地站着、坐着,顾老夫人看看长媳,叹口气,正想站起来带着众人回去,那顾夫人却缓缓地抬起头,脸­色­倒是一片冷彻的平静,她唤了几个平素伶俐的女儿侄儿侄女来搀着各房妻妾有序离开。没一会儿,宗祠里就只剩下顾况和顾老夫人了。

半晌,顾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

“你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命啊!有儿孙如此,都是命!”

“……娘,显儿不能回来。”

“嗯?”

顾老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儿子,皱了皱眉,道。

“卷入这种事里,他回来自是可能无比凶险,但若不回来,不就坐实了昱儿的诬陷了吗?”

“娘,昱儿的诬陷事小,显儿不能露面是有更大的原因,也许那就是我顾家重振的关键。您知道,朝中早已波涛汹涌,未来如何,实难预料。娘只要记住,不要让显儿回来,不要让他有丝毫的担心。”

“……好,娘知道了,这把老骨头就为我那孙儿好好守着吧。不过要说担心,你媳­妇­,我倒着实放心不下,出了这种事,叫人劝也无从劝哪!”

顾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捏紧又松开,她也是做娘的。顾昱、顾显,两个儿子虽然别人都疼顾显多些,但在为娘的心里,手心手背俱是自己的­肉­,如今却突然得知,大儿子犯案死于非命,临死前竟又诬陷小儿子作­奸­犯科!

这种事,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无法忍受!

而那顾夫人在来宗祠前还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儿又似乎恢复了往常治家的气度,如何让人不担心?

负手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无人所见处,顾况疲累地阖上眼睛——都是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母亲无法忍受,他这个当父亲的,又真能受得了么?

昭国弘光五年,炎热的夏日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一张薄薄的圣旨由金甲侍卫护送到齐国公府上。

“朕应天顺命,主有四方,特昭曰:芜州刺史顾昱勾结地方匪徒,为害百姓,虽已身死,然齐国公府教养失当,致子孙不仁不义,此亦一罪也。念其先祖德昭后世,特予抄查全部家产,封国公府,以抵罪愆。吏部尚书顾况举官失察,考核失准,又曾挟家族子弟私怨报于朝中官员,故削其齐国公之爵,贬任桂州长史,无旨不得回京,家中一应封诰,撤。又,顾凌、顾显等,涉嫌芜州要案,虽未确证,但既有此嫌,命留居京中,随时候审,一应官职,撤——钦此!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在顾况字字清晰的谢恩声中,泱泱百年华族,就这么尘归尘,土归土。繁华过后,寂寂横生。再过百多年,谁还会知道当年这京城里曾有户姓顾的人家,曾有个泱泱齐国公府?

负责抄家的官员办事效率总是最高的,人们隔着远远的街道看着一个个红木箱子从朱漆大门里抬出来,窃窃猜测着那里面该有多少惊天财富。然后,看着顾府那些曾无比娇贵的老爷公子扶着夫人小姐们狼狈地出来,抛了奴仆,抛了富贵,萧索地登上押送他们的最简素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奉着旨意出了长居百年的帝京。谢绝了严家的帮助,连故土上那些祖产也荡然无存的他们依照圣旨,现在就只有一个去处——城外那片未被查抄的家族宗庙旁可供栖身的简陋宅子与可供生存的那点土地。

但这落魄不过是可见的,那不可见的还在后头。

世家多有联姻,嫁出去的和待嫁的女儿,娶进来的和才订了亲的闺秀,没了“齐国公”这三个字,亲厚皆成空,结局如何,史书中自有记载,但顾家的长辈们甚至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能避开往昔恩怨者的落井下石,便是眼下顾家最要紧的。

三日后,脱下华服的顾老夫人由白了双鬓的长媳搀扶着送顾况赴遥远南边的桂州就任,礼部尚书严赓父子亦赶来送行。

一杯清酒半数洒落泥土,半数滚入腹中,明明是严赓带来的好酒,以后怕是再喝不到了,但喝惯了绝世佳酿的嘴,只觉得数这半杯最为苦涩。向老友托付了家人,顾况最后看一眼晨光中那巍巍峨峨的京城城楼,便转身上马,带着寥寥两名家仆往未知的南方而去。

虎落平阳为犬欺,纵然是明知要为犬、为豺狼所欺,他却不得不留下顾家几十口在这京畿挣扎着生存下去。

而要去的那潮瘴之地,想他年届半百,这一路,或许连生死亦难以预料。但是,顾况不能拒绝。只有支开了他,皇帝才能安心,他的儿子也才能做出抉择。

更何况如今的他,又哪里能够拒绝!

数里外的河口,一个年轻人站在河川分界处那高高的山石上等着。良久,几匹马拖着红尘从京城那边过来,即将上任的桂州长史顾况在这片已染上了微微一点秋意的原野中走得颇有三分苍凉。

走近、走过、走远,从来笑谈风月的贵公子没了往昔的风流多情,他赤红着眼盯着山下那几骑在原野中忽隐忽现的身影渐渐远去。再也压不住心中翻腾的气血,顾显狠狠一掌击碎身边的石头,却终是未奔下山去送老父亲一程。

他不能,皇帝是个多心的人,不一定没有派人尾随父亲。甚至有可能,那皇帝,等的就是这能完全摧毁顾家的一刻,而不必忌讳其他世家为此寒心。

父亲,无需再抱持希望了吧!

人还在,或许他们该说幸运,该叩首跪谢皇恩浩荡,可是亲子攻伐的心痛、从云端摔下来的凄惶、尊严顿失的愤怒,以及难以面对的生活的艰难,这一切无不啃噬着人的心。同在权力高峰博弈,谁都不是­干­净的,或许他们真的无权指责那人的目的和手段,可是这结果真的就是他们理当要默默承受的么?

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顾显沉默地站在山尖,仿佛要凝固成天地间一尊肃穆的雕像,但他的目光太凌厉,他看着西方那座棋盘般整齐巍峨的京城的头昂得太高——顾显这个人哪,百年世家的血脉、百年世家的荣耀正是在他身上积淀成骨子里至深的骄傲,这样的人,绝不会盲目献上自己的忠诚与服从!

所以,他能做的、该做的,就是努力去获取重振顾家的机会,努力获得洗清自己名誉的机会。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必须向世人证明,顾昱,不能代表顾家,更不能代表他顾显!

人这一生,总是不断地要做出选择,不管结局如何;人这一生,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结局如何,都必须承受。

这就是人的一生……

到灯火万家的时候,顾显才悄然返回借宿的地方。

一壶酒,几碟­精­致小菜,房主拈着酒杯单手撑着下颌慵然坐在石桌边,看他拉开院门,进来,视线对上了,抬眼一个微笑。没有雕梁画栋锦绣如茵的背景,也没有香雾霓裳罗扇瑶琴的陪衬,墨黑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挽着,月光下她只一笑,就是万种风情,而这才真正是渌州名ji,是薛羽声!

“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有。”

薛羽声扬扬酒杯,笑道。

“那就请赏脸坐下来,陪我一起吧。”

“……好。”

顾显笑一笑,依言在她对面坐下。煦儿送了杯盏出来,顾显执起酒壶,给薛羽声空了的酒杯里斟满了,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敬道。

“这几日有劳薛姑娘出手相助,顾显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请容顾显日后再为报。”

薛羽声举杯回应了一下,放到­唇­边,却没喝。她看着顾显一口饮尽,忽然拿开杯子,笑道。

“顾公子要离开了么?”

瞟一眼薛羽声未动的那杯酒,顾显不动声­色­地放下自己的酒杯,暗暗运气,却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时,他嘴上已笑回道。

“是啊,打扰姑娘多日,也该走了。”

“公子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还没定。”

薛羽声点点头,嫣然笑道。

“公子不说,羽声也能猜到,不管是哪儿,总归是个让公子可以为顾家获得可比昔日功名的去处才好,对吗?”

拱拱手,顾显轻笑。

“姑娘聪慧过人,令顾显佩服。时候不早,姑娘也请早些歇息,顾显今日有些倦怠,先告辞了,抱歉!”

“等一等。”

薛羽声蹙起眉尖,起身欲叫住顾显。顾显却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前堂,也不理会薛羽声在后面跟进来。

“喂,你等一等啊!”

“抱歉,薛姑娘,我想先休息了,明日顾显再跟薛姑娘细谈,好吗?”

“……顾显,再不听我说,你就要后悔喽!”

薛羽声在门口止住脚步,说话间,他们已穿过花厅,顾显走下台阶,正要往后院的厢房去。

这栋宅子不大,但十分­精­致秀雅,廊阁间俱是轻纱委地,夜风吹得一阵阵飘舞,顾显没管薛羽声的警告,撩开那一层层纱帘,大步走过……这纱帘,湿漉漉的……有点不对,敏锐的反­射­神经立刻带起顾显的动作,他纵身跃出走廊。

“你­干­了什么?”

顾显厉声喝问悠悠然站在花厅门口的薛羽声,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开始发软,内息一片散乱,别说擒住她了,片刻功夫,他连站都站不住。

薛羽声走出花厅,在台阶上坐下来,闲闲道。

“我说了你要后悔的,偏不听,忠言逆耳啊!”

“……你想怎样?”

顾显勉力撑着不让自己躺倒在地上,压抑着怒气思索薛羽声抓自己的理由。薛羽声不答话,却依然悠闲地“指导”顾显。

“你啊,还是太大意了,早知道就直接在酒中下药了,哪里还需要那么麻烦让煦儿把药水涂在纱帘上!我说你这样,真的能人放心把事情交给你吗?”

指甲划破了掌心,疼痛稍稍缓解了一点身体的虚软,但药效仍远未过去,顾显索­性­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薛羽声。

这样的顾显,倒是薛羽声第一次看见,前几天,亲眼从人群里看着顾家人萧瑟地走出齐国公府的时候,顾显也沉默,却是极冷静的沉默。不像现在,那沉默在凌厉的视线之下,如即将卷起狂涛的深潭。

薛羽声不觉笑了出来,顾显,原来是这样危险的一个人!

“顾公子,羽声不过是想问问,公子要去哪里而已。”

“……”

“因为有个人,一直很想见见公子,可是因为之前公子总是避而不见,如今局势又已大不相同,所以我自作主张先来问问公子。”

“……你说的是谁?”

顾显皱一下眉,心中已有所了然。

“七年前的故人。”

“他已经回京城了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并不是他的下属,只是他的夫人正好我也认识,是她想先与公子聊一聊。不然公子肯定今晚就离开,恐怕再难找到了吧。”

“就用这种方式跟顾某聊?”

“不,她只是托我转告,至于这个**,只是我想试试‘顾显’罢了。可惜,真让人失望啊!”

薛羽声耸起肩膀,摊开两手直摇头,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怪异姿势,但那表情、那动作,配合起来就是十足十的一个不屑啊……

煦儿坐在屋顶上望风,薛羽声的表情她当然看不清楚,但那个学自兰尘的动作,她知道自家小姐做起来顺得不得了,效果更是不知比兰尘强了几倍!顾显隔那么近——呃,小姐会不会刺激过头呀?

“……呵!”

一声低低的轻笑打破了这夏末夜晚的宁静,薛羽声挑眉,看着面前的男子越笑越大声,终于笑得不可抑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显再也不强制支撑虚软的身体,他任自己躺到在地上,对着清辉朗照的夜空放声大笑。

顾显、顾显、顾显……哈哈哈,“顾显”啊——他曾多以这个名字为傲呢!可原来,这个顾显也不过如此。没了显赫的顾家,没了身为齐国公的父亲,他顾显,真的不过如此!

**的关系,顾显的笑声其实不大,但对他这个人来说,会这样笑,也实在有几分诡异。薛羽声收起最初的惊诧,冷眼看着。顾显还在笑,薛羽声脸­色­越来越黑,她开始在心中从十起倒数——要是到“一”,顾显还不停止,她就决定让煦儿点了他的哑|­茓­,直接丢到沈盈川面前去。

­阴­沉沉地默数到“二”的时候,顾显的笑声终于停止了。他依旧仰躺在那里,不想动,也无法动。

薛羽声走过去,抬脚踢踢他的腿。

“喂,别装死!我下的是**,可不是毒药。”

“……放心,我还活着的,笑累了歇一下。”

顾显侧过脸来看着薛羽声笑了笑,声调和往常一样自然,不过似乎又有点不同了。不去想这不同在哪儿,薛羽声用好听的声音实实在在地恐吓着。

“深更半夜的,再敢这样扰民,我就叫人把你吊到城门上去,让你笑个够!”

“呵,可不敢了,我还不想装疯。”

“刚才不是装疯是什么?”

“发泄呀!被人这么瞧不起,我当然要发泄一下。发泄完了,就有劳你引荐一下吧,我希望可以拜见东静王妃。”

“——哼!”

薛羽声倏地转身离开。

“你以为她是可以说见就见的么!有那个心意,给我等到明天再说!”

“啊?喂,别急着走,至少把解药留下啊!”

“没解药!你既然爱躺就躺个够好了!”

“——我说,这时节蚊虫还很多呀!”

“薛姑娘,要是有人来袭可该怎么办?”

“喂喂喂,我今天总共可就只喝了一杯酒……”

再叫也没用了,薛羽声已经火大地关上了后院的门。

砰——好大一声响!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顾显无奈地侧过头,空着肚皮在一群同样饥饿的蚊子的环绕下对着夜空,再美也没诗情画意了。

果然哪,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不过今天明明被得罪的应该是他吧,为什么被下药、被讽刺后,躺在这儿喂蚊子的还是他啊!

唉——

第二天下午,一身蚊虫叮咬的红斑终于消退的顾显见到了昭国最具知名度的女­性­之一,东静王妃沈盈川。

经由秘道,顾显直接进入了东静王的书房,当抬头看见那位端坐在书桌后的王妃时,尽管已有所猜测,顾显还是不由得惊诧。冯家庄墓园里那个沉默的仍有着脂粉气的男装少女、渌州城墙上那个侃侃而谈的英气少年,和面前这位衣饰简单却自有一番雍容贵气、威仪内蕴的美丽女子,她们都是同一个人,但相差已远。人的改变,竟能有如此之大!

沈盈川放下手中刘若风自聊城虎威将军金昌处送来的密信,站起来,任由顾显暗暗打量,她只笑道。

“原来是顾公子,有失远迎了,请坐!”

“不敢当,顾显谢王妃赐座。”

丫鬟奉上一等香茶,沈盈川敬道。

“顾公子,既是旧识,我们便无需虚礼客套了吧。”

“哦?王妃还认得顾显?”

微微露出讶异之­色­,是需要,也是顾显未料到沈盈川竟如此­干­脆地承认。

“当然认得,去年渌州,曹大人引见过,我便一直期望可再见顾公子一面,今日得偿,实在令人高兴!”

“王妃抬举了,顾显声­色­犬马多年,怎当得起王妃如此期许?”

“呵,公子多情,亦是人之常态。若果要如此说,想那严二公子不问世事,沉埋书铺亦是这许多年,难道也不再值得公子期许?”

顾显拱手一笑。这沈盈川,说话圆融而又能切中要点,气质也比一年前更沉稳了,不愧是东静王执意要娶回的王妃。

“多谢王妃宽慰。”

“公子无需这般客气,早年公子与严二公子随王爷争战西北边疆之种种逸事,我不仅常听王爷提起,连我姐姐,她也时时与严二公子聊起呢!公子武艺高强、辩才无碍,奇兵之计令人叫绝,倘能重回王爷麾下,想必公子定能建起不世之功业!顾大人,想来也会欣慰吧!如此,盈川以为,才不枉顾大人那般费尽心力,要公子特地往东月国走一趟!”

沈盈川言辞恳切,兰尘从前曾告诉过她,有人德高,有人才深,用人者绝不可强求德才兼备,如何识其才,如何识其德,又如何用,这便是用人者该做的事。而要笼络顾显这样疏狂的人,便只能以“家国天下”动之。

世间纨绔子弟不少,然如顾显者,却是荣华富贵已见得多,只待济沧海。

顾显有点无礼地直视着沈盈川,忽然轻笑了一声。

“王妃明鉴,顾显确实青云之心不死,但如今顾家败落,再无能力襄助王爷大事,顾显甚至还是戴罪之身,王爷当真不在意么?”

“芜州一案为王爷亲自所破,公子有罪与否,王爷心中自是明了。况且顾家此劫,王爷他……亦是心有戚戚。而先有苏府,后有顾家,再过后又是谁?这且不论,我昭国素来强敌环伺,百姓安于本土之乐,我不欲犯人,奈何人妒我水土丰美,时以刀兵压境。世家本多才俊,但长此以往,谁却能保国泰民安!”

说罢,沈盈川轻叹了一声,她的声音本就圆润动听,兼之情义真切,语气柔中带骨,刚而似诉,就是顾显听了,也不禁心中激荡。

他起身朝沈盈川一揖,半是出于礼仪,半是出于期待。

“敢问王妃,王爷既有此心,可想过,以后又当如何处理这类事件?请恕顾显斗胆,苏家也好,顾家也罢,真要说起来,也不冤,历朝历代,这样的事何其多?王爷将来怕是也不得不如此吧!”

这问题真是尖锐,说实了,多数人大概会觉得没奔头;说虚了,别说顾显不信,但凡是那样家族里出来的,几岁孩童也会嗤之以鼻。沈盈川抬头看着顾显,垂眸一笑,会这么问,就表示他已经同意归顺沈燏了。

“公子问得实在绝妙,可惜,这问题,我给不出答案。王爷不是心量狭小之人,但一坐上那位子,就是骑虎难下了,他的权力太弱,同样会带来这个国家的不幸,而他自己,更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你说是吗,顾公子?”

顾显略有迟疑,但仍是点头道。

“王妃说的有理,可是至少也有中和之道吧,难道王爷就没个准备么?”

“——当然有。”

沈盈川微笑着起身,缓缓走到窗边。

“国之根本,在于万民。民定,则国定,则君安;民富,则国富,则君强;民忠,则国忠,则君稳。倘若要定了那个盘绕着荆棘,偏又光华万丈的位置,那么首先,就要把这基石打结实了,不是钱财填满库房就代表国富,也不是百姓只知耕作生养就代表安定,唯藏富于国于民,藏学识亦于国于民,则民心所向,无可挡也!既得如此基石,又何惧分权?且臣子之权,源出于君,分之得宜,衡之在理,权责明确。功必赏以勋爵荣耀,赏以黄金良田美宅。君义至于此,倘臣心不足,莫怪逐之!至于何种手段,但以需要而定。”

一席话说完,沈盈川侧头,看顾显愣在那里,她也不理会,只弯­唇­置之一笑。这些想法来自于兰尘,她跟萧泽初听到时,也是如此反应。沈燏听到她这么转述,更是直摸下巴。也难怪,男子倘能做这样发言,已是十分之不易,何况是听到一个女子侃侃而谈,那种冲击,谁都难以幸免!

顾显不觉抿了抿­唇­,自幼见惯了或温雅、或­精­明、或娇俏的女子,反正不管有多少种情状,即使是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总是可以用“柔”这个字来形容的,包括那个舌头毒辣的薛羽声。可是面前的这女子……沈盈川确实很美,容­色­可谓倾国倾城,但她的头总是微微昂起的,直视着他人的目光沉静、深邃且睿智,神­色­间的从容自信更是给她的美丽镀上了层光辉,令她仿佛被明丽的日光照拂着一般耀眼,而那股尊贵的威仪,就这样由眉宇间,由举手抬足间展现出来,自然而然,如云华流动。

世上唯一能与皇帝站在一起祭拜天地、俯视江山的人么?

顾显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会坐在这书房里,就表示东静王离京的这段日子里,事务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她主持的吧。如此能耐,就算那番话她只是重复着说出来而已,她就已有足够的资格戴上那顶凤冠!至于东静王,呵,其实以他如今的境况,又哪里有那么多选择?

不说父亲远赴瘴疠之地为官会如何,不说一夕间失去富贵护佑的家人会如何,也不说至今仍蒙冤困锁刑部的病中的叔父,单他自己就还半是戴罪之身,除了隐着脸无益地奔走,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听到谪居城外宗庙那点薄地的家人们遭欺凌的消息了。

不稀奇,这世上最多的永远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虎落平阳为犬欺。

“顾显不才,但若能为王爷王妃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以半蹲跪方式俯首在面前的男子握紧了双拳,手背上绷直的筋脉如山脊般显示了他卓绝的力量。

沈盈川含笑扶起他,有此人相助,至少严家与曹家当可归拢,并且,这京城的御林军,也可放心一半了。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四章 这个人

第十四章 这个人

送走顾显,沈盈川看看天­色­,收起桌上的信件,放进暗格里,转身打开书房门。守在廊下的涟叔立刻过来,告诉她兰尘、萧泽已经来了,正跟薛羽声在园子里喝茶赏景。

点点头,沈盈川往花园走去。

人还未走近,已先听到了兰尘的声音。温然的嗓音,淡淡的抑扬顿挫,语句中的条理却十分清晰,不是论辩,而是谈天般闲聊,兰尘总是乐在其中。

“严陌瑛这个人,要说服他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的事。虽然推翻皇帝好像是件不得了的事,可是严家世代诗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理念在他心中同样,甚至更为根深蒂固。何况,建功立业,以获得自身的满足,这就是人的一种本­性­。再者,严陌瑛智计杰出,从小便被父母师长寄予重望,却仅仅因为皇帝无稽的多疑而明珠沉埋,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沦落这般结局,换了谁都会不服的。所以这种种叠加起来,只要过了家族这一关,严陌瑛定然手到擒来。”

弯过假山,沈盈川刚好看到兰尘正歪靠着凉亭的柱子,萧泽坐在旁边,顺手递过一杯茶去,他的视线与沈盈川相遇,却只笑了一笑,并未出声。

坐在兰尘对面的薛羽声皱皱眉,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信任。

“把严家交给顾显去解决,能.成吗?那种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可靠!”

“羽声,你好像对顾显有偏见?”

“他就给我这种印象!”

“……”

这明明就是偏见好吗?

考虑片刻,兰尘决定还是闭嘴,毕.竟薛羽声会对顾显看不顺眼也情有可原。不过既然这样讨厌,前些天­干­嘛主动——哦,不,照煦儿描述的,好像还有强制嫌疑地——收留顾显呢?

呃,虽然留个人在身边时不时.讽刺下发泄压力,确实有益身心健康,不过就对方来说就……算了,反正顾显好像也没要落荒而逃的样子,由得他们自得其乐去好了。

“顾显确实是风流了些,不过实力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潜身东月国一年都神不知鬼不觉。”

“把人家的玉玺都偷来了,还惹来万里追杀,这还值.得夸奖?”

“呃,所谓,最后的败笔吧。”

“哼!”

兰尘浅笑着抬头,恰好沈盈川绕过来,她的笑容.深了些许。上下细细打量沈盈川几眼,兰尘道。

“好像胖了一点.吧。听说最近都没有吐了,应该舒服许多。”

沈盈川进了亭子,薛羽声赶紧拿了芙蓉寿带鸟云锦垫子给她在椅子上铺得好好的。道了谢,沈盈川坐下,左右手轻轻叠放在腹前,笑道。

“是啊,现在好多了,前些天可没把人折腾死。”

“还说呢!都那样难受了,你还要人把那些事儿呈上来,哪里像个要当娘的样子?用兰尘的话说,你根本就变成工作狂啦!幸好那太后没再三天两头召你入宫去絮絮叨叨,不然我看你非倒在书桌前不可,不过那倒好了,­干­脆让王爷赶回来日夜病榻侍侯,演一出多情戏码羡煞天下女人!哦,对,也顺带让他家那兄弟更加猜疑不定就更完美了!”

看来薛羽声的毒舌并非只针对顾显,被狠批一顿的沈盈川看看兰尘。

“别看了,你姐姐早被我骂了一顿,不会帮你的。”

薛羽声递过一盅早已为沈盈川煲在小炉上的养身汤来,知道这定是她细心安排的,沈盈川笑着谢道。

“羽声果然还是体贴呢,要是能改改那根过利的舌头,呵呵,保管早被顾显娶回家去了。”

“哼,那只萝卜,也就雕朵花的料,我才不稀罕!”

“无妨,要能雕出朵绝世牡丹来也就可以了。那顾显眼中的风景太多,想来也不是愿意在朝堂上站成木偶的人。”

萧泽听了,瞅一眼沈盈川,目光中满是赞许。

“不过这数月之间,盈川识人的能力更了得了。那么,有没有意向去见一见严陌瑛?”

“严陌瑛?他难道来京城了?”

“对。”

“……我们一点都没发觉。”

“当然,不然他就不是严陌瑛了。”

这答案让沈盈川微微皱眉,略低头想了一想,她道。

“既是秘密回京,我们还是不要与他正面接触较好。王爷也说过,严陌瑛的界线划得十分明晰,若贸然打扰,只怕反惹到他。”

“不用担心,你可以跟着兰尘去见他。”

“咦?”

兰尘点头。

“我们昨天在挽霞山庄遇到他了,他易了容,公子先认出他来的。严陌瑛倒也没否认,反而邀我去他的书铺喝茶。”

“他回京城想­干­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他一个人似乎在挽霞山庄的那条河边站了很久,也不像等人的样子。公子说,或许他亦是在做某个抉择呢。”

“萧大哥这么觉得?”

沈盈川看向萧泽,得到对方颔首,她皱了皱眉,随即­唇­边泛起微笑。再开口,却是换了话题。

“姐姐你们昨日去挽霞山庄,可是为了寂筠与庆王?”

“对呀,寂筠肯见庆王了。”

“嗯,她的心结也该解开了,这回可不许庆王再袖手旁观,我们也是得利。”

沈盈川放下手中的汤匙,笑意盈盈。

“现在,就只等燏回来了。”

与严陌瑛的见面,比兰尘和沈盈川想象中的竟简单了许多。

兰尘先进去的,才报了陆基的名字,就有人赶紧出来带路。这书铺外面看着不大,进了庭院,书铺的人指了路就回去了,兰尘独自绕过一面爬山虎的围墙,月亮门边站着陆基,而雅致的小花园就在假山堆成的影壁后。

凉亭里,清雅的香从镂空青莲小鼎里袅袅地散出来,严陌瑛正弹着一架琴。兰尘就站在亭外一丛修竹边听着,她不懂琴,也不懂什么和弦宫商,可是音乐倘用心去听的话,便能感受到人内心的情愫。正是因为语言无法表述、不能用语言表述,人才会想要借由音乐来阐释、来倾泄不是吗?

所以兰尘听严陌瑛的琴,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一声声弦动,如夏日午后突来的雨点打在蕉叶上。丝竹的柔雅掩不去心尖的躁动,让她能听得出平静水湾下的彷徨与焦虑,听得出龙欲翔九天的渴望。

一曲终了,严陌瑛闭一闭眼睛,睁开,抬起头,笑道。

“怎么不进来?琴声偏细,听琴应该走近些听。”

“不好,太近了会打扰你,这可是严陌瑛难得的雅兴,我会不安的。”

“……你总是这么客气!”

“呃,我觉得这是尊重,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嘛。”

尽管已猜到依兰尘的­性­子会这么说,但实际听到,严陌瑛还是不禁有丝怅惘。敛一敛心神,他起身为兰尘倒了杯茶。

“兰尘,你带东静王妃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不会吧,难不成你真的也会神机妙算?”

有点心虚,兰尘打着哈哈,严陌瑛淡然一笑。

“既然我早已知道沈盈川就是冯绿岫,那么你们之间,我也大致能猜到些。萧门少主逗留京城这么久,想必已与东静王有所联合。何况——兰尘,你不是个主动的人,萧泽既然同意你来找我,大概就是让你带上沈盈川吧。”

“……你说得非常对。”

兰尘点点头,忍不住道。

“严陌瑛,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始终不愿意跟着东静王呢?”

“——你问得可真直接!”

“啊,抱歉,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套你的话啊。”

严陌瑛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下。这答案,让人只有苦笑。他看着兰尘自然若素的神­色­,动了动眼睫,道。

“兰尘,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能回答么?”

“你这样问,我当然只能说,得先看是什么问题了。”

“若能听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我大概就会立刻同意追随东静王了,连我的家族,也可以为东静王效命。”

眨眨眼,兰尘瞅着严陌瑛,嘟囔道。

“这说法可真狡猾,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跟我们公子还挺像!”

“那你就是同意喽?”

“……同意。”

兰尘一口喝­干­杯中的茶水,直瞪着严陌瑛。对面那人却是不急不徐地帮她又斟满了茶,才开口道。

“首先,能告诉我,是因为萧门与东静王合作,才有沈盈川的出嫁,还是因为沈盈川,萧门才会与东静王合作的么?”

“你知道绿岫的身世吗?”

“我不知道。”

“绿岫的确是南安王的女儿,弘光帝也知道了,冯家庄十余口人因此惨死。做这种事情,弘光帝或许有他合理的理由,但那不代表别人就得承受。我一向这么觉得,所以我就对侥幸活下来的绿岫这么说了,严陌瑛,你觉得呢?”

“是的,我也这么想。”

“所以这算是双赢吧。萧门与东静王正好都有意合作,既然目标俱是皇帝,公子便建议绿岫去见见东静王,结果,东静王就向绿岫求婚了。而绿岫觉得以东静王的身份,能助他登上宝座也等于报了自己的仇,所以同意了。”

严陌瑛点点头,这跟他猜测的差不多,便又问道。

“若东静王登基,他会对世家如何?”

“他接受了绿岫的建议,给予世家荣耀、财富,与一定的特权,但是世家在朝政上的权力,必须限制。”

“集中于皇帝?”

“不,兵权严格集中于皇帝,但是其他权力,适量放于相应官职上。人在其位,则有其权,不得僭越。”

“东静王同意了吗?”

“他在考虑。这毕竟只是个说法,要实践起来,必须有一套严格而细致的规定与­精­通朝堂事务且身份和影响力皆不凡的执行人。”

“都是你的意见?”

“怎么可能!他们都是了解朝堂利弊的人,既然有心,自会得出不凡见解。”

兰尘端起茶杯,严陌瑛准备的一定也是什么上好的茶叶吧。不过还是果汁好喝点,尤其是萧远山那位大叔做的葡萄汁,有种让人怀念的那个世界的味道。

看着她又是端起茶杯却不喝,严陌瑛问出来他的第三个问题。

“兰尘,你对自己的期待是什么?”

“——我?”

兰尘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但想了想,道。

“我以前应该提到过的,今生无所求,唯自在而已。”

“对,你说过。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参与到这场风暴里来呢?”

“这个嘛,呵,人总是会有点功名心的。”

“但只愿功成身退?”

“嗯,也有这点意思,虽然不太准确。”

兰尘歪歪头,眼眸闪了闪,笑道。

“在我们那儿,有一种叫做运动会的集会,有些类似于你们这里的马球比赛啊之类的。不过我们最常见的是跑步,划定一段距离,大家一起跑,看谁的速度快,谁先跑到终点。哦,不能用轻功的,就是凭两条腿,发挥人最大的体能。每到运动会总是非常热闹,跑的人、为自己所属这队的比赛伙伴喝彩的人,在那样一片空地里,人所有的激|情、好胜心,所有的荣誉感都能轻易被调动、激发出来。希望自己取得成功,希望自己获得众人的注目,为己方获得荣耀,不管是自愿参赛,还是被迫参赛,多数人在站上起点的那一刻,心脏都会跳得厉害。运动会很得大家喜欢,还发展成有人专门把跑得更快作为人生的目标,就像做官、经商一样,是种很有前途的工作呢。

我也曾经参加过这样的比赛,还是长跑,好几里地啊,一向是女孩儿们敬而远之的。我也一样,毕竟很累,我当然不会喜欢。可是我还是参加了一次又一次,还不错,我很勤快地练习,也很投入地参加比赛,所以最后颇有些成绩。那些送给胜利者的掌声与喝彩,我也很享受。不过我绝不要朝这方向发展。我能接受它,只是因为虽然累,终究有个终点的,跑完了,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很轻松。虽然很希望赢,很渴望成功,但于我来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底,输赢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所以说啊,我这个人呐,成不了什么的。我总想着有个终点,到了终点,就可以休息了,但这世上的事,哪里有终点呢?没有终点,就等于要一直跑,一直跑……真累呢,我不喜欢。”

良久,严陌瑛轻吐一口气,叹道。

“终点吗?通常,应该说正是因为一件事有一件事的终点,才会让人一生为之奋斗不息吧。”

“对,所以我是边缘人群嘛,嗯,好孩子不该学习的对象。”

兰尘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拨着琴弦,严陌瑛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睛上。兰尘并不­精­致,但看着那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轻轻地扇,这样的她,生动得如一幅放在心底的画。在这夏末秋初的午后,严陌瑛微笑着。

“我这样的人,兰尘,你对我这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期待?”

“呃?”

兰尘停下手指,抬头略有吃惊地看着严陌瑛。

“不需要问我的意见吧,你自己其实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啊,只是先前一直被压抑着而已。”

“可是我想知道你的意见,为什么你会希望我追随东静王?”

……囧,这人,非要别人夸他聪明绝顶才罢休吗?

“这也是双赢啦!你有能力,可惜没机会,东静王可以给你机会,正好你的能力能给予他莫大的帮助。各取所需,挺好。何况你们之前也合作过,彼此印象都非常不错,应该能很快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吧。”

“除此之外呢?”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是你从小所受的教育。严陌瑛这个人,既然有智计动天下之名,那么试试出将入相,为这时代开启一个煌煌盛世,也不错,是吗?真正的盛世不仅是国富兵强而已,而是能够有海纳百川的气魄,有挺直脊梁俯仰天地的骄傲,却不会妄动刀兵、倨傲得让人鄙薄,这样令后代如梦一般向往的年代,那便是值得期待的事。”

“……我知道了。”

严陌瑛轻轻闭一闭眼睛,­唇­角现出微笑。

“我会让你看到这样的盛世,给你一个像梦一般给后人憧憬的盛世。”

——诶?

兰尘眨眨眼睛,视线飘到天上。

严陌瑛好像是同意了,可是怎么会这么轻易的,他还没跟绿岫见面呢?就这么同意跟着东静王谋反啦?呃——这家伙,原来是个比她还危险的!还有那什么盛世,听严陌瑛那口气,好像简单得就是给她一团棉花糖……

正想跟严陌瑛再说清楚些,却见陆基已经带着绿岫跟涟叔进来了。

兰尘还愣愣地坐在那儿,严陌瑛起身,走出凉亭,双方隔着三尺远站定。绿岫放开扶着涟叔的手,先笑道。

“许久不见,严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这般料事如神呢!”

“多谢王妃夸奖。”

严陌瑛拱手,振衣,单膝蹲跪在绿岫面前。

“有劳王妃亲临,严陌瑛指天为誓,愿效忠王爷王妃,万死莫辞!”

看着端端正正跪在面前的男子,绿岫露出微微的讶异。她瞥一眼兰尘,见那人也是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神­色­,绿岫忽地想起沈燏的属下调查严陌瑛在渌州的情况后呈上的报告。她笑了笑,伸手做势扶起严陌瑛。

“能得严二公子相助,王爷幸甚!”

押着一批芜州案的要犯,沈燏心事复杂地回到京城。

当初已觉得这芜州大案不简单,却怎能想到顾家竟是栽在这里!齐国公府获罪的消息从京城传来的时候,沈燏倏然了悟——那几具面目全非的据说是映水楼楼主心腹的尸体,那准确地一箭­射­死顾昱的嫌犯在捕获后的自尽,那减慢船速的人,送酒给哨站的人,提议先把手脚皆未绑缚的上官凤仪关进后院容后再发落的人……除了密卫,再不可能会有别人……

原来,芜州案背后最大的推手,竟是这昭国的皇帝,他的皇兄!

至于目的,想来不过是想让芜州刺史获得兵权,让顾家退出吏部,让他,成为顾家仇视、诸世家防备的对象。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会是哪一家?

金銮殿上,得到皇帝许可“平身”后,沈燏谢过恩,退回到武将这一列里。

弘光帝缓缓扫视了群臣一眼,慢慢开口道。

“此一案牵连甚广,朝中官员获罪者众,朕虽宽待了顾家,但再有此等为祸百姓之事,绝不轻饶!望众卿引以为戒。”

殿上一片沉寂,群臣垂首,从高高的丹陛上看下去,只见各­色­等级的官帽与朝服,所有人的表情和目光都向着地面。俯视,绝对无法看到。

这种无声的服从让弘光帝既高兴又有些不满,比起这样深如海的沉寂,他更喜欢听到脚下响起一片叩首和高呼“遵旨”的声音。

微微皱一下眉,弘光帝又道。

“芜州案已结,如今吏部尚书、翰林学士、芜州刺史等职尽数空缺,众卿倘有合适人选,尽可推介。”

殿上有了些许的­骚­动,群臣或以目视,或交头接耳,却无人出列上奏。弘光帝一排排看过,视线落在孟僖身上。

“孟爱卿,你为朕提个尚书的人选出来吧。”

孟僖稳步出列,躬身回禀。

“陛下明鉴,京官及各州郡官吏的考评结果已明了,想必能从中挑得合适尚书人选。”

“哦。京官——顾况多年掌理吏部,却出如此大过,京中各曹须着力整顿,吏部尚书一职,暂不从京官中选。各州郡官员的考核,朕已看过,政绩佳者倒不少,孟爱卿觉得何人为佳?”

弘光帝追问得更为明确,孟僖顿了顿,缓声道。

“臣以为,冀州刺史颜杉,才德兼备,可当此任。”

“哦?颜杉——”

弘光帝微微点头,视线再度从群臣身上扫过,落定到礼部尚书严赓这里,问道。

“严爱卿以为如何?”

严赓走上前,躬身长揖。

“陛下明鉴,颜杉多次政绩考核皆为上评,确有掌理吏部之能。然吏部尚书毕竟责任重大,且品级与刺史相差亦不小,是否可先让颜杉任职侍郎,再从容升任尚书?”

“任爱卿,你以为呢?”

兵部尚书任宏抬了抬眼,上奏道。

“臣以为严大人言之有理,再者,冀州为京畿北防重地,若调颜杉回京,还请圣上迅速定冀州刺史继任之选。”

“庆王,你是吏部侍郎,你来说说?”

“臣不才,但凭圣上定夺。”

朝堂上顿时沉默下来,弘光帝看到的依然是官帽与朝服,但他知道,颜杉的任命让有的人戒备有的人嫉妒,即使同是忠于自己的臣子,也有不服颜杉这一飞升的。半晌,弘光帝沉声宣布。

“拟旨,擢冀州刺史颜杉为吏部侍郎,吏部尚书一职暂由庆王兼任;命渌州长史崔皓迁冀州刺史,命即日到任;孟栩直接出任翰林学士。芜州刚历劫难,刺史需慎重选择,命芜州长史先行代理,日后再择优出仕。退朝!”

群臣忙躬身下拜,送弘光帝离开金銮殿后,三三两两走向各自的官署。沈燏虽是东静王,但兵权已解,钦差之职又已完成,弘光帝却还没有给他具体官职的任命,所以出了大殿,他站了站,折转方向,往后宫而去。

孟太后正跟几个来请安的妃嫔闲聊,听见侍女通传沈燏来了,一边忙宣他进来,一边不禁笑骂道。

“这小子,回京两天,可算想着来见娘了。”

众妃嫔陪着一阵笑,沈燏进来,与众人各自依品级见了礼后,妃嫔们告退,留下呣子俩说话。

“母后,近日天气已有些转凉,昼夜冷暖相差大。宫人们虽还细心服侍,母后自己也还是要多注意才好。”

听着总不在身边的儿子的问候,孟太后笑弯了眼睛。

“你放心,母后都到了这把年纪,整日除了养生还能­干­什么!倒是你和盈川,总在边关,王府里几个打小贴心服侍的人都跟着混得粗手粗脚的,留下的那些更是连个服侍的经验都没有,盈川现在有了身孕,更让母后放心不下。”

“母后多虑了!府里几个人也细致,况且一直跟着儿臣,儿臣也习惯了。母后派去的人虽伶俐,但规矩太多,儿臣在边关野了­性­子,倒不自在。”

沈燏笑着谢过孟太后关心,那爽朗的笑容看在孟太后眼里,忽有一瞬的恍惚。不知是否真的人上了年纪就爱回忆,孟太后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宫里的阳光鲜少能给人明媚的感觉,可是那日里随着这孩子跑进来的阳光,每次回想起来,总让人觉着舒心得很。

那年,他才十三岁,她还在皇后寝宫里住着,万人顶端的风光迷人却不安。她听见儿子跑进来,大笑着说——母后,母后,我要去边关,我去给太子哥哥当将军——真好,一个做太子,一个做将军,兄弟内外联手,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安心的呢?有这样的一对儿子……真好啊!

“皇儿。”

“什么事,母后?”

“皇儿,你边关辛苦多年,如今战事终于平息,可该在京中好好享乐了。”

“母后说得是,儿臣也正有此打算。”

眉峰极轻微一耸,孟太后慈蔼地笑道。

“算日子,盈川是明年春上生产,这两年,你就留在京城里吧,时不时的也进宫来陪陪母后。自你十三岁从军,母后就难得看到你了。”

“儿臣不孝,还请母后见谅!”

沈燏心下也有几分愧意,当年从军,完全是因为自己分外憧憬在边关建功立业的豪迈。对母亲的不舍,才出京城就抛诸脑后了,这确实不孝。

“咱们呣子俩,还说什么见谅?皇儿你如今回来了就好,安安心心地做个王爷,娇妻爱子相伴,也学着享享寻常富贵人家的福气。皇上是你亲兄长,有你们兄弟两个在,母后自然能好好养老。”

孟太后倚着扶手,满面笑容如一个最寻常的母亲,但到底是多年掌管六宫的皇后,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太后,她的慈爱,是不会不计算的。

到了这个年纪,自小身处宫廷最核心的沈燏也不可能不懂他的母亲。

“皇儿,你该明白,母后答应你娶沈盈川的理由。”

“是,儿臣明白。”

“那心思,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都会有的,皇儿也该知道才对。何况自古父子君臣是天理,谁也不得反抗的天理。”

“……母后说的是。”

沈燏略垂眸,神­色­一片平静。会这样说的,才是太后啊。

“听说今儿个朝上,圣上让栩儿出任翰林学士了?”

“是的,母后。”

孟太后点点头,笑道。

“你看栩儿那孩子,人都说那严府的二公子智计卓绝,其实啊,跟栩儿比起来,还不晓得谁更胜一筹呢!怨不得你舅舅要把他藏起来,恃才傲物可不是什么好­性­子,虽然栩儿也不是那样的人!如今圣上用人,还不是着力征召,给予重用?皇儿,母后知道你喜爱沙场征战的生活,也别多想,边关若有事,圣上自然还要你带兵的——他必得信你!”

沈燏抬起头,笑容一如最初般朗然,看不出来是否听进了孟太后若隐若现的劝诫,他只恭声道。

“母后,儿臣都明白。”

“明白就好!皇儿是圣上的三弟,既是皇弟,就该明白皇弟的本分,好好辅佐圣上,做个忠勇王爷,这就是最好的!”

不再多说什么,呣子二人又闲叙了几句,以关心盈川为由,沈燏便起身辞别母亲,回府去了。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五章 异族

第十五章 异族

进了东静王府的内院,隔绝了那些如附骨之蛆的视线,沈燏这才感觉轻松了许多。步子没有放慢,却已十分悠然。

不消问侍从女婢,沈燏就知道他的王妃一定正在书房里检视着文书,那神态专注而敏锐,比他所见的、所听说过的任何一名奇女子都要吸引人的注意。

这样想的话,倒真的应该算是个好主意啊!

虽然太惊世骇俗了些,但一旦起过这般念头,种种遐思便无可抑止地潮涌而来,让人竟不由自主地期待着。呵,做她的将军,伴她一起俯视这片江山壮阔,那该是何等惬意的一生?

见走过来的是沈燏,涟叔退开一步,打开门。

书房里,不止沈盈川在,兰尘、萧泽、严陌瑛和顾显都在,见沈燏进来,几人以各自的方式行过礼。

沈燏走到书桌边,先扶着沈盈川坐下,然后才问道。

“怎么样,那封诏书制好了吗?”

“已经制好了,请王爷过目。若无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盖上这玉玺,送到东月国去。”

严陌瑛说着,递过来一卷帛.书。沈燏接过,象征­性­地看了看,东月国的文字他认得一些,却不像严陌瑛这样能仿写出一份诏书来。

把诏书摊开在桌上,沈盈川取过.早已备好的东月国玉玺来。方方的一枚玉印,什么话都不会说,更认不出谁是主人,却代表着一个国家最高的指令。想起目前正握在皇兄手中的那枚,沈燏笑笑,拿起玉玺,照着严陌瑛所指的地方,稳稳地盖了下去。

“萧少主,接下来就有劳了。”

“王爷客气。下面的事就不用诸.位费心了,萧泽自会照严公子所计划的把它完美地送到东月国皇帝御前,诸位静候佳音便是。”

萧泽接过沈盈川以小巧锦盒封装好的伪诏书收.好,严陌瑛转向沈燏道。

“王爷,还有一事。”

“严公子请讲。”

“前些天翻阅沈护卫等人呈上的文书,发现他们曾.提到有北燕人潜伏渌州一事。当时陌瑛即想起一个人来,便请沈护卫着力调查了此人,事有凑巧,萧少主的属下亦从北燕带回来一个消息——北燕大皇子燕南旧疾之事有假。而燕南的长相描述下来,颇似此人。王爷此次行事颇有险招,倘北燕有意从中作梗,我们不得不严加防范。”

沈燏皱紧眉,他对这件事略有些印象。

“确定那人就是燕南?”

“十之七成。”

“他在渌州,到底做了些什么?”

严陌瑛的眉峰顿一顿,缓缓道。

“看起来是什么也没做,而若与萧门查得的另一.些消息综合起来,则又未免让人不解。”

“怎么说?”

“这两年来,北燕.人先后调查了渌州的粮食、牲畜交易,水陆交通及渌州地方世家的情况,但是并无他们与渌州地方结交攀好的行动。至于‘燕南’,如王爷所知,他顶着茶商的身份,却更似流连于渌州风情的异乡人,虽有意与我昭国人结交,又并未过于热络,看来倒是没有异常。”

沈燏看一眼沈盈川,发现她的视线落在静静站在角落的兰尘身上,记起属下先前呈上的消息中关于这“燕南”的,就有他和兰尘颇有交集的几行记述。想了想,他笑道。

“兰姑娘对此人似乎有些看法?不妨说一说,集思广益。”

审慎地看看东静王,又瞅瞅严陌瑛,兰尘微微眯一下眼睛。

“我跟你们说的这个晏——燕南倒是见过好几次,恕我眼拙,他有什么目的我瞧不出来,不过,他对昭国人的生活状况和文化思维很感兴趣。”

这个结论连萧泽也似有些明白,又一时摸不着点,他看一眼同样不知所以然的几人,问道。

“什么意思?”

“以农耕为最重要生活方式的昭国人,有什么样的生活条件,什么样的生活目的,又是借由什么来维系这片广阔土地长期的统一,同样一件事,昭国人会选择的方法与希望的结果跟北燕会有什么不同——燕南虽没直接这么问,不过总结概括出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问这个,难道是想打探昭国的弱点么?”

沈盈川想起兰尘提过“文化决定国家未来命运”的话,不禁皱紧了眉头猜测着,严陌瑛冷冷道。

“若是打着这个主意,那倒不必担心。我昭国土地广阔,人户众多,这本身就是一个障碍,即使北燕想从内部打散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同时渗透到京城、渌州、南陵、芜州等几大州郡。再者,我朝国力正盛。内外夹击这办法,至少对目前的昭国没用!”

看了看凝思的众人,兰尘动了动嘴­唇­,想说又未说,萧泽转过头来。

“怎么,你觉得不对吗?”

“……也不是不对,而是我想,也许,这个理由还不值得派出燕南这样身份与能力的人来渌州一年多吧?况且假如他们的目的这么明确,应该会打探更详细的商业情况,更积极地与地方华族结交,可是,至少燕南没有这样做。”

“那他冒如此风险潜入我昭国,到底有何目的?”

顾显若有所思,再看其他人,除了萧泽,面­色­都颇有些凝重。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我不知道。但是从燕南给我的感觉,包括你们的调查来看,应该是他们在向昭国靠拢。”

“靠拢?”

“对。昭国是相对稳定的农耕国家,而北燕则是半农耕半游牧。不管是整体生活水平,还是商业的繁荣程度,包括国家的统治方式,可以说除了军队战斗力,北燕都不如昭国。那么,北燕君主有意更深入地模仿昭国,以期获得更强盛的国力,这种想法,并非不可能。”

诸人皆是一震,严陌瑛看一眼兰尘,兀自沉思着,沈燏则皱眉与沈盈川交换了视线,疑惑道。

“若为这种目的,那到底是何人派出了燕南?太子,还是燕帝?或者就是燕南自己?北燕倘有如此长远之计,我们断不可小觑!”

兰尘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农耕与游牧的冲突,多半会以游牧武力上的成功和农耕文化上的同化而结束,但是也并非没有农耕民族挥军北上,取得军事与文化上双重胜利的例子。事实上,北燕目前已经倾向昭国,倘若昭国能给予北燕百姓稳定而富足的生活前景,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以驱逐蛮夷心态来统治北燕、扩充土地,就同样有可能解决两国之间的百年纷争。那时,北燕广阔的国土,就是昭国最坚固的边防。而西梁,同样也可以这样。不过,反过来的情况也很多。南方王朝在统治中后期陷入内部各种势力的纠结中,以致边防松弛,令武力强大的北方民族获得南下机会而一举覆灭南方王朝,此种可能似乎还更大些。”

书房里一片沉寂,除了萧泽,所有人都不禁绷直了脊背。

这样的话,连沈盈川也是第一次听兰尘如此说。她早已知道兰尘的许多想法有多么不同凡响,但这样如预言般的内容,她是怎么……

严陌瑛抬起头,沉静的视线扫过众人,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兰姑娘所言,必须是在王爷荣登大宝之后才可以付诸实际的。目前,我们就还是全力与圣上周旋吧。但倘若那人真是燕南,我们在拟定计划时便不可不防,接下来我昭国必会有所动荡,切不能让北燕钻了空子。王爷,可否传令杜长义将军,让他调动驻军,切断北燕有所动作的任何一丝妄想?”

“嗯,陌瑛说的有理。”

沈燏点点头,表示同意。萧泽看他们已商定,便道。

“北燕动向若需要我萧门雁城分舵协助,王爷尽管吩咐,萧门上下必定全力协助。当前东月国一事紧急,王爷王妃,二位公子,萧某先走一步了。”

笑着抱一抱拳,萧泽携兰尘转身离去。严陌瑛看一眼,收回视线,对沈燏道。

“王爷,东月国最快也得在两个月之后才会有所动作,那之前,王爷需把京中的一切都打点好,只待时机一到,便迅速控制京城,不给密卫和各州刺史反击的时间。”

“嗯,接下来的半年,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恕陌瑛斗胆问一声,王爷,可会后悔?”

对上严陌瑛炯炯的目光,沈燏慨然一笑,丝毫不以为忤。

“沈燏只承担后果,从不后悔!”

严陌瑛的视线垂下来,他低声道。

“有王爷这句话,陌瑛就放手一搏了。千秋功过,但与后人评说!”

弘光五年,秋将末,昭国与东月国突然而来的和平在历经一年后又以东月国出兵天龙海峡突然地结束。

烽火传至京都,弘光帝大怒,当即下令将和亲的安宁公主及一应女婢囚入冷宫。只是多数陪嫁而来的人似乎都已得到消息,早两日便窜逃出宫,京中的东月国人也随即失去踪迹。如此看来,东月国和亲果然别有所图。

十日后,一直赋闲家中陪伴王妃的东静王受命出征。

这场战役在天龙海峡绵延千百年的战争史上是非凡的一笔。历代史家皆以为昭国水军后来的强大,正是因为这一役打开了昭国东北国界,让东月国之外的那片广阔海域和海那边的国家真正进入了昭国人的视线,让昭国人不再仅仅圈足于那片丰饶的大地。

“昭国之外,别有洞天!”

人的眼睛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向外看的,新奇的事物对人类来说,总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而随着那新奇事物而来的更广阔的天地,便会让人跳出那口大井,跳出惟我独尊的窠臼。

星汉灿烂,不是一方圆圆的井口可以包括的。

“走得远,思想便会远;思想远,便会走得更远。良­性­循环喽!”

某人抱着自家漂亮儿子这么说。

清楚记得此某人曾尖刻地批评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人的思想有多么容易被原始动物本能驱使因而总是绕着圈打转的那漂亮小孩的真正抚养者失笑道。

“那这种‘良­性­循环’又是否有所谓的尽头呢?”

“谁知道!反正我觉着不可能有!”

“这么渺茫的前程?”

“说渺茫……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某人抛出“万能膏药”,不管怎么说,这句话足以概括人类社会理当存在的多样­性­。

摸着儿子柔软的小爪,想起上次被打断的话题,她转向明明悠然得要命,偏偏只那眉梢一飞,就自然而然地显出洒脱风度的自家主子。

“公子你觉着呢?难道我这两种观点你都赞成?那就太没立场了!”

“——说我啊!”

大人无大量地瞥一眼不知道在挑衅什么的家伙,他笑眯眯地一针见血。

“你自己还不是墙头草一样摆来摆去!”

比较起来,由东静王沈燏一手建立起来的临海水师可以说是整个昭国最崇敬他的军队。有沈燏刻意培养出来的结果,但这个年仅29岁却得到有如战神之影响力的年轻王侯,真的就好像是天生来统领这一群血气刚勇的士兵在战场上气吞万里风云般杰出,也就莫怪士兵们把他当作信仰了。

曾败于沈燏阵前的西梁前大将军,那个仿佛黑云般多次压向昭国边境的可怕将领,在战败后被本国国君处死之时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不会为自己败给沈燏而羞愧,我只期待可以再有一次机会与他作战,即使结果仍是输!”

所以,在顶住了东月国又一次的进攻后,临海水师简直是以迎接海神般的热烈阵仗欢迎他们这位离开了仅只半年的统帅。

早有士兵一路纵马飞奔,放声大喊:“沈将军到!”

随着那面在海风中猎猎招展的帅旗,大大的一个“沈”字如阳光般抖开,带出欢腾的人潮。

“将军回来了!”

“将军——”

“东静王!”

“赶走东月国!”

“驱逐东夷!”

……

夹岸的欢呼如雷鸣潮涌,似乎可以穿透那一道广阔的天龙海峡,震碎东月国士兵的刀枪与盔甲。

沈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样的地方,才是他最感惬意之处。

下了马,进入曾进驻了四年的东北道水师都督府,沈燏顾不得休息,命下属将官迅速将最新军情禀报。

“禀王爷,东月国这次好像真是发狠了,倾全国半数兵力不说,还押着七星群岛的渔民全上了,形成半包围之势,临海这儿,确实有点吃力。”

沈燏的目光落定在左侧那张巨大的地图上,与临海醒目地遥遥相对的新月半岛中央,正是东月国国都月都。半晌,他笑道。

“好啊,来得好。等把这半数兵力压进天龙海峡里,我们就直接登上月都的城楼去看东月国的昙花吧。”

在场诸将无人质疑沈燏,这番话带给他们的只是必胜的信念和战场上绝对的服从与奋勇。

“传令下去,临海四万水师撤出海岸布防,由本王带来的三万禁军接任。除非敌人登陆,否则这三万禁军不许登船作战。”

“遵命!”

“水师两百艘战船全部待命金沙港,无本王将令,任何人不得调动水师任何一名士兵及战船。”

“遵命!”

“封闭天龙海峡,若有船只通过,不管什么用途,一律扣押。”

“遵命。”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书房里就只剩下沈燏和正在认真翻看军情的陈良道。沈燏走到窗前,他深吸口气,触目所及正是那一片碧涛翻涌的大海。

“敌军作战水师共计八万人,陆上另有可参战士兵八万,哼,声势是浩大!不过东月国的军队也就拿得出这么多了,且北燕亦是东月国不得不防的对象,这一战,东月国比我们要急。正好,我们趁此机会击溃东月,把七星群岛正式收入我昭国治下,封住东月国的触手,让它再不敢觊觎临海。”

陈良道抬起头,看着那映在海天里的挺拔身影,笑道。

“我相信!因为战场上,没有东静王要不到的结果!”

已听多了人们夸赞他“用兵如神”的沈燏瞧着碧海尽头,目光锐利如箭,嘴角却逸出轻松的微笑。

战争从沈燏一到临海就进入白热化阶段。

东月国依然主动进攻,四百多艘战船如暴风雪般从新月半岛扑过来,沈燏命令水师封锁金沙港,以此为中心,百里海防线拉开,当敌人的船队如一张拉满了的弓逼近时,沉寂的海岸上赫然出现数十张巨大弓弩。

今日的风是从海上吹过来的,吃过昭国人火攻之亏的东月水军特地选取了这样一天来攻击,想是料准了火箭无用。但在昭国北方,敌人是北燕和西梁骁勇无比的铁骑的昭国人,早已发现强劲的弓弩能轻易洞穿震天动地般奔袭而来的骑兵。假如把这弓弩改造得更有力,那么这猛烈的海风,也并非不可穿透。

合几人之力,长达三十尺的涂满油料的箭矢破风而去,雄雄燃烧的火焰像一颗颗不祥的彗星砸向海上乘风疾速驶来的船队。

打头阵的一排船当然无可幸免。

有序的船阵登时乱了,昭国可怕的火箭仍在一排接一排地­射­来,没有人敢冒着船体被洞穿且迅速燃烧起来的危险再往前冲,况且已失去行动力的那批船还挡在前面,后方的船能努力避开前后相撞的危险就很不错了。但到底是东月国最­精­锐的水师,训练有素,在主船的指挥下,没多久,东月国船队有序后撤。

这时,沈燏已带领水师从侧面攻了过来。

如狡猾的狐狸一样,昭国水师并没有大举进攻,他们只是很磨人。

瞄准了在刚才的弓弩袭击中受伤的战船,昭国水师把兵力集中起来,从东月国船阵的侧腰处撕开一道缺口,但一见东月国船阵要形成合围之势,他们就迅速退开,在东月国气恼之下欲灭之而后快时,昭国水师后退的速度简直惊人,眼看又要重回临海海岸了,东月国哪还敢靠近?只得再回撤,而昭国水师偏又赶上来,再次进攻,再次后退,如是者三,东月国士兵已经被磨得想跳海了。

为了不使军心更混乱,东月国统帅亲自殿后,拦成一条海上长城直面昭国水师,才算了结了这场令人几欲吐血的战斗。

然胜负是已经分出来了的,东月国损失战船五艘,伤亡近千人,而昭国,仅有五十人受伤,无一死亡。

战争似乎就这样胶着在天龙海峡了。

东月国几次欲乘夜­色­或大雾天气来袭,无奈昭国戒备森严,始终未能登岸。而不取临海,他们便无法攻入昭国本土。另一方面,昭国水师在数量和整体战斗力上终究差了­精­通海战的东月国一筹,不可能冒冒失失地主动跨海向新月半岛攻击,他们只是慢慢地扩张着昭国在七星群岛的势力范围。

在战争中,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正常的,但是战争毕竟不只是双方将士在战场上交锋而已。每一场战争都牵系着双方朝廷里敏感的神经,决定战争胜负的,甚至,指挥着战争的,很多时候,都不是最前线的将领。

昭国如是,东月国亦如是。

鲜少有人知道东月国突然发动此战争的理由,虽然这是免不了的,但知情的东月国人原以为他们的皇帝至少该等昭国皇帝处决了那个迅速建立起一支强大水师的东静王后,再联合京都里埋伏的人手,猝然发兵临海,横扫昭国广阔的东方国土。可是目前,指挥着昭国水师的沈燏知道东月国不再等待的缘由。

因为那方代表皇帝指令的玉玺,在他们手中,千真万确的玉玺,盖在伪造、内容也并不夸张的诏书上,一点点细微的暗示,足以在东月国王侯中产生海啸般的影响。

而丢了玉玺这种事,东月国皇帝要是想说、能说,不早派人遣书予昭国皇帝,要他们交出顾显了?当然他没说,这事儿换了是谁,也说不出口。

至于远在京都的皇兄,沈燏不再费心想下去。这场战争必须在明年春天到来前结束,乘着东风,昭国的许多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京都里最不会引人注目的当然是一户挨一户的民宅,偌大一座都城,几十万户人家,就算皇帝的密卫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没法兼顾每一个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小院儿,只要这做事的千万谨慎着点。

沈燏最心腹的部下,当然是足够谨慎的,渌州在明,京城在暗,这是陈良道定下的铁则,给了严陌瑛极大的便利。现在,东月国的局已经布好,而这京城,就是严陌瑛指挥的战场。

轻轻叩门后,沈瑄推门进来,禀道。

“严公子,王妃已经启程,由萧门少主亲自挑出的高手护送,预计一个月之后将到达临海。假王妃在府中接待了来访的容太妃,应付得很好,没引起怀疑。”

“萧少主也走了么?”

“是的,他先于王妃离开京城,直接回渌州去了。”

严陌瑛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顾显回来,叫他来找我。还有,把沈珞也请来。”

“是。”

恭敬地行礼后,沈瑄退出这间书房,正好与端来午膳的陆基错身而过,两人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陆基把午膳放到桌上,见严陌瑛正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一株黄叶灿烂的银杏,便轻声道。

“公子,该用膳了。”

“嗯。”

严陌瑛淡淡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

“她是易过容跟着东静王妃走的吗?”

“是的。”

“她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

严陌瑛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吃饭。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温暖地洒落在小小的庭院里,那棵银杏树像是挂满了柔和的黄金小扇,秋风中轻轻飘扬得动人。在这片刻的余暇里,严陌瑛不禁想象那人此刻在做些什么。

才出京城,是坐马车一直走下去,还是会转乘船?那么漫长的旅程,她好像其实并不善于照顾人,尤其对方还是孕­妇­,结果就只能担心吧?一路上,看看风景,闭目沉思,或者跟东静王妃聊一聊,把她关于国家关于治世关于历史的那些犀利的想法现实的考量说出来?

应该就是这样,她是不会嫌闷的,她的心思放得太多、太空,更不会舍得把自己丢在狭窄墙院里的。这样的人,永远可以笑得悠然自在,如空谷幽兰,如山中清尘。

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顾显潇洒地翻进院子里,沈珞随后推门进来。

“顾公子,怎么你每次都是逃难一样从前院飞进来呢?不用这么赶哪,严公子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周密,也不在乎这点时间!”

沈珞面带微笑,神­色­间却完全不是疑惑。顾显这样飞奔着是要躲谁,这院子里没两天大伙儿就全知道了,所以他只是希望顾显可以知道,这样匆忙,很容易造成部分同伴警觉­性­的疲乏,到了关键时刻,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不过私心来说,看顾显跟薛羽声斗嘴,似乎可以当作一种调剂!

“呵呵呵,这里的都是自己人,大家忙着,用轻功不会扰到岂非更好?”

不愧是顾显,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沈珞摸摸鼻子,不大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善于说话的人怎么在面对薛羽声的时候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呃,不过,那薛羽声的口才也当真是——毒得很!

仿佛没听到刚才这番小小的交锋,严陌瑛淡然放下碗筷,喝了几口茶,回到书桌前。

“怎么样?”

他问潇洒坐下,转眼贵公子风度尽现的顾显。

“呵,放心,比预期的艰难了点儿,不过顺利完成。”

严陌瑛点点头,禁军是驻扎在京都的直属皇帝的军队,战斗力绝不可小觑,顾显的成功开了个好头,若能牵制住这支力量,到时候就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损失。兵不血刃,她的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尽量降低双方的折耗,这他倒是可以办到,再者说了,这样对东静王登基后的稳定也会有好处。

他转向旁边有着另一番悠闲意态的沈珞。

“圣上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跟我们不一样,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临海。毕竟三万禁军都跟着王爷呢,而且王爷的心腹也‘全都’跟去了。”

“密卫呢?有没有发现密卫的行踪?”

“京中没有密卫的大幅活动,据萧门的消息,冀州、渌州、菘陵的刺史府,雁城、聊城的将军府,全由密卫严密监视着。”

严陌瑛露出一个微笑,优雅而危险,像一柄Сhā在书房里的剑。鞘已去,放在哪里,都是危险的。

“很好!”

顾显笑容闪亮,他轻声道。

“接下来,就等王爷在临海给东月国最后一击了吧?”

“嗯,时间上要严密配合好。另外,我们在京中的行动要更隐秘,叮嘱所有人,一律单线联系;盯住皇宫一切动静,包括朝中有背景的宫妃之间的情况,任何变动都不许错过。还有,监视孟栩,派最­精­­干­的人去,把他的行踪全部报给我,尤其注意他进皇宫的时候,但是绝不要跟得过紧,千万不能暴露我们的行踪。”

听到最后一句,顾显猛地抬头。

“怎么?孟栩……”

“今早的消息,圣上朝后在御书房秘密接见孟僖、孟栩一个半时辰,随后,孟栩升任内阁学士。”

内阁学士,这是个权力很微妙的官职。

它离皇帝很近,所以几乎可以直接对百官发号施令,但这份权力又极不稳定,因为它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基础。内阁学士是孤立的,通常只在非常时期任命,而一旦稳定,内阁学士就总是空缺着。

“这么说,孟家就是选择圣上了?”

“不奇怪。”

“孟栩……很难对付!”

“我知道。”

“萧门会不会被孟家牵进去?”

沈珞偏头看看严陌瑛,见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不会,萧门在萧岳和萧泽父子手中,别人起不了作用。”

半晌,忽又听见严陌瑛沉肃的声音。

“通知临海,要他们严密注意东静王的安全,若是孟栩的话,极可能直接毁掉我们的根本。”

“……你是指刺杀王爷?”

“这是最有效的方法,没有王爷,我们就什么都没有。”

“好,我知道了,我会让他们更严密注意的。公子放心,王爷身边的人,都是早已跟刺客周旋惯了的。”

“千万不要忽视了孟栩,这个人,狠起来比谁都冷!”

“是!”

京城的天气很好,一直到初冬,都还没有寒气的迹象。

这个冬天看来真的会跟以往不一样,就连街头的御林军都比以往多了些,而城外的禁军,听说­操­练得也比平常积极。大概,是天气暖和的缘故吧。

今年,真是暖和得异常了!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六章 将星陨落

第十六章 将星陨落

冬天,通常来说。都不会是个打仗的好时节。

可是战争突然来临的时候,谁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人们能做的,就是用命去拼,拼出战胜或战败后归家的日子。

原本以为会继续胶着下去的战争在冬天也将要过去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了变化,这变化来自东月国。

先是几封来自月都的诏书,待统兵元帅按照指令调整了属下将官后,竟然又来了诏书,改了原先的任命,尽管不满,但想起皇帝的脾气,无法,元帅只得再度调整。谁知没多久,许是那两次调整触动了京城里权贵们的神经,诏书再次传过来,声­色­俱厉地责问统帅,结果,又是一番调整。

这么折腾下来,仗没打多少,东月国远征军的军心却是在东静王和月都这两边动了又动。

接着,东月国内部的各路王侯也纷纷接到了通过或明或暗渠道送来的诏书。在那方代表最高权力的玉玺印旁的文字带来了猜疑、窃喜、狂怒。种种心绪立刻占据了新月半岛,犹如卷起一场冬日风暴。

而知道真实原因的,只有两路人。一路是丢了玉玺的东月国皇帝及其最心腹的臣子,对这混乱自然是恨得牙痒痒,可惜偏偏抓不到偷玉玺的那小贼,也无法威逼利诱昭国交出此人;一路是得到了玉玺的昭国东静王等人,这混乱是他们用顾显顺回来的玉玺一手造出来的,就等着混乱升级然后一举反攻。

而按照严陌瑛的部署,更大的行动,还在后头。

“王爷,他们已经全部布置好了。”

军事会议要结束时,沈珏推门进来,报告了来自东月国的好消息。众人脸上顿时一片欣喜之­色­,陈良道抚着须,朗笑道。

“太好了,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嗯。传令下去,照原定计划,要准备收网了!”

沈燏在帅座上坐直身体,明亮的灯火把他俊朗的脸部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那豪爽的笑容越加散发出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转头看向身边肚腹已高高隆起的妻子,笑容里添上了几抹温柔。

“盈川,这是我们真正的第一仗,你要看着!”

“我会的。”

沈盈川放下手中来自雁城的军情,把笑容转向沈燏,又想起什么来,皱眉道。

“不过姐姐那里,燏。我想还是送姐姐离开一阵子。姐姐她对战争有着本能的排斥,陪我到临海已是极限,我不想让她亲身感受战场。”

“好,我且安排人送她去临海郡府避一阵子。”

听见沈盈川这么说,在场诸人有点费解。

自嫁给沈燏以来,沈盈川已经展现了她的处事能力,知道她还为沈燏牵连着萧门的人不多,但他们对沈盈川的承认已经足够说服剩余的人。尤其沈燏逢重大军事必让盈川参与,并且每次都认真听取盈川的意见,这给了盈川更多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更让众人知道了东静王妃的特别。

只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做的是把脑袋放在刀口上的事,他们只希望有能力的人参与进来。而王妃所说的那个姐姐,他们见过,样貌普通,话也不多,不懂医药不习武艺,更不会像王妃这样出现在军事会议上,有必要如此费心吗?而且既然这么排斥战争,那­干­嘛还要大老远跟着王妃来临海?要挑人陪伴至少也挑个武功高的女侍啊。

沈燏看看众人,心中明了大家那片刻的疑惑是什么。他也不说,只挥手示意道。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回去好生准备。这场仗,本王要打得东月国再不敢觊觎我昭国一颗细砂!”

“末将遵命!”

“盈川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千万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的,燏你放心。”

扶起沈盈川,沈燏将她送到门口,交给正好走过来的兰尘。看她们走远,他转身吩咐沈瑄叫来陈良道。

“王爷还有何事?”

看沈燏站在窗前远眺暮­色­下的大海,陈良道出声问道。半晌,沈燏微微侧身,回头问他。

“陈先生认为这场仗和接下去的仗,本王有多少赢的几率?”

没料到沈燏现在会问这个,陈良道愣了愣,才道。

“不管有多大几率,王爷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况且有了萧门、严陌瑛、顾显等人相助,三万禁军也已到手,王爷何愁不赢?”

“你说得对,这场战役,本王不得不打,也不想不打。不过本王听盈川的姐姐说过这么句话……”

“什么话?”

“历史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的,让千秋大业因为一个感冒而功亏一篑,让旷世英雄因为一次醉酒而功败垂成,这就是历史常­干­的事儿。所以,在事情未底定之前,千万别对自己说——我已经成功了。”

“……王爷可是在担心着什么?”

“对。我担心。”

沈燏完全转过身体来,炯然的目光直直­射­向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谋士。

“那个位子,我必须得到,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把它送给那个人,我会不惜一切地打赢所有的战役。可是,我现在有点担心了,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位子究竟是要为谁而准备的,假如我死在战场上……陈先生,假如我死在战场上,我希望你可以成为延续我愿望的人。”

不解地看着一脸郑重的沈燏,这话有些莫名,陈良道认真回想着。猛然回过味儿来的刹那,他顿时一惊,不禁后退两步,惊异地盯着他本以为自己应该非常了解的东静王。

沈燏任他打量,自己的计划确实匪夷所思了些,但陈良道必须接受。

“我希望,你能忠诚于盈川,如同忠诚于我一般!”

“……王爷……”

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吴鸿站在自己的营帐前。

现在,他的身份就是沈燏带来的三万禁军中一名最底层管着十名士兵的队正。易过容貌。黑黝黝的脸庞普通至极,根本看不出有多年前冯家庄上那个温和如玉的男子半点影子。

“嘿,兄弟,发什么呆呢?又想家中那个娘们儿啦?”

大剌剌的声音从旁边营帐传来,吴鸿冷冷地转头看去,那副神态看在别人眼里,却颇有些呆气。来的是同伴,不是要在战场上与东月国搏击的同伴,而是皇帝选来要杀了他的兄弟的同伴。

招惹到这样的杀身之祸,怨不得谁?

东静王功高震主,又有怎么都甩不掉的嫌疑。这在皇帝那里是很轻易就可以放大的,所以,真怨不得谁。

“你去过啦?”

粗哑的声音从吴鸿的嗓子里发出来,一语双关的问句淹没在周围士兵们的吵闹声里,引不起任何注意。

“去过了。”

“咋样?有中意的吗?”

“嗨,别提啦,啥都没看到,这见鬼的临海,跟京城可真是没法儿比。”

“以后再去瞅瞅?”

“再瞅也没用,还不如另找个地儿呢。”

吴鸿抬头看看沈燏行营所在的方向,点点头,道。

“得了,估摸着也快打仗了,收敛点吧。”

“嗯,说起来还是打仗好咧,谁知道你是谁,反正杀了人就可以活着回去见老相好,还能升官发财了!不过咱这也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儿,哪儿跑来一支冷箭这么一戳,得,凭你再厉害,也得去见阎王!”

“冷箭?”

吴鸿淡淡瞅了同伴一眼,道。

“别胡扯,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听说王爷打仗厉害着呢,把东月国趁早赶走是正经。”

“那可不是咱该­操­心的,上头怎么吩咐的怎么做呗!”

吴鸿不再说话,只瞧了同伴一眼,淡淡的瞬间锋芒毕露,那是无言的警告。孟大人的要求简单直接,他记得。刺杀沈燏重要,但这场战争的胜利同样重要。

是的,这场战争,昭国必须取得胜利。

有了这个功绩,即使沈燏死了,绿岫作为东静王妃,应该也能获得安乐的生活吧。有太后在,想必圣上也不会为难一个失去丈夫的弱质女子。

——所以。暗杀么?他最在行的,对付这样防护得滴水不漏的人,就必须等待,等待长期绷紧的神经有所松弛的那短暂一刻,在这一点上,他和那孟大人不谋而合。

人心匪石,谁都免不了心思起伏的……

又是一个沉沉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海风狂烈地从海上吹向昭国大地。

四百艘战船如鹰翼般无声地扑过来,安静的昭国海防线上只有哨楼的灯亮着,别处一片黑暗。金沙港兵营里的营火在这夜­色­中微弱得像木炭尖上的一点烟红,海风中勉强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待到东月国战船上突然亮起团团火光的时候,他们离金沙港已是近在咫尺了。若能从高空俯视下去,便会看到东月国水军如一张气势汹汹地盖过来的网,仿佛要扑灭金沙港的营火,要笼住临海。

这一次,东月国统帅吸取了对手的经验,他们抢先一步采用了火攻。

箭借风势,风助火势,临海驻军兵营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那数十架让东月国水军痛恨的巨大弓弩在火中烧成让人心中无比痛快的火炬。这时,他们的战船也迅速地靠近了海岸。

被数月来的愤恨和突袭胜利的狂喜所包围的士兵们狂烈地冲上陆地,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燃烧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敌人到底在哪里,不过这一大片火焰必定已经陷灭了昭国水师的主力。在将官们的指挥下,士兵们散开,穿过燃烧的帐篷,追赶那些远远逃散的人影。

一批接一批的船顺利靠岸,空荡荡的金沙港立刻塞满了东月国的战船。在将士们的兴奋中,久历沙场风雨的统帅慢慢凝住了神­色­。

“不对,不对,这港口,怎么才这么几艘昭国的战船——不对!退兵,快退兵!撤退!”

统帅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他发狂一般命令主船上的士兵立刻吹响退兵的号角,反应过来的幕僚们惨白了脸­色­。但就在那号角声响起的那刻,“隆隆”的战鼓压过一切喧嚣,如冬日里轰鸣的雷霆一般在四面响了起来。

然后,是一阵投石机动起来的声音。黑暗中没人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接一个的水袋,砸在地上,登时就破了,流出来的,是油。

原本预示着己方偷袭成功的火焰霎时成了东月国士兵的地狱,一个个烧着的帐篷因为满地的油连成了一片火海,奔走其中的人们立刻被火焰卷成一团团火球,他们挣扎着、滚动着想扑灭身上的火,但这毫无作用,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仿佛来自地狱的最底层,刮得人直从骨髓里冒出寒意来。有人甚至跳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却再不见爬上来。

而与之同时的,是­射­向才驶进金沙港的东月国战船的火箭。如暴雨一般,那些挤进港口来欲抢夺胜利的战船立刻成了无遮拦的靶子,船帆就是做好的引火布,船上无路可逃的士兵们或者被箭直接­射­死,或者被火包围,走投无路下他们纷纷跳入海中,但这寒冬时节的海水,穿着盔甲跳下去,无异于选择了另一种死法。即便侥幸不死地上了岸,筋疲力尽的入侵者们或者被火焰淹没,或者死于接下来的又一阵箭雨……

这个夜晚,金沙港盖上了它有史以来最浓厚的血腥。

地面上已经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水上,部分指挥得力的战船也终于出了金沙港,急急忙忙地往海上撤退。但是,原先不见踪影的昭国水师如幽灵般从黑暗的海上钻出来,这是一张真正的网,牢牢逼向已经损兵折将的猎物。

无可避免地靠近,无可避免地再度把大海染成红­色­。

杀死侵略者的信念和逃命的信念在激怒的海风中碰撞,在隔着海水投­射­箭矛的距离结束后,刀剑终于也吻上了人体温热的血液。破碎的头颅,残缺的肢体,会哭会笑会快乐会悲伤会愤怒会幸福的人,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里,尽管廉价地倒下,成为只具备做敌方和己方伤亡统计数据这唯一作用的尸体。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会为他们任何一个悲叹。

沈盈川站在远远的山巅俯视着这在夜­色­和火光中衬托得不真实的战场,她早已明了战争的残酷,不像兰尘是通过文字或图画,而是一年前真真切切地亲临雁城的战场。兰尘所不知道的是,她曾经挥下手中的剑,杀死冲上来的北燕士兵。

“涟叔。”

身后沉默的男子微微倾过身体来,表示在听。

“涟叔,沈燏这个人,真的很……”

很什么?

沈盈川没有再说下去,她的目光沉静地投向火光疯狂的战场,这样混乱,就是走近,都不一定看得到沈燏。可是沈盈川想,沈燏的目光,应该是注视着这片山头的吧。

他知道她在这里看着。

力图集结剩下的战船,把力量击中成一个拳头,拼死挣出一条退路来的企图因为己方的慌乱,以及对方高明的战场组织能力和以逸待劳而破灭。巧妙地分开,再予以各个击破,年过半百的统帅惨痛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一点点地沉入火海与大海里,新月半岛的骄傲就这样成为东静王卓越功勋上浓墨重彩的又一笔。

“不许放弃!不许放弃!逃出一个是一个,谁也不许放弃!”

瞬间老迈的统帅发出可压过海风的怒吼,忠诚的士兵嘶喊着与潮涌而来的昭国士兵混战在一起,原本应指挥作战的高级幕僚们也直接投入到血­肉­搏杀中,统帅亦不例外。他毕竟是久经战场的老将,在这狭窄且摇晃不止的船只上,他的刀锋挥舞得比谁都快,比谁都锋利。

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冲上这主船的昭国士兵,蓦地,他的刀第一次被人挡住。

“东月国的海鲨之将?呵,久仰大名,本王就来会会吧!”

统帅稳住步伐,面前的男子一身黑­色­铠甲,手握沾满血腥的大剑,稳稳屹立在火光跳跃的黑­色­背景中,凛凛竟如战神。

“原来是东静王!幸会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交锋,这里是战场,在那统帅声音落地的下一刻,刀剑立刻撞起火花。劈、砍、刺,每一个回合都仿佛会带出血­肉­,战场上不需要漂亮的武功架势,这里比杀手的世界更简单,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招式,都只是为了更多地杀死敌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计较。

错身而过,再迅疾地回剑刺过去,这一次,那统帅没有躲过沈燏的剑锋,厚重的大剑直直刺入他的肩膀,而他的刀,只堪堪刮过对方的手臂。下一瞬,他的刀已无力挥起,沈燏的剑却在他的心脏里了。

主帅已死,涣散的军心就再也凝固不起来了,而高昂的军心则因为己方将军的英姿更加高昂。没多久,地面上站立的,海上矗立的,就只有昭国的士兵和昭国的战船。勉强逃逸的几艘东月国破败的船只,沈燏已不屑理会,只严令追击的将官不可越过天龙海峡后,就转身面向欢腾的杀气与血腥依然弥漫的战场。

这个时候,最黑暗的夜已经要散去了,隐隐地,天边似乎可见一丝属于黎明的微光。

沈燏跳下船,鏖战了一晚,他仍是那么­精­神奕奕,看在士兵们眼里,这位平素毫不显示自己身份矜贵,而在战场上又凭真刀实剑树立起不败威名的将军完美如天神。谁都明白这一场胜仗的意义,所以,无论是浴血的将官,还是底层的士兵;无论身躯完好,还是已负了累累伤痕,大家全都豪迈地笑着,热烈地欢迎带给他们胜利的将军!

改变命运的第二扇门,就是在这一刻推开的。

沈燏离开刚才那些重伤的士兵,现在,他要巡视这战场,士兵们正在翻找所有还可能活着的敌人,收敛自己的同伴。

满地可怖的尸体,在让人理智全失的杀戮过后,极度亢奋的头脑面对这些尸体,会感到从心底冒出深深的疲乏来。这样的场景,沈燏早已看惯,但不代表他会一无所动。

马匹缓缓地走着,沈燏扫视着战场,不时有士兵抬着尸体或己方的重伤者经过他们身边。就在他侧过头极轻微地叹息一声,将视线投向远方的时候,那正要过去的躺在简易担架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士兵突然睁开眼睛,异常闪亮的目光让沈燏心中一凛的刹那,血淋淋的手臂已稳稳抬起,一支短箭从袖间迎面­射­来。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沈燏身体的警觉­性­让他猛然后仰身体,险险避过这支短箭。身边的护卫立时扑上去,而就在这时,后面一组担架的三人瞬间攻击上来,沈燏和围拢到他身边的护卫们立刻陷入混战。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或者说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面对扑上来的刺客,所有护卫在沈燏身边身后的人们都拔出刀剑,以至于那一把刀出鞘的声音如此微弱,实在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在为保护他们的将军而扑向前,以至于那个看起来普通的士兵也扑向前时,没有人注意。

这时已是黎明,火光未灭,天­色­渐渐地又亮了许多。人们的刀剑反­射­着这些光,喧嚣了整个夜晚的搏击声再度响起,而在这瞬间,随着护卫们扑向沈燏前方的那些身影中,一个普通的士兵纵身而起,手中的刀刃直直刺向沈燏。

沈燏的警觉­性­是在十多年出生入死的沙场中炼出来的,但纵使是他,也只来得及回身挡住这一刀,而从右边另一名肤­色­黝黑,长相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士兵手中只错开那么­精­准一刻刺过来的的刀,沈燏终究没躲过。

这些,就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

一片嘈杂中,皮­肉­被划开,利刃刺入自己身体的那声细微的响,特别清晰。

疼痛霎时从胸口炸开,沈燏反­射­­性­地挥剑斩向身后的偷袭者。但一剑过后,身体除了彻骨的痛,已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击中了刺客。那从来都紧紧握在手中的大剑掉在地上,小小的“哐噹”一声,在嘈杂里,沈燏竟然听见了。

同时,他已经歪斜的身体,摔下马去。

“将军!”

“……将军!”

“……王爷……”

慌乱的呼唤声离耳边越来越远,沈燏的眼前却无比清晰。他看见护卫们凶狠的目光,看见刺客或惨死或重伤被擒,看见晃动的天空,看见天空中浮过的盈川美丽的脸。

天,又亮了些。

感受到的死亡的来临如此真切,身体一边灼痛得厉害,一边又冷得紧,是因为刀上的毒和流失过多的血么?

沈燏在迷蒙的视线中,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杀死过无数的人,受过许多的伤,也曾好几次差点命丧黄泉,却从不曾感觉自己会离死亡这么地近。他总是不服,总是要赢,总是不甘心任人摆布,倒真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想到让她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俯视这片辽阔江山……

会这么想,是因为某次意外地听到了盈川和兰尘的谈话。那时,她们早已经放弃了那个复仇的方法。

沈燏心中却是蓦然一动!

没有看到表情,可是单单听到盈川沉静的声音,他不由得想,那好像还真是个好主意!

是的,好主意!那么美丽的盈川,那么耀眼的盈川——那是他的妻子,当她坐在那至高的宝座上接受臣民跪拜、傲视他最爱的这片万里河山时,会是一幅怎样光耀华丽的景致?

这疯狂的想象,甘美得让人战栗!

是在烈风中率领千万铁骑踏城而过,才会有的战栗!

陈良道恐惧地看着沈燏的目光渐渐涣散,他终于失了平素的冷静,冲着楚怀郁大叫道。

“怎么回事?楚怀郁,楚怀郁!你快救王爷,快点!”

从赶过来开始就不停地听到无数个这种声音的红榴终于受不了地吼了回去。

“闭嘴,吵死了!”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红榴喘着气,瞪得圆圆的眼睛扫过众人,落定到楚怀郁身上。两人视线一相接,彼此已无需言语,红榴闭上眼睛。

“不行了吗,怀郁?”

“……”

“是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这毒太厉害,致命的刀伤加上毒伤,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死寂,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良道猛地推开楚怀郁,拉住沈燏的衣摆使劲儿扯着,大叫。

“王爷,王爷,你醒醒,你不能死,我们,我们才刚要反攻啊,王爷!”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静默中沈燏沉重的呼吸。

“……王爷,”陈良道哽咽的声音中带上了让人心酸的恳求,“王爷,求你坚持下去吧,看在王妃和未出生的小世子的份上,请你千万要活下来……”

垂死的灵魂像是被什么突然扯了回来似的,沈燏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疲软的手竟猛地张开,一把抓住了陈良道。在众人的惊愕中,沈燏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目光亮得骇人。

“陈……陈……记住,你答应的!”

“王爷你不能就这样丢下……”

“记住!你——答应的!”

沈燏的手抓得更紧了,一字一顿,那沉缓的声音仿佛发自魂魄深处,让人不能拒绝,不敢拒绝,甚至,连想避开他的目光都无法做到。

“……王爷……王爷……”

陈良道一阵哆嗦,他软下身体跪在榻前,俯首道。

“属下——遵命!”

那抓住他的手顿时松了力道,发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眼帘颤抖着似要合上,偏偏­唇­角微笑着,让英俊的苍白的脸溢满温柔。

谁也不知道沈燏看见了什么,投­射­在冬日里难得晨光明媚的窗外的眼神,似乎茫然,又似乎正专注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个身影,站在这屋子里的人们只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含着血沫的声音浑浊不清,但是跪在榻前的陈良道和俯身过来的楚怀郁听到了。

昭国最负盛名的将军,最具威望的东静王,留下的最后的遗言是给他的妻子的。那么自然地说出来,似乎他已曾在那人耳边呢喃过无数次。

“盈川,盈川……真想活着啊,活着……等你做皇帝的时候,我就当你……你最倚重的将军,好好地……保护你的江山……盈……川啊……”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七章 重回女帝之约

第十七章 重回女帝之约

临海的冬天,霎时波涛汹涌。

沈燏当众遇刺。他死亡的消息虽暂时压下了,但窃窃流传的不安反而是股更大的潜流。昭国这一役,可能成于此,也可能败于此。

当兰尘压制住心底的震惊,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沈盈川已经在沈燏身边坐了很久。

正午的太阳投­射­下的光仍是冰冷的,一如盈川握着的那人的手。看着盈川平静地坐在榻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双眸只是随着手指在沈燏脸上一遍又一遍抚过,兰尘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像要缩起来。

为什么?

又该说些什么?

兰尘站在那里,半晌,是盈川先轻声开口。

“姐姐,你说,我跟他,是不是前世冤仇种得特别特别深呢?”

“……”

“姐姐,你看,他又把燏也带走了。”

“绿岫……”

疲惫这时才从那美丽的脸上透出来。

“姐姐,燏爱我吗?”

“……爱,他爱你。”

兰尘终于能够让自己向前走了两步,她想也许拥抱绿岫会好点,但她无法走得更近。即使那是沈燏,她终究还是惧怕死亡的。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

绿岫抚着沈燏脸的右手放回到自己的小腹上,视线却依然落在沈燏脸上。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他是……是个非常吸引人的男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

喃喃的声音像是单纯地诉说着自己的困惑,但绿岫一直注视着沈燏的目光让兰尘敏感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他问过我的,在我们刚到临海的那天晚上,他曾问我如今有没有爱他一点了。我不知道,所以我只回答,我已是他的妻——姐姐,姐姐,我早就决定不再爱任何人了,但我没想过他对我有情的时候,他再不会醒过来的时候,我会怎样?我的心会怎样?”

右掌按着心脏,绿岫的眉深深蹙起,她抬头看着兰尘。

“这里很疼,从知道燏出事到现在,就一直疼,疼得快不能呼吸了,可是我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姐姐,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法给他。”

“……不要紧,绿岫,你一定会永远记得他的,对吗?不止是你,我们、昭国、历史,全部都会记得他。这也可以的。”

“是吗?”

“是的,是的。”

兰尘伸出手,她庆幸绿岫的身体至少调理得很好。

“走吧,绿岫,离开这儿。事情还没有结束,你不能暴露身份,京城那边还不知道东静王妃在临海,我们得先离开这儿。”

绿岫恍若未闻,她慢慢地把沈燏的手放回去,然后侧头看着兰尘,眉目间的冷峻是兰尘从未见过的决绝。那并非是被逼到穷途末路,并非是被仇恨煽起的疯狂,绿岫的神­色­,像昨夜她一直看着的那片肃然的天空,没有星的光辉,没有月的清冷,只有时空深处的至沉至静。

“姐姐,帮我吧,我要成为这昭国的皇帝。”

“……为了复仇?加上沈燏的仇?”

“为了复仇,加上燏的心愿。我知道这个国家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沈燏不是对皇位有野心!”

“是的。燏只是对这个国家有野心。而除了我,没人可以好好地保护昭国,弘光帝,也不行。”

“……不一定要是你!”

“不,一定是我!”

绿岫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有广袤的土地,有碧波滚滚的大海,有无数远远近近地守在屋外的人们。

她侧过脸来,目光异常坚定。

“一定会是我,你看,那就是——吾土,吾国,吾民!”

是的,那些奔涌的河流,广阔的大地,葱郁的森林,百花盛放的田园和来自河上的温柔的风,还有繁华的城市、朴实的乡村,还有迎接着日出日落、星月光辉的人们,燏,这是我们的昭国!

我的昭国!

沉默地看着绿岫好半天,兰尘松下紧绷的肩膀。

或许是光影的作用,或者是她自己曾被鼓动的心再次膨胀的效果,窗口的绿岫映着远天与海洋一层层的蓝就那么站着,在那呼啸的海风中竟俨然一派傲视天下的气势。

或许,那才是如今的绿岫。

“好吧,你说得对。去吧,去做皇帝吧,绿岫。我会帮你!”

昭国军队的士气因为刚刚获得的胜利的喜悦和失去统帅的愤怒而高涨得可怕,刀剑早已锃亮,他们摩拳擦掌地等待着踏平新月半岛的命令下达。但是另一方面,失去了犹如信仰的东静王,这士气就像一个吹得过大的气泡,破灭也是一瞬间的事,那时,这场战争的结局将是两败俱伤。

京城那边,不会宽容这样的结果。

陈良道踏进书房,明亮的灯火中,沈盈川正端坐在主帅的位子上认真看着手中那份要呈入京都的奏章。

这景象并不陌生,沈燏还在的时候,沈盈川一到临海,就经常陪着沈燏在这书房里商讨军情和京都的状况,那位子,很多时候都是沈盈川坐着。不止是他,沈瑄他们也早见惯了,甚至,他们都已习惯了听从这位王妃的命令。

现在想来,王爷原来是故意的吧。

只是王妃的表现,也着实让他惊异。很难想象,一个猝然失去丈夫的女人竟会如此冷静,尽管她平时的见解与决断力就很让人惊叹。但陈良道最初认为这美丽的王妃至少该惶然、痛苦、失措的,毕竟王妃知道他们一直在谋划着什么。而失去王爷,就等于失去一切基础。可是,沈盈川在这时所展现出来的魄力出乎所有人意料,也挡住了王爷旧部中反对那个惊世骇俗计划的人的嘴,即使他们仍有不服,但至少他们没有阻挠,他们在看着。

这个,就是王爷如此选择的理由吗?

“王妃。”

陈良道恭恭敬敬地行过礼,沈盈川放下奏章,道。

“燏亡故的折子。我已经写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到京里去。反攻新月半岛的计划不变,不过燏不在,必须挑出一人代替燏主导战场。陈先生,你认为谁可担此大任?”

深深地望了沈盈川一眼,陈良道躬身道。

“属下以为,临海水师统领刘都尉可担此重任。”

“唔,我也觉得刘都尉能力不凡,但燏在士兵们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出兵前,布置一个仪式或许更好。”

“仪式?”

“对,把这场刺杀推给东月国,籍此办一个祭奠燏,授权于刘都尉,同时把高涨的军心统合起来,一举击溃东月国的仪式。这同时也是给京城那边看的,临海水师报国之心,昭昭于世,以免圣上借机生事,坏了燏长久以来的布置。”

沈盈川平静地说着,陈良道抬起头。

“王妃要继续王爷的计划?”

“是。”

“如何继续?王爷已不在了。”

“我还在。”

迎上陈良道审视的目光,沈盈川缓缓道。

“我要那皇位!我要这天下!所以,陈先生,燏的计划要做些变动,但是我会让它继续下去。”

“……王妃,即使您亦是皇族子嗣,但是,您是女子!”

“那又如何?为我惨死的家人,在嫁给燏之前,我的目标就是向弘光帝复仇,夺走他最珍视的帝座。现在,更添了一个理由。”

陈良道猛地睁大眼睛,沈盈川的话,把常理彻底打碎。

“皇位,没那么好坐的,尤其王妃是女子!”

“——我会让你知道,那皇位合该是属于我的!”

沈盈川毫不相让地对上陈良道的视线。女­性­柔美的脸因为眸子里炯然的光芒而英气逼人,几让人不敢直视。

良久,陈良道收回目光,慢慢跪下双膝,俯下身体。

“陈良道大胆隐瞒王爷临终嘱托,罪该万死,还请王妃念在属下多年跟随王爷的份上,饶恕属下这等妄为之罪。自此刻起,陈良道必将誓死效忠王妃,肝脑涂地而不悔!”

沈盈川微微皱了皱眉,轻声道。

“燏嘱托什么?”

“王爷后来的目的,并非为自己夺得皇位,而是,想让王妃登基为帝。”

陈良道低声道来的一句话让沈盈川霎时愣住,她实在无法想象沈燏竟会做出这样的打算,可是这句话勾起的那些回忆突然一句句涌现。

她想起来了,那人,曾许多次地这么对她说过。

“盈川,这片江山,我要跟你一起看!”

“盈川,你若在金銮殿上,一定是最耀眼的!”

“盈川,不管将来会有怎样的波涛诡谲,你绝对要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保护你的……”

——你的什么呢?

后面好像还未说完,当时姐姐正好跟萧大哥走过来,看见那两人那么自然地说笑,她一时不禁恍了神地微笑起来,便没有注意到沈燏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好像那人的声音落在风里,她努力追赶,终于勉强抓回了一丝痕迹,他说的似乎就是——你的江山……

江山,江山,为何会变成她的江山?

“果然是美人倾国呐,盈川。你的能力与悲哀,我都知道的,所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奉上,即使是这片江山。”

呵,可笑啊!

原来他真的是都知道,她却还以为这只不过是新婚之夜的情词。

“……那么,就有劳你了,陈先生。”

沈盈川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苦涩得让人想哭,她已经多久没哭了?

“属下惶恐!王妃今晚请好好休息,仪式的事,属下会全力布置;王妃的事,属下必当全力以赴!”

“……退下吧。”

“是。”

陈良道恭谨地退出书房,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在这前几日还与他商谈军情的屋子里,沈盈川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

燏——燏——燏……

她抓着衣襟,心痛得仿佛喘不过气。

那人英俊爽利的笑容在她头脑里第一次如此清晰,眼底温柔如她嫁给他那日的傍晚的风,可她竟然从未注意!

到底错过了多少啊!

她尽力去回忆,却发现所有的记忆都被双方的势力分布、被军情、被恨意所占据,仅有的轻松时刻总是一闪而过。她刻意地不把那些温柔记住,结果如今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知道了。

那明明是她的丈夫,可是她却一直把那桩婚姻看成真正的交易。呵,的确是交易,他的爱与她的复仇的交易!

有人轻轻拥住了她的肩膀,沈盈川抬起头,是兰尘,她惨笑。

“姐姐,姐姐,他爱我,真的爱我!”

“我知道。”

“是你说的那种爱,把天空给我的爱!”

“我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

兰尘轻声叹息,他人情爱之事,她素来不善揣度,但绿岫,是个例外。可惜,纵然是例外,她也无法给予更多的安慰。

“没关系,他懂你,就好了!”

绿岫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抱紧兰尘,任凭此生最汹涌的泪水从眼中落下。

不是父母被杀时没顶的绝望,不是那时恍若背叛般的彻骨伤痛,她只想尽情地哭泣,为携手仅只一年的人。

那人啊,那人啊……

沈燏的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难以置信的意外,但沈盈川接管了他的帅印,先前所定的计划没有因此而动摇。

首先,他们必须把士兵凝聚起来。

陈良道很快安排好了仪式,点将台上的交接一完成,士兵们就将驾船东渡天龙海峡,直扑新月半岛,把东月国蠢蠢欲动的那只脚给斩去。

­阴­沉的天空,激荡的海风,汹涌的大海,以此为背景,一座高台矗立在海边,俯视着一艘一艘的战船,一列一列的士兵。

高台上放着一把很大的椅子,沈盈川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抬上去的,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已不可能挡住,但用衣服和椅子稍做遮挡,看着也不会太过于明显。

她就那么独自坐在点将台上,发髻简单地挽起来,什么装饰也没有,一身黑­色­的衣服,连斗篷也是黑­色­的,但斗篷的里却是灼眼的红­色­,这样鲜明的­色­彩对比让她在那冷肃的背景下显得高贵而且十分有震撼力。她面前,横在椅子扶手上的,是沈燏的剑。

士兵们都认得,他四年前组建临海水师的时候,他数月前带兵从京城赶来的时候,他喝令出击的时候,闪耀在阳光下的就是那柄有着金­色­剑鞘的大剑,象征着尊贵、力量与威信的大剑。

挺直脊背,沈盈川的视线缓缓扫过台下的士兵。末了,她运气大喝一声,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海天之间,有着不可忤逆的威严。

“刘都尉何在——”

“末将在。”

随着洪亮的回答,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领疾步走上点将台,躬身单膝跪在沈盈川面前。

“东月蛮夷来犯,侵扰百姓,罪不可恕。为天下万民除此祸患,乃我昭军不可推卸之重责大任!今,特命尔为此战大将军,率我昭国儿郎追剿东月余孽,还万民安乐,以告慰东静王在天之灵!刘都尉,你敢不敢受命?”

沈盈川的声音清楚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膜中,虽是女子,且是一正有身孕的女子,但她的气势,她的身份,让所有人不禁凛然。

刘都尉抱拳,俯首,大声道。

“末将誓死以战!”

“你们,敢不敢受命?”

沈盈川微微昂首,目光直视着台下几万士兵。

“我等誓死以战!”

有人跪了下去,有安排好的,也有确实折服于盈川气势之下的。这带动了余下的人,几万整装持戈的士兵纷纷跪下,呼声此起彼伏,如海潮涌动。

“誓死以战!”

“誓死以战!”

“誓死以战!”

“好!”

沈盈川一声喝止了所有声音,她炯然的目光如太阳般耀眼。

伸出右手拿起沈燏的宝剑,沈盈川稳稳地递了出去。

“刘都尉,别让东静王的宝剑蒙羞!”

双手接过宝剑,刘都尉将它举过头顶,所有人都抬头看着那点将台。明明坐着的是名女子,还是名有身孕的女子,可是印入他们眼里,那高台上一坐一跪的两人却是无比庄重无比肃穆。

人们听着刘都尉震撼天地的一声。

“末将遵命!”

人们随着刘都尉站起来而站起来,盯着刘都尉举起右手擎起手中东静王的宝剑,随着他的动作而斗志高昂。

“众将听我号令,出战——”

“出战!”

“出战!”

“击溃东月国!”

“为东静王报仇!”

……

兰尘静静地站在远处,绿岫在台上的表现,士兵们被鼓动起来的情绪,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又快一年了,大概是因为节令相近的缘故吧,她不由得想起了两年前的绿岫。那时,她还是个单纯如青莲般的女孩子;那时,她还会为一个叫做白鸿希的谦谦男子而怅惘;那时,谁想得到今天呢!

“好帅气啊!”

身边传来呢喃般的赞叹,兰尘侧头望去,正好那发出赞叹的人也看过来。兰尘认得,是芜州楚家长子楚怀郁的夫人红榴。

歪歪美丽的头,红榴对客气地朝她笑了笑的兰尘试探着道。

“可是,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惘然而已。”

“为什么?东静王妃看起来很有处事能力啊,而且指挥若定,贵气逼人呢!”

“嗯,是啊,的确很了不得!”

兰尘笑了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听说楚夫人的医术出神入化,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不知可否帮我救一个人?”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是什么样的重伤?还是中了剧毒?快死了吗?”

看着那双亮闪闪扑过来的大眼睛,兰尘一瞬间了解了所谓科学狂人是怎么样个模样了。这位,跟萧泽的娘,还真是两种极端表现啊!

带着红榴出了院子,越走,那对漂亮的眉就拧得越紧,待看清兰尘要她医治的人,红榴满脸不屑地瞟了牢房里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人一眼,盯着兰尘道。

“你要我治他­干­什么?这家伙是害死东静王的人,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呢,还想我给他治伤?”

兰尘走近两步,可以的话,她也实在不想来这里。污浊不堪的空气,奄奄一息的人,触目惊心的血,这种把凌虐人的身体与­精­神作为目的的地方,她一辈子都不想靠近。

“楚夫人,我猜你一定有个很温馨的家,是吗?”

不明白这东静王妃的姐姐­干­嘛突然问起这个,但想起住在玉龙山深处的芙阳山山谷里的族人,思念一下子涌来。红榴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一小块刚刚破云而出的微弱的白­色­阳光里,嘴角动了动,笑道。

“是啊……”

“可是有许多人没有楚夫人这等福气。”

“——你想说什么?”

“这个人,他叫吴鸿。当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反正,似乎是个规矩吧,他们都只能姓吴。”

兰尘指着牢房里那个躺在草丛上,根本看不出模样的人。

“两个原因让我想救他一命。一个,是因为杀东静王并非出自他本意,不知楚夫人是否认为这样被驱使的人有选择的自由?我倒不是同情,而是觉得天命无常罢了。你可能一生顺遂,­干­净纯洁有如婴儿;却也有可能从出生起就坠入地狱,满手血腥而无人可救赎。”

顿了顿,看红榴没说话,兰尘的视线又落回到吴鸿身上。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还有用。我不需要从他口中知道他主子的秘密,但是他一定了解那些人的手段,东静王已死,王妃,大概也不会放过吧。吴鸿,如果你还记得她的话,活下来,留在这里,保护她——我知道你醒了!”

躺在草地上的人极轻微地动了动,发出了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

“……欠她的,我用命还给她。”

“命?呵,她要你的命有何用?不需要,你的命没有一点作用。”

吴鸿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我不会在她身边。”

“你只能在她身边!虽然我说杀死他们并非你的本意,但是他们是死在你手下,不管怎么说,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有罪,还敢逃避?我一向瞧不起用命抵罪这种说法,那是自以为是的傲慢,你的命对她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不过是求得自我解脱的籍口,却还要让别人背负你的死亡,真可耻!反而是你活着,用你的生命不断补偿,才可以算是赎了点罪。吴鸿,你只有这个作用。还是说,你想向你的主子显示自己有多么忠诚,让他给你树碑立传么?呵,别妄想了,你们在他心中是个什么,自己最清楚!”

牢房里顿时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几声或微弱或平稳的呼吸。红榴偷偷瞧一眼表情冷淡的兰尘,心中不禁打了个哆嗦。天啊,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犀利?简直就是一刀隔断喉咙,绝不留情!

呃,就这一点来说,跟那个萧二公子还挺像的。不过那个人一贯冷漠,说话绝还不会让人感觉特别寒;这位,平时温温和和,突然转向,杀伤力更大呐!

“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同意了,这位夫人会来给你疗伤;不同意的话,就自我了断,别害我们背负杀死你的罪名。”

说罢,兰尘向红榴做了个手势,示意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回头丢下一句话。

“你的伤你自己最了解,早点治好才有用。不要等残废了,连唯一有用的武功都没法用才转了心思。若真到那时,你就背负着对她的愧疚自个儿躲得远远的去过一辈子吧,不要再出现了!”

出了牢房,兰尘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满目血腥的残象在白­色­的阳光下渐渐散去。

“楚夫人,这就有劳你了,真不好意思!”

红榴眨眨眼,还没从刚才的震撼里回复过来。

“我知道楚夫人嫉恶如仇,对害死东静王的人自然反感,但是有许多事并非只有绝对的黑与白,方才那人与东静王夫­妇­关系匪浅,落到如今地步委实非众人所愿,相信即使是东静王地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他死的。夫人,还请你千万保住此人,这也是为了王妃,她不能再失去……”

温和清雅的笑容,温和醇雅的声音,又回来了,王妃身边那个平平常常却可亲的姐姐。红榴忙点点头,有点­干­笑的味道。

“没事没事,你尽管放心,那个人虽然伤得挺重,不过下狠劲儿调养,绝对能治好的。呵呵呵,年轻人恢复力都超好的嘛!”

兰尘侧侧头,楚氏夫­妇­是芜州案结后作为破案功臣跟沈燏一起返回京城的。世人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加上又听萧泽说了些关于芫族的事,兰尘本以为这楚夫人应该是神秘南疆美女。但是跟绿岫来临海后才发现,江湖上盛传的芫族神医,原来是个­性­格活泼的可爱美女。

难怪萧泽那时只管笑,对她的话完全不做评论!

“啊!王妃回来了。”

红榴叫了一声,兰尘转身看过去,几人抬着软轿正好过来,陈良道跟在一边。

轿子稳稳停在院中,兰尘小心翼翼地扶出绿岫,看她脸­色­还好,又见红榴把完脉息笑着点头,才放下心来。

陈良道也松了口气,他躬身道。

“王妃辛苦了一个早上,请好好歇息一下,有什么事属下会先代为处理,晚些时候再回禀王妃,可好?”

绿岫确实有点疲倦,本想说休息片刻就好,又改口道。

“嗯,也好,就交给陈先生吧。”

“属下遵命。”

陈良道带着侍从退下了,兰尘跟红榴把绿岫扶回屋里。

“姐姐,你回大哥那里去吧。”

“……是想让我劝公子支持你吗?”

“是。”

“……我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同意。从利益角度考虑,他们既然能选择支持沈燏,也就可以有选择帮你的理由。只是你是女子,虽然公子为人素来桀骜不羁,但男女天地之别的观念,他心中未必没有,这是其一;其二,要花的时间和­精­力会更多,太长远了,我更不能确定。”

“大哥会同意的。”

“怎么说?”

绿岫却像是想了想,才道。

“从利益上说,那位最终想要得到什么,大哥他们早看出来了吧,就是算到此劫无法逃避,才会甘冒谋逆之罪的危险选择支持燏。会有这种念头,就已经打破了他们的界限,既然如此,到我这里,也不是那么难的事。虽然时间要用得久些,可是至少比全赔在那位手上要好多了,不是吗?而且,若是姐姐去说的话,我想大哥会同意的。”

意有所指地看了兰尘一眼,却发现,她这某些时候颇为迟钝的姐姐果然没察觉。绿岫不禁轻轻弯了­唇­角,露出连日来第一个微微的笑。

看见红榴端了碗药汁小心又急忙地赶过来,兰尘抿了抿­唇­。

“……好吧。”

虽说决定了离开,可是吴鸿的事还未解决。

当天傍晚,吴鸿在牢房里仰起满脸血污告诉她,说愿意跟在绿岫身边。兰尘一面松了口气,一面暗暗皱眉。她已经跟涟叔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她怕刺激到绿岫,又不能跟陈良道他们说,吴鸿就是直接导致沈燏死亡的凶手,他们没把吴鸿剥皮抽筋就不错了,如何会轻易同意让吴鸿跟在绿岫身边!

怎么办呢?

还好红榴答应先偷偷给吴鸿疗伤。

然后,萧泽来了。

看兰尘惺忪的睡眼陡然睁大,恍如见了鬼,萧泽愉快地笑了出来。这表情不错,不枉他那么辛苦在取了北燕血狮将军的命后即不眠不休地从雁城赶过来。

叫人备好热水,让萧泽舒舒服服地沐浴罢,兰尘想了想,­干­脆直接说了绿岫的事。萧泽倒确实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你同意啦?”

“呵,东静王瞒着我们大家,不就是想要这么一个结果么?”

“可是这次,估计得花很久一段时间。”

“倘若我们与东静王合谋的事被揭发,那就什么都完了。”

“你们真愿意拥戴绿岫做皇帝?”

“如果她想统御天下,就该靠自己的力量获得我们的拥戴。我和萧门只支持有能力的人!”

兰尘猛地盯住萧泽的眼睛,像是证明,又像是要求证。

“她可以的,绿岫有那个能力!”

萧泽看入兰尘那双秋水般清远的眼睛里,笑道。

“我知道。”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八章 双生子

第十八章 双生子

沈燏和严陌瑛一开始的计划就定得非常周密。加上沈燏之死带给士兵们的震撼和东月国的猝不及防,所以昭国水师反攻新月半岛之战很顺利地取得了成功。过了几日,从京都日夜兼程赶来的钦差也终于抵达临海。

那时,萧泽已经带着吴鸿避开了。

外界已经在传,侥幸从当日东静王身边的护卫们剑下保住­性­命的刺客抗不住愤怒的刑讯,已咬舌自尽,东静王妃为之大怒,但念在将官确实忠心东静王的份上,终归是没有严惩。

这些事,萧泽自然能让属下做得天衣无缝。而他会决定这么做,一是因为兰尘的意见,二则是吴鸿这样的人,虽然得花些功夫去剔除多余的刺,去考验其忠诚度,但多一个总是好的。若能收服了,他可以确定,那便是绝对的忠心!

按照预定路程,他们去了玉阳县。那是属于渌州管辖,但是处于渌州东边的一座小城。距京城还远,距临海也远,正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

绿岫的产期将至。钦差接管临海后,她必须自动离开,这样才不会引起弘光帝怀疑。同时,也是减轻她擅自离京,还让人假冒于王府欺瞒太后的罪。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弘光帝对他的弟弟怀抱着怎样的嫉妒,大家也都知道他们的活动早已引起弘光帝的高度警戒,现在,东静王死去,他们连可以反击的旗帜都没有,弘光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倒不必担心会有人背叛,一则我们向来谨慎,严公子又严格叮嘱了单线联系,背叛者只能供出他的下层,而下层手中亦握有双方相通的证据,他们绑在一起的,要么不说,要么一起被抓进天牢。二则王爷功勋彪炳,更战死沙场,圣上不得不顾虑太后、其他王侯及百姓们的议论,绝不会明着搜捕我们。”

陈良道的分析十分中肯,从京城匆匆赶来,较为平常地接受了沈燏遗命的沈珈皱了皱眉,道。

“要拥立王妃,须得长期谋划。眼下我们可以抹去痕迹,藏匿起来,但是王妃必须回京面对圣上,谁也无法保证圣上不会暗中对王妃下毒手。”

书房里一片沉默。的确,对弘光帝来说,把东静王带来的所有影响全部铲除,无疑是去根的最好方法,一如他­干­脆地派密卫杀死沈燏。

“我上呈了两份折子,其中一份是给太后的。我对孟太后有所了解,不管怎样,燏是她的儿子,就算她放弃燏,但不见得会狠心连燏的子嗣都要杀死。”

绿岫环视众人一眼,继续道。

“而且言辞中透露出担心因为燏亡故带来的生活上的衰败,这一点应该能激发太后的怜悯,也多多少少能让弘光帝对我放心吧。”

大家对视一眼,这份折子会有用,但一个习惯于猜疑的皇帝的心思,又能有几分把握?

萧泽侧眼看看身边不自觉地绞着手指的兰尘,眉又皱得紧紧的了,等会儿,又该拿手不停地去抚了吧。

真是,总是把眉皱疼了都不知道!

收回目光,萧泽看向绿岫。

“王妃。倘若您的孩子是女儿的话,那么,呣子应该都能平安吧。”

绿岫不觉一怔,随即明白了萧泽的意思。

众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她身上,连兰尘也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把目光挪开了。

绿岫笑了出来,虚浮的笑容挂在­唇­角,她淡淡扫过这书房里的每一个人。

“可以。不过这样的话,就不能离京城太近,而且要提前产期。宫里头早就知道预产期了,他们会做好安排,我们想动手脚都动不成。”

得到绿岫的同意,他们便谋划起来。

这是一批善于布置的人,他们对这昭国了如指掌,根据绿岫的预产期,他们很快安排好了一切,而偷天换日的地点就选在了玉阳县。

来的钦差是内阁学士孟栩,这个任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幸而他们该撤走的人都已撤走了,临海水师都尉、禁军都尉率领属下将官将孟栩接入行营。陈良道是沈燏请来的幕僚,弘光帝一直没有给予他实际职务,因此无权面见钦差,便留在书房中等待钦差召见。

孟栩没有见他,他先来拜见了绿岫。于礼,这自然更说得过去。

“下官参见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孟大人多礼,请起。”

“谢王妃。”

在下首落了座,孟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绿岫。年初的婚礼上。他就曾见过这位让人好奇的女子。那时只觉得看着倒是位颇有担当的绝世美人,今日再见,她依然美丽,不是寻常世家女子的娇弱华贵,而是另有种倔强得仿佛高高在上的美,脸­色­不好,一双眼睛却炯然地回视着别人看过来的目光。

“王爷之事,还请王妃节哀顺便!”

绿岫轻轻地点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红榴调制的养身茶,这才慢慢道。

“孟大人,太后怎么说?”

“太后深为悲痛,并殷切期待王妃平安回京。”

“真的吗?”

“是,下官不敢妄语。”

听到这句话,绿岫低低叹息一声,眸子里的光黯淡下来。

“孟大人,王爷已去,留下我们呣子,你说,我们可还能长居京都?”

“王妃何出此言?王爷虽已故去,但您贵为东静王妃,小世子更可袭东静王爵位,当然可长居京都。更何况王妃在王爷去后,力挽狂澜。竟派兵拿下天龙海峡,让东月国闻风丧胆,此等功绩,当为巾帼之荣!想必京中现在已广为流传王妃之智勇,此亦东静王府之荣!”

“别瞒我,孟大人。我虽长于民间,但京里头的事多少还是知道的。王爷不在,单我一个前南安王弃女,故东静王之妃,就算灭了东月国又如何?一年,两年。十年,我能保得东静王府多久不衰落?王爷生前虽留有一笔不菲的财富,可京城权贵何其多?孟大人,我们呣子,我的孩儿,真可得保一方安宁天地?你是燏的亲侄儿,燏常说你是最为清明的一个人,你说,可以么?”

孟栩缓缓拱手为礼,避开绿岫直直的视线。

“王妃多虑了,有圣上和太后在,王妃与小世子何愁不得安宁?”

“……圣上么?太后么?”

仿佛激动被安抚了似的,绿岫闭一闭眼睛,轻声道。

“不求多的,我也不求多的,只要我的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被人欺侮,能够遇到可心的人,能有一段美满的姻缘,我就满足了,真的满足了……”

“王妃尽可放心,回京之后,圣上与太后定然不会忘了王爷,不会忘了王妃与世子。”

绿岫再不遮掩自己的疲倦,她垂下眼眸。

“多谢孟大人吉言。我累了,孟大人请回吧,这是王爷的帅印,也该交给孟大人了。”

“王妃请多保重,下官告退。”

接过女侍奉上来的帅印,孟栩最后看了绿岫一眼,长揖之后,退出门外。

海风一阵一阵的,很强,打在人脸上生疼,孟栩眯起眼看向那片奔腾不息的大海。那是比书上描写的更能震撼人的气势,和大漠、和高山、和都市完全不一样。不过,大漠高山该是什么样。孟栩也说不上来。他读遍天下书,这却是第一次走出京都,说不上有什么感受,但是深呼吸一下,胸腔里冷冽的似乎还带着海水咸味的气息舒服得让人想叹息。

这就是东静王鏖战败敌的地方么?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是来收尾的。东静王,东月国,一战了结,从此,这片海域再无纷争。

“大人,您请先歇息片刻,下官已命人备好房间。”

“多谢刘都尉,不过本官想四处走走。”

“那下官派……”

“刘都尉客气了,本官只是没来过海疆,瞧瞧新鲜罢了,都尉只管忙去吧,本官转转就回来。”

“是,那下官就不打扰了。”

孟栩点点头,带着几个侍卫悠然踱开。

他的确只是四处走走,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还能有什么目的呢?尽管没能把东静王笼络的势力斩草除根,尽管东静王妃的指挥能力让国人为之一惊,但一切究竟是如他所计划的,如圣上所希望的了。东月国败走,东静王紧接着就在战场上死去,凶手无名,再没有人有那份能耐可以威胁到那张高高的黄金的宝座。

除非东静王那尚不知是男是女的遗腹子有朝一日也要来谋夺皇位,但真到那时,又有几人识得如今威名如雷贯耳的东静王?

所以,余下的,只是把东月国逼回新月半岛上去,用临海和七星群岛彻底切断那岛国无谓的妄想。再有,就是扫清因为东静王而聚集起来的势力,安抚或者剿灭,任何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孟栩不杀生,孟栩只毁灭人的欲望,只下令取人的­性­命。

谁都怨不得他,人既要去图名图财图权图抱负,就得有付出代价的准备。而这代价,自然也是由不得人选择的。

背着手,孟栩在一处海堤上停下,面向着难测的大海,他忖度着最后一步棋的走法。

朝中虽已有一番整肃,但东静王的党羽其实并未完全清除,对方行事隐秘,他也无法尽数掌握。然失去东静王,若不出意外的话,这批人也自然就没有了叛逆的目标,能归顺是好,不能归顺,可知是有内幕的,顺藤摸瓜便是。孟家已经跟圣上绑在一起,再无路可退,只能除去一切隐患。

见过几次的东静王妃,怎样看都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这次临时执掌帅印后的卓越表现,更加深了孟栩的这个印象。如此来说,东静王谋反,她一定知道内情。但是正如他没法以谋逆罪审判东静王而只能选择暗杀一样,他也没有证据将东静王妃缉拿下狱。暗杀的话,太后默许了一个,但出于愧疚,她坚持护着东静王的子嗣;而且,有顾家败落和东静王之死在前,他便不得不顾虑皇族中如睿王、宁王以及各世家的反应了。

再者,与东月国的战事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动刀兵则必折损粮草军力,无论输赢与否。而北燕此次虽因萧门少主萧泽恰在雁城,于阵前斩了其血狮将军挫了锐气,却未伤根本,总会伺机再度南下的。国内若不稳,边疆势必失守,渌州以上无天关可守,他不能冒这个险。

做得太绝,有时候是必要的,有时候,只会把自己逼得被动。

为了保护整个家族,孟栩做事,向来会留一手。

三天后,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绿岫坐上布置得无比舒适的马车,带着沈燏的棺木,慢慢地朝京城而去。

孟栩带来了多名宫中御医,不过随身照顾绿岫的仍是兰尘。而等离开临海没多久,萧泽的母亲韦月城赶来,易容成兰尘易容后的样子将她换出来。虽然韦月城专长的不是­妇­产,但论起对药物的了解,还真是无人能出其右,要保证绿岫在抵达玉阳县时临产,倒也不是难事。

为安全起见,兰尘又换了幅容貌,连装扮也换成寻常小厮一个,萧泽则化装成从北地往渌州而去的布商,冬天裹得厚厚的也看不出魁梧上的视觉冲击,倒是他走出来时的那部粗犷的络腮胡子,看得兰尘当场掉了下巴。

好半天,就听她磨磨唧唧地瞅着萧泽问。

“……公子,那胡子贴着,难受吗?”

“确实不怎么舒服。”

“那公子觉得需要靠胡子来增加威猛或儒雅魅力吗?”

“倒也不需要!”

“那公子将来也会留胡子吗?”

“……兰尘,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泽终于认真地看过来,俊帅的脸易了容,又被胡子遮得颇有威势,只看着他的眼睛,还真有几分怕人。

“呃,我只是提个建议啊。那个,公子以后能不能不留胡子?”

“……?”

萧泽不解地看着难得露出十分郑重神­色­的兰尘。

“公子不觉得很……那个吗?你看啊,胡子在外面,就跟头发啊什么的一样,永远‘风尘扑扑’,说不定还会长那什么什么的,而你吃饭、喝水都得先让它刷一道,然后才进得了嘴里。更说不定的是,可能一张口,那胡须就跑到嘴巴里、鼻孔里,多恶心啊——呕!”

一边说着,兰尘一边不由得幻想起来。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呕倒了。

剩下萧泽直直站在她面前,半晌,缓缓道。

“你这话就不能等到我卸了这副装扮后再说吗?唉,真不知道你是存心的,还是少根筋,接下来这些天我要怎么办?”

“啊!对不起——呕!”

不说则已,一说兰尘立刻想起这些天他们俩都得面对面,天,吃饭怎么办?

“——唉!”

重重地叹息一声,萧泽拎起包裹,拍拍兰尘的脑袋。

“好了,走吧。”

吃饭么?还能怎么着,躲进来撕了这假胡子嘛。

不过……

萧泽的脸­色­有些青白了起来,不说还不觉得,兰尘这么一讲,他也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起:萧门中有些人也是留着大胡子的,而且还有颇为宝贝的,算算,一起吃饭的几率还不是没有;不,不止萧门,江湖上留大胡子的更不少,一起吃饭的几率——呃……老天……

可怜的萧泽,不晓得已经多少年未尝过沮丧滋味了,如今却突然被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弄成了“垂头丧气”一词的最佳形象代言人。而那罪魁祸首没多久就忘了这茬儿,出了城便舒适地窝进外表朴素的马车里。这两天想得太多,觉睡得不怎么好,旅途漫漫,用来补眠刚好!

马车摇摇晃晃,时快时慢,以着比绿岫的车队快一至两天的速度往玉阳县而去,他们尽量选择不同的路,人和马车也都换了好几种装束。在早春的芽将要萌出地面的时候,玉阳县终于到了,而绿岫的身体在韦月城的调养下,也可以如他们预期的早产。

这时候,昭国的新年已经在马车中慢慢地晃过去了,已是弘光六年。闲着算一算,兰尘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有三年半了。

这一年,她已经三十岁。

说多了关于年龄的谎话,一瞬间想起自己穿越而来时就有二十六的时候,兰尘倒是很被打击了一下。

三十岁?

——天哪天哪——哦!这下可真的老了!

很好地向萧泽展示何为“郁闷”后,兰尘叼着一片很香的萧氏烤鱼片继续神游天外。说来,还真是很久没回想那个世界了啊!

若是没有掉到这个时空里来,她如今会是什么样呢?

也许……也许,就跟现在一样吧,她依然一个人,把那些过去了的时空里的故事说给她的学生们听。历史,其实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生活罢了,倘若剥离去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展现出来的就是最真实的人们的柴米油盐、爱恨情仇,就是再简单不过的希望与追逐、失败与死亡、成功与继续。

而在今天的这个时候,距离只是小城的这头与那头,兰尘坐在窗前,晚上,春寒还重,屋子里的炉火暖暖的。才出生一天的女婴在柔软的襁褓里睡得香香甜甜,丝毫不知自己已不在母亲的怀抱里。

“公子喜欢小孩子吗?”

兰尘伸出手想摸一摸女婴还未展开的脸蛋,却又畏惧似的只是隔着空气用指腹做了个抚摸的样子。皱巴巴的脸,真的说不上好看,可是,那么小小的,又总觉得真像个易碎的宝贝。

“还好吧。”

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看见兰尘那幅样子,萧泽动了动眉,道。

“怎么?你现在又喜欢上小孩子啦?”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啊,只是有点怕而已。”

萧泽叹口气,二年多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某人在事关自己的某些问题上的豪放不羁和某几个问题上的胆怯如鼠。

“就是不会照顾人罢了,只要你别拿砒霜往汤里丢,没人会怨你!”

瞪了一眼过来,兰尘嗔道。

“没有付诸爱心的照顾,跟丢砒霜是一样的后果,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可是你看我这不是长得好好的嘛!”

萧泽探过头来,以兰尘的标准,萧泽的娘亲着实算不得好母亲。不过在世人眼中,萧泽真可算是家有芝兰玉树的典型了。

可惜兰尘没领情,她抖抖嘴角,决定实话实说。

“公子,你不觉得个­性­太过狂傲,真的不算是件好事吗?”

“我?”

“——对。”

“太软弱含蓄的个­性­可不适合江湖。”

“那也不用傲视一切啊!不管怎样,江湖人总是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吧,一个眼神不对就能打起来,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的哦!而那人的眼神跟公子你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那你说谁的­性­格好?我二弟?”

“——那个冰块!公子希望我说,不愧是你们一家的吗!”

“寄宁如何?”

“商场上的狐狸,这好像是你说的吧。”

“是吗?不过我那可是赞美他的意思。好吧,那严陌瑛呢?”

“别,天才的忧郁还是放到特别类里去吧,我不予作评。”

“这样啊,那么顾显?”

“……”

兰尘决定不浪费口舌了,她转回头托着下巴瞅着那婴儿,喃喃道。

“若是男孩子的话,其实像沈燏是最好的了,嗯,或者像燕南也不错!女孩儿呢,就要像绿岫那样,又漂亮又有魄力,真是女王啊!”

听着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萧泽弯起­唇­角。

专注地看着婴儿睡脸的兰尘突然开口,目光却没有投向萧泽。

“如果绿岫生下的真是男孩子的话,公子会把他送到哪里去呢?”

“你希望我送到哪里?”

兰尘终于抬头,眉峰微聚,似乎有点困惑,又似乎难以抉择。

“让他去学医习武,应该是最好的吧,毕竟那种身份,将来肯定会面临危险,要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才行。可是,我总觉得,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怎样?也有很多世家子弟都是从小离家去拜师学艺的。别多想,小孩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会被当作孤儿送去,对吗?”

意识到自己是在给萧泽找事,兰尘有些不安。她垂着头,刚才的话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心里对那孩子涌起的愧疚无法排遣罢了。

萧泽沉静地看着兰尘,烛光有微微的跳动,柔和地映出兰尘眨动的眼睫与紧抿的嘴­唇­。婴儿挡住了视线,不过他知道,兰尘的手一定又是紧紧攥在一起的,等会儿松懈下来,又该觉得胳膊酸了。

“你真是个矛盾的人!”

他笑了出来,兰尘疑惑地抬头,看到他的笑容像秋风般清远。

“明明看重理智,可是一旦感情用事起来,就比谁都厉害;淡薄家庭和血脉,却偏偏在别人的事上把这个看得很重;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又总是温和待人,不懂拒绝。综合起来,兰尘,你那么无法相信别人吗?从心底真正的相信。”

——这是什么结论!

兰尘皱皱眉,她确实矛盾,正如她想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可是又不想听到一样。萧泽的分析,她不想继续下去了。

张张嘴,不等兰尘说什么,萧泽又笑了起来,如平常一样,温和又不羁。

“不忍心的话,你就收养了那孩子吧。”

“啊?我……”

话被人打断了,萧泽的属下敲门而入。

“禀少主,王妃要生了。”

“好,我知道了。”

萧泽点头,抱起那熟睡的女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你先睡吧,我回来了就叫你。”

“哦,好。”

兰尘顺口答着,看萧泽飞身纵上院墙,消失在夜­色­里。她走过去关上门,走回榻边坐下。

刚才她是要怎么回答呢?没有人打断,应该也就是一个“我”字吧。收养绿岫的孩子?太重大的责任,她担不起。

但是这么说,像推卸的感觉,像……抛弃的感觉!

玉阳是个极小的城市,当东静王妃的车驾抵达的时候,早接到消息的玉阳县令已命夫人把府衙清理得尽量­干­净舒适了,还请来本县最好的稳婆候着,就怕万一东静王妃临产。

一夜无事,县令有些失望,又觉着也挺幸运。要是王府世子能出生在他这县衙里,自是一份荣耀,说不定还能带来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女人生产又是说不准的事儿,万一出了事,他怕是免不了担一份接待不力的责任。

如此的话,倒说不准他是不是幸运了。第二天,车驾要出发的时候,王妃开始阵痛,稳婆还在府衙里,倒是刚好。

沈盈川痛了一天,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痛楚。

不是那年吴鸿在雪地里刺来的一剑,冷冰冰的,仿佛要把心冻裂;不是雁城战场上被箭­射­中腿部的尖锐的痛,满地尸首中,痛得极度恐惧,仿佛也会变成一堆模糊的­肉­块;也不是真切地感受到沈燏再不会醒来时,痛得像被火焰撕扯着灵魂的窒息……这种痛,是不是每个人出生都要带给母亲这种痛?是不是老天要借此让人们知道生命来的多么不易?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耳边传来的抚慰的声音似近似远,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可以哭出来,把这种痛苦大声地哭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痛?不过是生下一个人而已!

何必呢,这又何必呢!

人命,永远都如纸一样脆弱,出生时的艰难只有母亲知道,别人不会在意,当然就不会珍惜。就像雪地里的血,就像­阴­晦的战场,就像沈燏灰白的脸­色­。

“王妃,王妃,把这个喝下去。必须喝,你得保持体力。”

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容拒绝,有人撬开了她紧咬的牙关,不知什么灌了进来,喝了些、吐了些,弄污了衣襟。

她继续放纵自己的思绪激狂奔走,无休止的疼痛终于磨去了她所有的自制力,反正也不会有人要求一个产­妇­做什么,她索­性­任自己昏着醒着,咬牙切齿地痛着恨着。

——会死吗?

也许不会,也许会。韦月城说难产而死的人不少,一尸两命的也有,谁也说不准,天命无常呢。

……真痛啊!被这样折磨,倒真的会闪过想死的念头。

可是她不想死,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既然她还活着,不管多艰难,她都得活下去。姐姐,是这么说的。

她得活下去,夺走皇位,让那个人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那种绝望,那种崩溃,她不是活该就得承受的。舍弃了女人平常的家庭,舍弃了孩子,她说什么都不会放弃了。

对!孩子,她的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话,就必须送走了。

原本不是在期待中的孩子,当她一天天真切地感受到腹中生命的成长,当轻轻的一动让所有的痕迹都清晰起来的时候,她的­唇­角已不由得挂上满足的微笑。女人真的是有母亲的天­性­吗?

那她至少该看一眼,就一眼,从此天涯海角,生死再无信!

尽管院子里有禁军团团把守,但东静王妃有难产迹象的传言所带来的慌张让萧泽得以抱着熟睡的女婴顺利地潜进产房。

掩身在帏幕后,萧泽轻轻拉开裹着女婴的襁褓,以便待会儿可以赶快调换。满室血腥味与女­性­痛苦的呻吟让他皱紧了眉,稳婆也有些慌,但有韦月城冷静地在旁协助,一切倒还好。

萧泽跃上房梁静静等待着,好像过了百年那么长,耳边终于传来稳婆惊喜的叫声。

赶在稳婆要查看婴儿­性­别前,韦月城一指点了稳婆的睡|­茓­,待婴儿发出一声长啼,便让沈盈川心腹的丫鬟赶紧接了婴儿去清洗。她转而解了稳婆的|­茓­。

“喂,别急着昏,还有一个。”

真是双胞胎?

萧泽心里一个咯噔,刚刚生下的就是男婴,若后一个也是男孩的话,他仅能先换出那长子,次子,只得按事先拟定的,再寻机会制造死亡的假象了。

第二个孩子,是女孩。

稳婆喜滋滋地跟丫鬟一人抱了一个金贵的郡主出来邀功,浑然不知那丫鬟手中的已是别人家的女儿。

王妃母女平安,一片放下心来的混乱中,萧泽早抱着男婴翻身出了府衙,沈盈川使劲儿睁大眼睛看见的,只是他怀中小小的襁褓,然后是满目的黑暗。宁静,可是总有一丝悲伤。

我的宝贝,那隐隐的呜咽,是我的,还是你的?

沈盈川再醒过来时,眼睛一动,还没说什么,韦月城已让丫鬟抱来了孩子。粉粉­嫩­­嫩­的脸蛋,小小的,在丫鬟的怀里犹如两朵清新的蔷薇,水灵灵的眼睛是露珠,含着苞等待未来绽放时的鲜妍。

“是双胞胎,你要分出她们吗?”

韦月城看着盈川身上,总是冷清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温和。沈盈川却没有察觉,她只是痴痴地看着两个孩子,一滴泪水无所觉地滑下脸庞。

“不,不用,我不用分出他们,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

……我的宝贝,我只能给你这滴眼泪……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一章 母亲

第一章 母亲

休养几日后,东静王妃的车驾正式启程。多了一辆同样舒适的马车,丫鬟抱着一对小郡主在车里,伴着女孩们的笑声和婴儿偶尔的啼哭,原本总有几分肃然的旅程似乎有一点轻松起来。

沈盈川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依然是那个美丽、华贵又英气如云的东静王妃。对于已经听闻了临海一战,知道沈盈川带孕掌水师帅印的百姓们来说,这样的东静王妃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望!

与沈珈的联系已恢复了正常,沈燏的猝然去世带给京城的震动很大,不过严陌瑛把一切控制得很好。他早有准备,不可靠的触手,在获知沈燏之死的下一刻,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没给鬣狗找到本体的机会。

至于严陌瑛和顾显他们是否愿意支持沈盈川,沈珈也没有获得确切的答复,分散、隐瞒他们在昭国各地的势力,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不过,或许他们无言的努力也是一种答案吧。

盛春的梨花如雪一般莹莹盛放于枝头的时候,沈盈川回到了京城。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出去,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东静王妃的车驾。那是一次奇特的欢迎,之前或之后,在这座都城几千年的历史中。再未有过如此景象。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欢呼,最该热闹的时刻,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竟出奇地沉寂。人们的目光从禁军士兵的马匹进入城门开始就紧紧追随着护在中间的那辆马车,连小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挤在父母的腿边,探着脑袋跟着大家一起望。

一辆马车,一具棺木,再一辆马车。

去年的这个时候,不,要更早一点,是桃花的骨朵儿红艳艳地就要开放了。那在昭国人心目中如战神一般的俊伟男子带回一名同族的女子,不顾反对,坚持要娶为王妃。万人空巷的皇家婚礼不知艳羡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那时,谁想得到会由他的妻子和女儿如此护送他归来!

在战场立下一个传奇的美人,死去的英雄,娇弱的小女孩,这般不协调的组合,让人们只能沉默,让整座京城陷入沉默,犹如哀悼,犹如怜悯,犹如无言的猜测。百川成海,向来如此。

雅间临着街,不大,阔叶盆景安静地隔绝了他人的视线。从里面看却又有着极好的视野。一个青衣的书生和一个白衣的书生站在窗边,极普通的容貌,极普通的装扮,和所有人一样地朝下看着东静王妃的车驾缓缓驶过。

“比预期的可有气势多了,不过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有反效果?”

车驾走远,白衣书生走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却没喝,微挑眉峰问仍站在窗边的同伴。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吧,这么一个微笑的动作做出来,那张平凡的脸上顿时漫出风流贵气。

青衣书生也走过来,缓缓的步子,沉静的眼睛,如同正走在金銮殿上。

“不会。他什么都不放心,惟独放心死人。”

“呵,的确。主子死了,又没有儿子,剩下一群无头的犬,任谁看来,都是无足为惧的了。”

白衣书生收起嘴角的讥笑,斜眼看向对方。

“不过我很好奇。那位怎么会有这么个念头?不会也是受那位‘姐姐’的影响吧?”

“……我不知道。”

白衣书生撇了撇嘴,凑近同伴,压低了声音。

“哪,陌瑛,你会退出吗?”

那青衣的书生,也就是严陌瑛,手中的杯子顿了顿,却没说话。顾显瞅他一眼,坐回椅子里。

“我不会退出,在他治下,我的家族再不可能有重振的机会,这让人不甘,所以我才不在乎要支持的是个女人。况且这个计划很刺激,不是吗?”

严陌瑛这才抬起头,看着顾显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小心点,现在查得紧,别惹到麻烦。”

“什么时候去见她?”

“刚回来,肯定盯得严密,过些日子再说。总之这件事急不来,现在要紧的是把我们自己藏好,别给她带来麻烦。”

“说的是。好吧,反正京城交给你了,我想去渌州一段日子。”

“去找薛羽声?”

“不是!”

顾显瞪着难得打趣儿的严陌瑛,不是他小气,而是这家伙挑得太不是地方!

“我说,你不打算去渌州了吗?那位‘姐姐’这会儿应该是在渌州了吧。”

“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就去。”

“你不是弄得都差不多了吗?沈珞他们办事,你还不放心?”

“孟栩虽然尚在临海,可是有孟相坐镇京城,这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点点头。顾显完全明白严陌瑛的考量。

“也是,总之这保根护本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一年之期正好,新主子的耐­性­与能力需要更多的磨砺,那位的疑心也需要沉淀。”

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严陌瑛起身。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顾显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举杯扬了扬,悠然笑道。

“彼此喽!”

推开门,严陌瑛掩起嘴角浅浅的笑意,平淡地走出雅间,下楼,逆着人流慢慢地往自己那座宅子走去。

今日这种结局他不是没算到过,但当初以为可能­性­太低,以为凭沈燏的身手,再加上护卫们一直很得力,他没有仔细谋划过这一项,而把多数心思放在了京城孟栩的动静上。

岂知——

在心底苦笑一下,严陌瑛,原来也不过如此!

许是方才的震撼还留在心底,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边做着手中的活计,边小声地议论着与临海有关的消息。

“嘿。听说了吗?孟大人不久也要回京城啦,看来临海那儿,这回真可以得太平了哩!”

“那是,水师全军覆没,东月国还不得乖乖地退兵了嘛?”

“­奶­­奶­的,越想越火大,王爷是什么人?竟然被这么一个小小国家给害了,你说,要是王爷还在,肯定得一脚踏平那新月半岛!”

“得了得了,这也挺不错的了。孟大人逼着那东月国吐出了七星群岛,往后就是再有野心,也只得­干­烧着。”

“好!憋死那帮家伙最好!”

不晓得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顿时引来众人侧目,有人闭了嘴走开,也有人点头附和。

眼眸淡淡扫过,严陌瑛面无表情,如街头最寻常的书生。

特地跑去临海一趟,是想把根彻底拔掉吧。幸好陈良道和沈珈他们处理得­干­净,没给孟栩抓到什么马脚。不过他这个内阁大学士会担任到什么时候?如果圣上决意非要把他们全部扫尽的话,将来一段日子势必会过得十分辛苦,特殊的权力加上特殊的人,别人且不说,孟栩至少会是沈盈川的心腹大患。

那么,他真的要转而忠诚于沈盈川么?

严陌瑛犹豫地停下脚步,这条路他很少走,两道岔路,哪条通向他栖身的宅子?放下脑中盘旋不息的问题,严陌瑛看看方位,选择了朝右去的小巷。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旁边街道上的喧嚣在这路口浮浮沉沉,等待被下一个选择路口的人搅起。

那天黄昏,沈盈川带着一双女儿进宫觐见了弘光帝与孟太后。

看见孩子娇­嫩­的脸,孟太后落下泪来。在两个儿子中间,她选择了长子,可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小儿子,若非已别无选择,她这母亲如何狠得下这个心!

“真像,真像啊!”

孟太后强忍着眼泪摸着孩子的小手,其实才出生几个月的小女孩哪里看得出像谁,不过因为长辈心理上的作用,何况是她这母亲舍弃了她们的父亲。

弘光帝目光冷淡看着在皇后的劝慰中平静下来的孟太后,神­色­却平静,甚至,是还带着和蔼的,这个皇帝总是极少极少表现出自己的暴戾面。明了母亲那爱怜动作的涵义,弘光帝的目光终于完全转向沉静地立于一边的东静王妃。

他不了解沈盈川。但是因为她是沈燏甘冒忤逆伦常这一忌讳选择的妻子。弘光帝便本能地对沈盈川有着最大的戒备,即使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没有权势没有影响力的前南安王之女。

“王妃,皇弟之事,朕亦深为哀痛。但去者已矣,你要节哀顺便,好好养育皇弟这双骨血。”

话说了一半,弘光帝绝口未提沈盈川潜出京都,欺瞒太后之事,也未给予一个孟太后所期待的给予关照的保证。听罢,沈盈川躬身拜道。

“多谢圣上,臣妾谨遵圣意。王爷亡故,臣妾蒙然无知,一切但凭圣上、太后做主。”

孟太后哄着粉­嫩­可爱的孙女,神情安祥,注意力却是放在弘光帝身上的。

微微眯一下眼睛,弘光帝看着面前恭谨的东静王妃。她是否知道沈燏的心思,她是否参与了沈燏的谋划,密卫给不出答案,但是他没法不怀疑这个悄悄前往临海的女子——说什么是因为沈燏想让他的孩子出生在战场上,这话拿出来能服人,可惜,太不足信,都明白的。

“……王妃放心,这是皇弟仅有的骨血,亦是朕的亲侄女,朕和母后自会万分爱护。趁着今日觐见,便请母后亲自为她们取了名字吧。”

沈盈川忙依礼跪谢,皇帝的神­色­虽不明,但果然是不敢对她们正面下手的。有了这一层保障,她才能有余裕来消解皇帝的敌意。

“谢圣上,臣妾替一双女儿叩谢圣恩!有母后亲自取名,还望这两个孩儿多沾些母后的福气,得享荣宠安乐。”

孟太后笑着转过头来。

“哀家老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圣上来取吧。圣上是她们的皇伯父,父亲没了,还有皇伯父照顾着,是这双孩儿的福气!”

“……好。”

弘光帝应许了下来,淡淡的目光扫过似乎因为赐名而喜悦之­色­掩不住的沈盈川,扫过神­色­和蔼的孟太后,落在那对小女孩身上。

真的有那么像沈燏吗?

——像又如何!

沈燏,他那不得了的弟弟已经死了!没了沈燏,也没有世子,他那帮逆臣能翻出什么天!这沈盈川一介女子,又能如何!

“皇弟一生征伐,未能完成云游四海的心愿,这双女儿……不如,就叫云逸、云翔吧。来人,昭告下去,册封东静王之嫡女为云逸郡主、云翔郡主,一应规格,比之朕的公主。”

“臣妾谢主隆恩!”

沈盈川表现出最大的满足神情,以十分完美的姿态叩拜了弘光帝,真真切切就是一位终于为儿女有所托而放下心来的母亲形象。

孟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儿媳是个有主见又有几分心机的人。不管她是否知道沈燏的目的,在猝然失去丈夫,己身又无娘家可倚仗之下,她聪明地获取了自己的保护和圣上的保证,有这样的娘,至少云逸和云翔这两个孩子,不会因为没了父亲受委屈了!

幸而沈燏娶了这样的女子为妻,否则他这么一去,倘是寻常贵家小姐,那孤女寡母的,怎么撑得起偌大的东静王府?

可惜没有生下儿子么?

……没有,也好!

略坐了坐,弘光帝先走了。他很忙,御书房里还有无数的奏折等着他细细地揣摩、批阅;还有密卫们带来的各种消息,他也要听听的;还有因刺杀沈燏而死的吴鸿的位子,也需要钦点人来接替。

和太后、皇后又叙了一阵,沈盈川也带着两个女儿退下了。这一晚,孟太后恩赐她们母女宿于宫中。

宫廷是个把一切都细化在品级中的地方,从屋子的大小,到雕梁画栋的­精­美程度,到服侍的宫人,到所有生活用具。沈盈川是亲王王妃,和以往入宫来一样,她这次依然宿在冬华院里,给予她的待遇没有改变,这,也可看作是一种保证。

慈爱地哄着女儿们睡下,沈盈川走到窗前。今晚的月光很朦胧,院子里的风景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再往远处,便是高高的院墙挡住视线,只有墙角那一树梨花在这月­色­下映得粲白如开了满树琼琚,淡淡的花香随着仍带寒气的夜风吹过来,让沈盈川的眸子越发清明。

现在,萧泽应该带着姐姐回到渌州了。

京城终究是弘光帝的天下,以自己的身份想在这里寻找机会夺取皇位,自是无比艰难,稍有不慎,还会把大家的身家­性­命给搭进去。如此,还是姐姐的意见最为适宜——把势力逐渐渗透到整个昭国,再籍机掌握军队,最好能以将军的身份获得实际的战功借此进入朝堂,这代表着荣耀、威严与实力,毕竟要奉女子为帝,不是件易事。

这是基本方向,定下了这一点,她要开始行动了。

目前来说,属于她沈盈川的力量,有涟叔和刘若风,有萧泽的萧门,有沈燏留下的最核心的卫队如陈良道、沈珈等人,单凭这些,远远不够。

她自是不能离开京城,首先得找一个人来助她规划一应事务。陈良道要避嫌,必须留在临海军中,再者,他更长于军务,对朝堂、对世家、对江湖,终是缺了那么一点敏锐、诡谲和犀利。

她需要一个能把覆盖这整个昭国的网织起来的人。

——严陌瑛!

看着站在院子中的人,严陌瑛难得愕然。

他猜到与沈盈川见一面在所难免,却没想到她竟这么快找上门来。不过,要不是这个家伙,只怕这东静王妃也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吧。

一派悠闲地挡回严陌瑛切割豆腐般的视线,身着布衣的顾显仍旧有着贵公子的风流气度。

“呵呵,陌瑛,幸好你在家,不然我家主人就得白跑一番了,唉,如今这世道,出趟门可不容易啊!”

瞪了这个笑得不真诚的家伙一眼,严陌瑛拱手对站在顾显身后易了容的女子施礼道。

“不知夫人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夫人见谅!”

“二公子客气,是我贸然拜访,打扰了公子清净,当请公子宽宥才对!”

“在下不敢!”

严陌瑛让开路,请道。

“陋室寒门,幸有几盏香茶,夫人如不嫌弃,请!”

“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沈盈川微微一笑,举步上阶,进了屋子。

想了想,顾显嘿嘿笑两声,没有跟着沈盈川和涟叔进去,留在屋外对着监视般的陆基自个儿赏月去了。

严陌瑛的茶艺确实很好,三杯碧茶香雾袅袅,他没有忽视一直沉默地站在沈盈川身后的涟叔。适才进屋时沈盈川要拦住涟叔时,他甚至阻止了。

“京城戒严甚重,王妃这个时候莅临寒舍,着实不妥。”

严陌瑛微垂眼眸淡淡地说着,语气中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件多大的事。沈盈川一笑,道。

“此举确是不妥,但二公子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错过今日,就不知下次何时才能找到二公子了!”

“王妃言重了,倘有吩咐,陌瑛能做到的,一定效命。”

沈盈川却又不语,只笑着拿起杯子轻啜一口香茶,赞了一声,才缓缓道。

“不是吩咐,但二公子确实能做到。”

“世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若是可为之事,陌瑛敢不从命?”

“物换星移,浮云变幻。世间事,从来都是可为者能变成不可为,不可为者或许最后又变得可为,二公子以何为准?”

“家国两端,卿卿­性­命相系,陌瑛也只能顾得了当下罢了。”

抬眼看看这满屋的书,沈盈川想起萧泽的提醒,笑道。

“二公子天纵英才,既能助王爷,那盈川以为王爷之后,盈川当是最佳选择。繁华盛世,兰姐姐说的那些,没人比我更了解,也没人比我更期待。”

严陌瑛沉默了,不知是沈盈川的话打动了他,还是因为提到了兰尘。良久,他才开口问了一个沈盈川未料到的问题。

“王妃,假如我的第一个要求是娶兰尘为妻,您可会赐婚?”

别说沈盈川惊讶,就是涟叔的目光也瞬间­射­过来,原本宽敞的书房顿时感觉狭窄了许多。沈盈川换了个坐姿,严陌瑛对兰尘特殊的态度,她自然早就看在眼里了,却没料到会在这当口提出来。

“抱歉,二公子,你的第一个要求,我不得不拒绝。兰姐姐不是我的家臣,她的婚姻,我无法决定。”

“王妃不希望在下娶到兰尘么?”

想了想,沈盈川坦然道。

“不,从我这边来考虑的话,这自然是好事,但是我绝不会拿兰姐姐来交换。除非她愿意,否则我不会让任何人强迫她的婚姻。”

“王妃,假如您要这天下,就该知道,联姻手段是免不了的。”

“我当然知道,但这并非唯一的手段,更不是绝对有用的手段,我不希望自己只会用这个。”

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严陌瑛站起身,在距沈盈川三步远处单膝跪下。

“严陌瑛但凭王妃吩咐,在所不辞!”

这是兰尘教养出来的人,她的能力如何,她的潜力如何,在前年成为武威将军杜长义的幕僚和去年成为东静王妃以来的所有表现中,严陌瑛已清楚知道。沈盈川还不成熟,但沈盈川有最大的可能。

而倘若让沈盈川成为帝皇是兰尘的愿望,那么,他会助她。

因为也渴望治国平天下,因为也期待那样的盛世出现在自己手中,因为这是他可以接近她的理由。

还记得大哥结婚的前夜,他们兄弟曾在院里对月酌酒,大哥说。

“那一眼我就知道,这辈子若要有人共度,我只希望是她。”

这辈子么?

严陌瑛送走沈盈川,回到屋里,桌上随手写了一半的字帖正散着墨香。他写的是初见兰尘时,兰尘留给那幅月夜美人图的“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提起笔,严陌瑛慢慢写下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几个句子——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不在乎这辈子能否许下三生的白首,他其实没有那么多情,他所在乎的不过是,这天下若能有人共赏,只希望是她……

当下以掩藏己方势力为要务,沈盈川当然也无从得知兰尘回了渌州却并未跟着萧泽回到萧门的消息。

世事向来纷扰,最少的是真实,最多的是流言。

去年夏天才因为萧门少主闲居京中而传出兄弟内讧的八卦,才入秋,那看似失宠的少主竟然又回渌州重掌大权了。不过说起来,少主那个丫鬟哪儿去了?

倒不是大家对那个怎么看都平常的丫鬟有什么特别关注,而是一个人惯了的少主身边有人服侍着,不管多少,总算是有几分对得起萧门的地位跟少主的名望嘛!谁想才一年多点儿,少主又是一个人自己料理起居。唉!这么说的话,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看到少主娶妻呐!

没记错的话,少主今年已二十有五了,看看人家苏大公子,听说儿子都开始学走路了。再看那飞云山庄庄主,弘光三年的冬上娶了夫人,听说又添了个小子,而那长子聪明伶俐,都会叫人了。唉唉唉,这样下去,他们萧门的下一代岂不是要比别的武林世家要晚上好几年?那可不利着哩!

咱家门主怎么都不着急呢,也不来个逼婚啦相亲啦啥的,要知道,少侠没有美人相伴就少了五分潇洒,而江湖太平静就不叫江湖啦!

在门中诸人忧心加期盼的目光中,萧泽晃晃悠悠地出门。阳春三月,花红柳绿,这大好时光自然该出去逛逛。

在城中转了圈,萧泽悄然从后门进了随风小筑。

“乖哦,宝贝乖,睡觉吧,乖啦,要睡饱了才能长得英俊潇洒哟……”

兰尘的声音不可谓不温柔,至少在这两个月之前,萧泽从未听兰尘对谁这么说过话,以前的那顶多叫温和。

可惜,小子不领情,依旧哭得震天响。

“哇哇哇——”

看来已经哭了有一阵,兰尘满面焦急,抱着孩子在屋里直转圈,看到萧泽进来,立刻眼巴巴地看过来。

“怎么啦?”

“不知道啊,他睡醒后没多久就一直哭。”

“你又没给他换尿布?”

“呃,可是他一醒,珍娘就给他换了呀。”

萧泽扫一眼兰尘,这回,某人终于先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舒口气道。

“没湿,这就不用换啦。”

“那是不是饿了?”

“不会吧,睡之前才抱到前面去给珍娘喂过的。睡饱就吃,吃饱就睡,这样对宝宝的健康没问题吗?”

萧泽无语,看来这小子哭得不冤。

“他还是小孩子啊,不睡饱吃吃饱睡,还能­干­什么!”

“可是不会过犹不及吗?”

“……”

放弃语言的功用,萧泽直接抱过兰尘怀中依旧哭闹的小子。

“珍娘呢?”

“回去换衣服去了,一会儿就过来。”

“算了,我先带他去前面吧。”

“哦,好。”

不管怎样好歹松了一口气的兰尘目送萧泽飞身离开随风小筑,捶捶酸软的胳膊。唉,养了这么两个月的小孩,简直要折去她二十年的寿。

胳膊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赶着又喝了几口水润润­干­渴的嗓子,兰尘整整衣服,也往外堂去了。

留园里一片春­色­灿烂,不过兰尘瞧着只得一阵感叹,什么时候这悠闲时光竟然难得了!

就是从玉阳县的那晚起,萧泽抱了孩子回来,直接往她怀里一放。

“还是你来收养他吧。”

“啊?”

“与其不放心,还不如留在身边。再说这孩子有对了不得的父母,想来天资聪颖,你收养了应该也无需多费心,如何?”

“你明知道我怕孩子。”

“没关系,你既非他亲娘,也不是会虐待他的继母。”

“——不是这个问题好吧?”

“我也会帮你的。”

萧泽摸一摸婴儿还未长开的脸蛋,很真诚地不遗余力地一条条列举着兰尘应该收养这孩子的理由。

“你看,沈燏的儿子呢,你不是很欣赏他吗?这孩子说不定会更出­色­。”

“我还会教他一身武功,我娘的医术也可以教给他。”

“况且不用忍受生育的痛苦就可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很划算啊。”

“再说你不是希望百年之后能以火葬结束吗?人死万事终,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操­办不是更放心?”

怀疑的神­色­终于直接表现了出来,兰尘­干­脆地问。

“……公子,你有什么目的?”

萧泽在榻边坐了下来,笑了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着你身边需要个小人儿而已。”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二章 名字

第二章 名字

从珍娘那里抱回止住了哭泣。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人的婴儿,萧泽跟兰尘进了留园,慢慢往随风小筑踱去。

看萧泽抱得那么熟练,兰尘不禁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谁会信那个桀骜不羁的萧门少主竟然会有这么好爸爸的一面?

“我说公子你既然如此喜欢孩子的话,为什么不结婚呢?­干­嘛那么挑剔,这世界上好女人其实多的是啊!”

侧头瞟她一眼,萧泽淡淡道。

“说我?你自己呢?”

“我说过的吧,承担家庭是个太大的责任,我自认没那个牺牲­精­神啦。”

“同感,我也不会为了萧门而牺牲自己的家庭的。”

“哦,这样啊!”

兰尘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萧泽瞅她一眼,也没有继续这话题的意思,转而问道。

“给他取的名字想好了吗?”

“没呢。我把字书都拿出来了,总找不到满意的字。”

“你想得太多啦!”

“哪有,我也没想在那名字里寄予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可是名字是用来叫的,总得上口又不带谐音歧义不是?”

“得了,你也别翻字书了。这孩子是交给你抚养,不过他又是我带回来的。简单点,就叫兰萧吧。”

“兰萧——嗯,好像也不错啊!”

抚着下巴想了想,兰尘又皱紧了眉反对。

“哦,不,这名字不好。我老跟着公子在一处,已经免不了闲言的可能了,这会儿再来个孩子用我们的姓来命名,这不是找事儿么?”

“唔,确实是想闹大点的。”

“——啥?”

“你若是带着孩子,肯定是不适合留在我身边的,可是如果弄得模糊点的话,大家猜疑着,反而不成问题。”

“我绝对不要跟桃­色­新闻挂钩!”

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兰尘语气坚定。

开玩笑,人言可畏着呢!

“这样也可以模糊兰萧的来历,密卫的鼻子很灵,萧门又是他们重点盯着的目标之一,难保不会想到绿岫那里去。”

“不可能,吴鸿说了的,除了他跟那个叫吴濛的人,别的密卫根本没发现我们跟绿岫的关系。”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孟家那四公子孟栩可不是花架子。沈燏被刺身亡,京城一夕剧变,若非严陌瑛早有准备,还不知道要再死多少人呢!”

顿了顿,萧泽看看兰尘不自在的表情。笑道。

“你也别想太多了,我毕竟是萧门的少主,还没谁敢当着我或你的面乱说。至于背后的话,就算没有这个孩子,之前一直独来独往的我身边多了个你,要说的早就说了,也不怕再多加一些吧。”

深呼吸一下,兰尘抬头,眯着眼睛看看天。天空很广、很蓝,三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公子你确定不会有人找我麻烦?”

“确定。除了我父亲,没人能管我的事。”

“他不在乎这个?”

“在乎,可是他会先找我。”

背着手走了几步,兰尘斜睨萧泽一眼,道。

“……我总觉着公子你还有什么目的。”

“呵呵呵,是吗?”

萧泽眯着眼睛直笑,那表情,真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像狐狸。兰尘当即转过头去,处一起也有两年多了,萧泽这人。亏得他没那份野心,不然肯定是个遗千年的祸害!

当天傍晚,兰尘抱上兰萧跟着萧泽离开随风小筑。

因为庆王的缘故,萧泽去年就把萧寂筠留在了京城里,幸好萧泽前几年收留的这珍娘曾育过两个孩子,否则单靠兰尘一个,兰萧哪能养得那么白白胖胖的?不过,这往后咧?

“公子,你真相信我能把兰萧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带大么?”

眼看萧门近在咫尺,兰尘不安地瞅了瞅怀中漂亮的儿子,再一次向萧泽求证。这回萧泽很­干­脆地回答。

“不相信,所以你的月银得拿一部分出来请门中女眷帮着你抚养了。”

“为什么不是你拿?”

“这不是要从各方面混淆视听嘛。”

“——你肯定别有目的!”

“呵呵呵,是吗?”

憋着一口气,兰尘无可反驳,萧门也终于到了。

看见那很久不见的少主的贴身丫鬟怀里抱着的小婴儿,一帮中午还忧心忡忡着的汉子登时张大嘴巴。也不管是不是无礼,目光全集中到兰尘抱着的那­奶­娃儿身上,这个这个不会是……

最恰当的发问人正站在大堂的廊下,依旧一身红装的花棘看看那婴儿,再看看心平气和的兰尘,再看看旁边微笑的萧泽。

“——谁的小孩?”

“我的。”

兰尘笑着回答,心中却大为叹气。不想结婚却得养个­奶­娃儿,她果然是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啊,才这么些日子的功夫就叫萧泽磨成了。

这边厢,了解兰尘是何等人生观的花棘失态地张大嘴巴。

“你、的——?”

“对呀,我儿子,他叫兰萧。花舵主你看是不是很漂亮?呵呵呵,将来绝对会是风靡万千的美男子哦!怎么样,花舵主?要不要现在就认个­干­儿子?”

最后一句话让花棘回了神。

“­干­儿子?算了吧。丫头你别想窜了辈分!”

“诶?怎么会呢?所谓­干­娘就是过年的时候可以多拿一个红包而已嘛,哈哈哈,花舵主你真是银子多,想得也太多啦!”

“……你给我放心,不认­干­儿子也少不了这个红包!”

花棘抱着胳膊直扯­唇­角,锐利的视线却尽在婴儿和萧泽脸上打转,“兰萧,兰萧,确实是个漂亮孩子,名字是哪两个字来着?”

“跟我的姓,当然是兰尘的兰,萧是公子的那个萧。”

几乎与花棘一致的,所有人的视线立刻全部­射­向萧泽。

兰尘则恍如未觉察到这些热烈的视线般,笑嘻嘻地补充道:“因为是公子救下的这孩子,不过收养的是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名字了。”

“——收养?”

花棘的脸顿时微微扭曲。

“当然啦,我又没结婚,怎么可能是我亲生的孩儿?”

“……”

看着面前笑得得意的兰尘,花棘那眼角蹦达得像是在跳踢踏舞。要不是下属全在跟前,不想显得自己这一舵之主太八卦,她真的真的很想指着这不知所谓的丫头大吼一句——几个月不见行踪,突然抱一儿子回来还说姓兰名萧,你让我们怎么想?

“来。小萧,认认,这是花舵主,公子的婶婶哦。”

兰尘转转胳膊,把怀中婴儿黑亮的眼睛朝向花棘。一直微笑的萧泽也适时Сhā进来,一则添乱,二则兰尘已经快抱不住兰萧了。

“花舵主,劳烦你问问看门中有谁的亲眷正好适龄可帮忙抚养这孩子的,兰尘照顾不来。”

“——啊?哦。”

留下无尽猜测,萧泽跟兰尘回到隐竹轩。

当晚,花棘领着门中一名护卫的媳­妇­来带了兰萧去。兰尘大松一口气。之后的每日,她除了呆在隐竹轩里,就是往那护卫家去看儿子。忌讳着萧泽,没人敢问兰尘这小孩的真实身份,不过看兰尘把小孩当玩具的样子,女人们对着好奇的丈夫直摇头。

“不是啦,肯定不是那个兰尘的亲生儿子,哪有当娘的连小孩几斤几两重都不知道的?”

“今天才好笑,让她帮忙哄孩子睡觉,孩子没睡着,自己倒睡得香了!”

“说是要弄什么早教?兴冲冲赶过来又是唱歌又是念诗,结果把孩子闹得一哭,转身就给吓跑了!”

……

说是这么说,不过看到萧泽那么直接地表示关心的行为,特别是听说萧泽对那些猜测不置可否的时候,大伙儿还是忍不住对兰萧的真实身份有着期待。

半个多月后,有人远从南陵而来。

倒也不是专程为着兰萧的,江湖嘛,最不缺的当然是武林大会。

时隔三年的武林大会,这一次将于夏末时候在南陵举行,由萧门承办,是兰尘回来几天后以萧门少主的名义广发英雄帖定下的。既是如此,萧泽自然得回南陵去主持,这期间,北方分舵的事务将交由萧澈打理。

这是一场隐­性­的权力交替,萧岳把武林大会交给萧泽去办,其实就等于要把门主之位给他了。至于萧澈,他将接替萧泽掌管北方,以北方马市的重要­性­而言,其地位将仅次于萧泽,大不同于先前身份虽高,却无扎实权力可言的萧二公子。

不过也说不准,谁都知道萧泽在渌州呆了这么多年,怎会没有培植起自己的心腹?萧澈半路Сhā进来,可不知会谁奈何谁哩!

岂止是江湖,京城、渌州、南陵,萧门的势力太庞大。世人都沉默地注视着萧门的这个变动。有人羡慕萧岳有一双出­色­的儿子,有人已筹划着巴结萧泽,还有人,冷笑着等待兄弟阋墙的发生。

“大哥。”

还是那把冷漠的声音,冷漠的表情,不过看到自然而然地站在萧澈身边的上官凤仪,萧泽愉快地弯起­唇­角。

“二弟来得正好,北方各分舵的事务我已命人整理妥当,在五月结束之前,二弟当可全面接手。”

“多谢大哥费心。”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再说武林大会在即,我离开南陵已久,到时还要二弟你赶回去多帮大哥才行。而且此次大会是为映水楼而办,芜州一案,武林因之名声大坏,务必要让各门派约束弟子行事,以免祸乱江湖。二弟与二弟妹助东静王破了此案,更能震得住,大会当日,可要着力表现。”

“是。”

即使对着萧泽,萧澈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地简练。

“你们一路奔波,先去歇着吧,明日到我书房来再议。”

兄弟两人加上上官凤仪出了书房,萧泽早已命人备好院子,便一边叙些闲话,一边往后院走去,转过回廊,正巧遇见兰尘抱着兰萧迎面过来。

“公子,二公子,少夫人。”

兰尘朝萧澈夫­妇­欠身为礼,就想让开路,萧泽却凑过来。

“他是不是认得我了?”

“有吗?”

看看萧泽,再看看兰萧黑珍珠般漂亮的眼睛,兰尘摇摇头。

“应该不会吧,小萧好像只认得我跟­奶­娘。”

“我也有抱他呀!”

“平均一天才一次,小萧怎么可能记得住?不过放心啦,公子,男孩子长大了都会崇拜父辈的,那个时候,当娘的在他们眼中就都成女人家了。这小家伙,嘿,肯定也会不屑理会我的!”

萧泽摸摸下巴,很郑重地安慰兰尘。

“不,我想你这个娘,应该会让小萧刻骨铭心的!”

“……您老这话,容我当作是夸奖吧。”

兰尘嘴角一阵抽搐,­干­脆自动自发地理解了萧泽的意思,抱着兰萧去找­奶­娘了。没办法,后边两人探究的目光因为萧泽的关心而十分有质感。原本为了努力培养呣子感情,她每天都会抽出几个时辰带兰萧在园子里四处转转,萧泽忙,一般也就这时候找空出来瞅瞅,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会遇到萧澈跟上官凤仪。

错觉吗?兰尘忍不住又觑了一眼,怎么觉着那位武林第一美人跟去年在京城孟丞相家内宅里看到的有点不一样?

目送兰尘走远,萧泽继续往内院里走,萧澈收回目光,冷淡地问。

“那是大哥的孩子吗?”

这话问得……

上官凤仪眼角狠跳了一把,再度深刻了解她这“丈夫”有多直接,若非她已知道萧澈有多崇敬萧泽,肯定会认为这是个来找茬的主儿!唉,莫怪有关萧澈野心的流言总是跟韭菜似的,越割越茂盛!

“不是,是我那丫鬟的儿子,叫兰萧,兰花的兰,我们的这个‘萧’。”

多了些话的萧泽笑得轻浅,深青­色­的衣摆被风阵阵吹起,在廊外漫天梨花随春­色­飞舞的背景里,说不上是温柔,还是锐利。

“大哥取的名字?”

“是啊。”

萧澈不再问了,对他来说,知道萧泽的态度就好了,萧泽重视的,他也会重视,无论对方是丫鬟,还是婴儿。

在门外别了萧泽,命人送水来准备沐浴后,上官凤仪舒展身子坐在榻上。长途跋涉,毕竟累人。不过想起刚才看到的兰尘,再想想远在南陵的“公婆”得知消息时那有着不同吃惊内容的表情,上官凤仪抬首问道。

“澈,真是那丫鬟的孩子么?”

“不是。”

“你确定得也太快了……”

“大哥身边的人,怎么会育下别人的孩子?”

“呃——”上官凤仪一阵语塞,“那个,不可能是大哥的吗?”

“大哥说了不是。”

“……”

算了,她放弃!这家伙,一提到萧泽的事就完全没理智了!

还是说正经的吧,这时正好有时间商量快到渌州时偶然听到的那消息。

“这次武林大会,那楚怀佩真会来么?”

萧澈沏了两杯茶端过来,递给上官凤仪一杯,淡淡道。

“说不准。楚怀佩这两年在江湖上倒颇有了些名气,据说是得到楚少夫人红榴指点的缘故。她去南陵,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可是弘光三年大哥跟她之间那桩事,真的已经过去了么?那楚怀佩可至今尚未谈婚论嫁的,她已有二十岁了吧。我总觉得她这举动有点,有点……”

“即使有不甘,楚家非她之楚家,又无夫家可支撑,单凭一己之力,她没法对大哥怎么样的。”

顿了顿,萧澈的目光忽又紧了紧,补充道:“不过,还是要盯紧她。”

上官凤仪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直觉吧,大哥当时的举动对她的刺激应该蛮大的。”

萧澈闭一闭眼,慢慢饮下杯中茶水,声音淡漠。

“我不管那件事到底谁对谁错,反正,大哥不能出事。”

若非对保持自己的美貌颇有自觉,上官凤仪真想极不雅地朝天翻个大白眼。不是她见不得萧澈对萧泽这么尊崇,而是,以萧泽那身手、那能耐,又有个江湖上享誉医药盛名的娘,他倒是想出事,那也难啊!

说起来,该担心的应该是眼前这个家伙吧,孟夫人因为他们成婚已三年竟还无子嗣而逼着萧澈纳妾,这家伙竟然拉着自己跑到渌州来。可以想见,对儿子抱持着巨大期望的孟夫人会有怎样的滔天怒火了!

不过……

上官凤仪瞅一眼萧澈,就算萧澈不是全为了自己才这么坚决地拒绝纳妾,但有那么三分,嘻嘻,她也觉得还挺高兴的了,虽然他们其实根本不算夫妻。

“兰萧?你怎么给那孩子取这么个名字?”

苏家,再不用担心有个杀手园丁以十恶不赦之势追杀过来的美丽的翡园里,才自江南商铺巡视归来的苏寄宁皱着眉头看着萧泽。

本来会允许自己随身的丫鬟收养一个小孩就够奇怪了,更没想到萧泽还自己给那小孩取这么个引人遐想的名字,路上听人议论起这事儿,他还没法相信呢!聊罢与达西族接下来的商业合作计划后,苏寄宁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

萧泽慵然倚靠在软椅上,­唇­边挂着洒脱的轻笑。

“确实不大好,不过我喜欢这名字。”

“江湖上都怎么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那怎么还……”

略低头笑了一笑,萧泽的目光掠过水边柔顺的柳枝。

“不这样的话,好像就没法绑住她了!”

“——你?”

苏寄宁惊得几乎要失了贵公子的优雅,“萧,你——”

萧泽转过头,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长廊那边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看到他的神­色­,苏寄宁硬生生压住未竟的话语,他跟着看去,花荫后的人正好走出来,原来是秦宛青抱着半岁多的女儿苏月如过来了。

但凡做了父母的人总是会迫不及待地向人展示自家儿女的,苏寄宁也不例外。不过到底是贵气天成的苏家大公子,目前掌着苏家实际大权的人物,他么,只跟萧泽炫耀。

抱过妻子怀中粉­嫩­­嫩­的女儿,拉着小手跟萧泽招了招。

“看,月如长出酒窝了,笑起来真是可爱!”

萧泽侧过身来看看,笑道。

“小丫头长开了,眼睛像你,脸像宛青,将来肯定是个绝­色­美人!”

“绝­色­啊——”

苏寄宁摸着女儿柔软的脸蛋,叹道。

“美丽倒是很好,可是绝­色­么?就怕只因那绝­色­,误人误己呀!”

“怕什么!早早给月如寻个可靠的护花人不就得啦?”

“可靠又要有能力,这样的人哪里那么好找?我看这一年渌州内外出生的这些世家子弟,或者家境不稳,或者族中纷争未平,或者父母德行有失,女孩儿可不比儿子,若寻不到好人家,怎么让人放心!”

探询的视线瞟向微笑着静坐在一边的秦宛青,得到对方颔首后,萧泽­唇­角直哆嗦,终究是想忍没忍住,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寄宁,我说你也太急了吧,月如才多大点啊,你就这么急着过嫁女儿的瘾?”

“什么话!我这不是早做打算吗?德行、能力,都得从小培养起。”

“这倒说得是,不过你这时候就用岳父挑女婿的眼光去找,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啊!根本都还是群看不出是圆是扁的­奶­娃儿呢。”

“环境熏染啊!这还不是你说过的吗?”

“嘿嘿”一阵笑,那话倒不是萧泽自个儿说的,转述自兰尘,那个同样忧心着自家儿子遥远遥远又遥远的什么成家立业的傻娘亲。想到这儿,萧泽看看乖乖窝在苏寄宁怀里的小小的苏月如。

“这儿现成的有个备选啊,小萧,绝对有潜力!他那做娘的已经开始早期教育了,将来绝对是俊帅有为又尊重女­性­且始终如一的大好青年!怎么样?他要是我儿子的话,我这会儿就给他定个娃娃亲来玩玩。”

苏寄宁斜眼瞅着萧泽,笑笑,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有意收那兰萧为弟子?”

“是啊,我这一身功夫,也想找个继承人来过过瘾嘛。”

“……继承人?”

低声重复了这三个字,苏寄宁抬手温柔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视线从坦然得像不过说了句“茶真香”的萧泽身上移回女儿头顶,亭子里一时沉寂下来。

秦宛青看看沉默的丈夫,再瞟一眼对面意态悠闲的萧泽,便笑道。

“总是听你们说起兰萧这孩子,我却还没见过呢。以后少主要是有空,也带他们呣子来转转,多些孩子一起倒更热闹些。”

“好啊,下次带来叫你们看看。”

萧泽笑着应道,随即又捏捏苏月如的小脸打趣。

“月如,要不要赚个两小无嫌猜的小子来差遣啊?保证忠诚可靠喔!”

把女儿往怀中一搂,苏寄宁哼道。

“急什么!就算是萧你中意的小子,也得我看过再说。”

“……我说寄宁,你也太宝贝女儿了吧,都还不到一岁,能看出个啥啊?”

“你又不是做爹的,当然不知道!”

“那你又做了几天爹呀!”

苏寄宁抛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便不再理会萧泽,只管接过丫鬟手中的汤匙专心致志地喂女儿喝水。

萧泽受不了地单手撑着下巴别开眼又转回来,苏寄宁向来以高贵优雅的贵公子形象示人,偏偏微笑的他可是­精­明得连狐狸也自愧弗如的,所以萧泽倒还真没想到苏寄宁会有如此温柔照顾人的一天。

不过再怎么温柔,不会照顾人就是不会啊,瞧瞧,连女儿已经喝够了都看不出来——唉,笨父亲!

斜觑了正走到亭子外跟丫鬟吩咐着宅中事务的秦宛青一眼,萧泽突然问道。

“寄宁,你没有再念着她了吧?”

手僵了一下,苏寄宁没有回头瞅萧泽,只拿巾子擦拭着月如­唇­角的水。

“……我不可能忘记她。”

“没要你忘记,只是有句话也说得有理——不如惜取眼前人。”

苏寄宁的手从女儿脸上缩回来,顿了顿,他重又把女儿温柔抱住,淡淡道。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怀念罢了,只是怀念。”

听不懂大人们在打些什么腔的苏月如安安静静地在父亲怀里睁着双黑水晶般璀璨的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与物,她还太小,像一弯浅浅的月牙儿才挂上树梢,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世界。可终有一天,经过新月、弦月到满月的变换,她会长成那夜空中最迷人的一道风景,像她的父辈们那样。

正如秦宛青不会懂萧泽为何放任那认为兰萧是他儿子的流言在江湖上传播一样,热情地议论着这桩不怎么算“绯闻”的私生子事件的人们也在各种版本的猜测中由欲追根究底的不明白而转向笑闹。反正萧门少主是出了名儿的桀骜不羁,这种人,放浪是可能的,有个同样不拘凡俗的红fen知己是可能的,随便收养个弟子塞给丫鬟养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既然有难得的八卦,那索­性­八卦到底好了。

江湖就是江湖,痛痛快快的江湖!

在南方温暖的芜州,盛春将尽的夜­色­里,楚怀佩辗转了半宿,终于还是披衣起来。推开窗,清朗的月光立刻洒满了屋子,榻上卧着的红榴送来的那只孔雀在月­色­下优雅华贵,美不胜收,衬得这个夜晚也有了几分迷离。

千载共一轮明月,今日的月亮跟以往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这几年她的心思全被药草与虫蛊占据,跟红榴赏月都是有所图的,竟是再未这样独自站在寂静得好似远古的月夜里任心中思绪翻飞的。

……兰萧,兰萧,一切全因为这个名字!

芜州楚家出名的并非武术,族中子弟虽也习武,但跟以武立足的门派比起来,就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楚怀佩是嫡出的次女,自幼学艺自是偏向于医药的,她的武艺更是平常,所以全未注意到已有人接近她的窗口,直到耳边蓦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带着笑谑之意的男声。

“楚小姐好兴致!”

她被惊得猛地一震,却迅速反应过来,明亮的月光照不出对方的形容,只见那树枝上倚靠着一名白衣男子,拿着柄折扇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楚怀佩强自镇定,手中已扣上了自己配制的**。

“什么人?”

“呵呵呵,楚小姐不必慌张,手上的东西也请放心收起,在下只是来拜会一下楚小姐,绝无恶意。”

“深更半夜来拜会?阁下当我楚怀郁是什么人!”

楚怀郁的声音里有着冷漠无法掩盖的愤懑,两年多前萧泽的逃婚让自信得耀眼的这位楚家小姐变得异常敏感。

“抱歉抱歉,在下冒犯了,还请楚小姐见谅。不过据闻楚小姐夏末将亲临武林大会,在下实在好奇,不惜冒犯也想来拜会一下,还请楚小姐切莫见怪!”

“江湖儿女参与武林大会值得好奇,阁下这理由还真是高明!”

“呵呵呵,楚小姐,在下既选择此时来访,自是已有所知,小姐不愿说,在下却不可不知会一些。那个人,不是楚小姐你如今的本事能直接伤到的,所以,别在这上面耗费力气了,不妨换个人入手吧。”

“……什么意思?”

“兰萧,这名字楚小姐这些天一定听得多了吧。呵,听说收养他的女人,是弘光三年的秋天,由那人亲自到苏府迎走的。还从没人能在他身边呆这么久的呢,尤其那女人,无才无貌无身家,只是个粗使丫鬟而已。啧啧啧,真是让人想不通哩,小家碧玉都称不上的庸脂俗粉,竟把武林世家小姐给比下去了!”

那白衣男子声音里好似带着笑意,话语间却挟着锋利的冰刃,狠狠划开楚怀佩的心脏。她猛然抬起头,恨恨地瞪着男子所站之处,一扬手,**撒了出去,男子却已有所料地飞身离去。

视野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了,楚怀佩攥紧了拳头,秀丽的面孔在月光下扭曲了起来。

——兰萧?不,不是兰萧,不是什么兰萧,那人,叫兰尘!

一个不知父母、不知家乡,容貌才德简直一无所长的最低等的女人!

这名字,从知道这名字所代表的种种可能开始,每次听到,就让楚怀佩一阵阵地心脏紧得要发狂。

近三年来,她无数次地从无数个人口中听到萧泽,完全执掌萧门北方分舵,打败六大派中三派掌门,包括剑挑北燕军阵中恶鬼般的血狮将军,他由少侠真正变为北方武林的强者,真正成为昭国武林后辈中的领袖。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这样一个平庸之人与他联系在一起?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三章 同盟者

第三章 同盟者

百花歇去,娇艳的牡丹方是春天最耀眼的主角。渌州内外,硕大的粉白红紫雍然绽放,大大方方,巧笑嫣然,如真正的闺秀。

城中转过一圈,燕南的脚步很轻快。在昭国呆了两年,他终于可以回去了。想买些­精­巧的饰品,不过在店门口略犹豫了会儿,燕南还是没进去。潜伏异国,最忌细微处的轻率,那严陌瑛派来的眼线虽已久未觉察到,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放弃了。

“咦,晏老板,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温和的女声带着微微的讶异传来,燕南转过身,兰尘抱着满怀的牡丹花正站在他身后,抬头看着旁边的金器店。

“晏老板要买首饰?”

“哦,不,只是刚好走到这儿了。”

燕南克制着警觉地瞟向四周的想法,闹市里人太多,他匆匆一眼扫不出什么来。倘若有人监视,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兰尘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很久没见到晏老板了,怎么样,还打算回故乡吗?若是喜欢这儿的话,定居也还不错啊,这渌州,也算是一方宝地啦。”

“唔,确实如姑娘所说,渌州可是方宝地!我都不想离开了,可是真就这样舍弃故土,想想似乎又太无情了点,所以这不是正矛盾着吗?”

“天下何处不为家?晏老板出身北燕,那里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民,迁徙不是常事吗?”

兰尘轻快地笑了出来,侧身朝向旁边的街道,示意自己要往这边走了。燕南不动声­色­地点头,跟着兰尘走去。

“先民迁徙也是在那片草原上,哪里像我会独自移居至千里之外?”

“呵,假如晏老板有心考察一下这渌州百姓的家谱,便会发现至少一半以上的居民来自昭国各地,乃至异国方外。这是种必然,发展得好的都城自然会吸引异乡人来追求安乐的生活,发展得好的国家也自然能吸引异国人定居。故乡嘛,融入了当地的文化,就是故乡。即使是生来之地,倘若与周围格格不入。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其为故乡的。”

“姑娘的见解还是一如从前般特别呢!”

燕南感叹地说着,离开了锦绣街,路上的行人便少了许多,没感觉到有人跟踪,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两人闲谈一阵,见兰尘没往萧门方向去,燕南有所顾虑,他不想扯进萧门的什么事情里去。

“访友。牡丹虽无馥郁之香,不过Сhā在花瓶里却有云霞的盛美,送给他正合适。喏,他家就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晏老板不同路了吗?”

“嗯,是的,我要往这边走了。”

“这样啊……”

兰尘皱了皱眉,停下脚步,映在牡丹花叶中的脸显出颇苦恼的样子。看看她要走的那条巷子,再看看另一边,似乎欲言又止。

“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呃,是这样的,我看晏老板也一直往这边走,还以为可以同路呢。这样刚好近一些,因为有人的话,我就不用怕前面那家……呃,那家养了只狼狗,挺凶的,上次被追,吓死我了……”

“哦,那我就送姑娘过这条巷子吧。”

“真的可以吗?不好意思哦,晏老板,麻烦你了。”

“没关系,姑娘客气了。”

燕南转过身,跟兰尘一起走过去。但慢慢地,燕南的步子沉重起来。

“怎么了,晏老板?”

“不,没什么。”

“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没关系……”

燕南皱紧眉,身体越来越疲乏,手脚似乎都抬不起来了,即使刚才使劲掐破了掌心,那疼痛也起不了警醒的作用。他心知不妙,但细想下来,竟不知是在哪儿着了道。

“晏老板,不,或许我该叫你——燕南殿下!”

随着兰尘温和的声音,燕南软倒在地。他勉强抬头看着面前抱着满怀牡丹,依旧神­色­平静的女子,看清兰尘掌心里小小的瓷瓶,燕南嘲讽地笑了笑,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什么来。直接晕了过去。

旁边墙头上的人影立刻跃下,一人抗起燕南,一人抱着兰尘轻松地跳上墙头,消失在高墙后。

四周没有任何人经过,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消失一样。片刻后,一名达西族装扮的少女跑过来,左右看看,恼道。

“可恶,都怪那个小贩啦,说了不买还是硬扯着人家,这下可好,谁知道晏大哥走到哪里去了?”

一边抱怨着,少女一边走过巷子,好不容易看到燕南,却跟丢了,回家给大哥知道,肯定会被责骂的。想起自家哥哥冷冰冰瞪人的样子,少女缩了缩肩膀,低头直叹气。

那血迹就这样映入眼帘。

其实挺显眼的,很小的一滩落在墙边。但恐怕人们看到了也不会在意,毕竟除了这滩血迹什么也没有,人的、动物的都有可能,世人见惯了的。没有尸体,就没有故事,没有可看­性­。

不过总是带着身家­性­命穿越茫茫沙漠的商人们,却是善于追索这些细微痕迹的。尤其对举族为商的达西族人来说,仔细注意周围一切,是他们千百年来在风沙中锤炼出的求得生机的一种本能。

少女停下脚步,血还未凝固,是刚刚才落下的。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血迹周围的尘土很凌乱,还有抓挠的痕迹,像是有人倒在这里过。

虽然不知道晏大哥的身份。但是从班长老尊敬的语气、族人们隐晦的态度,少女也模模糊糊地猜出了这位“云岭的贵人”应是北燕不凡的人物。最近哥哥他们命大家暗中加紧寻找,想来应是出了什么事吧。

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来,少女的手不觉摸上腰间系着的软鞭,她猛地转身,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寂静,竟突然像是站在深夜那没有月亮的金孜沙漠里,连指尖都能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噬人的恐怖。小心地倒退了两步,少女举步飞快跑了起来。

晏大哥一定出什么事了,得快点去跟索伽哥哥他们说。

抛开燕南是他们达西族恩人这点不谈,这一年迦叶也一直呆在渌州,跟燕南每有接触。个­性­沉稳可靠如山峦,­性­情又温和,­精­明却不滑利,这样的人自然容易得到从小跟着族人见识世间百味的迦叶的好感。

尤其迦叶在对爱情充满着美妙幻想的年纪时曾被那个俊美风流的昭国贵公子狠狠伤到,她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梦,而只想拥有一份从前常听哥哥说到的父亲和母亲那种温柔宁静,可以携手一辈子的感情。

意识逐渐清明,在可以睁开眼睛的前一刻,燕南凭借对身体完美的控制力克制住要动弹的本能,努力感受所处的环境。

身下很柔软,不是冰凉的地面,没有被吊起来,四肢上似乎也没有捆绑的感觉。周围很静,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风吹过树叶——应该是的,因为他听见了鸟鸣。

似乎这牢房还挺不错!

燕南不禁想笑,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昭国人抓他来是想报去年冬末他建议北燕趁机出兵之仇,还是想用作与北燕谈判的筹码,他都只有两个选择——或者逃出去,或者死。

“他醒了。”

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燕南有点被识破的懊恼,不过坚持昏迷也无益,他­干­脆地睁开眼睛。

面前有三个人,两个认识。一个知道——兰尘、严陌瑛和顾显。

“对不起。”

兰尘有点局促,她首先道歉。

燕南坐起来,这像是间简单的书房,自己适才是躺在榻上的。

“没关系,以昭国人而言,你做得没错。”

抿了抿嘴­唇­,兰尘不打算多说什么。燕南把视线转向严陌瑛,平静道。

“你们想知道的任何事,从我这里都得不到答案。”

严陌瑛摇摇头,他淡淡地执起面前的壶制了几杯茶水,顾显站在窗前没动,兰尘端了一杯递给燕南。

“若我想从北燕大皇子殿下这里得到任何一点秘密,那便是愚笨,我只是想跟殿下说一说将来的事。”

“哦?”

“殿下以堂堂皇子之尊,却被派来渌州,不管是贵君上的旨意,还是殿下有意向未来的主君靠拢,请见谅,在下以为,这行为实在欠妥。”

燕南的神­色­没有一丝触动,只冷淡道。

“我也同意严二公子的意见。”

“那敢问殿下,将来可有何打算?”

“若严二公子能放我回去,我自然离开,将来做个亲王或是做个武将文官,这就看我北燕未来的主君如何安排了,燕南谨遵圣谕就是。”

“家大业大,是非自然也多,殿下不担心点什么吗?”

“严二公子希望什么?”

端起茶水,严陌瑛喝了两口,才缓缓道。

“我希望北燕不再成为昭国的隐患。”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但着实令人觉着不现实的答案让燕南忍不住笑了出来,倒也不是讽刺,只是笑而已,燕南毫无为人俘虏的拘泥。兰尘突然想起去年某一次听他提起草原时燕南脸上一闪而过的激越,对这个纵马北疆的男子而言,马背上的大笑也许才更适合他吧。

“抱歉,这个愿望,我想就算是北燕国君,也无能为力。”

严陌瑛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毫无被人当面大笑的羞恼,他只是侧目看了看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兰尘。

“无妨,若是一般的国君,自然无能为力。但殿下在渌州两年,我想若是殿下的话,当有特别之处。”

“愿闻其详。”

顾显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书桌前,展开一张地图。那是一张很简略的地图,南方的昭国,东北的北燕与东月国,西北的梁,还有更北边草原深处的矍罗国和西边广袤的戈壁沙漠里零星的国家。

把这张地图别在架子上,顾显看一眼,笑道。

“单看这张地图,就能了解北燕与西梁为何屡屡南下侵扰我昭国百姓了。”

淡淡瞥一眼抱着胳膊的顾显,燕南的表情也还平静。

“北地苦寒,不像贵国中原与江南那般富庶,这也是为了生存,正如虎狼吞食狐兔。何况贵国也并非良善之辈,为抢夺我部族马匹皮革,贵国军队亦未尝不曾挥戈北上过。”

“是,殿下说得也有些道理。”

顾显大大方方地点头表示部分赞同,摸着下巴笑道。

“所以为了不再拉锯似的大家连年厮杀,谁都讨不到什么好,殿下,我们可以试着谋求另一种共存之道。”

“……如何共存?”

燕南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

“很简单,昭国的物产和北燕的物产,只要我们各自有所需要的,商人们就会找到赚钱的机会,苦寒不至无以为生的话,就无需在这一点上动刀兵。”

“顾公子是说通关开商埠?”

“不错,不过这还不够,我们两国的朝廷还必须保证商埠的稳定,让商人们至少有八分的信任,放心去沟通南北。”

微微垂下眼帘,燕南沉默半晌,忽然笑起来。

“三位跟我说这个是何用意?我只是个无甚权位的皇子,三位也非朝中人,我们说这个,是不是太无聊?昭国有句话,我记得好像说的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位不觉得这话十分有理吗?”

顾显右手的指尖轻轻叩着左臂,他看看一脸平淡的严陌瑛,再看看貌似事不关己的兰尘,叹口气。

“也莫怪殿下不相信我们,确实,要是我也这样突然被人用**弄了来,自然不会对站在跟前游说的人有一点好感。不过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继续说吧。殿下,昭国也有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权位这东西,即在人谋。况且不说别的,殿下当真对将来就无一点谋划么?我昭国还有句话,功高震主,才高摄人。殿下的才德在诸兄弟中,当属一流,真的不担心吗”

燕南冷淡地看着他,保持沉默。

顾显也不以为意,他伸出手指,从昭国最西边的霞关画起,纵贯过西梁、北燕大片领土,最后落在最东边临着大海的渔谷。

“从前,这里都曾是我昭国的土地,那时还没有北燕,也没有西梁,草原上散落的部族亦是我昭国边境大患。我想长平一战,殿下身为北燕大将,应该也很熟悉吧。狄人四分五裂,分向逃窜,自此,在这片大地上,至少五十年无战乱,而即使北燕统治这东北已过百多年,燕地的百姓中有多少曾是昭国子民呢?他们又是否已将昭国忘得一­干­二净?善天下以修德,民自来之。先人这句话,在下以为,还是颇有道理的。”

燕南冷冷哼了一声,极具重量感的视线从地图上转向顾显。

“成王败寇,不管长平之战如何,也不管我北燕民心是否向着昭国,总之,目前,那是我北燕的领土,有我北燕铁骑镇着,昭国只在守势,无力北上。”

“殿下,贵国一向认为我们昭国人文弱,可惜,倘是家国之危,昭国人再文弱,也不会任人鱼­肉­的。我昭军战绩如何,殿下亦曾陈兵边境,当知一二。再者说了,北地的确苦寒,可那也不代表我昭国百姓就该受这掠夺。”

在燕南凌厉的视线下,顾显依旧笑得真诚。那是拿捏得很好的真诚,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却也不会给人单蠢之感。他走近一步,把话题转回来,对燕南说:“我们提出的是于双方皆有利的事,之所以用如此方式请来殿下,只是认为殿下是最合适的。毕竟攸关两国社稷,我们也不想好心成坏事。”

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燕南看一眼三人,他朝后悠然地靠住墙壁,­唇­角勾起一派轻松而豪迈的笑。

“抱歉,我只能说,你们无法让我信任。”

“不管信不信任,总归要有一个答案出来。如今燕昭两国的状况与我所知道的一段历史像极了,我想它最终也会那样发展的。殿下,逆水而上是勇气,但是若打算拼上一国百姓的­性­命去逆行瀑布,那便是自以为是了!”

兰尘缓缓说完,站起身来,朝燕南微微欠身,又道。

“殿下想必也累了,今日就谈到此吧,旁边是卧房,希望殿下不要嫌弃简陋。对不起,目前,我们还无法送殿下回去,还请委屈两日了。”

“有劳姑娘费心。”

燕南拱手,神情虽淡,却没有缺了礼数。

不过,这也是送客的意思吧。顾显笑了笑,和严陌瑛一起朝燕南拱手行礼后也离开了。

燕南也不起身,只坐在榻上打量那两排书架以及墙上的书画。待敏锐的耳朵和感觉捕捉到周围应无人监视后,他的视线落到依然别在架子上的地图上。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意见很诱惑人。

虽贵为大皇子,但母亲出身寒微,又长年在军营生活的燕南一向与中下层官吏及士兵走得近,行军打仗,也见多了真实的百姓的生活。他说北地苦寒,不是引一句文士漂亮的诗书而已,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倘若能与昭国开关通市,凭借这南国土地的富庶,大雪来袭之时,不知有多少北燕百姓可免于饥寒。但,在皇太子,在北燕大贵族的心里,不断攻打昭国的目的,早已从当初的生存危机转向了对昭国华丽的锦缎、动人的歌舞,以及娇柔美女的贪欲。

即使是父皇,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站在那场夺嫡之争的外围,燕南看得很清楚,父皇的意思,是只要北燕的血­性­还在,就好,而征服昭国的美妙,无疑能把这种血­性­激发到最高。

“被人那样扫一眼,果然还是很不舒服的呀!”

兰尘捧着杯子直叹气,顾显笑道。

“这有什么,兰尘你想太多啦。我们既没危及他的­性­命,也没劫掠他的妻儿财产,只是想合作一下嘛。他身份特殊,我们又是亡命之徒,也只有这样了。”

面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兰尘真正无言以对。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止是刚才跟燕南讲的那些吧!这顾显,这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还有那说话夹枪带­棒­,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偏偏风度好到没话说的能耐,倘若放到那个世界里去,绝对是优秀的外交官!

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兰尘垂眸吹了吹袅袅的烟,忽抬眼对严陌瑛道。

“既然严公子已经布下此局,那么我曾提出的意见也不妨再考虑一下吧,虽然听着似乎不切实际,但盈川这事,初听来又如何不像梦话?反正我始终认为,北燕、西梁,不同的地域环境与不同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与昭国之间的纷争可能至少会在一千年内都得不到彻底的解决,就算昭国军队把他们彻底打败,赶入大漠,也只是走一批再来一批而已,与其如此——不如同化,不如把那条漫长的国境线溶掉。反正,那两片土地八十多年前就是连在一起的。”

顾显挑眉看看表情平静而认真的兰尘,他早已放弃去弄明白为何看起来平淡的这女子为何能有类似惊人之语了。世上总有怪人的不是?就好比这兰尘吧,总是仿佛无欲无求的,普通得就像宅院深处一株寻常的细叶兰草,但某些时候走过后倘猛然一回头,却能见到那别致地摇曳得好似可以流光的风姿。

严陌瑛的视线在兰尘身上定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道。

“我知道,也赞同,但那需要长远的谋划,而现在,我必须先让王妃殿下得到那张宝座。”

“……不,也许不必放到以后再来打算。”

兰尘摇着头,侧头思索着说出自己尚未考虑成熟的看法。

“让两国百姓融合,尤其是让北燕人接受昭国的统治,这至少在心理上就很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但却可以不必等到盈川掌握国家权力后才去施行。紧邻的边境,从未断过的商业活动,还有北燕在制度与文化上对昭国的借鉴,包括文字,这都应该成为同化的最坚实基础。而且与你打算的让燕南回到北燕,楔入北燕上层争斗中的计划其实并不抵触。北燕立国毕竟也有这么多年,要化掉那条边境线,单凭军队,恐怕会徒增许多人力物力上无益的损耗。比较起来,让北燕在经济上更倚赖昭国,让北燕人在心理上与昭国更亲近,对太平盛世产生更多的认同,有如此基础,仗未打,你们便已占有了赢的先机。”

“……兰尘,为什么这么希望昭国并吞西梁与北燕?”

严陌瑛突然的问句让兰尘愣了下,想了想,她说。

“因为我对盛世有一种特别的期待。”

“你曾生在乱世?”

“不,没有。”

“是你背负着什么吗?”

“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啊,什么都不会背负的,在这个世上,我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即使有过些念头,也会量力而行。至于这种对盛世的期待么?呵,细想下来,大概,也不过是人的本能之一吧。”

兰尘托着下巴笑着,严陌瑛沉思了半晌,看看昏暗下来的天­色­,站起来。

“很晚了,我先叫人送你回去吧。燕南这事,我们来办就好。”

“哦,好吧。”

早已明白自己根本不善于筹划具体事宜,兰尘起身。反正苏寄宁已经跟达西族人建立了良好的商业关系,这之后的安排也就不劳她多心。

严陌瑛只送兰尘到落云轩门口就回来了,顾显打趣道。

“怎么不多送送,再说说话不是刚好?那边儿可是已经有一个兰萧了,虽然不是亲生的。”

“没必要,我想办成这件事,会更让她高兴。”

“哦?这么看得开?好吧,那你尽力,祝早日达成所愿喽。”

有意的调侃只换来一声淡淡的“嗯”,顾显无趣地站起身,伸展一下胳膊。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多参与了,沈珈已经听你的去布置云庄的种种事宜,她跟沈珞在渌州的事务,我得全部接下来。还得跟着薛羽声在风雨台扮演向往昭国名士风范的海外富商,唉唉唉……得,走啦!”

冲严陌瑛招招手,凄楚叹息罢的顾显潇潇洒洒地走出落云轩。不知道为什么,能言善辩的他总是在薛羽声慵然举止衬托的毒舌攻势下惨败得死无葬身之地,偏偏他得跟薛羽声亲密合作,扮演为薛羽声赎身的海外富商一起在风雨台继续名士之约,以招揽人才与盟友。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落云轩严陌瑛的书桌上。

燕南失踪的当天,居于渌州的达西族人已经全部行动起来秘密寻找。

失踪的第二晚,终于有北燕人夜探燕南的居所了。

第四日,有北燕人匆匆出城,似欲北上归去——拦截!

严陌瑛淡淡地对陆基下了命令,那样淡漠的语气,陆基知道,是必须成功的意思,所以他亲自带人将那北燕人擒了回来。

以在渌州寻一处固定住所的名义,达西族人在燕南消失的那片城区小心翼翼地搜查着他们这位“云岭贵人”的蛛丝马迹。但是三天下来,他们一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是当时跟燕南走在一起的那个怀抱牡丹的女子,可是相貌那么寻常的一个人,即使根据迦叶的描述画出了图像,这茫茫人海,又该上哪里找去?

第四天傍晚,一名男子来到达西族人租住的宅子,他要求见商队的首领。没一会儿,首领把索伽叫了进去。

“阁下知道晏老板的去向?”

索伽冷冷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男子,语气没有不恭,却也并非信任。来人正是陆基,他仿佛没听见索伽话中的怀疑,只道。

“他是什么身份,诸位想必已了解。我家主人原是想与之结识,谁知潜伏于渌州的那批人并非他的下属,反有监视之意,幸而我们截下了他们要送往北方的密件,否则你们那位贵人只怕从此将不得不叛逃天涯。”

与商队首领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大为凛然。达西族行走各国,自然知道皇族间相互倾轧的残酷。

索伽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放心,于公于私,我家主人都不希望他出事,但实在不方便直接出手,只好请贵族人相助。”

“我们又如何信你?”

“这个。”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过来,索伽接过来,递给首领。

拆开信封,里面只是一张极短的信笺,看起来确实是燕南的笔迹,不过更能证明的是署名处画的那个符号。仅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是达西族班长老的私人印记,持有这个印记的人,可以向达西族寻求任何帮助。

燕南,便是知道这印记的人之一。

迦叶不知道哥哥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直觉地认为跟晏大哥有关。果然,当哥哥送走那个神­色­漠然的男子后,首领就宣布停下寻找晏大哥之事,开始着手整理帐目,准备返回遥远的卡娅了。

聪明地没有多问,迦叶知道,假如晏大哥确实有危险的话,哥哥他们一定不会放弃,因为达西族人是最看重恩人的。

有序地采买着回程的货物,一切都跟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只除了他们今年没再带上­精­美的易碎的瓷器,只除了多数初次跟随商队远行的少年都被留在渌州。

不出五天,达西族人已全部准备妥当。那个没什么表情的男子仿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行动,五天后的傍晚,他又神秘地出现了。

“难道我们只需将他带出国境就可以了吗?出了国境,北燕那边是否有人接应?又以何为凭信?”

事关重大,得了首领的许可,索伽一点也不婉转。平常总是温和地笑着劝他别把俊脸摆成一副罗刹样到处吓人的首领,此刻依然温和地笑着,单看那副敦厚的笑容,恐怕罕有人会相信他已在金孜沙漠里穿行了四十年。

男子面无表情,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淡漠。

“我家主人只负责将他平安送出国境,入了北燕,就是他的天下,倘若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倒叫人笑话。”

“那么,他如今,是否无碍?”

“无碍。”

“好,明日上午,我们商队就出发,希望你们不要失信。”

按照惯例,索伽伸出左手,那男子显然明白达西族人的风俗,也­干­脆地伸出左手,两人击掌为誓。

第二天,极平凡的一天,达西族商队像从前一样,像每一支来往于各国的商队一样,满载着昭国特产的丝绸和茶叶,在和煦的晨光中启程,顺着那条绵延千万里的东西公路往茫茫西北而去。

驼铃清脆悦耳,这些冒着凌厉风霜丈量广袤大陆的人们,靠着锐利的眼睛、腰中的刀剑、忠实的伙伴穿过大自然、劫匪、贪官污吏和诸国混战的四重险阻,把丰富的货物与多姿多彩的文化串连起来。

他们,是这大地上的一则传奇。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普通的达西族服装。再加上络腮胡须与沧桑满面,身材高大的燕南混在以同样体形健硕的男子为主体的商队里,不注意简直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人。

不过,非常团结的达西族人显然都知道这个多出来的人是谁。他们以自然的微笑面对燕南,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燕南得到的便是贵宾的待遇。而最常呆在他身边肩负掩护与照顾之责的是迦叶,那个手脚麻利、反应敏捷的美丽少女。

敏锐的迦叶很快发现了燕南的失神。

没有来自母亲家族的支持与压力,自由长成,又连年征战在外的燕南有着典型北方男子爽利的气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迷惘过。

人不会没有野心,尤其是皇族里出来的。不过燕南从很小的时候起就非常清楚他没有那个身份与势力去跟他的弟弟们争夺什么,立下战功,受封亲王,尔后是可以为新皇所重用或排斥,就需要小心权衡了。

原本是这样的,只是这几日来,那严陌瑛和顾显的话竟如野草的根芽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底。

打小勤学苦练的身手,刀剑里摸索出来的用兵之道,假如不为新皇所用,他真的甘心就那么呆在王府里闲闲散散。甚至是饱受猜忌地度过一生吗?

不,燕南否定,他心底里不愿意。

可是照以往来看,皇太子并不排斥自己这个大哥,而父皇之所以苦心安排他来昭国,也正是为了让自己日后能成为皇太子的心腹之臣,所以,他不一定会遇到那样的结局。

像是要打断他的浮想般,燕南耳边突然响起顾显讥诮般的声音。

“殿下,为了一个皇太子之位,您的弟弟们就能争个你死我活,可想而知,将来有一日若皇权受到功勋卓著的亲王影响时,您认为会如何呢?我想贵国像您的四皇叔那样下场的人,应不会只有那一位吧?人生活一世不容易,若是被人如此轻贱,还要带累娇妻弱子,岂非可惜?”

——这话,让人心颤……

“砰!”

猛然一拳打在身边的草地上,燕南双目圆睁,瞪着手上的血痕直喘气。

他有些恐慌,自己并非意志不坚定之人,怎会如此轻易受人蛊惑?

不行,不行,那不是儿戏,不是成功成仁的空口白话,那个漩涡一旦踏入。再回头,便不可得了!

“晏大哥。”

带着隐约的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迦叶远远地注意燕南已经好一会儿了,终于不放心地走了过来。

若无其事地拂掉手上手背上沾到的草茎,燕南笑道。

“怎么了,迦叶?有何事?”

视线从燕南脸上移下来,又落到那还滴着血的手上,迦叶的眼帘眨了眨,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手巾走近燕南,细心而轻柔地擦去泥土和血迹,轻快笑着。

“还好伤得不重,不过还是回去擦点药吧。旅途中受伤既不方便又危险,晏大哥可要多加小心哪。”

“没事,一点擦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们现在是在旅途中呢,天气又开始转热了,一点小伤也是很可能恶化的。”

燕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面前笑容明丽的迦叶。与聪明地不多问,也不多余地好奇的迦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轻松。这样的心情,着实是匮乏得太久了。笑了笑,燕南顺从地跟着迦叶回到营地。

他们已出了渌州地界,往北行了一日,便明显荒凉了许多。安全起见,商旅们多结伴而行,如达西族这样具备相当武力的商队,也绝不会拒绝和更多的商人们一起穿越东西公路。更何况这一次,他们还要掩藏商队中的某人,那自然是队伍越庞大复杂越好。

达西族、安西人、楼繁人,再加上一个渌州苏家和部分零散商旅,这支商队看起来并无不同,沿途经过城镇所带起的热闹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渌州苏家的生意基本上都在昭国内部,顶着皇商身份,自然和那些跨越多个国家辛苦奔波的商人们不同。本来彼此还有点生疏,不过有昭国人同行,不管是过城镇还是宿乡村,明显方便些,加上苏家完全没有仗着那“昭国第一商”的名号盛气凌人,又与达西族建立了良好的商业往来关系。因此,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尤其苏家商队中那位俊雅公子。

相貌好,气质出众,谈吐不凡,又有胆量有见识,这样的人,大家当然乐意亲近。而且别看这公子面相雅致,剑术可厉害得很!想起来就觉得­精­彩呀,那只老虎跑出来得可正是时候哩!也许有族人得救的缘故吧。即使是达西族中公认的“雪山女神的头号忠仆”索伽,这下也跟这苏公子能说笑几句了。

“这东西公路上的劫匪,在下以为,大概是无法根除的了,毕竟商队所带的财富是个巨大的诱惑。因为出了我昭国关塞往北,并非在下自傲,诸位常年奔走,理应知道,那北方的大片土地除了草原就是荒漠,本来绿洲就稀少,再加上各国互为征伐,更造成百姓伤残、贫苦,无以为生之下当然会铤而走险。”

雄雄燃烧的篝火周围,几支商队的首领围聚在一起闲聊,话题转到商旅们最关心的旅途安全问题时,那苏公子的一席话顿时带来一阵沉默。

没有人认为他是危言耸听,在座的除了少年,都已不是对东西公路抱持着美妙财富幻想的人。以劫匪而论,昭国境内自然也有,不过至少没有哪个占山为王的匪徒敢抢大支的商队。但在东西公路上,那些骑着马挥着弯刀狂笑着奔来的人敢,而且是明目张胆地劫掠货物,杀死男人和少年。抢走女人。

“公子所言极是,唉,想我们风雪里来去,交了那么多通关税,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保自己的命。”

末了,一个安西人接过话大为感叹,众人纷纷附和。

“说起来还是昭国好啊,虽然通关税还挺多,不过至少进了关塞,白天不用提心吊胆,晚上也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咱这四处不定的。最难得就是一夜好梦到天亮了!”

“这倒是,嘿,要不是昭国把人户管得那么严,我都想带着老婆孩子来昭国得啦,哈哈哈!”

“别做梦了,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昭国话还是带那么重的楼繁腔,没发现每次一吆喝,人家昭国人都躲在旁边偷笑么?”

“是喽是喽,不过老弟呀,至少我不会把‘桂花布’叫成‘鬼画符’!”

这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确实,每次在城镇里歇脚时,只要那位安西商人一开口,总是吸引无数昭国小孩围观,人家以为他是商队中说笑话的小丑呢!

气氛活络了不少,那边达西族商队中的女人们烧好了她们特有的­奶­茶,端了好大一锅过来,每人都有。一片豪爽的道谢声中,索伽转头看看那笑容优雅的苏公子,想了想,道。

“我听族中的长老们说,在好几百年前,这东西公路上曾经有三个很大的国家,一个是昭国,如今北燕、西梁的大片领土都曾属于它;一个是孔雀帝国,东西公路中段偏东曾在它范围内;还有一个是西芝帝国,离孔雀帝国不远。这三个国家很强大,周边小国在它们的威慑下从不敢滋事,那是东西公路上最安宁的一段时光,苏公子觉得,这样的东西公路,有可能再现吗?”

略偏头沉思了会儿,那苏公子轻笑。

“在下以为,是有可能的。”

“可是别的不说,单单贵国。似乎就无法重回昔日盛况。至于那公路往西去的诸国,更是没有指望。”

“内定而后谋外!我昭国沈氏皇朝立国未及百年,已有如今繁华,可见朝气。然外患未清,北燕、西梁屡屡侵扰,亡我之心不死,这并非昭国愿意和解就可以消弭的灾难。再者,目前我昭国的边关并无大险可守,不把疆界外推,一旦北方诸国遭遇大型天灾人祸,举全国之力南侵,铁骑或可直抵渌州,昭国危矣!故此边疆一战,当在所难免。而若我昭国得胜,将这东方重连为一体,东西公路便可有一段最好的起点。”

“西梁虽说曾败给贵国东静王,但如今东静王已去世,而北燕实力又强于西梁,得胜二字,岂是随口就能说得来的?”

对索伽的怀疑,苏公子点点头。

“不错,北燕骑兵确实厉害!然而两国交兵,不是只有士兵拼杀而已,将领的指挥能力,粮草问题,还有遥控战场的朝廷局势,这些都足以改变战争的结果,如果你知道去年我昭国与东月国一战的具体情况就能明白了。再说了,你们真当我昭国练不出虎狼之师?”

“北燕立国也有百多年,国力并不弱,况且北燕朝廷中颇有原昭国能人,用兵之道,我想他们也不一定就输给你们。”

“但是可惜,燕帝年迈,即将继位的那位皇太子,太不成熟。两年来的表现,或许是无奈于四皇子党的竞争,却足以叫人一笑置之了。且不说最后这两位孰胜孰负,无论是谁登基,不可避免的铲除异己,足够震荡北燕!”

索伽的视线锁住苏公子,半晌,冷道。

“公子对各国局势如此了然,真让人吃惊!”

“王公贵族、豪强恶霸,商人的处境是最为动荡的,不未雨绸缪,怎么能在这世道里求得平安与富庶?”

顿了顿,那苏公子又补充道。

“况且有个人曾经给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业都会以陆路和水路为主,水路更节约,只是受限于河流,海运的话,在目前这种地理和航海技术匮乏的情况下,还需要时日来发展。但各国商业已有长足进步,所以东西公路的黄金时期其实尚未来临,然而若不抓紧把这条公路规范起来的话,待海运一起,东西公路势必成为明日黄花。”

预言般的话让索伽沉默下来,旁边坐得近的也有人听到了,饱经风沙磨砺的商人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驼队将被海船取代,愣了愣,有人不在意地笑了出来。大海,对内陆而言,确实是陌生得可以不被在意的事物。

但也有走得远的商人担忧起来,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了东西公路,他们将何以为继?这片广袤的土地纵使有丰美的草原,但仍然贫瘠了,而且千百年来战乱频繁,更是如雪上加霜,否则他们也不必离开家乡,消耗生命如此奔波。

“唉,其实别说海运怎么样的,岂止咱们这些商人,这东西公路上的百姓们,谁不想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有人管得住王公贵族的贪婪吗?”

“为了水源和那一点肥沃的土地打仗,有时候是为了活命,有时候又是为了神明,谁能做主?”

苦笑浮起在人们脸上,在这难得的宁静里,他们尽情述说生活的苦楚。

满天星子温柔地看着这些跋涉千山万水的平凡的勇者,夜渐渐深了,被香甜的梦拥抱着,他们抓紧时间缓解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明日朝阳升起之后,他们又将认真地迎向无止尽的风霜。

燕南睡不着,他现在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严陌瑛、顾显,刚才那些商人们,甚至弘光四年到渌州之后,跟兰尘有过的几次闲谈,他现在竟然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些话像风,把心底埋进的根芽吹出来——真是危险的春风。

但是人总是这样,越说不要去想,往往那念头就越断不了。

耳边的虫鸣似乎永不会停止,燕南徒劳地闭着眼睛,这近两年在昭国的点点滴滴如长流的细水般淌过。尽管他的骨子里依然刮着草原上的烈风,尽管他的血液里依然奔驰着北燕的骏马,但那富饶平和的昭国,还是铭刻在他的心底了。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这是那兰尘曾经说过的,大抵是觉着连生存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话,其他的什么都是空话。燕南直觉­性­地觉得不能赞同,但是,他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迦叶的敏锐没有仅仅表现在发现燕南的反常后担心地皱眉,她给足燕南思考的独立空间,但是在燕南烦躁的时刻,这女孩会适时地出现。她从不刻意要讲些什么开解的话,毕竟她不知道燕南的身份,她只是说些达西族旅途中的见闻,往来金孜沙漠的凶险与东西公路上的各国风情。年纪虽轻,迦叶这世面却是见得极多,这条纵贯大陆的重要商路,在她口中,已宛然成为淌满传奇的河。

可以说,燕南对这商道真正的了解,正始于迦叶,始于这趟意外的旅程。

弘光六年,开始的不止是沈盈川那辉耀后世的太平盛世的帝业,还有东西公路最让人向往的那一段繁华的起点。

边关很快到了,苏家商队在此跟这些还要继续远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各自祝福一路平安。

索伽负责殿后,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折到那苏公子面前,以十分郑重的达西族礼节向苏公子折臂弯腰。

“可否请教公子大名?在下索伽.达利思.库尔泽。”

这样报上自己的全名,代表着极大的敬意。出身商业世家,对有名的达西族人的一些风俗,他自然知道,微微一笑,他拱手道。

“在下苏寄宁。”

索伽睁大眼睛,苏寄宁,这名字他当然明白意味着什么。素来冷漠的年轻人朗然笑了出来,话不必多,说到就好。

“原来是苏大公子,幸会!一路受教了,后会有期!”

“不敢当,后会有期!”

苏寄宁笑着目送索伽纵马远去,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很快淹没了庞大的商队,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那里,曾是昭国,曾是异国,至于未来么,谁又知道?

“我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该看那年轻人了吧。”

苏寄宁喃喃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优雅而迅疾地转过马身,他的商队就安静地候在一边,等待主人出发的命令。

渌州苏家,在弘光五年初,以可敌国的财富、因这可敌国的财富正式成为东静王沈燏的盟友,这是只有四个人知道的事。而在东静王去后,东静王妃沈盈川取代了沈燏的位置,因为陈良道的劝说,也因为明白兰尘与沈盈川关系的他知道萧泽必定已参与其中,惊愕万分的祖父最终答应了继续忠诚于沈盈川。所以,他才会特地跟着商队北上,只为煽动北燕皇长子夺取皇位。

呵,不知道是谁定下了这么大胆的计划!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北燕、西梁,还有这昭国,必将翻覆天地。

出了昭国国界,商队沿着古老的地标蜿蜒北行。

这里已是北燕境内,他们行了两日,并未遇到什么人来接应燕南。

尽管面上依然十分沉静,但燕南看得出来,达西族人的神经已经越绷越紧,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这位“云岭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

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伙马贼,有惊无险,却错过了宿头,只得野营。

安顿好族人后,和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索伽来到妹妹所在的篝火边,这是幌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燕南。

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更显出天地的旷远,索伽无话,燕南更无话。良久,燕南抬头看向夜空。

“索伽,你们希望昭国统一北方吗?”

愕然地看看燕南,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索伽想了想,道。

“如果北燕能保得东西公路平安的话,谁统一谁,我都无所谓。”

“你相信北燕?”

“不,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结果。”

“……结果?”

燕南低声重复着,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迦叶端了煮好的晚膳过来。并不熟识的人们分享着简单的食物与烈酒,吃饱喝足,留下守夜的人,各自钻进帐篷里抓紧时间休息。

然而,夜半的时候,大地远远地轰鸣起来。警觉­性­早已调起的商旅们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马蹄的声音,有大队的人马正向这山谷而来。

迅速跳起来,大家有序地整理着帐篷及货物,女人、少年和载着货物的骆驼与马匹被护在中间,配着刀剑的男人们骑上马筑成外围的城墙。听出声音单是从后方传来的,他们赶紧灭掉火种,向山谷外奔去。

燕南沉默地跟着商旅们转移,身后的马蹄声终于明显了起来,无需趴在地上也能清楚地听见。那种整齐如奔涌的河流的气势,燕南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了——是骑兵,北燕­精­锐的骑兵。

不知道来者何意,但他们肯定是逃不掉的。

被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天边已经晨曦初现了,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支黑鸦鸦的整肃的军队,饶是这些见惯各国风雨的商人也心惊不已。而达西族人更是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就算不为燕南,他们也不会甘愿束手赴死。

看见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赵元方,燕南放下心来。当初严陌瑛要他修书一封给心腹下属,告知自己将潜藏在商旅中返回北燕,看来这信,确实送到赵元方手中去了。只是,为何带着虎卫军来?

视线相交,一眼便认出燕南来的赵元方强忍住欣喜,驱马上前附在虎卫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紧张以待的商旅们就见那威势迫人的将军大声宣布:

“我乃大燕虎卫将军温隶,接获密报,这支商队中藏有昭国­奸­细,现全部押回盘查,不得抵抗。若无事,本将军承诺,当即放你们北行。”

敏锐注意到燕南与那将军身后的年轻人之间无声的交流,达西族首领与其余几位商队首领互看几眼,见燕南点头,他便默默走出来。

“我等愿接受将军盘查。”

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虎卫军的威名,他们是知道的。

想起离开渌州前那冷漠的年轻人带来的最后一句话,索伽淡然扫过团团围住他们的虎卫军。昭国­奸­细?哼!总之眼下Сhā翅难飞,不过既然那人已事先告知会遇到大情况,那就姑且先看着吧,是棋子也好,是伏兵也罢,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如果这情况真的不牵扯到达西族人­性­命的话。

虎卫军没有解除商旅们的武装,他们就这样围着商队沿东西公路往附近的城塞驰去,到达城塞后,按不同商队分开,隔在不同的院子里单独检查。

当别的商人们全部退出这间院子后,燕南走出人群,迦叶忙伸手拉住他,担心地叫了一声:“晏大哥……”

“放心,他们是我的人。”

燕南安抚地冲她笑笑,把迦叶的手交到索伽手里。

达西族人们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这位“云岭的贵人”以威严的气势走向士兵,那个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男子显然知道燕南的身份,他恭恭敬敬地跟在燕南身侧,引着燕南消失在门后。

一隔开室外达西族人和士兵们的视线,赵元方便单膝跪地,对燕南行礼道。

“元方参见殿下,恭贺殿下自昭国平安归来!”

“起来吧,元方。”

“谢殿下。”

燕南走到堂中主位上坐下,赵元方站起来,见燕南看向左右,忙道。

“殿下放心,我已让人清理了这里,守着的都是自己人。”

点点头,燕南克制着多日来积聚的疲倦,先吩咐道。

“外面的达西族人,还有别的那些商旅,都好好招待,下午再放他们出城,不过那之前先依然隔开他们。”

“是。”

赵元方退下,转达了燕南的命令后又匆匆回来,手上端了盘茶点。

“殿下一路辛苦,先用些点心,我已经吩咐膳房准备了。”

“嗯。”

燕南随口应着,接过赵元方斟上的茶喝了几口,才道。

“把你知道的情况说说。”

“是。”

赵元方把点心摆在燕南手边,退开几步。

“四天前,我接到殿下送来的密信,才知道殿下竟然在昭国遇到如此惊险,便按照您的指示面见圣上,方知安Сhā在渌州的密探竟无一人回报。圣上亦大为担忧,命虎卫将军速沿国境搜寻,幸而前夜接获了您送来的第二封密信,说藏匿在大商队中,这才赶上来。”

“……送信的人呢?”

“第一个,伤势严重,属下才见到,就不支而亡。第二个,是属下正与虎卫军在国境搜查时正巧遇到了,他与三人交手,属下救护不及,当面被杀。那些人还想毁尸的,还好硬被虎卫军逼退。”

燕南沉默地掂着茶杯,若说从前对严陌瑛的认知来源于昭国对西梁的那场战争中人们的传颂的话,那么现在,他终于接触到这人谋略布局的本事了。

在整件事里,燕南只起了一个作用,就是写了第一封给赵元方的信。信里简单地说自己被昭国密卫盯上,冒险逃亡,要求速至国境接应。这封信是由燕南自己带去的人送回北燕的,而燕帝的探子,自然已是全军覆没于昭国。想来严陌瑛的目的应不只是铲除探子而已,更是为了增加燕南在燕帝心中的份量。至于第二封信,则定是模仿笔迹写成的。两封信送达得那么晚,就是想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他体会现实。

两个国家之间的差别,行走其间的商人们是最清楚的,而不相关的人总是能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对看重民心之所向的昭国来说,比较的结果一定相当令人满意。不过要凭这个来刺激他这皇长子夺权,是否想得太简单了点!

东静王已死,弘光帝心头大患除去,昭国政局将呈现安定,这时若他北燕因三子相争而大乱,想必昭国将如那苏公子所愿,一举安定东西公路的起点吧!

这是昭国皇帝的意思,还是臣僚的谏言?

呵,严陌瑛,智计动天下么——

被带进堂上的时候,尽管那官吏的脸­色­很和蔼,但看到旁边按刀持枪的黑甲士兵,迦叶仍然紧张地拉住了哥哥的手。她很想问晏大哥去哪儿了,怎样了,但是看见首领和哥哥肃然的神情,迦叶压住了疑问,不安地走进屋子里。

让她担心不已的人正站在中央,是,又不是。脸上的沧桑看来是早已洗去了的,朴素的达西族服装也换成了虽简单却一看就知道是­精­工细制的北燕服饰,笑容中有着迦叶熟悉的豪爽,那气势却是迦叶不知道的强劲。

愣愣地看着首领和哥哥向燕南行着仅次于族长的面见长老的大礼,在听到他们称呼燕南为“大殿下”时,迦叶这才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燕南。

“迦叶,不可失礼,这是北燕皇长子殿下。”

索伽皱了皱眉,对妹妹轻斥着。燕南拦住回过神来欲行礼的迦叶,笑道。

“不必多礼,达西族于我有恩,无需行此大礼。”

那首领在旁笑着。

“殿下太客气了,原本殿下就是我达西族的贵人,此番能相助殿下,是我族的荣幸。迦叶这礼,殿下受得。”

“一路同行,听惯了迦叶叫我‘晏大哥’,如今这般生疏,倒见外了。”

“之前是殿下处境特殊,如今殿下已恢复身份,该有的礼节自然该郑重以待,否则要叫人笑话达西族人不懂规矩了。”

面相敦厚的首领笑容慈蔼,但既是能独立带领大队达西族人往来各国的人物,自然不会只有温厚的个­性­而已。

“迦叶,还不赶快向殿下行礼?这些日子虽说是要你照顾殿下,但其实是多得殿下周护你了。快,我们达西族认可不能乱了对贵客的礼数!”

手臂紧了紧,一直垂着头的迦叶看着眼前燕南那明显是贵重丝绸的黑­色­衣袍。末了,她屈膝弯腰,双手叠放于膝前,向燕南行了一个达西族的大礼。

“迦叶谢过殿下!”

听见这话,燕南心中明了了,他是北燕的皇子,他们是自由的达西族商人,双方永远只限于“云岭的贵人”这个身份。正如他已有妻子,而达西族沐阳花一般的女子,只能自由盛放于东西公路上。

这天下午,当虚惊一场的商旅们离开这小小的城塞时,没有人注意到达西族人中少了一名高健的男子,他们只知道有一个独行的商人消失了。显然,那人便是昭国­奸­细。不过抓捕的事就交给北燕人去烦心吧,东西公路还漫长得很,他们要做的就是感谢神明保佑没有被牵连,还得了一顿好饭好菜的招待。

啊,对了,还有一个回家后可以说给儿女们听的冒险故事。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五章 哦!爱情

第五章 哦!爱情

从笑嘻嘻地跑过来告诉他兰尘要随萧泽回去南陵这个消息的顾显的眼睛里。严陌瑛看见了自己的脸。

严家人长得都很不错,大概是几代嫁入严家的女子都有绝­色­之容,而严家祖宗的相貌也还颇不赖的缘故吧。严陌瑛已经听惯了人们对这张脸的称赞,而倘若加上他的才学,再加上他的­性­格和家世,他应该算是个相当好的情人。但在她眼中,他又如何?

是有文士的儒雅,还是更多谋臣的狡黠?

严陌瑛不知道。

“喂,别发呆啦,她是要去南陵,跟萧泽一起去的话,肯定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回来的,难不成你还有那功夫追到南陵去么?赶快决定!”

回过神来,顾显的脸在眼前放得有点大,那眼神中的光也闪得有点过亮了。

“你在急些什么?”

不满地瞪一眼,严陌瑛将手中自北燕传回的消息递到烛火中。

“嘿,你这话可不够意思!我当然是为严家伯母着急了,连爹娘这么点儿心思都没法体会,你这个不孝子!”

“哦——原来你这么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啊!我明白了。听说薛羽声这两日心情很是不佳,连风雨台之约都取消了,这可不大好。恭请善解人意的顾公子你大驾前去探视一番吧。”

“……你这家伙,就这么对待别人的好心吗?”

“好心?还真敢说,你眼里明明写着——有好戏可看!”

花花公子最得意的就是被揭穿了也能面不改­色­的好功夫,顾显毫不在意地以更“有趣”的目光瞅着好友,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就算这样,我也是为了你好!”

“——是吗?”

严陌瑛从文书中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那就麻烦你为我多分分忧吧!陆基,点了他的|­茓­道给薛羽声送去,能怎么用就怎么用,请她千万不必客气。”

“咦?想耍赖啊——”

一把跳起来的顾显转身就想逃,可惜,{奇}跟严陌瑛的默契度,{书}他显然已大不如陆基,{网}才转身就刚好被无声无息地伸过来的手指戳个正着。眼睁睁地看着陆基又点上他几个大|­茓­,顾显哀哀惨叫。

“严陌瑛,你这小子不能没有良心!”

“这么漫长的夜晚能享红袖添香之乐,赏美人笑语嫣然,可是人生一大幸事!看我多了解你,真难得啊!”

严陌瑛的调侃的确难得,连顾显也是很久未听到了,但一想到这个是用他今晚将遭遇的悲惨换来的,胸中顿时涌起的那股子悲凉哟……

看陆基­干­脆利落地将人扛走,严陌瑛凉凉地挥手送别。聒噪的声音一消失,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严陌瑛不禁轻笑了一声。

顾显这家伙,又不是避不开——真是!

集中­精­神处理罢手中的事务,严陌瑛起身走到院子里。

夜已经深了。无月的夜晚,繁星满天。

他独自站在黑暗里,从凌云壮志的翅膀上跌下的那一天起,他再未如此仰视过这片深邃的星空,更多的时候他都把自己放在书堆里,放在昭国之外,七年,倒真是十成也看足了八成。

因为这片星空是不能看的,看了,就会更加向往那片日光下的朗朗晴空。严陌瑛这人,虽然善于权谋,善于机诈,但他并不想藏在夜­色­里,他希望这个国家的史书能堂堂正正记载他的名字,而绝不是作为辉煌了百多年的严氏家族最后的子孙留在无数没落贵胄中间。

途径,竟变得只剩了这一个。

——繁华盛世,这是兰尘的梦,又何尝不是他的梦?

接到严陌瑛派人送来的帖子,兰尘正照例抱着兰萧坐在院子里欣赏牡丹以培养美感,同时认真翻检着自己修改过了的杨门女将们的故事,好命得不用收拾行李准备车马的萧泽得了空才刚晃过来。

抱过兰萧逗了片刻。萧泽一边帮忙看着这些将要送到重瑛书铺编印出售的传奇,一边随口道。

“严二公子要请你一聚?”

“是啊。”

“定在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审完书稿的兰尘从萧泽怀中抱回儿子,神­色­寻常。萧泽支着下巴闲闲地把视线转向满园风景,道。

“应该是得知了过些天你要随我回南陵的消息吧,你去吗?”

“嗯,去呗,刚好有空嘛。”

点点头,萧泽转回目光,瞅着兰萧黑亮亮的大眼睛,想了想,悠然地问出一个根本是因为他家要开那武林大会才导致的问题。

“在渌州住惯了,会不会舍不得?”

抓起儿子粉­嫩­­嫩­的小爪子跟那朵最漂亮的牡丹花打了个招呼,兰尘笑道。

“当然会舍不得,不过我更应该担心才对吧?毕竟南陵那儿可没有隐竹轩,也没得随风小筑,好像不是公子一句话可以打发的地方喔。话说,我这小丫鬟还带个宝贝儿子过去,公子,我们真能住得安稳么?”

“……呃,大致上是可以的。”

萧泽的视线移回兰尘脸上,看着她认真苦恼的神情,他的­唇­角弯了弯。

兰尘却没有看到,她只是歪着头,瞧着兰萧黑水晶般纯粹的眼眸,微微皱着眉叹了口气道。

“罢了,总归是避不开的,反正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过说起这武林大会嘛,除了配合严陌瑛的计划,公子你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哦?看出来啦?”

“把随风小筑送给涟叔训练新手。若非公子告诉过它的来历,我倒也想不到那上面去。如此说的话,公子可是要把随风小筑里的人全部调去南陵?”

拢好兰尘那字迹依然不忍卒睹的书稿,萧泽向后仰靠着椅背,舒舒服服地看着流云如帆影徐徐的天空。

“皇帝的手,已经伸到江湖里来了。如苏家、顾家那样的情况,绝不能在萧门出现。但是君毕竟是君,他占据着最有利的地位,既为了保存我萧家,也因为绿岫的基业才刚要展开,我不想也不能让皇帝借武林大会生事。所以,无论明里暗里,南陵都必须守住。”

兰尘的眉动了动,萧门里关于萧澈心怀不轨的传言,她自然早有耳闻。人心叵测,萧澈到底有没有那等心思,只见过几面的兰尘看不出来,这种事,她又不好拿来问萧泽。

“对弘光帝这种多疑的人,最佳的应对方法应该是如苏大公子那样削弱自身的力量吧,公子也打算那样做吗?”

萧泽轻笑着摇了摇头,道。

“不,不必。有二弟在,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哦?”

兰尘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萧泽。挑起­唇­角,萧泽却只是笑着问。

“到时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武林大会上看看热闹?”

“武林大会到底做些什么?”

“多数都会很无聊,一群舞刀弄剑的人坐在一起也就是各世家各门派的权力纷争而已,­精­彩点的嘛,大概就是看武林高手的更迭和年轻一辈的能耐了。”

“那个……你们就不会讨论些什么正邪不两立,铲除邪教魔道啊之类的重大话题么?”

兰尘问出了因为武侠小说而最想知道的问题,萧泽失声笑了出来。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族门派,谁敢说自己是绝对的正义?真要大言不惭地说出来,还得看别人买不买帐呢?有几家是甘愿听别人吩咐号令的?况且哪儿那么多邪教魔派。小打小闹的玩意儿没人理,纯粹给闯江湖的少年子弟展示身手的;想座大的么,呵,还得看有没有能耐挤进来呢!”

武林认知被嘲笑,本也没什么,可是兰尘一低头,正好对上兰萧晶莹的大眼睛。呃,虽然知道小婴儿肯定听不懂,但她这做娘的,难得地有点不服气了。

“我那是讽刺,讽刺!公子难道没听出来吗?看起来正正经经的武林门派为了赚钱去做些见不得人的营生,或者暗中培植势力妄图称霸武林,这不是不可能的吧?而原本好好的门派,要不钱财太多招人眼,要不就是有个什么武功秘笈藏宝图的玩意儿还闹了个天下皆知,然后眼馋的门派为了抢夺,硬把人家给掰成十恶不赦的妖魔来个合剿——这样的事情,真的没有吗?”

“有倒有,不过……”

“有就行了!反正只要公子你别变成那种道貌岸然的丑角儿就成,呵呵呵,你说对不对啊,小萧?”

兰尘抱着笑嘻嘻的儿子直吹气,直接把萧泽晾一边了。

轻笑着叹了口气,萧泽单手支着头,看她们呣子俩玩闹。

说是呣子,不过这么些日子来,怎么越来越觉着兰尘像是抱了个大玩具呢?唉,根本没有慈母的感觉!

极轻又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终于再度响起,萧泽抬眼望去,果然是萧澈走过来了。刚才跟兰尘闲扯的那些[奇]话他定然是听了去的,只是以萧泽对这[书]个二弟的了解,他应该是会直接[网]走出来的啊,­干­嘛停在蔷薇丛后了?至少以他的能耐,偷听也应该弄得他不知道才对呀?

“大哥。”

“哦,是二弟啊,有何事?”

“飞云山庄庄主递来帖子,希望大哥莅临。”

说着。萧澈递上手中­精­美的请帖,这时兰尘已抱着兰萧站起来,向萧澈微微欠身后,便往花园另一边走去。

纤瘦的身体很快隐没在花丛后,轻柔的嗓音却还传了过来。不知朗诵着什么,诗不像诗,文不像文,却很动人,像——像母亲的歌谣。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艳光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

萧澈站在亭边,他的注意力头一次在面对萧泽时没有放在他这大哥身上。那个叫兰尘的女子,真的只是个普通丫鬟吗?

在初次见到大哥竟将她带回萧门时,他就知道这女子一定不寻常,但其后的两年,这个兰尘却一点特别的表现都没有。萧澈不得不迷惑,她到底是谁?

“请我回程时顺路到山庄小叙?”

萧泽弓指一弹那请帖,抬头看看萧澈,笑道。

“二弟可是认为有什么问题?”

“路庄主的消息如此灵通,动作又这么快,看来此次武林大会将无比热闹。”

丢开请帖,萧泽无谓地端起杯子啜了口茶。

“是要探探萧门真正的意图吗?毕竟你跟凤仪助东静王灭了映水楼,此一功勋甚至得到朝廷嘉奖,飞云山庄难免不会想到萧门是否有意借此事造势。”

“大哥要去么?”

“当然得去,萧门只是跟飞云山庄、龙火堡并列的世家之一而已,堂堂飞云山庄庄主亲自下帖请我,岂可不去?”

“路庄主一贯表现于人的是老成持重而稍嫌死板,路夫人极少出现于人前,不过据我所知,倒是个­精­明的­妇­人。大哥若赴会,务必谨慎。”

“嗯,我知道了,多谢!”

萧泽对自家弟弟的冰块脸很适应,尽管萧澈告诫的语气在旁人听来似乎颇为无礼,他却笑意盎然。

这种从心底溢出的笑,才是真正的放松,萧澈看得最是明白。尽管萧泽一向对家人温和,近些年却也是几乎不曾见到的。

他这大哥,真的是都知道的啊……

嘴­唇­微微动了动,萧澈终究没说什么。

这笑容是因为那个兰尘的影响么?他突然有点想问,但这却也没有问的必要。自然是的了,能让萧泽放在心里的人和事,其实不多。

萧泽却想起什么似的敛了敛眉,又对萧澈道。

“二弟,孟姨那里,我听说似乎很生气。你珍惜凤仪,这本无可厚非,但若是因凤仪无子而与孟姨相龃龉,这也许是在增加凤仪心中的负疚。毕竟凤仪进门的时候,我想你也看得出来,她很感激孟姨的疼爱。”

顿了一顿,萧澈看着萧泽的脸,平素总带着不羁轻笑的,这时却略显严肃。他这大哥,还是这样,说来虽是江湖上出名的少侠,出名的桀骜不羁,但对他们呣子,竟还是这般在意着,这般放在心里。

他是萧泽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孟姨,他的二弟针对着他?

目光移开,萧澈点一点头,冷淡道。

“是,大哥。”

珍惜凤仪是无可厚非的么?

不对,他其实没有给予凤仪应有的珍惜,他欠凤仪的。虽然原本他与凤仪的婚姻只是个交易,但芜州案已了结,凤仪却还被困在他身边。

凤仪是自愿留在他身边帮他的,可是萧澈知道,假如他有良心,就该让她离开,而不是把大好芳华浪费在自己与母亲的这场交锋中。

——他不想凤仪离开。

他沉默地任由凤仪站在自己身边,可以瞥见她美丽的自信的笑脸,可以听见她好听的清润的声音。他却不能给凤仪爱情,如她爱看的《西厢记》里张生对崔莺莺的那般枉顾一切的爱情。

严陌瑛跟兰尘约在风雨台,想到以后也许再难见到那般规模的牡丹园,兰尘早早就把兰萧交给­奶­娘,出城去了风雨台。

依然是那个俯视滔滔渌水与满园牡丹的高台,但已今非昔比。全新的风雨台之约已举行过一次,因为薛羽声,因为渌州第一名ji的从良,因为赎走薛羽声的那个据说仰慕昭国名士的来自东南海外的年轻富商,而盛况空前。

这主意是薛羽声根据兰尘说到的所谓“沙龙”而提出来的,她的年纪毕竟大了,青楼名ji的风头正在过去。而要帮助沈盈川延揽人才,巩固京外势力网,必得有人能在暗中召集得了名士和名士背后的高山。

如此,倒不妨打造出一个平台,让已成名的人乐于参与,让想成名的人渴望籍此施展才华。风雨台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之前的风尘味到底重了些,形不成兰尘所说的那种“沙龙”的影响力。所以,薛羽声改变了自己的身份。

她现在是渌州风雨台的薛夫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无万物而不芳!”这是风雨台上萧泽挥毫占了整整一面白壁的一幅狂草。据兰尘的解释,就是主张重视个体体会与自由辩论。

无论是不是名士,但凡有所追求的人,都会喜欢这个,也应该喜欢。而就在这样的辩论中,才­干­品德如何,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兰尘走进园子,离开了含笑坊的薛羽声自然也在,她正在亭子里画着牡丹。画已成,笔还握在手中,人却在画前静静站着。兰尘凑过去看,那绢布上大半的姹紫嫣红应是前段时间盛期之景,却没有一只蝴蝶飞舞,只有一瓣瓣花和叶子无声摇曳。许是花期将过,许是薛羽声凝望得太过于专注,竟显得那份雍容华贵也有些寂寞了。

“哦,你已经来了呀,瞧我的牡丹怎么样?”

薛羽声放下画笔,又恢复成平常慵然的样子,靠在舒适的圈椅上,端起煦儿送上的茶浅浅抿着。

“挺漂亮,我还蛮喜欢看工笔画的。”

“呵,兰尘,你这称赞要叫某些人听到,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实话实说嘛,反正你不会瞧不起就好了呗!”

兰尘耸了耸肩膀,已经习惯在薛羽声面前的坦诚,这般对话也是种享受。

“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画画?”

“当然是要借着严二公子的东风给你送行啊。这一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萧少主去南陵,想来也不会只是主持这么一场武林大会而已。”

“唔,也是!交通不便哩,我也不想多受些颠簸之苦。”

薛羽声看着认真地如此说的兰尘,眼睛眯了眯,道。

“……有想过留下吗?”

“想过呀。不过嘛,像我家公子这样的主人家倒也确实难得,所以我还是跟着去南陵好了。”

“不再考虑下,不做丫鬟了吗?反正也没见过像你这样做丫鬟的,自家主子没侍侯个什么,倒是把张翻天大网给织出来了。”

兰尘笑了笑,摇摇头,正想回答时,却见薛羽声偏了偏头,轻轻笑道。

“哦,严二公子也到了。”

跟着侧过头去,兰尘笑着跟严陌瑛打了个招呼。原以为薛羽声也在这儿,严陌瑛应该会走进来的,没想到严陌瑛就站在亭外跟薛羽声见了个礼。

“今日得借风雨台,严某万分感激。”

“客气了,园中已备好酒水,公子若需要,尽管吩咐就是。”

“多谢,那就叨扰薛姑娘了。”

严陌瑛施以一长揖,这礼过大,薛羽声忙站起来,严陌瑛却不在意,微微一笑,转头对兰尘道。

“在这园子里走走吧,春­色­还好,我想你也是不想呆呆坐着的。”

“好啊。”

兰尘朝薛羽声挥挥手,“那我们就先去转转了。”

“嗯,你们去吧。”

满园的牡丹已过了最盛的季节,但没了那种争妍的胜景,这样在和风中摇曳枝头的嫣然也别具风情。兰尘悠然地走在严陌瑛身边,有点感叹不晓得去南陵后还能不能拣到这样的闲暇时光。

“兰尘,你已经决定要去南陵了吗?”

严陌瑛语气澹然,领着她往风雨台的方向走去。兰尘伸手拂过路边探出来的牡丹花,笑道。

“是啊,我是他的丫鬟嘛,他要去哪儿,我还不得跟着吗?”

“你可知道,因为兰萧,江湖上已有关于你们的流言?”

“知道。不过原本的目的就是弄得真真假假说不清,所以也就无所谓了,再说我又不用到江湖上走动。身边的人么,一看就知道兰萧不是我儿子。综合起来,也就没什么人言可畏的压力啦!”

愣了愣,严陌瑛忽地笑了出来。他竟忘了,兰尘说过的,在这个国家里,她唯愿此生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怎么啦?”

兰尘偏头瞧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哪里好笑了。

踏着台阶往上,严陌瑛眉目舒展。

“能告诉我吗,兰尘?当初你为何会想到让王妃去争取这天下?”

“哦,这个啊……”

兰尘习惯­性­地左右瞄了一下,道。

“其实最初只是意气之争。冯家庄的那桩惨案,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早已明白人的­性­命在权力面前毫无珍贵可言,但一旦是自己真实面对,便会非常不甘!尤其那人选了一种我最鄙视的方式,一时气血上涌,我就想是不是该有人来告诉他什么才是驾驭这万里江山的魄力。加上当时盈川的心绪很糟,不给她一个长远的目标,她很可能会选择飞蛾扑火的方式去复仇。结果,你知道,本来成婚后,盈川已经决定放弃了,但沈燏的死,让盈川再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盈川她会成为这万里江山最合适的主人的,我担心,但是,也期待!”

兰尘说得简单,但就那么决定奉女子为帝,这在严陌瑛心中,自然无法认为那是说想就能想得到的,即使对方是他觉得特别的兰尘。

“——你是否也希望能俯视这万里江山?”

看着身边挺直脊背,神态安然地眺望着眼前这千里沃野的女子,严陌瑛直觉­性­地问出了口。兰尘歪头看看他,想了想,答道。

“你是想让我也留在渌州帮着做事么?这个,恐怕不行啊,我没沈珈他们那种能力的,顶多也就能提供一些意见罢了。”

“你太低估自己了,事在人为。”

严陌瑛了然地轻笑着,再踏上两级,他们到台上了。肥沃富饶的平原正绿意勃发,滔滔渌水在这里滤去了声音,如一条白绢飘然落入大地,不远处的城池矗立在艳丽的春阳下,红尘微熏,有些许迷离。

拍了拍白玉的栏杆上­精­美的鸟首,兰尘长舒一口气,展望着昭国最繁华的大地。严陌瑛侧身站在一边,看着兰尘和这片天地。

“兰尘,我说的是像这样——万里江山,煌煌盛世,像这样跟我一起俯视,一起守护,可以么?不要去南陵,留在渌州,做我的妻子,可以么?”

……一个无比卓绝堪称诸葛转世鬼谷投胎的古人向已经三十岁,完全中年­妇­女化的自己表白?

呃,这感受还真没法形容!

在最初短暂的僵硬过后,兰尘的眼神飘忽几下,叹息着笑道。

“如果你这是表示爱情的意思,我只能说,不敢了。”

严陌瑛挑起眉峰,盯着兰尘不许她躲闪。

“为何这样说?你并不是个在意家世的人,何况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因这个而怠慢了你。”

“不是说这个,严陌瑛,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

严陌瑛退开一步,温柔的微笑让兰尘有些窘迫,她转开视线,听见他说:“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在面对我的时候也是很轻松的,就像我一样。如沐春风,我感激这个词。”

“但是夫妻与朋友之间是不同的。夫妻是最平常的生活,需要感情来维系,并且有责任与义务在里面;而朋友有很多种,我们应该属于谈得来的那种。”

“若我们有更多的交集就可以吧,至少你并不排斥我走近。”

低头想了想,兰尘笑了一下。

“不,我以为这样的距离就很好了。抱歉,我并不想承担为**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而且,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你。”

“严公子,你是个可以用‘天才’这个词来形容的人,而我不是,我也不好学,没有足够的坚持与毅力去支撑自己走向特别。我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去俯视这片万里江山,去守护那个煌煌盛世。我曾说过的那些让你们意外的话,在我所来处的世界里没有丝毫可让人惊奇之处。况且那也只是看法而已,没有实际­操­作能力的话,就是最不负责任的空谈,反而误国误民哩。呵呵,我不敢说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你,但兰尘,不适合任何人。”

江山辽阔,红尘如戏,她这个人,只爱看而已。

严陌瑛注视着兰尘的侧脸,他知道她在躲闪着他的视线,轻轻叹息一声。

“兰尘,你看轻了自己,也高估了我。”

“我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的了解带入了过多的自省,水至清则无鱼,你说过的,用在此处正合适。”

笑了笑,兰尘深呼吸了一下。

“你说得对,但假如剥离了这一点,我忍不住会想,兰尘这个人,到底还能剩下多少可以区分于别人的呢?然后我继续想下去,但这想本身就是又绕了回去呀。这样很累,连我都觉得累了,但这却就是我,我怎么能抛弃了自己?我至少得保护自己啊!所以我不想过于亲近,人生只如初见便是最好的。”

“无论是谁都不行吗?”

“谁都不行。”

“你不会觉得寂寞?”

“得到之后再失去,人还在,心已远,会更寂寞。”

“就那么确定会失去?”

严陌瑛的视线紧紧锁住那双温润的眼睛,看着兰尘笑了出来。

“不,怎么可能,谁会希望失去?只是我不是你,我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而生活又有太多种可能。我的雅量有限,可不想自己最后变成­精­神衰弱、动不动就歇斯底里的怨­妇­。”

“你是担心我会变心?”

“这么说吧——”

兰尘倚着栏杆侧过头来,神情仍是那样的云淡风清,初时的僵硬已经化去了,没有羞涩与扭捏,她很自然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素雅的淡绿­色­衣裙在暮春的风里如修长的兰草般摇曳着,没有什么叮当的环佩,也没有柔馨的薰香。近三年的光­阴­似乎没在兰尘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依然淡远,仍是初见那日重瑛书铺里轻笑着说红尘寂寞的那个女子。

“爱情这东西,我已经赋予了它太多美丽纯粹的幻想,但偏偏我又清楚地知道在现实生活中,爱情里的‘永恒’有多么艰难和不可保证,而所谓的‘变心’,有时候又显得多么让人无奈。比如说,假若我很早就先你而死,那么留在人间的你该如何呢?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会特别寂寞,如果我真的爱你,我应该真心期望你能再寻得红颜陪伴。可是那样的话,我呢?我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呢?我该独自祝福你们,还是也可以转身再去寻找可以陪伴自己的人?而如果我要求你在人间独身,那我真的是爱你的吗?爱情,不是应该温柔而美丽的吗?即使有再强的独占欲,这样丢着对方在世上伤心寂寞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不是爱情了吧。至于殉情一说,呵,我可不认同血腥中会有什么美感。”

严陌瑛没再说话,什么是爱情?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世间的女子都是这样想的么,还是只有兰尘?

“哈,不过或许真是我想得太多了的缘故吧,要都是这样,就没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了。只是,我没法不这么想。还有,责任是幸福与负担的综合体,我背得了一时,却不愿背起一世。”

看着兰尘迎上来的视线,严陌瑛知道自己再不可能说服她留下来。某种程度上,他真的非常了解她,了解她的淡然是因为太清醒。

“你会跟着萧泽多久?”

“这个啊,不知道,看情况呗。”

“根本做不来丫鬟的事,怎么会要一直跟着他呢?”

“习惯成自然吧,至少公子那里还是个不错的归处。人总归是不愿漂浮无定如柳絮的。”

“若是我能先遇到你……”

“这世上可没有如果的,就算有,也会是无数个如果继续下去,结局如何,谁也说不定。”

“……不错。”

终于笑了笑,严陌瑛的视线转向渌州城。

“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谢!”

兰尘温然一笑,转身看看眼前这片壮美的河山。

江天一­色­,那城池巍然矗立,重重帆影如雁阵划过大地,这样的国家该是由他们来指点的,自己终是外人,也没有那份气魄与能力,更不敢承担任何一种后果。所以,到哪里,都总是外人。

果然呢!

自闭、自卑、自私,还是怯懦?

应该是都有吧,那简直就是源自于她生命里的本能,所以,才会觉着到底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何日是归年——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六章 江南可采莲

第六章 江南可采莲

“羽声,也许哪一天凌烟阁上可以看见你的画像哦。”

“凌烟阁?什么东西?”

“呵呵。好东西!”

兰尘没有跟满脸疑惑的薛羽声多解释,她笑眯眯地对薛羽声招了招手,仅道了一声“多保重”,然后转向站在一边的严陌瑛。对着严陌瑛沉静的眼眸,兰尘也依然只是笑了笑。

“严公子,我很高兴可以跟你这样传说中智绝天下的人物成为朋友,真的,这样,我才真的可以在老了的时候带着微笑回忆。”

——老了的时候吗?

老了的时候啊!

严陌瑛的­唇­角弯了起来,他注视着兰尘,带着笑,目光却似要把人深深刻进骨髓里般深沉。

“……我会把那样的盛世呈现给你,在你老了的时候,兰尘,你可以什么都不需顾虑的微笑着去回忆!”

“谢谢!”

看兰尘在花径中悠然走远,薛羽声侧头看看身边那静静地目送佳人离去的严陌瑛。果然连他都没有办法吗?这有着智绝天下之名的俊雅男子。

“你就这么放弃了?”

薛羽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样做似乎不好,不过她始终觉着可惜。这可是严陌瑛呢,聪明又知书达理,不赌博酗酒也不寻花问柳的男子,用兰尘自个儿的话说。这算是稀有品种吧。

听到薛羽声的问话,严陌瑛的眼睛动了动,轻声道。

“她绝不会对纠缠不休的人有好感。”

“——这倒是!”

薛羽声想起兰尘对男女关系的­干­脆,不过还真让她跟在萧泽身边做一辈子丫鬟么?嗯,怎么想怎么可惜!

“但是若等她真去了南陵,可就真没机会了。”

“不,我已经没机会了。”严陌瑛折下一枝牡丹,细细端详着繁复如锦绣的花瓣。他知道兰尘爱花,爱叶,爱山爱水,爱一切美的东西,无论那是柔美、壮美还是奇特险峻之美。

“兰尘这个人,只适合细水长流,当某人成为她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后,才有可能真正走进她心里去。我想,那人已经发现了吧,他不会放弃的。所以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越过兰尘划下的界限,反而会让她困扰,让她对我能避则避。若是沦落到这种境地,我的爱情,就真的太卑微了。”

没有想到严陌瑛会说得这么直接,薛羽声愣了愣。

——爱情是什么?

爱情,也许就是愿意让某个人陪着一起看夕阳流水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也许,而这世上,总是有太多太多的也许!你、我、他,我们甚至在不同情况下会有不同的感触。

所以说啊。爱情是这世上最变幻无定的了。爱情,是最美的雾!由心底生出的雾,真实与不真实,值得与不值得,谁都说不准的。

所以,我只相信生活!

这是某次兰尘说过的话,现在想起来,兰尘这家伙,果然是早就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了。薛羽声不禁叹息了一下。

“这么说,就是放弃喽。”

“……”

“兰尘啊,其实挺喜欢江南的,她说她从没去过,可是说起来的时候,那表情,仿佛在说着一个梦。严公子你呢,你去过江南吗?”

“去过……可是我不会留在江南。”

不算意外的答案,歪了歪头,薛羽声轻笑了一声。

“这倒是,江南太小,够不上。不过我总觉得兰尘也不会留在那里的,那江南不是她心中莲叶田田的江南。”

严陌瑛没说话。他把花枝放回到那株牡丹的叶上。没必要带走,美丽已记下,花自归于尘土,他不想让它萎在自己的书房里。

明春若还能再见,愿花魂依旧吧。

抬脚走了两步,严陌瑛回过头来,看着薛羽声,他淡淡道。

“今日劳烦薛姑娘了,改天在下必命人奉礼谢过姑娘。至于顾……”

——顾什么?

薛羽声询问地看向严陌瑛,他却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只拱手一揖,转身离开了。留下薛羽声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百般猜测严陌瑛到底想说什么。

毕竟能让这位出口的,肯定不是家长里短的小事。

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虽说她已答应了为沈盈川效命,但小小一个青楼名ji,顶多就是搜集些消息罢了,还能­干­嘛呀!

“喂,不行!你在这儿等着,容我禀了小姐你再进来。”

煦儿的声音突然传来,这架势,怕是又跟那个和她不对盘的家伙扯上了吧。正自惋惜一段好姻缘的薛羽声撇了撇­唇­角。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原以为顾家出了那样的事会改了那家伙的­性­子,谁知仍是如从前般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真是想让人对他好点都不行。

瞅着煦儿换步的不及,顾显一个漂亮的纵身越过她,踩着梧桐枝翻过园子直奔薛羽声,赶得仓促了些。落地明显不稳。不过向来讲究潇洒的顾显这会儿可不在乎了,他是有事不得不来转告薛羽声的,还是不要由煦儿先通传的好,谁知道会不会撞上那位大小姐心情不好拿自个儿出气?

佳人确实回眸一笑可倾国,只是这刺儿也忒扎人了些!

“有事,真有事,说完就走!”

顾显急急地冲黑着脸追上来的煦儿摆手,那情景令薛羽声不禁弯起­唇­角。对煦儿点点下巴,止住她就要踢出的那一脚,薛羽声曼声道。

“说吧,何事令顾公子要如此匆忙来访?”

松了口气,顾显站直身体,本­色­自然流露,他倜然笑道。

“前天说的事我已经办妥了,周桐绝对会来参加这风雨台之约的。不过他毕竟是当世儒学大家,若是这集会让他轻视,他定会立刻拂袖离开。如此,我们的处境将变得难堪。”

“哦,知道了,放心。”

薛羽声面­色­如常,她只是点点头,好笑地看着顾显。其实这事儿也不是非得顾显本人亲自跑一趟来告知吧,不过既然来了却偏偏还逃避成那样——哼。真是的,她薛羽声又不是邪魔妖鬼。

伸手拂开宽大的云纹袖口上停落的鹦鹉,薛羽声慵然倚着亭子的栏杆。

“听说令叔父顾凌顾大人日前已脱了去年芜州案的嫌疑,获准归家。此等喜事,羽声在此恭贺公子了。”

顾显的眉略跳了跳,随即笑着拱手道。

“多谢。叔父蒙此不白之冤经年,如今得脱,确为幸事。”

“呵,皇恩浩荡啊!公子‘失踪’已近一年,日日遮掩也是委屈了,不打算洗清自己的冤屈。再谋求仕进了么?”

瞅了薛羽声一眼,顾显苦笑了下,道。

“芜州案令顾家一夕间跌入谷底,家中子息凋零,一年过去,什么祖宗基业也都荡然无存了,还谈何谋求仕进?良禽择木,顾显不得不另谋出路,薛姑娘不也是因为如此才成为这风雨台的薛夫人的么?”

“就这么­干­脆地抛弃了?千百年来世家不都是如此浮浮沉沉的吗,怎么到了公子这里就容不得一点对不住呢?况且那位也并没有赶尽杀绝,这样就招来如此背叛,呵,这主子可真不好当!”

——唉,薛羽声啊!

顾显叹口气,算了,反正他早就认了!

“感恩戴德也是要看人的,当初不是你说着这话把我丢到王妃面前的吗?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哼!此一时彼一时,谁又说得准谁?”

“这倒是,不过有青史留名这么大个诱惑,我会坚定当初的选择,也应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吧。”

再度冷冷一哼,薛羽声端起桌上的杯子啜了口茶,却问道。

“你觉得他放了令叔父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嘛……”

顾显老实回答,虽然那表情实在称不上老实,没办法,谁叫人家是潇洒惯了的。“应该是要对下一个世家出手了吧。他并不是个暴虐嗜血的人,只是疑心过重了点,那个平衡点他把握不了,所以完全的毁灭也会让他不放心。”

“我一直在想,既然你们能猜到他对世家不放心,那么那些掌理世家的人,难道都没想到么?不可能吧。”

顾显嗤笑了出来。

“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怎么可能猜不到?只是自身处在太高太微妙的位子,一举一动牵扯的又是几族之人,朝堂上最不缺的可就是互相倾轧啊,谁敢轻举妄动?”

“严公子怎么说?方才不太好问。”

了然地点点头,顾显明白薛羽声所指的“方才。”

“陌瑛也说没关系。由着他去吧,毕竟我们要争取的不是现在,除了累积力量,王妃还需要机会建立起自己的威名。所谓,时候未到!”

斜睨顾显一眼,薛羽声淡淡道。

“你不去陪陪严公子?”

“他啊,得先让他静一天。那家伙看着冷静得不行,其实任­性­着呢!这么多年第一次动心,却被兰尘拒绝得这么­干­脆,我这会儿去找他喝酒,绝对讨不到好儿的。不过说实在的,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呐!”

“哦,是吗?”

薛羽声冷冷应了一声,刚才的闲适顿时远去,顾显敏锐地感觉到了,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的感叹惹到了视兰尘为特别之人的薛大小姐。他可不想再领略那嘴巴上的凌迟之刑了,赶紧起身就打算告辞,却见薛羽声拈起一朵朱红的牡丹,极妩媚极风情万种地笑道。

“公子武艺高强,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指点指点我家煦儿吧。煦儿,可要好好学哟,把陆基、沈珈他们教给你的都演给公子看看。”

顾显暗暗叫苦,风度也顾不得了,飞身躲开煦儿比去年敏捷了不少的攻击,直往园外逃去。唉,他不愿意打女子,可是被女子打趴下,那也是绝对不行的,虽说就这么逃跑也真的很不合他的风格!

指尖轻轻抚着柔­嫩­的花瓣,薛羽声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两个在花园里追逐的身影。虽然不懂武功,不过看多了煦儿练武,她大致也能瞧出些门道来了,煦儿的武功确实进步了许多,不枉这小丫头这么辛苦。

至于顾显么,呵,这人……

江南水乡,那三秋飘香的桂子,那十里娉婷的荷花,摇着桨的雨丝濛濛,衔着月牙儿的|­乳­燕一起飞,江南就是一个恬美的浸在水光潋滟中的梦。兰尘,若江南能成为你的归宿,那就一路走好吧。

人生得遇一人不容易,你可要珍惜!

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包好自己这些年所攒下的银两,不多的些衣服是早已整理好了送到马车上去了的,除此之外就是儿子了。

捏一捏兰萧­嫩­­嫩­的小脸蛋,兰尘抱起吃饱喝足的儿子往屋外走去。出了隐竹轩,顺着走廊来到大堂,萧泽正跟花棘、萧岚他们道别。

依旧一身红衣的花棘瞅见兰尘过来,便对萧泽挥挥手,笑道。

“少主,回了南陵可就没这儿那么悠哉了,趁着路还远,你们慢慢走吧。”

“嗯,也是,不能再万事托给花舵主,我还真会不习惯了。那就只好期待爹他看在我主持了这届武林大会的份儿上,过年时能给我一段长长的休沐期。不知岚叔跟花舵主有没有兴致跟我再度夜游雍江?”

“好啊,只要你能从门主那儿要到休沐期,我们就陪你。”

花棘笑着抚掌,萧岚的目光静静地从妻子灿烂的笑颜上移开,这书生般儒雅的武林高手只对侄儿淡淡道。

“一路小心。”

“我知道,多谢岚叔。”

朝众人拱一拱手,萧泽看看已经站在门口等着的兰尘,他笑了笑,转头看一眼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的萧澈,却终是没说什么。

人们相送到门外,目送他们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往城外缓缓驶去。

仅在门边略站了站,萧澈就回书房了,想了想,上官凤仪没有跟着他离开,而是温婉地笑着走向花棘等人。萧澈这人,处事确实很有能力,可惜那么僵硬的态度,难怪不讨好,虽说他反正是要扮黑脸,也没必要把自己全栽进去吧。

萧澈站在书房高高的窗口前,隔着亭台楼阁,隔着渌州高高的城墙,这会儿,他自然是看不见萧泽的。他只是这么看着,面向江南的天空,面向大哥即将归去的那芙蓉满江的故乡,冷峻的脸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一个人的时候­干­嘛也摆这种脸?你呀,应该学会调节自己了,不然以后可怎么办?解决了你哥的事情后,总该可以过回自己的生活了吧。”

端着茶水,上官凤仪颦起­精­致的眉,叹息着走进来。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萧澈垂眼,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你难不成从没为自己今后打算过?”

上官凤仪的视线锁住萧澈,终于问出心中积储已久的问题,她不理会萧澈的沉默,就那么牢牢地盯着那面­色­冷峻的男子。

虽是假夫妻,到底朝夕相处三年多,这把兄长看得比谁都重要,却终究不会残忍地抛弃想伤害兄长的母亲的人;这时时刻刻给人冷酷印象,却连自己的将来都没有打算的人;这保护着兄长,保护着母亲,却把自己置于可能被双方唾弃的位置上的人——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啊!

深深吐出一口气,上官凤仪的目光温柔起来。她怜爱而坚定地看着面前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高大男子,她知道垂着眼帘喝完杯中茶水,然后抬起头的萧澈想要说什么,轻轻一笑,她果断地打断了。

“澈,等你大哥稳做了门主,我们就离开吧,好不好?就我跟你,我们可以去草原,可以去南方的大海边,或者我们还可以去遥远的西域,可以吗?让我跟着你,我们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

冷冽的瞳孔猛地收缩,萧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惊诧,他看着上官凤仪,却顿时为她眼中的温柔所虏获。江湖上盛名远播的“冷面冷心”的萧二公子就这么沉在了他那有着“江湖第一美女”之誉的假妻子单单纯纯的温柔中,那确实是这世上最纯净的温柔,不同于他高贵的母亲那承载了求不得之苦与怨的沉重,也不同于父亲从对韦月城的爱里分出来以种种馈赠来弥补母亲的轻浅,那是为他而生的,只为萧澈这个人而生。

闭了闭眼,仿佛是要让自己从那梦幻般的温柔里清醒过来般,萧澈的指甲在袖子里狠狠地掐进掌心里,听说十指连心,那手掌呢?

“别跟着我……”

他向来冷漠如冰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

“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的,别跟着我,我的将来,根本说不准!”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去谋划!你真傻呀,澈,真傻!你哥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愧疚啊,他是那么强的一个人,绝不会喜欢别人给予的,你帮他就好了,千万别奉上自己的一生,那样,你哥才真正会恨你呢!”

“……凭什么这样说?”

“嘻,因为我是女人啊。看见你哥跟那位兰尘的相处就知道了,你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会抓得比谁都稳。如果他想要萧门,不用你帮忙,他也绝对可以得到,至少长子毕竟还是占优势的。”

看见萧澈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压抑着的神­色­,上官凤仪想起那日听见的兰尘说过的话——相逢即是缘分,一见钟情未免不可信,但对方变得有一点特别却是可以感觉到的,这时就该珍惜了。可是人们总爱在自己错过后说,可惜我们有缘无分,何必呢——的确是何必呢,她跟萧澈,总该是有缘的吧,相信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让她这般心疼的男子了!

呵,假结婚都敢了,上官凤仪啊,可再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澈,谋划一个将来好吗?不管它要多久才会实现,有这么个牵挂,未来才值得期待,你说是不是?相信我,这世上我最明白你,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最明白你。我会让你知道,回家了,至少这一晚,你什么都不用想!”

愣愣地看着上官凤仪靠近了的倾城无双的眉眼,那目光里如出水莲花般洁白的情愫让他想起了夏天。他喜欢夏天,谁都不知道的,冷漠如冰的萧澈喜欢南陵那有着炎热的太阳清亮的河水清馨的荷香的可以在清晨与午后稍稍慵然哪怕片刻的夏天。

有一个家,关上小小的院门的刹那,能放松地笑起来,什么都不用想了。

大哥,也是这么想的么?

兰尘其实也挺期待这趟江南之行,尽管此江南已非彼江南,但在相似的文化与地域背景下,那条雍江所哺育出来的江南仍是让人向往的。烟雨楼台,落花美人,采莲少女的歌,诗客们俊雅的笔墨,这就是江南,水做的江南——不过,这送行的目光也太多了点儿吧。

虽说要低调,但从萧门里大剌剌驶出的马车,再加上早就传遍了天下的萧门少主要回南陵亲自主持武林大会的消息,这夹道的善良的不善良的人群自能猜到马车里坐的是谁。何况要到夏天了嘛,马车上挂着那薄纱帘子根本是个装饰,顶多,也就挡挡灰尘吧,视线就不要想了。

终于出了这渌州城,兰尘长舒一口气,唉,先前总在萧门里呆着不觉得什么,还老把他们带回来的外间想象力无限丰富的传闻拿来说笑,刚才这一路才真正感觉到“绯闻”在这个娱乐贫乏的世界里有多么吸引人。

“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事儿渲染过度了?满世界人都知道兰萧了,不会让那人怀疑么?毕竟同样都是这么大的小孩子,谁都会起疑的。”

兰尘有点后悔了,早知道那弘光帝是个多疑的人,当初怎么会脑子发热同意萧泽取这么个招人八卦的名儿呢!

舒适地靠在垫子上,顺便把­精­神好得不行的兰萧拎过来,由着这小子在他怀里爬,他只懒懒散散地笑道。

“要是藏着掖着,那才给足了他怀疑的理由呢,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制造嫌话。你看这来查的人不是都退回去了吗?”

“退回去的是好事之徒好吧?那还有留下的呢,你知道哪个是他派来的?”

“没关系,监视与反监视我早做惯了的,你就继续当啥也不知道,还跟从前一样好好学着养这个儿子就好了。”

萧泽笑语如风,手也没闲着,瞅见兰萧就要爬到兰尘那儿了,两根手指一捞,圆乎乎的小子就又在他腿上趴着了。

努力了这么久却还是没能够到那个温柔的怀抱,兰萧不­干­了,嘴一撇,“哇”地大哭了起来,慌得兰尘忙一把推开萧泽把儿子抱到怀里。

“好了,小萧,不哭了,公子只是跟你玩儿的嘛,我们小萧怎么可以这么小气呢?乖啦乖啦,小萧要做男子汉的,要么契而不舍地继续爬,要么换种玩法呗,就是不可以哭给他看哦。小萧,真不哭喽——你再哭,娘要怕了你了!”

尽管早已从花棘那儿听说了兰尘哄孩子的高深,这会儿真亲眼看见,萧泽还是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你当他多大呀?那些话他要听得懂,还不成­精­了!”

“什么嘛,这叫从小培养起。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一味地哄着,得从小习惯培养他独立的人格。”

“他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好不好?”

“我这不是先习惯嘛!况且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小孩儿哭了。”

“那你还说自己从前是当先生教书育人的!”

“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了,你想让他们哭,人家还觉得丢脸呢!”

点点头,萧泽回想起自己在那个年纪时都独自闯荡江湖了,连服软都是不肯的,哪会掉眼泪?

反正时间绝对充裕,萧泽就命马车那么晃悠悠地顺着官道往南陵走。白昼一天天地更长了起来,是错觉吧,空气中江南的味儿也更清楚了。还未到采莲时节,但那股风情,却似乎已经由江南飘来。

兰尘到底没那能耐整天带兰萧,幸好萧泽有先见之名地带上了两名年级较大的丫鬟,这样一来兰尘还能时不时地骑会儿马跟萧泽在车外小跑一阵。

就是偶尔遇上识得萧泽的江湖人会不免尴尬,萧泽的绯闻说多不多,但这跟儿子挂上钩可还是头一回,所以加上兰尘的这一溜三个丫鬟,被人打量得着实不少。虽然真见到传说中的萧少主的第一个近身丫鬟的时候,基本上大家也就相信那些是流言了。

这是当然的呀,瞅这叫兰尘的丫鬟,嗯,要长相平凡,要身材也平凡,你非得说个­性­温婉平和清净么。嘿,这世上呀,可能啥都缺,但绝对不缺温婉的美人、平和的美人、清净的美人!

更何况那兰尘要真是亲娘,萧少主怎么允许她好玩似的给自家儿子绑个蝴蝶结穿上女孩儿的衣服还到处问人好不好看的?

转眼,飞云山庄就到眼前了。

还没到地界呢,早有飞云山庄的仆役在官道上恭候着了。没办法,萧泽这行人的举动绝对低调,可是先的声势造得那么足,一路上又慢悠悠地晃,人家想不堵到人都难。

不过,早先明明回了帖说会拜访的,只是原本没打算宿在飞云山庄。

“武林大会上不是可以见到吗?这会儿能有什么世面可看?”

兰尘很有些不情愿,坐了一天马车好累呀,­干­嘛还要捧着礼盒规规矩矩地跟萧泽去见世面?那飞云山庄的路庄主不是前两年结婚那次见着了的嘛。

其实倒也不是她不想尽丫鬟的本分,而是跟着萧泽去见那什么路庄主,这不是等着给人看热闹么?这些天已经瞧够了,到南陵之后还有得瞧呢,能少一次就少一次吧。

“还记得那路夫人结婚时听说的吧,英雄出手相救,美人以身相许。”

“有什么关系,虽然老套,不过一个愿嫁一个愿娶,没什么呀?”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自那位路夫人嫁入飞云山庄以来,他们跟皇宫的联系线多了好几条。”

歪了歪头,兰尘皱紧了眉。

“公子的意思,是飞云山庄跟皇帝联手了么?”

“我不知道,不过不排除这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的话,这次武林大会可就很能看出些门道了。我必须知道弘光帝对江湖,到底抱持什么态度。”

“还能有什么态度?他之前弄那个啥武林盟主,你说的,不就是想把江湖变成自己的一支私军么?啊!公子,你不会是因为那个事,才跟他杠上的吧?”

兰尘想起当初萧泽跟她说过的那个害他不得不仓促逃婚的闹剧,萧泽笑了笑,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艳阳,缓缓道。

“即使是自己的私军,估计他也无法全然信任。弘光帝的信任,对绝大多数人都是极端苛刻的,连吴鸿那样地位的人也不过尔尔的话,别的密卫所能得到的信任,也就都差不多了。既然如此,我就大有可回旋的余地。”

“——这样啊,是想从这飞云山庄打探些儿情报么?好吧,明白了。”

傍晚的时候,依然维持原速前进的马车终于在同行的山庄仆役的殷勤期待下到了飞云山庄大门前。

整整衣服,兰尘捧上贵重的礼盒,随萧泽下了车,表现出一个丫鬟应有的恭顺跟着勾起­唇­角便显出那份不羁的萧泽向山庄而去。

从这里开始,他们便已经走进了江南。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七章 主人与客人

第七章 主人与客人

迎出来的管家识得萧门少主。忙忙地请了萧泽他们进去,说敝庄主已恭候多时。萧泽也不多话,只微微笑着颔首,兰尘自是捧着礼盒目不斜视地跟在后面。

萧泽自然还是很引人注目,尽管他已经25岁,不过萧门少主嘛,单身也是钻石级别的。兰尘当然还是很普通,端端正正地捧着礼盒跟在萧泽身后,根本没人记得这是那年庄主新婚时曾引起小小话题的萧少主的那个丫鬟。

只是为着兰萧这名字,还是有不少人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停留,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顶多顶多就是个清秀吧。看来,不是此丫鬟非彼丫鬟,就是“兰萧”这名的确是萧少主随­性­而起的qǐsǔü。反正啊,这萧门少主率­性­而为的事儿可多着呢。

建在南北交汇点的飞云山庄既有着北方建筑的壮丽,也有南方园林的秀雅。这是江湖上繁盛时期最为久远的门派,老贵族一般稳稳矗立,自然不会单纯追求金玉铺排的奢华。

成婚快有三年的路庄主已候在了堂上,依然是那份稍嫌呆板的沉稳,不过到底是有家有室的人了,眉目间多了些许圆融与稚­嫩­的慈爱。

听着他们寒暄。兰尘垂手站在萧泽身后。这飞云山庄怕是要逗留两日了,听那路庄主的意思,是很想就秋天的武林大会跟萧泽好好聊聊的。在江湖上,身为飞云山庄庄主的他的影响力绝并不低于萧泽,尽管萧泽的名气似乎更大。

热情地邀约了晚上的宴饮后,路庄主送萧泽出了大堂。原是要亲自领他们往客房去的,半路上却听说病着的路夫人清醒了,拱手致礼后,路庄主匆匆忙忙往内院赶去。

转过花厅,就见一名丫鬟恭恭敬敬地领着一位紫衫女子从侧边的回廊走过来。带路的管家赶紧拱手作揖,萧泽瞧一眼那女子,容貌端庄,举止颇有度,觉着似有几分眼熟,却又陌生得很,当下打算礼貌地笑一笑就过去的。那紫衣女子却微微放缓脚步,看看萧泽二人,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道。

“原来是萧少主,真巧!”

“——真巧。”

萧泽洒然笑着,自若地朝那紫衣女子拱拱手,便又随着管家往花园而去,兰尘却跟这女子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那瞬间,女子的目光似乎还未从萧泽身上收回来,蕴蓄的是激怒幽怨。但只这片刻,意识到兰尘的注视,女子神­色­冷淡地走过。举步高贵优雅。

兰尘摸摸鼻子,好像是偷窥到他人隐私般,有点尴尬的感觉。呃,不过那种目光,难不成是萧泽以往欠下的风流债?

真亏得这家伙还能那么自如地冲人家打招呼!

来到山庄上安排的院子,带来的下属与丫鬟们已经安顿好了。打来凉爽的井水,兰尘端给萧泽擦洗手脸。

“你觉着那路庄主怎么样?”

萧泽沏了杯茶递给兰尘,笑着问。

想了想,兰尘道。

“没觉着什么,就这场面上一会儿功夫能看出什么来,想先跟你就武林大会通通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今日的晚宴?”

“公子,可否让我多陪陪小萧?”

兰尘苦着脸,这可不是还在渌州的那时候她只用静静站在旁边就可以了的,路庄主的晚宴自然不是吃顿丰盛的晚餐而已,要有个什么万一需巧妙应对的,她没法保证自己可以跟萧泽配合默契呀。

“罢了,那你今晚早点歇着吧。”

好笑地看着兰尘愁眉苦脸地表示哀怨,萧泽大发慈悲。想了想,又补充道。

“万事还是警醒着些,别忘了保命要紧。可说到做到啊。”

“放心,公子也歇会儿吧,今儿晚上可是鸿门宴。”

“鸿门宴?”

萧泽挑了挑眉,没听过的词,不过大致能猜到些意思。

“哦,就是对客人有所图谋的宴会之意。好了,公子,我去看看小萧。”

兰尘回头一笑,端起水盆便出去了。

萧泽看着她背影消失,­唇­边的笑容慢慢敛了去。打量着布置­精­美的屋子,萧泽脑中闪过关于飞云山庄的那些消息,然后阖上眼睛,掩去了满目深邃。

这个晚上的宴饮,路夫人因病未参加,这倒是预料之中的,毕竟天下人帮着扳指头都没数过来路夫人的这晕厥症半年难倒了多少名医。不过最近却听说,芜州楚家的二小姐接了这份医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求医帖子,如此看来,刚才那身上带着草药味的紫衣女子,便是楚怀佩了。

呵,楚怀佩——希望真的就只是巧啊!

路庄主不是健谈之人,萧泽也并不总是喜欢一句话绕成好几句来说,双方自是直接进入话题。

可以说,谈得不是很成功。

“萧少主不见八国之乱正缘于诸侯各拥兵马,天下无人震慑所致么?路某以为当今江湖正有此忧,黑白两道势力各自盘踞,妄图君临者不在少数,连映水楼这样颇负盛名的江湖世家都堕落至如此地步,几令整个江湖为之牵连。当此际,空缺近三十年的武林盟主已呼之欲出了。”

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萧泽睁着眼睛闲闲地躺在床上,今日晚宴中路庄主的言谈再次滤过。听那意思,路庄主颇有自荐之意。

想做武林盟主并不奇怪,但在弘光帝对朝中权力的控制欲日益明显的情况下,萧泽不得不考虑路庄主的背后是否也与皇帝牵起了线。正如芜州案结的是齐国公顾氏一族与映水楼的命脉,而把这两者推上去的,正是弘光帝。

江湖是一团不稳定的势力,以弘光帝的­性­格,他岂会真的坐视不理?

对而今的萧门来说,谦让武林盟主之位或者争取,都不是个好选择。除去萧门,路庄主胜算颇大,但由他任盟主,萧门有被边缘之虞,江湖上闯荡讲究的是实力与名气,两者俱是与利益相关的。而倘若萧门争到这盟主之位,和三年前的理由一样,这盟主极有可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侧了个身,萧泽合上眼睛。三年前已知道武林盟主一事终归不可避免,事情的因由正是系在那个有权掌管天下的人身上,解决之道也不得不从他这里找了。这事做得好。于沈盈川而言,不啻为平添一对羽翼。

今晚的月光朦朦胧胧,屋子里很黑,已经半夜了,萧泽的意识渐渐迷蒙。这时,极轻微的一声响动窜入耳朵,立刻惊醒了他。萧泽的神经霎时绷紧,眼睛却没有睁开,仍如睡着一般静静地闭着。

屋子里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但是刺到皮肤的视线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这屋子。

萧泽依旧“睡着”,先前的记忆却已全部被调动了起来。他带来的下属虽不多。却是萧门中的高手,这江湖上没多少人能无声无息地打败他们,闯入自己的卧房,更何况这里是飞云山庄,完全可排除外人入侵的可能。

那么这窥视者就是庄中人了,不会是在屋子里,他可以肯定。由此便只有一个可能,这客房有秘道。

过了好一会儿,除了那视线,屋中再无异常。

慢慢调整了呼吸,萧泽惊醒似的猛地张开眼睛,他一把握住枕边的佩剑黑曜蹲坐起来,炯然的眸子闪亮地扫视着沉寂的室内。

刺人的视线终于隐去了,不过耳朵必定是还在的,萧泽好戏做足。他谨慎地下床,推开往外间的房门,一切看来倒是正常,没有多出来的特别味道,受过母亲训练的身体也没感觉到什么无­色­无味的东西,外间只有兰尘浅浅的呼吸。不动声­色­地一瞥,知道她睡床上罩着的纱帐并没有动过的迹象,萧泽放下心来。他穿过外厅,打开房门。

全神警惕着的属下立刻过来,恭敬道。

“少主有何吩咐?”

“哦,没事,今夜如何?”

“属下未发现任何特别情况。”

萧泽点点头,道。

“嗯,飞云山庄防备极严,想来无事。不过你们还是要多注意,魑魅魍魉太多,难免防不胜防。”

这里的都是萧泽­精­心挑选的属下,岂会不明白萧泽半夜不睡觉,突然跑出来说出这番话的用意?两人很配合地抱剑道。

“少主放心,属下必用心守夜,包管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辛苦了!”

笑了笑,萧泽这么道了一声,便关上房门。也不去察看兰尘的情况,只管回到里间,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扰人的视线终于消失了,不过萧泽并未入睡,他暗自调理着内息。反正今晚已不能酣然入梦,那就练练功吧,晚些时候再浅眠两个时辰也就够了。

次日一早,兰尘神清气爽地起床时,萧泽已经悠然地坐在院子里用完早膳了。

“路庄主请我去游钟山,你就呆在院子里陪小萧吧,不要出去了。”

虽然对最后一句嘱咐感到奇怪,不过兰尘还是点点头答应。

萧泽于是满意地起身赴约,他留下了那两名丫鬟和所有的属下,只告诉他们要好好守在这院子里。

吃罢早餐,抱着兰萧坐在廊下的躺椅上,兰尘继续给儿子进行早教。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安徒生的童话,郑渊洁那两只著名的老鼠,还有金庸的小说,甚至包括她根本无法完整唱完一首的那些歌谣,她从未如此清楚地展示给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的过去,如今全部给兰萧听到了。萧泽总呆在旁边,自然也是听去了不少,却没有一点惊异,仅是勾着­唇­角听着。

大半天时间这这么悠然过去,用过午膳,把兰萧安置在榻上午睡,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边守着边绣着帕子。兰尘昨晚休息得很好,这会儿自是全无睡意,做客于他人府第,当然也就没有书房的文书、院子的花草需要兰尘帮着归纳整理了,她便拿了笔墨纸砚铺开在廊下,继续改编传奇。

上一次完稿的《杨门女将传》已经交付给严陌瑛,最迟今年秋天应该就可以在市面上出版发行了。兰尘很有些期待,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女­性­参与指挥战争的事例,但如此直接地描写女­性­登上朝堂、挂帅出征的故事,却着实没有,包括弘光四年她曾促成严陌瑛亲笔书写的《华英公主》一书,或许是故事发生在异族,或许是那段经历太沧桑,反而让人无以评述,没有达到打破藩篱的效果。

人心是个说不准却最强大的东西,在普通民众间,女­性­一样承担着家庭的重负,甚至有许多女­性­其实是家族实际的掌理者,人们并不以此为异常。但若是要让女­性­如男子一样出入朝堂,却是有一道坎难于越过。这是最大的阻碍,也可以因为这独特,而带来最深最广的影响。

兰尘看重的也正是这先期的舆论攻势,按照严陌瑛的计划,绿岫是终有一日要亲自出现在这昭国的金銮殿上的。但在那之前,他们肯定做不到让人们欢欣地拥戴女帝,但至少必须要让昭国上下不以女­性­登上朝堂为异常,让弘光帝不认为授女子官位是件太过匪夷所思的事。这样,绿岫才能一步步获得更大的权力。

所以除了传奇本子,兰尘还拜托薛羽声将《杨门女将传》改为戏剧,并利用风雨台隆重推出,用各种方式来增加其影响力。人嘛,总是最能司空见惯的。

然后下一个故事,便是《女驸马》。

嘻嘻,或者啊,她还可以试着把童贞女王维多利亚的故事也编成一则天方夜谭,来给昭国人更多冲击呢。

“扑棱棱”,院子里的静谧突然被一阵羽翼震动的声音打破,众人抬头看去,一只鸟正优雅地落进院子里,惹得大家愣住。美丽的冠,斑斓的羽毛,拖着最华贵的翅膀,高傲得有如降落凡尘的神,那是——“孔雀!”

兰尘兴奋地叫了出来,院子里顿时有着小小的热闹,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尤其孔雀这种动物即使在江南也是个稀罕物。萧门里就有几只,不过养在别院里,只有门主的那两位夫人出城闲居时才有机会跟着见识见识。

“这是飞云山庄豢养的吧,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那得给人送回去才好。”

大家饱着眼福,却也没忘记这是住在人家地盘上,少主嘱咐他们不可出这院子自是别有用意,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不好捉吧?听说孔雀­性­情很是高傲,不许人轻易靠近的,硬来的话怕会着了那身漂亮的羽毛。”

兰尘闲闲地托着下巴,这样自自然然地在草木中散步的孔雀,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从前所能见到的那些养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孔雀通常不是呆滞,就是羽毛折损得厉害,只让人觉着可叹。

不想给自家少主惹来丝毫麻烦的下属们瞪着那悠哉的孔雀商量着活捉的方法,点|­茓­还是**?瞅着孔雀细瘦纤长的脖子,再看看手中足以迷晕一个成年男子的份量的**,大伙儿最后决定还是让孔雀自己飞回去算了。

几人呈扇形向仍抖着绚丽的尾羽漫步的孔雀奔过去,被惊到的孔雀要飞又飞不起来,满院子扑腾,而围攻的人还得担心这孔雀晕了头碰撞上花枝树­干­。一时间院子里无比热闹,看得兰尘他们都笑了起来,直到院门被人敲响。

大家忙停下追逐,兰尘这会儿正好离院门近,便过去开门。

站在院门外的是昨日那位紫衣女子,今天换了一身藕荷­色­衣裳,更显得她匀称修长,雅致端丽。

“打扰了。”女子看着兰尘露出一个微笑,“适才有只孔雀飞进了这间院子里,可否劳烦姑娘行个方便,容我进去抱它出来?”

“哦,好,请进。”

兰尘把门拉开,回头对众人笑道。

“好了,不用我们费力去捉那孔雀了,这位小姐是特地过来的。”

退到一边,兰尘好奇地看着那女子走近惊慌的孔雀。只见她从袖袋里摸出个锦囊放在手心,然后朝孔雀伸出手去,孔雀伸长脖子嗅了嗅,便立刻拖着尾羽扑到女子身边,女子摸摸它的头,把变得温顺的孔雀抱进怀里。

这真是一幅很美的景象,兰尘叹赏地看着,突然想到若绿岫或薛羽声或上官凤仪也做如此动作,不知又该是番怎样的风情?

那女子朝众人颔首致谢后,一转身看到兰尘正盯着孔雀瞧,便笑问。

“姑娘很喜欢这孔雀?”

愣了愣,兰尘微笑着回道。

“很美的孔雀,这样抱着,真是很漂亮。”

“呵,不算什么的,听说萧门里还有一对极为珍贵的白孔雀,银雕玉琢似的,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真想见识一下呢!”

“哦,是吗?那还真稀奇。”

兰尘客气地应着,似乎全未明白那女子语意中的暗示。开玩笑,萧门的东西,哪怕一根线头,那也是容不得她乱应承的。

那女子也不恼,打量似的瞅着兰尘,笑语嫣然。

“今日便叨扰了,有劳姑娘转告贵少主,楚家怀佩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是,一定转告。只是我家公子早上就与路庄主一道游钟山去了,不知何时回来,还请楚小姐勿怪我等告知得晚。”

兰尘规规矩矩地按照丫鬟的礼仪答话,楚怀佩笑一笑,明丽的眸子微微瞥过廊下。兰萧刚从午睡中醒来,许是饿了,有点哭闹。

眼见楚怀佩转身走向院门,兰尘便赶紧朝廊下跑去。门自有人去关,她还是先去看看宝贝儿子吧,虽然她们根本不放心把小萧交给她来喂。

一直到院门关上,楚怀佩都没有回头去看看,尽管那声声“小萧”真的很是刺耳,她也只是温柔地抱着自己那只美丽的孔雀,目视前方,一步步走下台阶,往左方小楼里倚靠在窗边的路夫人走去。

“这就是楚小姐养的孔雀啊,真是美丽!也就唯有楚小姐能如此吧,天下不知有几个人敢这样抱着孔雀而不担心被比下去了的呢!”

出身官家的路夫人典雅秀丽,外人传得可怕的晕厥症并未减损她一丝一毫的风致,略微苍白的脸­色­反而更勾画出女­性­的柔美。

丫鬟给楚怀佩奉上一杯茶后就退下了,整间二楼里就只有她们两人及一个给路夫人捶着腿的心腹女侍。

“楚小姐看得如何?那叫兰尘的女子,果真平淡得紧么?”

“……看起来倒确实平淡,不过路夫人,那萧泽小小的一个丫鬟,顶多也就是个侍妾的身份,竟值得您如此关注?”

楚怀佩的语气不是很好,她讨厌别人对着她意有所指地说起萧泽跟兰尘。那种若有似无的暗示,那种眼神,都让她恨得想把袖中的毒粉给撒出去。

路夫人不以为忤,她优雅地笑着,道。

“小姐多心了,那种人岂会值得我关注?只是萧少主的举动关系整个武林,大家不得不对伴在他身边的人多加注意,即使不过是个丫鬟侍妾。呵,说起来谁不知道,萧少主身边可是没留过人的。”

“路夫人即使‘病体’无恙,也还是该在房中静养才好,外头的风日渐热了,可吹不得。”

屈指微微掩住­唇­角,路夫人极优美地笑出声。

“小姐不必担心,我这病好得快,方可见小姐医术卓绝呀!武林大会没几个月就要到了,小姐的名气自然是越高,才越容易与萧少主面对面啊!”

“——哼!”

楚怀佩冷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只管抱着孔雀起身,要下楼时才丢了一句话给面­色­依旧悠然的路夫人。

“别以为萧泽无所察觉,小瞧了他,你们绝对会后悔莫及。”

“……后悔莫及?呵呵呵,果然是痴情的楚家小姐呢!”

路夫人舒服地倚靠着松软的贵妃榻,在楚怀佩轻微的脚步声中低声自语着,已经走下小楼的楚怀佩当然也无法看到她此刻的表情。笑容依旧端庄,姿势依旧典雅,但锐利的一双凤眼却把猎人的气息给泄露了出来,这样的路夫人,全无平日那闺秀的温婉气质。

她自然不会告诉楚怀佩,其实丫鬟果然也只是丫鬟,绝非萧泽的侍妾,那叫兰萧的小孩,估计也就是个消遣吧。若真是可倚仗的亲生孩儿,怎么舍得一整晚就那么丢给旁人照看?

忠实地给她捶着腿的女侍抬起头来,轻声道。

“夫人,这楚怀佩真能除去萧泽么?”

“不,她不能,萧泽若是如此好对付,也无需我们这样布局了。不过能令萧泽陷入混乱也就足够,除去萧泽,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那主上是否会同意保留飞云山庄?”

路夫人这次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地端起茶杯,如扇的睫毛轻轻搭在眼睛上,良久,她缓缓道。

“要让主上同意保留,必得是萧澈掌理下的萧门也无法让他全然放心,为了平衡江湖势力而让飞云山庄成为一支可制肘的力量,就如同朝堂上一样。否则,主上不会因为我吴沁的儿子能继承山庄便对路氏毫无忌惮。”

女侍的手放下来,她跪伏在路夫人身侧。

“属下但凭夫人吩咐。”

对这表示忠心的姿态,路夫人恍若未闻,抚着纤纤无名指,她只道。

“此次武林大会势必要让萧泽拱手让出萧门少主的位置,这是主上与那位夫人谈好的条件。吴沅,你换张脸跟我一同去吧。”

“是,夫人。”

“派人联系那位夫人,请她在武林大会前下帖邀请楚家女眷小叙,势必要让楚怀佩进入萧门内宅。”

“是。那我们的人是否也要潜入萧门内宅接应?”

“不需要,萧门的事自有那位夫人管,我们别介入,飞云山庄过于强势,那也是会让主上不满的,我们只要取了萧泽的­性­命就行。记住,再不济,也得让他无法继续做萧门少主。至于责任么?哼,这就是那楚怀佩还能骄傲地站在我面前的理由。”

当天傍晚,萧泽回到飞云山庄。

听说了下午的事,他想了想,便扬­唇­笑道。

“既是说了来拜访,那我就等着吧。楚二小姐是何用意,我也说不得准,总要见到人才知道。”

帮萧泽准备着今晚赴路夫人之宴的衣服,兰尘迟疑着。

“听说楚二小姐至今未婚,你难道不担心她是有所不甘么?”

“这也没办法,若是无伤大雅,倒也随她去了。”

“那,如果她做得有点过分了,公子你会怎么做?”

萧泽抬头看看皱着眉的兰尘,他站起来,伸手接过她准备好的衣服。

“不管那件事怎么说,我始终认为我并不亏欠她多少,毕竟那是两个家族间达成的交易。萧门并未逼迫楚家答应逃婚的设计,况且狂诞之名是我背着,虽是为了萧门的需要,却也能多少能减轻世俗给她的压力。所以,若楚二小姐过激,我也只能相宜行事了。”

略微侧了侧头,兰尘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走出屋子,反手关上门。虽然在那桩逃婚事件中她一向为楚怀佩觉得可惜,但是就萧泽来说,他也的确没有理由过于纵容。

想起第一天见面时楚怀佩看着萧泽的那个眼神,兰尘徒然叹息了几声。

那天的晚宴是萧泽第一次见到飞云山庄的庄主夫人,这个对路庄主有着莫大影响力的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有着跟孟夫人相似的尊贵气质。但是,也许是深得路庄主倾心的缘故吧,稳居正室的路夫人即使在病中,神采也还是显得更张扬些。看来这飞云山庄,她控制得相当好!

不过原以为会看到的楚怀佩,倒没有出席。只是路夫人席间给贴身的女婢叮嘱了一句——若楚小姐回来得早,定要来告知她一声。

回来?从哪里回来?

萧泽自若地举杯给路庄主又敬了一杯酒,飞云山庄内的消息素来难得打探,他早知道。所以楚怀佩一夕间名震江湖的医术与飞云山庄之间到底有何关联,他也只能猜测个几分,却无法证实。

“路庄主。”

放下手中的酒杯,萧泽勾起­唇­角,笑得不羁如风。

“武林盟主之事关系重大,三大家六大派关涉其中,绝非一人之言可成,相信大家都有考虑,就索­性­借这次武林大会说个清楚吧。那么路庄主,九月南陵,萧泽恭候大驾。”

“好,萧少主果然爽快,九月南陵,路某必定前往。”

拱拱手,萧泽起身道。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路庄主,今夜且奉陪到此了。”

“那路某便不打扰少主安歇,九月再见吧。”

路庄主也起身拱手相送,路夫人身体未愈,便还坐在椅子上,只点头示意。待丈夫送萧泽出去,路夫人便扶着女婢站起来,优雅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乳­母正哄着次子入睡,路夫人走到摇篮边坐下,伸手轻抚过儿子的小手,却轻声问旁边侍立的丫鬟们道。

“诚儿已睡了吗?”

“是,大公子等不及夫人回来,已经睡下了,临睡前还说要请夫人安呢。”

路夫人点点头,淡淡吩咐。

“夜里好生伺候着,天还有些凉,防着诚儿踢被凉了肚子。”

“是。”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八章 萧门

第八章 萧门

七月中,萧泽的马车终于缓缓到了南陵。

在马车进入城门的时候。萧泽突然对兰尘道。

“你可要记着当初的那句话,不懂武功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能躲则躲,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愣了愣,兰尘笑道。

“放心,我可记着呢,生命诚可贵哩。”

在城中转过好几条街道,听着萧泽的介绍,兰尘大致了解了这座以水而建的南方都市的格局,而后,马车在城南一间占地广阔的宅子前停下。

到地方了,高高的白墙,深厚的朱漆大门,比渌州萧门更有气势,却是同样的威仪内蕴,没有江湖豪门的张扬。

早已知道萧泽会在今天到,而他们的马车一进城,就有守候的下属飞奔回来禀报,所以那大门是早已打开了的,没等萧泽下马车,就有人迎了出来。

“少主一路游山玩水得够。今日可算是到了。”

人群中靠前面站着的一名中年男子上前两步笑着揶揄,萧泽跳下马车走向众人。挺直的脊背,微昂的头,兰尘看不见却可以从声音中猜到他那副­唇­角带着些儿笑,眉梢斜飞,让人忍不住信服的桀骜神情。

“杨总持这是想增加我的愧疚感么?可惜了,你们能力卓著,令我游山玩水的时候全无忧虑,尽兴得很呢!”

原来这迎出来的中年男子是萧门中仅次于门主萧岳的总持之一杨珖,兰尘听萧泽提起过,这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亦是萧泽的武术启蒙老师。

大笑一阵,杨珖愉快道。

“大半年不见,少主说话是越来越不得了,就不知武艺是否也有这般变化。今日已晚,少主,明早可有兴趣来比划比划?”

“好啊,我也很久没跟杨总持交手了,还甚是怀念呢!”

萧泽欣然应允,注意到包括杨珖在内的人的视线都转向身后,他知道,是那两个丫鬟抱着兰萧下车了。也不多话,萧泽只道。

“我爹这会儿是在书房吗?”

“哦,不,门主跟两位夫人都在堂上等着,进去吧,少主。”

杨珖让开路。同时吩咐道。

“快把少主带来的人和行李送到清园里去。”

“是,杨总持。”

内院的管家赶紧答应着带了几个人上来,帮着把马车赶进宅子里,自己亲自带了兰尘等人往萧泽住的清园而去。

这不过片刻间的事,萧泽没有回头看,兰尘也是平平淡淡地跟着管家走,就如同最普通的主子与丫鬟之间一样。想发现些蛛丝马迹的人们失望地互相交换了个视线,虽说渌州早传了消息过来证明少主跟丫鬟无染,那叫兰萧的小孩儿也绝不是少主的儿子,可是对早就期待自家小小少主出世的诸人来说,还是抱持了点点希望的,唉,可惜——

一行人簇拥着萧泽转过前厅走进大堂,萧岳、孟夫人坐于堂上主位,周夫人在右侧次位,萧漩、萧潜、萧湘及其夫婿依次,而左边则是萧门中总管财政、刑罚、情报与外务的四堂堂主、左右护卫统领等人,左右两侧首位皆空着,正是他与杨珖的位子,另一为总持洛渠目前则不在南陵。

堂外一­干­人已俯首恭请萧泽,整齐划一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声音,倒是很有气势。萧岳本不看重这个,不过五年前上任的左护卫统领是个极重视形式的人,既然他训练出来的人也并非花架子,萧岳就由着他去了。

“爹,孩儿回来了。”

躬身拜见罢父亲,又折过身体见过孟、周两位夫人及堂主等人,又跟弟妹们打过招呼,萧泽方才在右侧首位坐下。

萧岳收起脸上属于慈父的笑容,威严的目光扫视过众人,道。

“九月武林大会转眼将至,此事关系重大,我全权交予萧儿处理,门中一切人事物皆听你调令,不必请示。”

“是,孩儿听令。”

“杨珖,你全力协助萧儿,其余事务暂由洛渠接手。萧儿经年在北方活动,南边的这些门派世家,他多有不晓之处,杨珖,你可要多担待。”

“门主说哪里话,凭少主的本事,杨珖自当全力效劳。”

“刘统领,此次来赴会的武林人士想必不可胜数,大会诸事宜放在城外萧园为佳,那里一向是你在负责,你要好好协助少主。”

“是,门主。”

“方统领。南陵城中安全你要注意,江湖中人好逞凶斗狠,若在城里闹将起来,不可硬拦,亦不可不拦,其中考虑,你务必把握仔细。另外,想来我萧门中一探究竟的也不在少数,这宅子,你可要守住了。”

“属下遵命。”

至于那四堂堂主是早已与萧泽熟稔了的,此次武林大会各项事务繁杂琐细,不需萧岳吩咐,他们已知道要倾力配合萧泽,因此当萧岳的目光投过来时,四人一齐站起来朝萧泽拱手道。

“少主,四堂任凭吩咐,我等自当竭力。”

萧泽也站起来,向杨珖他们一起拱手回礼,礼数不缺,而­唇­边笑意洒脱不羁,简单的动作带出八分威仪,他朗声道。

“那就有劳诸位了。”

“少主尽管吩咐。”

一排人或声音宏亮,或笑容和煦。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位自北方归来的少主。萧泽管理北方各分舵已有五年,是英才是庸才自有目共睹,何况门主如此郑重任命,谁敢不服?

这边萧家人静静看着,周夫人出身江湖中小门派,­性­格柔顺,且萧泽素来尊重她,对这几乎等于将门主权力分予萧泽的举动当然没什么意见,她只是温婉地笑;萧漩依旧一袭白衣,一把扇子轻摇,眼角的笑容十分天然。连看着他**孟氏的目光,都是温柔的;萧潜如今已是十六岁少年,他崇拜地看着真实地站在眼前的传说中的大哥,想亲近,又有点胆怯;已有身孕的萧湘则噙着笑与丈夫交换了个得意的视线,丈夫是流云谷少谷主,江湖上虽与大哥齐名,但到底是大哥更厉害些,可惜两年前结婚时大哥来去匆匆,都没能好好说个话,这两年大哥在江湖上名声更盛,每每听丈夫提起,萧湘就无比自豪。

而在主位上端坐着的孟夫人微抬起头,淡淡地看着眼前挺拔的青年那神采飞扬的侧影,她面上的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温雅与尊贵。

几乎是不自觉的,她想,若是她的澈儿此刻站在这个位置上,又该是怎样的光华耀眼?冷冽的双眸,冷俊的五官,她引以为傲的澈儿,又何尝比这个人差上分毫?

萧岳见门中诸人已遵从了调令,又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妻儿,语气微微放温和了些。

“武林大会向来是非多,你们在那期间不要随意外出。另外,飞云山庄、龙火堡及六大门派也会有女眷出席,夫人,此事就交予你了。”

“你放心,内宅中诸事,妾身会看顾好的。”

孟夫人轻轻颔首,知晓她处事能力的萧岳不再多话,只是看到女儿时略想了想,对女儿女婿道。

“湘儿身子多有不便,还是好好休息吧,到九月的时候就更不要外出了,看是让你母亲陪着在内宅中静养,或搬去流云谷的别馆都行。”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那少谷主忙回道。

“多谢岳丈大人关心。湘儿还是随我回别馆吧。此次武林大会­干­系重大,届时肯定忙碌,我们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恰好我母亲听说湘儿有孕,万分欣喜,正想赶来南陵照看。”

“嗯,那也好,总之你们多注意。”

“是,小婿明白。”

需要当众宣布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萧岳环视众人一圈。

“好了,先就这样。夫人,叫人准备一下,泽儿回来,今晚大家一起在停云阁用膳,诸位可带上亲眷,也热闹些。现在,都散了吧。”

说罢便起身,又对萧泽叮嘱一声“先回去休息,晚些时候到书房来”后,便和杨珖一起转身离去了。门中诸人也尽数退下,萧泽则由弟妹们拥着往内院他的清园走去。

到了清园门前,萧湘他们互相看几眼,就说着话自自然然地顺着打开的园门走进去。萧泽瞥到了,也不多话,随他们去了。反正不让他们看到兰尘跟兰萧,肯定不会死心。

清园中也种有竹子,不过没渌州的隐竹轩那么多,高大的梨花树,阔叶的芭蕉,还有一架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再加上一条清澈的溪水,这清园,宁静清雅,是个适合闲坐观云的地方。

“大哥,你这回还是不要派丫鬟近身服侍么?”

跟萧泽最亲近的萧湘笑嘻嘻地装着随口问,萧泽了然,只作不知道,笑着说。

“嗯,还跟以前一样吧。”

“听说大哥还带了几个丫鬟回来,那是要安置在清园呢,还是交由管家一起安排?”

“就安置在清园吧,正好还带了个小孩子回来,她们照应惯了的,调走了恐怕不适应。”

合拢扇子在手掌上敲了敲,萧漩收下妹妹的暗示,笑问道。

“是那个据说姓兰名萧的小孩子么?外边儿都传着是大哥的儿子,大哥,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直接可够刺激!

萧家最小的这两姐弟一边摸着鼻尖尴尬,一边灼灼地盯住自家大哥,生怕错漏了半点可琢磨的表情。而来自流云谷的妹婿虽已十分清楚那是江湖上的流言,却也颇好奇萧泽怎会让这种流言传出来。

“你们说小萧啊?”

萧泽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神情自然得好像这“小萧”大家早已熟识,他指指屋内。

“小萧是兰尘捡来的儿子,一见就上心了,直说这合该就是她的小孩。我看那孩子看着也讨喜,就随她去喽,反正也不多这一张嘴。”

太过轻飘飘的解释让兄妹几个都不敢轻易相信,偏那说话的还一脸理所当然。萧湘看看无语的兄弟们,终究忍不住轻声道。

“呃,大哥,贴身服侍的丫鬟养个小孩儿,大哥不觉得麻烦么?”

“我先也想到这个了,还说要不就让兰尘挂个做娘的名声,孩子还是给别人养,谁知道那丫头……呵,小萧一哭,她就差点没拔腿就跑,不肖我说,她就主动把孩子交给|­乳­母了。这么一来,养了个小孩儿根本就成玩儿的了。”

正说着,“哇”一声,屋里传来嘹亮的哭声,紧跟着就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啊!染儿染儿,小萧他又哭了!”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院子里一个正出来泼水的丫鬟叹口气,忙忙地转身回到屋里,先前那女声便松了口气似的,旋即又很紧张地连声追问。

“染儿,你说他怎么又哭了?我刚明明给他喂过粥了,难不成小萧现在已经不满足于用喝的了么?他长牙了吗?还是说前些日子的病没好透?哎呀,这么说来他昨晚也哭了两次,会不会是夜啼的毛病?怎么办?要去请个大夫吧?”

“……什么都不是,只不过要换尿布而已。”

那染儿的声音听起来已有放弃了的无奈,先的女声讪讪地笑了两声,道。

“哦,哦,好,嘿嘿,没事儿就好。那……还是染儿你帮帮忙,我来整理房间好了。呵呵呵,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嘛,早说了我带不了小萧的。对了,抹布在哪儿啊?哦,我先去打盆水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传来,说话的人似乎赶忙跑开了,想来染儿已认了命,只听得她长叹一声后坚定又坚定地说。

“小萧,一定一定要记住喽,她可不是你亲娘啦,所以这么落荒而逃是完全正常的,千万别以为你母亲是不要你了!”

“……哥——”

对上妹妹震惊的眼神,萧泽轻轻咳一声,正­色­道。

“后来我也觉着,或许小萧将来会为被兰尘捡到而无比郁闷。不过已经带回来了,总没有再送走的道理。也算好人做到底吧,我就当不小心多了个弟子得啦,要这孩子实在不成材的话,就当是储备个小厮吧。”

这是头一次,看着自家大哥悠然走入屋内的背影,萧家老三老四老五面面相觑。末了,流云谷少谷主轻柔地抚着妻子的肩,闲闲地以一句俗语结尾。

“怪事年年有,今年也就多了一桩哈,正常,正常!”

扭着一张脸,萧家正值偶像崇拜之青春期的老么萧潜喃喃道。

“这个也可以认为是桀骜不羁吗?”

“……”

“姐,你说呢?还是说,这就是你说的侠骨柔情?大哥真的那么喜爱那位姑娘,收养个儿子给她玩儿?”

“……别问我……”

不出一日,虽然兰尘没出萧泽那间清园,但萧门上下已把渌州早就传过来的关于这对呣子的流言翻新了一遍。

不慎听到此类议论的少主的态度不愠不火,对那叫兰萧的小孩看着倒也算挺喜欢,对那个叫兰尘的丫鬟也还挺好,不过真要和大家感知中的情人间的相处比起来也就那样而已,“宠爱”这两个字是绝对说不上的。

不提金屋藏娇吧,哪有堂堂萧门少主的枕边人熟稔地跟大家一块儿擦擦洗洗收拾屋子的?何况听她跟那两个一道从渌州而来的丫鬟们说话,好像平常也都是这么做事的。不­精­致的脸,不­精­致的双手,连点儿胭脂水粉都没用,这个兰尘怎么看都没有丝毫矜贵之处。至于那简单的发式,那身虽柔软舒适却绝不华丽的衣裳,全身上下更是一枚簪环也无,她­干­净素雅得就像园林深处天然的兰草,只有阳光和风细雨滋润出来的那一点清俊的味道。

这绝不是小姑娘们的嫉妒,而是上迄堂主这样大人物,下至清园的粗使丫鬟、厨娘一­干­人等一致的意见,与渌州同门们的最后意见相同。所以,果然就只是丫鬟和捡来的孩子吧,真是可惜了江湖上一众浪漫的旖旎的风言风语。

弄这种暧昧来玩儿大家伙儿,听说连门主刚听说的时候都差点一口茶呛住……唉,自家少主,还是那么恣意桀骜啊!

在当晚的家宴过后,萧泽便被父亲唤进书房。

“泽儿,飞云山庄可有发现?”

“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不过飞云山庄果然已在路夫人手中。路夫人并非出自京中大族,却能为飞云山庄引来如此渠道,爹,我怀疑,她亦是密卫。”

沉吟片刻,萧岳抬眼看着儿子,冷肃地问。

“有几分可能?”

“五分。”

“……那么他想做武林盟主,就意味着圣上这次的目标,是萧门了?”

皱皱眉,萧岳的语气和表情颇为冷静,完全不见丝毫惊惧或愤怒。

没什么可吃惊的,当今天子的个­性­他们早已了解,也可以说,他们很清楚坐在权力巅峰的人会对拥有强大势力的他人抱持何种心态。那么,是该忠顺地跪下捧出一切,还是该另寻梧枝栖止,这历来都没有个定论的。人们看的,只是结果,要么成王要么败寇的结果。

萧泽轻轻摇了摇头,慢慢道。

“以圣上历来的行事手段来看,他会先在目标内部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再内外夹击,彻底毁掉对手。而目前我们萧门,爹,您已经全面调查过了,还没有出现这样的危机,所以这次我们并非圣上要击溃的势力,我想他的重点应该还是放在朝中的,只是影子已经盖到江湖上来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防备突袭之心绝不可无,密卫相当­精­于此道,毕竟,东静王就是倒在这上面的。再者孟栩其人,谋略之能不逊严陌瑛,他如今还任着内阁学士,可见圣上并未对东静王一事完全放心。”

“是,爹,孩儿知道。”

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泽一眼,萧岳合了合眼,忽道。

“拥立女子为帝,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事,那东静王妃的能力虽有你和洛渠的肯定,但爹没有亲自拜会过,眼下暂时不予评价。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出手便无回头箭了,泽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尤其是她收纳的属下。别的且不说,单论这世上愿臣属于女帝之下的男子,到底不多!”

“这一点爹尽可放心,严陌瑛已制定了十分严格的规章勒令执行,此人值得信赖。而拥立东静王妃之事,不求快,但求根基稳。萧门自此更需万分小心,我们乃是伏兵之所在,绝不可叫人发现异状。所以这次的武林大会,我想……”

萧泽抬头看着父亲,萧岳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向来只能由各门派当家人来坐的,你目前是少主,这身份活动起来有利些,门主的位置还不能让于你,届时武林大会上,爹就来争一争这个盟主吧。你不用担心,虽是出头鸟,但爹的命,还没那么容易叫人拿去。”

“孩儿自然知道爹的武功,但万事防不胜防,爹今后一定要更加当心。”

萧泽微微低下头,江湖向来不太平,武林盟主更不是风风光光地发号施令就可以了的。凭父亲的能力、资历与威望,那飞云山庄路庄主自是逊­色­了,所以父亲绝对可以成为武林盟主。然而至少今后三年,父亲的安危必成大患。

“爹,孩儿有个想法。”

“你说。”

“孩儿想,可否设一名副盟主?这样既能减少单单一位盟主给人的威慑感,又能安抚飞云山庄,也可免得日后遭人非难。虽然这也容易形成双头之后果,但明摆出来却比暗地里针锋相对要好。”

屈起胳膊支着下巴,萧岳沉思片刻,道。

“既如此,不如设两名吧。当日便由我提议,交给众人来选,不过要引导一下,确保飞云山庄占得一席,另一个么?先想想吧。”

“是,这也好。”

“这另一个,最好是选择江湖中非家族式的门派……”

侧目想了想,萧岳却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萧泽先下去休息。

炎热的夏季就这样卷着流火骄阳扑面而来,万物在热浪中蓬勃生长,又似乎在热浪中焦灼了生命力,就这样拉扯着,数着日子望见三伏过后,夏也终于徐徐地拖着裙裾退回去了。

兰尘在萧门中亦寻常下来,这南陵的生活,看似渌州,终又不是渌州。

这里是萧门的权力中心,萧泽是一派之少主;这里有他的家人,亲而又远的家人。在最初的一旬内,每个萧家人都至少到清园来过一次,嘘寒问暖的同时,也或好奇或审视地把兰尘和兰萧一看再看。

而这所有人之中,自然以孟夫人给人的印象最深。

去年在京城匆匆见过一面,兰尘对她的印象是端庄高贵温柔,这时候,在孟夫人主理内宅一应事务的萧门里,那份名门闺秀蕴籍于典雅之中的锐利才算被她感觉到。

和其他人不同,孟夫人是在萧泽也在时来探望的,两人闲话一阵,临出门了才说要看看兰萧。

粉雕玉琢的小娃儿格外招人喜欢,兰尘现在是疼兰萧疼得不得了,完全不见数月前还撑着下巴左看右看的迷惑,抱着自家儿子特招摇特得意。

孟夫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兰萧柔­嫩­的脸,笑道。

“真是个漂亮孩子!丫头你打哪儿捡来的,这么好运气!”

——是错觉吗?

眼帘微抬,那美丽的红­唇­边带着温和的笑,瞟过来的目光却是清清冷冷的,这让兰尘一下子不禁觉得孟夫人似已看透了兰萧身世。她眼拙,看不出这小孩子有没有哪里长得像沈燏或绿岫,但孟夫人是沈燏的堂姐,可别蹦出一句——跟沈燏小时候长得真像——诸如此类的话来呀!

就在她不自觉地看向萧泽后,孟夫人已边笑边叹着气。

“唉,不如给了我做孙子吧,他们兄弟几个呀,就算娶到了媳­妇­儿都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让我享享含饴弄孙之乐呢!”

陪着笑了笑,兰尘没有接话。

在渌州跟萧澈夫­妇­有短暂接触,她已经知道了上官凤仪至今未有生育所面临的压力。孟夫人这话,果真只是随便一句说笑么?

那天晚上,兰尘抱着兰萧在院中葡萄架下纳凉的时候忍不住问终于空闲下来了的萧泽。顿了顿,萧泽向后懒散地靠上竹椅背,笑道。

“不必当真,孟姨的话都是对我说的,你该怎么对小萧,就还是怎么着吧,他现在可就是你的儿子。”

“唔,当然。”

兰尘点点头,她已不再对做别人的母亲而徘徊,不过有一点是始终不会变的。她承认兰萧是自己的儿子,也会爱他,尽自己所拥有的最深的母­性­本能,但若是有朝一日绿岫或兰萧本人希望呣子团聚,她也绝不会阻拦。

她这个人,到底没法对什么特别执着的!

武林大会转眼将届,此一次盛况特为空前,毕竟隐隐为武林四大家之首的萧门主动提出承办,可算是极为稀有的事。尤其,这次将由萧门少主萧泽主持,那个在江湖中享有“任侠”之名的后辈翘楚,早已在无数掌门、得意弟子、女侠的种种紧密关注下的年轻人,这是否意味着他将要正式接管萧门?

怀着这样的想法,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均派出了最高级别的人物,将这场武林盛会的气氛造了十足。

弘光六年,初秋,当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物进入南陵地界时,便立刻被这江南的依依垂柳楚楚莲歌淹没,凌厉的刀剑、夺人命的长鞭、琳琅满目的毒药**和风霜剑客翩翩女侠仿佛都成了满城荷香柳­色­秋韵无边的陪衬。

萧门在城外有处占地广阔的庄园,鉴于这大批江湖客等同于活动台风,萧泽早早就把武林大会的举办地点放在了天宽地阔的城外。

庄园很大,房间也多,萧门为招待远来之客准备得够充分,不过大多数与会者都按惯例以“不敢叨扰”为名,有分部别院的当然住在自家分部别院,没有的就只好选择在城中客栈落脚。但南陵本就是江南水路的交汇点,南来北往商贾士子早已云集,这会儿突然跑来这么多拖家带口的江湖人,运输业顿时蓬勃是当然的,造成南陵大大小小客栈酒肆茶楼的位子都颇为紧张也是必然结果了。

听到染儿她们闲话这个消息的时候,兰尘想起了自己所来处世界里的“会效应”。这个城那个市百般积极地申请举办什么奥运会博览会,一个重要的目的,还不就是冀望与会者及蜂拥而至的游客能带来丰厚的经济效益?

这次武林大会,南陵单单餐饮住宿这两项可就赚翻天了。萧门是水运的龙头大哥,听说本部在渌州的苏家于南陵亦广有客栈酒楼分号,那萧泽主动提出承揽武林大会这种麻烦差事,不会是跟苏寄宁合谋的吧?

刚刚帮忙分拣整理好雪片般繁琐的各类文书的兰尘端着染儿沏上的香茶谑笑着,恶意地揣测已经忙得好些日子都难得碰面的萧泽。同时也不由得想出去看看热闹了,江湖盛会嘛,总是好奇的。

挂着刀剑的江湖人给南陵百姓平添了不少话题,虽说有萧门在南陵镇了几十年,江湖人物也算看得不少了,可也没这么茂盛过。

街头巷尾黑衣罩顶如鬼魅的,进酒楼都坐下点菜了还戴着斗笠不肯摘的,明争暗斗拿筷子、馒头或杯盘酒盏来比拼内力的,各路少侠们抢着为如玉美人及面子出风头的,会飞的女孩儿们为各自师兄弟把漂亮的剑小巧的暗器斗得花团锦簇的……总之,热热闹闹的江湖让街头小贩们是过足了看杂耍和看戏的瘾!当然,那些小吃小喝啊,首饰镜台之类的小玩意儿啊,因为这些男男女女们也换了不少银子回来,这可让大伙儿矛盾极了。生意是好了许多,不过作为打架的背景及看客,被砸了摊子的也不少啊。虽然有一些大侠会好心地赔偿被祸及的损失,但也有不少是弄翻了摊子就挂着血洞撂下句“山水有相逢”就逃之夭夭的,养家糊口的营生,也经不起这折腾。

纠结啊纠结,这江湖人,到底是有钱呢还是没钱呢?

萧澈和上官凤仪在这场武林大会即将开始的半月前自渌州赶回,他们虽然已接管了萧门北方分舵的事务,但此次大会毕竟是以去年映水楼在芜州做下大案为名义召开的,他们二人助东静王沈燏破解此案,立下大功,自是拥有了威信。萧泽提议召他们回来协助,既是为萧岳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增添更多的筹码,更是要为他们两人在武林中增加份量。

“娘,你说大哥突然又要二哥他们回来,真的就只是为武林大会吗?”

午后宁静的院子里,萧漩轻轻摇着手中­精­致无比的银骨折扇,倚着栏杆站在风中,对母亲和煦地笑着。

似是早已习惯了儿子的这种笑,孟夫人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并不答话。萧漩也不在意,只管自顾自地说着,反正他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母亲都听到了,并且听得清清楚楚。

“大哥可从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娘你暗地里的活动,大哥真就一无所知么?呵,我可不信哪!别的不说,您就猜猜,大哥已经25岁了,他为什么还不考虑成家之事呢?而爹他怎么也不过问呢?呵呵呵,真耐人寻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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