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真的‘打’,他们很粗暴地把我身上的广告扒下来了。”
“你受伤了吗,抓痕也算。”
“有抓出来的印,另外小树枝断了许多。”
“很好。”他重复着,“很好,很好。”
关于他的计划,表弟一问立刻就挨了骂,灰头土脸地打篮球去了。走之前那个人又特意嘱咐我说:“你很重要,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伤痕。”我假装没听到,给他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我再见到他时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我不想让你去。”太太端着浇花的水壶,看到门外的阳光里站满了比太阳更鲜艳热烈的一群人,轻轻掩上门对我说。
“我也不想让自己去。”我说。
但门被推开了,一颗玉菩萨从探进来的脖子上垂下,那个耷拉着眼皮的表哥一点儿也不介意女主人微皱的眉头,他甚至嬉皮笑脸地在视野里窥探一圈,最后说:“会很快把他还给你的,阿姨。毫发无损还给你。”
一个庞大的队伍成行,浩浩荡荡穿过整个村子。路过商业街,许多脑袋从窗子里冒出,和更多尾随的小孩一样也弄不清这支队伍是要去做什么。那些脑袋瓜里装的什么,我很清楚,因为我们这些成虫就是从他们孵化来的。
就像“结婚”等同于“亲嘴”一样,“队伍”必须和“打仗”联系起来,这些词语在他们那儿仍带有色彩,有一些色调相同,温和柔软,可以搭配在一起共同装扮一个人、一只猫。
我觉得耷拉眼皮的“表哥”小时候一定是孩子头,孩子头一定永远是孩子头,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趿拉着大号拖鞋的小孩从后面跑过来,他的拖鞋大到足以把脏兮兮的脚趾头顶出鞋面,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那鞋头从袢带处折断了。他也是孩子头,毫无疑问,这是两代首领之间的对话。
“你们是去打仗吗?”他问“表哥”。
“就是打仗。”“表哥”回答。
“那带上我们。跟谁打?”
“坏人。”
“谁是坏人?”
“不许问!”
“打仗为什么要带棵树?”小“孩子头”指着我问,其实他们的好奇心更多来自我。
“表哥”想了想,说:“有些人打仗是用枪的,有些人用旗、用号、用脑子。也有的用树。那不是棵树,是个举着树的大哥哥。”
一群小孩就被口哨声叫来,把我围住,孩子头问我他们可不可以摸摸那棵树。回答是不行。
今天最郁闷的是理发店的小老板,他坚持说不应该带上小孩。“我不觉得小孩很烦,但是我们不能影响他们。”这就为他赢来了ρi股上的一脚,虽然不重,但那鞋印很滑稽,他甚至不敢拍掉。
“你懂个屁!”他表哥让他一边呆着去。
“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他跑到我这儿悄悄说。我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虽然已经被焐热了,他还是接过去咕咚咚灌了几大口。
路过包子店时我见到了白组的领头人,他正在吃一块冰糕,我们走过去时冰糕就跟他一起一声不吭化了一手。他和许多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到我这儿眨了两下,转身回店里去了。他像个adagio1。我在心里大声念出来,a,d,a,g,i,o,我胸腔的痒来自渴望被触摸的手指,星辰的轨迹,玫瑰,黑洞,f孔,毒瘾要发作。
人们传说国王神通广大,一夜间就在村里建了堵墙,墙从东到西,村子就变成南北两半,正好把新旧两条商业街划开。北边稍小,所有愿意在街边剃头、新年自己撕布缝衣、把剪刀菜刀蒸锅用上一辈子的人都被赶到那边去了。
南边大,那儿的人可以坐在开了空调的大厅里设计潮流发型,在洋服店对国际品牌评头论足,一次性生活用具修无可修,坏了就换,新陈代谢。
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当然有另外的解释。今天以前我对国王的概念一无所知,平天冠的画像、故事里的夜莺、扑克中的小胡子,看起来遥远又茫然,村子中树立的高塔立刻给我添加了新的印象。
我们走到大广场时就被拦下了,只有“表哥”带着我继续前进,我们走近那巨大的黑色高塔。在入口处我又被拦下,“表哥”一个人被允许进塔,我就在原地等他。向上望不到头,国王过的是云端的日子。向内望不到头,一片漆黑,国王过的是神秘的日子。穿着黄|色制服的卫队队员一声不吭把自己的小马扎让给我坐,我就坐下,向他道谢他也不回应,我知道这是规矩。不多一会儿“表哥”的脸从黑漆漆的门洞里浮现出来,仿佛在里面染了一层墨。“我们走。”
他说。
第二天墙就立起来了。
所有人都享受自己喜欢的,不入眼的东西都隔在一墙之外。
传闻中的北村是一种叮叮咣咣的情怀,起初他们为这道墙高兴,脸上有颗痦子的老头从仓库收拾出磨刀石,捡起长条板凳,一口哑了十三年的痰吐出去,他喊起了今天早上第一嗓子。北村的人们开门看,敲剪子头的小锤就挂在他腰间那条用了好几年的裤带上喜悦地晃悠。
所有在坚持的行当都松了口气,所有丢掉的行当都被捡了起来。铁匠四十五岁的儿子被要求生火炉子,生手生脚呛了一脸灰。他从屋里跑出来,差点没撞倒一辆羊角把自行车,那是吹糖稀的拉了一麻袋白糖回来,晚一会儿就能开锅煮了。楼上窗户被关上,两个人关在玻璃上。回到屋里老王的媳妇一百万个不高兴。因为他们家老王每天早出晚归,拎着三弦跟别家老太太眉来眼去,茶铺重新开了,她的醋坛子也打开了。她不爱他,他们是被人介绍认识的,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为他伤心,以至于做了一辈子的馒头第一次忘了在最后留扎头。
依他们看来,这墙就是他们的长城,他们早就想自己修起来,把自己圈进去,每天都在酒醉茶醉中达到自我之境。对面的年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天在抽屉里捡回一对鸳鸯板的快乐,两片黄澄澄冰凉凉的饺子,声音永远伴随着用一块软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净小提琴上的汗,异常仔细。那把小提琴很昂贵,18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细异常。
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馋人的梨膏。
北村似乎比南村的冬天来得快,教了一辈子书的葛老头认为这是冷空气从北往南吹的结果。眼看一天比一天冷,街上却一天比一天热闹,仿佛这欢乐的日子一直要延续到最后,最后那个最后。
其实许多老人心眼里永远是悲观的。染布坊的老刘今天把店门关了,可从大清早他就没闲着,和几个老伙计一起赶往村东头,那里有今天第一场追悼会。告别、随礼,之后马不停蹄,在中午之前到村西头,炎热和悲伤让他们在追悼宴上没有丝毫食欲,六只黑瓷碗把酒分了,但没有要第二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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