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笑了,这给了小提琴家一种错觉,觉得他的妻子经过二十年的熏陶有所成长。
“我们家第二个懂音乐的人可不是我。”她说,“你儿子那时轻轻哼了一声,轻到只有我听得到,这可是我在他四岁之前每个晚上练就的本领。”
“我没有。”
“你有。”
“我只是有一口痰。”
“你爸爸大概当时也咯了一口痰,所以拉错了。你们真像。”
她又转头对我爸爸说:“还有,第一首结束时他哭了。”
于是我难过得失去了吃那块鸡蛋的胃口,我爸的巴掌就拍了下来。
“夹起来的不准放回去!”他说。可他早忘了自己那块青椒。
某天早晨一只肥麻雀穿过明媚的阳光,结束疲惫的飞行之后把全身重量交给了香椿树,当它安心梳理羽毛时目光不经意间瞄到一扇钢窗,透过带有一道裂纹却擦得很干净的玻璃,看到这家沙发的蓝布罩上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小提琴箱,我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为什么不试着拉一下呢?”第二个星期时我妈妈问。
“我讨厌小提琴。”
“其实你既不讨厌小提琴,也不讨厌你爸爸。你爸爸也不讨厌你。”她说。
承认的话也无所谓,我不讨厌小提琴。但我确确实实讨厌我爸爸。作为艺术家他可能很出色,但作为一个人他是不完备的,他陷入某种魔力里,忘记了更多基本的任务,他觉得这是境界,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境界。如果他们身边有这样一个亲友情况就不同了。我的妈妈嫁给一个这样的人,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过大概所有的爱都匪夷所思。我后来知道让我流泪的那首曲子,描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事,让我想到一个女孩。
我偷偷开始拉小提琴。
我开始画出我爸拉琴时的每一个细节,拿弓子时伸长的小指,腮帮夹在哪个位置不会咯到锁骨,手肘翻出的角度。于是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小一号的提琴演奏者,他将是邻居们痛苦的开始。那是个漫长的暑假,白天非常热,夜晚风很大,没有下过一场雨。
艺术品制作时和观赏时完全是两个概念,十几年来我在这阳台上练就了刁钻的耳朵,它让我痛恨这初学者的手。不过我很快发现了一些门道。指头在这毫无提示的弦线上滑动,拖泥带水地拉出许多音,大多数音令我烦躁不安,它们像难以驾驭的狼和野猪,沿着一切有缝的地方横冲直撞,在楼下野狗部落中引起一片斥责。只有一部分音让我满意,我试着把它们挑拣出来,感觉就像去年秋天在乡下拣拾遗落的麦穗,它们很快被整齐地抓在左手,下端齐平上端则各有长短,拿一小把在煤火上烤好搓掉外壳,新鲜烫牙。
每当我回忆起一个音,我就把它试出来,在我的星图上标出它属于翼宿二十二里的哪一个,这样的工作很有趣,我很快就拥有了完整的朱雀翅膀。虽然我还是不会拉那支曲子。
敬告我的读者,你越想隐瞒的事情,你妈妈越会知道,包括你喜欢过的每一个女孩,包括你自蔚的频率。我妈妈开始不断怂恿我爸在晚饭后拉上一段《梁祝》,就像她自己在学琴一样。我就趁此机会瞪大眼睛看,所有的声音都是调和的状态,所有的星星都是有序地排列,我开始用这样的方式学习第一支曲子。
后来有一天我爸拉完后突然对我说,记住,重要的不是灵巧和速度,那些可以练出来,重要的是力度,力度是用心感受的!敬告我的读者,你以为你爸爸不知道的事,其实他也知道。
我不需要一个连音色都解释不清的物理老师来给我示范如何把发声的音叉放进水里,以揭示震动的奥秘。这位物理老师从没在夏天琴房的折凳上把太阳熬下山,自然也不会有过那样的经历:汗水挂在琴弦上,滑落之前拉响,瞬间震颤之后水珠会迸裂开花。我有许许多多的汗水供这样取乐,琴托像个浅池,腮帮上所有的汗水都在此集中,顺着螺丝轴向下流。吊扇只能把汗臭和温度再次搅拌到一起,形成一种类似面粉是面粉、鸡蛋是鸡蛋的稀糊,顺便一提,我的首次鸡蛋饼尝试还算成功,除了卖相不好。
这是我进入高中后,被送入一位老师门下学习小提琴基础课程的日子。我和许多同学一起,真真正正从空弦开始拉,从小星星小蟋蟀开始,尝试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如果要让我那位物理老师来解释这间教室里的东西,他除了“震动”
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词。在我眼里是另外的景象,弓子被用来打斗,破坏性地敲一只木鱼,下雨天松香特有的沉积感,成为了墙上一块被想象成低着脑袋的老和尚的墙皮,所有的骚乱会随着窗外扫视而过的一双眼睛重归平静,尽管提琴老师从没真正打骂任何一个人,我们还是怕他的眼睛。他是个不苟言笑的瘦子,认真拘谨,对于坐姿的讲究很顽固,经常打断一段旋律只是为了让演奏者把ρi股往前挪,要求“大腿悬空”。他对我的评价和许多人一样是“惊为天人”。
高二下学期我已经取代了有着十年琴龄的高年级姑娘,成为乐队的首席,支撑着学校内的节日演出。但那并不愉快。因为永远会有一双冰冷的目光从你左后方投过来,用十年里断掉的马尾捻成绳子绞死你。如果你不经意间用天分战胜了汗水,你不会感到快乐。这是鸡尾酒那段灰色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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