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的蓝围裙晃晃悠悠地又在同样的钟点出现了。
“您要是早来两分钟就能见到我们老板娘了。”我用小工的口气说。
他也不接腔,又像昨天一样在花车里扒拉了一遍,寻找脑子里的那个形状。我把零星的一点骨头拿给狗吃,他看样子很失望,就用脚驱赶着狗,对方一边躲着他一边慌张地舔着报纸中间的一摊油污。
“您的狗吗?”我问他。
“不是。”
“让它好好吃吧,您要是还不愿意等,我就帮您问问。”
“问什么?”他一愣,没明白。
“问问杜鹃花的事儿啊,您不是要杜鹃花么?”
“哦,是得问问……问问,你别忘了。”
说完他就走,趿拉着皮鞋,仿佛那旧胶底子随时要掉下来,必须在地上蹭着。奇怪的是,那流浪狗看到他要走,慌慌张张跟过去,再也不看骨头一眼。
晚上我才又突然想起来,问房东太太:“咱们有杜鹃花吗?”
“今年没了。怎么了?”
“哦,这两天有个奇怪的人来问杜鹃花,每次来你都不在。”
“去年倒是有,不过都送出去了。今年没准备,明年赶早吧让他。”
我就这么如实跟他说了。第三天中午,他连声叹气,连那条狗都被传染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年不行吗?”我问。
他摇头。
“那我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继续摇头,然后走了。但很快又折回来,支支吾吾地说:“能不能帮我去问问,哪能找到杜鹃花?”
他左手拉住我的手,右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伸出来盖在我手上,一种神奇的重量落在手心里。再抽回去时,我手里多了一块手表,金灿灿的壳子,表蒙闪闪发亮,表盘内里镂空的地方把叮叮咣咣的齿轮曝露出来,正在搏动。
“别!”我连忙把这金光闪烁的玩意递回去,他不接,我就丢进他胸前围裙的口袋里。
“你得帮我。”他叫着,又拿出那块表往我手里塞——这回可没那么容易了,我从椅子上逃开,藏在树枝后面。他追过来,我绕到椅子另一面,很快他露出焦急的神态,狗围着我们打转,它以为我们在跳舞?
“行了,我帮你,但不要这个!”我叫住了一人一狗。
“早晚是你的,先放在我这儿。”他说。我已经累得无力辩驳了,我能告诉他的只能是带着一棵树来回跑有多不易。
我又惹麻烦了。我告诉房东太太。
“那我得好好想想,到底都送谁了?”她任由汤锅在灶火上翻滚,眼睛往左上方翻动,望向一片瓶瓶罐罐。许多人都这样,我也这样,尽管我知道我要找的信息并不在头顶偏上方,我要用意念去搜捕它,结果眼睛被带动,多神奇。汤锅就抗议了,雾气和汤沫子溢出来吓唬我们,火苗在熄灭之前在锅外沿烧制了一圈四溢的流体锅巴,据考证这是一种由失败造就的古老工艺。
我的通情达理的老板娘给了我假期,我却要用来陪一个古怪的老先生去拜访刘阿姨。
人们都说这位阿姨脾气不好,从不主动跟邻居交谈,院子里养了条恶犬,五年前她丈夫还没失踪的时候她就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与丈夫从早吵到晚,丈夫出门时就跟狗吵。狗可是越骂越亲的,也不会还嘴,丈夫可不见得。所以人们又都说她先生是实在受不了她了,一气之下没了踪影。
我的房东太太跟她说得上话,因为——说出来有点难听,好在她们不在跟前——她们都是寡妇,彼此有触指相通之处。那年太太送了很多花给别人,别人家的杜鹃都没长好,如今只有刘阿姨的院子里还开着仅剩的一盆,象征着两位之间的友谊。那盆花果然开得很好。每天下午,栅栏、墙、一棵无花果,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被驱赶到另外一面,杜鹃花盆的空间就被让出来,开出阳光40度照角独特的色彩,令人迷醉的浅粉色。
“就是这个。”古怪的蓝袖头越过低栅栏,他的心意早就侵入了私人领地,要把那片粉色采回来装进胸前口袋。
我按了门铃,发现按钮早就失去弹性,它麻木疲惫地陷在那个小坑里。我先清清嗓子,猛吸一口气——“刘阿姨!”
阳光里的灰尘受了惊,我的喊声瞬间破坏了罗伯特·布朗的观测结果,但很快它们就又恢复常态,漫不经心地飘荡着,有一部分可能来自我的飞蚊症。
回应我的是远处的狗声和静态的房门。我们身边那条流浪狗,如你所料它当然也跟着来了,接腔回应了它的同伴,这可能是这个下午吵吵闹闹的开始。
“刘阿姨!”我再喊。
然后就开始心虚。我不知道这位阿姨,或者周围的更多阿姨,在这个钟点是不是还没结束午睡。我老家有位奶奶,她的午睡就比猫还长,一直持续到晚饭后。
但也没有任何人被吵醒的症状,一扇窗暴躁地扇开,一个人影愤怒地张望,窗又凶猛地关上。没有,都没有,那兴许这位阿姨正在房门后屏住呼吸,警惕地听着门外响动。不待我再喊,老先生就忍不住了,他纵身登上了栅栏,迈出长腿跨了过去,在我的惊愕中从另一边跳下,麻利得像个小伙子。他已经直奔那盆杜鹃花而去,全然不顾这是别人家的院子、别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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