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我突然就想起上中学时候的事。
一个转校来的小帅哥被安排在最后排,沉默寡言整天发呆,此刻我的想象一定是青蓝色的。不主动结交,不影响任何人,本以为至少可以相安无事。在某些好奇的眼睛里他就连喝水都等到别人接完,最后水桶倾斜过来,用漫长的时间等细流和水垢,足以让所有心怀芥蒂、爱好争斗的小公鸡们读出那种示弱。
但无济于事。他的容貌是天生的,女生的好奇心比男生更重,恰恰是这样特殊的身份,一点礼节性的言语往来都能激怒整个世界。他有天终于被包围在一个莫名的愤怒之圈里,为首的男孩身板似堵墙,稍显瘦弱的就在眼镜片后用目光声援,还有一些异类没有收到邀请,我是偶然间发现的。
我爬上对面墙头,和几个低年级的一起从上往下看到那个小帅哥时,一只拳头刚好揍到鼻子上,他笨拙地坚持了一下,因为越早倒下,那群人就会越早扑上去,在那之前得把脑袋好好埋在胳膊和背的怀抱里。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只有极少数会被干预,被告发或被巡逻的体育老师发现,偶尔也会很危险。械斗,电影的精神层面不被提及,只有外在形式被笨拙地模仿,还自以为酷得不行。但这就是男孩用来与世界交流的形式——在某种被滥用的情绪中感受和思考,缓慢挣扎着成长。无论是打人的还是挨打的。
所以当我挂着一身乱七八糟的广告在一条新发现的街上被叫住时,满心怀疑这里面有多少“真正的不满”。商业中的人类敏感得不亚于丛林野兽,因为地盘事关生存大计。
挥舞着铁勺,一位头发花白口齿不清的老大爷首先开始了对我的声讨,他的勺子始终没离开过装糖的小桶,我就晃着脑袋好不让他敲到。染布坊的大叔胳膊有常人两倍粗,还刺了只老虎,很威风地站在前排,更多声音就穿过这强壮的墙垛把我打成筛子。
“我真的不是来卖糖的。”我花很长时间弄明白了杂货铺的大妈为何激动,她的声音最大,要挑出来很容易。剃头师傅生气得有理,但他很快就成了对面战线上减员的第一人,因为他架在路边的大锅烧开了,锅盖扑扑直跳。
“对不起,我这就走。”
“把这些玩意全留下!”染布坊的大叔最后说。在一片声援中,我赤手空拳回到最初的商业街。他们想了想,索性连那件林地广告也给我剥了下来,我的小杉树掉了一片枝桠,我心疼得龇牙咧嘴。
“这可不是装饰,这是长出来的,就跟胳膊一样,可不能拿掉!”我躲着他们的包围逃回来了。
晚些时候我回到家,房东太太回来得比我更晚,她问:“你没受伤吧?”
看来她已经对街上的动静有所耳闻。
我向她展示了完好无损的四肢,和被粗暴对待的杉。她帮我仔细查看了那些断枝,有些地方用布条扎起来。我们什么时候有了新的共同点——难以理解地对植物产生情感,即便无法得到养育其他宠物一样的回应。我期待的是完美的声音,她又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正是由于顽固和强硬,那些老人们才能和店铺一起活到现在。”太太在吃晚饭时说。
“难道村里的人不为他们困扰?”
“也许会吧,但所有上点年纪的人都喜欢他们。他们的一切生活都围绕着那些传统铺子进行,生怕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东西破坏这种宁静。他们年纪越大就越害怕。”
“这样的老人在村子里有多少呢?”
“大概会有一小半吧。但是似乎越来越多人被他们感染,有了难以置信的情结,他们要过一种旧式的生活,扇布石和磨刀声让他们心安。”
“我还不能理解。”
“你就想一下自己习惯认同的东西到了晚年突然要面临消失的危机。”
一颗炒豆子掉进粥里,灯光映出淡油花,排斥与入侵要形成厮杀。
我觉得既然他们不欢迎,我就不到那儿去,这事就完了。但我的雇主们大多很气愤,他们在小广场上聚集开会,几个人坐在跷跷板上,另外的人就在对面席地而坐。
商议的过程非常简单,随着愤怒的人不时起立,跷跷板的平衡就被打破,另一边本来高高跷起的人就使劲摔下去。年轻的老板们意见一致,街道属于村子,他们的雇员有权利使用。如何争取使用权的问题,他们分成两派。腼腆的包子店的老板觉得,跟老头们实在没理可讲,只要永远记得那条街属于自己。
染着一头亮丽色彩、烟不离口的理发店老板却坚持要用“战争”夺回土地。“理在我们这边,你们怕什么?”最后他总结说。
第二次会议换了更大的地方,这次附近所有的小老板,他们的朋友、女朋友、同学全来了,篮球架都被手脚麻利的人们占领了。他们搬来冰箱,发着饮料,决定好好讨论一下。两个半场很明显着了不同颜色,无害的白主动聚拢在西边,剩下鲜艳张放的颜色全在东边。
一场口干舌燥的争论与辩解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最后东边的人险些要动手,但西边出乎意料地主动道歉并立刻散去了。更重要的原因似乎是他们中有几个体弱多病的贫血晕倒了。球场上剩下的是一些激进分子,穿着夸张的颜色,晒一整个下午的太阳也没有让他们的活力消散,几只篮球马上就以各种轻佻的姿势扔进筐里,把篮球架打得梆梆响。
这是一场闹剧。我甚至都不该来。这帮年轻人年龄和体格都比我大一号,跳跃着碰撞着,呈现一种我不能立刻理解的美。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我能有一片随身树荫,稀稀拉拉的枝叶虽然不能把无孔不入的阳光完全遮挡,但身处影斑下会有莫名其妙的愉快。我曾经注意到我妈妈每次开热水管都只开一点,她坚持认为这样水会变凉一点。所以有一棵树为你把阳光打碎,可能阳光就真的凉了一点。
我比他们不幸的是我身上长了棵树。我突然要命地疼起来。最初种子在胸腔里的疼痛永远集中在一点,它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某个位置,才能冲破肌肉和皮肤,勇敢地见到世上的阳光。一旦它长大,我猜,这阳光雨露任它挥霍,如鱼得水,它虽然看起来静止不动,但内心就和获水的鱼一样雀跃。我知道,它是我的孩子,知子莫如父。它在这阳光下生长所带来的新的疼痛,是不同以往的全身裹覆式的折磨,就好像曾经在每个夜晚灼烧我胸膛的小火苗突然把我全部点着了。
我能感觉出杉树根部的生长,它在无边的黑暗中逐步探索,缓慢但执着,并不比人类的眼睛贪婪探索着茫茫宇宙更迅速,于是树根抓捏汲取的力量就反反复复根深蒂固,肋骨上形成膨胀。
在这个下午,这种蔓延令我痛彻心扉,微风在树梢的每一次轻抚都好像化成揭疤的动作,把我连根拔起,整个躯干撕开又重组,我的心脏会曝露在阳光下,动脉和静脉与早已黏连的韧皮或结缔被强行分离。这就是孩子的反叛。
我痛苦得简直要失去知觉,阳光在枝叶间依然不失炫目,不知待了多久,这种痛觉渐渐消退,我想站起来,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何方。立刻有人扶住了我。
“你好。”一只大巴掌伸过来,我不得不扒开树枝看他的脸,逆光形成了一片黑影。
“这是我表哥,上个月才过来。”理发店的老板从后面走过来,向我介绍那个人。一个耷拉着眼皮,穿着宽大的紫色t恤的年轻人,脖子里挂着个很不相称的玉石菩萨。我很快握住了那只手,并在它的帮助下站起来。突然的失血让我的脑袋懵了一下,我想如果我是这村里的年轻人,大概要被分到白组吧。
“不舒服吗?”握着我手的人问。
“还好。”
“我们留下的人,有个共同点。比起利益受侵害,懦弱更令我们愤怒。你也一样吧?”他突然这样问我。我想了想,继续装出病怏怏的样子,笑了一下。
“那天你真的挨打了?”理发店老板问。但我还来不及回答,他表哥就一眼瞪在他脸上。他无奈地说:“得,我闭嘴。”表哥开头,问题换成了:
“那天他们对你动手了吗,那帮老头子。”
身高差距让我自然地与菩萨双眼对视,然后如实回答。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