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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国王住在高塔上(1)

她嫁到这里之前姓陈。她在船上与他相遇时,他正夸张地与一张粘在鞋底的不­干­胶搏斗——左脚踩住,右脚就能得到解脱,可左脚又被缠上了,反过来再重复一遍。她觉得这个男人很滑稽,他不像其他同样穿着亮闪闪黑皮鞋的人那么做作,自然的情绪会显现在他脸上,当他差点撞在她怀里时,一抬头脸上羞红一片。

她是皮料商家的大小姐,见过无数体面公子,吃过无数山珍佳肴,但所有大户人家的骄傲和所有名楼高厨的心血都不能让她满意。

陈家的当家,她的爸爸,读过几年书,自打二十年前那个小胡子郎中满脸堆笑跟他耳语那天起,三个老师被请到家中,他们将把自己的平生所学毫无保留地教授给陈家大小姐。

第一个老师教读书写字,这和平常的老师没什么区别,但还教她骑自行车和杀狗;第二个老师是教琵琶的,当然也负责唱歌的部分,烟酒事项被禁止了;第三个老师看似最轻松,专司麻将,但事实上这倒是最麻烦的部分。女红陈夫人负责,自家的大厨水准也不输大饭店,而拨算盘明掐暗斗,陈老板却没打算让闺女碰,他得给自己将来的儿子保留一点独享的东西。

于是陈大小姐就嫁不出去啦。

当时还没有火车,往来这条航道,人们是坐船的。宽敞明亮,她坐在船里柔软的沙发上时,却还是发现自己不喜欢蒸汽船。它要是患上肺痨可怎么办?望着巨大烟囱时,她就开始回想老家的舅舅一根接一根抽烟,他一咳嗽整个屋子就跟着咳嗽,后来就咯血了,再后来就没了。船上的锅炉声也令她烦躁不安,走来走去的水手统统都板着脸,有可能的话,这将是最后一次乘船旅行。

糟糕的环境会把一切破坏掉,食物、海风、心情以及在一个慵懒的午后能想到的更多无辜的东西。她穿过走廊,正准备回两层以上的住室,在楼梯上遇见了跳着脚的滑稽男人,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他把她逗乐了,这很难得,她就走过去探出自己的脚帮他踩下那块神奇的小纸。说来奇怪,她第一次离陌生男人这么近,他的肩膀就在她眼前,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并深信他们彼此都在像动物般交换着味道,先脸红的却是他。

“它又粘到你脚上了。”他说。

她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拾级而上,任凭那块不­干­胶跟在鞋底,她知道背后的目光一定也像不­干­胶。这是大小姐矜持的特权。她瞬间就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甲板见到的一颗流星,那是一些细小的碎屑被巨大的星球捕获的欢喜,它的稀缺之处是,那光芒任何人见了都会感受到美,无一例外。

男人的家就在这天要停靠的岸上,时间尚早,她就跟他下船四处走走,第一次就拜访了他独居的小屋。第二天下午船又要重新起航,他送她到岸边,本来按照他的设想,两人的缘分就终止在一声汽笛里了。一想到此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她就乱了阵脚。他在船下注视着,她走上舷梯,却迟迟不肯爬上去,最后终于跳了下来回到岸上,变成了他结婚证书上的另一个名字,后来在人们口中获得了另一个名字:马太太。

那是战乱的年代,人们上船总是为了逃难,她的父母试图说服整条大船掉回头去找他们丢在半路上的孩子。可船头仍旧笔直地指向一个只有船长才知道的地方,在其他所有人看来,四面的海毫无区别,风景的伴佐是一位富商太太时常在甲板上因思念女儿落泪,她的小儿子则不安地拉着她的袖子,掏出所有手绢递给母亲。

她丈夫的遗传­性­心脏病在他们结婚十年之后迅速地毁掉了她的生活,以至于当她弟弟终于带着经年寻找的疲惫出现在她面前时,只看到一对相濡以沫的母女,朝阳的房子里每日相夫教子的幸福早已不见痕迹。弟弟告诉她父亲去世了,不分昼夜与同样的遗老们打麻将,就是母亲躲避现实的方式。一些后悔就涌在眼眶里了。至少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抛弃三位亲人,十年里即使思念他们也无处可寻。她带着女儿去见妈妈,经历了时光摧残的两个女人如此相似,五官的痕迹、举手投足的优雅、内心的骄傲。刚六岁的小姑娘被她舅舅抱起来,镜头里就出现了这世界上第三个与她们如出一辙的女人。

跟那张合照一起被带回来的是藏在大洋彼岸另一个家里的旧照,黄得温润,她最美丽的时光就封存在一个侧影里,像君子兰花盆里倒扣的­鸡­蛋壳或心宿二一样美好又古老。

十年里她成了这里最会养花的女人。她教每一户人家摆弄植物,不好意思收钱,人们就送她­鸡­蛋和豆酱。早晨她给豆­干­煎了一个形状完美的­鸡­蛋,自己一个人到院子里看她绿­色­的孩子们,很快豆­干­的声音从门廊传来,她喊道:

“妈妈我还想再吃一个。”

她正忙着给葡萄浇水,就朝声音来的方向喊回去。

“只能吃一个,把汤喝­干­净。”

“今天星期五,”豆­干­又喊起来,“星期五是可以吃两个煎蛋的日子!”

“那以后星期五也只能吃一个。”她回答。她发现了准备悄悄爬走的虫子,伸手把它捏下来扔在地上。门廊里没了回应,她本来准备了更多词来对付女儿的语言抗议呢。她收起白铁水壶,想去看看是什么造就了不正常的安静,瓷器碎裂的声音就恰好出现了。

豆­干­怎么就那么喜欢吃­鸡­蛋呢?就跟她在二十年前旧家里养的君子兰一样,把­鸡­蛋壳扣在它盆里,它就能把碧绿的叶子长结实,开的花又大又漂亮。

而豆­干­的爸爸喜欢吃豆­干­,她也就有了这个小名。

豆­干­自己跑去厨房找装­鸡­蛋的篮子,她费尽心机把凳子搬进厨房,站在上面依然不够让她看到篮子里的情况,一只小手在费劲打捞想象中的­鸡­蛋时,胳膊肘打翻了一摞印着绿花的碗。她从小凳子上摔下来,一片碎下来的豁片正在那里等着割她小手的鱼际。

在响亮的哭声中翻箱倒柜。

自打丈夫去世后她就没找到可以用创可贴的机会,那几片创可贴就在抽屉里呆了好几年,贴在豆­干­手上时已经不怎么粘得住了。好在伤口不深,豆­干­哭累时血就止住了,她已经忘掉了­鸡­蛋的事,还试着帮忙清扫瓷片。

“放着别动。”她对豆­干­说。

难能可贵的是,从小她就被教会如何蔑视物质。她从不缺少也从不在意金钱,如果她留在父亲身边,当然会一生专注在比金钱更可贵的事物上,可从十年前那艘船上跳下来,没有任何金钱家当的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爱的热烈已经把一切烘透,只要带上生命就行。所以过去十年他们不得不过得艰辛一些,名贵的装饰被换成了阳光雨露一样自然的东西,海风让人忘了脂粉。

从母亲和弟弟的家里回来时她带上了新的花种,把它们种下,她决定这次花开之后再也不送人了,她要带到集市上卖,这样那只为了安葬丈夫而当掉的镯子就可以重回它的抽屉,继续在白绢里与它的另一半长相厮守。可今年还有一季没过完,她该怎么告诉豆­干­,­鸡­蛋已经吃完了呢?

门铃响了,她穿过走廊,猫眼里出现了一棵树。豆­干­发现早餐的筷子此刻竟然还在手里,走廊里三盆不同的掬花盛开着,一个季节天生的主人,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封赐,它们应该随时准备好和主人们一起迎接新的生活。

“车站的告示牌说,您这儿有个房间要出租。”

“是……”

“能让我看看吗?”

“我是要出租,但没打算租给一棵树。”

“我不是树,我是人。不信您开门仔细看,底下有腿。”

车站告示牌上隽秀字体的主人终于出现了,她像街上所有人一样好奇,反复仔细地看着对方的腿,好确认那确实属于人类。我伸手拨开树枝,把脸露出来。

“我也没料到一天晚上它就长这么高了。”我想我在她眼里肯定是奇怪的男孩,“能先让我把箱子拉进去吗,外面太热了。”

发现一双好奇的眼睛比发现阁楼可以通往房顶更让人高兴。我把箱子放在客厅里,跟着女主人走上楼梯,偶然一回头,小小的监视者就退回楼梯侧面的死角里,但一只手留在栏杆上,一个创可贴把我瞬间带回了十年前一个亲切的夏天。阁楼房间里充满各种各样的痕迹。比如一根没入墙中的钉子的昴星团,蜡笔就着它画出另一只眼睛和整个人脑袋。一个圆形顶的小房子,用上了紫和黄两种颜­色­,旁边的木头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疤,蜡笔把它想象成朝左边飞速行驶、车顶漫画般地被拉伸的小车。所有的地方都有被擦除的痕迹,但笔痕比想象中更加顽固。

“是豆­干­画的,嫌不好的话可以贴墙纸。”

“豆­干­?”

“豆­干­,过来。”女房东立刻对着楼梯喊,那里就听话地冒出个脑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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