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盘算着自己的事,很重要的事,毫无疑问我得想办法把莹莹争取到自己的阵营中,这样我觉得自己就赢了一半儿啦。她是我的救命草,她将是我的恩人,而她现在还不认识我,房东太太都忘了把我介绍给她,我焦急地把树荫遮在她们头顶,但她们从不注意我,就像从不注意路边提供阴凉的任何一棵树。
自从有了变故,对我来说这小路就开始变得恍恍惚惚。豆干继续从口袋里摸出更多糖果分给所有人。姑娘们总是在说,甜食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不仅仅因为甜味很难带来充实感,更重要的是她们喜好。
出于这种启发,我突然觉得我们用来投身爱情的是另一条生命,与平日作息的生命如此不同:它更加感性,不冷静,晕晕乎乎,它中毒,它本身就是一种病,它是比我们真实年龄小上五岁的另一个我们。受这条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生命支配,我长时间无法正确思考,我的身体机能运作靠的是惯性而不是我赋予它们运作的命令,这被架空的新国王直到终于坐在主人家餐桌上时才稍稍回过神来。
莹莹的父母坐在对面,把一只鸡身上最好的部分展示给我们,他们满脸堆笑,毫不在意我这奇怪的家伙有没有礼貌地回应。看我们不动筷子,莹莹的妈妈站起来熟练地撕下那只炖鸡的两只腿,分别放在我和豆干碗里。她的手刚刚才从厨房抽回来,正带着各种饭菜的温度,它们的来源正是在她身后一道门里令人心动的火苗,慢慢把还没端上来的一锅汤温到与主人一样热情。
莹莹和豆干坐在一起,每当我抬起头对她发福的爸爸回以笑意,就总能在余光里看见她正往豆干碗里夹菜。我觉得她有时会看过来,就像不经意看其他人一样,然后开始忙活着把菜汤泡饭一口一口喂给豆干吃。
太太立刻说:“让她自己来。”
但莹莹坚持要动手喂她,豆干就大胆地违逆了妈妈不怎么认真的命令,虽然吃头两口时眼神还下意识地往太太身上瞅,太太已经在忙着招架莹莹爸爸端起来的酒杯了。豆干就在我左边,莹莹侧坐过来面冲我,举起的勺子递到豆干嘴边,然后我看到了她瞄过来的眼神,一怔,豆干顺着她的眼神回过头来看我。我仍然用那套做客之道,回笑,但她迅速低下头去准备第二勺菜汤泡饭去了,据我所知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
我猜她可能被我这半人半树的怪模样吓到了,她好奇又不敢声张。饭桌左右分成两场,太太与莹莹父母的热闹往来在右边,三个孩子沉默又好奇的半场在左,我们在丝瓜藤的一片阴凉里颜面斑驳,春天的饭菜很奇怪,总带有暖洋洋的感觉,与心事重重的人们截然不同。
我心里焦急的事情比眼中看到的厨房门里忽隐忽现的火苗更加热切不安。
按照挂历上的红字度量,明天就是谷雨,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今天的好消息是,莹莹来找豆干玩。
“逃出来的。”她说。
“嗯,暂时不告诉你妈妈。”太太知道,这两天开始农忙了,莹莹呆在家里一定会被拉去干活,这段时间村里见不到玩耍的小孩们。
很快我就听到楼下两个欢笑的声音,一个是只有在周末才会出现的来自我们家小姑娘的又尖又细的笑声,另一个是今天的客人带有石榴味道的准确欢乐,它们交杂在一起交流着女孩们不分年龄的秘密。然后我听见倾倒那只木制玩具箱的声音,塑料和软胶碰撞地板,快乐来自对秩序的推倒破坏,小姑娘暂时将是魔王。
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喃喃私语确实是她们的悄悄话传到屋顶上来了,还是自己强烈的意识在起作用,为一只娃娃换装打扮这件事,女孩们依然有天然的默契存在,无法理解,实在无法理解。两个声音转到后院去,太太的说话声加了进来,她们在叶片和难以发觉的虫子之间钻来钻去,我差点就要冒着掉下去的危险走到房檐一看究竟了。
我一直这么盘算着。应该下去打个招呼,然后我们就认识了,等我们的关系再熟一点,我就可以厚着脸皮请她帮个小忙。我悄悄爬下房顶,钻回自己的阁楼,想着有什么自然而然的机会降临,不失礼貌也不会尴尬。我的脸又开始发烧了。我对女孩们一无所知,我把二十年中的大部分光阴耗费在练琴、演出和与一个老家伙闹别扭上,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重新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老气横秋,试着笑一笑。两个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她们看见一个身上长着棵树、独自闷在房间里不声不响的人正对着镜子傻笑,她们觉得这人怪极了,她们难以理解,实在难以理解。
豆干前天在电视里学会了打响舌,这种痞里痞气的招呼方式让太太异常烦躁,我突然转过身来看到她们,脸红透了。
“嘿。”莹莹冲我打招呼。
“……你好。”我说。这就算是真正意义上互相认识的开始,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她大方地走进我的领地,四处欣赏着那间小阁楼。这就意味着我不必再使劲跟对方客气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相谈。有人告诉我所有姑娘都没有想象中那么棘手。
“啊,”她突然叫道,“你还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吗?”她看着那些布满整个墙面的涂鸦画,我立刻懂她的意思了。
“真正的原始人在你身后。”我告诉她那些画来自我们家豆干。她伸手把豆干牵到身前来,半搂着她,仿佛那是早已熟知多年的妹妹。
她又跑去看我的书架,看到一只静立的犀牛,一盒不知道为什么藏在了背包里神不知鬼不觉随我偷渡而来的松香,用旧的已经不再亮晶晶的钥匙链,零星几本书很久没有翻动,灰尘就趁机创造了荒凉的小世界。
“该打扫了!”她有点责备的感觉,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是啊。”我笑着说,“是啊,改天做个大扫除。”
但她转身飞快地下楼去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做出必要的说明,甚至忘了把她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妹妹豆干带走。我们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上楼,一只手拎着扫帚,另一只手攥着抹布。
“都出去,十分钟就好。”她宣布。
太太知道就该骂我了,让客人动手是非常不礼貌的事。但我有点犹豫。欠她人情,就有还的借口,还是为了索要更多,这种事情我们天生就明白。她老练地清扫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包括桌底下床底下只有蜘蛛肯光顾的地方,结上一张徒劳的网,在等待中老去,大部分人也不比它聪明到哪儿去。
就如同下水道先生在漆黑一片的地下也能感知外面世界的寒暑,垃圾是很昂不全是因为价格,拧。人们制作出可自然的卷曲感,让老师给出的示范画它们的洞眼里,弦个体面的的确良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里面的填充物也同去的还有自行车穿碎了的花盆以及我柔顺下垂又自然抬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饮料吸管里与我保顿后继续前进。
几乎位于同一个平们实则距离遥远,的“轴”,整个空间比熟知这四根弦的比胶片还忠诚的生活反映,人们的隐私细节藏在里面,以至于有些刑侦工作从垃圾入手能获得出乎意料的进展。我看到我的指甲从床底被清理出来,突然意识到,这些不停生长着的角质是在反映我与过去生活分别的时间。在以往每天练琴的日子里,我会用小锉刀反反复复打磨食指指甲,它总是长得最快,它们连被剪下的机会都没有。莹莹做好了每一件事,把所有东西挪动到不碍事的地方,又把它们依原样归位,这是种看似简单实则只有很少人能掌握的独特本领。她仰起脸说:“山洞又干净了,原始人先生!”
原始人先生就进去检阅,小原始人也一样,我们遥远的祖先在我们身上重演。他们看到了新洞|茓里的新玩意,仿佛每一样都是丢进了塑膜里重新灌注的复制品,连小桌子上的一块木结都一模一样,一棵树的积郁之美。我眼睛骨碌打转,最后决定明天请姑娘们上街吃饭,对她们来说“上街”比“吃饭”重要,对我来说相反,因为吃饭时可以谈些事情。
“我明天……”刚开了个头,我看见莹莹的脑袋在楼梯口一晃下去了,真希望太太别看见她一头汗的样子,但事情总是不如愿的。一番劳累之后很快我们四个就一起爬上了屋顶,加修之后结实的屋顶,横跨主脊摆了张小桌子让它刚好保持水平,人们或躺或卧,想晒太阳的就远离我。我得到了预期的东西,太太罚我明天上街给客人买菜,而客人今晚要住下,谷雨当日我们似乎种下了什么种子,且待它发芽来看。
我很久没上街了,一切都很新鲜。
姜。蒜苗。桂鱼。番茄和青椒。豆干在莹莹干预下新梳的小辫子。两个姑娘和一棵树的逛街组合。
我已经拎着鱼和其他零碎晃悠了一路,两个姑娘还要兴致勃勃地去挑地摊上最便宜的小饰品,亮晶晶的玻璃和金属片不仅对乌鸦有致命的吸引力。她们蹲下去用女人们天生的本领跟卖家还价,但卖家也是个女孩,看起来也不大,棋逢对手时东西本身有多么廉价就不再重要了。
买卖打的是心理战,我妈妈就是个生意人,她总在说:“卖东西的总比买东西的考虑得多。”所以当她要去买东西,一双袜子,都将成为对方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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