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小一号的房东,这样的母女根本无需验证,那眼睛和鼻子就是无法毁灭的标签。
“画得挺好,虽然我不懂,”我指着其中一张画,“这是一只狗吗?”
“是狐狸。”
“狐狸的脸不是尖的吗?”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她说。
“那这个圆的呢?”
“是鸡蛋。”
我就不再问了,我早就过了可以放心把狐狸画成狗、把鸡蛋涂黑的年龄。
末了我说:“画得真好,千万别贴什么墙纸。”
但听我说话的人怎么突然就哭了,我得说这个女人哭起来比平时年轻,有人嫉妒她的美就让她伤心,却适得其反地成了美的药引,苦得透彻。
虽然我还不满二十岁,但已经意识到一件事。每个男人总得备上个香囊,费尽心机把安慰女人的话搜罗进来,反复演练以备不时之需,防止在关键时刻说出一些没水准的话,让人觉得你的大脑压根连条沟都没平得像白渣渣的豆腐块——“您别伤心啊,我租下了,我租我租……”
可不管怎样,这天晚上我已经能坐在房顶重新看那些我久违的朋友们了。
《夏小正》里说,这个季节刚好又能在很低的地方看见角宿南门,但那是几千年前的经验,今天,至少今晚不怎么适用。
第一次眺望这个村子,一面是海,那是我来的地方,还在靠海的车站睡了一晚;另一面是小山丘,昨天晚上睡不着时,月亮就刚好从那儿升起来。
村子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甚至不亚于一个城市。一些三四层的小楼依然没有树高,最显眼的是远远一座塔突兀地立着,所有的房子都仪式般给它让出地方。
我觉得我喜欢这地方,很重要的理由就是,一回头,那双好奇的眼睛就又退回到阁楼里。我探下脑袋,她继续躲避树和人组成的怪物的目光追击。
“豆干。”我叫她。
这次她头也不回,化作楼梯上的一串塑料凉鞋拍打声。很快就听到了母女俩隐约的睡前私语,这一夜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打扰,一只拇指长的犀牛被放在空空的书架上,开始它新一轮的警惕。
早晨我摇晃着脑袋下楼时,太太给我做好了清水荷包蛋,小勺子上的甜味瞬间就让我恢复了知觉。餐桌旁的母女俩都看着我,于是故事就从我开始拉小提琴说起。这次豆干不再吵着要多吃一个鸡蛋了,花草的例行浇水时间也一再往后推迟,为了让故事迷人,我尽力添加更多可信的细节,后来不得已有更多不可信的细节,杉针悄悄落进碗里又被悄悄捞起,两个人似乎都没发现。
作为交换的是她的故事,和更多的自酿葡萄酒,豆干吵着也要喝,被允许尝了一小口,并不是想象中饮料的味道,就从椅子上跳下,往客厅跑去了。
这算是我们建立信赖的一步吧。太太带上了她的故事,昨天傍晚哭泣的女人就像是个虚假的玻璃背后的空影。她继续说:“如果不是养活不起豆干,我不愿出租房子。有些话昨晚就该说,但我自己太失态,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不仅因为你我同是这村子外来的旅客,更多原因是你有勇敢的觉悟。”
“我隐约有点后悔,勇敢是害人的东西。”
“是啊,丈夫去世时我也这么想。但很快我就认识到,这才是我啊。”出身永远都不是用以自我介绍的几个字那么简单,几十年前那些教师们精心培养的、父亲竭力营造的,就是她起身时衣服的响动,迈步优雅的质感,不需要高贵逼人,只在不经意间形成一种独特又动人的力量。在她转身递给我的相框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家的男主人。相貌平平,但很体面,这种笑容就解释了为什么大小姐第一眼见他就愿意亲近,也解释了豆干的小酒窝。
“树叶需要修剪,”她突然说,“跟我来。”
临近的陌生感令我感到无比奇妙,那就像从腰间两侧,胯上一点的位置被人捏住向上捻,正如我是将要成型的橡皮泥小人。我坐在后院一把小折凳上,许多花草注视着我,我的小杉树在一把园艺剪下落下徐软的胎发,胸口的疼痛告诉我一些新的枝叶正蠢蠢欲动。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工作是给人做广告。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把那件印着“经济林开采”的广告衫套在身上,我就成了他可以自行走动的广告牌,而且“这树真够挺拔”。老板和三十五把电锯已经做好了今年秋天随时迎客的准备,我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步,一遍一遍在街上绕圈。
在所有好奇的目光中唯有一双格外精明,他从人群中伸出手抓住我胳膊,把我拉进小店里,问我愿不愿意为额外的报酬在脖子里或者树枝上、随便什么地方多加一个小木牌。
“另外,虽然不知道树能不能吃包子,但你要愿意的话,每天早上都可以来吃个饱。”
“我不是树,是人!”我从树枝后面露出脸,好吓他一跳。他倒吸一口气,把指头抠进面团里,面团就从指缝逃出去。
“先尝两个,再带回去两个!”镇定之后他说。
我知道身上已经蹭了面粉,还沾了一种嫌疑。我自己真的只是觉得,挺好吃的包子没有一人光顾,那就浪费了食物和汗水。况且那小广告牌真的轻若无物。
晾衣架丈量的是阳光逃走的距离。
第二天我真的要开始为自己也是个模仿者而感到羞愧了。我已经整整离家七天了,但我觉得像已有七年,我在阳台上模仿着一个讨厌的人,他的动作让我厌恶,但他发出的声响又令人迷醉,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觉得世界带有恶意。
商家大部分时候不需要创造活动,他们只致力于交易,有些时候取巧的方式就像模仿本身一样简单粗暴。另外的原因,善良安Сhā在我身上永远都是负面意义先行。
经过一条商业街的时间不需要很长,刚刚放学结伴而来的少女希望它再绵延上数百倍,甚至整个世界都由商店组成,卖各种新奇的小玩意,装饰她们所有的文具、抽屉和小梳妆台。那样的世界对我来说一定是地狱。
现在我身上不仅穿着最初的经济林广告,挂着包子店的宣传语,还多了西服店的广告牌,一家油漆店企图用“最清洁无害”的红色在我脸上写出地址来,树梢被挂上一只会随着走动均匀落下糖果的小桶,每个孩子在剥开糖纸时都发现了擦鞋店的优惠券。还有一顶倒扣的棒球帽占据了最后一片无人区,帽子正面印着理发店的招牌——一只眯着眼毫无创意的剪子。
一开始我可不是怪物,只是带着棵树。现在我真的是个怪物了。我和我身上所有的零件,连带那怪异的影子招摇过市,走到太阳落山,我和街区一并变得昏黄不堪。最顽强的一个孩子就跟到太阳落山,他把桶里最后一颗糖塞进ρi股后的口袋,一跑起来就发现,这回轮到自己遍地播撒糖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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