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都忘了个问题,刘阿姨家不是养了恶犬,我们在外面叫喊,它怎么没出来吓唬我们?因为它就在静静等待着不法入侵者进入攻击领域,宛如深海中的狡猾捕食者。它扑上去扯到了蓝袖头,瞬间撕开了它。老先生吓得大喊大叫,我也跟着大喊大叫。正在我们两个人都束手无策时,那条流浪狗一个健扑越过栅栏,加入了战斗,它与另一条狗滚作一团,打上了无花果低矮的枝杈,打到了丝瓜藤下,跳上窗台用脊背撞得玻璃直响,把整个院子安静的尘土和阳光搅得一塌糊涂。
这下彻彻底底,谁也别想再在床上享受这个下午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刘阿姨一定在家。她躲着不见我们,是出于某些独癖心理,对世界的消极。因为我的内心也存在这样一面,我必须拥有特定时段独享的时光,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能打扰,它可能由一段乐曲练习、诗歌的朗诵或者仅仅闲坐着看窗外的鸟组成。
很难得,今天下午刘阿姨无论如何都得从她的门后现身了,从阴影里走出来,收拾院子里的一切。倒地不起的小老头,争执不休的狗们,被它们糟蹋的一些花草(幸好没有殃及杜鹃花),等等。她面带怒色走出来,用约莫一米八的个头逼视我们,连她针织外套上的花纹都带有杀气。他们谁也没跟我说刘阿姨是这么高大的一个人!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制止两条狗,才能得到解释的机会。
刘阿姨检查着爱犬的身体,它完好无损,但她总想找出点什么。反倒是跟着我们的流浪狗,瘦巴巴的肚子上明显被咬掉一块毛。主人终于不再折腾狗了,从上方斜眼看着我们,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待会警察来了,我该说你们是来偷的,还是来抢的?”
“阿姨我帮您整理一下。”我说着就动手捡地上的两只瓶子,那下面是一片草莓,现在已经看不出样了。
“给我放下!”她大声喊着,一边端起那盆杜鹃花就往屋里走,花儿随着她的愤怒颤抖着。她是要藏起来啦,我们再也见不到啦。蓝围裙的老先生也明白,他赶快跑上前,全然不顾那凶恶的狗还在门口,一把拉住了刘阿姨的外套后背,把它扯成一张帆。
这让刘阿姨更加暴躁了,她从门边捡起一根晾衣服用的棍子,往老先生头上打下来。
“阿姨,别动手!”我连忙喊。但老先生身影往旁边一晃,躲掉了这一下。
于是那棍子再次扬起来,又追着他的肩膀打过去。这次他往前跨了半步,瞬间站到了刘阿姨眼前,她吓了一跳,手一软,棍子就打不下去了。老先生一只手已经抓到了花盆。
“求求你。”他说。
见刘阿姨木怔怔看着他,他另一只手就又开始伸进口袋翻找,拿出了三块亮闪闪的手表,每一块都缺表带,每一块都亮闪闪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贵重的色泽。
“求求你,把这花儿给我,这些你都拿去。”他说。
刘阿姨开始迟疑了,这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她掂量掂量一盆土里土气的傻花和三块亮闪闪的手表的重量,接下来就会动摇,我们都能看出来,这很快。
万幸这个套路对她奏效。但她偏偏要说:
“少来这套!想要花,除非……(她的眼睛瞄向手表)帮我把下水道整好!”
这片老房子的每一块砖都来自山脚的窑,如今已经只剩下一窟洞,里面住着黄鼠狼一家,二十年的冷却让窑壁失去了逼人的温度,它们的皮毛可以舒服地贴在上面。软的和硬的,冰凉的和温热的,熟睡的和始终醒着的。山的另一个儿子被烧成这房子,二十年刮风淋雨,看样子依然是结实漂亮的小房子,没人知道它的根出了问题,庞大的蔓延在地下的下水系统没有山一样的筋骨。
这可是一片带有小花园的漂亮房子,不会轻易把它的隐私曝露,它要忍受更多年的苦不堪言,那就像一位美丽女星不可告人的缺陷。
早在好几年前,刘阿姨就开始了与下水道的战斗。下水道并不是每天都堵的。洗碗洗菜不一定堵,除非菜叶掉进去。但是洗衣服一定会堵,咕嘟嘟反吐着带泡沫的污水,沿着地板的缝隙奔向每个房间,把落地台灯、电视柜、桌子腿全部淹没。每到这个时候刘阿姨就挥舞着皮搋子,用尽全身力气在下水道口吮着,妄图把深处那些邪恶污秽的东西全部吸出来,至少不再把管道堵死,让水能一点点下去。如果不小心碰倒了刚洗好的一摞衣服,整个战役就得在几近狂暴的气氛中重新开始。
今天中午就是,在我们来之前,屋子里的地板上刚好有这么一片怎么也不肯下去的污水,让主人满头大汗,气急败坏。我们走进去,一开始还妄想躲着水面,但我们必须进入它的领地才能摸到源头——它没有丝毫想要往下洇的意思,反而正把水缓慢地吐出来,正在为占领全世界努力着。
我不好弯腰用力,就让穿蓝围裙的老先生用皮搋子吸吸看。他摸索着水下的出口,把皮碗用力按瘪下去,然后发现它彻底吸住了,他拔不动。我也下手去拔,皮搋子的手把在朝各个方向灵活地扭动着,但皮碗始终弹不起来。
“至少我们把水堵住了。”老先生说。
“你们根本就没弄好!”刘阿姨低声怒斥着。
我建议三个人一起来,就像那个着名的儿童剧“小白兔拔萝卜”一样。我握紧了把手,蹲了马步,老先生从背后抱着我的腰,刘阿姨又在他身后如同抱洋娃娃一样抱住了他,两只狗蹦跳着踩在水里,用脏兮兮的狗爪子到处蹭着我们。我们喊着口号一起扯那只可怜的皮搋子。
一,二,三!一,二,三!!
我能明显地听到,从地下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阵早晨漱口水的人咽喉的蠕动声,下水道正在反刍着什么。一定有东西被我们拉住了,一定是这个家伙常年堵塞在下水道里,它今天必须重见天日!
一,二,三!!!
随着一声利落的“咔嚓”声,我的手上突然失去了前方对抗我们的拉力,这让我们径直向后倒去,刘阿姨魁梧的身材拍起了最多的水花,老先生今天第二次坐倒在地裤子湿透了,我摔得最狠,因为我还带着棵不大不小的杉树呐!
两只狗异常兴奋,拼命地叫,偎上来想要舔我,真是够了,我一挥手,发现皮搋子的把手正在手里,已经连根被撅折了。
“怎么办,现在。”老先生问。他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先把这些水打扫干净吧?”我说。
刘阿姨走上前去用手抠了抠那个吸住的皮碗,问:“难道要这么一直堵着?”
“我想想……”因为用力过度,我的脑袋有点缺氧,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了,你们两个下去看看。”刘阿姨说。
“下去?”
“从外面的下水道里下去,顺着摸上来,看看到底是哪儿堵了。”
我们出去到院子里,帮刘阿姨把一片角落里的杂物搬开,底下出现了个下水道盖子,污水正从边沿往外冒。我们把它撬起来,井里已经积满了,看来堵塞的地方还在更深处。
“得从主管道钻进去!”刘阿姨说,“这可是个大工程了。”
“是得这么干,咱们回去拿点工具来。”老先生拉着我要走。
刘阿姨马上拦住了我们。“你们要是不回来,我怎么办!”
“不会不回来的。”
“你把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
“狗留下。”我指着那条流浪狗说。
“谁要你们的破狗!”
老先生顺手在口袋里摸摸,摸出刚才那几块表。
我急忙拦住。“先留下一块。”我说。
“你不是不想回来了吧?”我悄悄问老先生。
他一怔,反问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念头。
我跟着他走,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在路上拖出两条水痕,就像两只蜗牛。
我们路过市场,我看见房东太太还在摊位前,就朝她挥手。
“你们下河摸鱼去了?”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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